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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今日卜卦一见生财

    第251章


    旭日初升。


    街道上摊贩们扯起青布, 支起摊子,来往行人客商在摊前坐下,点上一碗热羹或是馄饨, 开始讨论今日小报上的内容。


    西夏使团的文郡主失踪了。


    官家极其重视,下令刑狱司与开封府加紧寻人。


    何有为愁得几日未睡好, 他才刚上任,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落到他头上。


    先是龙王庙的宝剑不知去向,又是民间拐子、盗墓猖獗, 如今前来和亲的西夏郡主失踪。


    本以为宦海沉浮半生, 终于是熬到京官的位置,想来不日就得遭鞭笞,打回原形。


    他这厢唉声叹气地查了一上午卷宗,想着几件事间是否有关联,直到下午有衙吏来报,“何府事, 驷霞山发现一具衣饰华丽的女尸, 推官等人都已经先行赶过去了。”


    “什么?”何有为惊得一下从椅上跳起来,完全忘了仪态, 嚷道:“赶紧带我去瞧!”


    可千万别是那西夏的文郡主啊。


    刚冲出府衙大门, 擦着脸疾驰过一匹枣色大马,马儿跑出百米,听得一声“吁——”,又掉转回头朝他而来。


    他刚要上府衙马车,领口一紧,被人一下横着提上马背,回头定睛一看,这不就是邢妖司那无礼的小子, 姜昼吗?!


    “何府事抓稳了。”


    何有为趴在马背上都来不及尖叫,马儿已飞速跑起来。


    等马停在驷霞山附近发现女尸的地方,他的老腰都要被颠断了,垂脚幞头也不知丢在何处,徒留凌乱的发丝在春风中飘啊飘。


    他有些晕马犯恶心,颤颤巍巍从马上下来,腿都在抖。


    刚要发怒,就见姜主事肃起了脸,一动不动盯着不远处的土坑,浑身都在嗖嗖冒冷气,和着无形的威压将他的怒火全数熄灭。


    顺着视线看过去,这土坑约莫是个新坟,不知被哪个没道德的给掘了,正巧叫人撞见,于是报了官,捅到他眼前。


    而那具女尸半趴伏在土坑边,华丽的锦衣被褪至一半,半身是光着的,从锦衣时新的样式来看,此人非富即贵。


    何有为出声提醒,“姜主事?”


    姜主事没理他,一步步走向那具女尸,蹲下身,轻手轻脚将尸体翻过来。


    看清了面容后,何有为瞬间觉得周身那股寒意散了。


    又见姜主事替女尸拉上衣服,站起身,再次招呼也不打,翻身上马离去。


    丝毫不作逗留。


    整个人像行尸走肉,行为机械的没有一丝情感。


    何有为竟开始习惯了,认定整日和妖鬼打交道的人,有任何诡异性子都不足为奇,八字胡抽了抽,喊来一旁的衙吏,“死者身份查明了吗?掘墓之人在何处?”


    衙吏回道:“回何府事的话,查明了,那墓碑上写着名,是城中某大户家眷,刚下葬的,还是夫妻合葬,已经去喊家属了,掘墓人押在一旁,听候问审。”


    何有为点头,果然是新坟,也还好不是那西夏郡主,“又是冥婚?先收押吧。”


    至于为什么扒人衣服,对于掘墓的来说,好衣服也是值钱的,能扒的都得扒走,新鲜尸体可做鬼媒,旧尸骨头也能入药,指望掘墓贼有道德不如让猪去上树。


    又和府衙推官说了几句话,谈起京中近来也有几名家属报案,说是家中年轻女郎、儿郎失踪未归。


    但昨日邢妖司抓了一批牙人来审,并没有这些人的下落。


    莫非昨日琞王府与邢妖司提前得到了西夏郡主失踪的消息?所以才在府衙这般行事?


    何有为私下得出结论,看来琞王与这文郡主关系匪浅。


    几番探讨之下,没有头绪,府衙的推官忽而说道:“早间杨员外送来了今夜赏月宴的帖子,何府事会去吧?”


    何有为还未回话,推官又道:“这杨员外身后的关系复杂,府事若是不去,定要想个妥帖的理由,听闻这回帖子也发去了刑部。”


    “再想想,再想想。”何有为拿不定主意,“先回府衙吧。”


    他刚从京兆府来开封不过半月,不甚了解京中之事,仅知上月有多名官员莫名染病身亡,据说皆是因一味风靡京城的名菜“遐龄煮玉”。


    他人生地不熟,这是一次与京中权贵交好的机会,但生性谨慎的他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丝不安。


    回府衙的路上,正好就迎面遇上刑部牛尚书的轿子,他立刻下马车见礼。


    牛尚书倒也和善,二人互相寒暄,说了几句关于今夜赏月宴的事,又分开而行。


    还未行几步路,有衙吏来报,“何府事!有民众报案龙王庙附近有一女子自称是郡主!”


    这么要紧的事何有为自然是匆忙赶去,刚到龙王庙就见到邢妖司的人,他的胡子又抽了抽,这姜主事得到消息的速度总比他快一步,眼下正和张太尉说话。


    他先给张太尉行礼,张太尉有处园子就在龙王庙附近,他虽称一声太尉,实则兼任枢密院长官,又是张皇后的族伯,官家眼前的红人,这姜主事同太尉说话都是爱答不理,嗖嗖放冷气。


    何有为恍然大悟,原来姜昼是平等地藐视所有人,他心下平衡多了,很自然地打招呼,“姜主事,又在呢?”


    姜晚义没理他,只是皱眉盯着不远处被人擒住的一个陌生女子,女子嘴里嚷嚷着,“大胆!竟敢对本郡主无礼!还不放手!”


    不是祈平郡主,也不是西夏的文郡主。


    连张太尉也道:“此人不过是个女疯子,并非什么郡主,让府衙按扰乱治安罪处置就是。”


    他身居高位,却不拿架子,也不计较后生的无礼,很是和善。


    姜晚义没亲眼见过文郡主,只和她身边的女使说过话,但李玄度身旁的近侍金宝见过,确实不是任何一位郡主。


    而李玄度早已潜进张家园子。


    不管是巧合还是其他,张太尉的园子附近出现这般事迹,都引人怀疑。


    张家高官厚禄,即使是处私园也很是讲究。


    李玄度搜得仔细,主搜西南方位,一圈下来,日影西斜,什么也没有搜到,倒是不慎在一处后园误入阵法,脚下的砖似乎有了生命,不断变化着。


    他不擅阵法,加之神思不定,转了半天也没有转出去,刚取出罗盘,恍惚间,又听见蝴蝶振翅声。


    条件反射地转身,瞥见竹影后闪过一道身影,看不清衣饰样貌,只有红色的绦带高高扬起,在竹叶间一闪又消失不见。


    几乎是本能,李玄度立刻跟上去。


    下一瞬,那红色的绦带又出现在假山后,他刚到假山处,红影又在月洞门后晃过,一步一步引着他在走。


    他意识到了,但心里生出的侥幸心,让他不愿去想这会不会是陷阱。


    庄生晓梦迷蝴蝶,一心认定了那绦带的主人是他朝思暮想之人。


    转过几处后,他又一次赌对了。


    在那身影最后消失在廊下时,他身边路过两个端着盘子的女使,见了他惊呼一声,“有贼!快来人呐!”


    他一身血污,被认作贼人再正常不过,不等人追来转身翻上墙头,刚出张太尉家园子,就碰上一脸焦急的姜晚义。


    “九哥如何?”


    “我见到阿清了!”


    二人又是异口同声。


    姜晚义不大信,“那她人呢?”


    李玄度摇摇头,“后园有迷阵,我在里边迷了路,是她领我出来的。”


    “你会迷路?罗盘呢?”姜晚义看着他,神色担忧,“九哥你多久没吃饭了?”


    “我说得是真的,那一定是她。”李玄度反问他,“你比我熬得时间更久,你多久没睡觉了?”


    姜晚义自己也说不清几夜未合眼。


    两个人谁也没比谁好。


    一个紫衣又破又脏,眼下乌青,唯头发还算整齐。


    一个发丝凌乱,双眼血红,唯一身主事公裳还算干净。


    李玄度以手扶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去找大师兄再来一趟吧。”


    等二人回到琞王府,祝宸宁比他二人还急,张口就是:“宸安不见了。”


    他出去拿个药的功夫,陆宸安就不见了,连带着她那把观澜剑。


    接二连三的出事,姜晚义只觉脑子发胀,嗡嗡作响,耳鸣不止,额间某处钻心的痛,他捂住头,有须臾间的晃神。


    鼻腔一热,流出两道血柱,姜晚义抬袖抹鼻,看着衣袖上的血渍,他怔愣片刻,突然疯了似的往外跑。


    还未跑出两步,一头栽在地上。


    李玄度冲过去将人从地上扶起,检查后说道:“太久未睡,情绪激动气血上涌,撑不住昏了。”


    祝宸宁回屋想找颗丹药,翻了一遍,什么也未寻到,陆宸安从点珍宴后一直病着,连先头晒得草药都无心照管,淋了一场春雨,全霉烂了。


    他的脑中奇怪地出现一句话。


    这个小队当真是缺了谁都不行。


    最后还是李玄度从姜晚义挂在鞓带上的荷包中,找到两颗丹药。


    是之前上巳节前夕,陆宸安扔给姜晚义的药瓶中余下的两颗,藏在荷包里估计就是以备不时之需。


    这荷包螺黛色,布面是补过的,绣着一块姜和一枚榆钱,补过的地方绣着寿桃形状的白团。


    李玄度捏开姜晚义的嘴,将药塞进他嘴中,余下的那颗又塞回荷包中,重新挂在他腰间。


    而后将人背到背上,送进屋里安顿下。


    “大师兄守着他,我继续去寻人。”


    第252章


    白榆缓缓睁开眼, 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环境,太黑了,什么也瞧不见。


    不知身在何处。


    昏迷前她如往年般一人在驷霞山祭拜阿爹, 来了一手挽竹篮的美妇人,朝她问路。


    “小娘子, 我随家人来山里祭祀,不慎崴脚,家人让我自个回家去, 可我迷了路。”


    说话间这妇人还朝她扬了扬手中的竹篮, 一拐一拐凑到她身前。


    她瞥了一眼,竹篮中确实是香烛纸钱。


    还未答话,下一秒妇人手中就扬出了药粉,早有防备的白榆速度极快,屏息后撤,“暗器毒物, 我玩得可比你好。”


    手握上星临鞭柄, 一抖一扬已从腰间解下,朝美妇人甩出, 妇人也不瘸了, 二人身影纠缠在一起。


    “你是谁?受何人指使?”


    “小娘子等下去了问阎王吧。”


    白榆的鞭子从妇人身前掠过,“阎王我家里有,无需去下边,不如你自己去吧。”


    妇人仰面避鞭子时,头上的水晶珠钗从发髻间滑下,掉到地上,再起身时,鞭子已经缠上她的腰身, 榴花的刀片瞬时张开,划开妇人的皮肤。


    她根本不是白榆的对手。


    白榆扯住鞭子,将她拉近,问道:“说吧,谁派你来的?”


    一道凌厉的银光在瞬间冲着白榆而来,下意识避过,再抬眼,那妇人已中箭身亡。


    “得亏主子们有先见之明,备了二手。”


    白榆寻声望去,见到一个微胖的男人,这人她觉得甚是眼熟,似乎是京中哪位人物的近侍,还有那珠钗……


    刚记起是谁,周边狂风四起,吹迷人眼,眼前晃过一道残影,只来得及用鞭尾将那珠钗扫进将军墓石门的缝隙中,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已是在这处漆黑之地。


    白榆动了动因迷药而疲软的身子,立刻传来一阵哗啦啦的锁链声,她的双手腕各有一个铁环,中间相连的锁链极短,不到半尺。


    脚腕处亦是如此。


    双手一起摸向腰间,星临鞭不在。


    又摸到脖子上的铁环,顺着长长的铁索一路摸过去,还未摸到头,听到石板移动摩擦声。


    有光源照进来,白榆立时抬手挡住眼睛,稍缓了缓才半眯着眼看向光源处。


    进来的男人手中执着烛灯。


    这人她认识,荣昌公主的驸马徐柯,那并蒂莲珠钗她也有印象,是当年驸马送给荣昌公主的定情信物。


    一时没认出是因时间过去太久,且公主那一支钗杆是金的,用得也不是水晶而是质地极佳的珍珠,每一颗都大小相同,也曾传为一段佳话。


    后来人老珠黄,驸马将这并蒂莲的样式做成水晶钗,随意送给相好的伶人艺伎,想来也是有折辱之意。


    虽不知今夕何年,但她未归家,姜晚义一定会寻她,希望她留下的珠钗能叫他瞧见。


    徐柯见她醒了,捡起地上铁索的另一头,将她从地上扯起来,“跟我走。”


    白榆受锁链的限制,不得不站起身跟在他身后,身上还未恢复劲,走起来晃晃悠悠。


    这让徐柯感觉好极了,这些公主郡主出生就在高位,可眼下被他这般锁着牵着,和牵着一个可以随意玩弄的贱奴并无区别。


    暗道不长,很快见底行到一间石室,徐柯将手中烛灯插在石墙的卡槽上,“日后你就住在这里。”


    白榆抬眼扫了一圈,石室中仅一张石床,石床上零散铺着稻草,地上还有暗褐色的污渍。


    “怎么吓坏了?”徐柯用力一拽手中锁链,“平时打人巴掌不是挺能的吗?”


    白榆被扯得一个踉跄,冷眼看他,“本郡主与你有仇?”


    徐柯不答,自顾说道:“你说整日傲些什么?你若是下跪求饶,我一会可以温柔些。”


    白榆只觉莫名其妙,但她从小到大,确实从未被人这般屈辱对待过,尊严不允许让她认怂,瞪着他一字一句说道:“本郡主出去后定会教你做人。”


    “都说祈平郡主貌美却愚蠢,还真是天真。”徐柯笑起来,扯着锁链,把她往石床上推,“如今无人知道你在我手里,你这辈子都出不去了。”


    今日他偷梁换柱,让徐内知将代替郡主的人送去“那位”地方,去了那处还想活下来,根本就是做梦。


    等替代品一死,即使日后祈平郡主失踪的事东窗事发,顺着线索也只能寻到那里,无人会知真正的郡主被他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


    他若是死了,她更是只有死的份。


    白榆乏力,被他一推,毫无抵抗就跌坐在石床上,带动锁链与石床相蹭,声音刺耳难听。


    “你的目的是什么?荣昌公主可知你这般作为?”


    “荣昌算什么东西?!老子做事要她同意?”


    徐柯想戏弄她的心涨到了高处,好比把神女拖进泥潭,让她颜面尽失,让她成为他圈养的小猫小狗,只能依附于他生存,对他乞尾求怜。


    心情好时赏顿饭,心情不好时打一记耳光、踹一脚。


    折磨她、践踏她,叫她在他面前再抬不起头,再不能趾高气昂。


    掌握权力的快意叫他心潮澎湃。


    “看来她不知道。”白榆心下瞬间明了,“原来你是将我当作荣昌了,驸马在公主那做赘婿,所以要从我这里寻点尊严?”


    徐柯很不爽,他将锁链卷在手上,用力一扯,拉近白榆与他的距离,居高临下俯视她,“闭嘴!”


    白榆的脖子被铁环磨破,生疼,却只是仰着头平静地回看他,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悲悯。


    她在可怜他。


    这眼神将徐柯激怒,他扯住白榆的头发,用力往石床边撞去,“你算什么东西!也来可怜我?”


    “砰”的一声,这一下撞得很重,撞得白榆眼冒金星,额头钻心得痛,本能地抬手扶额,两腕间相连的锁链被徐柯拉住。


    “疼吗?疼就对了。”


    平日里不敢反抗的皇权,不敢对荣昌挥得刀,今日全数算在祈平头上,她是她的替代品,是他找回尊严的玩物。


    “后面还有的是好处等着郡主。”


    徐柯盯着眼前人,将一直握在手中的铁索一头,扣进石床的铁环中,“啪嗒”锁上,腾出双手开始解衣扣。


    白榆立时知晓了他的企图,屈起膝往锁链另一头后退,“徐驸马,本位最后一次警告你,你若敢做下流事,本位绝不会饶你。”


    “如今你是我的阶下囚,我想如何就如何,你拿什么威胁我?”


    徐柯很满意她后退的动作,这是终于知道怕了?


    但他讨厌“本位”这自称,让他想到了荣昌,冷笑道:“我是驸马都尉,你只是郡主,你怎么敢对我称‘本位’?”


    昨夜他来不及行事,就被荣昌坏了好事,之后没了兴致困乏地睡过去。


    眼下看着眼前人那姣好的面容,心下躁动不已。


    “你日后就是真的从这出去了,名节也已经毁了,没有人会信你是清白的,活着没有意义了吧?不如顺从些,服侍的本驸马高兴了,日后赐你一条白绫,你们不是最看重这些吗?”


    白榆冷笑一声,“本位威名在外,就不会在乎别人信不信。名节算什么?给驸马一句忠告,命才是最重要的。”


    “说得这么大义凛然,不如让本驸马实践一番,看看郡主是否真有这番心气。”


    徐柯朝白榆扑过去,动手扯她的衣服。


    暗道里传来脚步声,一个微胖的男人拿着烛灯出现在石室门口,正是公主府的管事徐内知,“我的驸马爷哦,您还有心思在这处逍遥?”


    “又怎么了?!”徐柯数次被打断,心中不耐。


    徐内知看了眼祈平,立刻转开眼,垂头说道:“代替祈平郡主送去那处的‘莺儿’路上跑了,虽被抓了回来,但闹出了些动静,引来开封府和邢妖司的人,荣昌殿下此刻正到处寻你要兴师问罪。”


    “你怎么办的事?!”徐柯面上显出丝慌张,定定神转过弯来,“你是说荣昌没有发现人被换了?”


    “是,公主殿下只是恼您办事不力,大约是怕连累太子。”


    “那就别管她。”徐柯反复叮嘱:“此处的事,除你、我之外,不准再有第三人知,明白吗?”


    “明白。”徐内知点头,又问:“今夜画舫赏月宴,您不亲自去?”


    “你代我去就是。”徐柯愈发不耐,手指在唇间摩挲,想着一会该怎么彻底折辱祈平的尊严。


    徐内知:“可这次还邀了刑部和开封府的几位官人,那牛尚书与新任开封府事指不定也会去,您还是亲自去一趟镇场子吧。”


    徐柯犹豫了一下,两眼在白榆身上来回扫,珍宝就在眼前,只差一步就能将其打碎,踩在脚下。


    这道视线让白榆非常不适,她想挖了眼前这两人的眼珠,打断他们的狗腿,可力气恢复不全,饿得头昏眼花,只能暗自咬牙,不动声色。


    对话一字不落听在耳中,他们敢这么明目张胆谈及,是根本未将她放在眼里,没想给她活路。


    这徐内知就是带人劫她之人,那道残影身形之快绝非凡人,只是不知是何方妖孽。


    虽信息参差,不知他们目的为何,荣昌和驸马间又有什么龃龉,但很明显全是一丘之貉。


    她缩在石床边上,一动不动,只要时间拖延的够久,姜晚义总能寻到她的。


    心下希望徐驸马离去,最终听见徐柯说道:“不过一个入门小宴会,你去就行。”


    听着徐内知的脚步声越行越远,她轻轻叹口气,她不畏死,却不愿受辱,暗自下了决心。


    在徐柯再次将她摁在石床上时,白榆双手合拳,借着手腕上的铁圈,狠狠砸在他的面门,喝道:“本位警告过你的!”


    也给过他忠告,命才是最重要的。


    趁徐柯吃痛晃神之际,白榆双手迅速抓到连着脖子的长长铁索,套到他脖后,双手在他脖前交叉。


    “本位是假天真,驸马却是真愚蠢。”


    她不动声色、她掩藏锋芒,不过都是缓兵之计。


    不等反抗,她绞紧锁链,发出“哗啦啦”金属响声。


    对方是个成年男子,白榆丝毫不敢松懈,双脚一起压住他的两条腿,双手更加用力收紧了勒在他脖间的锁链。


    她故意往锁链的另一头退缩,就是为了留出足够的长度,但仍受制于手腕间的锁链限制,加之徐驸马头大,差一些就没套进去。


    徐柯不防她会来这出,等反应过来时铁链已经套上颈项,勒得他满面涨红,青筋暴起,想出声喊已经远去的徐内知,却是徒劳。


    他双手抓在颈项冰冷的铁锁上,双脚奋力乱蹬,想挣扎出来,却被压得更紧。


    两只眼球渐渐往外凸,徐柯目眦欲裂,一字一顿艰难吐声,“你将我弄死……你也出不去……没人……知道你在这……”


    声音轻得难以辨清。


    白榆只稍稍一愣神,立时手指一卷收紧铁锁,她不敢多犹豫,一旦松手,她将失去所有主动权,再无力拿起铁锁。


    她会成为徐柯砧板上的肉。


    任人宰割。


    “他会寻到我。”


    她信他。


    若当真困死在这里,那她正好去陪苍清。


    命重要,但她不怕死,也绝不能叫人铁链锁脖,践踏尊严。


    手上加重力道,整个手臂的肌肉绷紧,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动。


    “我今日就当一回黑无常,赏你一条黑索!”


    想赐她白绫?做梦!


    白榆的脸因紧张激动充血发红,气血上涌,眼底血管爆裂,猩红一片,如稍瞬即逝的晚霞,不要有一刻耽搁,必须立即欣赏这弥留的精彩。


    男人断了气,重重倒在她身上,许久都再未挣扎,白榆才敢松手,长锁链从徐柯脖前滑落,“当啷”磕在石床上。


    白榆大口喘着气,一点点将徐柯从身上推开,她缓缓爬坐起身冷眼看着身旁的死人,断断续续说道:“本位说过绝不饶你……今日铁链锁喉之辱,加倍奉还予你!”


    骄傲是刻在骨子里的,不是浮于表面的身份行为,徐柯这种人不会懂。


    这不得已的一下几乎用尽残存之力,白榆两条手臂因脱力止不住地抖,手指被冰冷的锁链勒得血红滚烫。


    她第一次亲手杀人,杀得还是皇亲国戚。


    头脑嗡嗡发胀,像是要炸开,之前撞在石床上的那处,钻心得痛。


    抬脚踹徐柯的尸身,余力不够踹了多次徐柯才从石床上滚下去,她无暇再去思考,若那徐内知不见驸马寻来这处,会是何种情景?


    若迟迟无人寻来此处,又该如何?


    白榆喉头发甜,一股热流从鼻子里流出,颤着手轻轻抹去,一头栽在石床上,不省人事——


    作者有话说:玉京小队,聚是燎原火,散是满天星!!郡主师承李观书,能徒手杀鬼怪,不解开锁链就以为安全了?呵,天真-


    在网上看到一句话:“希望你千万次地拯救自己于水火中”。这世间除了生死没有大事,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请在等待旁人来拉一把的同时,也别忘记自救(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


    我们妹宝一路走来,每一次困境从未坐以待毙,郡主也是,希望她们都能给大家带来力量。


    第253章


    开封府衙。


    何有为点卯后坐在办公案前, 一手执筷,夹起碗碟里的馒头送入口中,另一手拿着新鲜出炉的小报, 正看得起劲。


    今日的头条是:杨家画舫失火,整条船葬身湖中, 赏月宴成了灭门宴!


    而传言放火凶手很可能是近来在江湖声名鹊起的女侠,“白无常”风娘子。


    专劫作恶多端的官员与富商,最爱杀人放火将人丢入湖中, 据说见过她真面目的人都死在了她手上。


    但仍有目击者称有幸见过她, 踏月而来如凌波仙子,眉心贴着珍珠花钿,身边常跟着一只小青狐。


    灭门宴还流传出了她的一句名言:“阎王点卯,无常索命,天经地义。”


    其行径之恶劣,手段之狠辣, 比之当年道上的善面阎罗的姜爷, 绰绰有余。


    有那么一批人更是胆战心惊,据说这风娘子手上有个两指粗的小卷轴,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名字, 皆是她要杀之人。


    不过女侠眼神似乎不太好,曾在夜间杀完人离去时转头撞在了树上,还骂了句“该死,夜盲没瞧见”。


    因她索人命时常带笑颜,且必燃烛火,这才被人称为“白无常”。


    为此还传出一条诫言:卷上若是有汝名,劝君夜里莫燃灯。


    消息不知真假,听着是有些假, 如此高手怎么可能是个夜盲,既说是灭门宴,又如何传出的消息?


    再者世上哪有青色的狐狸?定是人云亦云。


    何有为看完后,将手中包子一整个塞入嘴中,卷起小报,抹了把额间渗出的细汗,别人不知此消息是真是假,他却心知肚明。


    是真的!


    因他正是那小报中所言灭门宴中,侥幸活下来的数人之一。


    昨夜富商杨员外举办的游湖赏月宴,他就在受邀之列,他向来谨慎,知不去最好,若不然牛尚书为何称病婉拒。


    他本来就为着那些案子忙得脚不沾地,也想推诿不去,可刚下职就被同僚架着推进了杨宅门,拿出花笺贴说明来意后就有侍从搜了他们的身,又取来黑绸缚住他们的眼。


    等揭下黑绸时,他已置身于一艘画舫中。


    正首位置有一长榻,与宾客以珠帘相隔,榻上之人身穿锦衣,身材微胖,却不是组局的杨员外。


    伶人在场中演出,排得是最新的戏《洛神》。


    何有为坐在案几前,无心赏乐,只觉两股战战。


    看着珠帘后那被当尿壶使的伶人,再看觥筹交错的宾客权贵,除了与他一样新来的几位,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这就是繁华靡乱的汴京城吗?


    他撇过头,眼前的“洛神”舞姿曼妙,可他瞧不进去一点,他这个年纪,经历的事也不少了,也见过官商勾结,可大庭广众虐辱伶人,这事叫他心中厌恶。


    他家中儿女正值妙龄,与这些伶人一般大,难免不忍。


    珠帘后忽而响起一声巴掌脆响,紧接着是一男人的喝骂声,“狗东西!竟敢吐了。”


    何有为正拾筷去夹桌上那盘薄如蝉翼的鱼脍,被这一声吼,吓得手一抖,筷上鱼脍落入盘中。


    余光瞥向珠帘后,那伶人缩着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微胖的锦衣男人拿着锦帕在擦手,帕上血迹斑斑,他喊道:“何处寻来此等劣货?!”


    组局的杨员外立即上前恭谨道:“徐内知莫恼,这批新货,驸马要得急,自然是未教好。”


    “算你运气好,今日是我,若是犯到主子你几条命都不够!”


    杨员外赔笑,“扫了徐内知雅兴,今日又新寻来几位莺儿,可要一观啊?”


    “嗯。”被称做徐内知的微胖男人用鼻子哼了一声,抬脚踹身边那趴地的伶人,“将这个拖下去,你知道该送去何处。”


    这一句句对话毫不避讳地传入在场宾客的耳中,可这些人似乎早已麻木,脸上仍旧堆着恭维的笑,互相阿谀。


    何有为夹鱼脍的手抖得厉害,夹了几次都失败告终,气馁地放下筷子,改去端酒杯,酒入喉,却不知滋味。


    这帘后之人原来是京中某位驸马家中的内知。


    区区一个公主府的管家已是如此作为,那公主与驸马又该是如何一手遮天?


    他想起路遇牛尚书时,他对他的告诫:不观不言不动。


    忽而明了一切,心中顿升寒意。


    这是上了贼船,下不去了。


    果然这徐内知开口说道:“今日邀各位贵人前来饮宴,是要引荐几位新朋友,既是新友自然不可怠慢,一会来的伶人,任凭挑选,便在此处行雅事。”


    言下之意,是要新来的当场递上投名状,从此撇不干净,若不挑人既是不愿交友,今日恐怕是不能安然回去,明日传回家的约莫就是,某某官员花场醉酒,归家路上意外而亡。


    何有为驰骋官场十多年,老狐狸一个,怎可能听不出来,心下兢兢,已在暗自谋划该如何安然脱身。


    等那杨员外再回来时,身后跟着几位伶人,一个个精心装扮如仙子,却各个垂着头,脖上栓着铁锁链。


    像一只只被缚住翅膀系了项圈的莺雀。


    “走近些。”徐内知命令道。


    伶人乖巧地走进珠帘后,徐内知双腿交叉搁到放置在榻上的凭几上,脚尖一点一点的打着节拍,一脸惬意。


    明明只是内知,却也能仗着公主驸马狐假虎威,在此处一副上位者姿态。


    他拿眼一一扫过眼前的伶人,瞧见其中一位面戴珠帘巾,用手一指,恼道:“将面巾摘了,藏着掖着做什么?”


    女伶听话的摘下珠帘面巾,冁然一笑,全然没有其他伶人那般畏缩,一下便将徐内知看呆了,出声问道:“你唤什么名?”


    “清商。”


    “可会跳舞?”


    “不会。”


    “乐器呢?”


    “不会。”


    徐内知皱眉,“那你会什么?”


    清商未答,一旁的杨员外赶紧道:“是雏鸟且会服侍人就好,只要主子们满意,才艺可以慢慢学。”


    徐内知点头,目光幽幽不知思量着什么,“有理,那便好好教着,此般姿色,应物尽其用。”


    其实不止是徐内知,在场之人包括何有为全被此女迷住了眼,她画着珍珠妆,一颦一笑,簪星曳月,耀眼至极。


    有位贵人已是迫不及待想要挑人,“清商乃秋日之风,这名字肃杀气太重,娘子冰肌玉骨、沁人心脾,叫我等返老还少,该如夏日清风,不如唤作醒骨真人。”


    何有为闻言抽了抽嘴角,这贵人瞧着都已六十有余了,怕不是得用些药才可拯救他那可怜的黑针,还返老还少。


    徐内知说道:“这莺儿还未教好,官人不如另选。”


    此话的意思很明显,这是想留给他主子或是另做他用。


    何有为也想选她,却不是因为此女貌美,即使她眉间的朱砂痣改作珍珠花钿,她的脖子被锁链锁住。


    但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他的心莫名就安定起来。


    在心中默念:是仙姑啊,仕途有救了。


    想来那厉害的李道长定然也在附近。


    一直微笑瞧着众人的仙姑,悠扬地“啊”了一声。


    “我想起我会什么了。”


    在场各位期待的眼神中,她淡然说道:“我会杀人。”


    权贵们皆是一愣,这说得叫什么话,还想杀人?又是个没打服的。


    杨员外立刻扯起她脖上的锁链,将她往前一带,一巴掌便要扇上去。


    徐内知阻止道:“别打,那么好的皮相,打坏了用起来扫兴,将锁链摘了,别磨坏了皮。”


    耳光声却已然响起,捂着脸的却是杨员外。


    “各位官人猜我为何要取名清商?”苍清反扯住脖间铁索,将长长的锁链绕上一动不得动的杨员外脖子。


    “秋风萧索,杀人正好,不过我还是喜欢你们叫我白——无——常。”


    不是杨员外不想动,而是根本无法动。


    何有为闭上一只眼,在心中替人默哀。


    事发突然,等徐内知反应过来,只听骨骼断裂声,杨员外已经没气了。


    终于有在场权贵认出她,“她……她是点珍宴上琞王怀里那异族怪物!你不是死了吗?!!”


    宴上瞬间嘈杂四起,包括那几个伶人,都吓得退到一旁。


    徐内知听荣昌公主与驸马提过此事,第一反应是左右四望,“琞王来了?!”


    不可能,能上船的都是核查过的,琞王这种刺头,根本不会给他下帖,就如邢妖司那主事也从未收到过请帖。


    事实上所有身份对立的亲王、公主以及他们的门客都不在邀约之列。


    可不是说此女已经死透了?那疯殿下还整日寸步不离的守着。


    “世上相像之人何其多,官人定是认错了!”徐内知从榻上站起身,踉跄着往后躲。


    “来人!快来人?!抓住她!”


    许久都不见护卫冲进来。


    “别期待了,都死了。”苍清甩着手中铁索,笑道:“确实是认错了,我只是来索各位官人命的无常。”


    “啪嗒”一声,苍清脖子上的铁环断成两瓣,从她的颈肩滑落,垂在半空。


    她慢慢朝着徐内知靠近,顺手拿起桌案上的桃,咬了一口,“你不在我的猎杀名单上,你叫什么?我给你记上。”


    不等人回答,苍清又将桃砸在徐内知身上。


    “不甜,不如他寻来的仙桃。”


    徐内知微胖的身子来不及躲闪,脖颈上一凉,铁链冰冷的触感像一条刁钻灵活的蟒蛇,巧妙地缠上他的脖子,一点点收紧。


    他惊惧交加,“你到底是谁?!怎敢如此妄为!”


    “白无常啊。”苍清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笑,“阎王点卯,无常索命,天经地义。”


    痛苦的窒息感让徐内知抖如筛糠,竟还荒诞地在想,他要将她送去“那位”手中!让她生不如死,这么好的皮不能浪费,正好用来绣山水图,她的骨头应该被做成骨灯。


    又想还好驸马爷没来,那祈平郡主被囚在享莺斋地下的事,今后就只有驸马一人知道了……


    很快脑中的画面中断,身体软如泥似地滑在地上,成了赏月宴上第二具尸体——


    作者有话说:晚点11.30有加更[粉心]-


    郡主:蠢材,你家驸马已经死在我手上了。


    徐内知:所以再也没人知道你在哪了。


    郡主:……?[裂开]


    第254章


    徐内知这些死前的走马灯, 何有为是不知道的,他只赶紧躲进了桌案底下,动作那叫一个流畅迅捷, 丝毫瞧不出是个快五十的人。


    宴上骚乱起来,有人惊呼, “是白无常风娘子!!那杀人无数的风娘子!”


    “什么疯娘子,你才疯呢。”苍清收起铁索,不满地挥袖, 一道无形屏障拦住了想要逃窜出去的权贵们。


    “想跑?那些冤死在尔等手上的亡魂可不同意。”


    宴席上, 火光灼灼。


    有人跌坐在地上,不住地往后退,“我错了……我不想死……”


    等到的只有一句。


    “今日卜卦,你命犯血光。”


    铁索缠上一个个权贵的脖颈,赏月宴成了无常索命的灭门宴,不知这些显贵们濒死前都在想什么?


    可会想起曾被他们凌虐致死的无辜伶人?


    相比之下, 权贵们死得干净利落多了。


    苍清从袖中取出卷轴, 对着火光,扫视一圈宴席核对清点人数, 依次划掉卷轴上的名字。


    “果然还是一网打尽更快些。”


    小小的卷轴上密密麻麻记满名字, 已经有一半划上了线。


    苍清收起卷轴,翻掌唤出月魄剑,随手一挥,剑气瞬间破开了伶人们身上的枷锁铁链。


    “望诸位对今日之事缄口不言,只说是船体失火侥幸活命,余下官人切记引以为戒,勿忘良心。”


    她挥手撤掉屏障,“船已靠岸, 都走吧。”


    剩下的官员连声应是,连滚带爬跑出画舫,争先恐后往岸上跳,反观那些伶人冷静多了,对着苍清施了拜礼,才离去。


    唯余一人未走,何有为从桌案冒出个头,轻声喊道:“仙姑!仙姑是我啊,何有为。”


    苍清回身看向他,“你怎么在这?挺能藏。”


    “我刚上任,今日收到这什么宴的请帖……还好遇到仙姑。”


    何有为心有余悸,麻溜地从桌案下爬出来,掸了掸衣衫,扶正幞头,“李道长呢?”


    苍清闻言垂下眼,“死了。”


    “啊?那、那真是太可惜了……”何有为也不敢问发生了何事,依李道长的能力想来是遇到了极危险的事,瞧仙姑神伤模样,保不齐还是为了护仙姑才死的。


    他正编撰着感人肺腑的情爱故事,自我感动地思量着。


    苍清催他,“你赶紧走,不要同任何人说见过我,特别是琞王赵玄和祈平郡主还有邢妖司主事,提都不能提,记住了吗?”


    虽不明这三人同仙姑有何恩怨,但提醒了何有为,他立刻说道:“仙姑,我有事求您相帮。”


    “没空。”苍清转身朝外走去,“赶紧走,不然连你一起烧了。”


    何有为仍是揣着手跟在身后,不要脸地自说自话,“那西夏的文郡主失踪了,毫无线索。”


    苍清依旧不理他,“你下不下船?不下我可不管你了。”


    “仙姑若是不帮忙,我迟早得死,早死晚死,没有区别。”何有为打定主意赌一把。


    苍清一边检查画舫各处,一边拿眼睨他,“你如今什么官职?”


    “开封府事。”


    “你还是这般无能,怎么混上来的?”


    “是是是,仙姑训得是,也是托仙姑在京兆府时的福。”何有为唯唯诺诺跟在身后。


    他正是由京兆府的郭员外保举进京,一桩石家村拐案替郭员外家内知找回女儿,另一桩替郭员外治好了郭小公子的疯病,更别说在临安时的小鬼案,件件都是大案,可不就是托仙姑和李道长的福吗?


    “请仙姑看在我至少兢兢业业的份上,帮帮我吧。”


    何有为虽业务能力一般,但多年的宦海生涯让他很会拿捏人性,挑准了仙姑心善。


    “就是不为我,那文郡主可代表着两国交好啊,万一是西夏的阴谋,就算不是阴谋,一个小娘子被贼人掳走……”


    苍清叹口气,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行了,罗里吧嗦的,说吧,怎么回事?”


    何有为心下大松,将这几日的事详细告知。


    苍清顿下脚步,锁起眉,“你确定是文郡主?”


    “确定,就是西夏的文郡主,”何有为从怀中取出文书和最近几日的小报递给苍清,“连琞王府都惊动了,大街小巷都是琞王的府兵。”


    “不可能,”苍清的眉头蹙得更紧,“他如今整个人乱七八糟的,头发还是我替他梳的,怎么可能有心思管文郡主。”


    何有为不明所以:“不会错,还有那邢妖司主事拿着琞王令行事,亲力亲为,若不是文郡主,事关两国邦交,还有谁能让琞王和邢妖司如此出力?”


    苍清未做声,手中翻着文书和小报,许久她沉下脸,对他说道:“何府事,开封府还缺人吗?给我安排个职位,这忙我帮你。”


    何有为对于昨夜最后的记忆,就是被仙姑拎着后脖领飞身上了岸,而后看着画舫缓缓飘离岸边,在湖中心燃起熊熊火焰。


    一艘装点华丽的船带着秘密化为灰烬。


    眼下他坐在府衙的办公桌前,用过朝食后,按照苍清的吩咐,去验尸房寻她。


    府衙上下就仵作这种临时工可以随意加人,何有为本以为会挨仙姑揍,不曾想她根本不在意,利索地换了仵作的苎麻服制就开干。


    今早刚接到民众举报,说有人藏尸,衙吏赶过去一瞧,却发现是原告不满邻居有钱为自己的死儿子办冥婚,所以告官。


    因说不清尸体来源,于是收缴查验。


    还未行到验尸房,就有衙吏匆匆来报,说是琞王殿下带着邢妖司的一众人马来了。


    怎么一有死者,邢妖司必来?这回连琞王都亲自来了?何有为莫名其妙,问道:“姜主事一定也来了吧。”


    出乎意料的是,衙吏回道:“没来。”


    “嗯?”刚想细问,目光瞥见院门口过来一人,他的脑中不知为何只想到一个词“乱七八糟”,似乎在谁嘴里听过。


    刚要斥责衙吏什么人都往府衙内院领,仔细再一瞧,这人甚是眼熟,他心下一喜,丢下衙吏冲上前喊道:“李道长啊!李道长,我就知道你没死!”


    看李道长这幅模样,满身血污,连衣服原本的颜色都瞧不出了,蚊蝇来了都得上去喝口血再走。


    一定是经历了一番生死打斗,指不定就是死里逃生,这么一想,竟热泪盈眶,都忘了细思李道长为何会出现在府衙。


    李玄度抬眼看他,完全没有他这般热乎劲,脚步都未停,只淡淡问:“谁说我死了?”


    “呸呸呸!没死,没死。”何有为甚是激动,紧跟在他身后,高声讲个不停,“李道长福大命大,仙姑见到你定满心欢喜,她以为你死了伤心至极。”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李玄度停下脚,转身看他。


    何有为被李道长忽然变得炽热的目光吓了一跳,也紧急刹住脚,支吾道:“没死,没死。”


    “不是这句,下一句。”


    “李道长福大命大?”


    “不对,再下一句。”


    “仙姑……”


    李玄度一把揪住他官袍的衣领,“你见过她?!是不是?她在哪?”


    何有为缩起脖子,点点头,“她就在我府衙里当仵作。”


    “仵作?带我去找她,快!”


    “好好好,李道长你别急。”何有为自认为很能理解他九死一生后,对故友的想念,也很期待见到二人重逢的喜悦。


    仙姑定会夸他办了件好事。


    转身吩咐一旁目瞪口呆、无所适从的衙吏,“你安排旁人先去接待琞王殿下和邢妖司,我一会就来。”


    “可是……”衙吏默默看着何府事被琞王扯走,低声说道:“可是,你面前这人就是琞殿下啊……”


    何有为没有听见,领着李玄度往验尸房走。


    刚进验尸房,一股难闻的腐味冲进鼻腔,比李道长身上血腥气还重,那么多年了他还是没习惯,脚步停在门口喊道:“仙姑啊!好消息!你可知……”


    第255章


    没等何有为说完, 李玄度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他目光定定地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


    不知是兴奋还是饿的,脑袋一阵阵发晕, 脚步踉跄,抬手扶住了门框。


    他竟有些近乡情怯。


    不知如何开口。


    手握成了拳, 指甲陷在手心里,会疼,不是在做梦, 她当真还活着。


    她活着, 却不愿意来见他。


    苍清面巾覆脸,正跟着老仵作查验那具冥婚女尸,拿笔替仵作老周记录检验文书,闻声头也不回,“何府事,民间冥婚现象很严重?”


    “是, 我今日还听闻那琞王殿下带头顶风作案, 娶了个死人。”何有为随口答道,说完还朝身后看了看, “怎么总觉得冷飕飕的, 有种当人面说坏话的错觉。”


    “那不一样!”苍清张口就否认,轻声说道:“那本来就是他两情相悦的夫人,生前就该成亲的。”


    李玄度听见她的声音,听到她的话,双眼瞬间泛红,心里闷得喘不过气。


    苍清垂头写着手中的检验文书,自顾说道:“此人会武,死于箭伤, 腰间有一圈月牙形利刃伤,周仵作推测死了不超过三日,这么快就成了冥婚倒卖对象,定然是有条成熟的产业链,不可能只有这一例,何府事你去将所有冥婚卷宗整理一下,我一会来寻你。”


    “哦对,此人身份查明了吗?”苍清回转身,声音戛然而止。


    李玄度轻轻唤她,声音都哑了,“阿清……”


    “哪来的小乞丐?”苍清拿检验文书挡住露出的眼睛,“何府事还不快将人赶出去。”


    “这是李道长!”何有为忙道。


    “李道长死了。”苍清不认。


    “就是李道长啊,他没死。”何有为突然就没了平日的伶俐,认定这是仙姑没认出人,当然在这件事上,他也很难机灵。


    “仙姑你过来看仔细点,真是李道长。”


    “李道长李道长,你心里只有李道长!本仙姑同你说得话是一句未听,站你眼前的是琞王赵玄!蠢货!”苍清没好气地拿下了挡脸的文书。


    “啊?啊?啊?”何有为难以置信,怎么一切和他想的不太一样,重逢的喜悦呢?仙姑为何要骂他?李道长怎么就成琞王殿下了?


    “都出去。”李玄度拿出琞王令。


    何有为凑近瞪大眼瞧了又瞧,终于是信了,汗颜不已,也忘了跨火盆除晦,进屋扯着发愣的仵作老周灰溜溜跑了。


    苍清抱着检验文书,垫脚从李玄度身边溜过,后衣襟被人扯住。


    “小仵作留下。”


    苍清回转头,瞪他。


    “阿清,你在外造谣我死了?”李玄度松开她的衣领,近前去拉她的手。


    “小乞丐,你认错人了。”苍清避开他,抬起手掌挡在他身前分毫处,阻止他靠近,“脏兮兮的,离远些。”


    李玄度垂头看了眼自己的血衣,缩回手,喃喃:“阿清,真的是你。”


    他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想她定然穿得桃红柳绿,发髻簪着珍珠和红绦带。


    也许会哭诉他负心,也许会大声咒骂他。


    却不想她穿着仵作的公服,一头乌发都藏在幞头里,面上缚着白色面巾,做着她自己的事,没有悲伤,没有思念。


    安然若素。


    和他想得全然不同。


    他宁愿她打他怨他,也不愿她视他如陌路。


    “那夜不是我做梦,是你替我束的发。”


    “就是你做梦。”苍清否认,“你现在也在做梦。”


    “那你怎么知道我说得是哪夜?”李玄度弧度极小地扬了扬嘴角,对自己施了个避尘决。


    身上衣服焕然一新,紫衣玉带,不复狼狈,只余一身血气,和不精神的脸色。


    “昨日在张太尉宅邸,带我出迷阵的也是你对吗?”


    “不是。”苍清继续否认。


    她一直在查罗缇当年到底被藏在何处,在背上刺了图后又要被送去何处,昨日进到张太尉的园子,就正好遇见他。


    她不会认,爱与恨有时候可以并行,她爱他但不愿原谅他。


    “都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殿下在找得……”


    李玄度伸手取掉她眉心贴得珍珠花钿,露出她的朱砂痣,“小仵作上值还贴花钿?”


    “……”苍清从他手上抢珍珠片,又瞪他,“关你什么事,毁人小娘子的妆容,没道德!”


    李玄度瞬势牵住她的手,亲自替她将花钿重新贴回眉心。


    失而复得,他心绪极其复杂。


    想将她抱进怀里,想亲吻她,想道歉,想同她表明心意,想问她为何狠心弃他不顾,想说好多好多话……


    也本该笑的,却实在笑不出来,只有眼泪在眼眶打转,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声“阿清”。


    “阿清……”


    “……阿清……”


    苍清抿紧嘴,不应声。


    在他喊了数声后,苍清终于捂住他的嘴,“听见了,别喊魂了。”


    李玄度扒下她的手,将她的两只手都牢牢握在手心,他怔神看了她半晌,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眸中藏着道不明的情愫。


    良久,确定她真是活生生的,才轻声道:“阿清,白榆失踪了。”


    这事苍清早有所料,他会出现在张太尉的宅邸,是在查郡主的事,但这个郡主绝不可能是文郡主。


    能让邢妖司主事和琞王联手亲力亲为的,只有祈平郡主。


    苍清甩开他的手,去抚手中被捏皱的检验文书,“有长平钿,她会化险为夷。”


    这是变相承认了身份。


    李玄度再次牵住她的手,很执着,生怕她会从眼前溜走,又成了黄粱一梦。


    “大师姐也失踪了,她还病着。”


    这一回苍清没有甩开他的手,肃起面容,“你们怎么回事?!”


    没了她,他们不应该就安全了吗?


    李玄度摘下她的面巾,捏了捏她的脸,感受她的体温。


    他用含泪的星目看她,“阿清,没有你,我们寸步难行。”


    “我们需要你。”-


    姜晚义昏睡一宿,刚醒来收到消息就和祝宸宁匆忙赶到府衙。


    二人一见到苍清,全都泪眼潸潸,没人问她是如何活过来的。


    “小师妹……阿兄有愧于你,对不住你……”


    “三娘,对不起……我、我那日……”


    苍清坐在案前查看卷宗,抬头看这两人,淡淡说道:“姜爷不必道歉,那日是我定住了你和郡主。”


    她那日必须“死”在观台上,若是不定住穆、姜二人,又如何让木有枝以为她真的被所有人背叛,心满意足地离去。


    她与木有枝的恩怨非三言两语能说清。


    但不被选择的伤心、失望不会因为是原定计划而消减半分。


    “何况下手的人是他,与你和阿榆无关。”


    李玄度那日不出现一切安好,偏他出现在观台之上,那样的情境下,人难免会想求个答案,其实苍清和凌阳一样,也在逼迫他做出选择。


    祝宸宁无脸为自己辩驳,她的话里甚至没提到他,她连他的道歉都不愿意接受。


    姜晚义还能说上两句,“宁师兄那日是被无忧道长的事怔住了,九哥他也悔恨至极……”


    “云山观的苍清在那剑之下已经死了。”苍清冷硬地打断他的话,“如今的我不认识什么祝道长、李道长,他们在我心里也都是死人。”


    “我没想求得三娘原谅,只求三娘别走了,有什么事我们都可以一同面对,阿榆她很想你。”


    “再说吧。”苍清继续垂头翻看卷宗,“坐下查案,赶紧将人寻到才是正事。”


    门外传来何有为的声音,“李道、琞殿下您怎么站在门口不进去?”


    门被推开,换过一身青衫的李玄度跨过门槛,走到案前,拉过一把椅子在苍清对面坐下,勉强笑了笑,“先查什么?”


    很明显是听到了他们全部的对话。


    可如今没什么比找人更重要,四人都将自身的恩怨情仇暂时放去了一边。


    “掘墓、冥婚案。”苍清分了几卷卷宗给他。


    “好。”李玄度乖乖垂头翻看卷宗。


    祝宸宁也走近拉了椅子坐下,“小师妹……”


    苍清不应,但也分了卷宗给他,又对姜晚义说道:“别愣着,仔细说一说事情经过。”


    姜晚义从袖中取出珠钗递给她,将这几日查到的信息全数说了一遍。


    “你说这是柳门之物?”苍清转着手中珠钗,“可这是并蒂莲,花开两朵,同根同生,象征夫妻百年好合,或是同胞手足之情。”


    李玄度的目光从卷宗里转开,抬起头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柳巷皆是露水情缘,不该有此物?”


    “也不绝对,但大概率如此。”


    “你看看这个。”李玄度将手中卷宗递给她,“往年也有报到官府的冥婚案,但不管男女身份皆是不明,查不到来处。”


    苍清仔细看了一遍,出声喊道:“何府事,这次冥婚女尸的身份查明了吗?”


    “啊?”何有为正出神瞧着屋中这诡异的一幕。


    听谈话,是有两个郡主失踪了?


    也不免心下感叹,李道长也就算了,从前对仙姑就是这般忠犬德行,但就连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姜主事,在苍清面前都听令而行。


    不愧是仙姑。


    他回神摇头,“没有查到,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人。”


    “继续去查。”苍清吩咐道。


    等何有为离去,她又指姜晚义,“你说阿榆失踪的地方有打斗痕迹?”


    “是。”姜晚义点头,“而且被清理过。”


    苍清忽而从椅上站起身,冲出门朝外跑去,“去验尸房!”


    几人跟在她身后,一路跑到验尸房,仵作老周正在院中打水洗手,一见这么多人,愣了愣,挑了唯一认识的人问道:“小苍啊,这是又有案子了?”


    苍清上前扯起他的袖子,硬拉着他往屋里走,边走边问:“周仵作,你说女尸腰部有一圈不规则的月牙形利刃伤?”


    “对,对啊,但不是致命伤,致命伤是那一箭穿心,不是都让你记在检验文书里了?”周仵作被拉得颠颠撞撞。


    行到那具女尸前,苍清松开老周,指着另外几人,说道:“你们过来看看,这是不是星临鞭的榴花刃痕。”——


    作者有话说:


    第256章


    苍清先一步拉开白布, 屋里昏暗未点烛灯,于是凑近了去看女尸腰上紫红的伤痕。


    李玄度将她拉起来些,“怎么凑这么近?都快亲上了。”


    “是星临鞭的榴花刃痕!”姜晚义只看了一眼, 比谁都激动,“这尸体哪来的?”


    “有人检举邻人藏尸, 其实是冥婚,今早刚收上来的,身份信息还在查。”苍清说着话又往外走, “走, 再去一趟你们说得巷中伎馆,我怀疑那不是伎馆,而是处周转站。”


    她抬指点向祝宸宁,“那个谁,带路。”


    李玄度心里平衡了,拍了拍祝宸宁的肩, “她好歹在‘梦’里还陪我演一演。”


    “别来我这里找存在感。”祝宸宁愁眉深锁, “你师兄我眼下正烦着。”


    两人都深深叹口气,追着苍清和姜晚义的脚步而去。


    走进巷中, 来到那处伎馆门前, 苍清挥手示意,姜晚义上前抬脚踹门。


    “砰”的一声,门板碎裂,烟尘四起。


    刮过一阵风,一片树叶打着转飘落,院中空荡荡的,早已无人。


    苍清朝屋里一指,李玄度和姜晚义立时意会, 将整个院子全方位搜了一遍,出来的时候,均摇了摇头。


    什么也没有。


    “这是打一处换个地?还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苍清拧起眉,责备道:“我说那个谁,你当时跑什么?你一身能耐还能叫她们吃了?若不跑让人绑去,眼下指不定已经寻到贼窝,和阿榆团聚了。”


    祝宸宁被骂垂了头,瞧着地面一声嘴都不敢犟。


    时值正午,风一吹,云开见日,明媚日光洒进院中,土地中亮闪闪的发光,祝宸宁忽而指着一处角落说道:“那个好像是碎水晶。”


    苍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上前,蹲下身,用指尖捻起碎沫晶体,在指尖搓了搓。


    “还真是水晶,并蒂莲珠钗上的?”她眉间蹙得更深,“珠钗而已,为什么要毁坏至此?是不想让人顺藤摸瓜还是因为厌恶?”


    走出这条巷子的时候,苍清仍旧在想这个问题。


    一路行至府衙附近,闻到一阵香气,打断了她的思路,抬眼一瞧,无意识地念出了铺子名,“徐家瓠羹。”


    两年前,也是在汴京开封,云山观四人除了李玄度都是头回进京,在城中疯玩,还姻缘巧合穿回十七年前与白榆重逢,如今是近二十年前了。


    也就是这家店,陆宸安离了京还念念不忘。


    一晃物是人非,心境早已不同,日头依旧这般好,却终不似少年游。


    她回头看跟在身后的另外三人,皆是面如菜色,不知几日未曾好好吃饭,稍作思量抬脚走进了徐家瓠羹店。


    “店家,四碗瓠羹。”


    姜晚义急道,“三娘,现在还不是吃饭的时候。”


    祝宸宁也说:“小师妹,宸安下落不明,毫无线索,我无心饮食。”


    李玄度还未张口,苍清抬手捂住他的嘴,“你不准说话。”


    她不容置喙,扯着李玄度走到一张桌前坐下,“再不吃饭,你们的脑子都快锈了,姜爷一会有力气打架?”


    “三娘有方向了?”姜晚义忙道:“现在就去,我还能打。”


    “没有,但我饿了,”苍清坐着不动,“姜爷想走可以走,我不拦着,你们谁要走都可以走,不必听我的。”


    局面有一瞬的凝滞。


    李玄度立刻道:“我不走,你在哪,我在哪。”


    祝宸宁只犹豫了一会,坐到她身边,“都听小师妹的。”


    苍清支起头,抬眼瞧姜晚义,等着他表态。


    二人目光相视,姜晚义道:“你是头,我信你。”


    他行到她身旁,再不多言,只是依旧坐立不安。


    苍清扫了他们一眼,“确定吗?”


    另外三人点头,“嗯!”


    “那好,接下来我的任何指令,你们都不准反驳。”


    苍清朝着他们招手,四个脑袋凑近在一处,她轻声说道:“我认为大师姐可能是木有枝带走的。”


    装有引魂灯和医术工具的乾坤袋,大师姐向来不离身,这她都没带走,唯独顺手带走了镶由鲛珠的观澜剑,必然是意有所指。


    “仙家一族但凡动心,一生钟情,如果是木有枝的话,大师姐不会有生命危险,他会好吃好喝供着的。”


    苍清将视线落在姜晚义身上,“相比之下,我更担心阿榆,好在她有长平钿总能化险为夷的,其实我也同你们一样没有任何头绪,想不通对方目的为何。”


    李玄度道:“近来城中拐子猖獗,我们猜想或许是随机作案,所以一直在查城中柳门与渣子行。”


    姜晚义道:“可如果是江湖之人,又有几人会是阿榆的对手?何况我们查了一圈,能抓的都抓了。”


    眼见着他情绪更加焦躁不安,苍清说道:“你急也没用,目前只能先从那具女尸和珠钗入手,珠钗的线索断了,等何府事那边查清女尸身份,也许才能拨开迷雾,等吃完我们再去趟驷霞山瞧瞧消失的箱子,抓几个匪寇问话。”


    李玄度支吾:“那个……匪寇……”


    已经全死了。


    店里伙计端上四碗瓠羹,分开了四颗凑在一处的脑袋,也打断了他的话,“四碗蓝田玉,请客人慢用。”


    “蓝田玉?”苍清茫然相问:“何时改名了?”


    伙计压低声,“这不是京中贵人皆向往长生吗?我家掌柜也是讨个彩头就给改了。”


    说得自然是上月“遐龄煮玉”这件事。


    “那为何要叫蓝田玉?”苍清不解。


    祝宸宁解释道:“北魏有人名为李预,他为求长生,往蓝田寻七十枚古玉,制玉屑服食,店家想来也是知道这典故。”


    “那这李预长生了吗?”苍清问。


    祝宸宁答:“自然是没有。”


    姜晚义不参与话题,闷头吃饭,只听得勺子与碗沿相碰之声,一碗很快囫囵下肚,显然是食之无味,也不催就直直盯着另外三人。


    苍清被他盯得发毛,又给他喊了一碗,他也来者不拒,给什么吃什么。


    “店家,来碗瓠羹。”门口传来何有为的声音。


    苍清闻声抬头,“何府事?事做好了?”


    “都在啊。”何有为憨笑,很上道的没给李玄度见礼,很识趣的不去触姜主事的楣头,凑到苍清身边在同张桌子前坐下,“这都下午了,总得给人吃饭不是。”


    店里客人众多,何有为一身公裳,有些话也不好直言,苍清理解,只问:“有突破吗?”


    “还是没查到,那家人说是卖家主动寻上门将女尸卖给他们的,按提供的样貌去寻,大海捞针啊。”


    在八只眼瞪过来前何有为赶紧道:“不管死人活人,有买卖就要走渣子行,再不济也会有上线,人牙子姜主事都抓了一遍,没有遗漏的。”


    这老狐狸是说他们自己也没查出,哪能只怪他呢。


    苍清一拍桌,“别给我玩这套。”


    何有为身子一跳,轻声说道:“我、我有别的消息。”


    “那荣昌驸马徐柯死了。”


    “所以呢?”苍清四人齐齐看着他。


    其中只有李玄度问道:“荣昌驸马前阵子还好好的,无病无灾,怎么就死了?”


    “说是死在昨夜的画舫上。”何有为把声音压得更低,恰好伙计送来他的瓠羹,他接过手等人走远才继续道:“刑狱司发了追捕令抓白无常风娘子,赏银二百五。”


    另外三人没来得及看今日小报,还是不明所以,姜晚义和祝宸宁将目光投向李玄度,“白无常?疯娘子?”


    能有琞王疯吗?


    苍清挑起眉,“二百五?银?就这么点身价?完全比不过扶摇剑,凭什么?!”


    “这是重点吗?”何有为捻了下胡须,以手掩唇低声说:“这是什么脏水都往仙姑你身上泼呢,别人不知,你我还不知?那驸马根本不在船上,反正船也烧了沉了,再捞又能捞出什么?随便找个沉骸都能说那是驸马。”


    “为什么只有二百五!”


    苍清还是不服,从袖中取出小卷轴,打开来点给何有为瞧,“昨夜死的人里有好几个带着官身。”


    “看看这个,是刑狱司的官吏吧?如果没有那什么荣昌驸马,他们刑狱司是不是连二百五都懒得悬赏?”


    “轻声些!”何有为眼看周边的视线朝他们这处而来,安抚道:“那倒不是,画舫算作意外失火,抓捕你主要是因为之前那些,再者刑狱司穷啊。”


    他视线一扫姜主事,轻声嘀咕,“哪有邢妖司富啊。”


    另外三人再蠢也听出个二三来了,李玄度朝店家喊道:“来份今日小报。”


    等三人凑在一处看完小报,各个表情丰富,看向苍清的目光意味深长,李玄度心情最是复杂,“阿清这小半月还真是没闲着。”


    “怎么?赵玄你要再次替天行道吗?”苍清冷眼睨他。


    李玄度垂下头,“不敢,他们罪有应得。”


    祝宸宁恍然大悟,“小师妹的卦象,景门居兑宫,主饮酒宴会、血光之灾,原是应在画舫处!”


    姜晚义终于开始好奇,“你到底怎么金蝉脱壳的?”


    对此问题苍清不作答,重新舀勺吃她的瓠羹,“那个谁,你卜了什么卦?”


    听见这称呼祝宸宁汗颜,仍是老实回道:“两卦,阿榆是死门坤宫,你是景门离宫。”


    “死门,很不好的卦?”


    “嗯,但仍旧有生机。”


    苍清放下手中羹勺,“为什么不用六爻?上坤下离何卦?”


    “明夷卦,坤为地,离为火,火光隐没地下,日头落山,黑暗来袭,不见光明。”


    祝宸宁说完见几人皆是一脸凝重,又忙道:“但没有这么算的道理啊,再者韬光养晦伺机而动,此卦并非死局。”


    “道法自然,莫拘泥于相,我既然提了此卦,那便该应卦。”苍清略作思索,“何府事倒是提醒我了,我忽而想到,如果这人牙不是民间的呢?如果他们有专门的关系暗网呢?”


    姜晚义一点就通,“你是说他们在府衙和户部有人,能查到户籍和销户信息?所以能按需找上门。”


    李玄度补充:“户籍虽归这两处管,但关系网如此复杂,也可以是刑狱司和邢部,或许每处都有渗透,只要有死人的地方就行。”


    祝宸宁也立时明了,“那上头必然还有高位。”


    “我们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都吃完了吧?赶紧找人。”苍清站起身朝柜台走去,“结账。”


    “好嘞。”掌柜手中拨着算盘,“五十文一碗,五碗总共二百五十文。”


    苍清一如从前做领队时般,习惯性地付钱,从货郎包中取出一小锭不到一两的银稞子,递过去。


    掌柜拿出银戥秤,称过银子重量后,又拨了两下算盘,笑道:“巧了,正好再找您半吊钱,我就不剪银子了,您看如何?”


    姜晚义靠在柜台边,等得不耐,“赶紧。”


    “哎好好,”掌柜从柜台中取出半吊钱递给苍清,“客人慢走。”


    “等等!”姜晚义盯着半吊钱喊道。


    刚出声,一阵炫丽的光就在苍清手上闪过,她速度很快,手一挥,阻止了浮生卷从货郎包中飞出,对震惊的掌柜下魅术:“你什么都没瞧见。”


    掌柜瞳孔一缩一张,点头,“我什么都没瞧见。”


    姜晚义的耐心在瞬间化作飞烟,探身上前扯住掌柜的衣领,喝道:“这枚铜钱你哪来的?!”


    “我……我……”刚回神的掌柜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一下吓呆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松手!”苍清拉开姜晚义,“我来问。”


    不多时,掌柜就交代的一清二楚。


    他是徐驸马的远房亲戚,借着那么一点点沾亲带故,他妻子在驸马的亲弟徐舍人的享莺斋,谋了个洒扫的职务。


    这枚铜钱就是打扫厢房时拾得,因徐驸马命丧画舫,享莺斋今日闭园,他妻子也就回家来,二人一合计,将这颜色质地独特的铜钱与其他铜钱串在一起来用。


    “跟我们走一趟。”姜晚义强压着燥意,拿出邢妖司令牌。


    “我、我是人,邢妖司凭什么抓我。”掌柜被他的气势所摄,话说得很没底气。


    苍清回身瞧了眼何有为,后者心领神会,匆忙将剩下的瓠羹倒进嘴里,擦擦嘴,起身来到柜台前,拿出开封府衙令沉声说道:“本官现在怀疑你夫妻二人与一起劫案有关,命你速将你妻子唤来,带我们去享莺斋!”


    面对何有为,徐掌柜说话利索起来,“什么劫案?冤枉啊,我说各位官人,这铜钱虽年号不对,但是铜的没错,也的的确确是捡的,就一文钱,不必抓我去见官吧?”


    “少废话!”何有为数出五十文丢在柜台上,“让你妻子过来。”


    一番折腾,众人总算是带着夫妻二人朝享莺斋行去。


    享莺园不复往日热闹,冷冷清清。


    连往来仆役都无。


    在徐掌柜的妻子带领下,寻到西边那处厢房,推开门,跨进屋,姜晚义问道:“你确定是这处捡到的?”


    声音不大,苍白无力,但在场之人都听见了。


    那妇人忙不迭点头,指着靠门的一处地上,“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绝对没骗人!”


    “你何时捡的?”姜晚义又问。


    “就昨天清晨,洒扫时捡到的,前夜有客人宿在这处,床铺凌乱,我整理时还捡到一条红绳。”


    姜晚义往后踉跄了一步,手又抚上额头,李玄度立时扶住他,“你前夜寻过这处?”


    “是。”姜晚义僵硬地点头,“我就在屋顶,可明明没有她……九哥,从清明日算起,这是她被劫得第四日了。”


    “哪位客人?”苍清忙问。


    妇人回:“不知,这我们都是不问的,每夜留宿的客人都不同。”


    “我知道是谁。”姜晚义推开李玄度,趔趔趄趄走进碧纱橱内,看着已经被整理过的床铺,神色郁结且懊悔,“是荣昌驸马。”


    他的手抚上床柱,那一圈划痕是绑过铁索的痕迹。


    再往下摸,只听得“咔哒”一声,似乎是什么机扩打开的声音,但周遭物什,全无变化,不见暗门。


    姜晚义一愣,回过神后疯了似的开始四处翻找。


    扯开被褥,倒转橱柜,踹翻桌椅,一阵叮咚哐当。


    众人也瞬间明白过来,祝宸宁赶忙上前与他一起找寻暗处机关。


    苍清示意何有为将那夫妻二人带出去。


    等屋中只剩他们四人,她道:“荣昌驸马不是我杀的,他根本就不在我的名单里,至少不是我白无常杀的,为什么要算在我的头上?”


    李玄度在翻箱倒柜声中,冷静分析,“既然死不见尸,或许是失踪了,所以才会被人认为死在画舫上?可徐驸马前夜还活着,画舫是昨夜的事,一个成年男子,为何不过一宿未见就笃定他失踪了?”


    “那定然是他的亲眷误认为,他昨夜的行程就是要去画舫的?”


    苍清从袖中取出小卷轴,重新翻起来,“名单上倒是有个姓徐的,就是享莺斋的主人,徐驸马的亲弟徐舍人,但他也不在画舫上,等等,我昨夜多杀了一个,坐在首位,有些胖,他没说名字……这人会是谁?”


    “屋中有障目阵。”祝宸宁出声喊道,他手上快速掐决,伸指点向床铺,“破!”


    苍清被他的声音吸引,回身看去,原本空无一物的床铺里侧靠墙处,显现出一道暗门。


    姜晚义的手搭在床柱上一顺,“咔哒”一声,墙上暗门缓缓朝内打开……——


    作者有话说:蓝田玉这道菜出自宋《山家清供》,古人有服玉长生的说法,宋人以瓠hu瓜代替玉,意指田园之情忘烦忧,清心寡欲方长生。


    瓠瓜,葫芦的一种,瓠羹和蓝田玉的原材都是瓠瓜,制作方式不同,不做深究。


    第257章


    暗道石室。


    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小郡主已经醒来许久, 埋头抱膝靠坐在石床上,徐柯带来的烛灯燃尽后,石室中又陷入一片漆黑。


    寂静无声只有她与一具死尸, 连时间仿佛都在这处凝固。


    从被劫走至今,她水米未进, 只饮过几口难喝至极的血,几近脱水。


    嘴里全是铁锈味,身体一阵阵的发冷, 耳际只有嗡嗡耳鸣声, 不知还能撑多久。


    一抹光照进暗道,杂乱的脚步声同时响起,由远及近。


    她缓缓抬起头,微眯起眼,干裂带着血渍的嘴唇轻张,“谁?”


    “好个移花接木!”一道女声传来, “徐柯你好大的胆子, 竟敢欺骗本位,金屋藏娇。”


    白榆看清来人, 轻声且含糊地喊出她的名字, “荣昌……”


    声音嘶哑难听。


    荣昌公主也在同时瞧清石室中的景象,见到了驸马被咬开脖颈的尸身,血流了一地,已经凝结发黑,她惊讶之余往后退一步,“祈平你!”


    她身后跟了两人,其中一名近侍立刻上前一步挡在公主身前。


    剩下一人戴着傩戏鬼脸面具,在旁笑道:“不愧是要用来祭剑的祀品, 苍官身边之人果然无一是坐以待毙的废物。”


    白榆缓缓抬起头,用凹陷空洞的双眼看向木有枝,又依次扫过其余人,荣昌身前的近侍,模样长得与太子有几分相像。


    她想起来了,那日劫她之人正是这近侍。


    这一切果然又和东宫有关,脑中无意识地想到了那并蒂莲的珠钗。


    花开两朵,同根同生。


    寓夫妻,寓同胞。


    荣昌从震惊中缓过神,视线略过地上的驸马尸身,说道:“还是木先生能耐,发现了有人偷龙换凤。”


    “是你们那位高人发现的,我不过借花献佛,太子殿下既告知我苍官尸身不腐之事,我自然也还他一事,只可惜我去晚了一步,琞王府的棺木中已无尸体,不过倒是遇到悦娘了,也不错。”


    木有枝轻笑一声,“看在这事上,那镇龙剑成时,我可替太子杀了琞王,月华迫害我族……若不是他,苍官也不会叛变。”


    笑容中竟带着些酸楚。


    荣昌一直觉得木有枝阴森森的,说话颠三倒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不能否认他的能力,“听闻木先生也擅长造物,不如亲自主持祭剑大礼?”


    “这是你们‘那位’幕后高人的事,与我无关。”木有枝冰冷的目光落在白榆身上,“看着苍官在意的人死去,还是死在祭剑上,因果轮回,也挺有意思,但悦娘会难过,所以我不会亲自动手,我只想作壁上观。”


    白榆一言不发垂下眼,就这么抱腿蜷坐在石床上,呆滞地听着他们对话,荣昌听不懂的地方,她能听懂。


    原是东宫要拿她魂祭扶摇剑,杀月华神君。


    途中却被执行劫人计划的徐驸马偷天换日,却不知怎么被他们口中那位高人发现了。


    还有很重要的信息,师姐落入木有枝手中,清清的尸身不见了。


    但她的注意力因饥饿无法集中,也无法仔细思考,她的嘴唇开裂流血,扯一下都疼,更不会白费力气去与他们说话。


    木有枝走到她身前,俯下身,毫不怜惜地抬起她的下巴,左右瞧了瞧,说道:“殿下还是赶紧给她喂些盐水吧,若是魂归冥府,可就没法祭剑了。”


    “乌犀。”荣昌沉声吩咐:“将人带出去喂水,而后送去那处,这次不可再失误。”


    “是。”荣昌身边的近侍乌犀应声,又问:“那驸马?”


    “不可再让他坏了事。”荣昌眸色森森,沉默良久,叹口气,“终归夫妻一场……”


    “昨夜杨家画舫失火,算在那处吧。”


    她垫脚绕过血瘫,走到徐柯的尸体旁,从发髻间摘下了那支并蒂莲珍珠金钗,放在他手中,轻声说:“驸马,你说巧不巧,我今日偏正好戴了它,你我今生孽缘就此终,只愿来生勿再相见。”


    她唯一次没有在他面前自称“本位”。


    是在他死后。


    白榆的余光将这些尽收眼底,心下模模糊糊地以为,徐柯许多莫名其妙的言语,其实都不是在对她说。


    而是透过她瞧见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正是荣昌。


    只是不知荣昌对于驸马又有怎样一番复杂的情愫-


    苍清四人到底是来晚一步。


    石室中只有大滩血污,以及一具男子的尸身蜷在石床上。有半截扣在石床上的铁索,显然是被人以极强的功力生生劈断。


    借着姜晚义掌心燃起的火术,苍清凑上前,看到死者肿胀的面部,以及脖间的铰链状伤痕,松口气,说道:“这是被铁索勒死的,死后还被咬开了喉管,地上大滩血应该不是阿榆的。”


    姜晚义蹲下身拾起垂在床沿的铁索,从上头取下一片榴色纱罗碎布片,面色凝重,“阿榆清明那日穿得是榴裙,因她阿娘最喜欢榴色。”


    “荣昌驸马竟真的死了?”李玄度如今眼神极好,一眼瞧见徐驸马身下露出的金钗,探手取出,在手中转着瞧,“这钗……”


    祝宸宁立即指着金钗说道:“这并蒂莲珍珠金钗的样式,同水晶银钗的一模一样!”


    苍清抓着李玄度的手凑到眼前,来回看金钗,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没有抓住。


    “阿榆一定曾经被关在这,仔细找找或许有她留下的线索!”


    她自己却未动,以她现在的视力,上去找纯属添乱,但不忘指挥李玄度,“特别是你,别浪费一双好眼睛,搜仔细些,一处细节都别漏。”


    李玄度听话地点头,并未意识到这话中其他的意思,而姜晚义已经将徐驸马的尸身从石床上拽了下来。


    苍清冷淡看着他的动作,冷然说道:“阿榆是绝不可能将囚禁她的人放在石床上的,定有他人再次带走了阿榆。”


    不大且昏暗的石室中,三个男人使出浑身解数,仔仔细细一处不落地寻找着可能出现的线索。


    “这里有血迹。”李玄度第一个找到线索,众人一时间全围到石床边。


    姜晚义瞧着那点状的血渍,手摸上额角,魂不守舍,低声语,“她受伤了。”


    “不止这一处,这里还有。”李玄度拨开石床上的稻草,手指石床上的血符,“这是离卦和巽卦。”


    这血符号极其细小,似乎是用稻杆沾血写得,不仔细瞧只会以为是溅上的血渍。


    一长横,一断横又一长横的离卦;两长横,一断横,两阳一阴的巽卦,最后还画了个月牙。


    祝宸宁一番掐算,“上离下巽,六爻中的鼎卦,鼎乃君王祭祀之器,是君权的象征,吉卦,阿榆这是何意?”


    “阿榆并不懂什么六爻卦象,她对八卦的理解仅限于表象,此卦或许是无意间形成。”苍清轻轻在掌心画着离符和巽符,“我想她是有其他代指。”


    李玄度立时了然她的意思,“离火,巽风,离位南,巽东南,难道是指方位?”


    “她在这黑漆漆的地下,怎么会知方位?”苍清否决了他的想法。


    “或许是指外头的方位,整个汴京城。”李玄度道。


    祝宸宁说道:“这倒是有可能,但小师弟刚刚说得是后天八卦,在先天八卦中,离位东,巽西南,哪知阿榆用得哪个,这范围可就太大了。”


    一直沉默的姜晚义出声说道:“先天八卦可能性更大些。”


    众人将目光转向他。


    “因为……锦鲤护心镜的另一面刻着的是先天八卦。”


    众人点头。


    “那月牙又是什么意思?指明月还是指李明月?”苍清思虑半天也没有其他结果,说道:“先出去吧,把那金钗带上。”


    四人走出石室,姜晚义和祝宸宁行在最前头,苍清走得慢,落在最后,李玄度陪着她,悄悄拉着她的衣摆。


    不知何故姜晚义指尖的火术倏然熄灭,暗道瞬间被黑暗笼罩。


    苍清脚步一滞,不再向前。


    李玄度脚步未停,被他拉住的衣摆随之一扯,暴露了行径,他干脆光明正大去牵她的手,止步出言问她:“怎么了?”


    “无事。”苍清避开他的手,手掌一翻,自行燃起掌心火。


    李玄度默默收回手,在身后握成拳。


    前头传来姜晚义幽幽的声音,“祝师兄的卦象向来很准,即使是无意形成的,明夷卦,日落光藏,阿榆果真被囚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又说韬光养晦伺机而动,这驸马定也是她杀的。”


    他所言之意,众人皆明。


    所以……鼎卦又意味着什么?


    郡主又被谁再次带走了?


    出了暗道,正好遇上前来寻他们的何有为。


    “仙姑啊,刚刚衙吏来报,西夏文郡主寻到了!”


    苍清立刻问:“在何处寻到的?人如何?”


    “没有受伤,好得很,是在一辆豪华马车中寻到的,西夏使臣只说是他们郡主贪玩忘了回家,其他的也不肯多说,想来是顾及名声。”


    何有为压低声,继续道:“但有暗报称其是独自游玩时被人引进暗巷拐的,只听得什么‘莺儿’不‘莺儿’的,中途不知要将她送去何地,又听得什么‘偷龙转凤’什么的,趁乱逃跑时她表明了自己是郡主但又被抓了回去,一路上基本都是在转运途中,等再醒来时就好好躺在马车中,像是被人护送回来的,不知消息真假。”


    姜晚义说道:“龙王庙附近曾有女子说自己是郡主,莫非就是文郡主,只是我们去晚了一步,真的文郡主被换成假的“疯郡主”。”


    何有为也记得此事,“对对,当时张太尉也在,这么看来传言是真的概率极大。”


    李玄度也点头,“看来也和享莺斋有关。”


    苍清问道:“昨夜画舫居首座的男人是谁?”


    何有为回道:“听旁人称他为‘徐内知’,应是哪位公主府的管事。”


    “只能是荣昌公主府。”苍清神情肃穆,凝眉长思。


    半晌她开口,语气肯定,“是我们从头到尾想复杂了,并非什么拐子随机作案。”


    享莺斋才是真正的渣子行,它名义上是徐舍人的园子,但背后却是徐驸马。


    “在先天八卦中,离卦位东,两相联系指东宫才最合理,巽风也许是指我,阿榆不直接写明,定然是身边仍有威胁,我想大概率是荣昌公主。驸马和公主是一体的,驸马死了,公主秘而不宣,还能为何?”


    李玄度接口:“必然还有所图谋,‘偷龙转凤’这龙很可能便是祈平,这凤自然是文郡主,而荣昌和东宫太子一母同胞,脱不开关系。”


    祝宸宁不禁感叹,“这大概只有小师妹能想到。”他脑子一抽,莫名其妙说道:“巽五行属木。”


    几人异口同声:“木有枝?!”


    何有为听得一愣一愣的,“你们说劫持西夏文郡主和祈平郡主的是东宫太子?”


    沉默半天的姜晚义深呼一口气,朝屋外行去,“我去找赵峥要人。”


    面无表情,语气森然。


    “拦住他。”苍清冷声道。


    李玄度一个箭步冲上去,拦在姜晚义身前,“她话未说完。”


    姜晚义止住脚,回身看向苍清,等她发话。


    “巽指风还是指木,又或许一语双关,都不好说。”苍清边说边走上前摁住他的肩,手指微微用力,施了威压,“姜爷别冲动,她不会在东宫。”


    姜晚义被她定住了身,一动不得动,“你说要怎么做?听你的。”


    苍清松开手,嗓音清冷,“东宫多术士,不好进,同气连枝的公主府可好进多了。”


    第258章


    荣昌公主府。


    门楣光耀, 朱漆大门,兽首金环在夕阳下闪光。


    门房来不及去通报,琞王已经大踏步进了公主府, 他的身后跟着另外三人。


    苍清从袖中取出仵作干活时的面巾,重新缚到脸上, 依旧行在最后,一身深色苎麻衣和另外三人显得格格不入。


    行不到半路,荣昌就急急带着人赶来, 两队人半道相逢, 荣昌喝问:“九哥闯我府门是什么意思?”


    “问大姐要人。”李玄度单刀直入,“别藏着掖着了,人在哪?”


    荣昌微愣,一甩袖,沉声道:“我不知九哥在说什么。”


    “大姐是非要撕破脸了?”李玄度音色不变,青衫广袖却无风自动, 发出“猎猎”声响。


    苍清一直站在最后冷眼瞧着局势, 此时拿眼示意姜晚义,“姜爷, 去试试水。”


    姜晚义纵身上前, 夜影刀已然握在手中,荣昌的近侍乌犀立刻应战,几招下来竟不分胜负。


    十招过后,乌犀隔空一掌拍在姜晚义身前,后者急退数十步。


    李玄度飞身而起,托住姜晚义的后背,止住了他倒退的步子。


    “大姐这内侍有些能耐。”站稳后,李玄度手腕一翻, 一柄银枪出现在掌中。


    乌犀立刻拦在荣昌身前,横眉冷对,一言不发。


    “他不是凡人。”苍清掩在祝宸宁身后,轻声指挥,“赵玄,你上,用火术。”


    “离字诀!”


    银枪挥出的瞬间,“滋啦”火花瞬起,甩得到处都是火星,好似萤虫乱舞。


    乌犀的速度很快,身形如风,闪避间,狂风骤起,倒把火星吹向了李玄度这方。


    打了几个来回后,银枪转了方向,从后袭上乌犀,他避让之际,银枪已经点在他身前,身后的不过是个虚影。


    枪尖火焰一沾上乌犀的身,立时着起来,迅速蔓延全身。


    “不要!”荣昌冲过去,不顾火焰灼烫,去拉乌犀的袖摆。


    苍清轻轻一挥手,“哗啦”一道水柱从天而降浇在乌犀身上,扑灭了他身上的火焰,还好只是烧烂了锦袍。


    祝宸宁在苍清的指示下,出声说道:“荣昌殿下若想留他性命,还请赶紧告知人到底在何处。”


    “本位说了不知……”荣昌话刚开头,她身旁的乌犀身形一闪,消失不见,落在地上的只剩一个木偶。


    不等荣昌去捡,木偶飞起,已落入苍清手中,她紧了紧脸上的面巾,无奈从祝宸宁身后走出来,还是得她亲自出马。


    一手拿着木偶,另一手翻掌朝上,掌心是灼灼火焰。


    行到李玄度身侧,止步。


    “我想,这木偶对于公主殿下来说很重要吧?”


    “大胆小吏,此处哪有你说话的份?!”荣昌沉下脸,朝着苍清摊手,“还不将他还于本位!”


    “殿下对驸马如此冷情,对乌犀倒是很看重。”苍清晃了晃手中木偶,“我瞧着乌犀与太子殿下有几分相似,看来两位殿下姐弟情深,这木偶是荣昌殿下自己寻得?还是太子赠予?”


    姜晚义在旁冷笑,“姐弟情深?下毒时可不见手软,太子恐怕对此一无所知吧?”


    荣昌敛起容,目露惊疑,“姜昼你休要胡言乱语!”


    苍清将掌心火朝着木偶靠近,“荣昌殿下,他的生死在你一念之间。”


    “别!别动他!”荣昌脚步往前,急急朝前探,“你要什么本位都可以给你,升官发财随你选,将他还我。”


    “祈平在何处?”


    眼看火焰即将点上木偶的手。


    “我不知道!”荣昌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苍清手上的木偶,人却再未动。


    “我猜你同乌犀的感情一定很好,好到驸马都误会了你二人的情谊,将曾与你的定情信物,做成水晶钗随意送人,而你替享莺斋收尾时,毫不留情碾碎了那些水晶珠钗。”


    苍清腾不出手,于是用手肘轻碰李玄度,让他将并蒂莲金钗取出来。


    “这钗可是你的?我们已经去过暗道,见了徐驸马的尸身。”


    等不到荣昌回答,苍清自顾说下去。


    “乌犀是你的精神寄托?是某种情感的影射,是深宫中难得的亲情吗?你当真愿意舍弃?”


    “你懂什么?!也来随意猜度本位的心思!”荣昌忽而疾言厉色起来。


    苍清摇摇头,“若我强行读取你的记忆,你所有的心思都会暴露人前,将毫无尊严,不如诚恳些说实话,还能保下你心爱的人偶。”


    荣昌脚下虚浮,步步后退,“说了不知道!”


    “殿下既然执迷不悟,那就让我亲自看看,看我所猜到底是否属实。”苍清覆掌熄火,一步步朝荣昌走去。


    荣昌再想后退,却是动不得分毫,她慌了神,连声音都有些变形,“你别靠近我!”


    苍清抬起手,缓缓靠近荣昌的眉心,就在即将点上之际,荣昌慌道:“我说!祈平在龙王庙后山孤坟,但眼下还在不在就不好说了。”


    “此话何意?!”姜晚义声音急切。


    “我只负责将人送去那处,自有他人会交接。”荣昌说话时带着些忿恨与无奈。


    “交接之人是谁?”苍清指尖又朝她眉心近了分毫。


    荣昌面露惶恐,“这我当真不知,他带着青铜面具,看两鬓白发以及声音估摸年近花甲,我们只喊他鼎先生。”


    李玄度收去银枪,问道:“你们是如何交接的?”


    “孤坟上若是燃起三柱香,便代表着他要人了,我们将人送去后,挂上白幡,他那边的人自然会将人接走。”


    至此荣昌也不再做挣扎,干脆和盘托出,“若有事相商,想当面见他,便在孤坟前挂一盏白灯,夜半子时,鼎先生自会来相见。”


    “其余的更多你们就只能去问太子了。”她的目光自始至终看着苍清手中的木偶,“把他还我。”


    苍清未动,只道:“你们三个速去龙王庙!”


    姜晚义只等着她这句话,脚下生风转头就走,路过祝宸宁拉着人一起离去。


    苍清这时才收回手,将手中木偶扔给荣昌,“还你。”


    荣昌脱离钳制,惯性往后退了两步,身子都未站稳,就急急去接木偶,木偶入手,她才松了口气。


    下一瞬,苍清伸指点在她额间,不等她说话已定住她的身形,大量的记忆随之而来。


    在荣昌愤怒的眼神下,苍清扯出个毫无温度的笑,“我喜欢听故事,就看近两日的。”


    “是要确认她到底有没有骗人?”李玄度并未走,一直静静站在苍清身后。


    “大姐防备心太重,强行识取会适得其反,趁她松懈之际识取,这招回马枪耍得不错。”


    “琞殿下还不走?”苍清未回头。


    李玄度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我也喜欢听故事。”


    是真喜欢听故事,还是怕她再离开所以不走,已不重要,荣昌的记忆铺面而来。


    作为亲王府中第一个出生的孩子,自是被寄予厚望,如她的名字一般。


    赵华,华,荣也。


    也是长辈们的祝愿,一生荣耀、繁花似锦。


    她也确实如此。


    但后来阿弟赵峥出生了,所有的目光都去了他那里,夺走了属于她的一切光辉。


    看着小小的粉雕玉琢的弟弟,她恨不起来,也喜欢不起来。


    弟弟一日日长大,总跟在她身后,说着每个孩子都会说的喜庆话,比如,“我最喜欢阿姊。”


    又比如,“等我长大了保护阿姊。”


    再比如,“我以后要将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阿姊眼前。”


    “阿峥永远会保护阿姊……”


    她觉得有个阿弟也挺好。


    后来她成了公主,封号荣昌,她阿爹的孩子也越来越多,宫里全是兄弟姊妹。


    但她与赵峥的感情反而更好,也许是因他们的阿娘成了皇后忙碌起来,无暇关心他们。


    渐渐的,无所事事的只有她一人,不读书写字时,她会在宫里无聊地坐一下午。


    能做什么呢?


    她只是公主而已。


    赵峥是长男,他才是真正被寄予厚望的那个人,甚过她。


    她的所有荣耀全是虚浮假象。


    连阿娘都说,“你阿弟坐上那个位置,你便永远荣华,你只要选个好驸马,日后辅佐阿弟即可。”


    赵峥抢了赵华的荣耀。


    可他是她的阿弟,一起长大的同胞阿弟,她爱他。


    有一回赵峥下学时,给她带来一个人偶,已是少年的赵峥,不再像儿时那般粘着她,也有了自己的许多心思。


    可他说:“知道阿姊在宫中寂寞,所以雕了个我模样的人偶陪阿姊,施了术的,会说话。”


    她没好气地将人偶扔在一旁,“你不好好做文章,倒在这些东西上花心思,昨日少师布置的策论,我替你写的,你这皇子要不要也让给我做?”


    她是真生气,又不知在气什么。


    赵峥被她训了一顿,好几日都没来找她。


    再见时,是他带着一朵并蒂莲来道歉,“阿姊训得是,我该更努力些。”


    同根生的并蒂莲。


    她的气也就消了,他的荣耀既是她的,对吗?


    等荣昌到了出降的年纪,阿爹为她初选的驸马门第都极高,但她不喜,全然推拒。


    恰逢外族前来求亲,她是唯一适龄的公主,好在皇帝不同意,但也最终给她选定了驸马。


    只知徐柯选尚公主,也是不愿的,尚公主者不可参政,仕途就此断了,可她是公主,他没有反抗的权利。


    她二人或许从初始就是怨侣,因她二人有着一样的野心,却一样的被囚在身份上。


    成婚日,她对他说:“驸马不必怨本公主,你该去怪规则。”


    但徐驸马却送了她一支金钗,并蒂莲珍珠钗。


    不知何意。


    婚后二人貌合神离,他借酒浇愁宿于花间,她长夜难眠独坐凉亭。


    更深露重,宫人提灯从她身前行过,都瞧不见隐在暗处的荣昌。


    满阶繁花不为她而开,荣华也与她无关。


    随着年岁渐长,赵峥从少年长到青年,也娶了夫人,成了太子,与儿时不同了,姊弟利益相连,情感却逐渐疏离。


    她终于明白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公主,与万千进入不了权利中心的公主一般,无论曾经多么耀眼,迟早会在角落里孤寂落败。


    赵峥的荣耀不是赵华的。


    那么多阿弟无论哪个登上王座,她都会是长公主,她都“荣华”。


    却不是她要的荣华。


    赵峥送的人偶忽而说话了。


    “阿姊,为何不去争一争?”


    为何总这般长他人志气,争都不去争一争,甘心沦为人后,自怨自艾。


    “他是我的胞弟,我爱他。”


    “他抢了你的荣耀,你的位置,背弃了儿时的誓言,敲开你的背脊吸髓喝血。”


    “所以我也恨他。”


    人偶说:“人心真是复杂且矛盾啊。”


    她的身边多了一位名唤乌犀的近侍,乌犀,药名,有毒,亦是良药。


    无人知他的真实身份,只道是公主身边的新晋内侍。


    徐柯看着乌犀与太子几分相似的容颜,理所当然的误解了。


    荣昌记得他当日大为震撼的神情,但她不屑解释,他流连花丛她也懒得管。


    当得知她让乌犀给赵峥下毒时,徐柯更是大为不解,质问她:“因爱生恨?得不到就毁掉?”


    她说:“本位的事,轮不到驸马来管,你且记着,你与本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做好交予你的事。”


    他却冷笑道:“并蒂花开,徐郎错付。”


    都道荣昌公主喜欢并蒂莲,事实上她喜欢的只有当年赵峥送得那一朵。


    而这个事实只被徐柯发现了。


    二人就此彻底决裂,连貌合神离都无了,如今徐柯已死,心意如何再不得知。


    苍清松开手,疑惑问道:“我只想识取你近两日的记忆,你为何改变心意要给我们瞧从前的?”


    荣昌苦笑道:“若是九哥登位,恐怕我就不是公主了,断了念想做个庶人也好。”


    她做了那么多的事,推波助澜杀了他夫人,还帮着太子想杀他,若九哥登上帝位,第一件事就是寻由头肃清太子一派。


    “他不会坐那个位置,也不会杀你,你也是他的阿姊,他的手不沾人血,你的账会有人来找你算。”苍清拉着李玄度朝府门而去,“走了。”


    李玄度忙将并蒂莲金钗扔给荣昌,对着苍清支支吾吾,“那个……我有件事想与你说,关于这个不沾血的事……”


    身后荣昌问道:“你的声音很耳熟,你是谁?”


    “开封府仵作,不入编的临时工小苍。”苍清侧头瞪李玄度,示意他晚点再说,又对荣昌道:“顺便告诉你,乌犀是异族伪装的,并非木偶成精。”


    出了公主府,李玄度忙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异族?异族真能化人形?”


    苍清解下覆脸的面巾,收进袖中,只回答了他前一个问题,“我双目有鲛人瞳,辩世间一切妖邪。乌犀木,原形似树,生于风暴,擅伪装,行动速度极快。”


    李玄度眸光深沉,“所以……你早就知道点珍宴上的无忧师叔是假的。”


    “嗯。”但她当时没法直言。


    苍清甩开他的手,反去拎他的后衣襟,“我带着你飞,我们快一些赶去龙王庙。”


    李玄度反应极快地躲开,“你可以抱着我,不必提领子,我们一同运力,速度更快。”


    苍清提眉,随便找了个借口:“我这身衣服,验过尸。”


    “我一身血污时,你也未嫌弃我。”他说得自然是之前她假装入梦,替他束发那夜。


    苍清抿嘴不接话,现在不是耍性子的好时机,最终揽住他的腰,与他一同飞身而起,朝龙王庙方向疾行而去。


    行至半路,她才问:“你刚刚要同我说什么?”


    “就是关于手不沾血……”李玄度支吾。


    “赵玄。”


    “嗯?”


    “我不在,你就造杀业了?”


    “……嗯。”


    “什么感觉?”


    “悲痛欲绝。”


    苍清有瞬间的怔神,明白他的意思后,脚下步子都不自觉慢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北宋初驸马多为武将,且都是任实职,政治活动频繁,有很大的军事政治力量。


    中后期尚文,驸马多为文人进士,家族中有驸马都尉的,家中其他人都不可担任实职,政治地位急速下降,但荣华一路上升,子嗣皆可为官,保好几代富贵。(注:宋官制复杂,位高的不一定实权高,驸马都尉和后代都可做官,就是没权。)


    无论哪个时期,驸马家世都极好,长得也不差,且公主就是权,是驸马都尉荣华的根本,公主就是得捧着,也有非要作死的驸马,大臣会积极弹劾,皇帝一怒统统贬官,但因不涉及政治中心,被诛杀的驸马就没有唐朝时多,所以宋朝公主看起来会比唐朝公主憋屈许多-


    架空文不做考究,荣昌公主无任何原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前文中,德顺长公主下嫁给平国公穆禾将军,皇帝也是有收权的意思在里头,只不过长公主还是太强了,反收拢了穆将军的兵,上一辈的恩怨,想看的宝多的话番外里说,没有就算啦。


    第259章


    白榆从昏迷中醒来, 睁眼依旧是一片黑,温热流水浸过她的锁骨,氤氲的热气熏在身上, 耳边有涓涓水声。


    她泡在温泉中?


    身上的铁索已经摘去,但木有枝封住了她的真力, 卸了她的力道,这一回对她防范至极。


    其实纯属多此一举,她许久不曾进食, 虚脱无力, 早已经感觉不到饿。


    若不是后头乌犀给她喂了水,她大概已经去见太奶了。


    她刺破指尖在石床上留下的记号,用了十枚指尖血,因为实在是挤不出血来。


    如今又泡在热水里,她只觉随时都可能昏厥,缓缓抬手摸脸, 手都是打颤的, 头上不知罩了什么东西,冷冰冰的触感, 还未仔细感受, 手被人大力摁回水中。


    “娘子安分些。”说话的女子舀起一瓢瓢温水淋在她身上,溅起的水花打在脖颈的破皮处,辣得人生疼。


    “这是哪?”她开口询问,竟发不出声。


    自然也无人答她,周边再无人说话,只有水声与来回的脚步声,以及多名女子替她擦洗身子时,肌肤相碰的柔软触感。


    她是被人服侍惯的, 不觉尴尬,但这回显然是祭祀前的焚香沐浴。


    说难听点,更像是牲畜要拔毛前烫个热水澡。


    很快她就被人从水中拉上岸,冰凉的真丝、罗纱一件件覆上身,穿戴整齐,她们将她摁到椅上,有人给她梳发,有人给她喂蜜水,井然有序。


    从始至终她都是被人架着的,像是任人摆布的木偶。


    白榆昏昏沉沉,坐下椅子忽而凌空而起,是她们抬起了椅子,不知要将她带去何处。


    等椅子停下摇晃,重新落地,耳际传来一苍老的声音,“小郡主,又见面了。”


    这声音很耳熟,似乎在哪听过,白榆张了张口,无声吐露,“你是谁?”


    她知道他瞧得见她的口型。


    “他们都喊我鼎先生。”


    白榆微微颔首。


    鼎先生自顾说起来,“等吉时一到,你便要以魂祭剑,不怕吗?”


    怕?她摇摇头。


    “老夫其实还挺欣赏你这女郎的,有勇有谋,临危不乱,赵峥这回倒是挑了个好人选。”


    许是见她不言不语,他笑道:“你那情郎疯了似的在寻你,和他兄弟一起快将黑白两道荡平了,也算是为大宋百姓谋福了。”


    白榆动了动身,无声张口:“别动他,我甘心祭剑。”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不过那后生儿女情长不堪大用,知道你死了怕是自己就要落个肝肠寸断,这份情意倒让我有些不忍心了。”


    头顶传来摩挲感,鼎先生在抚摸她的头,像是在给小宠顺毛。


    “但剑是一定要祭的,祈平、祈平,祈愿长平……好名字,还指望你圆老夫心愿,且看你自个的造化吧。”


    “什么意思?”白榆问道。


    难道不是单纯的帮太子祭剑吗?


    还有他自己的目的?


    不知是鼎先生未看见她的唇语还是不想作答,他停下抚头动作,说道:“这个还你。”


    白榆的怀里砸来一样金属物件,落在她腿上。


    “好了,在此处好好等着,老夫要去开鼎了。”


    脚步声渐远……周围再次陷入死一般寂静。


    不知过去多久,有股热气从头顶的百会穴一点点蔓延至全身,冲开了她被封住的穴道,力气恢复了些,手也不再打颤。


    白榆摸了摸罩在脸上的东西,是个金属制的头套,只露出嘴的部分,靠近下颌处的地方收紧上了锁,所以仍旧摘不下,也看不见。


    又摸怀里的东西,凉凉的,刀刃似的榴花鞭身是合上的,她一手握上鞭柄,一手撑着扶手,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


    苍清与李玄度赶至龙王庙时,姜、祝二人已将整个龙王庙都翻遍了。


    那孤坟是在龙王庙后山,不远处就是潺潺温泉。


    徐家的享莺斋和张太尉的私园都在这附近,不过几条街的距离。


    坟前确实挂着白幡,在风中张牙舞爪地摇曳。


    拨开坟前薄土,掀开石板,里头一口棺,棺里空空。


    姜晚义也不等人找机关,简单粗暴地劈碎了棺材,底下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道。


    四人依次跳进洞,苍清燃着掌心火打头,李玄度殿后。


    冗道低矮,需歪腰而行,又前后都黑,只有掌心火一处光亮,密闭的空间压得人喘不过气。


    行了数百步,冗道才渐宽,可容二人同时直立行路。


    这冗道像是没有尽头,四人越走越深,真叫人怀疑要穿进地心去,祝宸宁上前与苍清并行,轻声说:“这里的温度似乎比外头高。”


    苍清回他:“不是说这里有温泉?应该是这个缘故,总不能是地下火吧。”


    他们六人之前约了上巳节来龙王庙附近踏青、泡温泉的,后因小队解散,她与李玄度对立而站,此事作罢。


    如今想来还有些可惜。


    “若有地下火,我们都得死在这,倒是干净。”姜晚义心不在焉,随口提了一句。


    李玄度安慰他,“哪有那么巧,别想太多。”


    祝宸宁说道:“地下火?那岂不是又应了明夷卦?”


    众人未回,皆各自思量。


    那鼎卦又代表着什么?


    继续往前,出现一间石室,借着掌心火,瞧清里头密密麻麻插满剑。


    “这是处剑冢?”祝宸宁问。


    “这些都是废剑。”苍清冷声回道:“是魂祭失败的剑。”


    李玄度看着至少有数百把剑的石室,面露惊讶,“你是说,每一把剑上都背着一条命?”


    苍清点头。


    “是个狠人。”姜晚义冷冷丢下一句评价,转身又步入甬道,朝前走去。


    苍清也紧随其后,如今最重要的事是找到白榆,又急行出一段路,前头出现光亮,走近了才发现是甬道两边的石壁上燃着烛火。


    耳中听得潺潺水声,竟有一池泉水,蒸汽氤氲,烟雾缭绕。


    苍清探手进池,“是温泉。”


    姜晚义蹲在地上,指尖引火细细打量着地上水渍,“这里有人来过的痕迹!”


    他最擅长追踪,无人怀疑他的判断。


    “走!继续往前。”苍清也立时做出决断。


    借着甬道两侧石壁上燃烧的烛火,四人越走越快,到后头竟都跑起来,整个甬道皆是“啪嗒啪嗒”的回声。


    跑在最前头的姜晚义忽而急急止步,眼前出现了个宽敞的石室,正中心放置着一口双耳方鼎,鼎上雕着盘龙纹,四足上雕着饕餮纹,至少得有几百公斤重。


    鼎炉中燃着熊熊火焰。


    “扶摇剑!”苍清一眼就认出了鼎正中悬着的那把剑,脑海中所有想不通的事也在瞬间清明。


    “月牙指代月华,离火指东宫,巽风是指扶摇,阿榆是想告诉我们,东宫的人要魂祭扶摇剑!”


    “而阿榆是祀品!”姜晚义面露惊疑。


    李玄度眼里泛起厉色:“要杀之人是我。”


    祝宸宁做出总结:“所以阿榆才以八卦的形式告知。”


    “原来这把剑叫扶摇?”石室中响起一个苍老怪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叫人无法循声定位,“确实比镇龙好,若将真龙镇住了,又如何安邦。”


    “谁?!少装神弄鬼。”苍清伸指点向鼎炉,欲取扶摇剑。


    石壁上“咻咻咻”射出无数银珠,打断她的动作,众人纷纷躲避,银珠行至半路“啪”爆开,冒出白色烟尘,一时间整个石室都被烟尘笼罩,观之不明。


    苍清在瞬间就成了瞎子,出于本能抬袖挡在身前,护身屏障瞬出,喝道:“躲我身后!”


    鼎炉中的火遇上烟尘,火苗“砰”地窜起老高,在空中炸开,又迅速蔓延,一整个石室全是火流。


    火焰携着一股高热直冲面门,打破了她的屏障,将人掀翻在地,火瞬间燎上发丝衣袍。


    有个傻子挡在她身前,将她护进怀里隔开了火焰,与她一起跌在地上,滚了一圈,手还垫在她的脑后。


    好在屏障挡去了大部分伤害,众人虽被气流冲倒,却都没怎么受伤,只有衣服和发丝被燎。


    “不是让你躲我身后吗?逞什么英雄?”


    苍清人还躺在地上,袖子一挥,甘霖从天而降,形成一道新的保护盾,罩在四人周身。


    李玄度从地上坐起,只露出个浅笑,不回话。


    他的手背磨破了皮,鲜血淋漓,手上掐决速度丝毫不慢,“坎字诀!”


    一道道水龙冲着石室的火焰而去,火却丝毫不见熄,反而愈演愈烈。


    “这可不是普通的火。”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天上神君的炼丹炉火,若是没有人祭剑永不熄灭,只会越烧越旺,引得山崩地裂,你们谁都逃不走。”


    歪七八扭倒在地上的四人,闻言同时笑了,属苍清和姜晚义笑得最开怀。


    这就是说,人还未祭剑。


    越笑越大声,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们这些后生,还真是有趣,如此狼狈,还如此乐观。”


    苍清抹掉眼泪从地上站起,同时拉了一把李玄度,“老头你就是那什么鼎先生吧?你祭剑还要用天火,不如仙家一族。”


    “确实不如你们,不然也不会失败百次。”鼎先生并不因为她出言不逊而恼怒,笑道:“你还活着,也叫人意外。”


    苍清看着石室中熊熊燃烧的火焰,问道:“你从何处得来的这天火?”


    “告诉你也无妨,这火种在地下已有千年。”鼎先生的声音显然是处理过的,诡异变形,只能听出是个老头。


    “老夫也不知是谁所留。”


    姜晚义从地上爬起身,质问:“她在哪?!”


    “你们若是想她安全,不如早些选出人来祭剑,你这后生资质就不错,不如替下你的心上人?反正她死了你也不会独活,都是死别浪费了,起码还能活一个。”


    “你似乎很了解我们?”姜晚义不自觉往前走了一步。


    “老头,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苍清伸手拦在姜晚义身前,“这老头根本不在石室中,不然早被天火灼死,成了祭剑之魂,既然还无人祭剑,我们就有找人的时间,走!”


    四人同时后撤回甬道,才没跑几步,就见到了另一间石室。


    甬道里忽的弥漫起一股烟尘,从前方迅速朝他们而来,挡住他们的视线与步伐。


    “不好!不可让着烟尘靠近身后祭剑的石室。”


    不然,整条甬道将成为火焰烈狱。


    “巽字诀!”李玄度反应极快,双手掐诀,口中诵咒:“春风生万物,万物始清明,起。”


    苍清抬手间也起了阵风,两道风一起从四人身后吹出,在甬道中间相撞,混为一股,吹散了烟雾。


    连带着甬道两侧石墙上的烛火,也在瞬间被风吹灭,只余身后石室的烈焰火光,照亮脚下的路,打出四道长短不一的影子。


    甬道前头陷入无边黑暗。


    异动在此时传来,“啪嗒、啪嗒、啪嗒”像是脚步声,纷乱无章,不止一个,同时伴随着“咯咯啊啊”的古怪声响——


    作者有话说:顺便提一下,银枪平时收在乾坤袋里。


    第260章


    苍清挥袖, 石墙两侧的烛灯从近及远,“蹭蹭蹭”依次点燃,速度极快驱散黑暗。


    诡异声音是从前方石室中传来的。


    “去看看!”苍清打头往前走。


    石壁上火苗跳动, 光亮溜进石室中,一半明一半暗, 里头站着数十人,穿着相同的华丽裙裳,带着一样的头套。


    像祭鬼神时巫祝所戴的大头娃娃, 眼睛鼻子皆是画上去的, 只有嘴巴部分有洞。


    头套上的脸咧嘴笑着,他们却似乎各个都很痛苦,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互相推搡,嘴里发出高昂的鬼叫声,像是被割掉了声带, 诡异万分。


    姜晚义的手握上背后夜影刀。


    李玄度手一翻, 银枪在手:“是妖还是异族?”


    “都不是。”苍清揉了揉眼,“他们是人。”


    祝宸宁双手结印:“那还打不打?”


    鼎先生的声音传来:“虽是人, 下了咒也是很凶的, 小郡主或许就在其中,各位可要手下留情啊。”


    苍清拦住另外躁动的三人。


    “信我。”


    身影一闪,已进到石室中,如风般在数十人间穿梭而过,残影之下,这些人不再尖叫,安安静静站着如傀儡。


    苍清回到石门口站定,“老头, 你说或许,就表明你也不确定她在何处?”


    话音刚落,这些人头上的娃娃头套全数碎裂,化作粉末落在地上,露出一张张惊恐万分的脸。


    一眼扫过去,无论是站在明处的还是掩在暗处的,没有一张脸是他们熟悉的那张。


    鼎先生笑道:“她跑了,老夫眼下并不知她在何处,不过她看不见,指不定就会自己送上门,落入祭剑炉中,到时可就再无挽回余地,姜晚义,你当真忍心?”


    “赵玄、祝道长,难道你们真的希望天火烧得天崩地裂,殃及一城百姓吗?”


    鼎先生的话像是魔音,牵住了几人的心,甚至无人注意到身后的甬道石板左右移位,原本透出熊熊烈火的祭剑石室不见了。


    “所以……你们决定牺牲谁来祭剑?”


    “别发愣!”苍清出声提醒。


    鼎先生继续说道:“舍一人救一城百姓,得一神剑,亏吗?”


    “老匹夫闭嘴!”苍清双手结印,诵出静心咒。


    她清冽的嗓音回荡在一整个甬道中。


    “好好找找这老头到底靠什么在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给他劈烂!”


    另外三人在她的静心咒中回神,李玄度耳聪目明,看了一圈说道:“似乎是石壁上这些烛灯。”


    银枪一挑,挑碎一盏灯,一个圆形晶体随着灯的碎片滚落于地。


    祝宸宁看着一地碎片说道:“这是识相透,一种可在远处观人的法器,藏得可真隐蔽。”


    鼎先生道:“别费心思了,只要有一盏烛灯亮着,我就能瞧见你们。”


    “那就将这些烛灯全数打烂!”姜晚义手起刀落,火焰“扑扑扑”地熄灭,烛灯碎了一地。


    李玄度人都未动,银枪一划,两侧石墙上的灯“啪”地爆裂,一路而去,只剩烛灯碎裂声。


    二人行动速度之快,苍清想出声阻止,为时已晚。


    眼前刷的黑下来,她一下成了睁眼瞎,但劈烂的话是她自己说的,只能干笑,“你二人下手还真利落。”


    身边无人应她,只有石板移动的咔哒声。


    身后突然亮起光,她回头,是祭剑的石室里亮出来的火焰光,连带着石室前的烛灯又回来了。


    忽而意识到,刚刚他们身后祭剑的石室消失了,而如今又归来。


    苍清环顾四周,另外三人皆不见,凝神细听,前方数十人的那个石室也已不见踪影。


    甬道与石室在移形换位。


    这机关法阵,不知是哪位高人所设,竟厉害到连祝宸宁都未发现。


    鼎先生的声音从新换回来的甬道烛灯中传出。


    “你太过厉害会坏事,让你的同族来会会你,若你能成为祭剑者,那最是称心,放心,你若死了,他们自然安全。”


    鼎先生这是使法子将她与他们分开了。


    苍清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信你?怎知你不是也这么同他们说?”


    鼎先生只是哈哈笑着不再回应。


    前方照不到光的甬道,黑黢黢的,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不言语,就静静等着,等人走进光亮处,手朝上轻轻一抬,月魄剑出鞘,握于掌心。


    与那人同时开口。


    “木有枝,你我这一战,终是躲不开。”


    “你当真还活着,苍官。”


    木有枝缓步走到她身前,摘下脸上的傩戏鬼脸面具,随手一掷,扔进石室的火焰中,黑色的鬼脸面具瞬间化作灰烟。


    “老友相见,介意说说你怎么脱身的吗?”


    “介意,逃命的本事,怎能随意相告,不如你先说说我大师姐在何处?”


    “我也介意。”木有枝看着她手中的月魄剑,他语带怅然,“几千年前,你我也曾像你与他们般并肩而战,击杀那些发病疯魔的族人,一路从玉京厮杀出来,如今却要拔剑相向,可叹。”


    苍清也苦笑,“你在彬州时,不直接要了我们的命,是想看我与他们对立而站,却轻敌不慎叫我大师兄所伤,我们一族,普通的剑是杀不死的,只会一时陷入假死,于是你将计就计假死遁逃,到了汴京你亦是希望我与他们自相残杀,你恨我至此,可你的手上不一样沾满同族的血吗?”


    “那不一样,他们已经疯魔到不认识族人了,已经是白天黑夜都毫无转换余地的怪物,不杀会感染其他族人,族中当时的情况心慈手软只会死更多。”


    苍清道:“在他们的家人爱人眼里,那依旧是他们的亲友。”


    木有枝勾唇一笑,语带讽刺,“你露出仙家法相时,你在乎的那几人,哪个还当你是亲友?”


    苍清冷笑,握紧手中的月魄剑,“你说得对,话不投机那便开打吧?”


    二人身形皆在瞬间移动,化作残影缠打在一处,招招狠绝,双方都未留余地。


    月魄剑挥出一道道锋芒,在石室火光映照下,剑影生辉,如银龙昂翔九皋,直冲木有枝颈项而去。


    木有枝翻身回避,抬掌间光影瞬出,打在苍清身上,将她击退。


    剑气凌厉,仍旧划开他的颈侧,瞬间渗出血珠,他用手指轻轻一揩,就着火光看了一眼,伸舌舔去指尖血渍。


    “你要用这把剑来杀我?”木有枝苦涩一笑,“苍官啊,你可真是狠心,背叛族人不够,还要用我阿妹魂祭而成的神剑来杀我。”


    苍清一怔,遥远的记忆如潮汐般冲进脑海,顺着心绪涌向心间一下一下击打心岸。


    她缓缓张口:“我从未背叛族人,只是造化弄人。”


    木有枝似是同她一样忆起从前,神情凄楚,“苍官,那小郡主是你的至亲好友,我阿妹朱明舒就不是吗?”


    朱明舒。


    那个被珍藏在角落里,又曾被遗忘的名字,引得苍清心间震颤不止。


    嘴唇翕张,“是……她是。”


    木有枝轻轻摇头,“我们一族都只有‘仙家’一个共同名字,你可还记得她为何为自己取名朱明舒?这把剑又为何唤作月魄?”


    “我没忘。”苍清声音微颤。


    朱,红也。明舒,月也。朱明舒既是红月之意,明舒祭剑则月魄成……


    她低声喃喃自语,“你在彬州假扮妇人时唤作朱婶,原是在纪念她。”


    木有枝:“原来你记得。朱明舒,诛明舒,诛月,她以魂祭剑是要你扫清玉京,诛杀红月,拯救族人,而你做到对她的承诺了吗?”


    “没有……”苍清站不稳,往后退了一步,“可这并非我所愿,我一直努力在寻救治之法。”


    “那又如何?仙家早死绝了,死在你那情郎月华神君手中,他灭了我们一整族!而你就是将那群高高在上的神祇引进去的人!”


    “灭族?不可能……”苍清摇着头,“人间还有其他同族,我见过的。”


    木有枝冷冷瞧着她,也跟着摇头,“真是个天真的小可怜,那一样吗?”


    “木有枝你休想挑拨离间!”苍清不自觉提高了音量,“你恨我不止是因为我违背了对朱明舒的诺言,你是觉得我为月华背叛了族人,所以你也要我死在心爱人的手中,要我被千刀万剐,方能解恨。”


    “是啊,可惜你狡诈多端,竟死而复生。”


    “那继续吧,我不用剑也能同你打。”


    苍清松开手,月魄剑隐匿无踪。


    尽管木有枝曾险将她害死,又多次让他们六人身陷险境、生死一线,但用朱明舒神魂祭的剑去杀她阿兄,杀曾与她并肩作战的族人,她确实做不到。


    “你确定吗?苍官,你已经不是从前战无不胜的仙家九八七了,而我这次不会轻敌,你打不过我。”木有枝手心朝上,一块白玉红珠模样的玉佩飘之其上。


    “穹灵玉?”苍清看着他手中用骨头制成的玉佩,露出疑惑之色,“怎么在你手上?”


    “看来你没有好好检查浮生卷,你手上那块是我假造的,别忘了仙家皆擅造。”


    苍清点头,“过去太久,我都忘了……真正的穹灵玉是万魂方成一的。”


    狭窄的甬道,昔日族人,相对而立,迎接这一场必来的风暴,以往所害种种,叫他们已无退路。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二人的表情都很平静。


    “苍官,你可有想念家乡,想念那些死去的族人?见见他们吧。”


    木有枝剑指在穹灵玉上一挥,无数黑影随之而出,在狭窄的甬道中呼啸不止,多得掩住了两侧烛灯。


    苍清脚尖一点,迅速后撤,双手交叉于身前,金色屏障瞬开,黑影被拦住,“噼噼啪啪”撞在屏障上。


    身后石室的火光照出来,甬道忽明忽暗,黑影尖啸盘旋,一下下癫狂地拍打屏障,带着地上她的影子摇曳。


    透明金色屏障上留下道道黑色手掌印,它们想冲进来吞噬她,拉她一起堕入无间烈狱。


    烈焰与黑影。


    这个场景和她心魔中的梦魇很像。


    木有枝静静望着她,“苍官,这世间只剩下我与你两位仙家,你知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我的亲人都死了,我会用尽全力诛杀你,绝不顾念从前情谊。”


    准确来说,这世上也许只有木有枝一位仙家了。


    苍清苦笑,“既然如此,你还劫走我大师姐做甚?”


    “也对。”木有枝的眸中露出一丝柔软情意,“杀了你,再杀尽你在意的那些人,我与她自能再续前缘。”


    “那你也该知道,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让你动他们。”苍清翻掌,月魄剑重新握于手心,“我不用此剑杀你,可没说不杀它们。”


    屏障撤去的一瞬,寒光一闪,剑身燃起火光,数道冲在最前头的黑影瞬间灰飞烟灭。


    她欲再次挥剑之际,余下的黑影显出人形,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哀嚎呼痛。


    “我好痛啊……好痛好痛……好痛……”


    “痛啊!痛啊!痛啊!”


    “杀了我们!求你杀了我们!”


    苍清手中的剑一顿,面露惊疑,看着这一张张曾经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如今再见只剩下陌生。


    可那一目目过往铭刻于心,无法忘却。


    眼里泛起雾气。


    “不……你们早就死了。”


    她亲手杀的。


    昔日的族人在她面前哭嚎不断,朝她靠近,“痛、好痛……你杀了我们……”


    苍清的脚步往后退。


    要再杀一次吗?


    就是这一瞬的迟疑,木有枝闪到她身前,趁她心神不宁之际,一掌挥出,封住她的筋脉,用力将她推向祭剑的石室。


    “她魂祭月魄,你魂祭扶摇。”木有枝苦笑,“阿妹啊,她来陪你了!”


    “——阿清!!!”甬道两侧的烛灯传来李玄度的喊声。


    可苍清已然无暇顾及,石门内的火焰在一瞬暴涨,朝着她伸出火舌,灼热的火焰舔舐上她的脸颊,卷上她的发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