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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今日卜卦一见生财》 第231章
汴京郊外。
一处荒草杂生、破落不堪的小院。
正午烈阳照进这个被繁华抛弃的小院, 阳光洒在乌黑发亮的土地上。
院中满是尸骨、碎肉以及皮毛,苍蝇在其上“嗡嗡”绕着打转。
一络腮胡大汉正奋力挥刀,砍向砧板上, 叮满蚊蝇的不知名肉块。
“啪叽”一声,砧板上的肉裂成两瓣, 肉沫飞溅。
吓得屋顶处一只小黑猫,弓起背,竖起尾, 全身的毛瞬间炸开。
而屋中, 有一华服男子,紧缩眉心,厌恶地看着院中这一切。
他身旁另有一男人,脸上戴着傩戏的鬼脸面具,清冷说道:“殿下不喜这腌臜之地?可此肉做出的美食,城中贵胄人人趋之若鹜, 更有甚者一掷千金, 您不也是吗?”
被称作殿下的华服男子,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几声, 才回道:“若是早知‘遐龄煮玉’是以此肉做的, 本宫绝不入口。”
“是吗?”戴傩戏鬼面的男人笑道:“可遐龄肉美味绝伦,食之还可永驻青春、延年益寿。”
华服男子想到那鲜嫩丝滑的肉质,忍不住吞咽唾沫,别开脸,“你之前答应过会让本宫长生不老,百病皆消,可这遐龄肉,似乎还达不到你之前所说的效果。”
“殿下莫急, ”鬼面男转头看向院中,“想要更好的效果,这肉的来源自然要换一换。”
院中,络腮胡大汉神情冷漠,手中剁刀正快速挥舞,似是不知倦,一下一下剁着血淋淋的肉块。
“剁剁剁剁剁剁……”
血肉溅在他身上,他毫不在意,将剁完的肉沫用刀一撇,剐进旁边的木桶中,惊得蚊蝇一哄而散。
他又从地上拾起一块完整的肉块,一刀下去劈成两瓣,机械地重复着之前的动作。
腥臭气冲天,另人作呕。
屋中华服男子瞧着这一幕,捂住口鼻,又连声咳了数下,开口问道:“什么肉?”
鬼面男似乎是料到了他的选择,轻笑一声,“仙家肉。”
“仙家?天上的神仙?”
“此仙家并非殿下所熟知的那个神仙,仙家一族擅造物,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万寿之龄,只要吃了他们的肉,别说是长命百岁,就是万寿无疆也不在话下。”
鬼面男的声音低沉好听,带着蛊惑,他手舞足蹈地做起傩戏的动作,口中念念有词:“驱百病,避疫鬼。”
华服男子神色动容,“要去何处寻这仙家?”
“殿下运气极好,眼下汴京城中就有一位,只是……殿下也知,异族种类颇多,各个身带异能,而仙家正是异族之首、玉京之主,战力颇高,需得下点手段。”
“仙家竟是异族?”华服男子眯起了眼,带着点不信任,“玉京的王既然现世,世间又怎还会风平浪静,你莫不是在诳本宫?”
鬼面男轻笑,“是真是假,殿下拭目以待,不如想想该如何擒她。”
华服男子沉吟片刻,他的病不能再拖了,无论真假,都值得一试,“我朝如此之多的能人异士,仙家再厉害到底也寡不敌众,不如请君入瓮?”
“殿下老谋深算,或许可从她身边那几人入手,且还需要一把专杀异族的神剑,”鬼面男顿了顿,略显艰涩说道:“此剑,名唤月魄。”
“那这做法……”华服男子看着院中,显然不能再接受此种恶劣环境下生产出的东西。
鬼面男深知他的想法,“殿下放心,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简单的烹饪。”——
作者有话说:妹宝害羞挠头:我高端吗?[星星眼]
玉京小队其余人:这是重点吗?!-
晚点还有一章加更。[亲亲]
第232章
关于京中娘子们最想嫁的青年才俊排名, 在阳春三月更新了。
邢妖司姜昼,仍旧稳居第一。
排第二的,是今年的探花郎。
要说探花郎差在哪, 当然是腰腹力量了。
平国公府花厅。
姜晚义拿着今日新出的小报,在李玄度身前甩了两下, “瞧见了吗?兄弟我蝉联第一已经三个月。”
“我瞧不见。”李玄度一身玄衣,凭栏而站。
“没事弟弟读给你听。”姜晚义清清嗓子,“京中最受娘子欢迎, 最想嫁的排名, 第一位,邢妖司主事姜昼。”
他竖起拇指,朝向自己指了指,“也就是小爷我。”
“让我看看琞王排在哪?”他故意将小报来回翻了几下,发出“沙沙”声,说话还拖了长声, “啊……没有。”
李玄度转过身与他面对面, 脸上带笑,喊道:“郡主来了啊。”
姜晚义速度极快, 将小报揉成一团塞进嘴里。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的耳力现在可比他好。
可良久未听见动静,姜晚义捂着嘴,一回头,身后哪有人?
他吐掉嘴里的纸团,“你骗我!”
“是你在骗我,”李玄度一本正经摇头,“你说京中娘子们最想嫁的是你,我又瞧不见, 还不是随你说?”
“小爷需要骗你?”姜晚义拾起地上的纸团,重新展开,拍了两下,“上头白纸黑字写着,第一邢妖司主事姜昼,第二探花郎方元会,第三,第三不说也罢。”
李玄度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胸,很坚实,疑惑道:“那探花郎哪里比不上你?”
“大概是功夫没我好?”姜晚义摸着胸认真作答,“娘子们都喜欢功夫好的。”
“哪方面功夫?”李玄度悠扬地哦了一声,“十哥,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我刚刚没骗你,郡主真的来了,就在你身后。”
李玄度侧身歪头,一脸无辜,动作间总让人觉得他视物如常,“郡主都听见了吧?他心野得很。”
姜晚义回身,手中小报飘落到地上,“阿榆……”
从刚刚开始,李玄度就是在故意一个个问题引他作答!
该死!中计了!
白榆冷笑,“姜晚义,娘子们最想嫁的人,你很自豪?”
“没有,绝对没有。”
“想娶几个?”
“一个。”
“你还想娶?”
姜晚义一掌拍在自己脑门上,“不是,我是说我只想娶郡主一个。”
白榆开始说怪话,“大可不必,姜主事那么受欢迎,京中大把贵女想嫁,我哪里轮得到,本郡主还是去找小六,他应当没有排上名吧?”
李玄度及时为兄弟“两肋插刀”,“六哥排最末第十,这个名次正好,不会太出挑,又榜上有名,我支持郡主改嫁。”
插得是兄弟的肋。
姜晚义怒吼,“九哥你闭嘴!你不是瞧不见吗?”
李玄度平淡地回道:“这小报大师兄今早已经给我念过了。”
“这样啊。”姜晚义尴尬挠头,“其实你也不用太在意三娘和赵隐的事。”
“哦,这个师兄没给我读。”李玄度冷冷回道:“她又去找他了?”
闭嘴的成了姜晚义。
白榆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地上的小报。
小报后面还写着,昭王好事将近,与一名苍姓娘子频繁相约,不惜花重金博美人一笑。
她看完后瞪了眼姜晚义,扯着他耳朵将人拉到一旁,“你没事去惹九哥干什么?”
“我就是想逗逗他,”姜晚义揉揉耳朵,“瞧不惯他整日死气沉沉的样子。”
白榆无语,“弟弟就是弟弟,一到兄长面前就成了幼稚鬼。”
姜晚义叹气,“三娘真转性子了?”
白榆摇摇头,“不知,她与我们相处时明明一切如常,但一到九哥面前就格外高冷,祝师兄说,之前清清受伤时还避着我表兄赵隐,等元气恢复后,就完全不避讳了,定是与苍官的记忆有关,可她不愿意说。”
“晚上找三娘谈谈,小爷我先去上职了。”姜晚义将白榆揽到怀里,在她额前亲了一下,“晚间见。”
松开手,转眼间姜晚义就不见踪影。
他们话说得很轻,但低估了一个瞎子精进过的耳力,一旁的李玄度抿起薄唇,无奈地笑了一声。
日间再无话,待到晚上。
苍清手中拿着柳枝一甩一甩蹦跶进平国公府时,立刻被明月请去了正堂,有五人在那里等她。
行到正堂,另外五人一脸严肃,围坐在圆桌前。
苍清毫不在意,往旁边空椅上一坐一靠,“有玉京的消息了?要在这开小队会议。”
她的身后还跟着昭王府的人,替她拎着今日昭王相赠的金银器物。
“将东西放下,回去吧。”苍清指挥着人,“同赵隐说一声,破费了。”
白榆看着茶桌上堆得满满当当的金器银器,感叹:“表兄还真是大手笔。”
她瞅了眼李玄度,相比起来,这位远房表兄就过于穷酸了。
李玄度先开口:“阿清,你是我未婚妻,将东西还给他。”
“李郎君,我已经将聘书、细贴、三金都还给你了,”苍清语气冷淡,“我与你已经退婚了。”
言语间都表达得一个意思:你管我这么多。
李玄度说道:“金镯没还。”
众人都知他的意思是,你收下了悬心铃,仍是我未婚妻。
但众人也都知,如今的苍清是激不得的。
白榆立时赶在苍清发作前,劝道:“清清,九哥知道错了,别说这种话。”
陆宸安也说道:“不如以赵玄的名义重新下定?正好我与师兄也要定亲,可以一起。”
可依旧晚了一步,苍清并不领情,她当真从腕间摘下悬心铃,“不用了,不稀罕。”
手一挥,金镯落在李玄度身前的桌上,“哐当”一声。
李玄度伸手摸到金镯,笑着轻哂,“你这是迫不及待想与他在一起了是吗?”
“九哥!”姜晚义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对,会不会哄人。
苍清冷笑一声,“李郎君别忘了自己当初做过的事,说过得话,一件件一句句,你不记得,我记得!”
“你究竟要如何才肯原谅我?”李玄度的脾气也上来了,“苍清,之前将你忘了是我不对,但这并非是我所愿,不如去问问你的好阿妹云寰。”
苍清被气笑了,“你们听听,他这是认错的态度吗?”
姜晚义摇摇头,反正他哄郡主时绝不会这么说话,九哥没救了,再吃赵隐的醋,眼下也不是赌气的时候。
他扯扯九哥的袖子,示意他够了,可李玄度这傲性子,拉也拉不住,不该说的话一句一句往外蹦。
“我每日跪于你门前,态度还不够好?也够还那二十多日让你睡在门外的本了?”
这二十多日的拒之门外,挨饿受冻,不提还好,一提都叫人来气。
苍清冷下脸,坐直身,众人立时觉得身上罩上一层威压,苍官仙尊发怒了。
“李玄度,是你自己当日跪在大街上求着来的,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
“也是你亲口说的,‘日后有一方反悔绝了情意,红绳便会自动断开,红绳断裂之日,你我二人分离之时’。”
“我只问你,记忆已经回来的七七八八,姻缘红绳在哪?云寰可没动过你的红绳,别什么都往她身上赖。”
众人齐刷刷转头,一时都将目光望去了李玄度的右手腕,空空如也。
李玄度的脾气散去,语气软下来,“阿清,他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你再给次机会,别去寻他了。”
“你能给什么?他财力、心意都比你足,娘子们最想嫁的榜他排第三,你连个影都没有,他心里只有我,你心里装的东西可多了,家国、苍生、大义,唯独没有姻缘红绳,就是没有我。”
苍清收掉威压,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李玄度,他能带我远走高飞,你呢?你能不寻玉京吗?”
众人只见她懒洋洋倚在椅上,一下下捋着柳枝,一脸的不在乎,无人知她心里多期待他能说出那句“能”。
人有时候只是需要一个坚定的选择,这个答案是苍官一直想要的。
何况她也很想知道,没有了自己的那一缕妖魄,他还能不能如从前般义无反顾地爱她。
可李玄度没有说话。
苍清自嘲一笑,“月华没有选择苍官,你李玄度也不会选择我的,所以我为什么要选择你?”
“小师妹……”祝宸宁刚开个口,苍清将他打断,“大师兄不必多说,不然连你一起骂。”
她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柳枝,“你与月华的那缕情丝比起来,有哪一点值得我选择?你眼盲心瞎,哪里配得上我。”
“我想要的,我自己会去争得,你给不了。”苍清从椅上站起身,走出了正堂。
留下另外几人面面相觑。
李玄度笑了一声,“从前的苍清不会说这种话的,对吗?”他垂下头轻轻摇着,“从前我在她心里永远都是最好的,如今不是了。”
笑容苦涩且无力。
“我一个瞎子,确实配不上她了。”
坐在他左右侧的姜晚义和祝宸宁,同时拍了拍他的手臂。
白榆在桌前支着头,说道:“她不再是从前的苍清是既定的事实,她的性子变了,不单单是那个又勇敢又有些怂、活泼善良的苍清。”
“她也是苍官,也有了脾气,不再如从前般总是坚定地选择你,你还喜欢吗?还是你只喜欢从前的她?人不是非黑即白,一成不变的,你若不能接受,不如就此放弃,省得互相折磨。”
陆宸安默默点头,郡主看事确实比她犀利。
姜晚义露出个无奈的笑,这确实是他的阿榆能说出来得话,她爱得热烈,但也不容背叛。
曾经他没有选择她,阿榆就可以决绝地放弃他这道风景,在她自己的风景里,一样能长成参天大树。
可九哥的性子与阿榆有时候很像,若不能被全心全意的选择,可能真的会放弃。
但显然现在的苍清也不会再哄着他了。
正应了当初祝宸宁那句,“一院子的人都是一样的倔性子”。
第233章
三月里正是踏青好时节, 城里城外游人众多。
点珍池与琼林苑皆对外开放,池畔、回廊下到处是搭起的摊子彩棚。
初一日,更是御史台都不弹劾, 只管尽兴游乐。
一晌午,琼林苑方向都在放彩炮烟火。
平国公府离琼林苑的直线距离极近。
在院中练盲射的李玄度被吵得头疼, 问身边人,“以往到了三月里,也这般吵闹?”
祝宸宁在廊下替陆宸安磨药, 本不愿说, 但一旁的白榆毫不介意,她逗着怀中的团姐儿,直言:“并不都是如此,这定是我表兄又在给清清放烟火。”
李玄度拉弓的手一松,箭脱靶了,不会发声的死物总是难以定位, 他眉头下压, “白日放烟火?”
“我表兄财大气粗嘛。”白榆手中摇着拨浪鼓。
拨浪鼓声声,还是姜晚义儿时那个, 做阿爹的亲自补的。
“你以为他是怎么评上第三的?光靠长相也是不够的, 都说他宠妻无度,你也瞧见清清日日往回拿的金银器物了。”
李玄度哦了声,继续射箭。
白榆看着箭靶后头的几颗歪脖树和墙,都快被扎烂了,没好气道:“九哥你怎么总赖在我府里,你的府邸不是已经建好了吗?赶紧搬回去。”
在旁磨药的陆宸安忽而抬头望天,“哪来的纸鸢啊?”
白榆也望天,“不会也是我表兄和清清放得吧?”
一只小白狐从墙头跃进来, 张口说人话,“你猜对了,阿姊放的,我刚从那处过来,真没意思,我回去睡觉了。”
这自然是云寰,鬼王的万年修为高深莫测,据苍清推测,她大概要被封个一年半载的灵力,才能恢复人形。
白榆打趣道:“自从云寰来了后,府中的那只小黑猫都不见了踪影。”
李玄度微不可察地侧了侧头,耳尖微动,挽弓的手倏而转向空中。
一箭射出,羽箭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射穿飞在半空中的纸鸢,带着纸鸢一起落下,力道控制的刚刚好。
“哟,九哥的射术也这么好了?”姜晚义踩着墙头跳进院中,瞧见白榆怀中的小白团,凑上前拉她的小手,温声道:“团姐儿也在,阿爹抱。”
白榆将团姐儿转到他怀里,“你不好好上职,怎么又回来了?”
“出任务路过,遇见福晖了,进来躲躲。”姜晚义垂眼看着怀中小小的白团,“我们团姐儿长大后可别只爱看俏郎君。”
祝宸宁闻言笑道:“今日小报上还说福晖公主去问官家求了旨意,非姜昼不嫁。”
陆宸安忙问:“那官家同意了?”
“不好说。”白榆接口,“俪娘子荣宠不断,福晖又是官家最宠爱的幺女,想来是要寻更好的门第,何况福晖公主偏爱俏郎君京中人人皆知,恐怕只是图一时新鲜,保不准改日就又瞧上探花郎了。”
“那老头心里明镜似的,不会同意。”姜晩义将团姐儿递回给白榆抱着,又转头去看李玄度。
瞧见那快要被射烂的墙和空空的靶子,啧了一声,“九哥,你心不在焉,就别射我家墙了。”
他说出了一样的话,“老赖在我家做什么,赶紧回琞王府去,爱咋射咋射。”
李玄度确实心情不佳,一句话都不应光射箭,说不准吧,箭箭扎在同一处,说准吧,就是不中靶,像为了出气故意为之。
白榆接过话,笑问姜晚义:“你今日出得什么任务?”
“西夏郡主不是要来和亲选夫婿吗?就这几日能到京了,恰逢最近城中死了许多妖,还多是猫妖,上面很重视。”
姜晚义出任务时,都是穿降妖卫的窄袖服制,翻身上墙很是利落,“走了,你们晚上等我吃饭啊。”
“晚义等等,”陆宸安将他喊住,朝他丢去一个瓷瓶,“止血药,随身带着,出任务注意安全。”
“师姐辛苦,改日再给你多寻几本书。”
“别催,避子药正做着呢。”陆宸安笑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姜晚义耳根发烫,赶忙跃墙而出,只剩余音。
“上巳节我休沐,我们六人去踏青游春啊。”
李玄度也极浅地笑了,收掉弓箭,往屋里走,“乏了。”
不远处的琼林苑,苍清捡起被射落的纸鸢皱起眉,上面的羽箭标志她眼熟得很。
旁边跟着的女使很会察言观色:“苍小娘子别恼,我这就让人去查是谁干的。”
“不用了,我家小破孩闹别扭而已。”她拿着羽箭和纸鸢走回彩帐。
身后跟着的女使默默不语,内心却在瞪大眼,苍娘子都有小孩了?小小年纪这等箭术?!
彩帐中,赵隐坐在矮几前饮茶,“苍娘子这么快就回来了?纸鸢不好玩?”
“还是昭殿下啊。”苍清在他对面坐下,坐姿相当随意,“他最近出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赵隐眼神冰冷,“你想他,本王可不想他。”
“我倒也不算想他,就是有把柄在他手上。”苍清取下箭,将纸鸢随手一丢,瞧着矮几上用金碟装的鹅梨,“赵隐,今日的果盘我不太满意。”
赵隐喊人,“来人,换。”
“我想吃山楂,新鲜的。”
“这个时节何来新鲜山楂?!”赵隐怒。
“哦,殿下真是无用,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苍清将金碟中的鹅梨倒在桌上,明目张胆将金碟收进货郎包中,“那枇杷总有吧?”
赵隐冷眼瞧着,“苍娘子是要将本王这处搬空,去填琞王府?”
“填平国公府也是可以的。”
“你别将榆姐儿带坏了!”
“看来殿下不是很了解你的表妹。”苍清又搜罗走了桌上的银盏,“何况不是你心甘情愿的吗?若是他出来的话,你整座昭王府都会是我的。”
“鸠占鹊巢还有理了?!”赵隐冷哼一声,眉宇间带着狠厉,“若非你答应本王,会替本王将丢失的一魄寻回,本王就是玉石俱碎也定叫他灰飞烟灭。”
苍清丝毫不惧他的威胁,双手撑到桌上,直视他,“你若是敢动他,我定先让你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目光相触,几番明争暗斗,赵隐收回视线,笑道:“哪敢。”
苍清也收回目光,在矮几上支着头,手上转着那支羽箭,“烟火放完了。”
赵隐嘴角抽抽,冷声对身边的近侍说道:“没听见苍娘子的话?赶紧去烟火司取。”
“殿下,今年昭王府的份额都领完了。”
“那就将明年的也领了!”
“这……”
“去拿暻王府的份额!”
近侍领命退下。
苍清满意地点点头,“你那一魄丢之前最后的印象是什么?”
“本王说过数次了,当日是在东宫饮宴……”赵隐说到此处,忽而顿住,喊道:“苍官。”
苍清抬眸一瞧,眼前人那像李玄度的二分神态又出来了,“月华来了啊。”
“嗯。”赵隐浅笑,“你是特意来找我的?”
“我等你好几日了。”苍清点头。
她往桌上一趴,真挚地说道:“月华,长话短说,我喜欢你,但我不喜欢赵隐,你该回玄郎的身体里去,将玄郎的眼识给我,你们本就是一体的,没必要互相伤害。”
“苍官不用骗我,你喊我月华,却喊他玄郎。”
苍清一愣,笑道:“称呼只是做个区分,你也是玄郎,他亦是月华,不必在意吧?”
“你不会将我送回李玄度身上,你不会让他想起来有关月华的记忆。”赵隐收了笑,冷下声,“若我给你了,你就会毫不犹豫地将我从赵隐身上剥离,我如今已经不是你的对手。”
苍清叹气,他说得没错。
若非不知他将眼识藏在哪里,她定然一恢复元气,就会将他的这缕魂从赵隐身上取出来,藏进辞花镜里。
“你没发现赵隐在占据你的神魂吗?你不该再逗留了,他是什么性子你比我了解,他在吞噬你。”
眼前人一口饮尽杯中茶水,“那又如何?能留一日是一日,总比被你藏起来好。”
苍清循循善诱,“我不会一直藏着你,迟早会让你回去的。”
“回哪里去?”赵隐满脸疑惑,“苍娘子要回去了?”
月华是知道赵隐的所言所行的,但赵隐不全知。
闻言苍清又抬头看了一眼,“殿下来了啊,所以你那日在东宫除了太子还见过何人?”
“茶水呢?”赵隐看着空了的杯子,眸光幽深,“既是饮宴,宴上自然还有与太子交好的一众门客、幕僚。”
“可有让你印象深刻的?”同时与两个神魂说话,苍清的脑子一时没转过来,这个问题她前几日就已经问过了,想了想又问:“你可记得你是在何处遇到了他的神魂?”
赵隐却回道:“苍官,他们不知你想做什么,我知。”
苍清抬眼一瞟,以手扶额,“月华,将玄郎的眼识给我。”
“我不想让你这么做,你知道我一定会选择你的,送我去他的身体,让我主导他,眼识我自然会还回。”
赵隐将空杯盏覆于桌上,下一句话却是,“少了一魄后,本王虽一切如常,但偶尔会有些情绪不稳,还有些……傻气,本王记得遇见他的地方很暗很红,不是很明晰。”
这话一出,苍清刚酝酿完的情绪再次被打断,她一拍桌,“没完没了是吧?你俩就非得交叉着和我说话?”
赵隐微眯起眼,“他出来了?”
“赵隐你就不能让我同他将话说完再出来?!”
“是他见了你,自己神识不稳,怎还赖上本王了!”
苍清咬着牙吐口气,“所以你是在一个又暗又红的地方,遇见了他的神魂?”
赵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将桌上倒覆的杯盏拿起来,斟满茶。
“又暗又红……”苍清神色微变,“那里有一轮红月?”——
作者有话说:汴京城的最后这几卷,都有关联,出场人物也相对多。
给一部分更爱感情戏的宝宝加固一下这章剧情部分知识点。
1、西夏的文郡主要来大宋和亲。
2、城中出现了猫妖死亡案。
3、福晖公主也是俪娘子所生(重点:公主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
4、官家对于姜昼的身份,可能是知道的。
第234章
真正的赵隐没有回话, 月华又出来了。
“苍官,我可以与你站在一处,陪你去面对, 什么玉京、什么九重阙,什么苍生都不重要, 你知道我无论如何都只会选择你,让我回去。”
他只是被注入神君全部情丝的一缕神魂,自然是会无条件以她为首的。
苍清摇头, “你怎知你一定能抢过他, 夺得身体的掌控权?又或是说怎知不会融合唤回月华神君?”
她半起身趴在矮几上,抬手点在赵隐眉心,稳住他的这缕神魂,这回必得让她把话说完。
“我一点险都不会冒的,不论是你还是他,我都不会让你们阻止我接下来要做的事, 你若当真不肯还眼识, 我便直接将你这缕魄取走了。”
再等下去,这缕神魂就该被真正的赵隐吞噬, 失去自我意识。
他苦笑, “我明明最爱你,什么错也没有,只因为我不是主体,我的选择就不被重视,就成了被放弃的。”
苍清被他说得心里发酸,她别开脸,不愿再瞧见他那双带着哀思的眼眸。
“我没有放弃你,所以更不能眼睁睁瞧着你被吞噬, 在我心里,你们是一样的,你迟早会回到他的身体里去,但并非现在。”
他也垂下眼,“但那时我就见不到你了,对吗?”
苍清一怔。
缓了缓才道:“也许在你们上神心里,我们一族卑劣不堪,可那仍是我家,我出来太久了,我的族人还在等我拯救,我们一同造神器时就说好的,各取所需,只是你食言了,骗了我,没有送我回家。”
她对他改用了“你”来做称呼,是将他认作月华的本体,但这缕情丝神魂不认,仍旧用“他”来称呼自己。
“所以我恨他,明明可以送你回家,但他却选了那个高高在上永不染尘埃的高位,要了你的命。”
恍然间,二人似乎又回到了千年前,他逃婚的翌日,千里殿里,是她一声声的质问,与他一步步的后退和沉默。
“确实是放不下高位,也没有选我,毕竟仙家卑劣,你不肯承认自己会对如此低劣的族类动情,就如你到现在也不愿意喊我一声仙家。”
“仙家不是你的名字!”他手中的茶杯随之一晃,茶水尽洒。
“你承不承认,我都是仙家。”
苍清抬眸,瞧着他激烈起来的神色,不再同他辩驳,无论是哪个月华,都是这般拧巴。
“月华,后面我要说的话,你没有记忆,但我想告诉你。”
他意识到苍清要将神魂取走,抬手想反抗,苍清已经施术定住他。
“你没有真的杀我,你将情丝剥离后,仁慈的神君仍旧不忍心对我下手,于是做了个死遁局,以为从此两清,不曾想出了些意外,我还是死了,后来你让我借狼妖之身重生,将苍官的记忆封在我心口处,还将真相藏在你的银枪里。”
一口气说完不等他发问,苍清指尖一动,一道红色华光从赵隐眉间钻出。
“月华,你这缕情丝,至少让我知道你从前也不全然是在做戏。”
你真的爱过我。
看着指尖上的光点,她语气平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想守护苍生,我会还你长平。”
“本王何时说要守护苍生了?”
赵隐迷茫地看着又空了的杯盏,他想喝口茶就这么难?
“殿下想要的是这天下吧?”苍清重新坐下,取出浮生卷,将这缕情丝神魂收进辞花镜中。
“没错。”赵隐坦然承认,“苍娘子好本事,若能助本王一臂之力,到时候与你平分天下,封你为后都行。”
没有了月华的那缕神魂,赵隐眉宇间与李玄度就没有之前那么像了。
苍清嗤笑一声,“少了一魄,人果然傻气,我翻掌间就能改朝换代,这样的本事,怎会愿意与你平分,甘居后宫?”
“你是神仙,不能随意扰乱人间秩序。”赵隐也不在意她的讽刺,随手又给自己倒上茶。
“本仙不守人间秩序,你该庆幸我对江山不感兴趣。”
苍清一拍桌,力道之大,震得桌上茶盏一晃,扬出了茶水。
“不过我的族人可就不一定了,殿下自求多福。”
赵隐瞧着眼前空了的茶盏,深深吸气,故意的吧?
他敢怒不敢言,“你既如此大的本事,我那一魄何时归?”
“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做到,你还未告诉我那处可有一轮如勾红月?”
赵隐略作思索,“有,还很大。”
苍清点点头,又拿起那只箭矢,轻轻摩挲着。
那缕情丝竟是被月华丢在了玉京,孤独地待了千年。
她将箭矢放在桌上,“本仙今日心情不好,拿酒来!再将烟火全放了,放一天!”
苍清在琼林苑待了一日,等过了饭点,才醉醺醺回平国公府。
刚到厢房门口,就见廊下站着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身姿挺拔,宛如青柏。
抬手在眼前晃了晃,“怎么有两个玄郎?不对,是三个。”
李玄度顺着声音走上前,将她扶住,“你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你管不着。”她闻到他身上降真香的香气,敛起眼,借着醉意贪婪地多逗留了一会,才推开他,结巴地回道:“你、你今日射我纸鸢的账,我还没同你算。”
李玄度摸到她手中所执的箭矢,又闻到她身上浓烈的酒气,皱起眉,“你喝酒了?同他?”
“对,这还不明显吗?”苍清脚步虚浮往自己屋中走,刚推开门,手腕被李玄度拽住。
他沉声发问:“苍清,你同他旧情复燃了是吗?”
“李玄度,你发什么疯?他不就是你吗?”她想将他的手掰开,却被拽得死死的。
“那不一样!”他眉宇间有抹不去的阴郁,声音倔强,“至少现在不一样。”
苍清撇开视线,只说:“你拽疼我了。”
李玄度并未放手,轻轻一拉,将她抱进怀里,语气带上恳求,“明日别去寻他了,好不好?”
她就任他抱着,软软地倚在他身上。
不知是没有力气推开,还是喝了酒,控制不住情意不想推开。
说出的话,仍是绝情,“李郎君,我昨日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所以是还要去吗?你们当真有那么多旧情可叙?”他冷峻的声音里带着自嘲。
“我李玄度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与你相识也不过十多年,自然比不过你与月华千年情意。”
李玄度话是这么说,却将她抱得更紧,占有欲都快透过肢体语言溢出来了。
“还是说,你当真觉得我瞎了眼,是个废人了,再配不上你?”
苍清不知如何作答,她该说“是”。
可她不忍心,醉意不仅麻痹了她的神思,也麻痹了她的语言,眼泪不知不觉就落下来。
还好,他瞧不见。
许久都等不到她的回答,李玄度似乎是丧了气,“是我碍着你们了?那你让他回来吧,回我的身体里来,我成全你们。”
苍清稳了稳心绪,“李郎……”
刚开口,他的手指就抚上她的脸,“你哭了?”
“没有。”她想撇开脸,李玄度的手已经摸到她的泪水。
“你会难过,便是在口是心非。”
“那又如何?我昨日、我昨日说得话、依旧作数,你、你的红绳没有再现,你也放不下玉京。”
苍清转身进屋,却因醉酒踉跄着被门槛绊了一下,堪堪扶住门,李玄度已经将她重新抱回怀中。
“阿清,红绳一定会再现的。”
“你知道我是童子命,在情感上总是比旁人参悟的慢一些。”
他掌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带近些,吻便直接落下来,一开始偏了些方向,很快就找准了,不由分说撬开她的嘴。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霸道极了,让她无法思考,不想思考。
从去岁九月她被劫走,到如今整整半年,除了她在老苍松下那次短暂地强吻他,这是二人最亲近的一次,不止是亲吻,还有拥抱。
她沦陷在此间,难以抗拒。
带着醉意的身躯越发无力,到最后完全倚靠在他身上,由他紧紧搂着。
酒酣耳热。
抑制不住地想摘下这轮明月。
手中所执箭矢落了地,抬手回抱住他,主动亲吻他。
李玄度身形有略微迟疑,此前阴郁的神色退散,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当这个吻结束时,他打横抱起苍清,走到床边。
她的屋子,在她不在家的白日,他来回走过无数次,每一样东西他都清楚的记得在哪里。
有那么几日,他在她的屋中从早间坐到黄昏,等她回家。
“阿清,别再拒绝我。”
无论身或是心。
苍清也真是醉得不清,竟亲手解下他的腰带,扯开了他的衣襟。
亲吻他被黑绸覆着的双眼。
绸带尾部垂到她眼前,她咬住了轻轻一扯,绸带一松,落在她脸上,露出他一双不着焦点的双眸,眼含春水。
房门大开着,却被一阵善解人意的风轻轻关上。
廊下窗户底下冒出五个鬼祟的毛茸茸脑袋,四黑一白,四人一狐。
白榆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我们听这种墙角不好吧?”
姜晚义并不在乎,“没事,三娘也听过我们的。”
“???!”白榆用脸打出问号。
祝宸宁一脸窘迫:“非礼勿听,我还是走吧。”
陆宸安牢牢将他拉住,“你就不想知道,这一次到底能不能和好吗?”
云寰的尾巴摇得极欢,“地上的阿兄确实比天上的阿兄有趣,可惜灵力被封,不然送小道士一记相思咒。”
另外四人看向小狐狸,脸上都是同一个意思:原来你才是深藏不露的粉头啊。
当初那一记相思咒,也是奔着这出来的吧?
可没听多久屋里就传来慌乱的脚步声,飞快朝门口而来,
“嗖”一下,廊下五个身影不见踪影,分别躲在水缸后、树后、屋顶、草丛里。
冲出门的是苍清,她摇摇晃晃直奔到水缸前,舀起一瓢水浇在头上,顺手抹去鼻间流出的血。
囫囵说着话,“真是疯了,差点、差点就将人睡了。”
躲在水缸后的陆宸安在心里祈祷:“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但那道恐怖的声音仍旧在她耳边响起,“大师姐,你蹲在水缸边干什么?”
苍清凑在她耳边喊得极其大声,耳朵都将她震聋了。
“我、我找药呢。”陆宸安站起身,胡言乱语,“有一种药,它是、它是长在水缸上的,只有晚上才长成草。”
“师姐直接说找青苔不就好了?”
饮过酒,失去了思考能力的苍清,听不大懂这是诡辩,她用灵力烘干身上的衣服,“那你继续。”
一转身见到树后露出的衣角,“大师兄?你又在干什么?”
祝宸宁从树后转出来,已读乱回:“听……听声音。”
“什么声音?”苍清歪头。
“什么声音啊……”祝宸宁抬头望天,吞吞吐吐,“就是、就是……美妙的声音。”
“这美妙的声音在天上?”苍清跟着抬头,开始胡说八道:“好像确实听见了。”
这一抬头,就见到屋顶上的另外两道身影,目光一对上,姜晚义立刻先发制人,口不择言:“别打扰我和阿榆月上柳梢头。”
祝宸宁接口:“人约黄昏后!”
“对,我们赏月吹风呢。”白榆抢答。
苍清疑惑望天,“赏月?天上有月亮吗?”
一院子的人都抬头望着初一的夜空:“……”
“我屋里有,去我屋里赏,我刚赏过。”苍清抬着头笑,摇晃着往前走了两步,一不注意不知踢到什么,将她绊倒在地。
草丛里传来“哎哟”一声,一个白球从草堆里滚了出来。
苍清从地上爬起身,拎起云寰的尾巴,“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阿姊别这样提我!让我族后辈瞧见,忒没面子了。”云寰哭哭啼啼。
苍清将她甩进陆宸安怀里,“你们到底在这里干嘛?!”
四人一狐支支吾吾。
“我知道了。”苍清一脸了然,“你们……”
四人一狐面露羞赧。
苍清嘻嘻一笑,“你们在同我玩捉迷藏。”
四人一狐松了口气。
“不对。”苍清正色。
四人一狐重新提气。
“你们是在与我玩鬼抓人的游戏,我是鬼,我赢了。”苍清随便挑了个方向走过去,大着舌头说:“不玩了,我要去李明月的屋里睡觉了,他占了我屋子。”
而后“砰”一声撞在墙上,她揉着脑袋摸墙,“门呢?”
抱着云寰的陆宸安无语,“小师妹,那是墙,小师弟的屋子在另一边,我带你过去。”
第235章
姜晚义带着白榆从屋顶跃下来, 和祝宸宁一起走进苍清的屋子,李玄度懒洋洋支着腿躺在床上。
姜晚义立刻回身捂住身后白榆的眼睛,“阿榆, 别看。”
又道:“九哥赶紧将衣服穿好。”
“你们听我墙角,闯我卧房, 还要逼我穿衣?”一腔热火无处发的李玄度坐起身,闷闷不乐开始系衣带。
这群“狐朋狗友”当真是一点也没想给他留脸面。
也就是没拿他当人。
又或者说,是不愿意让他一人待着胡思乱想。
祝宸宁没话找话, “这是小师妹的卧房。”
白榆扒开姜晚义的手, “你这身材,不穿衣吃亏的也不是我。”
“毫无廉耻心。”李玄度忙将衣襟掩上,加快了手上系带的动作。
姜晚义咳了两声,“阿榆,我还没死。”
白榆没理他,说道:“九哥, 你当真愿意让月华的那缕神魂回来?”
李玄度覆眼的黑绸被人用嘴解了, 他那双柔和无神的双眸,像落入湖中的明月, 被水波渡上一层薄纱。
春情未退尽, 哀思已攀缘。
“既然你们都听见了,还有什么不懂的?”
祝宸宁心疼小师弟,可对自家小师妹也无可奈何,“你不是说月华是月华,你是你吗?”
“那是在她还只是云山观的苍清时,如今与往日不同了。”李玄度在枕边摸到黑绸,重新缚上眼,缓缓在脑后打了个结, 掩去了他眼里流露的情绪。
可语气仍旧显出淡淡的哀戚与自嘲。
“我当初就不该抵抗,哪来的自信同人说‘就是我死了,也取代不了我,得不到她的心意’。”
长出的绸带垂在他颈肩,随着他摇头的动作轻轻摆动。
“月华说得没错,我当真是自以为是,我算个什么东西。”
那么骄傲的人,竟也有一天说出这番话。
祝宸宁实在是听不下去,叹了气,“小师弟,小师妹是在保护你。”
李玄度只是稍侧了侧头。
如今这副局面,祝宸宁觉得有必要说出来,“是师父给你算了卦,说你天生就是做道长的命,若你不守着童子身,就会死在小师妹手里。”
“什么?”李玄度的情绪终于被调动,露出极其复杂的表情。
另外三人从他的脸上依次看见,迷茫、无语、了然、还骂了人。
可这丰富的神情过后,他又恢复平静,默默坐在床沿上,不知在想什么。
三人相视一眼,似乎效果还是不够,如今的症结在苍官与月华。
姜晚义思索片刻,说道:“九哥,知道为何你和三娘从前能在一起吗?”
“因为两情相悦。”李玄度回他。
“不对。”姜晚义摇头,“是因为她一次次坚定地在选择你,对你低头,哄着你,不然以你的性子,早八百年就失去她了。”
李玄度神色有所触动,“我没哄过她?我没有低头吗?”
他只对她无数次的低头。
“不够,不是表面的那种,该是发自内心的坚定不移的选择。”姜晚义与他说得仔细,“如今确实不同了,该换你去义无反顾,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不可以退缩,她若是悬崖峭壁上的苍松,你就去做她身边的青柏。”
祝宸宁点头认同,“晩义说得对,无论是你当初退缩要成全她,还是你失去记忆不认她,她都义无反顾选择你,直到她恢复苍官的记忆。”
李玄度的记忆还不是很全,部分细节是没有的。
但他也能想起她花好几个月,下了一大盘棋做局醋他,只为他能坚定地去选择她。
想起斗兽场中,她奋不顾身挡在他身前,相信他的任何选择。
想起他们定亲时,同榻而眠,坦诚交心的对话。
以及他失忆时,她不顾他的冷脸,日日跟在身旁,照顾他,同他讲他们一路来的传奇路程。
除了个别外界不可抗因素,例如绝情丹、苍官碎片,苍清在恢复记忆前,从未放弃过与他的情意。
其实即使是服用了绝情丹,她对他都是特殊的。
云山观的苍清从始至终都对李玄度情深义重,对得起她当初那句表白。
白榆也道:“九哥,我还是那个问题,如今的清清你还喜欢吗?还是你只喜欢从前的她?”
李玄度点了点头,默然片刻,他道:“所以,小娘子该怎么哄?”
另外三人相视一笑。
白榆说道:“每日折花相赠,对她孔雀开屏。”
姜晚义闻言笑着接口:“三娘从前没少用烟花哄你,那你也给她放烟花,又不是只有昭王能放,琞王府难道拿不到火药?”
白榆又说:“清清喜好美食,给她送吃的效果可能比花枝好。”
祝宸宁说道:“知她所知,想她所想。死皮赖脸跟在身后,就像你在襄州城那样。”
姜晚义摇头,“死皮赖脸跟着可以,但不能道德绑架她,三娘如今是一句激不得的,得哄着,你想想她从前怎么哄的你。”
听祝宸宁讲起襄州城的事,他都惊呆了,若没有三娘,九哥确实是会一生童子命的。
姜晚义一脸孺子不可教的模样。
“听我的,娘子说东,你不可说西;娘子想要什么,就给什么,她没说,你也得留意到,送到她眼前;娘子若是拒绝,无论说什么怪话,你都要顺着她说,不可阴阳怪气的犟嘴;别为自己的任何行为开脱;最重要的一点,少用反问,多应是。”
“听晩义的没错,他确实比你会哄人。”陆宸安带着云寰正好进屋,听见这番话,连连点头,顺带吐槽。
“双生兄弟怎么差那么多,平日感情好的时候瞧不出来,一有问题,小师弟这嘴还不如不长,瞧瞧你今夜同小师妹都说得些什么?‘旧情复燃’这种话你也问得出?也就她今日喝醉了,不然保准一早就甩脸走人。”
白榆听乐了,“还问人有什么旧情可叙,那不都是同你做神君时的旧情吗?”
被无情嘲讽了一番的李玄度垂下头,“知道了,少用反问,多应是。”
白榆安慰他:“你也别太难过,我找机会帮你去探探她的心意,她对我总是能多说些的。”
姜晚义笑道:“九哥也不必太担心,三娘明显全身上下嘴最硬。”
云寰嫌弃地眯起眼,“月华都比小道士会追人,该想起的不想起,不该想起的记得倒是清楚。”
李玄度:“还不都是因为你!”
云寰不满:“你别什么都赖我,你没有完全想起,就说明你对她的爱不如以前,所以红绳才出不来。”
祝宸宁问道:“就不能将术解了?”
云寰摇起尾巴:“你看我现在这样有能力解吗?阿姊不帮他解,想来也是要看看他到底行不行,你们也瞧见了,他不行,心意不到位,所以阿姊不原谅他。”
众人:“好有道理……”
他们将目光转向李玄度:“果然还是你自己的问题,好好反思你最初怎么觍着脸追她的!”
李玄度委屈:“也不能全赖我吧?我如今少了一丝魂魄,有些细节想不起来是很合理的。”
云寰反驳:“胡说!我施术时将你所有的记忆都存下了,才取走的妖魄。”
众人:“别为自己的任何行为开脱!”
“……”李玄度:“好的。”
一夜就这般过去。
日上三竿。
苍清起床走出李玄度的屋子,就见院中极其热闹。
晒药的晒药,晒书的晒书,还有晒团姐儿的。
李玄度、陆宸安和祝宸宁与她住在同个院子,这说的过去,但在主院住的白榆和姜晚义竟也在。
她揉着发昏的头,问道:“十哥不是明日才休沐?不用上职吗?”
姜晚义怀抱小白团坐在竹椅上晒太阳,“别提了,福晖日日在邢妖司堵我,小爷被迫连休三日,让怀景应付着她,谁生出的这造孽孩子。”
“你亲爹亲娘。”在一旁锯木头的李玄度回道:“她又不知你是她亲兄长。”
给李玄度帮忙的白榆说道:“怀景就是刑部牛尚书的儿子吧?接任了判官一职的那个。”
几个人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
苍清安静瞧着院中这一幕,阳光正好,一团和气。
恍若回到曾经六人同住一屋檐下,吵吵嚷嚷、打打闹闹的日子。
她拾起门口篮中放着的桃枝,问道:“谁给李郎君送的花?都送到房门口了。”
李玄度正要开口,姜晚义打断他的话,抢先说道:“不是给九哥的,定是哪位郎君送给三娘你的,近日可有哪位郎君心悦三娘?”
“没有。”苍清不假思索,她拿着桃枝送到白榆面前,“送你。”
白榆偷瞄了一眼李玄度,不接手,“清清,你再好好想想?真没有?”
苍清歪起头,认真思索了一番,恍然:“前日与赵隐游湖,正好碰见前三甲的探花郎方元会,他真的好俊,难道是他?”
“是吗?有多俊?”白榆这样问道,瞧见姜晚义瞟过来的眼神,又立马说:“肯定不是他,他又不知道你住哪。”
“我和他说了,平国公府,还让他来找我玩,他说平国公府他很熟。”
苍清抬手将手中桃枝对着日光瞧,阳光透过薄薄的花瓣,带着柔和的光晕,目眩神迷。
她眯起眼,砸了两下嘴,“你们是不知,探花郎当真是一表人才,惊为天人,福晖公主若是见了他,定然立即将十哥抛之脑后。”
李玄度锯木头的手顿住。
姜晚义一见形势不对,忙从竹椅上站起身,将小白团递给白榆抱着,按住李玄度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说道:“探花郎怎么可能对平国公府熟悉,三娘,你别让浪荡子骗了。”
陆宸安和白榆却已经围住苍清,你一嘴我一嘴地发问。
一个说:“那小报上他怎么才排第二?”
另一个说:“他身量多高?”
苍清回得不紧不慢,“我敢保证,等过几日的点珍宴一结束,他定然升至第一,游湖那日就已有许多娘子,被他的美貌折服,明日上巳节,他说会去……”
白榆迫不及待问道:“会去哪?我们也去!”
姜晚义沉下脸咳了两声。
白榆义正辞严,“清清!你的礼仪在哪?廉耻在哪?他家在哪?”
被她抱在怀里的小白团,舞着小拳头咧嘴笑。
“会有我师兄貌美?”陆宸安将信将疑。
苍清将手中桃枝插至发间,用力点头,“探花郎让人觉得他文能提笔,武能挥剑,玉树临风,身量约莫五尺九,和李郎君差不多,让人忍不住想缠绳子。”
“绳子?什么绳子?小师妹,注意道德!给我地址。”陆宸安严肃起来,“我是觉得我高低得去瞧瞧这号人物,不能叫小师妹遭人骗了。”
“是吗?”祝宸宁难得幽幽问道:“没有别的心思?”
苍清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日就去瞧他吧,我知道他在哪。”
一直默不作声的李玄度实在忍不住,冷哼一声,“你同他已经熟到互换地址了?原来不止烟花还有探花啊。”
“九哥!”姜晚义出声提醒,一会没盯着,这人又阴阳怪气上了,“把口诀背一遍。”
李玄度咽下心中郁气,“少用反问,多应是。我们同你一起去。”
“不去了。”苍清也冷哼,转身进了厨间,“我去哪,还得瞧你脸色?你管我烟花、探花爱看什么花。”
小厨房里传来她的抱怨声,“你们都不吃朝食的吗?冷锅冷灶,什么也没给我剩。”
姜晚义立刻拍了一掌身边人,“瞧你做得事,朝食呢?”
“我备了。”李玄度一脸无辜。
姜晚义:“那东西还能无故消失?”
李玄度怒唤:“云寰!”
墙边冒出一个白毛脑袋,“不是我!”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谁都能吼她一句了。
白榆赶紧亡羊补牢:“我立刻吩咐人给你做。”
“算了,我去昭王府吃。”苍清闷闷不乐从小厨房走出来,轻声嘀咕:“不知这个时节,赵隐能不能给我找来鲜桃。”
显然今日追妻计划,出师不捷。
且看下午又如何——
作者有话说:妹宝:最爱看李明月这朵芍药花。[爱心眼]
第236章
到了午间, 众人一行五人一狐去昭王府寻苍清时,就见昭王府内一片狼藉。
内侍将众人引至堂中,隔得老远就听昭王的怒喝声:“苍清!你到底在本王府中寻什么?!地都要被你翻过来了!”
而后是苍清的威胁声, “再喊,将你整个府搬空去填国公府和琞王府。”
“本王劝你适可而止!”
“想威胁人也要先打得过我再说!本仙告诫你一句, 没有力量的时候,发怒都只会让人觉得可笑。”
吵闹中,又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翻箱倒柜之声。
李玄度侧起头, 露出疑惑的神色。
祝宸宁:“似乎昭王与小师妹的关系, 不似传言这般和睦啊。”
白榆笑得合不拢嘴,却又不敢笑出声:“能看我表兄吃瘪,好爽。”
带着猫脸面具的姜晚义也笑:“原来你是真得怕昭王,不是喜欢他。”
白榆:“?”
喜欢?躲都来不及,谁传得假消息?
云寰感叹:“似乎回到了千里殿,跟着阿姊去其他神君殿中翻天覆地的日子。”
她一下冲过去, 跃进苍清怀中。
内侍忙跟上去禀报, 而后趁着昭王未发怒,赶紧溜了。
苍清茫然地看着怀中多出的白狐, 回头问另外几人, “你们怎么都来了?”
赵隐余怒未消,“来了就赶紧将人带走!”
他不敢真得惹怒苍清,却不怕这几个,指着李玄度吼得最大声,显然是有迁怒之嫌,“九哥如此无能,连自家夫人都管不好!叫人在我府上胡作非为!怎么你琞王府已经穷得要琞王夫人出来行窃了吗?!”
他是斯文人,这一顿输出已是觉得自己骂得够难听, 以九哥的性子定然会回怼,不想李玄度只是笑着应了声“是”。
恍若一拳打在棉花上。
九哥这压不住的嘴角是怎么回事?
赵隐不理解,他到底哪句话让他爽到了?
简直是在侮辱人!!!
白榆捂着嘴躲在李玄度身后,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仍笑得快歇过去。
另外几人也一下就明白苍清这半月来,日日往国公府搬的金银器物都出自何处,原来不是昭王甘心所赠。
小报有时候也是会骗人的。
连苍清也因真相被撞破,尴尬笑出声,遮掩性地解释道:“找我办事,收费自然高一些,生意上的事怎么能用“窃”字。”
唯赵隐不明所以,怒而撂下一句,“没皮没脸!”
李玄度毫不在意,旁若无人问苍清:“他去哪了?”
“收了。”苍清淡淡回道。
“要让他回来?”李玄度扬起的嘴角一下又能压住了。
“昨夜说得大义凛然,这会后悔了?不想成全了?”苍清瞧着他,故意这么问。
李玄度点头,“是。”
这么爽快的回答把苍清回懵了,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转而问另外几人,“你们……”
众人:“我们来喊你一起去瓦子看百戏。”
几人不由分说将她拽出昭王府,强行拉去桑家瓦子。
虽说有许多伶人去了点珍池与琼林苑表演,但瓦子里依旧很热闹。
一进到瓦子里,李玄度和姜晚义就不见踪影。
陆宸安和白榆拉着苍清来到一台子的最前边,白榆道:“今日有傩戏可看。”
台子上几个戴着巨大鬼脸面具,身穿彩衣的伶人,正手舞足蹈,高唱着:“见傩者,驱百邪,避疫鬼。”
他们的舞姿动作难度极高,诡异地扭动着身子,嘴中念咒,手洒符纸。
苍清瞧得倒也有趣,看了一会,一张符纸飘到她怀中云寰的身上,小狐狸立刻缩了下身子。
“你怎么了?”苍清拾起起落于她身上的符纸,眸色一沉,“杀妖符?”
心念一动,符纸在手中化为灰烬,“这演傩戏的人里竟还有真本事的。”
也就欺负云寰如今灵力被封。
站在她身后的祝宸宁也从空中接住一张符纸,说道:“驱邪避鬼,用驱妖符和驱鬼符就行,如此凶悍竟出手就是杀妖符?”
若碰到法力弱一些的,岂不是直接送了命?
又不是各个都像九尾狐有九条命。
“也正常。”苍清继续瞧着台上演出,“汴京物欲之地,繁华之所,千妖百鬼数不胜数,能人自然也多,大师兄没瞧十哥比其他地方上的邢妖司主事,要忙上许多吗?”
陆宸安故意问道:“这符和小师弟从前的比起来,哪个更凶?”
苍清笑道:“那自然是小师兄的厉害。”
“快看,台上换人了。”白榆拉她。
台上演傩戏的伶人换成了两个,一个戴着红脸鬼面,一个戴着青脸鬼面。
青脸鬼面的说:“各位看官,我二人有一本事,可凭空变出世间任何东西。”
听声音就知是年轻人,且还很熟悉。
有看客回道:“那不就是幻术吗?有何稀奇?我们又不是第一回 瞧了。”
其他看客附和,“就是,就是。”
青脸鬼面笑道:“哎,我们变出的绝对是实打实的真东西。”
白榆接话,“当真?”
“当然。”青脸鬼面凑上前,蹲下身盯着台下的白榆笑道:“小娘子想要什么?我二人都能变出来。”
苍清瞧着台子上另一道戴红脸面具的身影,说道:“仙桃,你二人可能变出来?”
青脸鬼面语气带上为难,“小娘子岂不是刁难人?你瞧你发髻上还簪着桃花,这个时节哪里有鲜桃?”
看客们立即嘘声一片,“刚刚还说什么都能变!果然是骗人的。”
“到底行不行啊?不行赶紧下来!”
一直安静的红脸鬼面说话:“人间无仙桃,我去趟天上为娘子摘桃。”
他不知从何处取出根金色绳索,往天上一抛,绳索一端直入云霄。
他用力拉了拉绳索底端,神奇的是这绳竟未掉下来,仿若真是从空中悬垂下来似的。
红脸鬼面一手缠住金绳的底端,脚尖轻轻点地,拉着绳索借力飞身而起,转眼就飞至半空中。
在看客们的惊呼声中,空中起了阵烟雾,他就这般带着金绳消失在云间。
不多久,只有金绳的一端从云间掉了下来,悬在空中晃啊晃。
看客们急了,“这绳下来了,人呢?”
不多时,空中掉下一朵桃枝,青脸面具走上前拾起桃枝,对台下展示了一番,说道:“这天上的桃树竟也还在开花?那还能取到桃吗?”
展示完,青脸鬼面夹带私货,将桃枝递到白榆跟前,“小的将这天上仙人的桃枝赠于娘子,祝愿娘子福寿安康,百病皆消。”
说话间已经将桃枝簪在白榆发髻上。
看客一阵嘘声,有甚者吹起了口哨。
苍清在旁忍不住鼓起掌,“甜言蜜语,还得是你。”
祝宸宁摇摇头,“自愧不如。”
陆宸安恨铁不成钢:“这嘴要能给小师弟就好了。”
台上的金绳忽而整根掉下来,长长一条堆在地上。
看客们惊呼,“人呢?绳掉了岂不是下不来了?”
各个着急起来,“不会是偷天上的桃,被仙人扣下了吧?”
青脸鬼面起身又走回台中,捡起金绳,收进袖中,叹气,“看来今日这桃是摘不到了。”
看客们不关心仙桃还能不能取到,只关心这伶人可还有命活着下凡间?
苍清本也没想春日吃到桃,故意为难人而已,正打算转身走人,一颗水灵灵的鲜桃就飘到她眼前。
众人也不知这桃从何处而来,转眼间那红脸鬼面的伶人就带着桃出现在台下。
就站在这索要鲜桃的娘子面前。
“我为娘子缠绳取来仙桃,没有奖励吗?”
苍清瞧见白里透红的仙桃,眼前一亮,接下悬在空中的桃。
上头没有细绒毛,只带着水珠,显然是已经洗过,她贪吃惯了,其他的都能忍,这三月里的鲜桃没法忍。
一口咬在桃上,留下两个小小的牙印。
这用真力催熟的桃子满载心意,甜而多汁,她心情很好,“你要什么奖赏?”
“一时不知,娘子且记着还欠我一个奖赏就好。”红脸鬼面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往上一抬,空中立时炸开一朵朵烟花。
星星点点的火星往下落,如金丝银缕。
“好,我记下了。”苍清仰头望天,清浅一笑。
这烟花,花千树,星如雨,甚是好看,比得上在显真寺她为他放得烟花。
台上的青色鬼面在这星雨中,笑着说贺词,“我二人在此祝各位看官,邪祟勿近,祛病延年。”
而后锣鼓响、烟雾起,这二位伶人便退场不见人影。
回过神的看客们顿时骚动起来,一阵惊呼。
三月的鲜桃,比正月的桃枝还稀奇,这幻术精彩,明日定上小报。
苍清怀里的云寰也嘴馋,但她不仅吃不到,苍清转手就将她扔给陆宸安,只为腾出手来吃桃。
一颗桃刚见核,身后忽而爆出尖叫声。
“他、他着火了!”
苍清转头去看,就见人群骚乱,惊呼不断。
有一男子全身被燃烧的火焰覆盖,就那样呆呆站在原地,动不了半分,高温停滞了他的行动,四肢僵直,如一根蜡烛。
滚滚浓烟下,一股焦臭的油脂味传入鼻尖,她皱起眉,“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自燃?”
李玄度和姜晚义不知何时回来了,前者手中拿着罗盘,沉声说道:“有妖气。”
后者已经冲过去,施出水术浇灭这人身上的火,“本官休沐都不得闲。”
但人显然已经没救了。
很快邢妖司和府衙的人先后出现在瓦子,将此处围起来。
牛衙内,现在该称呼一声牛判官的牛怀景,走上前,对姜晚义说道:“头,你休沐都这么敬业,来得比我还快,我得向你学习。”
姜晚义呵呵,“少拍马屁,赶紧去查死者何人。”
围观人群也都窃窃私语,忽而有人说道:“刚刚那两个演幻术的伶人,放过火!是妖术!定是妖术!”
另有一路人抬手一指,“他不就在那吗?!另一个呢?”
苍清一行人立刻朝所指方向看去,那人和李玄度差不多高的身量,穿着宽大的傩戏彩衣,带着红色鬼面具。
姜晚义一挑眉,看了眼李玄度,低声说道:“你应该没有别的神魂丢在外面了吧?”
李玄度瞧不见,却也听出了意思,摇摇头,“又和我很像?”
牛衙内立即将人喊过来,刚要查问,这人出声喊道:“苍娘子。”
苍清瞧他一会,鼻尖轻嗅,认出了人,笑道:“大师姐、阿榆,给你们引荐一下,这位就是今科探花郎方元会。”
方元会摘下鬼脸面具,“各位幸会。”
这张脸倒和李玄度一点也不像,但确实如苍清所说,惊为天人,白榆立时走上前,“幸会幸会,我姓白名榆。”
“祈平郡主,穆白榆,郡主的自荐不够真诚。”方元会温和笑道。
白榆扬眉,“你早就认识我?”
“京中小魔王,这般出众的气质样貌,有几人不识?”方元会回道。
姜晚义不满地将白榆拉回来,又吩咐牛衙内先去查死者信息,看是人为还是妖鬼作祟。
他和李玄度均知,凶手不可能是刚刚演幻戏的两个伶人,而这方元会为何也穿着傩戏服?
陆宸安轻啧两声,“这脸确实很难让人有道德。”
“我没骗你们吧?”苍清很满意这几位的反应,“方郎君当真是一表人才。”
方元会被夸得略有羞赧,问道:“苍娘子,鲜桃还可口吗?”
苍清一愣,她当然知道仙桃是谁取得,无论他何模样,她总是能一眼认出他。
她眼波流转,却点头应和:“探花郎有心了。”
李玄度的眉头从方元会出现后就紧锁着,他谨记教诲,少用反问,多应是。
听见这对话,也只是薄唇紧抿一声不吭。
“不是,三娘,”姜晚义忍不住了,“给你取仙桃的明显是九……”
身后突然传来另一道女声,“姜昼!你就是戴着面具,我也能认出你!”——
作者有话说:九哥用真力催熟的仙桃。
阿清也是吃上科技与狠活了。
傩(nuo)戏:扮作鬼神,祈福祛病。取桃的灵感来自聊斋志异《偷桃》
第237章
众人同时回头, 来人是福晖公主。
等众人收回目光,方元会早就重新戴上鬼脸面具,姜晚义更是“嗖”的一声, 不见踪影。
祝宸宁犹记姜晚义跑前对他说:“我建议师兄赶紧将脸捂住,退避三舍。”
他很听话立即垂头躲去陆宸安身后。
一时间场面极其混乱, 各做各的。
福晖快步跑上前,左顾右盼,“姜昼人呢?九哥你瞧见他了吗?”
“没有, ”李玄度没好气回道:“十五姐能不能消停些?”
白榆正和苍清说着悄悄话, “你觉得的探花郎和九哥比起来,哪个更俊?更缠绳子?”
苍清回身,看了眼正顾着同自家亲妹说话的李玄度,周围嘈杂,料定他听不见,将声音压到最低, “还用问?当然是九郎, 光是看着就馋,你呢?难道觉得探花郎比十哥俊?”
而后不明所以的福晖, 就发现九哥对自己的态度大转变, 不仅和蔼可亲,竟还对她笑了。
“十五你看错了,姜主事不在这。”
可她的目光已经被白榆吸引,“祈平!你是不是又独享姜昼?”
白榆正和苍清暗戳戳聊少儿不宜,被她一吼抖了一下,有种被当众捉奸的感觉。
无法反驳,说得是事实怎么反驳?
福晖凑到她身前,拿头往她身上蹭, 软下声,“好嫂嫂,有美男子怎么能不共享呢?我绝不告诉六哥。”
苍清是头回见这福晖公主,闻言抽了抽嘴角,眼前刮过一阵风,原本站着白榆的地方,光秃秃的冒光,空了。
当然苍清是能瞧清楚的,姜晚义这速度在如今的她眼里不算什么。
但福晖又震惊了,不过显然她的心理素质相当好,接受度很高,又将注意力转到苍清身上,“你是……”
“殿下幸会。”苍清刚说了一句,李玄度说道:“她是你九嫂。”
“我不是,”苍清反驳,“李郎君真是不知脸为何物。”
“是。”李玄度回道。
这个“是”就回得很巧妙,不知回得是哪一句,果然“少用反问多应是”,绝不会错的。
苍清不理他,转而对安静看戏的方元会说道:“方郎君,你上次不是说,有机会要带我去放孔明灯?我眼下就有空。”
陆宸安也想去,但祝宸宁还牢牢拽着她躲在她身后,思虑再三,她觉得还是师兄重要些,给苍清使了个眼色,怀抱云寰悄悄拉着祝宸宁走了。
这下就剩李玄度和福晖还在原地,非要算得话,不远处正忙案子的牛衙内也能算一个。
李玄度冷飕飕说道:“十五,带我跟上你九嫂,阿兄给你介绍个年轻郎君,绝对比姜主事更俊。”
福晖也不是这么好骗的,“九哥都瞧不见了,怎么知人俊不俊?”
“亲兄还能骗你?反正我自己也能跟上,你错过了后悔的是你。”李玄度抬步往苍清的方向走去。
“我带阿兄去!”福晖忙跟上,拉起李玄度的袖子,穿过人群,紧紧跟在苍清身后,“九哥可要说话算数。”
苍清两步一回头,“李郎君,很闲?”
“是。”
“李郎君你是狗吗?跟这么紧?”
“是。”
福晖说道:“九哥,原来你是单相思。”
“是。”应顺口的李玄度脱口而出,又道:“不是,你九嫂只是在闹脾气。”
苍清没否认,今日的心情不算差,至少比前几日,以及早间在昭王府掘地三尺,找眼识时要好太多了。
说着话几人已经来到放孔明灯的地方。
这是一处空旷的高台,临近傍晚开始,就会有无数的孔明灯升空。
苍清正要去边上摊子买孔明灯,天空中忽而飘下来无数黄符纸。
她伸手接住一张,又是杀妖符。
杀妖符的威力,要按绘符纸之人的道行来算,思及姜晚义说起的,京中近来有许多妖鬼莫名身亡之事,她抬头看向天上遥遥孔明灯,符纸的来处。
闭上眼,心念间抬起手就要施术,手却被人握住。
“阿清,给我个表现的机会,我不是废物。”
闻言苍清的心一下软了,再看到李玄度覆着的眼,连被握住的手都忘了收回,强忍住将人抱进怀里顺毛的冲动,故作冷淡道:“那你来吧。”
李玄度以念化出火剑,又一剑化数剑,剑指点向半空,“去!”
其中一剑转了弯,冲着方元会的面具而去。
在空中几处孔明灯烧起来时,方元会脸上的红脸鬼面“啪”地碎成两瓣,落于地上。
福晖公主眼睛亮了,短短几秒,未来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九哥诚不欺我!”
随着福晖的惊叹声,李玄度说道:“抱歉方探花,本王眼睛不好,失误。”
苍清气笑了,扮可怜等着演这出呢?
还用权势压人!
刚刚产生的心软心酸统统不见。
“琞殿下那么爱演,做什么亲王!做伶人更适合你。”
她冲方元会随意一挥手,“今日不想放灯了,有空再寻你,走了。”
露了脸的探花郎如今是自顾不暇,奸计得逞的李玄度赶忙扯住苍清的袖子,“阿清,走慢些,我跟不上。”
“跟不上?你上天入地不是很能耐吗?”瓦子里人多,他身边眼下就剩她一人,苍清也没有真的将他甩开,“我看你就一直瞎着也不碍事。”
李玄度话到嘴边只回了一句,“是。”
“你今日只会说‘是’了?”
“我怕说错话惹你不高兴。”
苍清沉默着放慢了脚步。
李玄度见势缓和,说道:“我也不全是私心,总不能让十五一直追着十哥,这有违伦理。”
“福晖是小孩心性,她只认脸,总能消停,何况你了解方元会的为人品行吗?就不怕将亲妹往火坑引?万一他不是好人呢?”
“你早间提起后,我就派人去查过方元会,京城人士,簪缨世家,三代清白,文采斐然,能文能武,还洁身自好,连他家养了几只猫几条鱼都一清二楚,将探花郎往火坑里推,我确实有点惭愧。”
苍清:“……”
李玄度扯着她衣袖的手往下移,试探着去牵她的手。
“别得寸进尺。”苍清警告他。
李玄度没有松手,“你昨夜在屋里,不是这样表现的,还挺急。”
苍清瞪他,强行挽尊,“换任何一个俊俏郎君,我都这么急。”
“你是在夸我俊俏?”李玄度也瞧不见她在瞪他,“我甘愿替你解馋。”
“你还是只应‘是’吧。”
“是。”
被培训过的李郎,确实比之前会说人话的多。
不远处的人群中,有一戴着帏帽的女子,同身边的随侍说道:“一炷香,我要刚才高台上那两个男人的全部信息。”
一炷香后,女子身边人回来禀告,“回文郡主,那面具被击落的是今科探花郎方元会,年二十五,那覆眼的是宋帝第九子琞王赵玄,患有眼疾,年二十一,均未娶亲。”
被唤作文郡主的女子,手中拿着一张小报,“这方元会榜上有名,赵玄未排上名号,想来是因有眼疾之故?有眼疾还这般身手,不会是藏拙吧?有意思。”
“回郡主,不知是不是藏拙,只知并非天生,他常年派遣在外,刚回京,信息不是很多。”
文郡主点点头,“探花郎和未排上名的赵玄已是如此,这小报中的其他几位当更是人中翘楚了?排第一的姜昼得多出色?我倒是更感兴趣了。”
“郡主,选夫婿还是得看人品和实力。”
“知道知道,所以这不挑着吗?阿爹说了除却大宋太子,只要是没有定亲的,京中适龄男子随我选。”文郡主随手划掉排第十的暻王。
“给邢妖司找点事,让姜昼主动来见我。”
被人当猎物盯上的李玄度和姜晚义,还什么都不知。
晚间六人一狐,难得聚在一处吃晚食,正商量着明日上巳节去何处踏青。
春日该赏花。
几人为去哪处争执不休。
白榆首选桃花园。
李玄度说去芍药园。
祝宸宁说:“庭前芍药妖无格,芍药妖艳却无骨格,唯有牡丹真国色。”
李玄度反对:“我倒是认为,芍药是‘觉来独对情惊恐,身在仙宫第几重?’”
白榆说道:“看不了,你们不知道今年养种园的牡丹,一朵都未开吗?都道是妖异之象。”
苍清没头没尾提议,“那便去城郊外的龙王庙吧。”
龙王庙无花,但她愿意一起去踏青,众人已是高兴,自然没有异议。
白榆问候在一旁的女使清风,“这龙王庙可有什么稀奇之处?”
清风回道:“回娘子,龙王庙与徐舍人的园子享莺斋一墙之隔,享莺斋里只宴请年轻郎君和娘子嬉闹玩乐,花团锦簇可顺便一去。”
姜晚义皱起眉,放下碗筷,说道:“这处园子……之前的水鬼案死者之一徐衙内,就是这徐舍人的阿弟,恐怕不干净。”
白榆示意清风说些其他的。
清风继续道:“龙王庙附近的山头还有温泉,这泉水引进到周边各处许多园子里,包括龙王庙,庙中泉水供有一柄宝剑,据说是为了镇住庙中邪龙,却不知来历,只说有一日,莫名就出现在庙中,先帝曾为此剑取名镇龙剑。”
“好名字。”李玄度面无表情吃着碗里的饭菜,但谁都听出他又在讥讽人。
镇着邪龙的宝剑名唤镇龙剑,就如大米熟了后叫米饭,百姓多叩拜几次就能自动传出这名。
还用得着特意取?
苍清垂头用筷子挑着碗中鱼刺,“我就是为这把剑去的,我要将它取来赠予大师姐。”
她面不改色说得一本正经,就好像龙王庙是她家。
陆宸安停下扒饭,连连摆手,“不必,不必如此。”
苍清将手头挑完鱼刺的鱼肉,送至李玄度饭碗边,又点头示意坐对面的祝宸宁。
“小师弟,吃鱼,”祝宸宁半起身,拉过李玄度的左手,去碰那装满鱼肉的碗,“已经帮你把刺挑了。”
自李玄度失明后,他几乎是不吃鱼的。
等人拾箸,鱼肉入口,苍清才道:“大师姐不喜欢?”
陆宸安面露难色,“恐怕怀璧其罪,会被人以盗贼之名抓起来。”
苍清点点头,“也是,那我重新给你造一把,但那把剑我还是要去取。”
众人不解,“为何非取不可?”
苍清这时才开始吃饭,“那把剑名唤扶摇,是我造的,和月魄剑是一对。”
李玄度:“好名字。”
这回众人听出他没讽人,是真心的,也真双标。
祝宸宁夸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确实是好名字。”
“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扶摇谐音‘伏妖’。”苍清丝毫不给面子,理直气壮做着“文盲”。
“可惜是半成品,要魂祭后才能像月魄剑般,杀死异族与神。”
“你是说要以人祭剑?”大师姐吸了口冷气。
苍清轻轻说道:“也可以是妖、神,但凡有神魂,皆可,当然祭祀品本身越强,剑就越强。”
姜晚义问:“所以月魄剑里有剑灵?”
李玄度吃完所有鱼肉,放下筷子,“没有,我从未感应到。”
“应当是……没有。”苍清神色有些古怪,夹菜的手微不可察的一抖,很快恢复如常,“既然是魂祭,奉献全部神魂炼就此剑,怎么可能还会有灵。”
白榆问道:“就像祀毒盏和虔心炉?以身作祭,神魂俱灭。”
苍清点头,“说起来这些拗口的神物名,大部分都是我取的。”
李玄度:“那……哪些是月华取的?”
苍清边说话也不耽误吃饭,“鲛人瞳、引魂灯、锁灵珠,言简意赅、见字识意的都是你取的。”
“还有四方砚,你说‘天地四方谓之六合,知六合者知天下’,又说‘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可她只想叫它流光砚,月华劝说:“会将墨流光的砚台不是好砚台,写不出好字。”
她当时拍着桌反驳:“流光是流光溢彩的流光!是流动的时光!”
月华逗完了她,笑说:“也在理。”
最后就成了流光四方砚。
是所有神器里,唯一不符合队形的名字。
除了李玄度看不见,其他人都发现苍清讲这段时笑了,甚至停下手上夹菜扒饭的动作。
其实李玄度也能感受到,她说话时,他的左手边没有碗筷敲击声,她的声音带着笑意。
苍官也会想念月华——
作者有话说:妹宝:琞王府的厨子没点眼力见!以后做鱼要去刺!
郡主:你骂错人了,这是我平国公府的厨子……-
(1)庭前芍药妖无格……唯有牡丹真国色——唐.刘禹锡《赏牡丹》
(2)觉来独对情惊恐,身在仙宫第几重?——韩愈《芍药》
译文:独眠醒来瞧见芍药神思恍惚,我这是到了第几重仙宫?
李道长喜欢热烈妖艳的芍药花,大师兄喜欢端正的牡丹。
(3)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唐.李白
(4)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战国.尸佼 《尸子》
译文:“宇”代表上下四方,所有的空间;“宙”代表古往今来,所有的时间。
六合:上下天地,泛指天地宇宙。
第238章
上巳节当日。
苍清起来时, 院中不似昨日热闹,只有李玄度一人,在院中给一块长形木板抛光。
房门口竹篮中, 放着一枝枇杷枝,上头结着果。
她无声笑了, 拾起枇杷,摘果吃,入口蜜甜, 这确实要比花枝讨人喜欢, 很难让她拒绝。
“李郎君在忙什么?”
“给心上人做秋千。”
苍清抿抿嘴,“他们呢?不是要去龙王庙吗?”
李玄度放下手中工具,朝她走来,“下午去,来得及,大师姐出门采药去了, 大师兄在忙婚事, 十哥去趟邢妖司,阿榆大概还在赖床, 云寰不知道野去了何处。”
他下一步下脚处有根圆木棍, 他看不见,踩到得话定然会打滑。
苍清没动,思量以他的身手不会有问题,眼看着他的脚踩上那根木棍,身形踉跄。
她闪身间留下一道残影,人已到了他眼前,抬手将人扶住。
他嘴角擒笑。
她眯起眼,“你是不是又在演?这木棍怕不是你自己放的?”
“什么木棍?”李玄度一脸无辜。
“算了。”苍清松开他, 手腕立时被拽住。
“阿清,带我去趟琞王府。”
“你自己不能去吗?那我去喊殿下的近侍,让双喜和金宝带你去。”
这两个随侍的名字是苍清取的,在其他亲王、公主们一众文雅的随侍名字中格格不入。
但琞王宠妻无度,根本不管随侍们的死活。
李玄度说道:“琞王府的厨子请得是汴京城有名的宋大厨,我今日传话让他做了朝食。”
不待他说得更多,苍清反牵住他的手腕,“殿下那么客气干什么,走走走,我亲自带你去。”
走了段路,李玄度脚下迟疑,“这路线似乎不太对。”
苍清回道:“我知道捷径,可以从国公府的东面墙直接到琞王府。”
李玄度身形一滞,“你要带我爬狗洞?”
“我替李郎君将洞扩大些,就不是狗洞了。”
“狗洞扩大些不还是狗洞?”
“怎么会,那就是人洞了。”
李玄度:“……”
你自己看看,这好笑吗?
苍清确实没笑,若是从前他一定会嘴贱回她说“小狗就是小狗”之类的话,再兴高采烈挨她打。
如今的他和从前不太一样了,想来他之前的性子,是受到了她妖魄的影响。
“到了。”苍清停下脚,对着墙隔空拍出一掌。
碎石砸地,噼噼啪啪,烟尘四起,小小的狗洞塌成个不规则的洞门。
“李郎君不喜欢人洞的话,那畸洞门这名怎么样?”她拉着他穿过洞门,到了琞王府的园子。
李玄度:“平生第一次,确实挺激动的。”
苍清抿抿嘴:“我们儿时常爬。”
“我是说……长大后第一回 。”
“不用解释了。”
李玄度甚是后悔,一句话让前头的努力全废,他如今不大记得儿时之事,应当说是记不全与她有关的事。
偏偏云寰的那个术法奥义就是,什么时候重新爱上,什么时候记忆才会全部回来。
李玄度无话可说,喜欢是很喜欢,在襄州城时就喜欢上了,要不然记忆也不能零零散散地回来。
这恢复的九成记忆也足够他抓牢眼前人,可就是还差点什么。
接下来无论他说什么,苍清都再没接话,应是生气了。
从琞王府的园子走到正堂,一路都有女使、仆役行礼喊苍清“琞夫人”或是“大娘子”。
很明显是李玄度授意。
苍清未作理会,不反驳也不应声。
直到见到堂屋红绸高挂,囍字贴门,才终于开口说话,“大师兄和大师姐决定在琞王府办喜事?”
李玄度点头,“嗯,只等无忧师叔到京。”
“那小老头,我都好久未见他了。”
李玄度适当接口:“师叔若是能听你亲口喊一声‘师父’,定然立刻老泪纵横。”
“小老头就是爱哭。”苍清弯起眼,心情好了些,“李明月,我饿了,赶紧让你家厨子上菜。”
明月是他小字,喊得很亲近,但她又说“你家厨子”,带着疏离。
李玄度自知理亏,二话不说只唤来人传菜,汴京名厨宋大亲自上菜,春茧、春饼、笋肉馅、诸色包子、诸色豆粥等等摆了一桌。
一口一个“琞夫人”的介绍菜式。
苍清舀了粥入口,点头称赞,“赵隐家的厨子远不及琞王府。”
她舀了一碗递到李玄度手中,“琞殿下尝尝。”
李玄度接过粥,只道:“赏。”
宋大接下一旁随侍双喜给的赏银,连声谢恩。
苍清又夹春饼,“殿下真是越来越有亲王派头了,不大习惯。”
她还是更喜欢从前与她一起混迹市井,靠给人看事赚银两,兜里没多少银钱,还要融金换聘礼的小师兄。
那个平易近人、意气风发的小师兄,虽说“平易近人”可能只有她觉得。
可到底人都是会变的,该学着去适应的人是她。
“阿清,你不用喊我殿下,无论人前人后,你永远可以喊我小师兄,或是玄郎。”
苍清不应声,她确实是故意喊的。
李玄度又道:“小道长、小师兄、玄郎、阿玄、李师兄、李郎、九郎、哪怕李道长都行,只别喊李郎君、赵玄或是殿下那么疏离。”
这些称呼都是苍清喊过的,他是在努力告诉她,他没变,他记得。
环顾四周,候在旁侧的一众琞王府女使、内侍,包括近侍双喜和金宝,各个垂着头,脸上写着:我没听见,也没瞧见。
“李明月,你什么时候脸皮这么厚了?好好吃饭吧。”苍清偏不用他上头提到过的称呼。
李玄度得寸进尺:“你这般喊我,总让我觉得你在唤白榆的小女使,不如还是喊我玄郎?”
“别蹬鼻子上脸。”
李玄度轻笑,“过两日点珍宴,因西夏郡主与使臣会参宴,此宴特意备了道美食。”
“嗯?”苍清的兴趣显然被勾起。
一旁的宋大厨立刻上道地接口:“回琞夫人,这道菜唤作‘遐龄煮玉’,具体配方我虽不知,但据说尝过一次就叫人终身难以忘怀,且食之可延年益寿,最初是从东宫传出来的,如今京中贵族争相追捧,请人上府做一次需得百金。”
“这么贵?!”苍清执筷的手被惊得一晃,筷子上夹的包子滚落到地上。
李玄度接口:“点珍宴,有王公侯青年才俊与西夏使臣团里族子们的水上竞杆赛,很是盛大,我也会去。”
“都瞎了还不安分?”
“我不参赛,但这菜在场宾客皆有。”
苍清立刻道:“带我去!”
李玄度笑道:“那阿清以什么身份去?琞夫人?”
“李明月,你威胁我?我去找阿榆,啊不,我去找赵隐,”苍清冷笑,“或者我直接进宫找你爹,将剑架他脖子上怎么样?”
李玄度还未开口,琞王府一众人吓得跪地。
“大娘子不可胡言!”
“请琞夫人三思!”
“阿清别吓他们了,你不会这么做的。”李玄度忍俊不禁,“都起来吧,夫人玩笑话,不可当真。”
他又冷下声,“此话若传出琞王府,今日在场之人一个不饶。”
苍清冷哼,“在场除去你我一共十人,李瞎子要不要让人依次报个名?”
一众仆役在苍清的威压下战战兢兢起身,心下皆思量,琞夫人连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喊他们殿下一声“李瞎子”反而显得亲切了。
再说他们殿下似乎有什么打一巴掌,将另一边脸也送上去,顺便问夫人手疼不疼的“大病”,眼下指不定正在心里暗爽。
果然就见琞王殿下脸上的冷漠收了去,不恼反笑。
“我知道阿清如今的本事来去自如,我就是想听你喊声玄郎。”
而琞夫人依旧高冷,“喊了就带我去?”
“嗯。”
“玄郎。”苍清没好气地喊着,“玄郎玄郎玄郎!”
“语气有些差,不够真心。”
话是这般说,众人是眼见琞殿下满面春风。
“李明月,你别恃宠而骄!”
确实是恃宠而骄,李玄度低低笑着,“谢谢你看在我的面上,守着人间规矩。”
她其实根本不用受他威胁,如今想去哪个宴杀个人当真是来去自如。
苍清撇头,“少自作多情,那是我生性善良。”
“是。”
等用完朝食,苍清立时又翻脸不认人,回了平国公府。
李玄度也只能认命地跟在身后。
另外几人除了祝宸宁也都聚在院中,各自忙碌。
白榆在一旁的躺椅上晒太阳看报,“昨日取鲜桃的两位伶人上了报,说是半仙呢。”
说这话时,她的眼神在苍清和李玄度身上来回扫,眼睛眯成了月牙,“这么好的本事,这桃定然不是探花郎摘得。”
众人一阵附和。
苍清却只问:“昨天瓦子里有人无火自燃,查明了吗?”
姜晩义蹲在廊下磨刀,回道:“还在查,这不是第一起自燃而亡事件,案子刑狱司已经接手,邢妖司没有过问权,说起来也巧,昨日这死者还正好是刑狱司张判官的幼子,张衙内。”
“就是那个挨了本郡主巴掌的张衙内?百姓中倒是都在传瓦子闹妖怪,昨日九哥不是也说有妖气?”
白榆将小报翻了个面,“哈,报上还说龙王庙那把剑昨日被人盗走了,目击者说只见一道残影,供台上的剑就不见了。”
苍清眼里闪过犹疑,“竟有人比我快了一步。”
李玄度继续在做他的木工,眼睛不好,做东西也就慢,“那把扶摇剑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没什么含义,就是想凑一对。”
李玄度无声笑了,扶摇和月魄凑一对,清风与明月是一对。
苍清无所事事,蹲在姜晚义边上看他磨刀,“夜琅的刀还需要磨?”
“闲的。”姜晚义耸耸肩。
陆宸安停下杵药的动作,“小师妹,那我们午间还去龙王庙吗?”
本想说不去了的苍清,见众人全部停下手头的活,一脸期待等着她发号施令,只好说道:“龙王庙附近不是有温泉?我们可以去泡温泉,延年益寿。”
众人这才重新松弛下来,继续如常做自己的事。
可到了午间,这龙王庙终究是未去成。
第239章
事情要从白榆被派出去找苍清谈话说起。
用过午饭, 去龙王庙之前。
院中一颗老树上多了个秋千,白榆强行将苍清拉到秋千上坐下,“九哥给你做的。”
“他还挺闲。”苍清双手挽着秋千绳, 将头靠在绳上,脸上看不出喜怒, “阿榆不来坐?”
“不用。”白榆递给她一袋各式蜜煎,坐到一旁提前备好的竹椅上。
“你想同我说什么?”苍清问。
见她这般问,白榆也就开门见山, “我想知道, 你在想什么?从前还能猜透一二,如今是一点也瞧不明白了。”
苍清莞尔,“你是来做红娘的。”
“就知瞒不过你。”白榆也笑,“但我确实看不透你了,你明明喜欢他为何拒绝他,是因为苍官和月华的恩怨过不去?”
苍清摇头, “不是, 其实我不止是想知道,他能否重新将所有记忆找回, 让红绳重现。”
她还想知道, 他能不能义无反顾抛弃所有,无论对错、黑白,坚定得只选择她一人。
顿了顿,问道:“阿榆,如果十哥不能放下身份坚定地选择你,你会与他在一起吗?”
白榆果断回道:“不会,人各有选择,我不会强迫他选择我, 但我会与他分道扬镳,道不同不相为谋。”
“就是如此,”苍清笑道:“这就是另一个原因。”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和他不会长久的,没有结果的事,何必强求。
她的笑容,无奈中带着自嘲。
“强求孽缘,人会倒霉,李郎君很清楚。”她这话倒不像是在回白榆。
无人推的秋千来回摇摆起来,将苍清缓缓带到高处,又缓缓落下。
屋里倚在门后的李玄度竖着剑指的手,来回轻晃着,替她推着秋千,算作回应。
告诉她,他听见了。
他身旁还有另外三人一狐,皆默然不作声。
屋外,白榆问:“你的‘道’是什么?”
“我的‘道’是护我族长平。”
此族定然说得不是青芜界狼妖一族,而是指苍官原本的族类。
“你的家族叫什么?”白榆又问。
“仙家。”苍清回道:“就叫仙家。”
这个族类,白榆没听过,她想了想又道:“你的家族在哪里?九哥和月华心性不同,你可以带他一起回去。”
苍清敛起眉心,不知想起什么遥远的记忆,眉宇间笼罩上哀愁,良久才下决心说道:
“很远的地方,那里很漂亮,遍地黄金玉石、琉璃宝珠,犹如贝阙珠宫,各处瑶草琪花,族人日出而作,相亲相爱,各个都长得很漂亮。”
她说起来,眉心舒展开,眼眸柔和,“我们擅长造物,我是里面最出挑,战力最高的,是我们整族人的希望。”
说到这她又沉默不语,许久才叹口气继续说下去。
“后来……异族来犯,族人染上怪病,家园尽毁,举整族之力,将我送出来,是要寻救治之法。
“我与月华本应殊途同归,我想杀尽异族,拯救族人,他想封印玉京,还苍生清平。
“我们一同造神器、著浮生卷,可上神们瞧不上我族低劣的身份,鸟尽弓藏,但在月华心里,我也是苍生,他终是没忍心下手。”
白榆抓住重点,“所以他没杀你?”
“不是没杀,应当是没杀死我,但阿黎是死了的。”苍清简单同她解释一遍,没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
月华到底是如何将她救回,又如何让她投生为狼妖这事,恐怕要等月华归位才可真相大白。
“不过死了也好,谁知我这等低劣的族类,与神会生出什么怪胎来。”
话有嘲讽之意,语气却很平静。
“怎么会是怪胎,”白榆不敢苟同,想到小白团,出于直觉,她问:“阿黎这名定然是有意义的吧?”
苍清点头:“我为她取名娉黎,娉,问也,黎,众也。”
既是说以天下黎民苍生为聘,也是“聘礼”的谐音。
她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人世所有的规则,都是月华教的。
他同她讲过许多有关世人的事,他说世人男女若互相倾慕,会以成亲的方式缔结契约,一生不分离,成亲前还会纳征问名。
“我如他所愿爱上他,想同他成亲,他答应了,却在喝珓杯前跑了,将我一人留在屋中。”
她清冷一笑:“没动情前的月华神君,美人计用得不折手段,动了情反而不敢承认,落荒而逃。”
他既如此,苍官便决定带着浮生卷回家,与他分道扬镳,结果娉黎来了。
她想了很久,才想到一个保全苍生与族人的两全法子,想以孩子和苍生清平为娉,再次与他缔结契约。
等他回千里殿的日子,她为阿黎做了一把小剑,还造出了长平钿。
可未等到他,先得知他对她毫无情意,一切都是骗局。
日日一颗瑶台梦,毁她神力。
让她的法子与娉黎的名字,成了幻影与笑话。
苍清仍在笑,好似只是在讲旁人的故事。
“我当时想,原来这就是他不愿与我缔结世人契约的原因。”
秋千不知在何时停下摇摆,屋里屋外寂静无声。
苍清无奈一笑,说道:“都出来吧,正好与你们说一说玉京。”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廊下刷刷刷站了一排,像四根修长的玉葱带着朵浓密的蒲公英。
李玄度问道:“你说得两全法子是什么?”
苍清跳下秋千,走到他身前,“两全的法子毁在瑶台梦上了,但我与你做了那么多神器,也不是做着玩的,其实集不集齐十二件神器无所谓,其中几样是失败之作。”
“那哪些是能用的?”李玄度又问。
饲毒盏可以祈愿,但需生魂献祭;虔心炉可重聚神魂也可医族人之病,但仍需献祭,这世间越是强大的欲望,付出的代价总是越大的。
同理愿望越大,需要献祭的生魂也得越多。
这两样苍清未提及,只道:“鲛人瞳可以辨出真身与一切邪祟,识别异族;引魂灯不仅能引魂还可以寻路玉京所在;锁灵珠可以封印玉京,一旦封印,世间所有异族会强制回去玉京。”
没有人问她为何不用,皆等着她说下去。
“玉京是人间通往我家乡的必经路,在未寻到救我族人的法子前,玉京一旦封印,我的族人就成了异族砧板上唯一的肉,必死无疑。
“我就成了背弃族人的罪人,不可能背负着全族的命与你在一起,当然我也不会让你这么做,如此你我便成了对立面。
“但你若选我,不再寻玉京,我会陪你走完这一世,我们一起寻救治之法,可你也要知道玉京不封,人间随时会生灵涂炭,与我的族人一样。
“从前你选了苍生舍弃了我们一族,你们上神想将我们赶尽杀绝。”
苍清的手中一直牢牢握着那袋蜜煎,她知道这是谁给她买的,从中取了颗山楂丁送进嘴里。
甜中带酸的口感,叫人想到青涩的初恋。
就如云山观的苍清与李玄度。
“所以,李玄度,这一次你选我还是选苍生?”
她静静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李玄度抿了抿唇,“我无法违背本心舍弃大义与苍生,而你也不会放弃你的族人。”
这是局死棋。
而二人各执黑白子,对立而站。
姜晚义忽而冷笑道:“若是我,定毫不犹豫选穆白榆,天下苍生凭什么要牺牲我一人来救,我一点福禄未享,苦倒是想叫我尽吃。”
苍清也笑,“夜琅神君还是别将话说得太满,当年我只带走云寰,是皎皎自己跟我走的,天上神君无论男女都冷情,月老红绳都缠上了,也不见得神君肯认。”
“我现在认了。”姜晚义剑指一挥,他与穆白榆腕间缠着的红绳间,隐隐显出相连的一道半透明红丝,“是这红绳吧?我无意间闯入过玉京,见到了这红绳。”
这事他之前已经同苍清几人说起过。
他对天起誓,“天地为证,若是夜琅归位,定也会认下这姻缘,如违誓言,神魂俱灭,小爷今日就将话放在这,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情况,我绝不做第二个月华。”
坐在竹椅上的白榆就静静看着他,唇角挂着笑意,一切皆在不言中。
天际闪过一道一瞬即逝的隆隆雷声,神明的誓言,威力总是更大些。
“很好。”苍清露出个欣慰的笑来。
这样坚定的选择,才值得风雨同舟。
她将视线转回李玄度身上,那倔强的身形叫她脸上的欣慰化作失落。
他终归不是会为了一人屠尽生灵的姜晚义,李玄度不会舍弃苍生和他的道义。
她早该明了他会做出何种选择的。
但心里仍旧是抱着些希望,期待着自己不会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却也只能说道:“我今日将话都同你说明白了,李郎君也已做出选择,日后便不要再做无用功缠着我。”
“九哥说句话,”姜晚义给了李玄度一肘击,“这很难选吗?抄作业都不会?”
李玄度接下他这一击,并未言语。
若他会因别人几句话就转了性,才叫人怀疑他是被夺舍了。
但苍清仍旧看着他。
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几乎成了她的执念。
又等了许久,终于是失望了,“既然话已说开,我也坦言,我知晓玉京在何处,也知道要怎么进去,但我不会去。”
这就是为何她回京已近三月,却一点也不着急的原因。
“我最后一次以领队的身份宣布,玉京小队今日解散。”
她眼里带上疏离,显出了苍官的威压。
声音冷峻,“从此本仙家与各位桥归桥路归路,无事则安,若有人阻我,不念旧情。”
这话显然是说给李玄度一人听的。
院中另外四人一狐,谁会去抢浮生卷。
苍清一直看着的也是李玄度。
而李玄度只说:“好。”
苍清轻笑一声,再无他话转身出了院。
姻缘红绳消失时,就该预料到,缘分已经尽了,这几月来的期待与执着终究成了泡影。
心中难平,不过是恨明月照她,却不独照她。
恨相逢,恨分散,恨自己对他情有独钟。
云寰瞪了一眼李玄度,“真叫人失望。”说完就跑了出去。
白榆站起身,也跟着出了院,“苍清!我与你一起寻救治之法。”
姜晚义叹口气,“九哥,别怪弟弟,我发了誓,无论如何都得选阿榆,不然会遭雷劈。”
院中只剩祝宸宁和陆宸安,两头不做人,去留皆不如意,不自觉唉声叹气。
“大师兄和大师姐也觉得我选错了?”
祝宸宁拍了拍李玄度的肩,“这哪有对错,只道是造化如此,至少三界的黎民百姓希望你这般选择。”
陆宸安却道:“小师弟你是不是忘了在术青寨许得承诺了?”
“什么承诺?”李玄度问道。
“你曾因在虫村误杀小师妹,懊悔不已,答应此生对她唯命是从,你从前是坚定地选过她的。”
李玄度侧起头,“我做过这种承诺?”
陆宸安摇摇头,有些无奈,“小师妹对你失望是有道理的。”
“你还有许多事没有记起来,自然也不如从前魂魄俱全时爱她,她定认为你从前那份爱,不过是因为她的妖魄,自己在爱自己,而真正的你和月华仍旧是一样的,她又怎么会再做一次错误的决定。”
人也许真的要等完全失去了,才追悔莫及,月华是如此,小师弟亦是在走老路。
可苍生的责任压在肩头,他和月华一样,无路可走——
作者有话说:娉,问也。——《说文》古代婚礼“六礼”之一。
黎,众也。——《尔雅》黎民百姓。
“恨相逢,恨分散,恨自己对他情有独钟。”化用宋词——赵长卿〔《行香子(马上有感)》“恨相逢,恨分散,恨独钟。”
第240章
点珍宴当日, 恰逢月半十五。
苍清没有按之前说好的,与李玄度一起去参宴。
二人如今陌生的,还不如苍清与琞王府的门房来得熟, 毕竟门房见她路过,还喊一声“琞夫人”。
李玄度搬回了琞王府, 祝宸宁跟了去,苍清与陆宸安仍留在国公府。
二人已经有十日不曾相见,急得另外四人一狐团团转, 一致认为得想法子让李玄度完全想起来。
于是暗地里下功夫牵线, 可苍清整日不见人影,不是在昭王府就是去找探花郎,倒是与福晖公主混熟了。
今日借着点珍宴的机会,白榆将她一起拉去参宴,“好巧不巧”在门口遇上也正好出门的李玄度。
两个府邸的马车前后相待。
李玄度的随侍金宝扬声喊道:“琞夫人安。”
正要上马车的苍清止步,回头朝李玄度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今日终于未穿玄衣。
一身广袖紫色公裳, 碧玉悬带,用玉冠束发, 簪着一支芍药玉簪。
眼前也未缚绸带, 若不仔细去瞧,已瞧不出他有眼疾,想来要强的琞王私下里没少做训练。
苍清未应声,收回视线一挥袖,转身上了平国公府的马车。
无人注意有道细微的金光,在她挥袖间,绕上了李玄度发间那枚芍药玉簪。
李玄度也自有金宝扶他上琞王府的马车。
等到点珍池,李玄度在观台席上落座, 身旁的随侍金宝惊讶道:“殿下,您的芍药玉簪上怎么有只金色的蝴蝶?”
“蝴蝶?”李玄度抬手去触碰玉髻,蝴蝶一惊从簪上飞起,围着他绕了一圈又落在他手上。
不远处席位上,西夏的文郡主瞧见这一幕,很是稀奇,侧头与身边随侍女使说了一句,女使立刻道:“他今日不参赛。”
“那就想办法让他参赛。”
女使应下,她家文郡主对这琞王的兴趣,要比其他人都高,甚至比过小报排名第一的姜昼。
前几日他们的马车在街边遇上邢妖司,趁着降妖卫拉弓之际,稍稍使了些术法,其中一支箭就转了方向,冲着他们的轿顶而来,另有一支则冲着路人而去。
邢妖司的姜主事一下就注意到偏轨的箭矢,速度极快,冲到人群中抱起一小娃接下了这箭。
而后怒斥手下。
“牛怀景!你什么箭术?这能射人西夏使团的轿顶上,开后门进的邢妖司?”
“我也不知道这箭怎么自己变了方向!头,反正你也不是没做过射郡主轿子的事,这次也担下了吧。”
“自己解决,少来碰瓷老子。”
眼看人要走,文郡主示意她将人留下,她便出声喊道:“姜主事留步!你们邢妖司如此无礼?惊到我们文郡主该当何罪?”
姜主事侧侧头,又看了眼那叫牛怀景的,手一撑马背飞身而起,双脚点在马背上借力,一瞬间就到了轿前,抬手拔出银箭,执箭落于地上。
懒洋洋开口:“手下人莽撞,本官回去定当严加管束,还请文郡主别与我们这群莽夫计较,怀景,过来道歉。”
说完也不等人回话就往回走。
这明显就是在销毁罪证,袒护手下。
果然她家文郡主探身瞧了他一会,等他上马离去,立即说道:“走吧。”
“文郡主对他不满意?”
文郡主点头,“长得是俊,功夫也好,但性子不行,痞里痞气、目无尊卑,最主要的是他并非童子,我怎会要个被人用过的。”
“郡主是如何瞧出来的?”
“你没瞧出他一身人夫感吗?刚刚抱孩子的那个熟练姿势,说他没有孩子我都不信。”
“郡主研究的真是透彻,奴婢确实没瞧出来,还觉得他少年气十足,不过他与大宋那位祈平郡主的绯闻,传得沸沸扬扬,看来所传非虚。”
文郡主只道:“他的身形瞧着很是眼熟,总觉得像一位故人。”
不管怎么说,她家文郡主是更中意琞王没错了。
她这厢想着,一列列盛装宫使已经依次托着盘进入观台,今日的重头戏除了竞赛,就是这道稀奇的“遐龄煮玉”。
观台上基本都是皇亲贵胄,自然每个席位上都有一盅。
菜如其名,清澈奶白的汤头里,飘着一颗颗滚圆的肉丸,大小均等,肉质呈现半透明状,配上翠绿如玉的芹菜段,散发着阵阵清香。
李玄度闻到味道,思及的却是那个原本该坐在他身旁的人,不知她眼下又在哪个方向。
演出声太大,宾客间的交谈过于嘈杂,她就像是不在这观台上,一直未开口说过话。
他找不到她,但又不想开口问身边人。
宫使出声提醒,“殿下,这菜得在热时品鉴最佳。”
“将本王这盅送去祈平郡主的席位。”
宫使应声离去。
能瞧见苍清在何处的金宝笑道:“殿下是想送去给夫人吧?”
李玄度只牛头不对马嘴地回道:“那蝴蝶还未飞走?”
他借送菜之名,留神去听她的所在,反听见了蝴蝶振翅的声音。
“没呢,真是稀奇,蝴蝶竟还会被假芍药吸引。”金宝答道。
怕不是什么妖异?
李玄度不及多想,耳中传入一道熟悉的声音,分散了他的注意。
“啾,我要吃!给我吃!”
很轻,大概只有他这样特别留意的人才能听见,从他斜对面传来,是他与苍清从前养得那只异族珠雀啾啾。
原来她在那。
他们将事情说开后,就像是分家般,连物带人都分得清清楚楚,她收回了月魄剑,他留下了银枪,云寰自然是跟着她,但啾啾她也带走了。
苍清留在他这里所有的一切,她喜欢的小食、胭脂、发钗、衣物也一件件要回。
乾坤袋里再寻不出一样她的东西。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他们从前,真的好的不分你我。
身边走近一人,打断了他的思绪,“琞殿下为何不吃这道风靡汴京城的‘遐龄煮玉’?”
听出来人是探花郎方元会。
李玄度随口答道:“本王不好口腹之欲。”
“殿下知道这是什么肉做得吗?”方元会自问自答,“坊间都传是仙鹤肉,有永葆青春、延年益寿之效。”
“那又如何?”
方元会就站在他身侧,声音不大,“苍娘子是妖,殿下是凡人,您难道不想百岁千岁与她长相厮守?”
李玄度一怔,“她连这都同你说了?”
“说什么?说她是妖还是说你二人的关系?”方元会笑着回道:“若是后者,我还知晓你二人如今不睦。”
李玄度也笑,声音却冷淡,“探花郎还是管好自己。”
“谢殿下提点。”方元会走前,又留下一句,“也多谢殿下给予机会。”
这话让李玄度深深蹙起剑眉。
他的斜对面,苍清将这些都瞧在眼里,却只是一脸平淡,拎起桌上正风卷残云的啾啾,重新丢进柳编笼中。
“它全给吃了啊!”白榆哀叹。
她之前称病不出,推拒了全部宴会,今儿倒也是头回见到此道菜的真容,还未动筷,桌上的“遐龄煮玉”包括琞王送来的那一碗,全进了鸟腹。
苍清浅笑,压低声说道:“阿榆若知道这是什么肉做的,绝对不会想吃。”
“什么肉?坊间不是说是鹤肉?”白榆问。
苍清摇头,耳畔听得一阵悠扬摇铃声,似佑宁观作法时用的那种,也像招魂时的魂牵铃。
她不答反问:“十哥之前在查的那个猫妖无故死亡案告破了吧?”
白榆回道:“快了吧,说是抓到一络腮大汉,拷问之下,竟是捉妖天师,只因记恨猫吃鱼,便对猫妖痛下狠手。”
“猫吃鱼?这么说他很喜欢鱼妖。”苍清眼含少许讥讽。
白榆只当她说的“他”是络腮大汉,应道:“也许吧,这事和这道菜有什么关系吗?”
苍清点头,“传闻猫有九命,而这遐龄煮玉用得就是猫妖肉,食之可延年益寿。”
“哈?”白榆睁大了眼,庆幸自己没有入口,也庆幸姜晚义今日未参宴,她一手托腮,“十郎今日还在外忙此事。”
邢妖司的一众年轻小伙,有一半被抓来参加今日的夺标赛,姜晚义只能亲力亲为去查案。
说起这竞标赛,二人又谈起京中小报负盛名的前几位,竟没人参赛。
而巧的是,参赛的宋方一众小侯爷、小公爷、小世子,以及官宦子弟们,在开赛前,一溜地吃坏了肚子。
这场水上夺标赛很盛大,加之三月里点珍池全天候对平民开放,场内外还有许多围观百姓。
不乏一些品阶低的官员和富户前来瞻仰圣颜,以及在这一日捉婿。
得标者自是最受拥戴,但其余表现好的年轻人也一样受欢迎。
往年都是大宋人竞赛,今年虽说有些不同,但依旧不乏前来观赛的“翁丈”与年轻娘子。
能顶上的适龄未婚青年才俊都已顶上,连禁军统领,以及在外公办的邢妖司主事姜昼,和判官牛怀景都喊了回来,更别说各位未婚皇子。
可竞标赛人数众多,五十位未婚且会水好本事的少年郎,也不是这么好凑的,眼下还剩两个空位,圣上都想今年夺魁者,定然不是大宋人了。
西夏使臣便在这时请求要太子参赛,这自然不可能答应,且太子早已成婚多年,使臣又退而求其次,要求琞王和探花郎参赛。
这在宋方看来也是在故意为难,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探花郎,和有眼疾的亲王去池上的小龙船夺标?
这小船之间相互碰撞打斗,还未靠近彩楼就翻船落水的,往年不在少数,更别说最后攀爬彩楼时还有一番争斗。
可最终还是如了西夏使臣的愿,只说是使臣团想一睹风采,望宋方诚心相待此次联姻,不要藏着掖着好儿郎。
受了旨意的李玄度起身离席去更衣,苍清与白榆耳语了两句后,也悄悄离席,跟在他身后。
趁人不备闪身跟进隔间,关上屋门。
随侍金宝见到她刚要开口喊“琞夫人”,苍清一挥袖,将人弄晕了。
正在解腰带的李玄度听见动静,出声喊道:“金宝?”
面上已是露出警惕之色。
苍清无声近到他身前,眼前人的身形有一瞬间的僵滞,应当是认出了她。
不等李玄度开口说话,她抬手一抚,眼看着他合上眼,扶住了他缓缓倒下来的身体。
将人扶到榻上平躺下,苍清坐在榻沿边,俯下身瞧他,瞧得入了迷,越凑越近。
若再近些,二人鼻尖就能相触。
她没有继续靠近,只是静静瞧着,像是要将他的容貌清晰地记进心间。
距离如此之近,能闻见他身上好闻的气息。
有好一会,她才直起身,伸手轻抚过他的脸颊,又依次抚过他的下颌、薄唇、鼻梁、最后停在他紧闭的眉眼上。
浮生卷随心念而动,从货郎包中自行飞出,悬浮在李玄度的头顶上方。
苍清手指往空中一点,“得吾令,听吾行,鲛人瞳,出。”
一阵绚丽的光芒闪过后,她摊开掌心接住鲛人瞳。
那日她没同他们说的是,鲛人瞳不仅可以辩天下妖邪,照出真身法相,还可以视物。
只是若没了自身的眼识,单用起来不那么清晰,还会夜盲。
苍清将鲛人瞳装进自己的眼中,闭上眼又睁开,反复几次。
待眼前一片清明,竖起剑指从双目前划过,手一挥点在李玄度的双眼上。
“以后用我的眼睛去看人世间。”
她将自己的眼识换给了他,只用鲛人瞳来视物,看东西便有些模糊。
一直停在李玄度玉簪上的金蝴蝶,振翅而飞,停在苍清的指尖之上,轻轻抖着翅膀。
指尖轻弹,金蝶又落回玉簪,晃过一阵耀眼的光,将她与他罩在金光之中,等光散去,金蝶已化作玉芍药上的玉蝶,与玉簪融为一体。
苍清收回浮生卷,再未留恋出了隔间——
作者有话说:妹宝近视了。[狗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