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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今日卜卦一见生财

    第221章


    邢妖司上任不过月余的主事江昼, 不到半月被弹劾了十次。


    八次与祈平郡主有关,还有两次,一次是他在骑马上值途中吃糖葫芦, 影响市容,另一次是在元日夜里当街纵马。


    不为人知的是, 糖葫芦是郡主给的,之所以会纵马亦是为了郡主。


    昨夜年三十,宫里有宴, 归来的本就晚, 白榆又守岁到子夜才睡下,今日若非又有元日宴,她当真是想抱着软被整日不起。


    被清风拖拉硬拽才爬下床,坐在镜前仍在打瞌睡。


    “小娘子清醒些吧,一会宫里的梳头娘子就该来了。”


    “卯时都不到呢。”白榆哼哼唧唧,仍旧未睁眼。


    “小娘子, ”明月从外头打水进屋, 语气轻快,“猜猜今日放在竹篮中的是什么花?”


    “桃花?”白榆终于睁开一只眼。


    “是玉兰啦!”明月笑着放下水盆, 拿帕子绞了水递给白榆。


    这时节除了养种园的暖房, 哪里来得桃花,听说今春第一枝桃花已经开了,但那都是供给宫里的。


    她刚刚已经去瞧过竹篮,这会子天都未亮,竹篮中就已放着一枝粉白色的玉兰。


    玉兰最容易氧化,这朵瞧着就是刚摘下的,还带着水珠,定是摘下后就急跑着来赠花。


    也不知这位不知名赠花郎君到底是何许人, 每每天不亮就折花相赠。


    白榆接过帕子擦脸,“去将玉兰拿进来,再将昨日宫宴带回的桃花酥,还有糖串放进篮子里去。”


    但无论这赠花郎是何人,郡主明显是喜欢的。


    不然也不能投桃报李啊。


    等明月拿着玉兰回来,屋顶处传来细微的瓦片踩动声,白榆又说道:“今日要出去一整日,叫冯嬷嬷别忘了喂小黑猫。”


    “还有,将罗珠的自画像以及那件狐裘,一并送去邢妖司给江主事,就说这画他用得到。”


    “是。”明月应声出门去做事,她还特意去瞧了眼院中挂在榆树上的竹篮,刚放上的糖串和桃花酥已然不见踪影。


    屋内,等明月的脚步声渐远,清风轻声说道:“小娘子不该同江主事走得这般近,长公主殿下掌握玉京所在之事,京中几方势力都已知晓,也都在传藏有玉京地址的锦盒在娘子你手中,眼下只等琞王回京,那赠花郎君还有那江主事保不齐都是冲着这来的,娘子有孕在身还是小心为上。”


    白榆淡淡说道:“他不至于为了个不知真假的锦盒,丧心病狂到杀亲子。”


    “啊?”小情报员清风也难得有被消息震惊的时候,“江主事是姑爷?还是赠花郎君是姑爷?”


    白榆不再答她,“去喊一声我师姐。”


    郡主不想说的事,谁也难左右,清风无法,只得出门去喊人。


    然而等宫里的梳头娘子来了又去后,陆宸安才出现,她今日心里不安,从白榆的饮食到穿着无不检查数遍。


    “车马我已经检查过了,马车内的炭火和香料也是我亲自放的,没有问题。”


    她说着话跨进屋,见到穿戴好的白榆,咦了声,“今日这衣服和上回天寿节的不同,衣上珍珠更多了。”


    清风回道:“此次有教坊司的人伴舞,衣服是搭配的,是江南织造院新上供的罗绢所制。”


    陆宸安点头,凑近白榆仔细绕着她走了一圈,亲自给她披上斗篷系了绳结,确认无误才准她出门。


    她自己也换了女使的装扮跟在她身旁,往点珍池去。


    皇帝在点珍池设元日宴。


    亲王嫔妃、文武百官、皇室宗亲能来的都来了。


    各国使臣皆在,按往年惯例骑马射箭,各国均派出武臣参赛。


    今年的射箭有些许不同,靶子在池中心的一艘小船上,船上是一只木偶虎,射手需骑马在规定的时间内绕池跑上三圈。


    待计时香燃尽或是三圈结束,记池中木虎上的箭数,魁首得赏,赐金银器物、簪花香囊。


    以弓箭为官方武器的邢妖司自是当仁不让。


    邢妖司主事本来只需参宴,派判官去即可,但江昼偏兼任着判官一职,最主要今年拿下魁首,赏赐的簪花是今春第一支桃花。


    他今日没有穿主事的枣红色公裳,穿得是朱色窄袖骑装。


    头发用红绸带高高束起,腰系玉跨带,嘴里咬着糖串,参赛前还拿着罗珠的自画像在看。


    身侧牛衙内好奇问道:“罗珠小姐虽美,但比不得郡主吧?你看那么久到底在看什么?”


    这画从百乐园拿走时是未装裱的,被送到邢妖司时仍然是素宣纸一张。


    “看纸看颜料。”江昼眼都不带偏一下,用手指抹了抹画纸,忽而没头没尾问道:“那徐、孙两位郎君死的晚上都落了雪?”


    “对。”牛衙内点头,“京中人最爱雪宴,逢雪便设宴。”


    参赛的锣鼓声响起。


    江昼卷起宣纸扔给他,“你收着画,小爷去夺桃花。”


    “哟,主事好大的口气。”牛衙内接下画,调侃道:“可别一支未中丢了邢妖司的脸面,我可不认你这判官啊。”


    江昼咬碎糖串,将木签子掷向他,“送你了。”


    说完朝赛场边走去。


    牛衙内只觉眼前飞过根棍,左右找寻一番,却不知木签子去往了何处。


    比赛有专配的马匹和弓箭,马都是精良的宝马,膘肥体壮、性情温顺,光是马身上的配饰就华丽无比,鞍、辔、躞蹀带都镶有金银珠宝,坠着各色彩穗、绦带,若是驰骋起来,必然俊美无双。


    江昼分到的这白马瞧着可比他富贵。


    他从头至尾将这匹马检查了一遍,又调了弓弦,空拉过几次后牵着马候在一旁,参赛选手十来位,他作为本朝射手,自然被排在最末。


    一旁搭起的彩楼就在赛场边点珍池的一艘船上,距离很近,里头丝竹管弦声声。


    候场区找个好位置就能瞧见台子,起跑区更是与台子相对,但真跑起来的射场赛区就瞧不见台子了。


    他只希望能赶得及回殿廊下的席位看小郡主跳舞,别撞在他比赛期间才好。


    可显然并不能如他意,在他前头的射手参赛快结束时,正好撞上小郡主上台跳舞。


    郡主进彩楼前路过他,还冲他喊了句:“江主事的红发带吉利,排最末也当拔得头筹。”


    江昼又看楞了,她还未脱斗篷,一张小脸裹在厚斗篷的毛围边里,今日的妆容没有斜红,画得是珍珠妆。


    对他笑时,用两颗珍珠点的面靥似酒窝,甜得叫他心头一颤,他也想回一句“郡主美若天仙,貌似菩萨”。


    但旁人众多,他不想给她找事,不然明日的御史台又得浪费一道折子。


    牵着马稍稍换了个位置目不转睛看向台子,旁边的内侍提醒道:“江主事再靠边,就该掉进池子了。”


    连他手中牵得马也嘶鸣着开始抗议,在池边踏着蹄子要远离。


    江昼无奈退开两步,伸着脖子侧头往台上看。


    郡主今日的衣裙与上次不同,缀满珍珠,与她的珍珠妆相得益彰。


    给郡主伴舞的还有十位女乐,其中一位正是百乐园的罗珠小姐,各个衣上都缀着珍珠。


    但郡主跳起舞来,他便瞧不见旁人了,甚至烦起所有挡了他视线的人与物。


    她甩起披帛转圈时,那朱色罗纱的披帛明明那么轻透,在她手里却像是浮云流水,好似看不见的水丝悄悄钻进他心里。


    左绕一下右缠一下,最后在心间打了个相思结。


    骑射场的锣鼓响起,该他上场了。


    他未动,仍旧盯着台子,搭建的彩楼顶部用的是蚌壳窗,日光透过窗,斑斑洒在郡主身上,珍珠柔和的光晕衬的她冰肌玉骨。


    直到催他上场的锣鼓敲响第二遍,身旁的内侍也开始催促,江昼才依依不舍移开视线,飞身上马。


    绕点珍池射箭对他而言,三圈,都无需等香燃尽就能将箭囊射空,够快的话,甚至还来得及一会在台下遇见她。


    马蹄“哒哒”踏着步,气定神闲走上起跑赛道,马上之人优哉游哉戴上护具扳指,而后单手握缰,另一手持弓,甚至抽空回头瞧了眼台上人,与她对上了视线。


    她原来也在关注他。


    江昼笑了。


    他是瞧不见她跳舞了,但她下台来能瞧见他为她夺桃花。


    心下雀跃,已是迫不及待想跑上一圈。


    射场中铜锣敲响,计时香点燃,他挥手扬鞭,台上却忽然传来珠玉落地声。


    “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夹在铜锣的嗡嗡余音中。


    正要扬鞭冲出去的江昼,拉住缰绳回头,眸中神色急变,只见郡主和女乐衣上缀的珍珠一颗颗滚落于地,在台子上如豆般弹跳着。


    即使儿时不爱背文章,也能想到那句“大珠小珠落玉盘”。


    珠玉配美人添了别样的韵味,在顶上蚌壳窗流转的光晕下,更如梦幻仙境,景是美景,人亦光彩夺目,但这么多的珠子,一步踏错滑倒,后果不堪设想。


    她有孕在身,如此甚大的宴会也忌讳失误。


    几乎是出于本能,江昼身体的第一反应就是弃马飞身上台,人都已经半起身,理智将他拉住,他若是现在上去,局面才更不可控。


    舞姿绰绰的郡主万众瞩目,宴上人目光几乎都被锁在彩楼的台上,没什么人来注意他这个锣响却不起步的射手。


    他能想到的事,她自然也想的到,旋转的身躯停下时,只脚尖轻点在珠上,并不踩实。


    下一秒,素手一扬,缠在皓腕上的披帛高高甩起,末端挂上彩楼的横梁。


    她凌空而起,悬与半空宛如飞天。


    其他女乐没有她这好本事,舞步皆有一瞬的停滞,白榆轻道:“照旧,莫停。”


    她体轻如风,悬在空中绕着台子晃过一圈,纤足虚点过珍珠,真就如凌波仙子。


    另一手上的披帛扬出,甩着圈扫在台上,披帛在她手上成了软鞭,所过之处珍珠一颗不剩,全滚下彩楼,“扑通扑通”落进点珍池中。


    真应了那句“珠玉落盘”。


    她从空中落于台上,身姿傲然,一脸明媚。


    张扬不失高贵。


    宴上人屏息注目半晌这才松气,无人不惊叹郡主的舞姿。


    珍珠坠地,倒成了特意安排的彩头。


    江昼眼里全然是敬佩之色,又笑起来。


    他总是忘了,她是百折不屈一身武艺的小郡主。


    此时赛场的计时香已燃过半截,江昼回转头,扬鞭一挥,马如闪电狂奔而出。


    腿部发力,将核心力量集中在腰腹,双手离缰,飞快从箭囊中抽出羽箭,双箭齐射。


    如白虹贯日掠过池面朝着池中木虎而去,破空声如啸。


    两箭均中木虎,点珍池外远远围观的百姓顿时一阵欢呼,宴会上的达官显贵被这呼声吸引,这时才将注意力放到骑射场中。


    他手中的动作不停,再次拈弓搭箭,两箭、三箭,连发疾射,一圈、两圈,策马疾驰。


    随着“哒哒哒”的马蹄声,每一箭都气势汹汹。


    俊俏儿郎配宝马,一身红装意气风发。


    无论马跑得多快,他的上身始终稳如松,束发的红发带在空中飞扬,不知得飘进多少春闺少女的梦中。


    就是九哥来了都抢不过他今日的风头,谁叫九哥眼盲心瞎还失了忆。


    可江昼之前耽误了时间,眼看着香要燃尽,第三圈也跑到了头,马儿即将冲出终点线,今日想要赢得那枝桃花,似乎有点难——


    作者有话说:李道长:勿cue。


    第222章


    江昼从箭嚢中抽出最后三支箭, 却不急着搭弓。


    他勒住缰绳,马立时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随即双手离绳, 仅用腿部发力,身体前倾, 在马儿起扬的同时挽弓三箭连发。


    “咻——咻——咻——”


    羽箭以惊天之势直冲池心而去,射中木虎,马的前蹄下落, 冲出终点线。


    箭无虚发。


    当得魁首。


    一时间场上热血沸腾, 欢呼四起。


    能在马起扬时脱缰,这腰腹力量看着就眼热,想来明日京中就有一群大胆的娘子,往邢妖司门口堵人送花。


    各皇室宗亲的彩帐里,那些瞧着比赛的高门贵女们都暗自咋舌。


    难怪邢妖司江主事能成为祈平郡主的新贵,只恨自己没有郡主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厚颜手段。


    唯有一位起了与郡主争一争的心气, 正是皇帝的幺女年芳十六的福晖公主。


    当然江昼是不知的, 他谢恩领赏,将御赐香囊挂在腰间玉銙带上, 手执桃枝往席位走, 老远瞧见白榆在路边等他。


    二人视线相触,她转身就走,他勾勾唇,不远不近跟上。


    待行到点珍池外某处无人的小园中,他才走近她身侧。


    笑道:“郡主不是说要亲自来还狐裘?怎么没来?”


    白榆开口回得是:“百乐园的事查到凶手了?”


    这不是江昼想听的话,皱皱眉,仍是回道:“嗯,只是未找到直接证据。”


    即使周边无人, 白榆还是压低声,“烦请江主事以妖鬼来结案。”


    心气一向很高的祈平郡主,难得说话时带着些恳求,即使很细微也让他心里不舒坦,她在为别人求他。


    “郡主想保她?”


    白榆语气森然,“那些死人本就罪有应得不是吗?”


    江昼叹口气,“衣上珍珠不会无故掉落。”


    “我知道,我已让清风去查了。”


    “那你还……是因为谢小侯爷?”


    白榆冷笑一声,“野黑猫没少爬屋顶,都叫你知道了。”


    那日无故出现在揽星阁门口的红山茶,最开始想不明白,到现在也该知道是谁相赠了。


    有些事点破后多少尴尬,野黑猫江昼抬手摸了摸眉梢,轻声问道:“你待她如此,你和谢叙……”


    “我害过你,你也不信我,我知道。”白榆露出个苦笑,往后退开两步,“早叫你离我远些了,还凑上来。”


    “我信你!”江昼往前两步,再次拉近与她的距离,“我的命是你救的,没理由不信你。”


    白榆只是看着他不说话,眼却红了。


    单是这样他已能感同身受地尝到她心间的苦楚,涩得他发慌,忙道:“我不问了。”


    他不问她却反而说起来:“衣上串珍珠的线是水丝,遇日光则融,安师姐后头检查发现珍珠和衣上都做了手脚,浸过一味叫“落花”的药,此药初始无色无味,遇日光生香,足量可致人胎死腹中……还好有师姐在。”


    “她这般对你,你还要保她?”江昼眼里有一闪而过的阴霾,藏得很好没有表露出来。


    “谢叙有个阿妹,当年才十二,本应也死在宝兴三年,谢叙应当是找了人与她身份互换代为受得刑,她则被暗中藏起,我知道后同小六一起去寻过她,只以为她死了,不曾想她还活着,不知怎的改头换面进了教坊司,或许……是小六背着我保得她?”


    她眸中暗涌着复杂的情愫,竟垂了头,“我对谢叙……”


    “别说了。”江昼打断她的话,“我信你。”


    他不愿意看见她低头,她就该永远傲气凌人、娇纵跋扈。


    她该肆意张扬。


    他说:“这个案子会以水鬼来结案。”


    “江主事这个人情,本郡主日后定还你。”白榆说完转身要走。


    江昼出手拉住她斗篷扬起的一角,又将她拉回来,“你等我就只为同我说这个?”


    “不然呢?”白榆扬头瞪他,眼底还有些红,“难道是为了看江主事在贵女们面前开屏?”


    定然是在彩帐中看了他夺魁,才会听见贵女们的谈话。


    江昼闻言无奈笑了,“我是郡主一人的家雀。”


    就差明言“我开屏只为你”,白榆冷哼一声,眉宇间却是有笑意的。


    “你这雀儿,放你走了还回来。”


    “既是家雀,家在哪我在哪。”江昼将手中的桃枝递给她,“今春第一枝桃花,我给你夺来了。”


    白榆眼底的红痕终于全部退去,笑了,“江主事这般风头无限,谁人不知这支桃花是你所得,我若是一路将这桃花拿回去,岂不是明日小报又要疯传本郡主名讳?”


    “难道郡主会怕?”江昼微微挑了下眉。


    “本郡主是不想江主事明日又被弹劾无礼无仪、私相授受。”


    “我无畏。”


    他可是半月不到被弹劾近十次的江主事,起初若不是顾及郡主的名声,他根本不在意。


    但事实上,他二人是一样的离经叛道,一个德行。


    “我有所谓。”白榆不接桃枝,只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斗篷一角,转身走了,“江主事也没少爬本郡主屋顶,怎么这支桃花就不认路了?”


    这是叫他继续送去平国公府榆树上挂的那竹篮里。


    她在顾他的名声。


    而他的不守规矩、横行逆施,到了她面前也全部收敛,做事束手束脚。


    他只对她一人克制有礼。


    笑着看她越走越远,缓步跟上,依旧不远不近。


    白榆走在前头,自己都未发现,高高扬起的嘴角压不住了。


    走出这处不知名小园子,才没行几步,前头就传来吵嚷声。


    有一郎君扬声说道:“小姐如今摆起清高的谱了?”


    白榆的注意力自然而然被吸引,这郎君边上还围着几个官宦子弟,唯有一娘子被围困在中间。


    偶有行过的百姓也会凑着看热闹。


    那郎君又道:“谁人不知,小姐是只需一颗绝色珍珠就能睡的野鹌鹑。”


    身边众人亦是一阵哄笑,“带着你那细皮嫩肉的阿弟一起啊。”


    又说:“也不知是不是亲弟,怕不是为了方便行苟且之事的借口。”


    被围着的正是罗珠,她冷笑道:“那张衙内也得拿得出绝色珍珠。”


    “哟呵,这是在嘲我穷?”张衙内回头冲边上的另外几人笑道:“谁人不知我大伯是内阁重臣,我阿爹也在朝为官,你跟了我还能亏你?再说你与谁睡不是……”


    张衙内话未说完,“啪”的一声,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他先是一愣,立时回过神怒目而视,“你竟敢打老子?!”


    “本郡主御史官都打得,凭你也敢在我这称老子。”白榆冷笑一声毫无畏惧瞪回去,“本郡主最瞧不惯你这等仗势欺人的纨绔,打得就是你。”


    张衙内出身极好,也是向来横贯的。


    虽说眼前人不该惹,可毕竟郡主已经出京近两年,威名略散,何况旁侧众人瞧着。


    张衙内自觉落了面,鼓着气梗着脖子回道:“你祈平郡主又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无实权的郡主,平日里仗势欺人还少了?”


    “本郡主就是权!”白榆扬手又赏了他一声脆响,“别说只是你大伯是内阁重臣,就算你爹是太尉,本郡主一样打你,你爹还得让你登门给本郡主来道歉。”


    被酒色掏空的公子哥自然是不敌郡主。


    可他旁边的狐朋狗友,这时候一个都不敢出面。


    清脆的巴掌声余音未歇,张衙内的两颊迅速红肿起来,他捂住脸,又怒又怕,仍旧恨恨道:“平国公府没落是迟早的事,到时候看谁还能保你。”


    也算是给自己找回些脸面。


    话是这般说,但郡主名义上的母亲是手握实权的德顺长公主,父亲是为国捐躯的忠烈将军。


    郡主作为遗孤又在官家膝下长大,定下的夫婿不是这个亲王就是那个亲王,即使平国公府没落了,她祈平郡主有生之年也不会没落。


    旁边围着的另几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开始劝和,张衙内自是顺水推舟,借坡下驴,被人围着转身走人。


    但“自尊”还是让他极轻声地嘟囔道:“是本衙内不与小女子一般见识,京中谁人不知,她是和谁都能成奸的杂种娼妇,真当自己是高门贵女了,谁娶了她头顶一片绿。”


    虽未指名道姓,但明眼人都知在骂谁,似和夫人和西夏细作的事当年京中也是疯传。


    这是连琞王、暻王一起骂了,那几个官宦子弟想笑又不敢笑。


    郡主今日未带鞭子,不然定要将这人嘴抽烂,可她也不打算放过他们,抬脚就踹。


    “小杂种骂谁?!”


    一脚下去,张衙内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他怒吼:“骂你!”


    “应声挺快。”白榆冷笑,“龌龊之辈!寡廉鲜耻!只会论妇人贞洁长短,以为用些肮脏的下作话就能毁人一生?本郡主不怕这等手段,定打得你满地找牙!”


    张衙内从地上爬起身,意识到自己着了道,恼羞成怒,“你这是急着对号入座了?!什么由头敢当街打人?!”


    可还未站稳又再次趴倒在地,如一只咕咕乱叫的虾蟆。


    江昼手执桃枝,一脚踩在他背上,“本官可能打你啊?小杂种。”


    不等人回话,江昼松开脚,单手将人从地上扯起来转了个身,一拳招呼上去,“别说你无官身,你今日就是贵为皇亲,小爷照样打你。”


    不忘回头对白榆说道:“郡主往后站,这种人无需脏你的手,家雀就能处理。”


    白榆往后走了两步,冷声道:“别手下留情,只要不打死,万事有本郡主担着。”


    得了令的江昼下手当真是没有轻重,对着人拳打脚踢,专往脸上招呼。


    张衙内仗着家中的内阁大伯,哪会服一个邢妖司主事,嘴上咒骂:“你与她狼狈为奸!为官者无故殴打百姓,我明日必要去敲登闻鼓!让我大伯参你一本!你等着丢官吧!”


    “这会子你又是百姓了?明日还下得了床再说。”江昼冷笑,手上揍人的动作不停。


    “张衙内今日不慎为妖孽所附,胡言乱语冲撞郡主,还好本官恰巧路过,救下衙内小命,感谢就不必了,叫你那刑狱司判官爹下次见了本官别忘作揖行礼让路,高喊一声江主事。”


    江昼这厢揍着人,张衙内身边那几个友人一个都不敢上前相帮,但他显然也不打算放过另外几个,顺势以捉妖鬼为由挨个全揍了一遍,满地哀嚎声。


    最后拖着张衙内走到边上花圃,将人摁进泥地上,叫张衙内吃了一嘴的黄泥,“这么脏的嘴,留着无用,不如将舌头割了扔油锅里。”


    阎罗即使改头换面还是那个阎罗。


    让人一只手照样将人打得趴地讨饶。


    “别别别,我、我错了,我错了。”张衙内终于是被打得受不了,嘴里塞着泥,含糊不清求饶。


    江昼冷哼一声松开手,将人摔在泥里,“滚吧,下次别叫本官再瞧见你,见一次打一次。”


    他走回白榆身边,手上桃枝如旧。


    那几个官宦子弟立刻将张衙内扶起来,后者呸了几下嘴里的土,还不敢呸太大声。


    正要走人,白榆忽然将人喊住。


    “等会儿。”


    张衙内几人回头,各个脸上都挂着彩,心下皆道不会还要挨揍吧?难道刚刚还是呸太大声了?战战兢兢等着郡主发话。


    “你们记好了,本位无需嫁人也是高爵厚禄,守得住平国公府,若还是个男人就光明正大凭本事,将本位从郡主之位上拉下去,再叫本位听见一次你们污言秽语,本位亲手断了你们的根。”


    她用了“本位”而非“本郡主”。


    这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自称。


    张衙内几人顿时裆部一紧,相信她是做得出来的,今日算是正经领教了番京中魔王的可怕。


    也是郡主出京近两年,险叫人忘了她这位将门虎女,唯唯诺诺应声,相互搀着一脚一拐离去。


    罗珠在旁福了福身,“罗珠在此谢过郡主与江主事。”


    “免了。”江昼还记着衣上珍珠的事,对她没什么好脸色,“本官是为了郡主,不是你。”


    罗珠只是笑了笑,视线在他手中的桃枝和他腰间的香囊上扫了眼。


    白榆出言宽慰,“你不必在意一群乌合之众的话。”


    罗珠声音极为冷淡,“狎伎之人都不觉羞愧,我又何来羞意,他们是什么臭鱼烂虾,也配叫我记在心。”


    “那就好,赶紧回去吧。”白榆再无他话,自顾往前走去。


    江昼等她走出一段路后,继续不远不近跟着回了点珍池。


    看着她进了彩帐,他才走回自己的席位。


    牛衙内一见他回来,激动的就如见了财神爷,称呼都变了,“江主事,你真乃神人啊,半柱计时香也能叫你夺魁。”


    他上手就想摸桃枝,“还真叫你将花夺来了。”


    “脏手别碰我花。”江昼避开他的手,瞧了一眼他的发髻,淡淡说道:“宴会结束集结兄弟们去趟百乐园,收网抓鬼。”


    于是等宴会结束,黄昏时刻,邢妖司里整队待发。


    江昼站在院中,身前的石桌上放有一枝拿玉瓶养着的桃枝,他手中拿着把漆黑如墨的刀。


    某位降妖卫见到他手中的刀,赞叹道:“哇,主事的这把刀好帅。”


    别的降妖卫也围上来,纷纷瞻仰,“之前怎么不见主事用,它有名字吗?”


    “有。”江昼不假思索,笑着回道:“名唤切瓜刀。”


    “这么帅的刀,叫这名?”众人嘴角抽了抽。


    江昼点着头:“帅吧,它还有个更帅的名。”


    就说这么帅的刀不可能叫这种名字。


    几个降妖卫异口同声,“什么名?”


    江昼一本正经说道:“郡主的切瓜刀。”


    切……众人纷纷转过头,只在心中暗嘁,毕竟郡主有好几位,但和江主事走得近的那位郡主,他们不敢切出声。


    终于有资历老的降妖卫坐不住问道:“这刀怎么那么像传说中,道上那位善面阎罗的夜影刀,但道上都在传他被仇家寻仇已经死了。”


    “什么夜影黑影的,你看错了,这只是切瓜刀。”江昼擦着刀,面不改色。


    只有一旁的牛衙内脸色变了又变,一变再变,精彩纷呈,上任判官,他的老大姜晩义上值时只用弓箭,刀是收起来的,但他有幸见过他的夜影刀出鞘。


    绝对不会认错。


    “你杀了我老大!?还夺了他的刀!”牛衙内突然怒吼出声,把在一旁擦刀的江昼吓了一跳,耳朵都要震聋了。


    “吼那么大声,又想挨揍了?”江昼被他的脑回路无语到,瘪瘪嘴,“都说认错了,我这把是仿制品,行了吧?”


    牛衙内显然不服,瞪着牛眼一副要为自家老大报仇的模样。


    “不服憋着。”江昼笑了一声,“你连你老大都打不过,我能杀了你老大,灭你轻而易举,再喊送你上路。”


    他回刀入鞘,拿起石桌上的桃枝玉瓶,往大门外走去,“赶紧整列出发,别耽误我事。”


    牛衙内瘪着嘴,收了气势,跟着出门。


    有个降妖卫同他玩笑:“牛衙内你那尚书爹犯事被贬了?怎么落魄到拿根木签子簪发。”


    京中降妖卫多是官宦子弟,无法无天惯了。


    牛衙内也不会计较,抬手一摸,在发髻间找到了那根一日未见的糖串木签子,感情他今日戴着这根木签子在点珍池晃荡了一天!?


    怪不得偶尔遇见女眷们,瞧他都是看傻子的神色。


    这若是运气不好冲撞贵人,殿前失仪,不得挨板子?


    他咬牙:“江昼!你杀我老大,又辱我尊严!我与你不共戴天!”


    第223章


    平国公府的马车从点珍池出来, 行在回府的路上。


    白榆今日晨间起得早,又在外一日,眼下乏得很, 窝在陆宸安身侧,闭眼养神。


    马车却忽然停了, 外头的车夫喊道:“郡主,邢妖司出任务,巷子窄, 堵住了。”


    一旁的明月正觉这邢妖司不知好歹, 总与平国公府作对,就听自家郡主竟说了句,“让行。”


    她虽诧异,但不算多,毕竟也知郡主和新任邢妖司主事关系匪浅。


    今早去送画和狐裘的时候还见过江主事,对她很是和气, 还问了郡主几句, 她对这主事其实印象不错。


    马车将要退出窄巷,不防一只箭射在了轿顶, 银色箭头不多不少露出一寸。


    在打瞌睡的陆宸安一惊, 整个人都精神了,“有刺客?!”


    车轿外传来江昼的声音,“烦请郡主出来一见。”


    “又是他,阿榆你同他……”陆宸安露出些探究的意味。


    白榆笑了笑只道:“师姐等我会,去去就来。”


    她示意明月掀开轿帘,探身而出站在车缘上。


    马车夫立即将轿凳放好,退至一旁。


    江昼一见她就笑起来,翻身下马, 抬起手臂去接她的手,白榆一手轻提裙摆,另一手骄矜地虚搭在他的小臂上,由他搀着,踩着轿凳下了马车。


    他的手里还拿着那枝桃花,不同的是桃枝如今插在一个小小的玉瓶中,用清水养着。


    白榆视线从他手中的玉瓶瞥过,抬起头瞧斜插在轿子上的银箭,故意不说话。


    江昼却对她施了一礼。


    “在下邢妖司判官,姜昼,小姜的姜,白昼的昼。”


    白榆一愣,他说的是判官,不是主事,是小姜的姜,不是大江的江,她听懂了,眼眶微微发热,也回了一礼。


    “祈平郡主,穆白榆,白昼的白,小榆的榆。”


    “就是我们头顶这个榆钱树?”


    “嗯。”


    姜昼的星眸中满载笑意,他将手中的玉瓶递出,“邢妖司在此执行公务,不防惊扰了郡主,借花献佛,拿圣上所赐桃花赔于郡主,贺郡主新春吉利,邪祟不侵。”


    声音清朗,笑容明媚,露着两颗小虎牙。


    他知道祈平郡主喜奢好面,所以不愿像往常一般将花放在竹篮中,偏偏要借执行公务之名,赔罪之由,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将桃枝赠予她。


    让全京人都知道今春第一枝桃花进了平国公府。


    正月里的桃花多稀奇。


    就是要让她张扬到底,也是要让全京人都知他姜昼和祈平郡主就是走得近。


    还叫人挑不出错来。


    邢妖司出任务凶险,偶有冲撞贵人是默许的,即使御使台来了也无话可说。


    最主要的是,他在赔当年那只冷箭和烂话的礼。


    白榆看明白了他的心意,他是在她回府的必经路上堵她呢。


    可还是不肯轻易原谅他生辰当日的失约,以及他不信她真心转身走了的事,眼是湿润的,嘴是犟的,“姜判官什么时候也懂插瓶了?”


    “家雀得一顶十,不会也得学,不能叫隔壁的比下去。”他弯着眼,眼里含着水汽。


    她终是抿着嘴笑起来,接过桃枝玉瓶,“作为回礼,我也有东西要给姜判官。”


    白榆回身冲轿子喊道:“清风,将锦盒拿来。”


    清风应声而出,手中托着一个小小锦盒,在白榆的示意下直接交到姜昼手中。


    “这是什么?”他问。


    “姜判官回头自己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白榆凑近他,压低声用只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保不齐是姜爷的罪证。”


    姜昼轻笑一声,收了锦盒,人却不动,仍旧望着她,这一眼当真是要望穿秋水般。


    白榆躲开他的视线,轻声说道:“我想将恩典给她。”


    姜昼一愣,良久敛了眼回道:“好。”


    “赶紧走吧,不是还要去抓鬼吗?”白榆催促他。


    “这就急着催人去干活了?”姜昼无奈一笑,解下腰间新得的御赐香囊递给她,“说是外头来的稀罕品,郡主拿着玩。”


    等白榆接下香囊,他这才翻身上马,招呼身后的降妖卫往前行,马蹄才踏出几步,他突然又回头问道:“明日想要什么花?”


    正要上马车的白榆侧身回看他,想了想狡黠一笑:“养种园的迎春或带花苞的枇杷枝,二择一。”


    这个时节迎春花不知开未开,枇杷的花也基本上都落了,想要找一枝带花苞的得很用心去找。


    “好。”他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对她说道:“走了。”


    将那句明早见,隐进了马蹄声中。


    白榆这回没有急着上马车,手里拿着玉瓶桃枝与御赐香囊,看着他骑马离去。


    直到邢妖司队伍末尾最后一个降妖卫的身影也瞧不见,她才踩上马凳。


    刚进马车内,陆宸安就问:“他是……”


    他们的对话她在马车内都听见了,“一顶十”是他们六人才懂的话。


    白榆点点头,陆宸安的眼眶一下就热了,“当真?可他……”


    “师姐还记得在彬州城卖货郎手中买的那面锦鲤铜镜吗?很薄,模糊不清,背面还雕着八卦图的。”


    陆宸安点头,“就是七夕时木有枝也想要的那面。”


    白榆笑道:“这不是铜镜,而是护心镜,我将它装在荷包中缝进了他衣襟心口处的位置,是他自己运气好命不该绝。”


    她不确定护心镜能不能护姜晩义平安,所以在那日道别时,借着他抱她之机,将他的长平钱还给了他,就连着姻缘红绳挂在他的后腰带上。


    也是断了他们这段姻缘,从此路不同,风景亦不同。


    她放他走了,可他偏又回来寻她,说要做她一人的家雀,李观书编写的那本破书上有易容术,他看过无数遍的。


    而神物长平钱传言可逢凶化吉,化一切灾厄。


    还好是真的。


    陆宸安脸上难掩喜色,急切说道:“我要给师兄他们传信!”


    迫不及待就取了传音符自去一旁忙碌。


    白榆笑着将手中的桃枝玉瓶递给明月拿着,自己留下香囊,又吩咐身侧的清风:“拿两道折本来,本郡主要写折子。”


    清风取出折本,又备下笔墨,问道:“小娘子何事那么急,要在马车上写?”


    “一是向官家求恩典,让罗珠脱籍。二是明日朝会张家老匹夫以及他的同党必然要讨伐本郡主,我要先发制人。”


    清风一惊,“那婚约之事怎么办?!”


    “总还有其他法子。”她提笔在折本上飞快写着,偶尔轻语出声,“张太尉家风不正,子侄无德,子侄叫什么来着?”


    她拿笔杆子点了点额,继续写,“叫什么不重要,公然于街前冲撞妾,目无尊卑法纪……百乐园欺辱女乐亦是常事,毫无私德……败坏京中风气……”


    明月在旁忍不住吐槽,“小娘子的文采可真是差啊,日后小主人可千万别像了娘子,定要像那未见过的姑爷才行。”


    “本郡主你也敢编排。”白榆拿笔杆敲她脑门,又笑道:“你姑爷文采也不佳,到时候让祝师兄来教。”


    “让小师弟教剑术,小师妹教火术,我来教医术。”陆宸安送完传音符接口,她实在是激动,“你们姑爷那轻功倒是一绝。”


    白榆拢了拢斗篷,笑道:“要学这么多东西,还让不让人睡觉玩乐了。”


    明明车内炭盆烧得正热,白榆却还是觉得有些冷。


    “这才哪到哪?不还得学鞭法、布阵、刀法、符箓……”陆宸安说了半天终于平复下心绪,注意力回拢,忽而皱眉问道:“车轿内的香气怎么如此浓郁?”


    她用脚尖踢了踢角落里的炭盆,“我用得香料是安神的,还减量了,不该这么重。”


    马车在平国公府门口停下,外头马车夫轻喊,“郡主,到府了。”


    白榆将写好的两道折本递给清风,“速送去长公主府,替我问母亲安,定要赶在明日朝会前递到官家眼前。”


    又起身拿过明月手中的桃枝玉瓶。


    清风应声而出,明月掀起帘子,笑道:“这桃枝就那么要紧,娘子还得亲自拿着?奴多拿一会都不行?”


    “就你多嘴多舌。”白榆笑着走出马车踩过马凳,往府门走去。


    谁都能瞧出她今日的心情好极了。


    陆宸安走在最后,下了马车仍旧能闻到那股香气,行至白榆身侧在大门口将人拉住,脸上疑色更重,“阿榆,你身上戴了什么?”


    她身上所有贴身或是要入口的东西都是经她检查过的,今日出门前她也再三查验,郡主所用香料也全被她减量了,不该有这么重的香气。


    白榆正要回答,忽觉腹中骤然一缩,有股热流顺着腿侧一路滑至脚踝,她只怔了一下立时拉住陆宸安的手。


    可还未张口说话,喉中涌上腥甜气,本能用手去接,呕出一口黑血,顺着她的指缝滴滴答答往下淌。


    吐脏了她一直握在手心中的香囊。


    “你中毒了?!”陆宸安被她吓了一跳,瞧见她手中紧攥的香囊,正是香气的来源。


    拿过来打开一看,又放在鼻尖仔细扇闻,顿时脸一阵白一阵黑,“这东西谁给你的?!”


    陆宸安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情,都肉眼可见地慌了神。


    瞧见她这模样,白榆脸上的表情从惊疑到不可置信,最后浮上悲色。


    这个御赐香囊他戴了一整天,没有其他人接手过。


    他当真是为了那玉京锦盒,才重新来接近她的?


    不是什么家在哪,家雀在哪。


    “他竟真能为了个假消息对我下手?”


    他既然听见了暻王与她的对话,也必然知道了她腹中子的亲爹是谁。


    他就是不想认这孩儿,她也没打算非赖在他头上,何必来要她的命。


    她苦涩地笑着,话却是再说不出一句了,只有不断从嘴中呕出来的黑血。


    身子一歪,手一松,桃枝玉瓶落地,一声脆响后,玉瓶碎得四分五裂。


    瓶中清水洒在平国公府门口,混着尘土与她指缝尖不断滴落的血水,洇上娇嫩的桃花瓣。


    粉花变作殷红。


    天边纷纷扬扬落下雪来,越下越大,明日城中的花除了断头山茶,都该碾落成泥了。


    明日,榆树上的竹篮会被雪覆满,不会有花枝。


    第224章


    百乐园后院莲池边。


    夜色深沉, 降妖卫手中的火把照亮半个莲池,半结冰的池面浮光跃金。


    也将下落的雪花照成了金箔彩纸。


    邢妖司一众降妖卫亲眼见到了水鬼,半隐在黑暗夜色中的高大白色山茶花树下, 一个美人鬼在池边飘啊飘。


    美则美矣,就是有些小, 且也并非白色鬼影。


    姜昼既姜晩义,拉开手中的弓,搭上两只银箭, 朝着这美人鬼射出, 一箭从美人鬼头上掠过,一箭正中美人鬼。


    美人鬼在呼呼北风中,忽的钻进池中不见了踪影。


    姜晚义将手中弓扔给一旁的牛衙内,说道:“百乐园的水鬼本官已经除了,收队。”


    牛衙内往池水中看了看,却什么也没说。


    降妖卫们当真是头一次见这么简单的任务, 都不需要他们出手, 似乎他们只是来做个见证。


    但眼见为实,主事说收队, 自是要收队。


    整列退出了莲池。


    姜晚义还未走, 站在莲池边和牛衙内说话。


    他是被牛衙内拖住的,牛衙内听见过几次他与郡主的对话,再见池中还未完全化开的画纸,多少能发觉事情的异样。


    “江主事不打算给我解释一下?”牛衙内手中举着火把,冷言冷语。


    姜晚义挑眉,“想知道?你喊声……”他轻咳,“喊我声老大,我就告诉你。”


    “爹”字被急急换成了“老大”, 他是真的马上要当爹了,要有亲儿了,哪能再到处乱认儿。


    牛衙内冷哼,“我只认一人做老大,你别再辱我,今日不给出合理的解释,我明日就告我爹,说你徇私枉法。”


    “你就不怕我杀人灭口?”姜晩义笑起来。


    他今日心情好得很,郡主回了他那一礼,还当众收了他的桃枝,就是重新接受他了。


    晚些时候还要溜去养种园,为她折迎春花和枇杷枝。


    明日他要将花亲自送进她闺房中,将她还给他的姻缘红绳,再给她系上。


    “兄弟们还在前厅,也都知我同你在一处,你杀了我你也跑不掉。”


    牛衙内冷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说你笨你又挺机灵。”姜晚义无奈说道:“那孙、徐二人是罪有应得。”


    “我猜也猜到那孙、徐二人是自作孽,我是想知具体罪证。”


    姜晚义:“京中官宦子弟的风气,你应当有所闻,可还记得那叫阿柳的厮童?”


    牛衙内点头。


    “他怕得不是我,而是所有男子和我那一身官服。”


    姜晚义一开始以为是自己阎罗的煞气吓到了人,后来想起自己易了容,除了郡主一眼就将他认出,无人知他就是道上的姜爷。


    “他还有个好友便是死在那二人手中。”


    怎么死的,光是想象就叫他觉得恶心,今日的好心情都要被败光,根本不想提及。


    查得时候,越挖越深,早知京中子弟多有龌龊之举,不想高官也有牵扯其中。


    姜晚义眉宇间带上股厌恶,“这二人就是拉皮条的,没少谋财害命,又吃又拿。”


    “所以阿柳是凶手?”牛衙内略感吃惊,“也是,罗珠小姐没有作案时间。”


    “是合谋,阿柳与罗珠感情甚好,亲如姐弟。”


    “那他们是怎么下的手?”


    姜晚义手指那颗高大的老茶花树。


    “看见那颗茶花树了?罗珠擅画人像,她画的美人惟妙惟肖,借着夜色更是难辨真假,将她的美人画裁出真人大小,贴于宣纸做成的纸扎人上,用水丝悬挂于山茶树上,那醉酒的徐、孙二人见色起意,自己走上被白雪覆盖的莲池,薄冰难以承受他二人的重量,溺亡其中。”


    这还是天寿节时,宫中柳池边郡主的斗篷挂了树,才叫他想到的,后头亲自来百乐园山茶树查看,果在繁茂的花枝间发现了残留的水丝。


    山茶树开花时,花枝挤挤挨挨,几乎没有空隙,自然瞧不见丝线。


    “水丝遇日光则融,常被江南绣娘们绣花时作定位之用,等第二日,太阳一出来,丝线一断画落入池中,纸和植物颜料遇水就融的无影无踪。”


    郡主给他的锦盒,里面装的是丝线和几颗珍珠,以及一张纸条。


    珍珠是她跳舞时所穿舞衣上的珍珠,线是串珍珠的丝线。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江南水丝,助主事重现鬼物。”


    牛衙内问:“既是溺亡,作案工具又消失了,那阿柳他们何必多此一举对外说闹鬼?”


    “终归是在热闹的百乐园,难免被其他人瞧见,有其他伶人和客人也见到了这‘美人鬼’,将谣言传开了去。”


    “也对。”牛衙内挠挠头,哎了一声,“可不是说是白影在池上飘来飘去?这美人明明是彩色的。”


    “落了雪,不就是白影了?”姜晚义答道。


    “还有你的用词需要纠正,只有阿柳的证词是‘在池上飘来飘去’,其余伶人说得皆是‘鬼影在池边飘荡’是池边,不是池上。”


    牛衙内恍然的哦了声,又问:“那如果徐、孙二人不靠近呢?或者误杀了别的客人怎么办?”


    “问题可真多,就不能自己动动脑子?”姜晚义不耐烦。


    果然装蠢和真蠢是有区别的,阿榆从前装得懵懂,但能举一反三做些总结,而不是一直问,且经常一针见血点出关键点,就该瞧出来她是装的。


    他笑着摇摇头,能被蒙在鼓里这么久,蠢得是他。


    抬步往前院走去,还是答道:“阿柳自然是守在暗处的,他还未变声,会以声作诱。”


    牛衙内快步跟上,真心夸道:“你还挺厉害。”


    “查了那么多日才找到证据,也别夸了。”姜晚义不禁想,三娘如果在的话,估计两日就破案了。


    阿榆是原谅他了,九哥和三娘不知肯不肯原谅他。


    没走几步,身后有人将他喊住。


    “江主事为何放过我们?”


    姜晩义回头,见是罗珠,他冷声答道:“我倒是想将你交给刑狱司,你该去谢郡主。”


    借着牛衙内手中的火把,能瞧出罗珠在笑,但天太黑,瞧不太清是冷笑还是讥笑,又或是其他什么。


    她看着他腰间的玉跨带,说:“你今日散了宴又去见过郡主了吧?”


    姜晩义不打算理会,没回话,转身继续往前厅走去。


    身后人却自顾说道:“白木香二两,檀香五钱,龙脑、乳香、麝香各一钱”


    姜晚义没听懂她意思,脚步未停,他并不懂香料。


    “还有桃花一两,用炼蜜调和。”


    听到桃花,他脚步一顿,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果然罗珠继续道:“这是宫廷香方,全京只有祈平郡主用此春生香。”


    “白木香、龙脑、麝香活血通络,气性极烈,虽说她该忌用,但适量使用倒也无妨,何况她身边有能人,我买通她身边的女使婆子,用了许多法子,都不能叫她出事,那日她来百乐园我点的香也是为她而备,她甚至因为不喜这香味还主动闻了柑橘,可她的身体似乎要比我想的还强健。”


    罗珠说到此处,姜晚义的神色起了变化,冷声吩咐牛衙内,“将她绑了,带回邢妖司。”


    这样的人日日留在外头,谁知下一次又会对郡主做出些什么。


    牛衙内在一旁也是听的心惊,若说罗珠杀那徐、孙二人还情有可原,可谋害郡主,死一万次都不够。


    他刚有动作,罗珠便道:“江主事别急,我还有几句话想单独同你说。”


    姜晩义只道:“绑了!”


    罗珠瞟了眼牛衙内,“江主事既不在意你和她的名声,那我便有话直说了。”她笑道:“你可知御赐的香囊中又是何香?”


    姜晚义沉着脸,心中已是升起不安,他未转身,也没说话。


    “此香名为沉鱼香,檀香、郁金、麝香、遗芳……”罗珠并不反抗,任由牛衙内取出绳索缚住手腕,自顾说着话。


    “还得谢谢江主事,你这郡主跟前新晋的红人,亲手送她的香囊加重了春生香的分量,她与你一起待了多久?”


    待了多久?很久。


    姜晚义的脸已经黑得能滴墨,他几乎一整天都戴着这香囊,与她站在一处说话。


    他竟遭人算计了。


    但他无事,香囊自然无毒,何况他相信陆宸安,所以仍旧未动。


    直到罗珠说道:“江主事你说巧不巧?遗芳香是今年夏国进贡的香料,用夏国的东西杀她与西夏族子的奸生子,怎么不叫报应……”


    不等她继续说下去,姜晩义回转身如风似的到了她眼前,掐住她的咽喉,“少胡言!本官看她的面上才不杀你,她若有半分差池,黄泉碧落我必击杀你。”


    “那你现在就杀了我吧!”


    “你以为我不敢吗?!”


    姜晚义一下就能扭断眼前人的脖子,但他并未动手,只是冷眼瞧着她,二人目光相视,暗中仍在较量。


    罗珠竟还在笑。


    “遗芳无毒。除非“遗芳”配“落花”,她必死无疑。”


    罗珠的眼里毫无惧意,只有癫狂,“我要让她给整个谢家以死谢罪!”


    落花……


    郡主今日同他提起过,舞衣和珍珠都浸过此药。


    “毒妇!”姜晚义真慌了,加重手上的力道,“她保你性命,为你脱籍,你却几次三番谋害与她!”


    “她能有那么好心?不过都是做样子罢了。”罗珠被掐住喉咙,艰难出声,“我若是毒妇,那死在她手中谢家百来条性命算什么?!”


    “解药在哪?!”姜晚义险要将人掐死,他几乎是咬着牙在说话,“说!”


    “此毒至阴,无解,我好心劝你,及时抽身,莫被她单纯的外表骗了。”


    罗珠原本白皙的脸,如今满脸通红,青筋暴起,哑着声,一字一句的往外挤,“她构陷忠臣,卖友求荣,自己却与敌国族子暗通曲款。”


    前厅的一队降妖卫见主事迟迟不来,前来喊人,便正好见到这一幕,各个吓了一跳,“江……江主事,这是怎么了?”


    姜晚义侧头看了这队降妖卫一眼,目光冰冷如刀。


    众降妖卫们头回见和善、能玩笑的江主事如此,各个都不敢再说话。


    似乎是做了极大的心理斗争,姜晚义松开手,冷着脸说道:“将她带回邢妖司。”


    罗珠得了空,边咳边大口呼吸着,声音嘶哑,“瞧上这样毒蝎心肠的女子,不惜赔上自己的前程,就这么急着去给人当新爹?”


    “还愣着干什么?!”


    听到主事喝声,众降妖卫回过神,忙带着人往前厅走。


    “去将那叫阿柳的厮童也绑了!”姜晚义沉着脸发话:“一起带回邢妖司,等我回来再审!”


    罗珠:“你们别动他!此事与他无关!”


    姜晩义并不理会,只对身侧的一众降妖卫说道:“不论你们听到多少,今日之事谁敢说出去半个字,死。”


    牛衙内身子抖了一下,主事明明是平静的语气,却叫他心里无端发寒,这不是威胁恐吓,这是通知。


    他与眼前人共事一月有余,还未见过主事黑脸,与刚刚的谈笑风生判若两人,让他想起善面阎罗。


    还别说,江主事说话的语气和他的老大姜晚义会有那么一点像。


    其实身形也像,应该说一模一样,就连声音偶尔也会冒出一两句音色相同的。


    就比如说现在。


    牛衙内忽而觉得自己真蠢,轻轻喊了声,“头。”


    “嗯,”姜晩义只轻应了一声,“怀景带队,别让他二人寻死了。”


    冷声说完再不逗留,快步往前院走去。


    “江昼!我可怜你。”罗珠在他身后大喊一声。


    “我本是看你与那些为官者不同,不想你被人蒙在鼓里,好意劝你迷途知返。”


    姜晚义冷笑,“我就是你口中迷途。”


    罗珠一愣,忽而笑起来,音如鬼魅。


    “恐怕眼下她与她腹中子都已命丧黄泉,我大仇得报,死而无憾!”


    “你最好祈祷我妻儿平安无事,如若不然,定叫你生不如死。”


    姜晚义脚步未停,也未回头,他出了百乐园,飞身上马,在元日的夜里于繁华街市,一路纵马疾行。


    绚烂烟火“砰砰”在他头顶的天空绽开,夹杂着街上行人对他的咒骂声,“当街纵马,急着去投胎啊!”


    寒风夹着鹅毛大雪打在他脸上,如刀割,他都无知无觉。


    马儿在平国公府门前嘶鸣着停下,府门前有清水冲刷过的痕迹,地上结了薄冰,姜晚义翻身下马,都来不及栓马,翻墙而入。


    奔至正堂,他怔愣住。


    堂中挂起了白幡,仆役垂头往来,肃穆安静。


    他忘了所有顾忌,随手拉住一人,“这是给谁挂得幡?!”


    仆役见是个神色冷峻的陌生人,吓了一跳,但见他一身邢妖司判官的窄袖锦衣,仍是结巴地回道:“祈、祈平郡主。”


    姜晚义扯着人衣服的手一松,仆役仓皇离去。


    怎么可能呢?陆师姐的医术冠绝天下。


    他面露迷茫。


    心头一口气呕住,险要呼吸不过来,伸在半空的手收回,一下一下拍抚着胸口。


    他与她才刚重逢……


    这香囊是他亲手递给她的。


    少年弯了腰,垂了头,如何也拍不散滞在心间的懊悔。


    今春第一枝桃花,最终没有进平国公府便凋零在门口。


    第225章


    遗芳无毒, 能叫郡主中毒吐血,除非“遗芳”配“落花”。


    陆宸安一下便意识到这个问题。


    她打横抱起白榆,一路奔回院中, 明月在旁开路。


    将人抱进屋放在床上,陆宸安一改平日的木然, 语气严肃而简略,“褪衣物鞋袜。”


    明月手脚麻利,解开衣服, 又脱了白榆的鞋袜, 摸到一手湿腻的血水,她一惊,磕绊道:“陆娘子,好多、好多血。”


    陆宸安从乾坤袋里取出银针,扎在白榆脚踝处的商丘穴,替她止血, 又下针在三阴交及合谷穴止痛。


    她看上去比在府门口时冷静多了。


    可事实是, 在医术上她可以瞬间做出诊断并付诸行动,但京中的规矩她不太懂, 到了场面上的事, 接下来却不知该怎么办了。


    只知原本生产的地方是早就另外安排好的,并不在平国公府中,理由也是早就找好的,临近产期,郡主会称病不出。


    可眼下中了毒,七月早产,根本来不及再去别苑,郡主在府门口吐血, 明日定是满城皆知。


    何况此毒极度阴寒,除非用至阳之物来解,她手上哪有这种东西,小师妹从前是有一样的,但在斗兽场那小锦包丢了后,就没有了。


    即使没丢,小师妹也不在。


    到底该怎么办?


    陆宸安何止是慌了神,她如今是六神无主。


    若是小师妹在的话,会做出如何决断?


    她强迫自己静下心,学着苍清平日的模样去思考。


    对明月说道:“喊两个信得过、口风严的人来给我烧水帮忙,守住郡主的院子,对外称郡主邪风入体,突发恶疾,你速去长公主府,请公主殿下出面庇护,再将邢妖司江主事去寻来,速去速回!”


    这已是她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


    赶在明月离去前又道:“回来时换衣洗手,再进来。”


    陆宸安自己也快速去隔壁屋换了衣物,洗干净手,重新回屋时,来帮忙的嬷嬷也来了,其中一个她认识,是常替郡主喂小黑猫的冯嬷嬷,也是郡主的乳娘。


    穆白榆不愧是一身好胆魄的将门女,止了血能说话后,仍是一声疼都未喊,就是硬撑着。


    一张脸惨白,平日里红润的嘴唇冻得发紫,连身子都在抖。


    她往她嘴里喂了颗丹药,轻声唤她,“阿榆,疼就喊出来。”


    白榆扯扯嘴角,苦笑,“我要死了对吧?”


    没有解药,必死无疑。


    陆宸安红着眼还未说话,一旁的冯嬷嬷先掉了泪,“榆姐儿啊,我的好姐儿……到底谁要这般害你……”


    “孩子能活吗?”白榆疼得倒吸了口气,才又艰涩开口,“若不能,给我一刀,痛快些。”


    宫缩加寒毒发作,想来是痛极了。


    即使她已经为她施针止痛,仍叫她不想再受苦。


    “能!一定能!”陆宸安的手也开始抖,却不是因为冷,她深呼吸一口,取出引魂灯来照明。


    一室华光。


    “你和孩子,我都要救!”


    话是这么说,头一次心里没底,面上却不能露怯,她也决不能一点努力都不做,眼睁睁看着至亲好友死在自己眼前。


    “你别说胡话,放缓呼吸,只管相信我。”


    一盆盆热水送进屋中,偶尔会听见一句,“阿榆别睡,吸气时用力。”


    长公主来得很快,华服未脱,不知刚从哪个晚宴过来,身边跟着一位内侍以及清风明月。


    江主事不在邢妖司,自然是未寻到。


    长公主赵韵未进屋,站在院中对旁边的内侍说道:“吩咐下去,郡主突发恶疾,备下吧。”


    语气平静,端得是上位者的情态。


    平国公府这样的门第,很多东西都是有点预兆就要提前准备的,以防到时失了礼数。


    包括白事。


    眼下府中人人皆知郡主吐了血,想瞒也满不下,生死未知,不如顺势。


    赵韵身边的内侍是李观书扮的,他说:“我就该早些出手将那小子杀了,榆姐儿也不必遭此一劫。”


    赵韵横了他一眼,“生做妇人身,若决定生子,不是这个也有那个,那后生已经死了,毒也不是他下的,你年轻时可比他做得绝,人死前好歹没有伤过榆姐儿一根头发丝。”


    李观书闭了嘴,转身出院去做事。


    赵韵在清风明月的服侍下,更衣洁身,进了屋。


    刚进去就闻见浓重的血气。


    床榻上的人,憔悴得不成样,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的明媚,汗水将她一头乌发打湿,全沾在脸颊上。


    她在轻声喊着,“阿娘……”


    赵韵的心一下就软了。


    她只将她当作争权夺利的工具,利用她的美貌扫除政敌。


    而她也只将她当作依附的大树,借她之势保住平国公府。


    各取所需。


    白榆从来只喊她母亲,她也未真当她是孩儿。


    她喊得“阿娘”不是她,但这一刻赵韵还是走上去握住白榆的手,说了句,“阿娘在,榆姐儿别怕。”


    她自己的孩子远在信州,由他人养着,喊他人阿娘,不知过得如何。


    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男人的私生子,指不定是不是亲生种,寻个由头就能理所当然计入名下。


    妇人明明是自己亲自生的孩儿,却注定要被戳脊梁骨。


    妇人只需听话、乖顺、安分守己。


    就好像兄长给得封号,“德顺”。


    若是想要一切名正言顺,大概只能坐上那个位置。


    赵韵拉着白榆的手,轻声说着:“阿娘在,别怕。”


    一遍又一遍。


    她喊着:“阿娘……阿娘……”


    也是一遍又一遍。


    “好孩儿,阿娘在。”


    好孩儿,你想要的,阿娘为你去争。


    阿娘会让你的孩儿,名正言顺继承平国公府。


    可许久,这孩儿也生不出来,指不定就要一尸两命。


    房顶传来瓦片踩动的声音,今日这声音不似平日细微不易察,急躁得很,露出许多破绽,惊醒了要疼昏过去的白榆。


    她虚弱地喊道:“野黑猫……来瞧我死未死透?”


    说话声很轻,屋顶上却瞬间安静下来。


    明月端着热水进来,听见这话,觉得甚是不吉利,忙道:“我让人去赶了。”


    话音刚落,屋顶处凭空落下枚铜钱,正好掉进她手中铜盆的热水中。


    传来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明月抬头,“哪里来得铜钱?还系着根红绳。”


    “拿来。”床上的白榆忽而有了力气般,喊道:“将铜钱拿过来。”


    明月忙端着盆走上前。


    陆宸安将浸透血的纱布扔进水中,顺势捞起铜钱递给白榆,“有力气了就赶紧使劲。”


    坐在床沿的赵韵抬起头,目光幽幽地瞧着屋顶,轻蹙着眉心,思考着什么。


    屋顶再次响起瓦片踩动声,很轻,却能听出来人坐立不安。


    联想起近日城中种种消息,她忽然笑了,轻声自语,“观郎也有失手的时候。”


    眼扫过白榆紧紧攥着的红绳,铜钱上篆刻着“长平”二字。


    赵韵开口问陆宸安,“此毒可有解药?”


    “有,此毒至阴至寒,唯以火阳克之。”陆宸安手上忙着接生,丝毫未见分神,“阿榆使劲,马上就出来了。”


    随着她的话音,一声微弱的孩啼声传出。


    陆宸安剪断脐带,极快速地擦干净娃儿鼻腔的血渍、羊水,将身体也清理干净,用早准备好的包被裹上,交给一旁的冯嬷嬷。


    “是女娃儿。”


    又转头继续忙她的。


    “生了……生了!”冯嬷嬷早已止不住泪,孩子果然就如这女大夫所说,保住了。


    “娘子,你也定要救救榆姐儿。”


    “嗯。”陆宸安头也未回。


    赵韵看着冯嬷嬷抱在怀中的娃,小得如猫儿,她问道:“解药何物?”


    “毕方丹,殿下可有?”陆宸安面色极为严肃,她没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解药。


    屋顶上安静了。


    “我没有。”赵韵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但也许有人会赴汤蹈火去为她寻来。”


    李观书,那后生可比你当年要值得托付。


    她吩咐清风:“之前的乳娘用不上,重新去找!切记隐秘行事。”


    “是。”清风应声退出,正好瞧见一道黑影闪出院门,如风一般。


    野黑猫姜晚义下了屋顶,不过出院门才几步路,就被一人拦住去路,此人穿着内侍公裳。


    “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姜晚义没时间搭理,转身就走,这人却追上来不让他走,大约是认出了他今日骑马夺魁的衣服,“邢妖司的人?”


    无奈之下,他拔出切瓜刀,对方功夫也极好,几番交手,不占上风。


    “小子,你竟还活着?!”


    “李观书?!”


    双方都从招式和夜影刀上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小子知道我?还学了我的易容术。”李观书目光沉沉,“阿榆教你的?”


    果然儿大不中留,家传本事说教出去就教出去。


    姜晚义自不会说,何止是易容术,破书上所有的内容都学了,还瞧了你与长公主的爱恨情仇,要不然也不能靠招式认出你。


    “我今日没空与你纠缠。”姜晚义收刀,转身就走,“想杀我,也先等我为她寻来解药。”


    “解药是什么?”李观书也收了招式,跟上。


    “毕方丹。”姜晩义翻墙而出,骑来的马儿没栓绳,早不知散步去了何处。


    李观书问:“你知道东西在何处?”


    “若非暻王府,就是在东宫。”他飞檐走壁跑得飞快。


    暻王虽是昭王胞弟,明面上却是太子的人,曾和他一同为太子做事。


    当初在斗兽场和木有枝合作之人,也正是太子,苍清的小锦包最后就是到了暻王手上,自然有概率会到太子手中。


    李观书提起真力勉强跟在身后。


    “我去东宫。”


    他扔给他一个火信,拐了弯朝皇城而去,“找到了互相报信。”


    姜晚义脚步未停,单手接住,火信桶上绘着条锦鲤。


    等冲进暻王府时,暻王赵殊刚更衣要歇下。


    屋门忽然被人撞开,赵殊从床榻上翻身而起,手中已是多了把折扇,喝道:“人都死了?!能叫刺客闯到本王面前!”


    屋中烛火忽的亮起,他眯起眼,打量来人,再一眼往人身后扫过去,房门大开着,门口倒着数人。


    “江主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本王府中有妖鬼?”


    “毕方丹在哪?”姜晚义懒得同他废话,直入主题。


    “什么毕方丹?本王不懂江主事在说什么。”赵殊转身披上外衣,眉目间多了些防范。


    “当日在斗兽场,是你们拿走了苍清的锦包。”


    赵殊脸色微变,“你到底是谁?!”


    “是我替你们将浮生卷还回去的,你说我是谁。”


    “姜晚义?!”赵殊略有些吃惊,“你竟未死。”


    “让你失望了。”姜晚义近到他身前,几招内将切瓜刀横在他脖间,“东西在哪?”


    “我不说,你还能真杀了亲兄弟不成?”


    姜晚义嗤笑,“你算什么东西,也来与我称兄道弟,我认你了吗?”


    赵殊默了一瞬,他们合作过不止一回,他知道姜晚义冷血无情,与其正直的双生哥哥大为不同,真有可能会不顾念血脉亲情动手杀他,遂道:“杀了我,你也拿不到东西。”


    “不说就是没有,杀了不可惜。”姜晚义的刀往前近了一分,赵殊脖间立即被划出一道血痕,“也免得叫你害阿榆。”


    赵殊皱起眉,“我未害过她。”


    “你敢说你和罗珠不是一伙的?”


    “不是!”


    姜晚义脸色有所改善,“若不是,那就赶紧将东西交出来。”


    赵殊心下一思量,也听出了几分,问道:“榆姐儿怎么了?”


    天寿节时他听闻旧友之死另有隐情,饮了酒,上了头,说话刺耳,行事冲动。


    可次日醒了酒,冷静下来他又仔细思虑过,何况他如今被禁足在府中,非大节宴不可出,做事多有不便。


    “罗珠下手了?”


    “是。”姜晚义耐着性子,“你若对她真有几分情意,只快些将东西给我!”


    赵殊看着他,忽而笑道:“东西给你可以,我有个条件。”


    “说。”


    “你退出,日后不得再接近榆姐儿。”


    “可以。”


    姜晚义答应得过于爽快,赵殊反而不信了,“你的话不可信,定然会反悔。”


    “那你还想如何?”


    “你自绝于我面前,我自会将东西送去平国公府。”


    姜晚义一怔。


    “怎么?不敢?”赵殊脸带讥讽,手指夹住刀锋,趁他愣神之际,将刀移开,“我以为你有多深情,也不过如此。”


    “九哥说得对,你一肚子坏水。”姜晚义重新将刀挨近他脖子,冷声道:“你先将毕方丹拿出来。”


    “我若拿出来,以你的功夫,岂不是轻松就能抢走?”


    “贼子,这本就是苍清的东西。”


    赵殊摊摊手,“随你怎么说,我无所谓,榆姐儿与你的孽种死了正好。”


    “姜晚义,她的命握在你手里。”


    第226章


    毕方丹送去平国公府时。


    赵殊还在想姜晚义对他说的话。


    一字一句像扎在他心上的刀刃, 刀刀见血。


    他说:“姜晚义,她的命握在你手里。”


    姜晚义只是冷笑着,收掉了横在他脖颈处的刀。


    “赵殊, 她不是你我争夺之物,你很清楚即使我退让, 我死了,她依旧不会选你,你步步紧逼不过是不愿承认自己不被她所选择, 找我做理由, 觉得一切都是因为我,这样你心里才会好受些。”


    他握着刀垂手而立,似乎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


    让赵殊心中恼怒不已。


    “姜晚义,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我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可她命在旦夕, 你却仍然能以此算计要挟, 还在想她与我的孩子没了正好,你说你对她的爱有几分?你为了谢叙去质问她, 自以为了解她, 却并不信她,爱又有几分?”


    姜晚义轻笑一声,笑里尽带嘲意。


    “爱是克制,是占有,也是信任,而你只有占有。”


    “那又如何?”赵殊压下心中被他激怒的心绪,冷笑道:“你依旧不能否认这是爱。”


    姜晚义摇摇头,“也许曾经有吧, 但不够,你怀念的是你们儿时的情意,所以面对她的离去和成长,以及谢叙的事,你会歇斯底里,会觉得她背叛了你,你将自己困在死巷中,不愿回头。”


    赵殊觉得自己的手在冬夜里被冻僵了,不然为何会抖?


    “你能在这里同我说这许多,也不见你有多着急。”


    赵殊将手背到身后,眼含讥讽,“你的爱多,却也不愿意为她而死。”


    姜晚义轻笑,“我不着急,是因为我有把握,你手中根本没有毕方丹。”


    先不说长平钱可逢凶化吉,阿榆定会平安无恙。


    早在之前,他骂赵殊贼子时,屋外就有一束烟火在黑夜中绽开,混在元日满城的烟花中,不动声色打出了一个锦鲤的图样。


    “我已经死过一次,为她为他们。”姜晩义收刀入鞘,“我不会自绝,我今日这条命,她救的,我更要珍惜。”


    赵殊冷哼,“她从前可没少害你。”眸色中终于也能带上些讽意,“不怕哪日又死在她手里。”


    “你不说我倒忘了。”姜晚义脸上带着了然,“她只是使了些小性子,真正的幕后之人是你赵殊。”


    “小性子?爱还真是能让人盲目啊。”赵殊自是不愿认输,仍要激他。


    姜晚义不为所动,只说道:“赵殊,我曾与你都为太子做事,合作过无数次,你说你是为了权,可又甘心做他人的垫脚石,那位置你当真没想过亲自坐一坐?”


    赵殊有片刻愣神,无论他站在哪一头,似乎都不是为了他自己,他真的没想过吗?


    那个位置。


    他不想坐吗?


    可他有这个能力吗?他斗不过长公主,斗不过太子,就是他的阿娘也更看好三哥昭王,而不是他六哥。


    更别说还有琞王和姜晚义,这二人如今既知是一母同胞,一明一暗,双剑合璧。


    赵殊敛去不该表露的神色,讽道:“你难道不是吗?做得最多,在西夏仍不过是个挂名世子,在大宋也不被人承认,两头不做人。”


    他与姜晚义从寻玉京开始就各自为营,却又在一条船上合谋,同一个爹,抢着同一个位置,就连喜欢的女人也是同一个。


    姜晚义:“我不是,我曾有坐上去的心思,且并不甘心做旁人的垫脚石。”


    但现在不同了。


    绷了一夜的神经在此刻松懈下来,姜晚义笑道:“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做阿爹了。”


    赵殊的火气腾一下上来,可话到嘴边只是冷笑不断。


    “你姜晚义的孩子以后得认我叫爹,想想还挺爽。”


    这话说出来未免是在强行挽尊了。


    姜晚义轻挑眉梢,“暻殿下大气。”


    “既如此,养孩子的钱可以直接拨我账上,但想要我的孩子管你叫爹,就别做梦了。”


    “如今我既已回来,你再想娶郡主,绝不会如愿。”


    姜晚义朝门外走去,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没空再在此地逗留。


    身后传来杯盏落地的碎瓷声,一连砸了好几只。


    姜晚义勾勾唇,临了还是多说了几句。


    “你输了,却不是输给我。”


    “桃花并不未谁开,即使是在无人欣赏的崖巅,她依旧能灼灼绽放。”


    “而我姜晚义能行到那个崖巅,与她并肩。”


    她是崖巅孤傲的桃花也好,是天际耀眼的星辰也罢,他不会去将星星摘下来,他会做夜幕、做晨昼,他要做与她最适配的那个人。


    姜晚义走出暻王府,一路往平国公府而去。


    正好在路上遇见李观书。


    还未说上几句,就在一无人的冷巷遭了伏击,无数银箭矢朝着二人呼啸而来。


    “太子果然不会轻易放我离去。”李观书冷笑,“面上装得仁义 ,暗地里下狠手。”


    “舅爷先走!我来断后。”夜影刀再次出鞘,迎上箭矢,叮铃哐当一阵响。


    “小子,你喊我什么?”李观书抬手间无数闪着寒光的钢针射出,“我杀过你,你不记恨我?”


    “我当日是甘心赴死,不然舅爷的箭不定追得上我。”


    李观书笑了,“果真是后生可畏。”


    姜晚义皱眉:“怎么人人都知道官家的批折。”


    “你姜主事是小郡主跟前新贵的事,满城皆知。”


    这城中小报,上到官家下到平民,谁不是瞧得津津有味。


    当然李观书能知批折内容,自然是托长公主的福,因着郡主无法无天的性子,长公主不知被官家叫进宫里耳提面命了多少次,让好好管管郡主。


    说话间,地面下忽而伸出无数枯骨鬼爪,朝着他二人迅速游来。


    李观书推了姜晚义一把,挡在自己身前,“东宫幕僚人才辈出,这鬼阵可不好走脱,小子你既然愿意以身试险,我便先走一步。”


    鬼手迅速缠上了姜晩义的脚踝,让他动不得分毫。


    李观书便趁此飞身上了围墙,回头笑道:“你今日若还能活着走出此阵,我就当你的舅爷,认你这甥婿。”


    “?!!!”


    姜晚义差点骂出脏话,不,他已经骂了。


    破防的他冲离去的身影吼道:“卑鄙小人李观书!难怪长公主再不愿信你!”


    他本来就会为了阿榆断后,根本不必暗下黑手。


    如此阴险,下手毫不留情,怪不得破书上写得故事这么曲折离奇,能同长公主相爱相杀地做恨。


    墙头的身影有一瞬地停滞,却并未回头,不久便不见了踪影。


    姜晚义也就嘴上讨了些便宜,处境可不算好,一股寒意顺着脚往上直到后脑,汗毛林立,冷入骨髓。


    他挥刀砍断抓着他脚踝的鬼手,立马又有新的鬼手探出来抓他。


    无数的黑影鬼手抓住他的脚,他的腿,他的身躯,想将他拖下炼狱。


    刀回鞘,他口中诵咒。


    “离字诀!”


    地面上瞬间火光一片,鬼手瞬间被烧光。


    但鬼阵未破,他走不出这条冷巷。


    无数的鬼怪会从地底下钻出来,挡住他去见她的路。


    “天官借道,百鬼莫近——除!”


    手中杀鬼符飞至空中,无数金光闪过,眼前再不见一个鬼物,若是其他阵还真无法轻易破除,偏偏是鬼阵。


    “你们怕不是不知道我阎罗的名号。”


    姜晚义扯出一个笑,周身煞气浓得能叫人误以为他也是这鬼阵中的鬼物。


    身后却有人回答了他这句话。


    “哦?是吗?那这样呢?夜琅神君。”


    这道男声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姜晚义还来不及细细思量,眼前景象有了变化,灰暗的天际悬起一轮朦胧的红月。


    这轮如勾的红月很大也很沉,快要沉到地底下。


    周边的房屋、人影、冷箭、鬼物全部都不见了,一眼望去,周遭朦胧模糊,发着红光,看不清识不明。


    他回身喝问:“谁?!”


    没有人回答他,耳边传来尖利鬼啸声,不过瞬间就到了他身后,脑后吹过一阵疾风。


    他急忙回身避开,指尖翻飞,符纸瞬出,打在眼前正朝他龇牙的半人高的……黑犬身上。


    也许不能用犬来形容,很难说这头长着上下两排獠牙,三只红眼的怪物到底是什么。


    就当是地狱犬吧。


    姜晚义终于有了些惊悚之感。


    “什么鬼东西,居然不怕符纸。”


    他的反应很快,夜影刀已经握在手中,环首处悬挂的铜钱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相击声。


    闪身避开袭击,一刀劈在地狱犬上,那么重的一击,也只划开它的皮毛。


    眼前这东西还未解决,周边又冒出无数黑影,隐在昏暗的红光中,有远有近,似人非人,似物非物。


    朝着他而来。


    “这也太多了……”姜晚义啧了一声,“我今日还能从这走出去?”


    可今人意外的是,这些人形、物形、奇形怪状的生物,在朝着他而来的路上,自相残杀起来。


    他趁机拔腿就跑。


    打不过还跑不过了?


    也有几个厉害的,追着他而来,其中不乏速度极快的,闪身间就到了他的眼前,拦住他的去路。


    各个虎视眈眈,却又像在忌惮周边的同类。


    他就像是块不可多得的鲜肉被围困其中,有种被群狼环视之感。


    “凡人?”有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人形怪物开口说话。


    “异族?”姜晚义抿唇苦笑,原来是异族……


    他从前也遇到过异族,就聚宝盆那次,只对付一个,也险些死了。


    “看来今日当真是出不去了。”


    也不知这是何处地方,竟会有如此多的异族,东宫还真是深藏不露。


    有几个怪物终是按耐不住扑上来,他执刀奋力反击,却也知不过是势孤力穷。


    但即使是死也得是战死的。


    其他伺机而动的怪物蜂拥而上,互相厮打在一处,鲜血、粘液四溅。


    同类相残。


    只为争他这一块肥肉。


    那说话的人形怪物一直未动,就隐在红光中,目光阴冷地看着他。


    直到姜晚义身上破了道道血口子,挥刀的速度越来越慢。


    怪物才近身到他眼前,速度极快,伸手或说是爪,五指并拢,袭上的他胸腹,尖利的爪一下当胸穿过。


    一口血从姜晚义口中喷出,身体一晃跪倒在地,手中的刀还牢牢支在地上。


    他垂头看着自己胸腹前的大洞,窟窿里汩汩流着血,浸透了朱色骑装。


    他不想死……


    他还未给她去折明早的迎春花。


    血不断从他口中溢出来,连珠似的大滴大滴落在地上。


    他还未去看过他的阿女。


    他不想死。


    姜晚义撑着夜影刀站起身,那人形怪物看着他歪了歪头,再一次伸爪上前。


    “——仙家降世,诸邪回避!!!”


    嘶哑的声音怒喝而出,手中刀横扫,带出一片绚烂火焰,用劲斩下怪物的利爪,刀上火焰未熄,奋力挥刀间斩尽了周身一步外的所有异族。


    可一切也到此为止,姜晚义身子一歪跪倒下去。


    终究难逃一死。


    眼前所有的异族忽而全部消失不见。


    昏暗的红光中,亮起一道白光,光芒中走来一人,也许不是人,她几近透明,没有影子。


    一身白衣,白衣下摆沾满血迹,触目惊心。


    手中拿着盏莲花灯,是明亮白光的来源,她没有穿鞋,赤足,一步一步行至他身前,轻轻喊他,“夜琅。”


    他抬头仰望她,眼眶瞬间泛上红痕,“你怎么寻到我的?”


    她半跪下身,将手掌贴在他漏着风的胸腔上,“夜琅神君再不肯认,当年苍官绑敖蟹的月老红绳,也因我贪玩缠在你我腕间,取不下来了。”


    掌心与胸腔的贴合处,银光四射,骨血重生,皮肉愈合,她的身形更加淡了。


    她牵起他的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夜琅,皎皎带你出去。”


    姜晚义没有反抗,反而牵紧了她的手。


    因她手中拿得是引魂灯,二人交握的手心间垂着一枚长平钱,一道红绳正从她的腕间,绕过长平钱缠上他的手腕。


    她是阿榆的生魂啊,濒死才会离体的生魂。


    她是皎皎也好,是白榆也好。


    这一次,依旧是她救了他。


    姜晚义哽咽着问道:“这是哪里?”


    “玉京。”


    她拉着他往前走,天边红月缓缓褪去,东方泛起星郎色,人间街道重新显现。


    “神君,保重。”


    身边的人消散在天将白不白之际。


    “阿榆!”


    伸手什么也没有抓住。


    只有落在地上的引魂灯与那枚长平钱。


    在寂静的正月初二清晨,发出一重一轻的离别之音——


    作者有话说:姜判官的火术谁教的,大家还记得吗?是我们妹宝啊,即使玉京小队六人如今还未重聚,却也能互相帮助。


    第227章


    天际露白。


    平国公府郡主的闺房中, 桌上琉璃瓶里插着一束迎春花。


    迎春花开,春日也便来了。


    白榆醒来时,屋中仍是昏暗一片, 床铺已经是整理过的,干爽整洁, 她动了动身。


    睡在脚踏边的明月,被她动作吵醒,赶忙起来问道:“娘子醒了?渴不渴?饿不饿?觉得如何?”


    在一旁榻上歇息的陆宸安也立时起身来查看, “可有哪里不适?”


    白榆摇头, 半坐起身,原本攥在掌心的长平钱,不知被谁用姻缘红绳绑在了她的左腕上,随着她起身的动作,轻轻敲打在腕间。


    “我没死?是师姐救了我。”


    “光有我也是无用。”陆宸安拿过一个软垫放在她背后,“毕方丹是长公主的内侍送来的。”


    白榆又问:“孩子呢?”


    “叫乳娘抱去隔壁屋了, 孩子太小一个时辰就要喊醒喂一次, 怕吵到你,有我在, 你放心吧。”


    陆宸安的手碰到枕边的引魂灯, 咦了一声,“引魂灯不是被我放在桌上吗?怎么在这。”


    白榆侧头看了一眼,又晃了晃手腕,轻声说道:“他来过了。”


    “谁?谁来过了?”明月在桌前点起烛灯,“小娘子是说日日赠花的江主事?我一会就去外头看看有没有迎春花和枇杷枝。”


    “不用去看了,花不是已经插在瓶中了?替我更衣,我要去趟邢妖司。”


    明月惊呼,“小娘子说什么胡话?!”


    陆宸安也不同意, “你刚解了毒,还畏寒,不准出门。”


    白榆苦笑,“我若是不去,人就要死在他手上了。”


    “谁死在谁手上?”明月更是疑惑不解,“真有什么话,我代小娘子去邢妖司传话就是。”


    “除了我,谁去都没用,我也有些问题要搞清楚。”


    陆宸安倒是听懂了,知道拦不住,叹气,“等清风将药端来,喝过再去。”


    又吩咐明月,“给你家娘子多备几个手炉,别再受寒。”


    等一切准备就绪,白榆才在陆宸安千叮咛万嘱咐下出门,后者要看顾孩子,只由清风陪侍亲自驾马车。


    马车用得却不是平国公府的,是另从外租赁的,倒也能坐下四五人,已经收拾妥帖。


    一路行到邢妖司,已经过了点卯的时间。


    司署外围着许多娘子,司署里也正热闹,降妖卫们争相传着今日的小报。


    只有昨夜跟去百乐园的一小队降妖卫中的几人,默默坐在一旁不敢参与这份热闹。


    降妖卫甲:“我们主事又上报了,哎哟,福晖公主看上我们主事了,扬言要与祈平郡主相争呢。”


    降妖卫乙:“赶紧念念!”


    甲清清嗓子,超大声:“《姜郎歌》春闺梦里郎年少,蜂腰宽背红衣俏,骑马夺魁骄,福晖相思招。姜郎不闻意,公府门前礼。元日拜祈平,桃枝宿郡庭。


    “咦?主事原来姓姜不姓江。”


    “不知姜主事这花落谁家,是驸马?郡马?公主府还是国公府?”


    “那自然是公主府,平国公府要并去暻王府了!”


    降妖卫们嘻嘻哈哈一阵笑闹。


    跨入邢妖司门槛的清风咳了两声以示提醒,她和郡主都在门口听半天了。


    降妖卫们一转身,就见两位头戴帏帽的娘子,不禁心下感叹,这大清早的就有大胆的娘子,追进邢妖司里面了?


    清风开口道:“你们江主事人在何处?”


    降妖卫们刚要调侃几句,清风将手中令牌往前一展,“看仔细我家娘子是谁再回话。”


    “平国公府”四个字,让人立刻噤了声。


    说八卦说到人眼前了。


    立时将人引去邢妖司关押妖犯的牢房。


    降妖卫甲看着人远去,继续看报,忽而嘀咕:“小报说祈平郡主身染恶疾,已经出不来门了。”


    乙:“刚刚的是郡主身边那两位女使吧,难道是来代传临终遗言的?那还真是情深似海啊。”


    此时的姜晚义正在牢房中审人,身边跟着牛衙内和昨夜几个降妖卫。


    “怀景,给她止血,醒了接着打!直到说出全部实情为止。”


    牛衙内领命上前舀来一勺凉水扑在罗珠身上,等人咳嗽着转醒,他又往她嘴里塞进颗药丸。


    罗珠性子倒烈,被打得满身血痕,还一口呸掉药丸,扯着伤口冷笑。


    牛衙内看不过眼,劝道:“头,再打该打死了。”


    “死?岂不便宜她,把药塞她喉咙里,怼下去!她不吃就断她阿弟一只手。”


    姜晚义一宿未睡,衣服都没换,还是昨日夺魁的那一身朱色骑装,前胸位置破着洞,被血渍浸成暗红色。


    发丝略微凌乱,神情倦怠,多少是有些衣冠不整。


    郡主便在这时出现在刑房门口。


    姜晚义一见来人,立时丢了刑具,将带着血污的手背到身后,“你、你怎么来了?”


    白榆回道:“我来问姜主事要个人。”


    “她差点将你害死。”姜晚义皱起眉,说起这事语气不算好,却悄悄拿过桌上的干净抹布,背在身后拭手。


    “你对谢、你对他就当真那么情深义重?”


    “我有事问她。”白榆上前一步,掀开帏帽上的纱巾,“让我带走。”


    她一脸素颜毫无血色,白得能透光,眼下还带着些许青色。


    这般素净的郡主,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张扬意气,只剩憔悴,让人不禁心疼。


    她眼里蒙着浅雾,就这般静静看他,姜晚义无奈苦笑,对降妖卫道:“放人。”


    “多谢。”白榆朝他走得更近,瞧见他前胸的破衣,蹙眉发问:“姜主事昨夜做了什么?搞成这般。”


    “别靠我那么近。”姜晚义不想一身血气沾上她,本能后退了两步,才打量起她的神情,“你不知道?”


    白榆停住脚,语气多了些冷淡,“知道什么?”


    看她这样子显然是不记得生魂出窍进玉京的事,自然也不会记得皎皎来救夜琅的事。


    姜晚义后来是用引魂灯寻到她差点消散的生魂,赶在黑白无常勾魂前将她送回的肉身。


    第一次觉得自己一身走阴的本事有些用处。


    巧得是,迎春花并非来自养种园,而是送她的生魂回去时,在路边正好瞧见有一簇盛放,顺手折的。


    “没什么,昨夜抓了几个妖鬼而已。”姜晚义看出她的疏离,想来是误会了。


    但香囊确实是他递给她的,没得辩解,只说:“郡主大病未愈,快些回去吧。”


    白榆见他不愿说,也不再问,扬起手晃了晃腕上的铜钱,“多谢。”


    而后罩下帏帽的纱巾,转身离去。


    行了两步又回身说道:“姜判官,白团,她的乳名。”


    姜晚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嘴角微微扬起。


    哪还有什么误会,这长平钱根本就是消除一切误会的红娘。


    那她的疏离是因为什么?


    他若是看过今日的小报,读一读那首《姜郎歌》,知道邢妖司门口围着的娘子,以及他刚刚退得那两步再多些解释,大概就不会这么问了。


    牛衙内喊他,“头,这就放了?你从前和郡主对着干的骨气呢?”


    骨气?骨气可生不出白团。


    “对着干了,在你瞧不见的地方。”姜晚义将擦手的抹布扔在桌上,拿起狐裘披上身,“我出去一趟,隔壁猫妖你来审。”


    而行到邢妖司门口的祈平郡主,这回是真要起小性子了。


    门口不仅围了一堆娘子喊“姜郎”,好巧不巧遇见福晖公主,《姜郎歌》里另一位主人公,小公主娇俏可人,比之郡主当年还要恃才傲物,张扬跋扈。


    白榆不想同她计较,只在心下将招蜂引蝶的姜晚义骂了一顿,易容也不知道易得丑些。


    可福晖公主不知从谁口中听得,郡主的两个女使上门找姜主事,当下就起了好奇心,堵着门不让人走,非要问问所为何事。


    清风一边要看扶着罗珠和阿柳,一边挡在白榆身前,“公主殿下我们只是来找姜主事……”


    话未说完,眼前掠过一阵风,郡主不见了,不等她慌神,马车内传来姜主事的喊声,“清风,赶紧过来赶车。”


    福晖公主也是一惊,左右四顾,“人呢?”


    清风只是对她福了一礼,半拖着罗珠和阿柳挤过一群娘子往马车走去。


    马车里,白榆掀开帏帽的纱巾,没好气地瞪姜晚义:“姜郎跟来做什么?这会又不避脏了?一身血污就抱本郡主。”


    “我洗过手了,三遍。”姜晚义往旁边挪了挪,离她远些,听她喊自己姜郎,嬉笑道:“小榆是因为外头那群娘子醋了?”


    白榆扬着头不回话。


    他又自顾说道:“我也来听听故事,你若一定要将我赶下去,我就只能再做回野黑猫,爬轿顶了。”


    边说边拿眼偷瞧她神色。


    白榆冷哼,“坐着吧,好姜郎。”


    “嗯?”姜晚义不太明白,要说“姜郎”这称呼别说苍清当初天天喊,白榆也喊过几次,就是李玄度玩笑时都喊过,似乎不是醋得理由,可这神态语气……


    清风正好带着罗珠和阿柳上马车,掀帘出去前,往他手里塞了张小报,悄声说道:“姑爷自己看看吧。”


    姜晚义还没因这声“姑爷”高兴上一秒,就被小报上“福晖相思招”五个字引出一阵恶寒,夭寿了!有悖伦常!


    脸“唰”地黑下来。


    白榆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忍不住笑了。


    只有一旁的罗珠和阿柳莫名其妙,前者更是也黑着脸,她被严刑拷打过,身上带着重伤。


    阿柳身上也有伤,不过要比罗珠好多了,他紧紧挨着罗珠而坐,都不敢正眼看人。


    罗珠终是忍不住先说话,语气恨恨,“郡主命可真大,这样都死不了。”


    “你就烧香磕头吧。”姜晚义手中的小报都被他攥皱了,“她若死了,你也别想活。”


    “我敢毒杀她,就没想活!不然也不敢找你坦白,只是不曾想你与她一丘之貉,竟是那孽种亲爹。”


    姜晚义刚侧了下头,恶狠狠啧一声,白榆就赶在他发作前问道:“你明明知道我与西夏族子有情,为何还要大费周章……”


    罗珠冷声打断她,“你是想问我为何不直接毁了你的名节?”


    “我若是这般做,和那些贱男人有何区别,我是要为谢家一百多口人报仇,但也做不出这么下作的事,我只要你一人的命,若非你腹中子是与他的,我也能等几月再下手。”


    一口气说完,猛地咳起来,大概是牵扯到身上伤口,一张漂亮的脸皱成了菊花。


    白榆侧头瞧了眼姜晚义,后者默默转开视线,只敢在心里暗道:谁叫她不知好歹想杀你,没要她命已是看在郡主面上。


    撑在坐椅上的手,不自觉曲起食指轻轻敲击着。


    这不能说他心狠吧,不会叫她讨厌吧?


    手背忽而一凉,她的手悄悄从堆在椅上的厚实斗篷下伸过来,盖在他的手上。


    他回看她,白榆对他弯了弯眼,笑容极浅,但姜晚义看懂了,她是在说:“我明白且接受你护短的心意。”


    从前她的手总是很温暖,眼下却凉得似冬雪,他手掌一翻包住她的手,握紧了。


    心意在无声间就能传递。


    车上另外两人,没瞧见他二人的小动作,依旧各有思量。


    罗珠咳嗽完又说:“是我毒杀的你,一人做事一人当,放过我阿弟,他什么都不知道。”


    阿柳轻轻扯住了她的衣袖,轻声喊了句,“阿姊……”


    白榆看在眼里,说道:“罗珠,有你刚刚那番话就够了,至少你不是真的卑劣不堪。”


    “你不必假惺惺,要杀要剐随意!”罗珠面露悲壮之色,“只可惜不能为谢家平冤了。”


    在外赶马车的清风都听不下去,喝道:“真是不识好人心!亏我们娘子还将恩典给了你。”


    白榆却没有再接话,她大病初愈,出来一上午,有些倦,往姜晚义所坐的地方挪近了些,将头靠在他肩上。


    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直到马车停下,在外赶车的清风说道:“小娘子,思无崖到了。”


    她才被姜晚义喊醒,“来思无崖做什么?”


    白榆睁开略显疲惫的双眼,拍拍他的手未作答。


    她愣了会神才对罗珠道:“你可还记得这里?儿时我与你兄长还有暻王一同溜来此处游玩,你偷偷跟出来,差点掉下崖,回去后,你发起高烧。”


    罗珠掀起青布帘往外瞧一眼,冷声道:“不记得了。”


    冬日的风透过掀起的帘子,呼呼灌进马车内,白榆拢紧了斗篷。


    “真不记得了?我们三个因你被官家训斥,还禁了足,你兄长最惨,回家又挨了顿板子,罚跪祠堂,你烧得迷迷糊糊还记挂兄长,夜里偷偷点灯去瞧他,不慎被灯烛烫坏了手,虎口侧落下个红豆大的伤疤。”


    白榆的目光从罗珠脸上跳过,望向她掀帘的手,白皙修长,是精心保养过要描丹青的手。


    “你并非不记得了,而是根本不知,你不是谢叙的阿妹谢启,你只是罗珠,对吗?”——


    作者有话说:开封地处平原,河南的朋友说他们那最高的山是坟头。


    但这是架空的,别在意哈,而且开封没有,周边有啊,神行千里,愚公移山,仙侠奇幻嘛,怎么都行。[狗头]


    第228章


    罗珠一怔, 依旧冷言冷语,“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拜你所赐,在鬼门关走上一遭, 我才想明白。”白榆语气淡淡,瞧不出情绪。


    “你不是谢启, 你从江南来,是江南织造使家的女眷,阿柳应是你的亲弟, 你老练不是因为世故, 而是你的年纪本就比谢启大上几岁,水丝在汴京并不常见,因它遇光则融的特性,多是江南绣娘绣花、或是织娘缝衣时作定位之用。”


    若不是元日宴上珍珠脱线,她也想不到让清风去仔细查查,昨日一下午清风都在为此事奔波, 直到宴席结束。


    清风也不愧是小情报员, 这一查抽丝剥茧,才知此前暻王也隐瞒了她不少事, 再联系百乐园的水鬼案, 以及城中关于罗珠的各色传闻,本想不明白的事,忽而通透起来。


    白榆轻轻叹气,“我不知你和谢启有什么情谊叫你愿意为她如此,但你报错了仇,你心中的仇人早死了,死在断头台上。”


    “什么意思?”罗珠惊问。


    “你以为是我将谢家叛国的罪证交上去的,但事实上那些罪证是谢叙亲手交予我, 让我代他呈上去的。”


    “你胡说!”罗珠惊得差点从座椅上蹦起来。


    “我没有胡说,不管你信不信,谢家叛国证据确凿。谢叙大义灭亲本可以活下来,但他不愿意。”


    说到这,白榆终于不复此前平静,显出愁容,苍白的面颊眉间微微蹙起。


    “我要带他走,甚至连路都给他铺好了……”


    洪州城那处宅子是她买给他的,可谢叙说他是谢家子,父债子偿,他该留下来承担责任。


    白榆另一只手上捧着手炉,拇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捋着手炉上的绦带,思绪飘得很远。


    远到行邢那日,她与赵殊偷偷去送谢叙。


    他们躲在人群里,她也如今日般戴着帏帽,谢叙还是一眼就瞧见了她。


    冬日风大,吹开了她的纱巾。


    他扬着头对她笑,那笑容成了扎在她心中一辈子的刺。


    “他才十六岁,还未上过战场,但他在我心中已然是位守护疆土的英勇将军。”


    思绪飘得更远,她将罪证呈上去的前夜。


    谢叙来寻她,将装着谢父通敌证据的锦盒交给她。


    她不肯接受,“不,不,你要我亲自送你上断头台?你有没有想过我和小六的感受?”


    他说:“永远别告诉阿殊,他最是冲动,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是我懦弱,不敢去面对,还自私得要你替我去承担。


    “可官家早已心里有数,不由你我呈上去,也会有其他东西出现在官家眼前,他总会找出由头来,你知道我逃不掉,我也不想逃。


    “你是举证最合适的人选,这也是作为朋友,我能为你做得最后一件事,有你和阿殊两位至交好友,我谢叙此生足矣。”


    谢叙那日对她说得最后一句话是:“阿榆别哭,这东西能保你荣华。”


    能再保平国公府数十年荣光,也能保住祈平的爵位。


    眼睛发酸,白榆松开手炉,抬手拨下了帏帽上的纱巾,“他那么通透的人,也有固执己见之时,固执地认为谢家是因他而亡,他无法面对,也不愿独活。”


    谢叙就如那山茶花,猝不及防在开得最美之年,以决绝的断头之势整朵从枝头掉落。


    孤傲决绝。


    “我自然要守护他的尊严,我祈平没少干坏事,担得起卖友求荣的罪名。”


    何况多年来,只有赞她忠义的,但她不想让他成为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大义灭亲之举仍旧免不了被人唾骂卖父求荣。


    “若你是谢启,我此生都不会告诉你真相,他的小妹妹最敬仰他了,那时候谢启只有这么高。”


    白榆拿手比了比,“总是跟在我们三人后面,我们都嫌她跑得慢,嫌她烦,同她说‘等你再长大些就带你一起玩’……”


    这样的日子,当时只道是寻常。


    曾以为还会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日子。


    思绪扯得更远,他们三人在繁华的街头,走街串巷。


    春日赏花,夏日游湖,秋日围猎,冬日宴雪。


    一同背文章,一同练骑射。


    谢叙总是像个兄长,护着她和赵殊。


    她总是在懒得写文章时喊:“阿叙、叙哥儿、好哥哥。”


    要甩锅时喊:“谢小侯爷、是谢小侯,都是他带我们做的。”


    有事相求时喊:“谢小将军,谢将军。”


    他们曾举杯邀月,约定要做一辈子朋友。


    马车不知行到何处,风大,吹起了青帐帘。


    吹开她帏帽上的纱巾,和谢叙上刑场的那日一样,也吹落了素脸上一滴挂在下颌的泪。


    在旁安静听着的姜晚义瞧见了,替她重新放下被吹起的纱巾。


    他知道她的骄傲,不喜欢别人瞧见她的脆弱。


    罗珠连连摇头,满脸不信,“不可能……不可能!”


    说到激动处,她又连连咳嗽,连声线都变得尖锐,“你在狡辩!我有证据!就在那打不开的红锦盒里!”


    “什么红锦盒?”姜晚义敏锐问道。


    罗珠噤了声,显然刚刚只是心绪激荡,一时口快。


    白榆拭去脸颊上的泪水,对罗珠说道:“你说我狡辩也罢,东西是我呈上去的。”


    为了家国大义也好,为了荣华富贵也好,终究是呈上去了。


    她掀起青帐帘往外看了一眼,马车停在崖边,外头白茫茫一片积雪。


    那时候也是个下雪结冰的冬日。


    十岁不到的谢启偷偷溜出来,被他们三人发现。


    她耍小孩脾气,不知从哪个话本里学的,站在崖边威胁他们,不带她玩就跳崖。


    结果脚一滑,险些真的摔下去。


    “我坦诚相告于你,是想知道谢启后来又遭遇了什么,你若是愿意说,我洗耳恭听。”


    罗珠却只是一言不发。


    等了一会白榆说道:“看来罗珠小姐是不愿意说。”


    她朝外喊:“清风,请这二位下车。”


    清风应声进了马车,拿出备好的斗篷递给他二人,“二位请吧。”


    罗珠仍旧陷在自己心绪中,也不接斗篷,依旧呆坐着。


    白榆也不催,说道:“你若真想寻死,下马车后,从这崖上跳下去,无人拦你,你若不想死,那就用着谢启的身份好好活着,替她的那份一起活,别再自寻死路。”


    还是阿柳接下斗篷,拉了拉罗珠,轻声喊道:“阿姊。”


    罗珠这才起身,一言不发带着阿柳下了马车。


    白榆掀起青帐,看着马车外的人说道:“罗珠,我会替你脱籍,但这是我最后一次放过你,看在你对谢启这番以死相报的情谊上,再有下次,格杀勿论。”


    说完她放下青帐帘,“清风,回府。”


    马车重新启程。


    行至半路,还未进城,马车外传来利器破空声。


    “小娘子,有刺客!”


    随着清风的喊声,一支羽箭“咻”地射进轿内,姜晚义一偏头,羽箭擦着他的鬓发而过,无数的羽箭随之而来。


    轰然一声,马车轮碎裂,轿厢失去平衡,重重一颠簸,歪倒一侧。


    姜晚义立时将白榆护进怀里,转眼间抱着人出了马车,刚刚站定,夜影刀已出鞘。


    这波刺客倒不算难对付,他一手揽着人,一手执刀。


    手起刀落,寒光闪闪。


    北风呼呼作响,伴随着刀箭铮鸣声声。


    他脚步移动得很快,身形如残影,动作间白榆的帏帽纱巾被风扬起,在空中如缥缈云烟。


    她都无需出手,刺客已经是死得死跑得跑。


    白榆问道:“这刺客是冲我来还是你?”


    姜晚义松开她,捡起一支羽箭看了看,又拿刀拨了拨几个刺客的尸身。


    “若是冲你我二人而来,这刺客似乎太弱了些。”


    那便是冲罗珠?


    白榆道:“看来有人想杀人灭口。”


    罗珠手中定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会是她提到的那个红锦盒吗?


    不等白榆再发话,姜晚义道:“我会找人暗中盯着他俩。”


    躲在角落石头后的清风跑出来,看着被射成刺猬的马车,哭丧起脸,“马儿都被惊跑了,这怎么回去啊?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咳咳,进城再去租一辆车吧。”打斗时白榆受了风,眼下咳起来。


    姜晚义蹙眉,摘去她的帏帽,替她拢紧斗篷,罩上镶绒边的兜帽,“再租马车又得在冰天雪地中等,我抱你回去。”


    他将自己的狐裘也脱下来,将白榆裹了个严实,只露出半张脸,这才抱起她,“走吧。”


    而后,清风就被她家姑爷的速度惊呆了。


    先头还好,她勉强还能跟在身后,姑爷大概是照顾她,没将她一年轻小娘子落在荒郊野岭,可等到快进城,人流多起来时,姑爷转眼间就带着她家郡主不见踪影。


    徒留她一人默默在雪天走回平国公府……


    踩着厚厚积雪,感受着寒风,清风忽而觉得她家郡主也不是不记仇。


    不然也不能特意将人带去思无崖,将负伤的罗珠和阿柳丢在那,叫人大冬日里自己走回城,不冻死也得冻病。


    这报复的心思明目张胆,根本也没有藏。


    郡主还是那个黑心的郡主——


    作者有话说:【晚点有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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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9章


    回到平国公府, 白榆用过膳,抱了会儿白团。


    等喝了药,做过清洁, 便滚进香软衾被中。


    屋中炭火烧得旺,一室暖香, 真是满足极了。


    这一觉便睡得久了些,再醒来时,屋里漆黑, 不知时辰。


    她半坐起身, 轻唤,“明月……倒茶来。”


    茶水送至嘴边,还未喝,先闻到一阵皂豆香气。


    床边宫灯随之亮起,给她递茶水的不是明月,来人穿着青衫, 五尺八的身量, 脸上戴着猫脸面具。


    “还未到元宵,姜主事怎么就戴上面具了?”白榆接下茶杯, 小口啜饮着。


    姜晩义替她拿了靠枕垫到后背, 笑道:“既想用真容来见你,又不能以真容示人。”


    “谁要见你。”她刚睡醒,发丝微乱,素白的脸上,还带着倦容,“你在夜里,不请自来娘子的闺房要做什么?”


    “我来报救命之恩。”姜晚义在她床沿边坐下,从怀中取出一个螺黛色荷包。


    “郡主救我数回, 这么重的恩情,自是要以身相许的。”


    荷包正反面都是破的,是被利器贯穿所致,布面上绣着一块生姜和一枚榆钱。


    从破口处看进去,里面装着的锦鲤铜镜也是碎的。


    除此之外,还露出一截青丝,用红绳绑着。


    白榆看着荷包,不自觉抿起嘴。


    这青丝是两束合为一束的“合髻”,是她与姜晚义初尝人事的那个清晨,趁他还熟睡之际偷偷剪下来,藏起的情意。


    她期待他发现,又羞于被发现。


    于是娇纵起来,一撇头,“我何时救过你。”


    姜晚义看出来了,但他愿意守着她的这份骄矜,替她理了理鬓边碎发,温柔笑道:“昨夜的生魂引路,缝在衣襟心口处的护心镜,挂在后腰带上的长平钱,不守春山弯折的银箭矢。”


    “还有第一回 时,藏在枕下的玉柄小剑,你没下手,不是因为东西未寻到,你的情意,我死过一回才看明。”


    白榆本想问什么生魂,忽又听他提起枕下的玉柄小剑,想到了不该想的事,白脸染上红晕,却仍是说道:“以身相许,你知道我什么身份吗?就来高攀?”


    这话曾在京兆府郭员外家,他掉下水的第二日来寻她时,二人就说过一遍。


    那时他说得是:“小娘子多虑,我是想问多少银钱可以买断你昨夜的记忆,替我守住不会水的秘密?”


    这回他说得是:“那我为郡主去挣前程。”


    白榆的记忆被拉回从前,一时未回话。


    她迟迟不答,姜晚义急了,“觉得我挣不来?”


    见他如此,她故意逗他,“不是,我已有喜欢的人。”


    姜晚义一愣,“谁?不就是我吗?”


    “姜主事僭越了,这不是你该问的。”白榆的笑就快憋不住,只好努力板起脸来。


    “是谁?小爷去砍了他。”


    “费不着,已经死了。”白榆终是没忍住笑出声,抬手摘下他的面具,看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一字一句道:“亡夫,姜晚义。”


    姜晚义也笑了,“郡主要为他守节?”


    “死都死了还想来管我?自是要花天酒地的作乐,姜主事日后要同我一起去吗?本郡主请客。”


    白榆玩着手中杯盏,说着怪话,“何况我不日就要与暻王成婚,想来这节是守不成的。”


    “那郡主既然不为他守节,不如与我试一试?”姜晚义一双星眸盛满笑意。


    “姜爷是听不见后面那句话吗?”


    “从前未将他放眼里,如今自然也不会当一回事。”


    宫灯烛火烧得明亮,将心上人的脸庞清晰地映进眸中,一眼万年。


    白榆眼里心间皆发酸,嘴上却冷哼,“那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娶到本郡主。”


    他忽而将她抱进怀里,轻声说道:“我洗过澡了。”


    这话,在七个多月前姜晚义说过一次。


    两次的意思不一样。


    这次的意思是:我洗过澡换过衣,没有将一身血气带进来,我很想你,请你别推开我。


    她听懂了,却装作不懂,偏要问:“今日午间又见血了?”


    “嗯。”


    “给团姐儿积点德吧。”


    “好。”


    “去瞧过了?”


    “瞧过了,像你,可爱极了。”


    “放屁!皱巴巴小得猫儿似的,像你!像你全家!”


    “是是是,像我。”姜晚义不敢辩驳。


    “爹丑,丑一窝。”白榆乘胜追击。


    姜晚义不满,“阿榆是嫌我丑?城中那些娘子可不认同你这话。”


    白榆立马将他推开,“你还好意思提?!满城春闺的梦里人!”


    姜晚义知道她在说小报上的《姜郎歌》,重新将她抱回来,笑道:“整首词里,就‘元日拜祈平,桃枝宿郡庭’最妙,我甘心做郡主的裙下臣。”


    说起桃枝,白榆心一软,没再推开他,将头靠在他肩上。


    保持着这个姿势良久,才轻声问道:“我已放你自由,既然走了为何还回来?”


    他说:“是我自缠自锁。”


    “我们不同路。”这话仍是试探。


    “我如今只是大宋邢妖司主事姜昼,顺路了,以后可以看一样的风景。”


    姜晚义将她抱得更紧了些,“阿榆瘦了。”


    白榆又红了眼。


    不止是因那句“顺路了”,也是因这句“阿榆瘦了”。


    “对不起,是我蠢,才害阿榆受苦。”感受到她的情绪,姜晚义垂下眼,睫毛轻轻抖动着,“你若死了,我定为郡主殉葬。”


    白榆闻言心间一颤,立时反驳,“我不要,我又不是什么暴虐的郡主,没这种癖好。”


    姜晚义显然是认真的,“不止这一回,显真寺那回我差点懊悔终身,三娘说得没错,一样的错误我却次次犯。”


    “不守春山那回我不该赌气放开你的手,害你滚下坡,你和陆师姐的对话我都听到了,你若有什么事,我难辞其咎,这回又是我将香囊递给的你,你回回救我,我回回伤你。”


    “野黑猫就这么爱爬屋顶?怪不得生出个小猫崽。”白榆明明声音都已带上哭腔,说得话仍旧在反复试探,“我也黑心害过你,你犯不着如此。”


    她需要的是坚定不移的选择。


    还好姜晚义看得懂她的小心思,无奈笑道:“阿榆知道山茶的寓意吗?”


    “不知。”


    他说:“我愿意接受你的一切品质去爱你。”


    无论你是黑是白,是耀星或是凶星,我都爱你。


    “凶星与杀星,合该天生一对。”


    白榆怔神,从前的问题在今日都有了答案。


    眼里是一片濡湿,她终于回抱住他,说了今日唯一的好话。


    “姜爷以后有家了。”


    无论姜爷是德容兼备,还是善面阎罗,我都接受,我也爱你。


    姜晚义抬手揉眼,揉去了眼里的水汽,笑道:“那阿榆帮我将荷包补好吧。”


    又问:“你是何时剪了我的头发做得合髻?”


    “那日早上……”白榆将脸埋进他颈窝间。


    “哪日?”他的声音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姜晚义睡眠浅,没有几次是睡沉到有人剪他头发都不知道的,就那么几夜而已,就是故意问的。


    还不等回答,房门忽而被推开。


    “见屋里亮灯,小娘子醒了?”


    明月提着食盒进来,见有陌生男子抱着自家郡主,吓了一跳,立时喝问:“你是谁?!”


    姜晚义变脸似的,笑一收,一个凌厉的眼神就扫了过去。


    明月瑟缩了一下,仍是冲上前大着胆喊:“哪来的登徒子!?还不放开我家郡主!”


    白榆从姜晚义怀里探出头,瞧见他的神色,嗔他:“这么凶是要将我的女使杀人灭口?”


    她轻轻揉了揉眼,才对明月道:“我没事,将东西放下出去吧。”


    “没,”姜晚义收回目光,重新带上笑,“本能。”


    隔壁屋的陆宸安听到动静也赶过来,听姜晚义喊了声“陆师姐”,不由眼眶一热,轻应了声“哎”后,赶紧拉着明月出屋,“走走走,这是你家姑爷,别在这发光了。”


    “啊?”明月满脸疑惑,“清风同我说姑爷是邢妖司姜主事啊。”她贼兮兮压低声发问:“到底有几个姑爷?”


    陆宸安被她问懵了,想了想说道:“不好说,你明日自个问郡主吧。”


    明月三步一回头,“可小娘子还未用饭喝药,做清理。”


    “你姑爷会伺候的。”


    “姑爷是男子,那产经……不太好吧。”


    “不过是血有什么不好的,他自己流血都流习惯了,你家娘子从前洗澡水都是他打的。”


    屋门关上前,陆宸安就见姜晚义又将人抱回了怀里。


    不禁心下感叹:小师弟若有晚义这么会哄人,也不至于现在仍在跪搓衣板,她都能想到小师妹骂人时,小师弟是怎么犟嘴的。


    说起来,他们也要到京了吧?——


    作者有话说:李道长:?有完没完?


    妹宝:大师姐有说错吗?十哥就是比你会哄人。[摊手]


    第230章


    姜晚义同白榆一起吃过晚食, 喝了药,替她擦过身子,重新加过炭火, 给窗子开了缝通风。


    一切收拾妥当,白榆催他, “明日还要上职,早些回去吧。”


    姜晚义走到门前,上了门闩, “我不走, 我今夜就在脚踏边给你值夜。”


    “那你还是去睡榻吧,我让明月给你拿床被褥。”白榆又滚进了软被里。


    她刚要喊人,姜晚义已经走回床边,“不用,我没那么娇气。”


    “那你是说本郡主娇气了?”白榆睨他。


    她两手抓着被沿只露出个脑袋,一双眼弯起, 装着璀璨星光。


    好可爱。


    姜晚义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 “郡主配得上所有好东西。”


    刚要在脚踏上盘腿坐下,白榆从被里探出手, 抓住他的手腕, “那睡床吧,本郡主这么大一张床,分你一半。”


    她边说边往里挪了挪,又扯起被子盖住半张脸,轻声道:“以后……郡马爷都睡床吧。”


    这一声“郡马爷”喊得姜晚义心花怒放,钓成翘嘴,丝毫不见拖泥带水地脱去外衫,乖乖在她身侧躺下。


    “郡主认下了我这郡马, 日后可不准再反悔。”


    “不反悔。”衾被下白榆牵住他的手,他的手滚烫,比手炉还好使,“真不打算认回去了?”


    “嗯,有郡主做靠山,还要什么亲王虚名,以后我只是姜昼。”


    “赵昼,找揍,确实挺难听的,不认也好。”


    “喂,分一分音和调好吧?”


    白榆笑,“我还是喜欢晚义。”


    明晃晃借着名字表白。


    姜晚义故意问:“是喜欢“晩义”还是喜欢我?”


    “晩义。”白榆不认。


    “晩义如今是我的表字,郡主喊那么亲切,不如……”姜晩义捏了捏她的手,眉宇间带着些狡黠,“再喊声‘晚郎’吧。”


    白榆冷哼,“你那好搭档金照铃呢?让她来喊。”


    “醋了。”


    “呸。”


    姜晚义笑着解释:“她只是邻家的阿姊,常与我一同出任务,她还有两个姊妹。”


    儿时被姜老头揍得狠了,他会躲去她家。


    “她和她阿娘也都是西夏人,姜老头会看几分薄面,如今她应当是回了西夏,也并不知道我还活着。”


    那日中箭,他是被呛上来的血滞住呼吸,一时昏过去,等被姜化鹤捡回家,发现心口的银箭击碎了护心镜,堪堪停在心脏前。


    但肋下那箭是实打实射穿的,且李观书射箭的力道震伤了他的肺腑。


    好在李玄度替他止过血,白榆还在前头给他喂过陆宸安的丹药,才算是保住了他的小命。


    “姜老头就是那日你磕头的师父?”白榆侧头看他,“儿时总揍你?”


    “嗯。”姜晚义也回看她,“我可没原谅他,今日出门前他还对我冷嘲热讽,说我没出息只会儿女情长,也不知道他自己为了俪娘娘荒废的一生,又好在哪里。”


    他笑起来时眼里也有星光,“我好歹妻儿在怀,人生美满。”


    “你如今是本郡主罩得人,别怂他。”


    “那我可就赖在平国公府不回去了。”


    “没问题,本郡主答应过要替你谋金鱼袋,说到做到,迟早给你。”


    二人相视一笑,相牵的手十指相扣。


    过了一会,白榆将话题一转,“所以,聚宝盆那次你怎么脱险的?”


    姜晚义抓住她要缩走的手,牵紧了。


    眼里坦坦荡荡。


    “那次是遇到了异族,长平钱当时在聚宝盆精手中,他注定会遇险化吉,而我就是闯进去救他的那个人。”


    当时并不知那怪物是异族,符箓无用,切瓜刀也砍不死,自然九死一生。


    “我对付异族都吃力,无暇顾及聚宝盆,是金照邻抓了要逃走的聚宝盆,又回头来找我,长平钱凑巧从聚宝盆身上掉出来,再之后异族就莫名消失无踪。”


    和昨夜在玉京时一样,不知这长平钱是否还有其他能力。


    “说起来异族似乎只怕九哥的月魄剑和三娘的火术,我如今的火术她教的,倒也有些用。”


    白榆说道:“毕竟是苍官仙尊和她造出来的神剑,你忘了阿音说的?连月华都要用美人计困住苍官来替他造神物。”


    “也是。”姜晚义忽而问道:“阿榆,如果我真的是夜琅神君呢?”


    白榆想了想回道:“都说九重阙的神君仙尊们,无论男女各个冷情冷性,你还不知道,月华为了不动情,能将自己的情丝活活剥离。”


    “你若真是夜琅,我也没想和团姐儿能跟着鸡犬升天,只望你留点人情,别像月华般做太绝,你归位之日,我与你缘断之时,绝不纠缠。”


    有时候白榆和李玄度挺像的,孤傲决绝。


    听到她这番话,姜晚义皱起眉,侧过身将她搂进怀里,“阿榆说话太绝情,归什么位,小爷才不去那冷冷清清的地方。”


    话是这么说,但夜琅是什么性情想法谁又知道,白榆只是笑笑。


    又同他讲起破城隍庙中后头发生的事。


    李玄度与带月华神魂的赵隐打得极狠,双方都未留情,两败俱伤。


    以及苍清找回了苍官的记忆,如今对李玄度爱理不理的。


    姜晚义昨夜一宿未睡,白日里又忙了一天,听她说着话就睡沉过去。


    这觉是几月来,睡得最好的一次。


    一夜无梦,安睡天明。


    之后的日子,他白日在邢妖司上职,晚间宿在郡庭。


    临近上元节,宫中连着几日都有宴。


    祈平郡主称病不出。


    御医来过几次,陆宸安扮作郡主轻轻松松就应付了回去,官家还赏了不少东西,让郡主好生养病。


    难得不用进宫参宴,白榆便在上元时偷偷溜出去逛灯会。


    等陆宸安和姜晚义来抓她的时候,天都黑了,正是赏灯的好时节。


    她冲着陆宸安撒娇不肯回去,倒是先把姜晚义磨得没脾气了。


    他替她把斗篷拢紧些,将带来的手炉递给她,换下她之前已经凉了的手炉,“走吧,再逛一会。”


    姜晚义戴着黑色的猫脸面具,白榆就买了个白色的猫脸面具,与他凑一对。


    二人牵手而立,当真是对壁人。


    陆宸安也在摊子前挑面具,见到这番情景,不禁想念她的师兄。


    “宸安!”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她蓦然一愣,回过头。


    祝宸宁站在对街的花灯铺子前,笑意吟吟看着她,柔和的灯光照在他俊美的脸上。


    这是她朝思暮想的人。


    陆宸安呆愣在原地,觉得自己约莫是在做梦。


    以至于她直接忽略了祝宸宁身边另外两个小灯泡,苍清与李玄度。


    祝宸宁穿过拥挤的人潮,朝着她跑来,白榆轻轻推了她一把,笑道:“师姐发什么愣,快去啊。”


    陆宸安终于笑起来,这不是梦,眼前人真得是她的师兄和她的师妹师弟。


    “师兄!”


    这是他们自小以来,第一回 分别如此之久。


    她跑过去,大庭广众之下,忘了礼仪冲进他怀里。


    而祝宸宁也未避讳,张开手臂拥住了她。


    苍清远远看着,笑了。


    她拉起李玄度的手,走向白榆与姜晚义。


    走得近了,她松开手,上前将白榆抱进怀里,“阿榆,我回来了。”


    白榆回抱她,湿了眼眶,“对不起,不该瞒你。”


    曾经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同她是一路。


    以为能护住她,却叫她被人劫走,若劫她之人不是月华的神魂,后果不堪设想。


    “这不是坦白了吗?来得及。”


    苍清等的不过就是穆白榆一句实话。


    她这个领队该做得再好些,将人拉至一处说清楚,而不是借势做局。


    她轻轻拍着她的背,“都过去了,阿榆对我最好,我知道的。”


    一旁的姜晚义目光定定看着李玄度。


    眼前人脱了广袖青衫,穿得是窄袖玄衣,绑着腕带,眼前覆着黑绸。


    他和他从前一样了,一身黑。


    那么光风霁月的人,如今睁眼闭眼都只剩黑夜。


    他算好了一切,以死破局,却未想到还是叫他让人折了傲骨。


    因缘际会,阴差阳错。


    就如他们的名字一般。


    李玄度、姜晚义,一明一暗。


    赵玄、赵昼,一黑一白。


    如鲠在喉,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李玄度先发话,“我知道自己俊,十哥也不用一直看着我。”


    姜晚义咽下喉间苦涩,轻笑一声,“还是兄弟吗?”


    “你做梦。”李玄度也笑了。


    烟火在天际炸开。


    绚烂的人世间光影交错。


    浮生在世,起起伏伏,谁也不知未来的路会如何。


    但。


    灯火如昼的上元节,繁华富贵的汴京城。


    玉京小队,六人重聚-


    近日,城中小报出了京中娘子们最想嫁的青年才俊排名。


    邢妖司主事姜昼,稳居第一。


    如今都在猜姜主事的家到底在何处,好方便娘子们上门提亲。


    报坊请了江湖客在邢妖司蹲了几日,也没抓到人,姜主事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晃就不见踪影。


    还有传言说,姜昼怕被热情的娘子们认出,出行常戴着猫脸面具。


    清风和明月倒是很开心,自姑爷来了后,替她们将事情都做了,清闲不少。


    姑爷极重隐私,都不准她们晚间接近郡主的屋子。


    但心细的清风发现姑爷日日都是睡在榻上,从正月一直睡到三月里,有那么一日,郡主忽然就叫人将榻上的被褥收掉了。


    之后就听陆娘子抱怨,“篦子药”吃得太快,炼不过来什么的,姑爷直接给陆娘子送了好几本书。


    什么《一百天剑法速成秘籍》、《十天教你打败第一剑客》、《剑法没你想的那么难》等等。


    陆娘子喜滋滋收下,并回馈了几十颗药丸。


    郡主的病明明好了,姑爷也没有病,吃得是什么药?


    小童子清风不懂。


    家住平国公府隔壁的琞王,对此还吐槽了一番,姑爷说,琞殿下这是妒忌。


    妒忌谁?


    妒忌陆娘子有那么多听着就很厉害的书?


    聪明的清风不明白。


    姑爷还将一本名为《春日繁花.下》的书送给了琞王,甚至目无尊卑喊人“小童子”。


    原来琞王喜欢花卉?万事通清风记下一笔,后来又划掉了,因为姑爷被琞殿下连着几日追上门揍。


    就是嘛,琞殿下都失明了,哪里还看得了书。


    该揍!


    想来,琞殿下也并不喜欢花卉。


    前几日清风还听见琞殿下对姑爷说:“过来,哥哥替你束发。”


    本以为是殿下自称兄长占姑爷便宜,毕竟姑爷还嚷嚷:“小爷要你个瞎子梳头?能不能行?别梳歪啊……欸!我,头皮都给扯痛了!李玄度你故意的吧?”


    不想第二日,常年红绸马尾的姑爷,竟真束起发,戴了冠。


    清风暗忖:琞殿下与姑爷吵归吵,打归打,感情却似乎越来越好,有了结拜之相。


    《玉京.上》卷完——


    作者有话说:谢谢大家喜欢晚星夫妇,也谢谢大家喜欢六人团。[粉心]


    虽然这单元的故事很短,但和后面几卷有关联性,没展开详说的地方后头也都会解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