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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家族复兴之路(科举)》 第41章
纪温无法阻止大舅舅的说教, 但私底下,他安慰纪武行道:
“大舅舅明日就要回书院了,爹只需忍过这一日便好。”
纪武行果然脸色好了不少, 可一想到儿子也将于同日离开,心中又有些不舍。
“你才回来一日,书院不能多给你几日么?”
纪温也十分不舍他爹娘:“大舅舅正是我们的讲书, 若是大舅舅多告几日假, 儿子应当也能多待几日。”
纪武行只想要儿子留下,却不想让大舅哥也留下, 权衡再三,他终于拍拍儿子肩膀,一脸沉重道:
“你还是早些回书院去吧!”
纪温:……
这泡沫般的父子情, 一戳就碎。
一日光景转瞬即逝, 日暮时分,纪温依依不舍的告别爹娘,准备启程返回书院。
王氏同样满心不舍,她拉着纪温再三叮嘱, 总觉得时日短暂, 她还有好些话没来得及与儿子说。
纪武行在一旁为她宽心:“容娘,如今我们已经来了应天府,短时间内不会回去, 咱们每旬都能见到温儿,没说完的话下回再说便是。”
王氏只好点点头。
纪温上了马车, 大舅舅与表哥已端坐于车厢内了。
随着车夫高高扬起马鞭, 车帘被风吹起一道缝隙,纪温不期然看见马车后他爹那副一脸轻松地模样,与身旁强忍不舍的王氏形成鲜明的对比。
纪温不由心中一窒, 虽然明白其中缘由,可还是莫名堵得慌。
***
随着乡试结束,南淮书院新晋的八位举子成功升入了玄字班,在院试中取得第二名好成绩的程颉也升入了黄字贰号班,与纪温的距离更近了一步。
只要在下次小考中能名列前茅,很快他便能升入黄字壹号班,与纪温成为同窗了。
纪温所在的黄字壹号班瞬间少了八个人,比之从前更显空旷了。
因着明年二月的春闱,书院中的氛围逐渐开始变得紧张。
往常难以露面的天字班的举子们开始频繁出现在王老太爷的小院,即便往日从未与山长有过对话,如今也顾不得许多,王老太爷在南淮书院数位大儒中也属其中佼佼。
为了前程,为了有朝一日能走上金銮殿、跨马游街,许多举子厚着脸皮来求山长指教。
由于学子众多,王老太爷干脆在日新书屋开设讲堂,每日固定时间在此处讲学,凡是天字班的举子均可现场提问。
纪温虽不是举子,却也不想错过此等难得的机会,常常带着程颉前往日新书屋旁听。
这日,又到了王老太爷讲学的日子,纪温与程颉在前往日新书屋的途中,竟偶遇了表哥王元彦。
程颉下意识转身想跑,却被纪温一把拉住。
“别急,表哥没看见我们。”
程颉眼睁睁看着王元彦从两人身旁经过,果真视两人如无物。
“你表哥在想什么呢?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纪温看着表哥离去的背影,沉默摇头。
他极少见表哥如此,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事?
“要不要上去问问?”程颉犹豫着问道:“看他的去向,也不像是通往日新书屋的方向。”
纪温忽然想起一件事:“表哥也是天字班的举子,可这些时日,我似乎从未见他去过日新书屋。”
程颉顿觉奇怪:“会试在即,其他举子均埋头苦学,你表哥这是怎么了?”
纪温想起了王老太爷曾亲口对赵监院说的一番话,此次会试,表哥并不会参加。
难道表哥如此反常,与此事有关?
眼下想不出结果,而王老太爷的讲学就要开始了,纪温带着程颉匆匆走进了日新书屋。
王老太爷抬眼瞥了眼两人,神色如常开始了今日的讲学。
讲学内容主要针对于这群即将参加会试的举子,于纪温、程颉二人来说,着实有些晦涩难懂。
王老太爷讲学语速虽并不快,可他讲过一遍的内容不会再重复第二遍,程颉听到后面立马就忘了前面,即使学着纪温拿了纸笔边听边写,也赶不上王老太爷讲学的速度,甚至因为大半心神用于记录,导致学到的内容更少了。
听了数次,程颉就想要放弃。
“如今我的学识还差得远,山长讲的那些我本就不甚明白,便是勉强懂了些,这一下学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压根想不起山长讲了些什么。”
纪温鼓励道:“以我们如今的学问,山长讲的很多内容都需要我们反复推敲才能明白,仅凭讲学之时那短短时间,很难将其琢磨透。”
听了这话,程颉更是不愿再坚持了。
“既然如此,何必在此浪费时间?山长所讲的内容并不适合现在的我们,还是待日后我们有所长进了再来听山长讲学吧!”
纪温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有些人得到的太多太过容易,便不知珍惜。殊不知天底下还有多少贫寒学子苦于求学无门!
如今能得大儒当面授课的机会,竟还畏难而退,日后你若再想有这样的机会,可不定会有了!即便那是我外祖父,这样的机会也是难得!”
被纪温训斥一通,程颉顿时讪讪。他摸摸鼻尖,小声嘀咕:“听你这一番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贫寒学子呢。”
纪温一眼横了过来,程颉苦了脸。
“我想听,可实在难以明悟啊……不对,为什么你能懂?”
纪温想到了曾经的潘子睿,以往在县学时,潘子睿也曾因听不懂夫子讲学而苦恼,而程颉天赋更甚于潘兄,却比潘兄少了几分勤学苦思的精神。
他将曾经教授于潘子睿的“重点记忆法”拿了出来,告诉程颉:“以这种方法记录,往往能事半功倍。”
听纪温讲述且演练过一遍后,程颉眼睛亮了起来。
“此法甚好!纪兄果真大才!”
有了新的学习方法,眼前的问题迎刃而解,程颉头一回如此积极的投入到读书当中。
程颉的变化,同样也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
赵怀予身为天字壹号班的举子,自然不会错过王老太爷每日的讲学。
原本见纪温与程颉两人在一侧旁听,他以为两人或许用不了多久便会知难而退。
毕竟山长讲的内容大多是针对于会试,两位秀才即便勤奋好学,可也难以逾越学识上的鸿沟,从秀才到举人,其中可有着不小的差距。
然而几日之后,两人不仅不曾知难而退,甚至瞧着越发得心应手了。
他不由有些好奇,仗着自己与纪温有过一次交谈,又兼之自己与对方那拐着几道弯的关系,一日王老太爷讲学之前,他便直接坐在了纪温身侧。
纪温见到来人,只礼貌的点头示意,因为王老太爷很快便开始了今日的讲学。
赵怀予就见身旁这两人一齐拿出一本书本大小的小册子,山长每说一句,他们便要记录些什么,一整堂课下来,他们几乎头也未抬,从始至终都在做记录。
赵怀予看的直皱眉,这样做记录如何能行?
写字始终快不过山长讲学的速度,即便一直埋头做记录,很多东西也不可能记全,与其这样因小失大,不如趁着山长讲学之时多听一听,只记住自己最需要的那部分。
看在两家的关系上,赵怀予觉得自己有必要对纪温指点一番。
于是,下学后,赵怀予便对纪温问道:“纪师弟的记录可做全了?”
纪温不明白赵师兄为何突然关心起了自己,礼貌微笑道:“或许还有些遗漏,大体上应当全了。”
赵怀予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有些意外:“山长讲的那些,你都记下来了?”
纪温点点头:“只是记下来了,却没来得及推敲,许多内容都不理解,还得花些时间再仔细琢磨琢磨才行。”
“纪师弟可否将记录借我一观?”赵怀予有些不敢置信。
每当这种时候,纪温都会有些赧然。
毕竟自己做的记录只有自己能懂,在旁人看来,或许全然不知所云。
他递过自己的“记录本”,担心赵怀予看不懂,还主动举例为他介绍了自己的记录方法。
第一眼看到纪温记录的内容时,赵怀予第一反应是: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然而经纪温一解释,再看那些简要的文字,仿佛又一个个变得通俗易懂了。
赵怀予一点点仔细看去,根据纪温提供的记忆方法,将那些仿佛没有丝毫关系的文字一一串联,他发现纪师弟竟然真的将山长所授的内容全部记录下来了。
他面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讶异:“纪师弟,这个法子可是你自创?”
这个方法在后世几乎人人都会,纪温不敢居功,便道:“非也,此法乃是我无意中在一本书上得见,一试过后,果真有用,便一直拿来用了。”
赵怀予连忙问道:“纪师弟可还记得是哪本书?”
纪温摇摇头:“幼时在我祖父书房中见到的,如今早已不记得书名了。”
赵怀予微微有些失望。
此时,日新书屋中有与赵怀予颇为熟悉的,凑近来问道:“赵师兄,什么法子这样吸引你?”
赵怀予有些犹豫,毕竟这个法子是纪师弟的,若是纪师弟不愿广而告之——
谁知,纪温竟主动说了出来。
听了纪温的介绍,再看看纪温做下的记录,几位举子均眼中一亮。
“是个好法子!”
“如此一来,再也不用担心漏掉山长所讲的内容了!”
有人便想到,法子是个好法子,可这小秀才愿不愿意别人用他的法子?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终于有人问了出来:“这位师弟,你这法子,可允旁人使用?”
担心纪温为难,赵怀予连忙在一旁解围:“若不允也无事,纪师弟原本无需告诉我们这些。”
纪温笑了笑:“师兄若也觉得此方法好,自拿去用便是,本就非我独创,我又岂能敝帚自珍?”
几位举子面露喜色,赵怀予不禁赞道:“纪师弟实乃豁达通透之人!”
那几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道谢:“多谢师弟无私相授!”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
学子们相交,多有藏私,毕竟大周朝能录取的举人、进士皆有定额,谁也不愿旁人比自己多学了去。
可这位纪师弟竟然毫不犹豫拿出了自己的方法,可见其心胸之广。
纪温当真不在意这些,他诚恳道:“若是有好的学习方法,自当大家一同受用,在下怎能因一己之私而自专。”
这一番话更令几人心悦诚服,都道纪师弟小小年轻,却有不输于大家的气度。
也因纪温这样无私的态度,“重点记忆法”逐渐在这日新书屋中流传开来。
这里大多是天字壹号班的备考举子,临春闱之时能得到这样方法,众人均喜出望外。以往听山长、讲书的讲授,拼的是众人的记忆与理解能力,记忆好些的,能记住大半,差些的,可就不好说了。
如今有了这个法子,即便是记忆差些的举子,也能有机会凭着一股子勤奋劲儿追赶上来。
第42章
天气逐渐转凉, 天字壹号班不少举子准备启程前往上京城赶考。
就在此时,众人也得知了斋长王元彦将不会参加本次会试的消息。
这一出人意料的消息迅速在诸位举子间传开来,众人对斋长心存敬畏, 不敢直面之,便纷纷寻了与其交好的赵怀予。
这日,日新书屋内, 王老太爷刚结束今日的讲学, 起身离开书屋,便有不少人围到了赵怀予身边, 问道:
“赵师兄,你可知斋长为何不参加此次会试?”
“斋长的学问,早已胜过我等, 若是他都没有信心, 我等前去岂不是自取其辱?”
“莫非斋长是想厚积薄发,等待日后高中一甲?”
赵怀予温声安抚道:“各位师弟稍安勿躁,王兄不参加此次会试,自有他的道理, 与其在此猜测, 不如多读些书。”
有熟悉世家背景的举子回忆道:“山长一身学问已是登峰造极,王讲书也是才高八斗,他们却都不愿入仕, 甘愿留在这书院里,如今斋长也不参加会试, 王氏这是当真不准备出山了?”
有人尚且还震惊于“山长、王讲书与斋长三人同出一族”这件事中, 赵怀予已沉了脸色。
“此乃王家家事,岂容你我妄议?”他不悦的看向此前出声的举子:“吴师弟,你这番话若是被旁人得知, 只怕不好,日后还是应当谨言慎行。”
吴姓举子自觉被当众落了脸,面色有些难看。
“不过是说了些人尽皆知的大实话,赵师兄未免也太过小题大做!”
赵怀予冷声道:“吴师弟若当真感兴趣,不如亲自去问问斋长?”
吴姓举子立时哽住。
然而,虽然他被堵得没了言语,在场举子却无一人敢当面笑话。
只因他姓吴。
金陵三大世家,王家、赵家与吴家。
此三家均以诗书传家,传承至今已有数百年历史,家族底蕴甚至比之大周朝更为深厚。
这一代的三大家族中,王家的璋南先生,赵家的华阳先生与吴家的吴祭酒均为当世大儒,为天下学子之表率。
其中璋南先生与华阳先生联合江左大儒一手创办了南淮书院,为天下举子提供钻研庇护之所。
而吴祭酒则掌国子监,专儒学训导之政。
南淮书院与国子监一南一北,雄踞大周两地,长期分庭抗礼。
在文人士子心中,更是已将这两地当作文人圣地,不仅是自己的师门之地,也是一众士子的精神领袖。
只是,吴家虽祖籍在金陵,可自吴祭酒掌管国子监以来,吴家一家便陆续迁往上京城,家中子弟多入国子监,极少有入南淮书院的。
这位吴姓举子却是个例外。
身为吴家子弟,却在南淮书院中求学,整个吴家,唯有这一人。
然而,即便南淮书院常与国子监斗得火热,可真遇见了吴家人,却也无人敢当面得罪。
直至那吴姓举子离开,才有人幸灾乐祸道:“赵师兄就该好好教训教训他,吴家人,来我们南淮书院作甚!合该去国子监才是!”
“有赵师兄与斋长在,此人定难成气候!”
赵怀予轻轻皱了皱眉,随即与众人告辞离去。
直到举子们均已离开,纪温与程颉还在书屋中整理方才讲学时的记录。
程颉见四周无人,侧头轻笑:“我原以为商人们重利相争,是因浅薄无知,胸无点墨。没想到这些士子们竟也是如此,瞧着与商人并无二致。”
纪温始终埋头于自己的“记录本”中,看也不看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与身份地位关系不大。”
“说得好!”
这不是程颉的声音。
纪温与程颉同时朝门外看去,发现来人竟是去而复返的赵怀予。
赵怀予径直走向纪温,歉然看了眼程颉,道:“程师弟,我有些话,想与纪师弟谈一谈。”
程颉与纪温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学舍。”
赵怀予拱了拱手:“多谢程师弟。”
见赵怀予一副严肃模样,纪温暂时停下了手中的笔,好奇问道:“赵师兄有何事?”
赵怀予不答反问:“想必纪师弟应当也听见了方才他人所言?”
纪温迟疑着点头,事实上方才他也一直埋头于整理记录,并不曾仔细听过几人的对话,但通过偶尔入耳的那一两句,也能大致猜到内容。
“旁人不知王氏过往,纪师弟应当有所耳闻。昔年山长辞官归隐,不久后王伯父也辞去了官职,来到书院成为一名讲书,这么多年以来,王氏不曾有任何一人入朝为官。其中缘由,纪师弟心中应当比旁人清楚。”
纪温还是头一回听说此事,可赵怀予定定看着他,一副他定然知晓内情的模样。
想到某种可能,他不由问道:“山长……他是什么时候辞官归隐的?”
“十一年前。”
纪温心中一惊,这个时间,与纪家出事的时间一致。
莫非是在那个时候,王家也出了什么事?
赵怀予忽然道:“纪师弟当是想起了什么,还请纪师弟勿怪,在下只是想知道,既然纪师弟千里迢迢来了南淮书院,定然也是打算入仕的吧?”
纪温不知他的意图,心下却隐隐有了察觉,赵师兄只怕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的。
果然,赵怀予接着道:“既然纪师弟已有入仕之心,且家中长辈也并未阻止,为何璋南先生还要阻止元彦呢?”
纪温小心试探着:“赵师兄何出此言?我入仕与否,与我表哥入仕与否,二者之间并无关联。”
赵怀予看着纪温,目光幽深:“纪师弟不必瞒我,我赵氏与王氏数代结为通家之好,对王氏再清楚不过,自十三年前王家将嫡长女嫁入纪家,明面上两家一文一武,互相不和,实际上早已同进退,若不然,当年纪家出事之后,王氏又怎会父子两人接连辞官。”
三大世家互通多年,彼此间已十分了解,尽管事情过去了十数年,可赵怀予身为赵家嫡长孙,自小被当做未来家族继承人培养,对各大家族隐秘均有所了解。
纪温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些往事,他诚恳道:“赵师兄,你所说的这些,我的确不知,家中长辈从未告诉我家族往事,至于外祖父为何阻止表哥参加会试,我想,应可猜测一二。”
赵怀予听了前面几句,本有些失望,也对,纪师弟如今才十一岁,还没有到能参与家族事务的年龄,又怎会知晓这些?
可听到最后一句,他又重新打起了精神:“为何?”
纪温有些奇怪:“赵师兄很希望表哥参加会试吗?赵师兄应该知道,以表哥的性子,恐怕难以在官场中得好,外祖父或许正是考虑到这一点。”
赵怀予叹了口气:“王兄的性子,我如何不知?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我的祖父,祖父也说,如今不是王兄入仕的时机。
可何时才是正当时?难道再等上数年,情况会有所不同?我辈读书人,苦行近二十载,谁不想有朝一日金榜题名?我观王兄近段时日与往常不同,未必不是因此事而难过,故才来此寻你一问。”
纪温想起了此前路遇表哥时,他那般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下也不由开始为他担心,表哥心中指不定有多伤怀呢。
“赵师兄可有与表哥谈过此事?”
赵怀予面上浮起一层淡淡的愁绪:“我寻过他数次,可他始终不愿开口。再过几日我便要启程赴京赶考了,这一去只怕归来之日遥遥无期……”
纪温明白他的意思。
若是会试高中,自当留京任职,等到能归乡探亲的时候,少说也得过去小半年了。
“赵师兄放心,我会寻表哥说道说道,你尽管备考便是。”
赵怀予神情略略放松了些:“书院中的学子对王兄多有敬畏,不敢亲近,可你不同,你与王兄有着血脉之情,天然比旁人更亲近些,有你在,我倒是能放心了。”
***
赵怀予走后,纪温便有意在青云阁及经训堂等表哥常常出没之地等候。
果不其然,不过半日,便发现了表哥的身影。
他假装不经意间与表哥偶遇,而后做出一脸惊讶状:“表哥,你也在这里?”
王元彦仿佛心事重重,直到纪温出了声,才发现了他。
“表弟?”王元彦不疑有他:“你怎会在此处?”
纪温顺势与王元彦走在了一起,随口道:“我来此寻两本书籍。”
王元彦点点头,脱口称赞:“表弟一片向学之心,不怪乎小小年纪便已是秀才之身。”
纪温默了默,他表哥果真不在状态,自己手中一本书也没有,也没有带抄书的纸张,他竟然也没有丝毫察觉。
若在往常,以他表哥敏锐的观察力,早已发现不对了。
纪温不动声色将王元彦往人烟稀少的林子里带去,王元彦恍然未觉,竟然就这么一路跟着纪温走着。
等到四周无人,纪温开始试探道:
“表哥,听闻外祖父不允你参加此次会试,许是有什么顾虑,你可有向外祖父当面争取?”
王元彦奇怪的看了眼纪温:“表弟,既然祖父不允,自然有他的理由。”
这表情不对啊。
在纪温的想象中,此时的表哥应该是充满不解、苦闷或是丧气的,即便表哥养气功夫极佳,也应该是强自淡然的,绝不是现在这般一脸理所当然,甚至觉得自己表弟有些奇怪的模样。
纪温不由问道:“表哥,你心中当真毫无芥蒂?”
王元彦立刻点了点头,甚至露出淡淡的笑容:“祖父为我思虑良多,我怎能再为他增添烦恼。”
这神情不似作假,令纪温不禁开始怀疑自己。
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赵师兄也想多了?
他沉默片刻,王元彦却在此时忽然发现不对。
他顿住脚步,面露不解之色:“表弟,你怎么带我来了此处?”
两人都已经走了一炷香了,表哥现在才发现不对是不是太晚了些?
纪温越发坚定了心中的想法,表哥心中一定有事!
“似乎走错了方向,表哥,我们回去吧。”
王元彦点点头,转身间,突然自袖中落下一物。
纪温眼疾手快,立刻将其拾起,却发现那竟然是一只绣着粉色海棠的荷包,瞧着比念青送给自己的那只精美许多。
最重要的是,这只荷包上还散发着缕缕清香,极有可能是某位女子所赠。
他瞪大眼睛,手中拿着荷包,满脑子不敢置信。
王元彦霎时红透了脸,迅速将荷包拿走,支支吾吾解释:“此物此物乃旁人无意间落下,不日便会还回去”
说完,他疾步离开,背影颇显狼狈。
纪温兀自站在原地,愣愣不敢相信,他恪节守礼的表哥竟然也有这一面?
原来这些时日,他魂不守舍、神思不属,竟然真的不是因为不能参加会试?
第43章
自从发现表哥藏着姑娘家的荷包, 纪温心中警铃大作。
他的表哥端方有礼,把礼节看的比什么都重要,怎么可能与人私相授受?即便他真的心悦于人, 以他的性子,只怕也不会显露。
这时候的姻缘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不相信表哥会做出如此于理不合的事情。
可是, 书院内除了食肆里的厨娘, 其他人均为男子,表哥究竟是什么时候遇见姑娘家了?
回到学舍, 他不禁开始打量程颉。
程颉如今年已十五,在这个时代,也是到了可以相看的时候了, 不知他们这个年纪的少年, 对姑娘家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
程颉被纪温奇怪的眼神盯的头皮发麻,没好气问道:“你这样盯着我作甚?”
纪温冷不丁问出一句:“你可有喜欢的姑娘?”
程颉撇了撇嘴:“整日被你逼着埋头苦学,我连姑娘的手都未曾见过,哪里有机会喜欢?”
忽然, 他瞪大了眼睛:“你不会有喜欢的姑娘了吧?”
纪温摇摇头:“我整日与你在一处, 你没见过姑娘,我又如何有机会得见?”
“说的也是。”程颉打开折扇摇了摇,斜眼看他:“那你何出此言?”
纪温想了想, 问道:“若是你日后遇见一位喜欢的姑娘,你会如何?”
程颉耳根微红, 故作镇定道:“若我当真喜欢, 自当禀告我爹,早日前往她家提亲。”
纪温了然点头。
连商户出身的程颉都明白的道理,自小重礼教的表哥没道理不懂。
或许, 此事并不如他想的那般?
腊月里,书院休假,外地学子纷纷归家准备过年。
纪温也要回到王家了。
这一次他特意邀了表哥一路同行,出了书院,表哥能见外人的机会可就多了,他可得将表哥看紧点。
见着纪温,王元彦甚至还有几分躲闪,哪怕纪温并没有着急询问荷包之意,他却已主动说了出来。
“表弟,那只荷包……当真只是个意外,你切勿让旁人知晓,以免坏了他人清誉……”
看在纪温眼里,这副模样无异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若有所思道:
“不知表哥所指究竟是哪家的姑娘?”
王元彦顿了顿,才道:“背后议论姑娘家,实非君子所为。”
纪温早已猜到这个回答,面上随意应了,心中却想着日后更要盯好表哥,可不能看着他误入歧途。
回到王家,纪温又对王氏旁敲侧击。
“娘,您说,表哥以后会娶个什么样的女子?”
王氏好笑的看他一眼:“怎么突然问起了此事?”
纪温随意找了个理由:“外祖父家中早早为表姐定下亲事,而表哥却毫无动静,也不知是为何?”
说起这事,王氏也不禁皱眉。
元彦那孩子已经十八了,寻常人家这般年纪的男儿都已成婚了,元彦却还未定亲。
这些时日她与长嫂闲话家常时也曾提到过元彦的婚事,长嫂只说元彦的婚事需由王老太爷定夺,即便她是元彦的亲生母亲,也无法擅专。
想来想去,也只能道:“你外祖父心中自有成算,男儿晚些倒也无妨。”
纪温琢磨半晌也不曾琢磨出个结果,干脆也不再打听了,每日里主动到表哥的院中与他一同念书,许是有着心事,表哥话都少了许多,再也不像从前那般开口闭口都是“圣人言”。
王元彦极少出门,但每次出门,纪温必定想方设法的跟上,不放过任何一丝他与旁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这日,王元彦准备出门买块端砚。
一块端砚,令下人去买不就好了?何必自己亲自前去?
纪温心中立刻起了疑心,当下毫不犹豫道:“正好,我也缺了块端砚,不如我与表哥一道?”
王元彦似是等着他这句话,立刻便答应下来。
两人出了王家大门,没走多远,纪温便已感觉到不对。
似乎有人在跟踪他们。
王元彦毫无所觉,一路心不在焉的向前走着,只是看这方向,似乎不太对啊?
越走越偏僻了。
纪温出声道:“表哥,我们走错了吧?”
这哪里是去书肆的路?
王元彦张张嘴,正欲说些什么,纪温却在此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正朝着二人的方向快速逼近。
他将王元彦挥到一侧,猛地一个转身,刚好对上了一双惊恐的眼睛。
原来是一个小丫鬟,纪温顿时放松下来。
小丫鬟连退数步,后怕的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默默看了纪温好几眼,才走向王元彦。
她双手递出一只十分眼熟的绣着粉色海棠花的荷包,对王元彦道:“王少爷,这是我家小姐命奴婢送给您的。”
纪温瞪大了眼睛,这时代竟然还有如此主动的姑娘?
王元彦脸上也不太好看,他沉声道:“多谢你家小姐好意,恕某不能接受。”
小丫鬟似乎早已预料到会被拒绝,面上不带丝毫意外之色。
“我家小姐说,若是王少爷不愿接受荷包,便来云绣纺,她在那里等你。”
“好。”
纪温:
纪温本以为表哥定会拒绝,谁知他竟然应了下来。
小丫鬟走后,他不由问道:“表哥,你为何要答应她?孤男寡女私下相会,这若是传了出去,你和那姑娘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王元彦侧过头来:“不是还有你在吗?”
纪温顿时无言以对。
事到如今,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中计了。
表哥是故意引他一同出门的,有他在一旁,便不算是孤男寡女,也不会坏了名声。
万万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成为了工具人。
表哥,你变了!
纪温朝王元彦投去一个复杂的眼神,王元彦不禁失笑:“表弟放心,我只是去还个东西。”
还个东西需要这样大费周章吗?纪温满眼都是怀疑。
到了云绣纺,王元彦露出荷包一角,掌柜立刻将两人引至二楼包厢。
纪温环顾四周,二楼空间狭小,除了一间包厢,再无其他多余的空间,小丫鬟此时就站在包厢门口,除了包厢内,整个二楼唯有掌柜与丫鬟二人。
见王元彦前来,小丫鬟屈膝行了一礼,而后打开包厢门,朝门内道了声:“小姐,王少爷到了。”
随即她让开身,给王元彦留出空间。
王元彦当先走了进去,纪温紧随其后,小丫鬟见到纪温,竟还想要拦一拦,被纪温一个凌厉的眼神吓得马上缩了回去。
此时屋内正站着一位身着粉色袄裙、梳着俏丽的桃心髻,笑颜如花的少女。
见王元彦还带了一条尾巴,少女以袖掩嘴轻笑:“王少爷果真是严谨之人,倒是我的疏忽。”
王元彦板着脸见了礼,而后自袖中掏出那只荷包,置于桌上。
“俞小姐,上回你将此物落于我的马车中,如今在下物归原主。还请俞小姐收好,切勿再丢失。”
上回?马车?
这信息量有点大,纪温目光顿时幽深。
俞小姐看了眼荷包,又见王元彦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仍是笑着道谢:“多谢王少爷了。”
王元彦随即就要拱手告辞,那俞小姐并未阻拦,只笑的意味深长:“王少爷,想必不久以后我们会再见面。”
回王家的路上,纪温不禁开口道:“表哥,这位俞小姐究竟是何人?与你有何关系?看那周身气度也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这般行事大胆的大家小姐,真真是世所罕见。”
他表哥尊崇礼教,必定不会喜欢这样惊世骇俗的姑娘吧?
王元彦面上似是一片淡然:“不过是萍水相逢,日后无需提起。”
纪温向他投以怀疑的眼神:“既是萍水相逢,为何又巴巴的亲自去送了荷包?”
王元彦顿了顿,解释道:“若是让旁人送了去,恐走漏消息,坏了姑娘的名声。”
纪温不依不饶:“那俞小姐本就有些出格,以表哥的性子,应当最不喜这样坏了规矩的人,又何必还要想方设法搭了自己的名声去替她遮掩?表哥该不会是喜欢俞小姐吧”
“休得胡言!”王元彦微红着脸斥道:“表弟切勿再说出此等轻薄之言。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私相授受!”
表哥这副模样,使得纪温越发怀疑了。
他表哥不会是还没开窍吧?
翌日,纪温与王元彦一同给太夫人请安过后,在后院回廊中巧遇一行人。
那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带着一位俏丽的少女,身后还跟着几个丫鬟婆子。
令纪温惊讶的是,那位少女竟然就是昨日见过的俞小姐。
他不由看向表哥,却敏锐的发现表哥红了耳根,然而并没有意外之色。
俞小姐与昨日巧笑嫣然的模样大相径庭,今日的她身着华贵却不失稳重的织金马面裙,安静乖巧的行走在夫人身后一侧,行礼间大方得体,从始至终都十分规矩的半低着头,不曾与两人对视。
几人互相见了礼,那位夫人似乎多看了几眼王元彦,很快便擦身而过。
纪温不由咋舌,这位俞小姐,竟还有两幅面孔?
原来昨日她所说的“不久以后会再见面”是真的!
回到院里,纪温看了表哥半晌,也不见表哥有任何解释的意思,纪温顿时泄了气,表哥既然不愿说,自己多问也无用。
到了晚间,王氏却忽然说起了此事。
她想让纪温探探王元彦的口风,便说了俞家一事。
“那俞家是勋贵之家,今日来的俞小姐正是忠勇伯的嫡长女,你大舅母看了不少人家,这俞家算不上好,空有伯府名头,根基尚浅,如今的伯爷也只能算平庸。只那俞小姐却是入了你大舅母的眼,你大舅母赞其落落大方、行事有度,堪为宗妇。然你大舅舅似乎并不想与勋贵结亲”
看这样子,大舅母似乎已与俞家接触有一段时日了?
而且,大舅母口中所说的那位“落落大方、行事有度,堪为宗妇”的女子,真的是他见过的那位俞小姐?
第44章
表哥的心意还需要试探吗?
虽不知他与那俞小姐究竟有着怎样的缘分, 单看表哥的态度便可窥见一二。
以表哥这样拘礼的性子,能再三突破礼教,面对俞小姐那些出格的言行也下意识的包容, 可比对自己这个表弟宽容多了。
纪温心中已有定论,却不好如实说与王氏,否则, 若是让王氏知晓了俞小姐的另一副面孔, 只怕会毁了一桩姻缘。
正当他考虑着是否应该刺激刺激表哥,让他早日明白自己的心意时, 有下人传了话来,道是大舅母念及姑奶奶许久未至金陵,将于明日陪同姑奶奶前往桃叶渡赏景。纪温与王元彦也将一路随行。
纪温有些疑惑, 如今已是腊月, 年节将至,按以往惯例,大舅母与大舅舅应当忙的不可开交才是,怎么现下还有时间陪同王氏外出赏景?
然而很快他便明白了。
大舅母安排的十分妥当, 一早便已备好了数辆马车, 此次出行人数较多,不仅有纪温一家三口,连极少出门的表姐也戴着帷帽走出了王家大门。
纪武行不习惯挤在狭小的车厢内, 独自骑着高头大马伴随在王氏马车一侧。
很快,一行人到达了秦淮河与清溪水道附近的桃叶渡。
早有下人在桃叶渡亭内置好了瓜果茶水, 甚至在亭子四周布好了纱帘, 女眷进入亭内便可摘下帷帽,隔绝外人窥视。
纪温与王元彦刚一坐下,便听大舅母道:“听闻桃叶渡口河舫竞立, 颇有一番趣味,你们读书人应当喜欢这样的地方。”
王氏笑着应和:“据说离这亭子不远处有一座石桥,名为利涉桥,站于桥上可将渡口之景尽揽眼底,你们不妨去看看。”
纪温隐隐感觉王氏的笑容有些奇怪,似乎隐含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来不及深思,他与表哥一同应下,随即走出了桃叶渡亭。
两人转过一道弯,一眼便看见王氏所说的那座利涉桥,桥上挂着许多大红灯笼,瞧着颇为喜庆,可惜现下是白日里,若是晚上,定更加有意境。
走上桥头,可见下方的秦淮河水碧波荡漾、水面上舟楫横渡,两岸的树枝上挂着一条条红色的绸带,远远看去,竟像是月老的根根红线。
纪温越看越觉怪异,这个地方,不像是家人郊游之所,倒像是情人相会之地。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自不远处的河面上迎面驶来一艘小船,船头站着两位妙龄少女,为首的那位虽蒙着面纱,可纪温一眼便认了出来,那位正是俞小姐。
电光石火之间,他终于明白了大舅母组织这场郊游的目的。
他不由嘴角抽抽,侧头低声对表哥说道:“大舅母为了给你们安排一场见面,可真是煞费苦心。”
大舅母恐怕永远不会想到,自家循规拘礼的儿子早已私下见过这位俞小姐了吧?
王元彦仿佛有些不自在,眼神明显避开了那艘小船,刻意看向一旁。
“表弟莫要胡说,兴许只是偶遇。”
这副自欺欺人的模样,令纪温嘴角一弯。
“若是偶遇,那可真是巧了,这寒冬腊月里,桃叶渡的桃花早谢了,河岸的柳叶也落个精光,即便如此,俞家小姐竟也能与大舅母想到一处,在这个时节跑来此处赏景。”
王元彦无可反驳,耳根微红,无奈的看了纪温一眼。
偏生纪温还促狭道:“表哥你快看,俞小姐快到桥下了!”
王元彦下意识看去,刚好与正从桥下经过的俞小姐对视一眼。
两人目光仿佛触电一般,迅速分开。
看着王元彦越发不自在的模样,纪温笑的连连摇头:“君在桥头,佳人却已乘舟远去,可惜啊可惜!”
王元彦瞪了纪温一眼:“表弟,我们该回去了。”
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向桥下。
回到亭子里,王氏含笑看着王元彦:“如何?这桃叶渡风景可好?”
此风景自然非彼风景,王元彦听出了弦外之音,面色微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氏拿起帕子轻轻掩了嘴角,朝大舅母沈氏笑道:“看来风景不错呢。”
大舅母微笑点头,并未多言。
今日的目的已经达成,不多时,一行人便返回了王家。
纪温满心以为表哥好事将近,却不想多日过去,大舅母再无动作。
原以为是年节时期太过繁忙,哪知年节过后,两人即将返回书院了,此事也再没有了下文。
殊不知,为了表哥的亲事,大舅母已然愁白了头。
此时,她正与王氏诉说着心事。
“……实不相瞒,我派了人前去打听,这才得知,那俞家小姐,她并非如今这位伯夫人的亲生女儿,而是前头原配夫人所出……”
王氏有些意外:“怎会如此?俞小姐瞧着聪慧大方,有礼有度,不像是丧妇长女……”
大舅母愁眉不展:“谁说不是呢?哪怕门楣低些也无妨,勋贵之家也并非不可接受,可丧妇长女……乃“五不娶”之一,你大哥听闻此事,当即便要回绝这门亲事。”
王氏皱着眉头回忆:“上回见她与伯夫人之间的相处,总觉得客气有余,亲近不足,原来如此。”
“毕竟是继母,能客客气气已是不错,我听你大哥说,那位伯爷瞧着对自家嫡长女的亲事似乎也并不很上心,这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王氏沉默片刻,才道:“这位俞小姐在家中的处境怕是有些艰难。”
大舅母叹了口气:“此事,还需交由父亲定夺。”
***
自那日桃叶渡一别,俞蓁蓁一直期待着王家能有所动作。
她没有错过王元彦眼中那道异样的光芒,这个发现曾令她欣喜不已。
可等着等着,等到年节已过,也没有等到王家的来人。
父亲快要放弃王家,准备为她另做打算了,可她还是想再等等。
在父亲眼中,王家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正如世族看不起勋贵根基浅薄,行为放荡粗鄙,勋贵同样也看不上世族空有名声,极尽繁文缛节。
可父亲看好的那些官员子弟,经俞蓁蓁暗中打听,或是红袖添香,或是碌碌无为,无一能令她满意,唯有父亲无意间提过一回的王元彦让她无可挑剔。
不管是下人打听得来的消息,还是自己亲自出手试探,王元彦的人品心性均为上佳,是她理想中未来夫婿的模样。
她自幼失去了亲生母亲,继母对她持放任态度,父亲待她这个女儿也并不十分在意,是以,她很早便明白,必须学会为自己争取,才能在这个家中拥有一席之地。
在父亲面前,她活泼俏丽,在继母面前,她温婉恭良。继母只得了一个儿子,没有亲生女儿,她就是俞家唯一的嫡女,加之她多年苦心经营,才能维持她俞家嫡长女的脸面与地位。
这一次,也是在她的谋划与争取之下才能让父亲暂时放下了那几位官员之子,当先考虑王家。
正当她暗自忧虑之时,伯夫人谢氏来了。
谢氏身为继母,几乎从不插手俞蓁蓁的任何事情,此次前来,也只是代为转达伯爷的意思。
“王家迟迟不曾遣媒人上门,许是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你父亲的意思是不如考虑考虑李家的二少爷,李大人乃江南布政使,掌管一域政务,不比那王家好上许多?”
俞蓁蓁半垂着头,抿了抿唇:“多谢父亲母亲为女儿费心,李大人虽为朝之重臣,可李二少爷如今仍是白身,日后若是分了家,父亲恐怕难以通过李二少爷借到李家的势。
那王家虽无一人入仕,可其清贵之名人尽皆知,我们若是能与王家结为姻亲,日后至少也能为伯府添一道清贵的名声。是以,女儿不想轻易放弃。”
谢氏想了想,只觉继女此话十分在理。
那李家再好,却与李二少爷关系不大,继女嫁过去恐怕对伯府助力有限。反而是那王家,若是成为姻亲,哪怕继女什么都不做,伯府也能沾上几分清贵的名头。
自己的儿子已是忠勇伯世子,日后定将承袭伯府爵位,伯府的名声,不就是自己儿子的名声?
她轻轻拍了拍俞蓁蓁的手:“你是个有主意的,这番话我会转告给你父亲,只是,姑娘家,这亲事上总归不能上赶着,我们伯府也有自己的颜面,即便你父亲同意再等等,只怕也等不了多久了,你心中要早做准备才是。”
俞蓁蓁温婉恭谨道:“女儿省的,届时全凭父亲母亲做主。”
她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若是最终仍然事与愿违,或许是她命该如此。
王家,王老太爷书房内。
大舅舅正与王老太爷据理力争。
“父亲,元彦乃我王家嫡长孙,日后需承袭王氏宗祠,那俞氏女乃丧妇长女,如何能为王氏宗妇?”
相较于大舅舅的激愤,王老太爷面上却是一派淡然。
“沈氏与容娘不是已见过那孩子?据她们所言,那孩子“落落大方、行事有度,堪为宗妇”。”
“可她出自忠勇伯府!勋贵之家,多缺乏德行礼教,族中子弟大多靠着祖宗余荫不思进取,元彦怎能有这样一个妻族?”
王老太爷面露浅笑:“你可还记得,当年容娘嫁入纪家时,你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大舅舅顿了顿,放低声音道:“儿子承认当初对纪家多有误解,可能如纪家这般的勋贵之家,又有多少?更何况,儿子虽也敬佩纪氏一族英勇,可若重来一回,儿子依然会阻止这门亲事,不入纪家,容娘也不必受那些苦了。”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们以为容娘是在受苦,可当初是容娘自己心甘情愿跟随他们流放,再看看容娘如今的性情,甚至比往日在家中更松快了不少。若是换了旁家,能有这般恣意?”
大舅舅皱了皱眉:“世上唯有这一个纪家,忠勇伯府怎能与纪氏相提并论?”
王老太爷慢条斯理与他分析:“俞氏女的人品心性已得沈氏与容娘认可,老夫相信她们的眼光。
忠勇伯府也早已式微,如今的忠勇伯平庸谨慎,虽无几分才干,却也不必担心其惹事生非。以我们王家现下的情形,并不适合与权势过重的家族联姻。
再者,忠勇伯世子与她乃异母所出,情分有限,不必担忧孙媳日后过于顾及娘家。
如此一来,岂不是一举数得?”
大舅舅仍有些忧心:“可是……此女乃丧妇长女……自古有云:丧妇长女不取,无教戒也。”
王老太爷反问:“沈氏与容娘都已认可此女品行,何来“无教戒”?”
大舅舅登时失了言语。
第45章
王老太爷既已有了决定, 王家上下很快便动了起来。
这日,纪温如往常一般前往表哥的院中,却被告知表哥已随大舅母沈氏出门访友。
这个时候出门访友, 莫非是某位俞姓好友?
纪温不由笑了起来,这么久没有动作,他还以为这门亲事出了什么差错。
这段时日里表哥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他在一旁看着都替他着急, 眼看离回到书院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好在终于有了消息。
***
一大早, 王元彦就被母亲派来的下人告知今日将要前往忠勇伯府拜访伯夫人。
他强自压下面上的红晕,换上了一套月牙白长衫,腰间系上一块碧玉, 衬得他比往日里更清隽了三分。
沈氏自然一眼发现了儿子的不同, 端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今日的目的,想必你也知道,虽说婚姻大事该由父母做主,可你们二人若是也能对彼此满意, 往后的日子也能好过许多。”
王元彦极力想要掩饰自己的紧张, 可耳根却不受控制的泛红,他恭恭敬敬低头朝着沈氏行礼:
“多谢母亲!”
沈氏见他这副模样,心下便已了然。
看来那位俞小姐应是入了儿子的眼, 如此甚好,夫妻之间情愫深重总好过相敬如宾,
到了忠勇伯府, 提前得到消息的伯府下人立刻上前带路,将沈氏与王元彦引至主院。
忠勇伯俞家不如王家那般规矩森严,王元彦走过一路, 身后伴随有不少窃窃私语之声,虽距离过远听不太清,也不难猜出定是与自己有关。
他暗自压下心中的紧张,明面上目不斜视,仍是一位端正有礼的翩翩佳公子。
到了主院前厅,伯夫人谢氏早已端坐上首等候了。
见贵客前来,谢氏连忙起身相迎,沈氏快步上前,一把将其扶住。
两人见面次数寥寥,当下却如同关系莫逆,毕竟日后即将成为亲家,双方有心之下,关系自然突飞猛进。
两人寒暄一番后,谢氏将屏风后的俞蓁蓁叫了出来。
有长辈在时,俞蓁蓁始终是一副温婉恭良的模样。她的嘴角常常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眉眼低垂着与众人见了礼,便安安静静立于一旁。
大方得体,仪态万方。
引得沈氏不禁又将俞蓁蓁夸了一通,谢氏深知投桃报李的道理,同样也对王元彦赞不绝口。
场面话说完了,谢氏便建议小辈们去花园里赏花。
名为赏花,实则为王元彦与俞蓁蓁提供相处的机会,有十三岁的忠勇伯世子跟随在侧,此举倒是无碍。
忠勇伯世子虽年纪不大,却也懂得许多,一入花园,他便做出一路看花的模样,远远落后于两人。
这个距离,既能看清两人的身形,也听不到两人之间的谈话。
没了旁人,俞蓁蓁斟酌了半晌,率先开口道:“王少爷,此前为了试探于你,我曾多有失礼,还请王少爷勿怪。”
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她想要将一切与眼前之人解释清楚,以免日后生出隔阂。
王元彦本还在绞尽脑汁的搜寻眼下情形该说些什么,他从不曾单独与姑娘家相处过,对这样的情景毫无经验,正头疼之时,对方却先开了口。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俞小姐此话何意?”
俞蓁蓁内心有些挣扎,王家人今日来此,已说明了他们的态度,她大可什么都不做,只等着踏进王家大门便是。
可深思熟虑之后,她还是决定说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那日我的马车坏了,其实是我命下人做的,并且我特意选了你必经之地。此举,不过是为了试探你的人品。
后来,你让我上了你的马车,我本以为你是位喜好怜香惜玉的富贵公子,不曾想你却是将车厢让给了我,自己坐于外间车辕之上,时刻顾及着我们的名声。”
她本以为王元彦听了此事会变了脸色,可对方只是轻轻一笑:
“在下原以为那日皆因缘分,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样的缘由。”
俞蓁蓁暗中松了口气,问道:“王少爷不介意我骗了你吗?”
王元彦面色微红:“实不相瞒,在那之前,在下已自家母处听闻小姐之名,是以见到贵府马车之时,在下便已认出了俞小姐的身份,正是因为俞小姐的身份,在下才会出手相救……”
俞蓁蓁瞪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自己自以为是设了个局,对方却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份。
“若那日坏了马车的不是我,你该当如何?”
王元彦一派大义凛然:“若是其他人,自有下人从旁照料,即便当真有困难,在下愿借出银钱数两,可暂时至附近客栈中安顿,等待家中遣人来接。”
俞蓁蓁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又问道:“那你可知,当日那枚荷包,其实是我故意留在你马车内的?”
王元彦脸更红了:“在下有过猜测……俞小姐既留下荷包,定还会再来寻我,是以在下一直等待着……”
俞蓁蓁有些好奇:“你如何猜到此举是我有意为之?”
王元彦只说了一句:“姑娘家的物什,应当不会随意落下。”
姑娘们若是落下什么私人物什,被有心人拿到,便能成为一个致命的把柄,名声是否保全全在旁人一念之间,是以姑娘们十分看重自己的物什,又有丫鬟随身帮着保管,绝不会出现落下的情况。
俞蓁蓁有些懊恼,没想到她的这些手段早已被对方尽收眼底,费尽心思布置了这么一场,全靠对方主动配合着自投罗网。
“你既已知道这一切,为何还要一步步跳入我的圈套里?”
王元彦微微有些疑惑:“圈套?在下不认为这是圈套,俞小姐并没有害人之心。若真要说道,只扔下荷包一事,的确于礼不合,还望俞小姐日后切勿如此大胆,定要保管好自己的物什,以免有私相授受之嫌。”
俞蓁蓁睁大眼睛看了王元彦好半晌,忽而笑道:“是我班门弄斧了,王少爷比我想象中更有成算,倒显得我的那些试探十分可笑,实在是惭愧不已。”
王元彦面色微赧:“事关人生大事,俞小姐谨慎些并没有错。”
他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是,他的祖父与父母亲也早已将忠勇伯府从内到外查的明明白白。
两人将过往之事说开后,无形之中更是亲近了几分。
俞小姐心中的大石消失,又发现王元彦像是一个宝藏,远比她从前了解到的更为优秀,看向王元彦的眼神越发明亮了。
两人相谈的时间不短,百无聊赖的忠勇伯世子甚至已将不远处那一片花圃中的花朵尽数摘了下来,直到此时,伯夫人谢氏的下人才姗姗来迟,请三人回到前厅之中。
沈氏与谢氏似乎已达成了某种共识,王元彦与俞蓁蓁回到前厅没多久,沈氏便起身告辞。
***
纪温见到表哥回来时带着一股自内而外散发的愉悦之情,便知将有好事发生了。
他不禁打趣道:“表哥,今日一早我瞧见一只喜鹊停留在你的屋檐,你可知其来由?”
王元彦含蓄笑着看了纪温一眼,却不回答。
纪温再接再厉:“听闻表哥与大舅母一早便出门访友了,也不知是不是一户姓俞的友人?”
王元彦无奈道:“表弟既已猜到,何必问我?”
“恭喜表哥得偿所愿!”
王元彦瞬间红了脸:“我不过是听从父母之命……”
纪温敛了笑,摇摇头:“表哥日后可不能再说出这样的话,若是被俞小姐听到,只怕要伤怀了。”
王元彦面露不解:“为何?”
表哥自幼循规拘,在他的认知里,一切循礼而为,才是对旁人的尊重。
如今情窦初开,他也依然恪守礼节,一言一行不敢越雷池半步。
纪温开始循循善诱:“表哥,对待自己未来的妻子,大可不必如此有礼,两个人相敬如宾,有什么意思?”
王元彦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夫妻之间,不正应相敬如宾?”
“非也!夫妻相处之道,表哥切勿固守前人之言,那些书皆为男子所著,他们如何懂得女儿家的心思?表哥是若是有心,多为俞小姐着想才是。”
“不知表弟此言何意?”
“平日里多加关怀,想她所想,解她之忧……”
“还请表弟明示。”
纪温笑的开怀:“表哥,你若挑件礼物赠与她,想必她定然十分欢喜。”
王元彦下意识拒绝:“这如何能行?私相授受,她若看见,怕是会觉得我行事孟浪……”
“表哥,这怎么能算私相授受?你们二人应该很快便要交换庚帖了吧?既已定亲,送些礼物不打紧。”
王元彦红着脸,将信将疑道:“此举当真可行?”
纪温笃定点头:“表哥,俞小姐非寻常闺阁女子,当初甚至能孤身一人邀你相见,如今你只是送件礼物而已,真的不必过于担心。”
王元彦始终一副犹疑不定的模样,做这种事情,于他而言,不仅突破了礼数,更是对他认知的冲击。
纪温本以为表哥许是要考虑良久,谁知第二日,他已画好了一副水墨画。
一眼看去,竟是那日桃花渡口与俞小姐相遇的场景。
只是他并未将人画入画中,不知内情的人看了,大抵只会认为这是一副普通的风水画。
表哥到底还是太过矜持了。
但与从前相比,已是有了不少长进,至少他已经踏出了第一步。
王元彦虽然画好了画,却迟迟不曾将画送出,纪温见了,干脆命自己的书童阿顺替他将画送到了忠勇伯府的角门。
一日后,俞小姐的丫鬟来到了王家,为王元彦带来了俞小姐的回礼。
“小姐说,王少爷的礼物她十分欢喜,故而命奴婢送了此物来。”
那同样也是一幅画,甚至就是王元彦此前画的那一幅,不同的是,俞小姐在画上添上了人物,不仅有表哥与她自己,还有纪温这只电灯泡。
好好的两人传情,偏偏画上了第三个人。
纪温十分怀疑俞小姐将自己添上是为了避嫌,这两人甚至都不好意思单独出现在同一幅画上。
可尽管如此,表哥也显得十分羞涩,只让纪温看了一眼便匆忙的收起。
纪温挑眉笑道:“表哥,这幅画又回到了你的手里,你是不是得再挑件礼物送回去?”
原本只是打趣,谁知王元彦听了,竟深觉有理。
有了一次成功经验,王元彦再也不像昨日那般忐忑,甚至还开始有意避着纪温了。
第46章
这两日表哥不知在忙些什么, 竟连书房都不让纪温进了。
从前纪温可是能随意出入的。
表哥变了。以前恨不能时时盯着自己,监督自己的一言一行,督促自己读书, 如今自己想见他一面都要在他院内等上许久。
啧,可真是色令智昏。
纪温暗自腹诽几句,只好待在自己的院内。
很快, 南淮书院重新开始讲学, 大舅舅身为讲书,已然提前回到书院当值, 纪温与王元彦也必须返回书院了。
纪温不知表哥与余小姐的亲事进行到了哪一步,但听阿顺说起王家下人已在私下悄悄议论此事,便知此事已尘埃落定了, 否则大舅母必然不会放出消息, 更不会允许下人们说道。
直至临行前一刻,王元彦还匆忙将一物交与小厮,命其送去俞家。
坐在马车上,王元彦与纪温四目相对, 在纪温充满控诉的目光中, 王元彦心虚的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纪温明知故问:“表哥这几日忙的都不见人影了,也不知都在忙些什么呢?”
王元彦面上泛起一丝红晕,低声道:“表弟, 对不住,这几日”
后面的话, 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能说出来。
看着表哥这难得的窘迫模样, 纪温忍不住笑了出来。
“即便表哥不说,我也知道,看来表哥与俞小姐相处十分愉快, 下次再见俞小姐,我是不是就要尊她一声“表嫂”了?”
王元彦脸更红了:“表弟,此话可不能让旁人听见,以免坏了俞小姐名声。”
“我省的。表哥放心,我绝不会在外人面前提起此事。”
王元彦稍稍放下心来,心绪平复后,他拱拱手,十分真诚的朝纪温道谢:“此番多谢表弟了,若不然,我还不知俞小姐她——”
纪温摆摆手:“我也不过只是学了我爹罢了,别看我爹看起来粗枝大叶,哄我娘时那可叫一个温柔小意,心细如发,连我娘这般矜持内敛的女子都禁不住我爹的糖衣炮弹,想来世上女子大多都是如此。”
王元彦回想着姑父与姑姑相处的场景,也不禁失笑:“姑父待姑姑的确很好,这一点,父亲都寻不出他的差错来。”
“我娘虽含蓄自持,这么多年来,也与我爹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可见这世上的相处之道,不过是以真心换取真心,正如你与俞小姐一般。”
以真心换取真心,王元彦默念着这句话,心绪已然飘远。
***
到了南淮书院,纪温先回了学舍,果然,程颉早已先到了。
屋内的书案上摆满了五花八门的东西,一见到纪温,程颉立刻迫不及待的为他介绍起来。
“这是来自深山的百年老参,关键时刻能救命的好东西!”
“这是西洋那边最新淘来的怀表,比那托马斯戴的那块可精致多了!”
“这是我爹花大价钱买来的一支狼毫,据说是宫里边儿出来的”
“这是”
纪温抬手将他打断:“你将这些带来书院作甚?”
“送给你啊!”程颉毫不犹豫道。
纪温再次看了看这些堆满了整张书案的东西,有些不敢置信:“这些——全都送我?”
“这还能有假?”程颉打开他那把白玉折扇,纪温眼尖发现,扇面上的图案与原来已是不同,显然并非同一把。
“这些都是我爹送给你的,我能在院试中名列前茅,你功不可没,算是我的老师都不为过了,可你年岁太小,我可不愿当你的学生,所以,这些礼就当是给你的谢礼了,你一定要收下,我爹还盼着你带我上乡试呢!”
纪温简直啼笑皆非:“程老爷实在不必如此,这些太过贵重”
“这些于我程家而言算不得什么,你很是不必有负担,其实,若不是担心旁人误解我程家妄图攀附,我爹早将礼直接送至王家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纪温无法再拒绝,但他也不愿接受这样大手笔的馈赠,他从中拿取了那块西洋怀表,道:“那我便收下这块表吧,其他的就不必了。”
“只收一块表怎么能行!”程颉不由分说,将东西一股脑塞到了纪温怀里。
“既已送出,便是你的,随你怎么处置!”
说完他兀自走回内室,独留纪温一人抱着一堆贵重物品站在原地。
纪温无奈一笑,难道这就是与土豪做朋友的感觉吗?
***
翌日,在新的一年第一次讲学之时,王讲书无情的向众人扔下了一枚炸弹。
半月后即将进行黄字班的小考。
秀才们瞬间炸了锅。
众人回乡便忙着年节、忙着走亲访友,甚至忙着相看人家,忙着风花雪月,至于学问,自是落下了不少。
如今突然得知小考消息,而且还是半月之后,众人毫无准备,俱都惊慌不已。
纪温所在的黄字壹号班尚且较为平静,只有少数几位平日里在小考中垫底的学子担忧自己会被降至贰号班。
其他班中的学子可就不淡定了。
小考成绩将决定他们的升班与降班,人人都想升至黄字壹号班,因为在南淮书院,只有黄字壹号班的秀才才有资格参加乡试。
若是能早些告知,秀才们宁愿孤独的留在书院中过年,也不会回乡浪费了这许多时间。
出了讲堂,纪温一眼便看见如丧考妣的程颉。
两人回到学舍,程颉终于将憋了一肚子的话通通释放出来。
“纪兄,半月后小考,你大舅舅难道连你也没说吗?”
纪温白了他一眼:“你看我大舅舅像是以公谋私之人吗?”
“怎么会如此突然——”程颉又是哀怨又是后悔:“早知道我便在家读几本书了,此番回家,我连书房都不曾进过,早将往常所学忘的一干二净,半个月时间哪里够用,这次小考定然不行了,说不得我还会掉入叄号班——”
不停歇的说了一大堆,程颉犹觉不解气,大声朝纪温道:“纪兄,这些讲书可真会折磨人!”
等他发泄完,纪温凉凉看他一眼:“若真不想掉入叄号班,现在便开始读书吧。”
说着,他已取出自己的“记录本”看了起来。
两人此前一同听了王老太爷在日新书屋的讲学,又一同以“重点记忆法”记录所学内容,程颉同样有着自己的“记录本”,且进度与纪温相同。
可一个年节过去,他发现纪温的“记录本”竟多出了许多新的内容,比自己的厚实了不少,他顿时惊了。
“纪兄,你在家中竟然也学了如此之多?”
纪温一边翻看自己的“记录本”,一边道:“一日读书一日功,一日不读十日空。”
程颉敬佩不已:“我若是有纪兄一半好学,也不必担心小考了。”
纪温抬起头来,认真道:“既已发现自己的不足,即刻便开始读书吧!”
程颉皱了脸:“今日才刚到书院,不如明日再开始”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眼下天色将暗,即便读书也学不了多少”
“自今日起,就寝时间往后延一个时辰,直至小考结束!”
“纪兄,你也太狠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程颉万万没有想到,来到书院的第一天,竟然就要被迫开始他的苦读生涯。
纪温抽空瞥了眼程颉,见他虽仍苦着脸,却已渐渐投入到学问之中,嘴角不由微微弯起。
程颉读书天赋极佳,只是性子过于惫懒,拖延症严重,以程老爷爱子之心,恐怕从未对他严格管教,这厮一旦无人盯着,定然不会主动拿起书本。
长此以往,再高的读书天赋也不过是“伤仲永”而已。
程颉小声读了几遍,开始默记文章,他的记忆力也高于常人,不一会儿便能将一篇文章完整背诵下来。
纪温见他背完一篇文章,立刻开始读下一篇,不由问道:“你可知,“网开一面”的典故?”
程颉顿时被问住了,他答道:“我只知其意,不知其出处。”
纪温道:““网开一面”的出处,就在你方才所背的那篇文章之中。”
程颉回想了半天,突然想到了一句话:“天下四方,皆入吾网”
“不错,”纪温点头:““网开一面”便是出自《史记·殷本纪》中。
我观程兄背书,通常只知其表面含意,殊不知许多文字背后都有着相应的典故,若是只知表面的意思,却不知其背后的典故,便算不得通达其意。”
他随意将史书翻开一页,道:“比如这一篇高祖本纪中,便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运筹帷幄”,“高屋建瓴”等典故。
当你读到此处时,脑海中能自然的回想起这些相应的典故,才算是将它读的通透。而不仅仅只是将它默记下来。”
程颉只觉得两眼昏花,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将它们默记下来已是十分不易了,若是再加上其中的典故我一天都学不完这一篇!”
“你在轻视你自己,”纪温鼓励他:
“你的天赋已比寻常人好了太多,方才不到一个时辰,你便能将一篇文章默记下来,即便加上典故,也不会增加太多时间。若是方法得当,说不定会比你如今的默记更省时间。”
程颉瞬间抓住了重点:“什么方法?”
纪温总有些奇奇怪怪的点子,偏偏这些点子还十分好用,程颉对此十分期待。
“联想记忆法。”
“联想记忆法?与重点记忆法有何区别?”
“联想记忆法是一种记忆方法,重点记忆法是一种记录方法,前者是为了默记,后者是为了快速做笔记。”
见程颉不明白,纪温道:“你把你方才背的那篇《史记·殷本纪》再背一遍试试。”
程颉顿时哽住了。
方才明明还背的好好的,这一刻却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不,他还记得一段。
纪温的目光仿佛已洞悉一切,见他想不起来,问道:“你可是只记得一段?”
纪兄怎么知道?
程颉愣愣地点头,顺便将那一段背了出来:“汤出,见野张网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
纪温面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你之所以记得这一段,是因为你知晓了其中典故,哪怕并未刻意去记,然而每当你看到这句话,都会想到“网开一面”,同理,每当你想到“网开一面”,也都能想起这一段典故。”
程颉若有所思。
第47章
程颉沉思片刻, 恍然道:“纪兄的意思,是只要了解了其背后的典故,默记便会事半功倍?”
“是, 也不是。”
纪温接着说道:“如同这段话一般有着背后典故的并不是全部,那些没有典故的,要如何去记呢?这才是联想记忆法的目的, 对于那些没有典故的部分, 我们可以自己创造内容来加深自己的记忆。”
“创造内容?”程颉有些不解。
“当你感觉某些片段始终记不下来,或者默记后时常忘记时, 你可以将那个片段添加自己的想象或短语,以另一种形式表达同样的意思,如此一来, 每当你想起想象中的那幅画面, 或是想到那个短语,便能想起这一片段。”
联想记忆法,同样也是后世中十分普遍的一种记忆方法。
当所学内容繁多驳杂,且又生涩拗口时, 联想记忆法便是一种能辅助快速记忆, 同时也能加深印象的记忆方法。
死记硬背往往只能停留在记忆表层,过一段时间就会忘得一干二净,而有了联想记忆法, 能将原本生涩的内容与记忆深处的内容互相关联,起到相互呼应的作用。
程颉试着按纪温所说开始默记, 初时费了不少功夫, 可直到将全篇全都进行了关联,再背时果真轻松许多。
有了联想记忆法,程颉信心大增, 即便距离小考只有十五日,他仍觉得自己有望进入黄字壹号班。
只因身边的同窗一片哀嚎,个个都道自己年节归乡没有时间念书,功课落下许多,从前讲书所授早忘的一干二净,小考定然惨淡收场。
程颉听得心里美滋滋,大家若是都考不好,可不就显出他的好来了?
殊不知,旁人的话,究竟能有几分真,几分假?
还真当所有人和他一样在家没有念书不成?
纪温冷眼瞧着他的小得意,没忍心打破他的幻想,毕竟这幻想如今还给他带来了积极正面的影响——眼下他正卯着劲儿要超越这一众自称落下功课的同窗,做着小考后升入黄字壹号班的梦呢!
以他这般废寝忘食的程度,只要坚持下去,说不定还真能让他实现了这个梦想。
抽空督促程颉的同时,纪温当然也没忘记自己的功课。
自入了南淮书院,进入黄字壹号班,如今还是头一回遇上小考。
南淮书院的小考并没有固定时间,有时每月一次,有时遇上乡试、会试,甚至很久都不会有一次。
学子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在小考中名列前茅,从而成功升班,故而每一次月考,众人必定全力以赴,毕竟下一次,可能是一个月后,也可能是一年以后。
此次小考,与上一回便已时隔一年。
一年前,大舅舅随意一道“翩翩四公子,浊世称贤明”的提问,让纪温看清了自己与同窗们的差距。
这一年里,纪温主攻史书,全力弥补着自己的不足,但他知道,同窗们不可能原地踏步,能进入黄字壹号班的,无一不是极具天赋、或是更甚于常人的勤奋之人,更多的,二者兼而有之,天生就是读书的好料子。
是以纪温从不敢有所松懈,作为最后一个入黄字壹号班的学子,他比旁人更加岌岌可危。
他的“记录本”上不仅记录了讲书讲授的内容,也记录了大量王老太爷私下或在日新书屋讲学时所提到的知识。
在这个时代,没有五花八门的搜索引擎,对于诗书的理解全靠前人口口相传。
大舅舅学识渊博,王老太爷更是当世大儒,这两人的文学造诣已至登峰造极,对于历代史学已可贯古通今,每每听两人传授学问,总能学到大量从未听闻的典故,来不及当场记下的,全录入了“记录本”中。
纪温暗自想着,若是有朝一日得了空,定要将“记录本”语言完善,做成大家都看得懂的书册,到了那时,这本“记录本”便是一本可令天下读书人疯狂的教辅书籍。
若是刊印成册拿到书肆售卖,说不得纪温还能凭此赚得一大笔银子。
不过这是属于外祖父与大舅舅的见解,没有二人同意,纪温不会随意处置,更何况,无论是纪家或是王家,也都不缺这点银子。
每日下了学,纪温便拿着自己的“记录本”开始温习,临近小考,许多人连学舍也不回了,直接在讲堂读书至深夜。
他们的学舍多为四人间,相比之下略显拥挤,还不如讲堂宽敞明亮。
这时候便显出纪温与程颉学舍的好了。
他们的学舍不仅比旁人大了一倍,且只住了两人,又经过程老爷的精心布置,读书环境比讲堂优越许多。
是以纪温仍旧一下学便回到学舍,与程颉一同温书。
沉浸在念书中的两人没有发现,他们已渐渐成为了各自同窗眼中的异类。
紧锣密鼓的半个月很快流逝,转眼间便到了小考这一日。
好巧不巧的,斋长王元彦竟然成为了黄字壹号班的监考人。
上首是正襟危坐、沉容端肃的大舅舅,后方是目不斜视、铁面无私的表哥。
纪温忍不住多看了他们一眼,却见他们神情淡淡,目光所及,一扫而过,不曾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瞬。
纪温摆正心态,开始答题。
黄字班的小考参照了乡试的考卷,为节省时间,又比乡试考卷少了部分内容。
比如纪温所看到的考卷上,便只有一道经义、一道时策以及诗一首。
一见题型,纪温立刻猜到,考题应出自大舅舅王讲书之手。
只见经义题乃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
此文出自《论语》,是王讲书此前频繁提到过的内容。
但正因为常常提起,反而容易被许多人忽视,不少学子在看到此题时,因为十分眼熟,先是一喜,慢慢发现自己虽然眼熟,却记不起讲书的讲解内容,不由开始抓耳挠腮。
此题一眼看去,含义显而易见,要答出来并不难。
可纪温清楚记得,关于这一句,不仅王讲书多次提到,甚至连王老太爷也曾提过一次。
《论语》中,此句之上,还有一句:“道之以政,齐之以刑。”
后者是在前者的基础之上才得出的结论,故而必须先解释前一句,两者合二为一,才能体现出其完整的含义。
若是不记得讲书曾讲过的这段内容,以众人对王讲书的印象,这一道讲义题八成要往大肆宣扬道德礼仪重要性的方向作答。
殊不知,即使王讲书恪守礼规,也不是那般无脑盲目遵从之人,万物必然要有先决条件,没有了“道之以政,齐之以刑”这一先决条件,此题已然败了大半。
答完经义,再看时策。
时策一题,就不像是王讲书所出了。
看到这一题,纪温心中不由暗自失笑。
此次时策果真十分贴近实事,此题名为“论粮长制”。
程兄可真是个有气运的,这一题,想必他比旁人都更为得心应手。
程老爷正是粮长制的受益者,自从没有了从中干扰的知县,程老爷的收粮运粮之事再无阻碍,如今干的风生水起,经他收取的粮税,比起往日县衙上缴的税收都高出了许多。
看来这一次,程颉还真的很有可能成为他的同窗呢。
最后磕磕绊绊作了诗,纪温将整份考卷检查无误后,随着众人一同交了考卷。
走出讲堂时,程颉已在门外等着了。
他那一脸喜色简直藏都藏不住,看见纪温走了出来,他张开嘴就要说些什么,被纪温一把拦住。
“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让旁人听见,不定多招仇恨呢。
“好好!”
走在路上,两人听见不少人在抱怨此次的考卷题目。
“经义倒是简单,那时策出的是什么东西?什么“粮长制”?我都闻所未闻!”
“对啊!那粮长制究竟是什么怎么我们竟然从未听闻?”
“你们没看邸报吧?粮长制是太后娘娘颁布的一道新政令,已经施行近一年了!”
“究竟是什么内容?”
“简而言之,就是让商户取代县衙向农户收取税粮。”
“什么?竟有此事?让商户取代县衙?简直可笑!”
“那一群满身铜臭的商人懂得什么!”
“税粮进了他们的腰包,还能吐的出来?”
程颉脸上的喜色如潮水般瞬间褪去,转而浮起了阵阵怒气。
他爹不辞辛苦,常常亲自下乡收取税粮,整个人肉眼可见的都比从前消瘦了许多。
收粮运粮,他爹不仅从未中饱私囊,甚至还得自掏腰包承担人力物力,真正的既出钱又出力,所得不过只是皇上和太后的一句嘉奖。
这群人竟然不分青红皂白,空口白牙在这里妄加揣测,简直可恶至极!
“你们这群无知酸儒,竟只凭着一厢臆测在此妄下断言!”
那群人正恣意说道着,冷不防被人如此训斥,纷纷看了过来。
“我道是谁,原来是“程一钱”!”
程颉愣了愣,才明白这“程一钱”说的正是自己。
虽不知自己何时有了这样一个别名,但这个别名一听便不是什么好名字。
他对着那人重重哼了一声:“不关心民生实事,倒是会背后嚼舌根,怪道学问一直止步不前!”
那人是黄字玖号班的黄焯,程颉刚入书院时,还只是个童生,便只能待在黄字玖号班,与此人正是同窗。
但即使是黄字玖号班,除程颉外,也全部是秀才,程颉这位“捐”进来的童生从始至终都是个异类。
直至程颉在院试中位列第二,不仅证明了自己的实力,甚至超过了黄字玖号班所有学子,一跃跳至了黄字贰号班。
一介商贾之子,竟真有如此实力?
许多人并不相信。
比如眼前这位黄焯。
连程颉都入了黄字贰号班,自己却还待在黄字玖号班,若真有此等实力,何必花银子捐进来?
当初既能花银子入学,想必也能花银子入贰号班!
他不屑嗤笑一声:“我的学问,不劳你费心,倒是你,此次小考过后,岂不是又得让你爹花银子让你继续留在贰号班?也不知你爹能替你买到几时?”
此话一出,不少人露出惊讶的表情。
原来程一钱是买入贰号班的?
随即便是鄙夷。
商人就是商人!
程颉气的火冒三丈:“谁说我是买进贰号班的?!”
“难道不是?”黄焯虚伪笑道:“程师弟无需掩饰,总归小考成绩出了后,一切都将明了。”
程颉冷笑连连:“说得好!小考后,你可要睁大你的狗眼!”
第48章
纪温眼睁睁看着程颉发怒, 自始至终都未出言制止。
有些时候,一味地忍让只会换来旁人的得寸进尺。
程颉早已没有了最初答完考题时的那股激动喜悦之情,他带着满腔怒气与纪温一同回到学舍, 生气之余,不忘问道:
“程一钱究竟是什么意思?”
纪温沉默片刻,虽然知道说实话会令他更生气, 可他还是说了出来。
“巢许蔑四海, 商贾争一钱。”
程颉略略一想,便明白了意思。
这是在骂他们商户目光短浅, 只知与民争利呢!
果然,他的怒火更盛了。
“不必与他们置气,”纪温劝道:“待小考成绩一出, 高下立辩。”
也是, 反正自己有信心,这次定然考的不错。
程颉冷哼一声:“我就是看不惯他们那副嘴脸,哪里来的底气,竟然还瞧不起商人!”
纪温沉吟片刻, 思索着道:“若是不出意外, 朝廷恐怕又要有动作了。”
程颉一惊:“你可是得了什么消息?”
纪温摇摇头:“只是我的一番猜测,目前“粮长制”仅在江南一带试行,如今可见其成效显著, 接下来,太后娘娘若要大力推广, 或许将会对如今商户中的佼佼者进行一番嘉奖, 以此鼓励更多的商户。”
程颉面露喜色:“若果真如此,我可得让我爹再加把劲儿!”
他劳心劳力干了这许久,为的不就是这一日么?
纪温含笑点头:“若你们程氏商号管辖下的粮区能越过其他粮区, 在江南一带拔得头筹,想必定能入太后娘娘的眼。”
听了此言,程颉目光灼灼,当即便提笔开始给他爹写信。
翌日,黄字班小考成绩出。
出了学舍,前往清风堂的一路上,程颉忽然开始紧张起来。
“纪兄,你说我这次能考好吗?”
昨日纪温已听过他的作答,经义与时策均答到了点子上,不出意外,应该不会差。
他再三安抚道:“我虽不敢肯定你能考的很好,但至少应该不会差了去。”
这句话给了程颉莫大的安慰,他轻轻松了口气:“那便好!昨日都已放出了话,若是没考好,我真真是没脸见人了!”
纪温不禁失笑:“话说的痛快,现下可后悔?”
“不后悔!”程颉一脸倔强:“黄焯那副嘴脸,叫我如何忍得了?”
纪温摇摇头:“你这是逞一时口舌,不计后果——”
“并非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利,”程颉颇有些不好意思:“此次小考于我而言是从未有过的顺畅,我总觉得——兴许能得个不错的成绩”
“自信一点,程兄,我也认为你此次答得甚好!”
两人走近讲堂,每个班的名次都已在讲堂前张榜公示,一眼看去,黄字壹号班与黄字贰号班的榜前人数最多。
还有不少学子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正说着什么。
纪温耳聪目明,远远自那群人的口中听到了程颉的名字,又在另一群人口中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此时,有人看见了两人,立刻朝着身旁的同伴示意。
看向两人的目光越来越多,程颉一心放在榜单上,对这些目光视而不见,径直向张榜处走去。
纪温并不着急去看自己的名次,而是静静站在原地等着程颉的结果。
很快,程颉去而复返,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
然而还不等他向纪温公布好消息,便有人开始在一旁挑衅。
“程一钱,你爹这次又花了多少银子?竟然直接给你买了头名!”
原来程兄竟考了头名!纪温由衷为程颉感到高兴。
黄字贰号班的头名,定能升入黄字壹号班了。
程颉心情极好,即便面对黄焯大庭广众之下赤,裸,裸的挑衅,也不带一丝怒意。
“黄焯,讲书的评判岂是能用银子买到的?你侮辱我也就罢了,这可是在侮辱讲书。”
黄焯冷哼一声:“谁不知道你是怎么进入书院的,有人禁不住金银的诱惑,与你们同流合污,这样的人,竟然也能为人师表,传出去,我南淮书院定要为天下人耻笑!”
程颉不屑道:“既然你如此清高,下回可别用书案了,那是我爹捐的,食肆也别去了,那是我爹出钱修缮的,还有学舍,日后也别进了,凭着以往的同窗之情,我可以多给你一日时间收拾行礼。”
黄焯气的指着程颉鼻子,手指颤抖,说不出话来。
程颉继续刺激道:“上一回如你这般挑衅我的人,已经在书院消失了很久了。”
黄焯立刻想到了曾经的周端源。
普通学子并不知道周端源发生了何事,只知有一段时日他与程颉斗的火热,却在某一刻突然消失,再也不曾出现过。
黄焯心中莫名开始发憷,色厉内荏道:“这里可是书院,你不要太过嚣张!”
程颉“唰”地一声打开白玉折扇,斜眼看他:“你能奈我何?”
纪温心中十分无奈,这厮一旦得了点甜头,立刻又开始招摇起来了。
虽然黄焯此人的确可恨,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程颉此举怕是又招了旁人的眼。
果不其然,有人看不下去了,出言斥道:“区区一介商户之子,竟然骑在士子头上作威作福,讲书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让这样一个人得了头名!”
程颉沉了脸,一把收了折扇:“我只说一次,这个头名,是我凭实力得的!”
立刻有人嗤笑出声:“就凭你?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再好的心情,此刻也消磨殆尽,眼见程颉怒火渐盛,纪温抢先开口:“诸位若是不信,自去看看他的考卷便是,字迹总不能作假。”
不少人深感赞同,看看考卷,不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此前出声的几人则是惊疑不定,他们发现,听到要查看考卷,程颉没有丝毫慌张,似乎根本不担心。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考卷是真的有信心!
这时,又有一人站了出来。
“大家可还记得考卷中的时策题?”
“自然记得,那粮长制怕是都没几人知道,也不知讲书是怎么出的题!”
那人笑容冷淡:“我们不知粮长制,可有人清楚得很!”
他看向程颉:“若是我没记错,程师弟家中的程氏商号便是取代县衙收取粮税的商户之一吧?”
这么一说,众人恍然大悟。
怪道程颉能得头名,这一题没几个人答得上来,可不就显出他来了?
纪温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可程颉已坦然承认:“不错!”
那人声音忽的抬高:“有这样一道时策题,此次小考程师弟能脱颖而出,夺得黄字贰号班头名,实属正常。问题在于,讲书为何出这样一道题?”
他抛出了一个问题,引得众人随之开始思考。
为何出这样一道题?众人立刻联系上此前黄焯曾提到的,程颉花银子买头名一说,理所当然的将之串联到一起,很快得出了他们所以为的“真相”。
为何讲书出这样一道只对程颉有利的时策题?其中必定有着不可告人的交易!
有人惊呼出声:“讲书真的收了程家的银子?”
这群人竟然开始当众质疑讲书了,简直愚不可及。
忽然,一道清隽的声音传来:“是谁在此造谣生事?”
纪温眼睛一亮,表哥来了!
王元彦一身正气,肃容端正,一双沉静的眼神直直看向方才说话之人。
“张师弟,方才是你在此大放厥词?”
面对斋长,学子们都得敬其三分。
更何况这一届斋长还是王元彦!
那位张师弟早已没有了丁点气焰,甚至话都说不利索了:“斋——斋长,我——”
王元彦又问他:“你方才说讲书收了程家的银子,可有证据?”
张师弟声音讷讷:“没——没有——”
“既如此,蓄意造谣生事,按照学规,自去经训堂领罚。”
张师弟低垂着头,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全部精气神,弱弱的应了一声。
王元彦环顾一周,神情肃穆:“书院乃传道受业解惑之所,诸位师弟来此当是为读圣贤之书,而非争口舌之力,我辈读书人,自当重智,更重仁!此次,还望诸位引以为戒!”
斋长一开口,全场鸦雀无声。
程颉都不由对王元彦升起一股敬佩之情。
可正值此静默之际,一道声音突兀的响起。
“说起来,纪师弟此次考的也很是不错。”
纪温看了过去,见此人竟是自己在黄子壹号班的同窗,一位杨姓秀才。
在这个时候开口,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
纪温不动声色,微微笑道:“杨师兄过赞了,在下还未看榜,还不知自己的名次呢。”
杨秀才面色不善,沉着脸道:“师弟怕是心中早有成算,故而半分不担心吧!”
纪温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之色:“杨师兄何出此言?”
杨秀才冷眼看着纪温:“纪师弟的名次怎么得来的,你心中应该比谁都清楚!”
此话言之凿凿,仿佛确有其事,瞬间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王元彦皱起眉头,开口道:“杨师弟,若是对小考名次有疑义,可自行查看考卷。”
杨秀才动了动嘴唇,到底是忌惮王元彦,没有说出剩下的话。
众人见其偃旗息鼓,顿时失了兴趣,三三两两的离去。
待人少了,一道人影来到杨秀才身边。
“你方才为何不说出来?”
杨秀才脸上带着尚为褪下的愤懑,瓮声道:“吴师兄,那是斋长,整个南淮书院都是他们王家的,我——”
“你怕了?”吴举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那纪温可是王家的表亲,此次你们小考,王讲书与那王元彦督考,恰好使那纪温越过了你们,名列前茅,若说其中没有猫腻,你信吗?”
杨秀才自是不信:“纪温才来书院多久?旁人下了学仍留在讲堂温书,唯有他每日早早回到学舍,即便他天赋异禀,也不可能至如此程度!”
吴举人当即便道:“事实既已摆在眼前,你何不揭穿王元彦此人的真面目?”
杨秀才略显迟疑:“此事但凡有差错,我在这南淮书院怕是待不下去了。”
“书生自有书生气,身为读书人,敢于直言,何错之有?你放心便是,若是王家将你逐出南淮书院,我可保你入国子监!”
“此话当真?”杨秀才有些惊喜。
“自然为真!”吴举人傲然道:“若不是我父亲需要留守应天守住祖产,我早已进了国子监,又怎会入南淮书院?”
杨秀才不疑有他,这一代吴家家主乃国子监祭酒,有吴师兄的担保,自己说不定真能入国子监!
第49章
人群散去后, 纪温走到黄字壹号班讲堂,程颉紧随其后,一眼便看见榜上第三位的名字。
“纪兄, 你是第三名!”他惊喜道。
纪温也十分意外,虽然感觉自己考的不错,可也没想到竟然这样好。
这可是黄字壹号班, 是南淮书院顶尖秀才集中的地方。
以纪温的年龄与入学时间, 能在这样的人群里夺得第三名,实在难以不令人侧目。
更何况, 他并非通过正常招生考进来的学子。
程颉佯作唏嘘:“纪兄入学不过一年,名次竟如此之高,怪道有人看不过眼, 若换了我, 说不得也要怀疑一二。”
纪温瞥他一眼:“你的处境可不比我好多少,如今黄字贰号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你呢!”
“任他们盯去!我可不亏心!”
“程兄如此豁达,我便放心了。”
程颉扬起头,一脸意气风发:“纪兄, 等着我去壹号班寻你!”
纪温笑容和煦:“我等着。”
到了讲学的时辰, 纪温走进黄字壹号班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瞩目。
他脚下没有丝毫停顿,目光全然不曾回避, 大大方方的走进了讲堂。
很快,王讲书也走了进来, 使得不少想要开口的人被迫闭上了嘴巴。
王讲书一一喊了名字, 让众人领取各自小考的考卷,轮到纪温时,王讲书却直接将他的考卷给了众人传阅。
“此卷, 算不得最佳。令诸君一阅,只因其有独到之处,诸君可慢慢品味。”
已有先看了考卷的人惊呼出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我想起来了,讲书曾提到过!若要解释“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必要先提前一句!”
“我还以为这道经义题不难,没想到竟也在此失了手!”
杨秀才脸色沉了沉,这道经义题,他也答错了。
然而黄字壹号班中的学子毕竟都是秀才中的拔尖人才,经义一题虽有陷阱,却没有难倒大多数人,众人更在乎的是那道时策。
纪温能得第三名,时策答的定差不了,他们很想知道纪温究竟是怎么答的。
考卷还在一个接一个的传阅,每一位拿到考卷的学子都会仔细观摩许久,只怕下了学也无法传遍所有人。
王讲书干脆点了纪温,当众道:“此次小考,你于时策一题的见解与众不同,其中未尽之处不妨在此与众探讨。其余诸生若有异议,自可陈述。”
想必大舅舅听到了些风声,特意给了机会让自己自证实力。
纪温站起身来,拱手谢过讲书,才道:“此次时策题为“论粮长制”,我以为,此举可取缔豪右包揽,便于民户就地交纳,实乃良策。”
黄字壹号班里藏龙卧虎,几乎都是备考乡试的秀才,不少人也对朝廷政令有所了解,并不像黄字贰号班那样,知道“粮长制”的学子寥寥无几。
能入黄字壹号班的,都不会是蠢的。即便不赞同这劳什子“粮长制”,可太后娘娘已明令施行,且一年以来,不仅从未出过岔子,甚至实实在在的增长了税收,谁能说这“粮长制”不是一道良策?
但,虽是良策,却也不是全无破绽。
于是便有一名学子起身问道:“纪师弟,此计的确利于民生,可在下以为,由商户取代县衙,此举不妥。商人重利,怎知其不会中饱私囊?”
这位学子名为陶诸,此前曾以一语惊醒纪温,若是单论学问,纪温自知不及眼前之人。
可即便如此,陶诸依然对商户有着深深地偏见。
不仅是陶诸,在场的所有学子,乃至大周所有子民,均以商户为低贱之人。
士农工商,此类思想早已根深蒂固。
“陶师兄的顾虑极有道理,商人重利,却不是金银之利,而是名利。能成为一方粮长的,无一不是江南一带大有名气的商号,金银于他们而言,远不如名利重要。”
陶诸思索一番,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见陶诸不说话,杨秀才站起来反驳道:“商人是否从中中饱私囊,我等如何得知?”
纪温微微一笑:“以江宁县为例,此前经江宁县衙收取的税粮每年约一万二千石。
施行粮长制后,这一年里江宁县仅雨花村、程家村两地便收取税粮九千石,若再加上其他四个村落,整个江宁县上缴税粮几乎翻了一番。”
有这样的成绩,足可见往年县衙从中昧下多少,也不怪乎朝廷宁愿让商户取代县衙收粮了。
即便是杨秀才,也再说不出商人中饱私囊的话来。
陶诸有些诧异,没想到纪师弟竟然真的对此有过调查,还真能说出一二来,当下便有些改观。
“纪师弟对此政令着实了解颇多,在下自愧不如。”
杨秀才却不愿就此放过。
“即便商人不曾假公济私,可商人地位低贱,怎能由得如此低贱的商户向农户收取税粮?如此一来,岂不是太过轻视农户!”
在粮食产量低下,生产力不足的时代,为保证粮食出产,许多朝政抑制商业发展,鼓励子民耕地,更是在各方面打压商人,再三降低商人地位。
若是让商人行使官衙权力,商人地位节节攀升,农户们难道不会心动吗?届时大量农户弃农转商,那才是恶性循环的开始。
这个问题,纪温自然考虑过。
“杨师兄,此事还真非商人不可。”
不待杨秀才反驳,他紧接着道:“此中缘由主要在于两点:
其一,商人深耕本地,对当地民生十分了解;
其二,可能很多人并不知晓,朝廷对于粮长并没有拨给银钱,这意味着,无论是收粮,或是运粮上京,都需各位粮长自己贴钱,这可是一笔庞大的费用,换了旁人,谁能承担得起如此巨大的花费?”
杨秀才正要说些什么,纪温抢先替他说了出口。
“或许杨师兄想说县内还有不少豪绅士族可担此重任,可完成这一重任能为他们带来什么呢?朝廷唯一能给的,唯有名声罢了,那些豪绅士族缺名声吗?”
他们不仅不缺名声,小官小吏他们也不放在眼里。
杨秀才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了。
纪温却还没停。
“只有商户,无需朝廷动用国库,也不看重那三瓜两枣的所谓“油水”,当为最适合的人选。”
杨秀才几乎要被纪温说服,他绞尽脑汁想了想,也仍是那一句“可商人低贱”
纪温知道,即便商人做的再好,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地位,在众人的心目中,他们仍然是“低贱的商人”,尤其是在一众士大夫的眼里。
但,不同阶级的地位,是由他们所创造的价值决定,不应成为一种刻板印象。
他面向众学子,声声清晰:“文人地位高贵,乃因文能安邦,武将地位高贵,是因武能定国,农户重于商户,是因天下子民尚未吃饱穿暖,朝廷需要大量农户开荒。即便是低贱的商人,也为朝廷国库带来了不少税银。
现如今,商人取代县衙官吏收取粮税,不仅杜绝了官府侵渔,也将一些贪赃枉法之徒暴露在外,利国利民,又怎能因其商户身份而否定这所有的功绩?”
杨秀才愣住了。
纪温所展现出来的学识与见解远超他的想象,原本在他心目中,纪温不过只是一位凭着关系入学,实际上并无几分才学的少年。
可今日这一辩,他才发现自己想错了。而且错的离谱。
这副能言善辩,口若悬河的模样哪里像是胸无点墨之人?
杨秀才想到自己方才妄下断言,咄咄逼人,不禁生出一丝悔意。
自己怎么就不先探清虚实呢?
早知道纪温真有才学,自己又怎么会如此犯蠢,当面挑衅
本来还想离开南华书院,好上京入国子监。
这下好了,这纪温如此厉害,论学问,自己比不过,论背景,对方是王家表亲,自己更远远不及,答应吴师兄的事定是成不了了。
杨秀才暗自后悔不迭,但其实黄字壹号班不少学子心中对纪温都存着几分质疑。
毕竟纪温如今尚且年轻,此次小考前,无人知其学问深浅,又见其并未如诸位同窗一般在讲堂勤学,便下意识认为此人才学平平。
谁知一次小考竟然他得了第三,看了这个名次,谁心中不嘀咕几句?
下学后,陶诸第一时间来到了纪温身边,带着几分好奇问道:“纪师弟,你平日里究竟是如何读书的?怎么我们似乎极少见你念书?”
这句话问出了众人的心声,明明一年前答讲书问时,这位纪师弟还只是平平,这一年里也没见他如何刻苦,怎么就突飞猛进,及至如此了?
对于自己的学习方法,自己向来不吝啬分享。
在黄字壹号班众人有意无意的围观之下,纪温取出了自己的“记录本”。
这本记录本纪温已经重新整理了一部分,将许多只有自己能看懂的语句补充完整,成为了一本能让所有学子看懂的“教辅书籍”。
在纪温的授意下,陶诸拿起了“记录本”,随意翻看了几页,面上逐渐震惊。
“纪师弟,这些都是你写的?竟然如此全面细致!”
其他人纷纷凑过去一同看了起来。
很快有人认了出来:“这都是讲书讲过的内容!”
有人指着其中一页道:“这是此次小考考的讲义题!”
此话顿时引得更多人上前围观。
“不会吧,这道题也记录下来了?”
陶诸艰难挤出人群,苦笑着对纪温道:“怪不得纪师弟此次能考的如此好。”
纪温回以一笑:“不如陶师兄远矣。”
陶诸在此次小考中名列榜首,是当之无愧的少年天才。
第50章
当众人争相传阅纪温的“记录本”时, 杨秀才已匆匆来到了天字班讲堂门口。
正巧走出来的王元彦格外多看了他一眼,使得心虚的他眼神闪躲,紧张不已。
好在王元彦只看了一眼, 便径直走过,并未多言。
杨秀才不由松了口气。
略等了等,吴举人才面色不虞走了出来。
他连忙上前去, 刚想开口, 却见吴举人看也不看他,大步流星快速离开。
他愣了片刻, 立马追了上去,不远不近的跟在吴举人身后。
待行至一僻静之所,吴举人方转过身来, 冷声道:“以后说话小心些!”
杨秀才跟了一路, 心中早已有些不快活,听了吴举人这般冷言冷语,简直拿自己当下人般训斥,脸色更是难看了。
但眼前之人不能得罪, 他忍了忍, 还是咽下了这口气,闷闷道:
“吴师兄,我们都误会了, 那纪温年纪虽小,却还真是个有才学的。”
吴举人哪管他是不是真的有才学, 他的目的本就不在纪温, 听了杨秀才这语气,心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有才学又如何?他托了关系入学是真,他乃王家表亲也是真, 王家此举,就是以公谋私!”
杨秀才此人是有些冲动易怒,却并不傻,当即便道:“吴师兄,以纪温的才学,要通过入学考试易如反掌,王家的璋南先生身为山长,收几个学子进来也属寻常,只要不是那等碌碌无为之人——”
“所以,你是不想入国子监了?”
仅仅一句话,令杨秀才立即顿住。
吴举人继续诱惑道:“南淮书院再好,无论如何也比不得国子监,以杨师弟的才学,若是能得到更好的指点,两年后的乡试把握也能更大几分”
提到乡试,杨秀才心动了。
可同时,他也终于感觉出了不对劲。
“吴师兄想让我做什么?”
吴举人自以为鱼儿已经上钩,嘴角上扬:“我要你盯着王元彦,想办法抓住他的把柄!”
这不可能!
他们斋长最是循规守礼,自律到惊人,怎么可能会有把柄?
杨秀才想也不想直接肯定道:“谁都可能有把柄,唯独斋长不可能!”
吴举人顿时怒从心起,妒火中烧。
同为世家子,只因自己生于二房,父亲不受重视,连自己想入国子监的请求,伯祖父都屡次视而不见。
国子监不同于书院,并没有每旬对外招生,而是直接自各府州县学吸纳优秀学子,或是由朝中要员举荐。
伯祖父刻意无视自己的请求,等同于断送了自己入国子监这条路,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参加了南淮书院的招生考。
不出意外,他很顺利的通过了招生考试。
在书院的数年间,他亲眼看着王家的王元彦威望日益增长,一路成为书院里人人敬重的斋长。
他不理解,那个满口仁义道德,只知恪守礼规的书呆子究竟有什么好?
杨秀才无意间表现出的对王元彦的信任更是如同火上浇油,令吴举人气愤不已。
“是人就会有把柄,王元彦也不例外!”
斩钉截铁的语气令杨秀才感受到了吴举人此时的愤怒,他并不想在此时招惹吴举人,可对方提出的要求太过匪夷所思,他不得不再次说道:
“斋长与一般人不同,吴师兄,并非我有意推托,此事,在下真的办不到”
在南淮书院众人的眼里,斋长王元彦就是一部行走的礼规巨著,除了赵怀予,无人敢亲近,同时,也没有人会怀疑他的公正严明与道德品行。
不知不觉间,王元彦已然成为南淮书院这一代学子中的精神领袖了。
这个发现令吴举人心中更是不平,王元彦若是没有王家的背景,谁会听他的?
可气的是,自己的家世并不比他差,为何处处被他压制!
他深吸一口气,耐心对杨秀才劝道:“若实在抓不到王元彦的把柄,能抓到纪温的把柄也行。”
到时候就看看这个伪君子是否会大义灭亲!
杨秀才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眉宇间有些犹豫。
眼看远处将要有人前来,吴举人迅速说道:“我给你三日时间考虑,三日后此时此地见。”
留下这句话,他便快速离去。
杨秀才带着满腹心事走进黄字壹号班的学堂,却见同窗们依然围在纪温身边,仔细一瞧,才发现他们竟然还在传阅那本“记录本”。
看起来沉浸其中,甚至无一人注意到他。
而被围在中间的纪温正与陶诸低声交谈着,似乎感觉到被人注视,他抬头,刚好与杨秀才对视上。
杨秀才猝不及防,兼之心中又存着事儿,下意识的撇开了眼,动作稍显慌乱。
“纪师弟?”见纪温注意力不在此处,陶诸叫了一声。
纪温收回目光,歉然一笑:“抱歉,陶师兄。”
陶诸同样看了眼杨秀才,似是有些了然,低声对纪温道:“纪师弟,杨师兄平日里确实有些冲动,但本性不坏。”
纪温笑了笑,谢过了陶诸的好意提醒。
但他还是暗暗记下了此人。
防人之心不可无。
天色已暗,众人即便再如何遗憾,也只能将“记录本”还给纪温了。
陶诸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厚着脸皮开口道:“纪师弟,你不用之时,可否将此“记录本”借与我抄录一份?”
纪温十分爽快的点头:“自然可以,陶师兄只管拿去便是,只是这本仅为一部分——”
“足够了!”陶诸一脸感激:“纪师弟毫不藏私,我等岂能不知足?”
他身后的一众人等也有人试探着问道:“纪师弟,我们也可以抄录吗?”
纪温大方点头:“各位师兄若有需要,自无不可。”
这本记录本只是自己重新誊抄的一部分,他还有一本更为全面的记录本,那本只有自己一个人能看懂,是以,即便这本记录本不在,也不影响自己温书。
于是,所有人都心满意足了。
因着记录本与随其一同传授的重点记忆法,纪温在黄字壹号班好感度飙升。
与之相对的,是度日如年的杨秀才。
那日杨秀才因心虚不敢靠近纪温,回到学舍后却从舍友的口中得知了记录本与重点记忆法,甚至在热心舍友的帮助下,他也抄录了一份。
只有真正看过记录本的人才能明白它的价值。
也正是因为抄录了记录本,众人在其中竟然还发现了不少山长的讲学内容,才得知原来此前山长在日新书屋讲学时,纪温日日前往聆听,并认认真真的做了记录。
直到此时,他们才明白,纪温并非他们看到的那样不思进取,别人只是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努力而已。
杨秀才再一次刷新了对纪温的认知,这分明是一位心胸宽广,勤奋好学的少年天才啊!
如此一来,也使得他更不愿答应吴举人的要求,他既受了纪温恩惠,又怎能恩将仇报,行那等小人之事?
三日之期一到,吴举人按约定到了地方,却迟迟等不到杨秀才。
他不死心的足足等了三柱香功夫,依然不见杨秀才身影。
他不愿相信,却不得不信,这厮竟然真的不来了!
满心愤懑之时,他看见了王元彦。
王元彦身后还跟了两个人,看衣着,像是经训堂的人。
一瞬间,吴举人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王元彦很快走到他的身前,肃声道:“吴师兄,有人检举你在书院挑唆是非,欲行不轨之事。现已证据确凿,此事我已禀告经训堂,还请跟我走一趟。”
吴举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杨秀才竟然将自己检举了?
他怎么敢!
“你们要如何?!”他略有些惊慌。
王元彦冷着脸道:“依照院规,当禁闭十日,躬身自省,并罚抄《礼记》五十遍。如有再犯,逐出书院!”
吴举人瞳孔放大:“我是冤枉的!杨师弟污蔑我!”
“我并未说是杨师弟,不知吴师弟是如何知晓的?”
吴举人脸色一白。
王元彦不愿再听他多言,挥了挥手,身后两名经训堂的仆从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挟住了吴举人。
***
第二日,黄字壹号班迎来了五位新的学子。
他们均为此次小考中名列前茅,得以升班的学子,其中便有纪温的熟人——程颉。
据说程颉这厮离开黄字贰号班时,还闹出了一番不小的动静,眼看着他走近壹号班的讲堂,隔壁贰号班的学子甚至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程颉仿佛毫无察觉,昂首挺胸,径直走向纪温身边落座。
纪温略有些好奇,问他:“你究竟对你的同窗们做了些什么?”
程颉哼道:“被一介商户之子在学问上打败,许是心理承受不住吧。”
真的只是如此?纪温狐疑的看着他。
程颉却没有回答的意思,倒是有些惊奇:“我还以为你的处境与我相同,这般看下来,你似乎在这壹号班过的还不错?”
他在贰号班大喷四方,喷的同窗们再无还手之力,虽是出气了,却也累得慌。
谁知纪温在壹号班竟然过的如此闲适。
一旁的陶诸听到,帮着解释道:“此前是我们狭隘,不知纪师弟之才,纪师弟不计前嫌,还将自己的记录本借与我们抄录,我们深感惭愧。”
程颉听了,撇撇嘴:“你倒是好脾性。”
纪温笑了笑,并未多言。
陶诸摸了摸鼻尖,少年圆润的脸上微微泛红。
二月底,大周朝迎来了三年一度的会试。
不少举子齐聚上京城,准备着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
南淮书院虽与上京城相隔数百里,可因书院天子壹号班大部分举子参与了此次会试,若是他们能在会试以及之后的殿试中扬名,南淮书院的声望也能更上一层。
不仅如此,这也是南淮书院与国子监的一场较量。
书院中的气氛逐渐变得紧张起来,所有人都静静等待着远方的消息。
三月,一骑轻骑带着上京城的邸报快马加鞭赶至应天府衙,又由府衙传入四方。
与此同时,一则重磅消息在南淮书院炸开。
赵怀予师兄高中一甲探花!
纪温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表姐的婚事无忧了!
但显然同窗们比他的觉悟更高。
陶诸兴奋不已:“书院已经连续三届不曾有人得中一甲了,如今赵师兄高中,总算再度扬起我南淮书院之威名!”
另有一名同窗道:“每回殿试三甲,国子监总要拿下一两个,这么多年书院被国子监死死压制,如今总算抢下了一个探花!”
“若是斋长参加了此次会试,说不得书院能拿下三甲其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