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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今日卜卦一见生财》 第91章
早间起来。
依旧是这个小小的院子。
朝食依旧是粟米, 苍清也依旧没有吃,竟有些想念起莲子来了。
李玄度来敲她的房门,“阿妹。”
苍清打开门有气无力地看着他。
李玄度取出一根荷花样式的木簪递给她, “没有金簪银簪, 木簪能不能讨我们阿妹欢心啊?”
不是什么好木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雕工倒是很不错, 荷花栩栩如生, 她问:“你做的?”
李玄度摇头,老实作答:“我不会, 是请军中老刘做的, 他从军前是木匠。”
你不会?你那雕木符的手艺, 你不会??
等等, 这荷花木簪好眼熟, 似乎在谁的发髻上瞧见过,苍清一时没想起来, 轻声叹气, 将脑袋靠过去,“戴上吧。”
李玄度将木簪插在她的发髻上,又道:“知道你日夜困在这个小院子里不高兴, 早间阿兄得空, 带你去走走?”
这话立马让苍清来了精神,女使出现在李玄度身后要进屋替她梳妆,瞧她穿戴整齐, 很是惊讶:“小娘子你这个发髻样式我从未见过,还挺好看。”
苍清管她说什么,生怕李玄度反悔, 拉着他就走,“走吧。”
女使赶紧跑进屋又拿着帏帽追出来,“小娘子戴上帏帽,外头风沙大。”
院中拴着匹高大精瘦的棕马,苍清走到马前,刚攀上缰绳,想了想又松开手,回身看向跟在她身后的李玄度,“抱。”
她要是自己跳上去,约莫他和女使看她的眼神,又要像见了鬼了。
“你要骑马?”李玄度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到她腋下,像提孩子似的将她放到马上,他自己也踩着马镫跃上了马背。
苍清开始还挺新奇的,可骑着马在镇上逛了一圈后,她面容渐渐严肃起来。
天气很好,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路上的行人却很少,大多都是低着头在匆匆赶路,商铺也都关着门,只有零星几家还开着。
更别说路边会有什么小摊贩,黄土路上空荡荡的,很宽阔,刮一阵风,街上遗落的碎麻袋,能从西边一路无阻吹去东边。
路上见到一两匹脖子上带铜铃的骆驼,也都瘦了吧唧,目光无神的在嚼着嘴。
苍清只在书里见过骆驼,书里说若是在沙漠中迷了路,跟着驼铃声便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已经行出很远,还能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阵“铛铛铛”的驼铃声。
偶尔有巡逻的士兵,整齐严整的从他们身边经过,对着她身后的人喊声将军或是参军。
这到底是哪个边陲小镇?氺禄到底写得什么戏?为他们创造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过什么话,她能感受到身后人的情绪很低落,被他所染,她的心情也莫名其妙有些低落。
这感觉实在太难受了,苍清只能没话找话,“原来我们家院子离都护府那么近啊。”
近得只隔了一道墙,简直就像都护府的门房。
“阿妹很久没出门连这都不记得了?”李玄度无奈轻笑,“一会我先送你回家,我要去趟都护府,晚上回来同你一起吃饭。”
“都护府不管饭吗?”
“管,但我更想回家。”
“带我去都护府吧。”
身后人沉默了。
苍清说道:“如果不带我去,我就绝食。”
身后人又叹了口气,他年纪轻轻,却极爱叹气。
“走吧,反正你小时候也常去,你一会去都护夫人屋里等我,不可以乱跑。”
这训诫小孩的语气又来了。
但能去就行,要是天天困在那个小院子里,何时才能找到氺禄?
苍清心情好了许多,于是又问道:“你到底担得什么职务?”
“定远大将军兼都护府司马兼参军兼安西副节度使。”
“……”苍清:好长,记不住。
她对大宋官职也不甚了解,安西副节度使是什么官职?
定远将军有五品吧?无论如何讲不通家里能这么穷,她头上只有红绸发带也就算了,天天吃粟米算怎么回事?
不过她很敏锐,“副节度使,那还有正的吗?”
“当然,安西都护便是安西节度使。”
“安西都护府?不是陇右都护府?”
“阿妹又在说什么胡话?”
而当苍清见到都护本人的时候,愣了很久。
她先头是被送去了都护夫人屋里,但没了那会武的小女使,谁能困住她了?
她都没进都护夫人的屋子,转身就跟上了李玄度,她就这么光明正大远远地跟在他身后,一路来回巡逻的士兵看见她都没反应,像是习以为常,还会对她笑。
等探手探脚摸到都护房外的时候,正巧听到李玄度说了一句:“去岁换来的粮草已经见底了……”
还没等到都护回答,房门就被打开,李玄度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苍清只能干笑,“我说我是路过你信吗?”
李玄度有些生气,“你又不听话。”
倒是走过来的都护看着她笑道:“许参军的阿妹来啦,好久不见,你小时候我还抱着哄过你呢。”
苍清看着都护都吓傻了,“姜爷?”
都护姜晚义疑惑道:“江什么耶?”
苍清无语:“你就是都护?多大年纪就抱过我?”
参军李玄度难得对妹妹斥道:“时茴!不得对都护无礼。”
“哈哈,无妨,妹子还小,时归不必动怒。”都护姜晚义倒是很和气,“老夫今年刚过四十。”
“……”苍清目瞪口呆,又问李玄度,“那你多大?”
参军李玄度明显不想回答,但还是回道:“三十。”
苍清:“我说你们两个在搞笑吗?”她先指李玄度又指姜晚义,“你就没觉得他哪里不对吗?”
参军李玄度皱着眉摇摇头,心想若非眼前之人是他阿妹,估计已经乱棍打出去了。
苍清忍不住了,“我十四,你三十还勉强能说过去,就当我长得老成,你长得年轻。”
她指着姜晚义吼道:“但你见过哪个四十的人长得像十九岁?还是一张娃娃脸?!这都不能让你清醒吗?”
参军李玄度一脸认真地说道:“阿妹别胡闹,我很清醒,都护确实仪表堂堂,乃世间罕见。”
都护姜晚义爽朗一笑,“哈哈,时归啊,你这阿妹还是那么有趣,确实有很多人夸我是不老童颜,貌比潘安啊。”
参军李玄度很认可地点头,“末将也是这么认为的。”
苍清:“……”
假的,都是假的,小师兄会夸姜晚义?小师兄疯了。
她真的很想上手摇他的肩膀,并大喊“你清醒点啊”。
虽然都护没有怪罪她,但她还是被“请”回了都护夫人的屋子。
而后苍清看着都护夫人的脸陷入了沉思,在这等着她呢?
她一口一口啜着手里这个被叫作茶,却只最顶上飘着一片茶叶的凉白水,问道:“你就是都护夫人?”
“小阿茴又说笑,你幼时拉兜里,裤衩还是我帮洗的,几月不见就不认识了?”
苍清:“……”
污蔑!她从不尿裤子。
都护夫人穿得也是粗麻,头上只包了头巾,别说金银钗环,就是木钗和半新不旧的红绸也没有,比苍清还寒酸。
有了前面两个的惊吓,哦不,经验,苍清委婉地问道:“夫人闺名可叫白榆啊?”
都护夫人摇摇头。
好好好,四个人里居然就她有记忆,九尾狐云寰恐怕早就知道,才会特意提醒她演好自己的角色,因为另外三个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戏里,只能靠她了啊。
苍清又咬牙切齿,氺禄得到的最后一个心意来自于姜晚义,所以这就是姜晚义的心意是吧?
让她家小师兄给他做手下使劲夸他,让她家阿榆给他做妻子?回去非扒了他的皮。
外头突然跑进来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对着都护夫人白榆喊阿娘,苍清只抬头看了一眼,随口说道:“这孩子长得一点也不像都护。”
都护夫人白榆讪笑道:“许参军的阿妹还真是心直口快,可不能胡说啊,那孩子不像他阿耶还能像谁啊。”
阿耶?是阿爹的意思吗?
一刻钟后,外头又跑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四、五岁的孩子,依旧对着白榆喊阿娘。
两刻钟后,跑进来个十来岁的男孩。
三刻钟后,是个七、八岁的男孩。
半个时辰后,屋里已经有九个大小不同的孩子了。
苍清坐不住了,一脸震惊:“这都是夫人和都护的孩子?”
都护夫人点点头。
苍清看着眼前各个穿着粗麻布衣,长相各不相同的孩子,还真是哪个长得都不像都护。
这么想来姜晚义也挺惨,回去还是饶过他吧。
到了晚间,都护姜晚义热情地留他们吃饭,苍清不想吃家里的粟米饭,于是央求参军李玄度一定要留下。
都护孩子多,坐了整整一桌。苍清绝望地看着每人眼前都被放上了一碗粟米饭。
没有其它东西。
她长长叹了口气,连都护府都这样,这个糟心的世界还能说什么?埋头吃呗。
吃完他们离开都护府,回到那个小院子里,女使见他们回来,迎上来要陪苍清梳洗,她也不推拒,正好打探些消息。
女使本来就爱说话,还真就被她旁敲侧击问出些事。
女使叫秋荷,是在她六岁的时候,被都护带回来照顾她的。
而她是在这里出生的,她现在这个身份“许时茴”的阿兄“许时归”,则是在十岁的时候跟着父母过来的。
在许时茴三岁,她阿兄十九的时候,她的父亲战死,她的母亲一年后也病故了,她可以说是阿兄一手带大。
还有年号和地点,秋荷说她也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年号,地点是在龟兹城。
龟兹都到西洲回鹘的地界了,比西夏还往西,并不在河湟地区。
若不是当时在汴京因为似和夫人的事,苍清后来特意查过西夏有关的文献记录,无意间看见过它的邻居回鹘的介绍,她现在都不能知道龟兹是哪里。
而安西都护府便在龟兹,这里已经打了很久的仗。
隔壁南边的吐蕃和北边的突厥,一直在攻打这个地方,只是因为安西四镇一万多的将士死守着,才迟迟没打下来。
自从安西走廊被吐蕃攻占后,这里就和朝廷失去了联系。
怪不得街上人烟稀少,物资短缺。
可离大宋这么远的地方又是来自谁的心意?谁知道呢,毕竟无意间吃了氺禄果子的人数以万计。
苍清躺在床上,许久不能入睡。
满脑子想得都是如何才能让小师兄三人清醒过来。
或者她要是能直接找出氺禄,带他们出去也行,那她就必须走出这个院子,去更多的地方见到更多的人才行。
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见小师兄房中还有亮光,她索性敲开了他的门。
作为阿兄的李玄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宠妹妹,让她进了屋,还把床让给她,自己继续坐在桌前看书。
苍清盖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问他:“你可不可以去哪里都带着我?”
李玄度笑道:“说什么傻话,我明日要去军营,你怎么去?”
“我可以扮成你的卫兵。”
“不行。”
苍清急了,要是不能出去她怎么找氺禄。
“你真要把我圈在这个小院子里吗?你又不能保护我一辈子。”
“我可以。”
苍清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说服他,于是张口就是:“战场那么凶险,如果许时归像他阿爹一样死了呢……”
这回他很久没有说话,良久才道:“没有如果,阿茴,我一定会将你带回长安去,兄长答应你,一定活到那个时候。”
第92章
对于苍清来说, 这个世界是假的,不过一场戏,所以她为了能出门可以毫无负担继续说道:“如果你食言了呢?如果有一日城破了呢?”
“如果敌兵攻进来, 你要我穿着裙裳在这个小院子里自刎对吗?还是你要亲自杀了我?”
李玄度翻书地手僵在原地。
她继续诛心, “若你没有赶回来杀我,城破的时候我可能连自刎的权力都没有。”
李玄度回道:“秋荷会保护你。”
苍清冷笑, “你留她在我身边就是为了到时候, 好让她先杀了我再自杀是吗?”
“我宁愿将头发绞短了, 穿着铠甲同你一起战死在沙场,也不要在城破的时候毫无意义的自刎而死, 或是……”她顿了顿, “被敌军羞辱而死。”
过了很久很久, 李玄度才说道:“阿妹连马都上不去, 刀也拿不起, 又怎么穿那么重的铠甲?”
苍清一听这话就知道有希望了,她将被子往后一扔, 冲下床趿拉着鞋坐到桌前, “我可以学啊,如果我说我会骑马呢?”
李玄度显然不信并不理她,开始继续翻书。
苍清不放弃, “掰个手腕, 我赢了你就带上我。”
李玄度只当她在玩笑,转过身不看她,“明日我从军中拿套袖箭给你, 袖箭小巧用来防身正好,让秋荷教你。”
这也算是迈出了第一步,万事不能逼太急。
苍清想了想, 让几人恢复记忆和找出氺禄两件事,可以一起进行,于是说:“我要你每日回来亲自教。”
“我回来天都黑了。”
“那我就早起学,如果我射得准你就教我……”她四处看了看,指着他放在桌上的横刀说道:“就教我刀法,不出半个月我保证能跟你一起去军营。”
她现在只是使不出法术,基本功还是有的,剑法之前小师兄早已经教过她了,加上她天生神力,这些东西稍微熟悉一下就能上手。
只是她之前确实太依赖符箓和术法,对兵器并不擅长,手上只有握笔写符箓留下的茧,没有握剑的茧。
从这里出去后也得给自己找件趁手的兵器才行。
这么想着要是月魄剑在的话,它有灵性还能主动配合她,所以月魄剑去了哪里?它不应该跟着小师兄一起进来了吗?
李玄度依旧当她在玩笑,“我现在才知你原来那么厉害啊。”
听到这句话,苍清心下一喜,他在反讽啊!清醒有望啊。
她刚想喊声小师兄,喷嚏声先一步到了,“阿嚏——”
这个地方昼夜温差可真大。
李玄度又成了世上最好的兄长,催着她去睡觉。
苍清跑回床上将被子一裹,倒头竟立刻睡熟过去,等醒来时她已经在自己的屋子里。
这日没什么特殊的,她一整天无所事事,在院子里晒太阳,同秋荷扯家常,没有打探到新的消息,吃了半碗粟米饭。
晚间李玄度回来时,真的带了袖箭给她,苍清开心的晚间又吃了半碗粟米饭。
她说:“你看,这不比草编的小蚂蚱,和纸扎的荷花灯好吗?”
李玄度,应当说是许时归,见她开心也难得心中舒畅,他的阿妹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小小年纪就愁着一张脸,也向来很依赖他。
阿耶刚去的那一年还有阿娘在家里撑着,第二年阿娘也没了后,他就担起照顾阿妹的责任,那两年都护只让他留在城内,没有让他守过城,更没有去过临镇换物资。
有时候他甚至得背着她去都护府述职。
她一直哭,哄也哄不好,他也才二十啊,也刚失去双亲啊。
他手忙脚乱,累得嘴边一圈青胡茬都没时间刮一刮,结果阿妹看见他的脸却不哭了,在他怀里喊阿耶,用温暖的小手替他擦掉了脸上的泪。
等到她六岁的时候,都护去临镇换物资时,救下个十多岁的侍女回来,之后阿妹终于有人照顾,可小小的她又已经依赖上他,整日哭着喊阿兄,只要阿兄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吃饭都吐。
许时归学做草编的小蚂蚱,纸糊的荷花灯,每日抽空回来哄她。
阿妹渐渐不哭了,可毕竟亲自带过两年,长兄如父,他终归是不能放心,总要抽空回家看看,更是亲自教这个小侍女防身的功夫,好叫她保护阿妹。
终于他的阿妹一日日长大成人,过年就能行笄礼,她长成这般鲜活美好的样子,也再不稀罕草编的蚂蚱和纸扎的荷花灯。
他九泉下的父母也一定会为此感到欣慰。
可昨夜她说得那番话,真得将他吓到了,许时归不敢想也不愿想,如果真有这么一日,他的阿妹要怎么办?
也许往日里他将她保护的太好是错误的,他该给她自卫的能力,她不该只有美好,她还应该坚强。
许时归瞧着又在他屋里呼呼大睡的阿妹,睡颜恬静安心。
也许这正是他们这些将士,死守在这里的原因之一,只要这里还有他们的家人,还有大唐的子民,他们就一日是大唐的将士。
夜深了,他裹被将阿妹抱回她自己的房间,又拿过她的被子带回房歇下了,明日还要早起教她用袖箭。
烛灯熄灭,夜色无际,总也会等到日光来撕开黑色天幕,将光洒到每一片土地。
晨曦微光便这样透过轩窗,照射到苍清的脸上,她睁开眼,立马翻个身滚着下床,生怕她小师兄不等她就出门去,只拿清水拍了拍脸,披着头发冲出房门。
李玄度站在院中等她,见到她说:“阿妹起了,那就开始上课吧。”
苍清在院中随意找了棵树,折下一根树枝,用手做梳挽起长发盘了个道髻,这是小师兄教她的。
果然李玄度看见她的动作,微微发怔,歪了下头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过很快又恢复成原先的神色。
他拿来袖箭绑到她的小臂里侧,尺寸正合适,应当是特意改小过,将六枚顶端镶着铁箭头、极细小的竹箭装进匣中,用衣袖一遮就看不出来了。
他教她:“用的时候手臂朝前伸直,手掌回缩进袖中握住袖箭头,大拇指板住锁片,你手指指向之处,便是袖箭所射之地,看见前面那颗树了?朝它射。”
苍清按照他说的,朝着那颗树射去一发袖箭,因为不太熟悉,方向不对,竹箭挨着树身一侧,扎进树后石头堆砌的墙壁里。
李玄度点点头,“不错,回头自己慢慢练。”
他又抬起她的手臂,拉起袖子露出袖箭,指着一处小机扩说道:“这里我做了改动,如果敌人离得近了,你就以手握拳,用力侧甩。”
苍清照着做了一下,手腕刚发力,袖箭前端刺出一片小小的尖刀。
“近战时可趁其不备割开敌人喉咙。”
这小小的袖箭竟还是两用的。
“初学时不可拿手轻易对人,以防误伤,都记住了?”
苍清乖巧地点点头。
李玄度又同她说了些要点后,便出门述职了。
这日苍清在小院中的生活有了些变化,但练了半天袖箭已是百发百中,下午又开始无所事事,今日没有打探到新消息,吃了一碗粟米饭。
晚间李玄度回来的时候,见到她黑夜中竟也箭无虚发,实在诧异,满脸犹疑,袖箭虽好上手,但准头这东西不是上了手就能有的。
这对于苍清目前扮演的身份来说,确实诡异。
但她实在心急,想早日走出这个院子,也不想装了,毕竟练过一年的扔符箓准头,符纸轻飘飘的可比袖箭难掌控多了。
晚间。
苍清又躺在她小师兄的床上,告阿爷告阿奶的在床上打滚。
“明日教我耍刀吧。”
“明日教我耍刀吧。”
“明日教我耍刀吧。”
坐在桌前的李玄度嫌吵,背过身继续看书,懒得看她,“阿妹,这种事急不得的。”
苍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从床上爬下来,趿拉上鞋凑到李玄度跟前,将他手中的书一抽扔到桌上,央求:“明日教我刀法吧。”
“小师兄,明日教我刀法吧。”
“小师兄,教我刀法吧。”
“小师兄,小师兄,小师兄。”
李玄度本来被闹得烦无奈在笑,忽然怔住,笑容渐渐收起,目光定定望着眼前的人,脑子中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句:小师兄,教我剑术吧。
他晃了晃头,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奇怪的念头又不见了,眼前的阿妹正在闹脾气,他叹气又笑起来,“阿妹实在太吵,明天先扎马步吧。”
苍清不满意这个答案,“这个我会。”当场就给她小师兄来了一段。
李玄度,应当说是许时归,本来只当阿妹不过片刻就会嫌累,结果小半个时辰过去,他阿妹还在站桩,他下巴都要惊掉了,终于妥协,“赶紧去睡觉,明日起不来我可不会等你。”
苍清一听马上收了势,气都不带喘一下跑回床,被子一蒙倒头就睡,不过片刻,呼吸绵长。
许时归摇摇头失笑。
又想到阿妹正在抽条,却日日只能吃粟米,光长个不长肉,脸上笑容便消失了。
唯剩叹息。
之前她将本来能再穿几年的裙子一刀剪短了,眼下衣服又该重新做。
可是城里哪里还能寻来新料子?能融的金属都融了,能换粮的物件也全换了粮,只能拿他的衣服改改了。
即便是戏中的世界,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眼睛一闭一睁,第二天的光又洒在苍清的眼皮上,将她照醒。
她又已经睡在自己的房间里,还是匆匆忙忙爬下床冲出门,拿树枝盘个道髻开始上课。
小师兄只给了她一根木棍来代刀。
他给她做演示。
“转刀时虎口要放松,食指和中指使力,夹住刀柄往后翻。”
苍清立马用手上的木棍给他挽了个棍花,这个小师兄以前就教过,棍花、剑花和刀花都是花,她说:“来点实际的。”
李玄度看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又开始发怔,这一次愣住的时间比之前都要久,连苍清都发现他在出神。
苍清歪着身探头到他身前问他:“小师兄,你是不是想起之前教我练剑时候的事了?”
第93章
李玄度晃了晃头, 将脑中他站在她身后,同执一剑的画面甩掉,那把剑很漂亮, 他到底在哪里见过?
他终于回过神, “你说什么?”
苍清问他:“我是谁?”
他笑道:“许时归的阿妹,许时茴。”
苍清叹气:“继续吧, 许时归。”
李玄度在她头上轻拍了一下, “没大没小, 近来阿兄也不叫了。”
他继续讲:“运刀时要控肘,不可歪头晃脑, 手要稳……”
苍清瘪瘪嘴打断他, “基础我都懂, 直接进入主题吧。”
李玄度眸色不明地看着她, “阿妹背着我到底都做了什么?”
苍清回避他的目光, “我说我是跟着话本里一位小道长学的,你信吗?”
人是很能给自己心中的疑虑找理由的, 特别是在自己在乎信任的亲人这里, 李玄度想了想说道:“看来阿妹有个江湖梦,那你看牢了,第一式浮光掠影。”
苍清看着他耍得一招一式, 总觉得眼熟, 等他这一式打完,试探问道:“这刀法都护教你的?”
李玄度点头,敬佩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我从小跟着都护练得刀法。”
苍清实在没忍住笑出声,笑到后面腰都直不起来,自己傍身的刀法都传出去了, 姜晩义出去后估计肠子都要悔青。
李玄度(许时归)瞧她笑得如此开怀,忽而觉得也许教她这些真的挺好,阿妹瞧着比从前开心多了。
他又带着她练了几遍,而后像往常一样赶去军营练兵,营中将士还不知粮草再次见底,依旧对未来充满希望。
都护找他在帐中商议,大意是要再出一趟城,去隔壁的城镇换粮。
在安西走廊还未沦陷时,他们在沿路设有驿站兵役用于商队贸易,但吐蕃大举来犯,同时占领了安西走廊,没有商人再敢靠近这里,也切断了他们与朝廷所有的联系,从此无援兵,无粮饷。
只能每隔一段时间,组织小队去隔壁城镇交换物资,但路上凶险随时会遇见敌兵不说,如今整个安西都护府,早已无钱币可用,之前还能将无用的金铜器回炉重铸自己铸币,如今城中哪里还搜得出一点金属。
虽也组织将士自己在城中种菜产粮,但产出远远不够消耗,全紧着军中用,换来的粮也以粟为主,好保存耐饱,最重要的是便宜。
骑兵不能无马,而马光吃草料还不行,还要有豆料和盐,又是一大笔开销,他们作为将领甚至平日里马都不舍得骑,要走路上职,前几日阿妹想骑马,他都犹豫许久。
都护也是愁眉不展,“城中不可一日无粮,吐蕃不知何时会再来犯,我们的士兵不吃饱饭又怎有力气抵御敌兵,上回同吐蕃打完收来的兵器挑好的留下,不能用的融了,几日后你带上一支小队出城。”
他点头,事情便这么敲定了。
晚间回到家,秋荷来对他讲阿妹的事。
今日她练了一天的刀法,没有时间扯家常,用了两碗粟米饭。
倒是不往外跑了,就是又吵着闹着不要穿裙子,要和他一样穿圆领袍,说是方便练刀。
他便同秋荷说:“将我那件青色的袍衫改一改给她吧。”
秋荷很是吃惊,“可那件青色的袍衫是阿郎最好的一件衣服,小娘子还在长个,保不准明年就穿不上了,用这件改实在太浪费。”
“阿茴马上及笄,却连件像样的裙子都拿不出手来行礼,既然她想要穿圆领袍,她喜欢你就改吧。”
秋荷没再劝,转身去他房中将衣服找出来,拿回屋里去改。
苍清得知了这个消息,自然很开心,她又敲开了小师兄的房门,什么多余话也没说就往他床上一躺,被子一盖,说“小师兄,明早见。”
今日练了一天刀法,确实是累了。
李玄度却赶在她入睡前说道:“过几日我要出城,具体日子还没定。”
即将进入梦乡的苍清又坐起来,大声喊道:“不行!”
这里在打仗,出城有很大概率会遇见敌兵,她可还谨记着云寰说得话,绝不能在这个世界里死掉。
他皱眉,“什么不行?”
苍清急急从床上爬下来,也坐到桌前,“这太危险了,你不能去,除非带上我。”
“胡闹!”
“我没胡闹!你不懂!”
李玄度出声哄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这是我的责任,我必须得去。”
“都护也去吗?”
“他不去。”
苍清稍稍松了口气,要是再扯上个姜晚义可麻烦死了。
她软下口气,央求,“你别去好不好?”
他摇摇头,只说:“阿妹去睡觉吧。”
苍清和他犟上了,“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带上我,要么你也不许去。”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许时茴!你真是越发任性,看来是我平日里太惯着你了。”
他摆下脸,说道:“这么大了还整日赖在兄长房里像什么话,回自己房里睡觉去。”
他冲门外喊道:“秋荷!将小娘子带回她自己房里去。”
苍清被他吼的愣在原地许久,忽而意识到,眼前的人是她现在这个身份的兄长许时归,不是她苍清的小师兄李玄度。
后者才是那个会和她并肩作战的人。
而前者,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妹妹置身于任何危险中。
正是如此,她更不能让他去,若是小师兄自然什么都不在话下,可许时归就是个普通将士,且命数还掌握在氺禄手中。
真正的许时归要如何,她管不着,但现在的许时归要是死了,她小师兄李玄度也就死了。
这憋屈的氺禄世界!
苍清气鼓鼓道:“我自己走!”
烦死了,出门前没忍住一脚踹向门柱,伴随着木裂声,门轴断了……门咯吱一声响,往旁边倒去,又啪的摔在地上。
赶来的秋荷,屋里的李玄度,包括她自己都呆住了,她心烦意乱忘记收力,苍清转过身尴尬地看着李玄度,解释道:“是这个门它……年久失修了……”
秋荷开口劝道:“阿郎,小娘子还小,你别和她置气。”
李玄度只是揉了揉眉心,挥手让她赶紧走。
苍清回到房中,坐立不安,一边是至今不知氺禄到底伪装成了谁,另一边是不能让另外三人遇到生命危险。
得想个办法,要么偷偷跟着去,要么就想办法让他不能去。
脑子里突然跑出一个想法:把他的战马药倒。
苍清只觉莫名其妙,战马换一匹不就行了,何况去哪里偷药?
脑中又冒出一个想法:都护府军医处。
这些绝不是苍清自己的想法。
莫非是这个世界里许时茴的想法?许时茴曾经做过这些事?
毕竟这个世界是氺禄创造的,如果不是苍清有记忆的话,到了这里,也会完全按照许时茴的行事轨迹来做事。
虽然很明显真这么做也阻止不了,再说万一药量没控制好,将马药死了,或是药量不够出发后才发作,那岂不是更危险?
而且这会让许时归非常生气,可能还得受罚,说不定之前做得努力全都白费。
这么得不偿失的事,她还要不要按照原定轨迹来做呢?这种大轨迹不做的话,氺禄会发现她有问题吗?
苍清一晚上没睡,天刚亮便跑去找小师兄,正要敲门,瞧见半倚在门框上的木门,收回了手。
在他门前屋檐下来回走了两趟,李玄度终于走出来,面色瞧着不太好,她赶忙迎上去,开口先道歉,“许参军,许将军,昨夜是我任性了,我同你道歉。”
自之前把话说开后,他说过不要拿他当兄长,这话她记着,所以她不会叫他阿兄。
即使是假的世界,用着许时归的身份也不行,师兄是师兄,阿兄是阿兄,比如祝宸宁可以是师兄也可以是阿兄,但他李玄度只能是师兄。
李玄度低低咳嗽两声,“阿妹认识到错了就好。”
苍清认错态度非常好,“那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想去都护府找都护夫人说说话,可以吗?”不等回答,她又忙道:“可以让秋荷跟着我一起去,那么近不会有事的。”
李玄度又咳两声,点头同意了。
今日他教她第二式,纤云弄巧。
只演示了一遍,他就咳个不停,苍清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你生病了?”
“无碍,昨夜阿妹将我的房门踹倒后,屋里漏风可能有些受凉。”一口气说完他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里昼夜温差确实极大,许参军整日劳心劳力,怕是累倒了。
秋荷倒是比她还着急,忙跑出来关切地问道:“阿郎要不请都护府的军医来瞧瞧吧?”
李玄度摆摆手,“一会我自己会去军营里找军医。”转头对苍清道:“刚刚可看清楚了?”
苍清没瞧清楚,但不忍心叫他继续劳累,听话地点头,于是他便出门了。
秋荷在一旁数落她,“小娘子啊,阿郎对你够迁就的了,你也收收脾气,日后回了京都长安……”
这简直就是无端指责。
苍清赶紧打断她:“午后我要去都护府。”
不等秋荷说话她赶紧又道:“你家阿郎答应我去了,不信你自己追出去问问。”
秋荷当然不会追出去,她低声叹道:“小娘子都不知自己多幸运,有人保护着就在这里生活不好吗?”
苍清听见了,她回道:“我可以被人保护,这是福气,但我也要有保护自己和别人的能力,这是责任。”
有福气是好事,但没人说福气和责任不能同时拥有。
她必须要把他们三个全部安全带出去。
危险来临时,太过弱小会失去很多选择的权利。
秋荷愣了神,没再说什么。
第94章
这一日, 苍清早上练了刀法,吃了一碗粟米饭,下午带着秋荷去都护府陪都护夫人聊天, 晚间李玄度回家同她一起吃晚食。
第二日, 李玄度早起风寒加重,苍清依旧早上练刀, 吃一碗粟米饭, 下午带着秋荷去陪都护夫人聊天, 晚间李玄度回家时发烧了。
第三日,都护亲自带着军医来探望他的许参军, 后者已经烧糊涂了, 秋荷忙着煎药顾不上和苍清扯家常。
第四日, 都护安排其他将士出城, 许参军还是高烧不退, 秋荷急得团团转,苍清练刀半日, 亲自给许参军煎药后又顺手把门修好, 还吃了三碗粟米饭。
第五日,许参军退烧了。
所以说药马不如药人。
苍清原本也没有要药马,当然也没有药人, 只是将计就计在军医开得药里, 抽调了一位药,让他好得慢一些,再者日日住在漏风的屋子里, 病能好就怪了。
第六日,秋荷拿了一套青色的圆领袍给她,只改了肩头和腰身, 袖口和衣摆全是折了好几圈后又缝起来的,她的意思是,日后长个了拆了线翻出来一层就行。
苍清虽不知从哪里瞧出她还能长个了,但这不重要,这个世界的逻辑本来就不太通,也是个草台班子。
但即使是草台班子,重大剧情线似乎依旧很难被改动,之前派出去的小队一直没有回来,许参军还是要出城,只是这次他没有再告诉苍清。
他病好后别的什么也没说,就看着被修好的门,冷飕飕对她说了一句话,“阿妹真是长本事了。”
许时归是不会这样说话的,这话听着很像小师兄的语气,但也同时说明他在怀疑她。
所以这几日苍清都没有去他面前现眼,日日带着秋荷往都护府找都护夫人,毕竟唤醒白榆也在她的目标内。
有两日许参军没有回家,秋荷同她说军中忙时,许时归就会留在军营里。
苍清想着反正只要不出城怎么都行,她眼下正忙着自己的计划,根本没空顾许时归。
直到从都护夫人嘴里听闻,之前派出去的小队还未回来时,她才意识到问题。
许参军此时已经带着一支小队出城整整三日。
他竟瞒着她,苍清一下慌了神。
这个世界的生死,全由氺禄创造好的身份原本寿命来算,该在什么事件里死,就可能在什么事件里死。
对于将士来说马革裹尸是最常见的死法,她不是在咒许时归,只是拦了一次还是躲不过的事,出事的概率肯定很大。
苍清稳稳心神,反复在心中说着“会有办法的”。
要么在这个事件发生前唤醒三人记忆,要么找出氺禄杀了它直接将人带出去。
前一条基本不可能了,她天天和小师兄相处着,又天天跑来都护府见白榆,这两个都没有清醒的迹象,更别说基本见不到面的都护姜晚义了。
后一条……
杀了氺禄扮演的身份,就能破了这个世界。
那么,直接出手杀掉除了他们四人以外的戏中人……
苍清来到这里后,见过的人除去许参军、都护夫人和都护,就只有她的女使秋荷、都护府守卫士兵、军医,以及那些孩子。
谁会是氺禄?
可如果氺禄不在她见过的这些人中呢?她难道要屠城?不说她没有这个能力,即使有,哪怕是假的世界,她能毫无负担的下手吗?
“小娘子?小娘子?”秋荷轻轻摇着她的手,打断了她的思绪,“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都护夫人也关心地问她:“阿茴你还好吗?要不要请军医来瞧瞧?”
苍清回过神,眼前的秋荷一脸关切。
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个世界是假的,这只是一出戏,这些人都不是真的。
带着袖箭的那只手臂在微微发抖,苍清握住拳,只要抬起手再掰动那个小小铁制锁片,她就能立马要了眼前人的性命。
可……她下不去手,在这个世界的这些日子,秋荷和她相处的时间比小师兄还要多。
虽说秋荷总管着她,不让她出门,但会将硬粟米做成各式各样的口味,好叫她多吃些;虽然唠叨还爱找许时归告状,但数落她的时候又不忍心说重话。
会给她的粗麻衣服袖口处绣一朵小花,会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哄她开心。
甚至她还看到了秋荷对许时归的爱意。
对于秋荷来说,在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将军亲自教自己功夫,教自己识字。
而她在家里替他照顾小妹妹等他回家,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小的院子里就他们三个人,这怎么不算一家人?这如何叫她不心动?
所以秋荷又怎么就不是个活生生、会哭会笑的人。
苍清放弃了屠城的想法,她无力地说道:“秋荷,我们去城门口等他回家。”
当小队探马踏过黄沙冲进城门的时候,城中人就知一定是出事了。
如果没有事,回来的应当是一整队士兵,而不是探马先行。
探马带回的消息是:前一小队在回来的途中遇到敌军埋伏,被夹击困在高昌镇里,虽有死伤,但他们带队的将军是位猛将,硬是杀出了一条血路,许参军带得后一小队及时赶到,从敌军后方突围进去,与前一小队汇合击退了吐蕃兵。
这次缴获敌军羽箭千支,横刀百把,锁甲数件……
都护的意思是:“立刻加强城中防卫,增派巡逻士兵,吐蕃人向来睚眦必报,一定会再找机会来犯。”
苍清不关心这个假世界打得什么仗,她只关心她小师兄现下如何,为何冲出了突围,还出了事?
回来的路上,许参军见有吐蕃散兵在欺辱一位镇上的小娘子,许参军想到年纪相仿的妹妹,不忍见其死。
不曾想这小娘子是吐蕃细作,在许参军上前询问时,用藏刀一刀扎进了他的心脏。
这么小的年纪这么狠的手。
许参军闭眼前嘴里念的还是自己妹妹的名字。
苍清听到这个消息脸一下刷白,脑中也是空白一片,不知该如何动作,愣在原地足有片刻她突然上手抢马。
“我要去找他!”
秋荷死命拉住她,但秋荷并不知她力气大,一时不防被甩开去,最后还是都护出手帮着才拦住了。
也还好是细作年纪小,力道不够没有直接要命,只是血流的太多,眼下依旧是生死未知。
苍清终于如常所愿进了军营,却并非按她原先所想,扮作许时归的卫兵进来的。
而是在都护的特许下进来的。
小师兄被急救的这段时间,苍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愣愣地看着一盆盆血水往帐外送,血淋淋的比黄沙尽头的红日还要刺眼。
映进眼里,模糊了她的视线。
等她见到躺在军帐里脸色惨白的人时,一股无力感从心间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叫她难受的直不起腰来。
她真的很恼许时归,她小师兄的命可系在他身上啊。
她拉着他紧握成拳的手,感受着他微弱的脉搏,自己的心也跟着跳得越来越慢,连带着阻滞了她的呼吸。
真怕他再也醒不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动了动,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露出里面一长段鲜红的绸带。
他醒来后看见她,毫无血色的嘴唇张合,说得第一句话竟是:“阿兄给你寻来了新的发带。”
苍清怔怔望着他手中红绸,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哭又不知道是在哭谁。
脑中疯狂的来回着几句话。
阿兄我错了。
我不该药你的马,你不要有事,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阿兄说过要带我回长安的。
这些话苍清差点脱口而出,但她忍着一句也没说,她猜原主药量用少了,出城后马才出状况。
可开口的时候竟也是哭腔,“你是傻子吗?”
秋荷不过随口提了句许时茴嫌弃妆匣空空,这个好哥哥就记在了心里。
“小阿妹怎么又哭了。”
他说话时那么虚弱,声音也是那么轻,好像下一秒生命就会跟着消逝。
苍清一抹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
她担忧的是小师兄李玄度,许时茴担心的却是阿兄许时归,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许时茴关心兄长的强烈心意。
看着眼前人的脸,苍清到底说不出那句:我不是你阿妹,不稀罕你的红绸。
这是来这个世界的第几日了?吃了几碗粟米饭了?
许时归依旧住在营中的帐子里,但已能走动。
苍清也因此顺利有了进出军营的权利,她将每一个士兵都认得仔细,她要找出谁是氺禄。
她会找他们说话,和他们一起吃饭,帮着种地,还会替军医打下手。
这些兵将也从一开始的回避,到后面慢慢习惯。
因为她总穿着许时归的青色圆领袍改得袍衫,他们便喊她小青。
士兵老刘尤其喜欢她,说是出征时,他家阿女同她一般大,老刘总是笑呵呵的一脸慈爱,拿她当小孩,老刘没读过书,也没什么见识,只会有空就给她做小木件。
他手中削着木头,同她说起过往,“俄以前是村里手艺最好滴木匠,俄做滴木凳可以传好几代哩……”
他嘱咐她:“要是吐蕃人打过来,你就赶紧跑,跑去地道里,你还小,未来好着涅……千万千万莫去前线啊……”
老刘不削木头时,会望着东边,嘀嘀咕咕的:“仗可要打完哩?是不是马上就能回家哩?”
他又担心,人老了,回家后阿女会不会认不出他?不认他这爹了怎么办?
有一回老刘喊错了名,管苍清叫成了他自家阿女的乳名。
苍清仍是应了。
她听着将士们讲自己的家乡长安,讲长安热闹的集市,讲酒肆会跳胡旋舞的胡姬,讲家里阿娘煮的长寿面,讲出征前,家中待产的娘子。
那个说还是西市的酒味道最醇,另一个便说东市的羊肉毕罗最香。
说到最后哪样都没有送进大明宫的荔枝珍贵。
他们一遍一遍地讲,苍清一遍一遍地听。
先头听得稀奇因为她从未去过长安,后头才知她就在长安,那个曾经繁华昌盛的大唐都城。
二十年了,青丝沾上白雪,家人的面貌早已模糊,只有那些味道和声音变作最深的记忆留在心头。
他们这样真实生动,她找不出谁是氺禄。
又是一日,在这个世界已是深秋了,这地方竟早早开始飘雪,白皑皑的,落了人满身满头。
苍清拿着老刘送她的木雕马,去找许时归,正巧听见都护在同他说话。
“北庭都护府那边已经联系上了,我们可以派使者从北庭过去,再借道回纥去长安。”
然后是许时归的声音,“回纥同意了?”
“嗯,机会难得,我想着让家里的孩子跟着使者一起过去,你阿妹也可以一起走。”
“他们不能和使者一起出发,这太危险了,我们之前派出去的使臣可是全部失败了。”
“时归啊,你我都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能联系到朝廷的机会,你好好考虑一下。”
都护出来的时候,苍清没和他碰面,她又在外头绕了一圈才进到帐中,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将手中的马拿给许时归看,心不在焉,没话找话。
“老刘之前是做木匠活的你知道吗?”
许时归点头,“你发髻上的荷花木簪不就是托老刘做的。”
她没提,他却问道:“阿茴,你想回长安吗?”
她干脆地回道:“不想。”
有了之前的事,苍清已经知道大事件是没法被改变的,按照许时归的性子,和他争执毫无意义,反而会让他对她刻意隐瞒。
她只说:“我过年就及笄了,你会亲自给我主持对吗?”
于是许时归笑笑没再说话。
晚间,他们回家了,秋荷很是高兴,在一旁一个劲张罗,也不知道忙些什么。
苍清自那次将门踢坏之后,再没去许时归的房间睡过,但今夜她又忍不住敲开了他的门。
他给她开了门,手里拿着支画笔。
桌上摊着一张画纸,画上之人是她的模样。
但画中人所穿衣着苍清见过,在那个提着荷花灯,跟在他小师兄身后的小娘子身上见过。
一样的双环飞天髻,发髻上没有多余钗饰,只有一支荷花木簪,以及两段鲜红的绸带,长长的一直垂到后腰。
衣带翩跹,襦裙曳地,披帛飞在身后,像是壁画上下来的仙娥。
她沉默的太久,许时归笑说:“这是我心目中阿妹及笄时该有的装扮,当年长安的小娘子都是这般穿戴。”
苍清轻喃:“原来你就是许时茴。”
原来这个世界是来自你的心意。
“阿妹说什么?”
苍清摇摇头,“这是送我的及笄礼?”
他突然画她的画像,苍清心里隐隐有了些猜测。
“不是。”许时归道:“我是怕有一日会忘了阿茴的模样。”
他这话一出,便是肯定了苍清心里的答案。
果然他又说:“阿兄希望你能回到长安去。”
“那你呢?”苍清问。
“你先回去,等朝廷的令下来,兄长便去长安找你。”
“如果朝廷早就放弃你们了呢?”
“……那我便做了鬼后再去找你。”
许时归怎么会不知道,朝廷已经放弃了他们,不然他又为何害怕自己有一日会忘了阿妹的模样?
苍清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回了自己的房中。
屋里一片漆黑,她躺在床上,听到外头院子里传来及其细微的说话声。
这么微弱的声音,可她就是能听见。
“秋荷,我将阿妹托付给你,请你一定要平安将她带回长安。”
使臣出发的时间定在几日后,跟着这支队伍一起出发的将士里,没有许时归。
白日里,秋荷忙着收拾东西,她们的,许时归的,像是要替他将未来几十年的衣物都收拾好。
苍清坐在小院中晒太阳,看着她来回忙碌。
脑中反复盘算着要如何逃过这个事件,真正的许时茴出现在京兆府,那就说明她当时是成功回到长安了的,但为什么只有她,秋荷呢?
前朝到大宋怎么也有几百年,许时茴又为什么还是不过笄年的模样,她即使回到了长安,还是年纪轻轻就死了吗?
罗盘对她不起作用,那不是妖她又是什么?是鬼吗?鬼又为何可以在白日里行走?
苍清在院中从午后坐到黄昏,入夜了,离使臣出发的日子又近了一日。
可这一次,苍清想了许多办法,最终却一个都没有用上。
第95章
不记得这是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几日, 也不知已经吃了几碗粟米饭。
阵阵擂鼓声将苍清从睡梦中惊醒,外头的院子里传来许时归的声音,“秋荷, 将门锁好!”
而后马蹄声响起, 哒哒哒地朝着远处飞奔而去。
战鼓响,全城将士听令而行。
苍清从床上坐起, 她的心砰砰直跳, 手脚一片冰凉, 脸上痒痒的,抬手一摸, 竟又哭了。
她低着头, 疑惑地看着手指上的泪水, 忽然想明白, 这个事件定然是发生了什么, 原主的心意才会如此强烈透过她的身体表达出来。
她掀开被子,以最快的速度将青袍套在身上, 绑好袖箭, 冲出房门,翻墙而出。
大街上连个鬼影也没有,远处传来的厮杀声通过空荡的街道, 传遍了整个城镇, 鬼哭狼嚎。
街上本应很黑,可城门口的火光映亮了半个天空,足够给她照明去路。
都护府离城门并不近, 苍清没有马,只能一路跑,跑到城门口时, 被什么东西绊了脚。
她低头看,是死去的士兵摊开的一只手,拦住了她的去路,他的眼睛还睁着,遥遥望向东边,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苍清蹲下身,从怀中取出那匹木雕小马,放在老刘的手中,换下了他手里的横刀,又轻轻帮他合上了眼。
“对不起,我不能听你的,我不能跑,我必须去前线。”
再抬头往前方望去,横尸一路躺到城门外,马蹄踏起沙尘莽莽,和着血气染黄了夜色。
她走得更近些,站在城墙下,战火燃烧起的烟,迷了她的眼。
她揉揉眼,急急在一片厮杀的兵将中,寻找自己熟悉的身影,却偏看见一片火光中,几支羽箭划过夜空,直直朝着她在意的人飞射而去。
“小师兄!”
看着他挥刀挡掉两支羽箭,却还是有一支穿透了他的肩头。
苍清一刀抹开冲着她而来的敌兵喉咙,毫不犹豫穿过重重兵刃、羽箭朝着他跑过去。
他也看见她了,映着火光的眼里神色快速变化,这么紧要的时刻竟像是在发愣,唯一不变的是眼底那抹担忧。
他朝着她大步冲过来,单手拦腰抱过她,带着她旋身一圈,反手横刀割断了她身后敌兵的脖子。
将她放下,他说:“我没事。”
抬手将箭尾折断,还扯嘴对她笑,可下一秒他的眼里便呈现出惊恐之色。
不远处,都护姜晚义朝他们大喊:“小心火箭!!!”
小师兄的眼眸里,映着无数火光,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射过来。
那么多火箭,如火雨般,叫人如何躲开?
来不及思虑,苍清被人抱进怀中转了方向。
痛苦的闷哼声离她那么近,传入她耳中一直蔓延到心间,重重砸在她的心上。
她在他怀里死命挣扎,“你放开我!李玄度!你不能这么做!”
急得她头回喊出了他全名,可身后的人像是知道她力大,使了全劲牢牢将她护在身前,叫她如何也挣不脱。
等火箭停下,身后人松开了手,缓缓朝一旁倒去,苍清立刻回过身,在他倒地前接住他。
他的身体很重,重得她支撑不住,只能眼睁睁又看着他滑倒下去,羽箭从背后穿透了他的身体。
苍清跟着坐到地上,“不,不要……许时归你不能死,不能死……”
你死了我小师兄怎么办?
她摇着头,不肯接受眼前的一幕。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她根本无法接受眼前所看见的一切,只有眼泪不受思想控制,先行接受事实自顾就往下落。
“我还没带你出去,你不能死,你听见没有?!”
他闭着眼,没再回应她一声。
羽箭在他们头顶飞过,苍清根本注意不到,只想将他重新拉起来。
“你不可以死,你不可以死……你听见没有?我带你回家,李玄度,求你不要死,你睁眼啊……你睁眼再看看我……”
他太重了,死沉死沉的,她拉不起来,所有的力气都随着他倒下去的那刻,一同被抽空。
苍清终于放弃,抱着他又坐倒在地,眼泪一颗接一颗砸在他的脸上,将他脸上的血水冲成了淡粉色。
他真的重新睁开眼睛,还吃力地抬起手,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他说:“别哭……我……”
呼吸急促,话语模糊不清。
就这么短短一句,嘴里吐出的血水,要比说得话还多。
“你说什么?”
苍清伸手去擦他嘴角的血水,一下一下,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无论她擦得多快多用力,源源不断的血就是一直从他嘴里冒出来。
他却还在笑,艰难地将手里的横刀塞进她手中,张了张嘴却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涌出更多的血。
呼吸声越来越轻,越来越慢,直到他再次闭上眼。
苍清握着横刀,控制不住发抖的手,她每呼吸一次,心脏便跟着被拉扯一次。
就像有钝刀一片一片切下她的心,再放在油锅上慢慢地煎。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哪一步走错了?
她再没有力气握住刀柄,手中的横刀掉到地上,发出一声金属的脆响。
苍清不知道自己坐在地上发了多久的楞,肩头中了一箭,她都无知无觉,直到都护一刀斩去她头顶掠过的羽箭。
又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走!”
苍清抬头,姜晚义的脸上溅满了血,身上的铠甲也早就断了片。
她想也未想朝着姜晚义抬起手臂,掰动袖箭的锁片,竹箭从袖中射出,擦着姜晚义的耳朵,一箭扎进了他身后敌兵的眉心。
举着刀的敌兵,仰面倒地。
她不能放弃,至少还有两个人有希望。
苍清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沉下目光,“我不走,我陪你打到最后,你们若是出不去,我也不必出再出去。”
她重新拾起掉在地上的横刀,砍断了肩头羽箭尾。
“你要记得你不是什么都护。”她站在他面前一字一顿说道:“你叫,姜、晚、义。”
他似乎有所触动,咬着牙回道:“好!那就一起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她回他:“杀光他们!”
“安西军誓与安西四镇共存亡!!——”
“——杀光他们!!”
“咚——咚——咚——”
战鼓擂擂。
苍清抬脚踹倒又一个袭来的敌兵,弯腰一刀扎进了他的胸膛。
溅起的血洒在她的脸上,她眼都没有眨,来一个捅一个,来一双砍一双,身上的青袍破了口被染成黑红色。
飞射而来的羽箭扎进她的肩头、肋下,她冷着脸反手用刀划断箭尾,抬眼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城墙的外沿。
阿榆?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又慌了,挥刀砍过两个挡路的敌兵,一路跑着冲上了城墙。
城楼上也已是尸横遍地,一不小心便会踩到软绵绵的人手或是人脚。
“阿榆,下来。”
苍清站在白榆身后,都护夫人头也没有回,她说:“城破的时候,你说我是从这里跳下去,还是拿这把刀自刎?”
她平日里包发的头巾不知去了哪里,一头长发在风中飘扬,肆意张扬。
她无知无觉只定定地望着城下。
苍清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姜晚义眼都杀红了,身上银色铠甲已被血污的发红光,可他还没有倒下。
苍清摇头,伸手去拉她,“阿榆,你不能跳。”
白榆反将她的手牢牢拽住,另一只拿着刀的手,指着城下,“你看。”
“那些躺在黄沙中的尸体,每一个你都认识,下面那些正在拼命厮杀的将士,迟早,他们都会一个个死在你的面前,你又有什么理由苟活于世?”
苍清不仅认识,她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外号,也知晓他们家中还有谁在等他们。
苍清丢了刀,用两只手同时拉住她,“我会带你出去,你下来。”
白榆回过头看向她,“去哪里?他们死了我们不会有活路,你不如趁早便同我一起死。”
她眼底好似有深渊,叫苍清看得竟忘了手上使力,甚至有了同她一起站上去,就这么一了百了的想法。
她朝着她笑,“不来吗?你要知道在这样的世道,有时候活着会比死了更痛苦。”
苍清的身子不由自主探出了墙,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都护抗不了多久的,你的阿兄也已经死了,你还在坚持什么?”
苍清依旧摇头,“不,你下来。”
白榆拉了拉她,见实在拉不动,轻笑一声,“胆小鬼。”
又说:“其实我也是,我不敢去想城破后的那些画面,还不如就此干净死去,你不敢我便自己先走了。”
她用力推开苍清,毫不犹豫拿刀抹了脖子,从城沿上摔下去,血顺着刀划过的方向,泼墨般洒向空中也洒在苍清的脸上,一片温热。
“不要!!!”苍清伸手扑去拉她,拉了个空。
无数的火箭再次从空中掠过,似满天流星。
“白榆!!!”城下同时传来姜晚义的喊声,火箭便在这时扎穿了他的铠甲,刺进他的身体里,一口血从他口中喷洒出来,溅在沙地上,竟也扬起了一小片尘土。
苍清明明看见了,眼前却突然一片无望的黑,城下的火光不见了,满地的尸体不见了,漫天的黄沙不见了。
也什么都听不到,四周一片空寂无声,厮杀声没有了,擂鼓声没有了,羽箭的破空声没有了。
她只觉得浑身冰凉透骨,好似被埋进了冬月的雪地里,那雪又糊进她的口鼻,顺着五感一路堵到她的心口,堵得她喘不过气。
她失败了,她竟然失败了,她怎么能失败?
胃部一阵痉挛,喉头跟着发涩,她扶着城墙弯下腰,忍不住地干呕,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可到底只有混着血水的胆汁。
一滴血珠子啪嗒滴在地上,第二滴,第三滴……她抬手一摸鼻子,流鼻血了。
她不记得秋荷是什么时候找来的,她似乎喊了自己很久,“小娘子,不能再留了,赶紧跑。”
“怎么跑?外面全是敌兵。”苍清安静地站在城楼上,眼里一片死灰。
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之前被丢下的横刀,刀柄上全是血迹,摸着冷冰冰、滑溜溜,血气冲天,黏腻的让人恶心,“还跑什么?反正他们都死了。”
她用刀背在手肘里侧袖子上一划拉,擦干净了刀上的血迹。
“秋荷,我没有活着的意义了,我一个也没能救下。”说着将手里的刀横在自己的脖间。
手臂被秋荷用死命拉住,她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就是要死我也死你前头,只要我没死,你就不能死。”
她的语气发狠。
苍清侧头用空洞洞的眼睛看她,“你说什么?”
“我说要死也是我死你前头,跟我走!阿郎死了,我便是你阿姊!”
苍清愣愣地看着她,放下了手。
秋荷拉着她冲下城楼,往城里跑去,跌跌撞撞跑到一半,苍清忽然强行拉着秋荷,又冲回城下。
敌兵的刀朝着她砍来,砍倒一个,弯腰避过一个,反手扎死一个,羽箭从她身侧嗖嗖飞过,她将秋荷护在身后,连眼都没眨,直到她站在白榆的尸体前,一刀扎进了她的身体,“找到你了,氺禄。”
手中的横刀发着光变了形状,竟是许久不见的月魄剑。
“你太心急了,你不该劝我去死。”
假白榆的身体化作无数水珠飘至空中,苍清伸手一划,所过之处,水珠消失不见,皆数化进她体内。
她拉住身边秋荷的手,“只有氺禄才会迫不及待要我们的命。”
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化,黄沙退去,厮杀声渐无。
苍清重新站在了郭老员外家的池塘边,只来得及看一眼她拉在身侧的白榆,便再也坚持不住,倒头栽了下去。
耳边是云寰的声音,“我就知道苍官一定可以出来,你们还非等在这里。”
第96章
苍清醒来时, 屋子里漆黑一片,还是夜间。
她睁眼看着床帐很久,终于接受自己已经不在龟兹城小院房中的事实。
这意味着她打开房门, 再看不见在院中等她的身影, 再没有带他回来的机会。
下了床坐到桌前,她没点灯, 就这样一直坐到屋中陈设, 从模糊的暗影渐渐有了形色, 她依旧没动。
直到房门被推开,她抬眼望去, 看见来人眼底迅速泛红, 出声已是哽咽。
“大师姐……”
陆宸安手里端着药, 见到她快步走到桌边, 一脸关切, “小师妹,你醒了?”
她红着眼又喊了一声, “大师姐……”
陆宸安放下药碗将她搂进怀里, 轻轻抚着她的背,哄道:“乖,没事了啊。”
“大师姐, 我真是无用。”
“小师妹已经很厉害了。”
陆宸安重新端起碗, 舀起一勺药轻轻吹了吹,送到她嘴边,“师姐喂你吃药好不好?”
苍清呼出一口气, 从她手里接过药碗,“咕咚咕咚”几口灌下药汤,这药味道古怪, 她却好似没有味觉,随手擦掉嘴边药渍说道:“就是变成了氺禄,我也要把他们找出来带在身边养着。”
“啊?”陆宸安被她这番动作惊住,“我的药变好喝了?”
又问:“养氺禄做什么?”
门外传来一个声音,“这软饭我是非吃不可吗?”
苍清猛的抬起头,原本灰暗的眸子在一瞬间死灰复燃。
她腾一下站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底下的小圆凳,可谁在意呢?
她只顾着朝他跑过去,李玄度笑着对她张开了手臂。
这份失而复得的心情,让苍清忍了一夜的眼泪再也憋不住,全洒在了他的衣襟上。
泪水透过薄衫沾湿他的肩头。
头顶传来他轻轻的叹息声,“京兆府确实不是个好地方,惹得我小师妹越来越爱掉小珍珠了。”
苍清还是哭,停都停不下来。
氺禄世界里的一番闯荡,实在憋屈又愁闷,这会松了心弦,有越哭越狠的趋势,竟嚎啕起来。
李玄度轻拍她后背,又说:“以后炒菜都不用放盐了,叫你去哭一哭就成,挺好,省钱,但鼻涕别滴进去。”
好烦啊这人!!!气氛都被他破坏了,苍清不想哭了,并报复性地把鼻涕眼泪全抹在了他衣上。
算了,看在他替她挡箭的份上,今日不揍狗了。
苍清一把将他推开,“还是许时归比较会哄人,小师兄你还是别说话的好。”
李玄度轻笑:“你就说哄没哄好吧?”
苍清:?是人话吗?
她抽抽鼻子不搭腔,“姜晩义呢?他有没有事?”
荷塘边传来一声叹息,“同样都受了伤,我怎么就没有被小娘子抱怀里的好事,我都在这里站这么久了,也没人记得看我一眼。”
姜晚义一副很是失望的模样,轻轻摇着头。
苍清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真好不是在做梦,他们都还活着。
“姜晚义!本郡主可记着你呢!”不知何时出现的白榆抽出腰间的星临鞭,往地上一甩,“你竟敢让本郡主给你生了九个孩子。”
姜晚义跑得飞快,转眼已经在廊下,他从廊柱后探出头看着白榆,“那是氺禄假扮的,都是假的,我们只是被篡改了记忆,进去的时候就已经有九个孩子了。”
“那也用着本郡主的模样,子孙满堂、阖家欢乐就是你内心深处的愿望是吧?”
“我没有!爷那么空?花钱去养九个孩子。”
穆白榆咬牙切齿:“你还不敢承认。”
姜晚义忿忿不平:“那孩子还不是我的呢。”
苍清在一旁悠悠开口:“原来你看得出来啊。”
姜晚义:“在里面的时候不觉得,出来一想,九个孩子各个不同,竟没一个和都护像的。”
白榆冷哼:“以本郡主的身份,就是养九个伴侍都不是问题,何况九个孩子不同父,要你管。”
李玄度不咸不淡说道:“虽然家风不正会被御史弹劾,但这件事我站郡主。”
姜晚义咬着后槽牙说道:“李道长既然学了我的刀法,就该喊我一声师父,少说大逆不道违逆师父的话。”
“做梦。”
“李玄度!老子要将你砍了去喂狗。”
李玄度往白榆身后一躲,对他勾手指。
果然姜晚义止住了脚步,只听白榆怒骂:“你过来动我妹婿一下试试!”
姜晚义:“你把鞭子放下,二对一算什么本事。”
鞭子里的白灵:略略略。
李玄度站在白榆身后,朝着姜晚义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忽然又歪过身子对白榆说道:“我是你表兄,你叫反了。”
白榆头也不回,“都一样,这野黑猫跑得实在太快,你替我将他抓了,我给你在阿嫂那里说足好话。”
莫名被冠上野黑猫外号的姜晚义:?
他神色诡异,“你俩的婚约还没解吧?怎么能这么流畅的说这种话,不膈应?”
白榆:“要你管!”
李玄度摊手:“官家想我找玉京就迟早得同意。”
不过就是他挑战了皇权,作为君、父的官家又不愿失权,拿旨压他罢了。
苍清在一旁捂住了脸,“我还站在这里呢,不要这么没羞没躁说得这么直白,尊重一下我要找记忆的事。”
姜晚义眸色一沉,忽然道:“别找了,反正那人与你也并非良缘。”
“嗯?”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
“想知道啊?”姜晚义灿烂一笑,依次指过三人,“你把鞭子收起来,你喊爷一声师父,还有你,给爷单独涨薪资。”
三人齐声:“做梦!!!”
又打闹了一会,逗得靠在门口看戏的陆宸安咯咯直笑。
苍清也笑,但又如何会看不出,他们不过是在哄自己开怀。
他们都只是演了一出戏,特别是白榆本来就心大,全程也没遇见什么事,只当是去演了出戏。
只有苍清带着记忆在里面走了一遭,撕心裂肺经历了朋友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的场景。
也记得比他们都清楚,记得龟兹城,记得安西都护府,记得那些回不了家的将士,记得会雕小马和荷花簪的老刘最后躺在了城门下,记得许时归带回的红绸带,记得他们会省下珍贵的甜瓜,对她说:小青过来吃。
记得这个世界里大部分事件,都是许时茴的心意,是她曾经真实经历过的。
苍清问道:“那个奇怪的小娘子呢?”
陆宸安回她:“云寰将她带走了,说是等你醒了自然会带人再来找你。”
苍清点点头,又问李玄度,“你之前说郭老员外收藏的战甲是在书房?我们去看看吧。”
路上说起他们是如何出来的。
按照浮生卷上所载,进入氺禄世界的人,只要在死前清醒过来就算赢。
在城门口,苍清朝着李玄度跑过去时,他终于完全清醒,所以他见到她,说得是“我没事”,如果是许时归的话,大概会说“胡闹,快回去”之类的话。
也正是醒了才知道苍清力大,才会使出全劲来限制她的行动,不让她挣脱。
他已经清醒了,可以在里面死去,而苍清本就是清醒的,她只有一条路,就是在死之前找出氺禄,所以她不可以死。
不过当时的李玄度是真以为自己会死,一切发生的太快来不及多说,能把月魄剑留给她已经是极限。
而姜晚义,是在苍清朝着他举起手臂,射出袖箭之后,慢慢清醒过来的。
在里面受的伤不会带出来,只有苍清出来时,真的在流鼻血,当时她满脸的血,可把坚持在池畔边等着她们的另外几人吓了一跳。
真正的许时茴是出了城回到长安的,但氺禄绝不会让她离开龟兹城,在李玄度清醒后它就更急了,对于氺禄来说另外三个加一起,都不及一个苍清来得有吸引力,它就是想击溃苍清的心理防线,让她真的死在里面。
其实苍清再想仔细些,就能发现他们已经清醒,只是眼见着自己在意的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她慌了心神。
劫后余生,又是一阵后怕。
在许时归第一次出城时,她要是屠城,就可能亲手杀了变作秋荷的白榆。
要是在城墙上被假白榆迷惑跟着自裁,她也是死路一条,或是在最后受不住刎颈,那么不仅她会死,大概率白榆也再出不来。
假世界里走一遭,真是危机四伏。
“我杀了氺禄,所以问不了问题了。”
李玄度安慰她:“这场戏本就不是你活就是它死。”
已死的变异种氺禄:???你小子说来说去,我就没活路呗?
说着话几人已到了书房,再见到那副安西军制式的铠甲,苍清恍如隔世,还有刀架上的横刀,冷冰冰的,摸着手感一模一样。
苍清问:“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
李玄度摇摇头:“不知道,但都护他恰巧也姓郭,晚些时候我们去查一下县志和史册,也许会有关于安西都护府的记载。”
“不用去查了,我来告诉你们啊——”
门外忽得闪进来一个紫色的身影,身边还跟着阿茴小娘子。
苍清看着她鬼魅般的身影,问道:“云寰,你到底所求为何?”
“苍官。”云寰顿了顿:“苍官所求便是云寰所求。”
许时茴见到李玄度,又跑上前拉着他的袖子喊阿兄。
李玄度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这次终于没有抽掉袖子,只轻声询问:“阿茴,你顺利回到长安了吗?”
苍清则拉过许时茴的右手,掀开她的衣袖,果然在小臂处看到了绑着的袖箭,和戏中一模一样的袖箭。
许时茴愣愣地看着他们,阿茴顺利回到长安了吗?
阿茴回到长安了,可是秋荷没有回来,在出城的前一夜,吐蕃兵再次围攻龟兹城,不过和戏里不同的是,此战虽死伤惨重,安西军还是将吐蕃赶了回去。
出城的时间推后了几日,但终归是要离开龟兹城的,从安西都护府到北庭都护府的路上,从北庭都护府到回纥的路上,他们不知道遇上多少波吐蕃兵和突厥兵,秋荷甚至没来的及护着她踏进回纥的地界,便埋在漫漫黄沙之中。
安西都护府根本没有都护夫人,有的只是几个都护收养的孩子,均是战争遗孤,秋荷也是。
进入回纥后状况才好了许多,有回纥军相助,阿茴和那些孩子,终于顺利跟着使臣回到长安。
她带着这些孩子在长安落了根,朝廷听闻安西都护府还在坚守着大唐的土地,大为感动,立马嘉奖了这些将士,都护成了大都护,所有安西将士跟着破格晋封。
她的阿兄也从定远大将军变成怀化大将军。
可是也只到这里而已,朝廷早已无兵可拨,只有加封的一纸诏书送去了西边,望众将士与安西都护府共存亡。
阿茴在长安等了兄长一生,到死都已忘了他的模样,只记得他最爱穿青袍,荷叶绿的青袍。
这么深的执念,让她死后也无法入轮回,日日夜夜飘荡在长安的街头找她的阿兄,渐渐凝出不怕日光的实体,怕与阿兄相见不相识,于是她化成了画上的模样。
听到这里,进入戏里的几人面上都有些凄惶。
沉默许久,苍清道:“走,去郭家的祠堂,把郭小郎君也带来。”
第97章
郭家祠堂。
众人看着最上面的两个祖宗排位, 一位姓郭,一位姓许。
郭老员外家的老祖宗里,有一个是当年和许时茴一起回到长安的孩子。
所以郭家的祠堂里, 也有一位叫许时茴的祖宗。
这也解释了许时茴为什么会出现在郭宅, 因为这里为她供着香火。
那些活着回到长安的孩子,最后都跟着许时茴长大, 在龟兹城里, 一直被兄长保护着的阿妹到了长安城, 也成了保护别人的阿姊。
郭小郎君也来了,他看到许时茴忽然涕泪交流, 颤着声喊她:“时归的阿妹?”
“这里可是长安啊?”
“好, 真好……你的阿兄也能瞑目了。”
说完这些, 他直挺挺倒了下去, 祠堂里刮过一阵风, 什么也没有吹动,只卷起香炉里的一抔灰。
苍清悄声同李玄度商量, “我们得想办法将阿茴小娘子送走。”
李玄度沉眉, “她那么深的执念,中元节又已经过了,怕是有些难。”
苍清叹气, “如果引魂灯还在的话就好办了。”
凌阳师叔给她的册子里写着, 神物引魂灯,可引渡任何亡魂。
身后偷听的云寰轻笑出声,“引魂灯啊, 在我手里。”
苍清和李玄度同时回头。
云寰解释道:“我从阿茴手中拿荷花灯换的,也是怕她怀璧其罪。”
她不知从何处变出引魂灯递到苍清面前,“送你。”
苍清有些摸不着云寰的用意, 没有接手,“你到底是何人?”
“九尾狐族,云寰啊。”
“城里那只杀人的狐妖可同你可有关?”
“和我无关,苍官若是不喜,我替你将那小狐妖杀了就是。”云寰在笑,但眼底却毫无喜色,“不过从前的苍官可是最讨厌负心人了,曾说过谁若是负了你,万死不足惜,那小狐杀得也都是负心公子哥啊。”
闻言苍清神情严肃,往后退一步,想也没想就否认,“我不是苍官,你认错人了。”
云寰无奈一笑,“苍官,你现在干净的就像一张白纸,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等人答,她又道:“好没意思,我还是等你找回记忆再来吧。”
说完将引魂灯往李玄度的怀里一丢,转眼人就消失不见。
留下在祠堂的众人面面相觑,唯苍清仍心有余悸,刚刚云寰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心跳如擂鼓,好似有什么真相被人当场戳穿,可怕的是这个真相是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好在郭家的事情算是解决了,只等将许时茴送走。
引渡的日子定在十五,正好是中秋。
秋月高悬。
只剩残荷的曲江池畔,一艘乌篷船,船上只有三人一鬼。
姜晚义站在船头驾着船,他身上的铜钱绳在夜风中叮铃作响,露着一对妖耳的苍清站在他身侧,一手提着盏荷花灯,另一手摇着魂牵铃,这两样东西都是用来替亡魂引路的。
魂牵铃自然是姜晚义的东西,今日所有除了引魂灯都是他一手操办,毕竟这是他的本行。
李玄度站在船尾,对着他身边的许时茴出声喊道:“许时茴,该走了。”
“许时茴,走吧。”
他将手中的引魂灯往空中一抛,莹莹光亮瞬间照亮池中一角,许时茴呆呆望着他,一脸不知所措。
他只得继续说道:“许时茴,该走了。”
许时茴喊他:“阿兄……又要我去哪里?”
前头的魂牵铃声更响了,许时茴捂住耳朵拼命摇头,“我才找到你,我不走。”
场面一时陷入僵局,良久,前头苍清出声:“小师兄,你亲自带她走。”
魂牵铃“铛——铛——铛——”地摇着,是在指引离家远行的人快些归家,就同龟兹城里骆驼挂在脖子上的驼铃一般,“铛铛铛——”
整个曲江池只有他们这一处亮着光,很引人注目,不能再耽搁了,必须在寅时到来前将人送走。
李玄度沉吟半晌,才再次喊道:“阿茴,兄长来带你回家了。”
阿茴,兄长来带你回家了。
许时茴终于放下了捂耳朵的手,眼里蓄满泪水,“阿兄……”
眼泪滚滚而下,“你终于认出我了。”
“阿兄带你回家。”李玄度朝她伸出手,“许时茴,跟我走吧。”
许时茴将手放到他的手心里,外貌在瞬间发生变化,从笄年少女变作了白发老人,她浑浊的眼里满是欣喜,扑下来的泪流进脸上的褶皱里。
“阿兄……我等了你好久,你怎么才来?阿茴都老了……”
执念终于在此刻消散。
飞在空中的引魂灯,霎时爆出一阵更加绚烂的光芒,灯芯处飞出一朵小小的白荷。
这朵半透明的白荷越来越大,越飞越低,最后落入池中飘在水面上,轻轻荡到了船边。
它完全不受乌篷船行过的波纹推力影响,就这样静静等在一旁,直到那个佝偻身躯的脚踏上了它。
乌篷船在前面引路,白荷栽着许时茴缓缓跟在后头。
“阿兄,我回到你心心念念的长安了。”
“阿兄,你不在长安,没有人会给阿茴买金簪银钗,琉璃宝石,也没有人给阿茴绑夫婿。”
“阿兄,你骗人,长安没有你说得那么好,我还是更喜欢龟兹城我们家中的小院,有你,有秋荷。”
“阿兄,你还平安吗?”
“阿兄,你看见了吗?我及笄了,长大了,也老了。”
“阿兄,我想秋荷,你在黄沙里见到她了吗?”
“阿兄,如果有下辈子,换我来做兄长保护你。”
“如果有下辈子,我更希望你生活在和平年间,哪怕我们再也不会相见。”
引魂灯的光降临在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她的身影渐渐融进白光里。
仿佛还能听见几百年前,遥远的龟兹城,有个小娘子生气地在喊:“许时归!我不准你出城!”
“阿兄,我不想再吃粟米饭了。”
“阿兄,红绸带我很喜欢。”
“阿兄,你要平安啊。”
“阿兄,我在长安等你。”
等你带我回家。
“阿兄……”
“阿兄,再见。”
“阿茴、长安再见。”
魂牵铃声停了,曲江池又恢复往日里的宁静,只剩下乌篷船的船头,还亮着一小束来自荷花提灯的光点。
光点慢慢靠岸,船上下来三个人,先是李玄度,而后是提灯的苍清,最后是姜晚义。
三人均一言不发的往客店走。
终是姜晚义先打破了沉默,他笑着说:“这是好事,以往我引魂时碰到过及犟的鬼,怎么劝都不听,最后只能打散。”
李玄度也笑:“确实是好事,我遇到难缠的鬼通常都是一剑砍了,绝不商量。”
苍清道:“嗯,是好事。”
而后再次陷入沉默。
他们已经查过有关安西都护府的史料,关于前朝大历十四年左右的记载极少,只有寥寥几句。
总结下来,不过二十四字。
万里黄沙未见乡,
汉心忠胆守西疆,
问君可有归期日?
白发无还血骨凉-
第二日姜晚义起得很早,或者说这一夜他根本没睡,趁着众人都还未醒,他翻墙出了郭宅。
在一处僻静的巷子里,他吹响了手中的柳叶,不多时一个灰袍人站在他的身侧。
姜晚义开口:“暻王的行踪可查到了?”
“查到了,烛君要如何做?”
姜晚义沉着脸想了想说道:“前矢,你去敲打一下他,我不管他做什么但别碍我的眼,如果惹到我头上,我不会叫他好过。”
“是。”前矢应了一声,身形消失在巷子里。
姜晚义呼出一口气,那帮人该醒了,小爷今日便行行好,替他们去买下朝食吧。
脸上不自觉就扬起笑意,他手上晃着柳枝,哼着小曲大踏步往巷口走去。
《引魂灯》卷完——
作者有话说:秋荷的名字取自李商隐的《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秋天的荷花注定是开败了的。
回忆前情的小tip:
1、李道长不是许时茴的哥哥,他会被阿茴误认成兄长,只是因为他那天穿了件荷叶绿的青衫,又在书房碰了铠甲,而他之所以那日会换这颜色的衣服有两个原因,一是衣服被胭脂弄脏了,二是为了与荷花仙子苍清相配。
2、氺禄得到了姜晚义的记忆和心意,自然知晓他的刀法口诀,它能改变众人记忆,参军李玄度不仅直接会了刀法,还以为自己是从小跟着都护学的,李道长真是捡漏了啊。
话说回来姜判官内心最深处的心意,真的是做老大,娶郡主,合家欢吗?
3、苍清在氺禄世界为什么会有记忆?和玉京异族有关的事,她一向是特殊的。
第98章
在京兆府过完中秋又待到九月, 等太子一行人重新启程,苍清几人也再次踏上寻找神物的路程。
按照浮生卷指示的地点,他们在十一月初到达泸州地界, 期间路途不再赘述, 只道白榆本因跟着德顺长公主,继续前往西夏边境, 她却在出发前夕跑了。
长公主来抓她时, 看在琞王赵玄的面上, 留下她自己同太子走了。
要说郡主到底许了琞王什么好处,才让他同意出面, 眼下, 这二人便在窃窃私语。
白榆:“放心吧臭道士, 有我在, 绝对不让他靠近清清半步。”
李玄度挑眉, “那你还不快去?”
前头姜晚义驾马行在苍清边上,二人说着话。
白榆冲他喊道:“小姜过来, 本郡主找你有事。”
姜晚义一怔, 回头问道:“你喊姜爷我小什么?”
“小姜啊。”
姜晚义脸色古怪,“喊我姜爷。”
白榆摇摇头,“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的小郎君叫什么爷, 都叫老了。”
姜晚义一噎, 竟没再反驳,“找我什么事?”
说着话,姜晚义的马自然就慢了下来, 于是李玄度的马就到了前边,还不忘对身后的白榆竖个拇指。
苍清一见他,就问:“小师兄, 你有没有发现刚刚路上遇见的村民,各个都身形消瘦、脸色蜡黄,还有的腹大如鼓?”
李玄度点头。
女子腹大许是有孕在身,但男子和孩童竟也是如此。
已是冬月,山间行路多少有些寒意,苍清拢拢身上厚重的披风,“总觉得有些怪。”
又往前行两里路,见到一湖,大冷天的湖面上竟连薄冰也无,依旧涓涓流动,湖水如翡翠碎开的横切面,在午后冬日暖阳下熠熠生辉。
苍清说道:“这里似乎要比刚刚暖上许多。”
白榆忽而出声喊道:“前面亭子里有个人。”
众人顺着她所言朝着前方望去,果然在倚湖而建的亭中见到个女子。
冰天雪地的冬日里,她只穿着薄衫,一身白衣仅腰间系一根黄绦,发髻后头罩着一层白纱,风一吹随着衣裙悠悠扬扬飘起。
她手中不知捧着何物,正用枝条沾着里头的东西洒进湖里。
这扮相与动作,让人不禁想到观音与她的柳枝和玉净瓶。
白榆:“这是……天上下凡来渡劫的仙人吗?”
明明看不清样貌,苍清却格外赞同她这句话,女子身姿清逸,光是远远看着,就给人一种不可亵渎的圣神感。
但总归同他们无关。
“走吧,先进城。”苍清说道:“得在天黑前租赁间宅子。”
浮生卷上的地图只能给出神物的大致位置,但具体在哪里还要等祝宸宁再卜卦算个更小的区域后去寻。
过了亭子又经过一片私宅民房,很快入了城,再行一大段路,才约莫到城中心,我们祈平郡主说了,要住就住好的,多出的费用平国公府自会贴补。
郡主依旧还是那么财大气粗,相比起来,常年不在京中,跟着凌阳道人过清苦日子的琞王殿下,真是过于穷酸了。
其实出发前宫里也拨了大笔出行费用,所以苍清也就随着白榆去,小郡主向来吃穿用度都讲究,恐怕一时难改。
能怎么办?自己的人宠着呗。
赁屋自然交予姜晚义和祝宸宁,前者懂风水,后者擅演卦。
当然大金主之一祈平郡主也是有话语权的,破烂的、太小的她都不要。
大宋租赁制度很完善,赁居民屋的话,更是只要找门口贴有赁居招子的人家,自行商谈签订契约即可。
最终在最繁华的中心定下个宅子,虽只有一进,却也挺大,院中带个马厩还有口水井。
来签契的是宅子主人的内知,这家主人姓钱,据说家里产业极多。
稍作打理后几人也累了,找了家叫作姚楼的酒楼吃晚食,是江县最豪华的一家,共有三层,一层的中间是个大台子用来演出,四周挂满纱幔,珠帘,每日都有不间断的表演。
食客们边吃边赏,算是一种雅趣,也是留客的手段,今日这姚楼便高朋满座。
点了些招牌菜式后六人就讨论开了。
李玄度先开口:“这城中的人虽不是各个大腹,却也大多身形消瘦,面色苍白,会不会又与神物有关?”
白榆接口:“既然有古怪,找人问问好了。”
姜晚义:“看房时就觉得这里的房屋布局有些奇怪,但凡家中有井的人家,这井离主屋都太近且与大门相对,井属阴如此必然导致家中人缠绵病榻。”
苍清抬着头等饭:“今日太累,明日再查。”
祝宸宁:“那我明日算一下神物更精确的位置。”
陆宸安忽道:“你们看台上跳舞的人,是不是我们今日在亭子里见过的那位娘子?”
六人同时看向台子,还真就是那位似仙人下凡的白衣女子。
当时虽看不清面貌,这气质却是记在了众人心中,离得近了瞧见她发髻处头纱掩映下,是一顶水仙花冠,肩上还披着珍珠串起的云肩。
她挽着翠微色的绿披帛,在珠帘纱幔之间穿梭起舞,影影绰绰,更是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酒博士端着前菜上来,打断了几人的观赏。
前菜是一盘南瓜子,一盘榧子,还有六杯用琉璃杯装着的乌梅饮另一壶酒。
苍清疑惑问道:“我们没点酒啊?”
酒博士客气回道:“这酒名唤玲珑清露,凡是今日来姚楼的客人都有送。”
苍清便顺便向他打听,“在台上跳舞的是谁?”
酒博士答:“这是我们东家玉娘子。”
白榆不解,“东家还要亲自演出?”
酒博士笑回:“我们东家一月就跳这一次,也是为了感谢客人们照顾生意,钱家产业多她也不常来,您瞧今日大部分客人都为我们东家而来。”
酒博士下去后,店小厮来上菜,摆了满满一长桌,在一盘叫作‘酒醉银丝生’的菜摆上来时,苍清忽然打了个冷战,说道:“把这个撤了吧。”
店小厮有些为难,苍清又道:“价钱照算。”
“哎行,客人慢用。”店小厮这才端着菜走了。
李玄度发现了她的异样,问她:“怎么了?”
苍清缓了缓,“你们……看不见?”
众人摇头。
这道菜,名为酒醉银丝生,菜如其名,不知是何肉切成丝,再用酒腌制而成,色泽透亮,白里透红,怎么看都很美味。
苍清思量着说:“那先吃饭吧,我怕说了你们会没胃口。”
不知为何听她这么一说,另外五人都很默契的不再发问,埋头吃饭。
苍清自己倒是难得少了许多食欲。
吃到一半,又来一人站在他们身旁,主动给他们斟酒倒茶,苍清抬头看她,她便笑着问道:“小娘子可想听曲?”
这样的‘厮波’在汴京城的大酒楼里随处可见,就是想赚点打赏,偶尔还会给客人送些小香包,没想到泸州城一个小县城的酒楼里也有。
苍清从袋里拿出些钱准备打发她走,手都已经伸出去,忽又收回,问道:“你对这家酒楼的东家知道多少?说来听听,说得好了赏银不会少,若是胡说便一文没有。”
那厮波赶忙点头,苍清便示意她在一旁坐下,听她道来。
这酒楼虽是钱家的产业,东家却姓姚,所以才有了姚楼这个名字,东家具体叫什么无人知,大家都叫她玉娘子,或是姚玉娘。
钱家是她的夫家,钱家郎君从小体弱多病,是个常年喝药的病秧子,当时县里出了时疫,隔得太久具体情况已记不清,反正钱郎君本就病弱,药石无医,姚玉娘便在这样的情况下,嫁进钱家给钱郎君冲喜。
不曾想钱郎君竟真一日日好了起来,两人到如今也已经成婚多年,只是膝下一直无子。
厮波说到这,压低了声,“怕也是因为钱郎君身子不行。”
都说钱郎君命硬克亲,父母也在当时染疫病死了,只剩一个妹妹幼时就送去道观从不回家,去岁才下山来,这才健康长大没被克制,但也不管家里事。
“所以钱家偌大的产业就都交到了姚玉娘手里,药铺、花坊,关扑,赁居都有涉猎,这不后头又开了这家姚楼,和别家都不同,别出心裁竟设了个台子演出。”
苍清听完没有立刻说话,导致厮波心下忐忑,“小娘子,知道的我都说了,绝对保真。”
李玄度忽然问道:“这钱家小妹送去的哪个道观?”
“就城外那个观心观。”
李玄度点点头,不再多言。
苍清递给厮波一小块银子,后者眉开眼笑地送给六人一人一个小香包后离去。
苍清才又问:“小师兄知道观心观?”
“前几年我同师父游历时来过此观,住了一年,当时无疫。”
这时众人也都差不多吃完了,李玄度又问:“你刚刚到底在那一盘‘酒醉银丝生’里看见了什么?”
另外几人也立刻好奇地看向她。
苍清看着五张期待的脸,稍稍犹豫了半晌,才道:“那菜里有一团一团的黑影……”
“切。”五人立马失去了兴趣。
被看轻的苍清轻轻嗓子又道:“还有许多密密麻麻的虫子……”
五人再次把目光聚回到她身上。
她继续说道:“白白胖胖、细细长长,交缠在一起,蛄蛹蛄蛹的还在蠕动……”
白榆讨厌虫子,第一个忍不住,“好了,你不要继续说了。”
“有画面了。”姜晚义皱眉。
只有陆宸安依旧感兴趣,“到底是白白胖胖,还是细细长长?”
祝宸宁:“……这重要吗?”
李玄度扶额,早知就不问了。
苍清诚实回道:“有胖有细,有长有短,雌雄合抱,一条一条相互勾连,扭动着身躯,还会弹动……”
“哕。”白榆捂住嘴,她现在真是有些反胃了。
姜晚义:“你,你憋住!千万别吐我身上……”
陆宸安摇摇头,“好可惜我竟瞧不见,万一是什么大补呢?”
祝宸宁:“师妹!什么药材会是只有小师妹能看见的?自然是有问题的。”
李玄度谨慎询问:“就只有那道菜里有,没到其他地方……对吧?”
苍清仔细想了想点点头,其余人皆如释重负。
陆宸安:“刚刚上来的前菜,南瓜子、榧子还有乌梅都是驱虫药。”
“还有这小药包。”陆宸安拿到鼻尖闻了闻,又随便打开一个,将里头的干草药倒在桌上,用手指拨动,“艾叶、迷迭香、苍术、花椒、丁香……全是驱邪避疫的药材。”
李玄度:“也是行走山间避蚊虫的药材。”
白榆拿了一包放到鼻下轻嗅,终于将心间的反胃感压了下去,没有真吐在一旁姜晚义身上——
作者有话说:下本要开《宿敌的黑化值竟是好感度》,绿色封面那本,求收藏~
PS:上一卷引魂灯后半部分的副本,没有任何骨科成分,李道长也不是那小娘子的哥哥,只是借妹宝和李道长讲了白发兵以及兄妹亲情的故事,怕剧透,所以放在这里提,如果是因为骨科跳章的宝宝们,可以回去看看,引魂灯最后一章有主线剧情。
第99章
李玄度又唤来店中小厮, 询问:“你们这道‘酒醉银丝生’是用什么做的?”
小厮答:“这是我们这里的特色,别的地方都是吃鱼脍,我们则是将新鲜鱼肉切成细丝, 鱼肉滑嫩易碎, 这可是很考验厨师刀工的技术活,再配上螺肉, 河虾肉以酒醉之, 再配以姜丝, 茱萸。”
陆宸安感叹:“怪不得还得配着驱虫药一起吃。”
小厮笑,“嘿, 您这就说到点子上了, 这道菜虽鲜美, 却不可多食, 可架不住客人们喜欢啊, 所以我们东家才特别准备了这些前菜,只要点酒醉银丝生, 必送这三道前菜。”
李玄度道:“这更像是临海渔村的吃法, 泸州城位于蜀地,为何会偏爱这道菜?我几年前来时还并非如此。”
姜晚义接话:“但毕竟泸州城位居大江边。”
小厮回:“二位郎君说得都对,我们这本就以酒闻名, 用酒醉鱼生也是近几年刚兴起的, 也不是泸州城里都这样,也就我们江县以及周边的村子才吃,不仅姚楼有, 城中各大酒楼都有,主要这道菜不仅鲜美,还有瘦身美颜的功效, 所以深受年轻郎君娘子的喜爱。”
陆宸安小声嘀咕:“吃这个能不瘦吗?”
苍清也问:“此前在城外看见有人腹大如鼓,你可知原因。”
小厮讳莫如深,“这个……这个我们城中一直有邪祟,被邪祟沾上就成了那副模样。”他压低声,“几位是外来客,可千万要记着,不要接触死于邪祟的人,会传染的。”
他这话吸引了众人注意,但多问也问不出其他,来回就是这些车轱辘话。
苍清又给了这小厮打赏钱,顺便将帐结了,一行六人也就回到新租赁的宅子各自安歇。
早间起来,比昨日更冷了些,阴沉着天又刮风,似乎像要下雪。
祝宸宁每日只卜一卦,今日便用在寻神物上,卦应在艮宫,艮为山。
他说:“这地有些大,田间,酒肆,某户庭院均有可能。”
苍清略一思索,“那便分头寻找,大师姐同大师兄去查一下城中邪祟的事。”
她又指向姜晚义,眼睛在白榆和李玄度身上扫一圈,“姜爷你和小师……”
话还没说完整,白榆人突然往前踉跄一步,抢先道:“我要同小姜一起!”说完她还回头瞪了眼李玄度,后者视而不见。
苍清纳闷,“你昨日不是说想和我一起吗?”
白榆瞧着又有些犹豫,李玄度轻咳一声,她立马坚定道:“我就和小姜吧。”
姜晚义闻言只轻哼一声,并未拒绝。
苍清便道:“那阿榆同姜爷去查昨日吃饭的姚楼,以及钱家名下其他产业。我同小师兄去城外湖边,我记得过了亭子后又有一大片私宅民房,直觉这处得查。”
最后她看着李玄度忍不住笑问:“满意了?”
李玄度弯着眉眼点头,丝毫没有被看穿得窘迫。
“那我们就先用朝食,吃完再分开行动。”
将院门上锁,六人随便找了家铺子。
有了‘酒醉银丝生’的刺激,几人吃东西的时候都矜持许多,苍清吃什么他们就跟着吃什么。
苍清看着面前才吃一个就空了的三鲜饺,无奈将筷子又伸向小包子,刚刚夹起一个,另外五人立马把盘里剩下的都分了。
“我是试毒的?”苍清无奈摇头,“今日桌上都没有问题,放心吃吧。”
等用完朝食,苍清又给每人分了二十两银钱。
走在路上,大师兄和大师姐已经先一步离开,苍清还在对白榆和姜晚义交代,“姚楼那二、三层里不知做些什么生意,着重注意下。”
白榆和姜晚义点头,刚要走,一个漂亮的小娘子忽然冲到几人眼前,对着李玄度一脸兴奋地喊道:“玄度小师兄?”
来活了?姜晚义立马顿住脚步,笑着学舌,“小、师、兄?我还以为只有苍娘子这么叫你。”
眼前这小娘子穿着一身亮眼的鹅黄裙衫,腰间别着剑,笑起来还有一对酒窝,活泼又漂亮。
苍清看看她,而后同白榆、姜晚义一起饶有兴致地望向李玄度。
李玄度忙说:“这是观心观的钱师妹,前几年同师父游历到此,住过一年。”
苍清眼睛一亮,“钱师妹?姚玉娘家那位自小送去道观的钱小娘子?”
还没等到回答,钱师妹已挤上前,凑到李玄度跟前叽里呱啦开始说话:“玄度小师兄好久未见,你怎么才回来?我可一直念着你。”
被挤到一旁的苍清识相地退远些,这小娘子可真是热情大胆,让人望尘莫及。
姜晚义又走回来凑到她身侧,“苍娘子,你的脸皮其实也不遑多让。”
苍清瞟他一眼,发出三连问:“皮痒了?找鞭子抽?帮你叫人?”
姜晚义瞥嘴,“苍娘子说话的语气真是同李道长越来越像了。”
李玄度也早已经站回苍清边上,对着钱师妹说道:“这次只是路过,还是要走的。”
钱师妹却自顾问道:“你是回来娶我的吗?”
“嗯?!”苍清闻言将目光投到李玄度身上。
“嗯?!”白榆和姜晚义也同时看向了他。
李玄度肉眼可见地慌了,“那只是你师父同我师父讲得戏言,我师父和我从未承认过且明确拒绝了,钱师妹不可当真!”
他语速极快,生怕解释的慢了,会孤独终生。
钱小娘子:“好绕啊,可我真心觉得你是目前最好的良配人选,我个人认定的。”
苍清兀自发笑,“我们先走吧,空出地让小师兄好好和他的师妹聊一聊。”
她咬牙切齿加重了小师兄三个字。
白榆被强行拖着往前,还回头伸指点了点李玄度,无声说道:“你完了。”
李玄度忙跟上,一口一个小仙姑地哄:“你走慢些,你听我解释。”
苍清回:“小师兄无须同我解释。”
姜晚义:“想不到李道长和那么多人定过亲。”
白榆忙剖白:“和我无关,我心里只向着我们清清。”
李玄度来不及理姜晚义,急着同苍清解释,“根本没有的事,只是钱师妹的师父几年前见到我第一面时,开过这么一句玩笑话,我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姜晚义闲得很,“说是没放心上,但几年过去了居然还能第一时间想起,昨晚吃饭的时候他就问起过这位钱家小娘子。”
苍清一听这话,冷笑道:“人都认定你了,赶紧将人娶了吧,我们也不缺一副碗筷。”
那钱师妹也追上来,“这位师姐也是云山观的?说得极有道理,但玄度小师兄娶了我就得留下,你们不用多添碗筷,还少一副呢。”
姜晚义笑道:“又来一个傻白甜。”
白榆:“又?”点谁呢?
钱师妹很开朗,她又道:“玄度小师兄,我们从前的事你都忘了?”
李玄度无语,“钱师妹,我和你就没有从前的事。”
他在遇到苍清前,就是个冷情寡性的道士,除了修行就是抓鬼捉妖,能记住人纯记性好且有礼。
说到从前的事……
苍清停下脚步,“我和阿榆去查客店,姜爷你同他去查湖边民宅。”
姜晚义后悔起自己刚刚的拱火行为,斟酌着开口:“苍娘子……其实李道长很无辜……”
苍清打断他的话,“你是头我是头?反驳无效。”又对正要说话的李玄度说道:“不用解释,有些事还是得先处理好。”
李玄度很委屈,“我没什么需要处理的啊。”
“我有。”苍清拉着白榆往姚楼方向走去。
这次小师兄没有跟上来,他肯定听懂了她的意思,从前的事即使忘了也总要面对。
只是走了一半,苍清还是忍不住同白榆说道:“阿榆,我有些心烦。”
白榆很自信地拍拍胸口,“无妨,等查完姚楼,本郡主带你去消遣一番就不烦了。”
然而半个时辰后,姚楼的二层,白榆自己先消遣上了,周边围了两个伶人,给她倒酒唱曲。
她生得好看,伶人都愿意同她说话,男伶滔滔不绝地讲着。
苍清托腮坐在白榆对面吃果盘,也算是听了个明白。
这姚楼是今年初新建成的,‘酒醉银丝生’便是姚玉娘盘下这里后,从旧酒楼老板手上买下的方子,而那三样前菜之前的酒楼是没有的。
一楼吃饭观舞,二楼听曲消遣,三楼嘛是玩博戏的地方,只是想进三楼得有人介绍,生客是进不去的。
白榆从袖中掏出一锭金放在桌上,一脸豪横,“我们要去三楼,而且要见你们东家姚玉娘。”
苍清都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葡萄大小的金元宝被伶人收进怀里。
伶人脸上都快笑开了花,“好说好说,我们这就安排。”
不过可惜姚玉娘今日出城去了,所以并未见着,但一锭金作为敲门砖,苍清和白榆顺利到了三楼。
因为她们两个都是小娘子,所以身后还跟着四个男伶,带着她们走过一段长长的走廊后,推开一间不大的房门,进去后里面别有洞天。
“这里也……太大了。”苍清从未玩过博戏,在汴京时正值初夏,没有节日开关扑让她体验,小作坊更是不可能去。
但白榆不同,这毕竟是汴京城男女老少皆爱的游戏,她从小到大每逢大节就能体验一番。
她拉着苍清来到一张桌前,围着的娘子、郎君们虽大多身形消瘦但各个穿金戴银,眼睛油亮,玩得正是出九合和。
“今日我穆小娘子就带苍小娘子体验一下什么叫消遣。”说着白榆往桌上扔下一锭金。
苍清低声道:“我不会啊。”
“很简单的,摇骰子嘛,我教你。”白榆灿烂一笑。
那双像是盛满星辰的眼睛弯起,漂亮的脸越发明媚耀眼起来。
将她身边的男伶比了下去,倒叫对方看楞了。
苍清笑道:“绝不扫兴。”
也掏出一锭银扔到桌上拿来做注。
她们这边玩得高兴,却不知有一位穿华服的清俊男子,正在暗处面无表情地瞧着她和白榆。
第100章
几轮骰子摇下来, 苍清的一锭银成了数锭,她张口结舌,从未发现钱竟这般好赚。
白榆豪爽地朝身边男伶扔过去一锭金, “泸州好酒最是出名, 全数换酒。”
男伶依言下去,姚楼最出名的酒是玲珑清露, 也是姚玉娘独家秘方, 除了每月她在一楼跳舞那日, 其余时间只有在三楼的客人才有喝。
昨日正是姚玉娘每月跳舞之日,只不过送得那壶玲珑清露六人都没喝。
不多时男伶递上酒杯, 白榆接过一口喝完, 赞道:“果然名不虚传。”
她向来是被服侍惯了的, 也很会使唤人, 又对男伶说道:“给我们身边这小娘子服侍周道了, 本郡……本娘子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男伶很有眼力见,不用等她吩咐早给苍清也递来一杯。
杯中酒液清澈, 苍清拿近闻了闻, 酒香中竟还有一股花香,她抿了一口居然是甜的,只带着一点点辛辣的酒味。
她又喝了两口, 这哪里是酒, 明明是香甜可口的花茶饮子。
一口闷了,顿觉身心舒畅。
身边的男伶见杯子空了,又立马给她满上, 苍清连喝几杯。
玲珑清露虽然清甜,却是真酒,不知不自觉间就能叫人上头。
忽而听到身后传来吵闹声, 苍清回头看去,隔壁一桌有两位郎君似是吵将起来,其中一位膀大腰圆的郎君说:“十二郎,你今日还有什么可扑的?是不是该剐肉来扑了?”
“再来一次!我拿她做注。”被唤作十二郎的郎君将身边的女郎往前一推,“杨七,你不是瞧上她许久了吗?”
那娘子冷着脸,一句话未说,似乎是早就习惯如此。
博戏什么都能做注,车马,地宅,古董,美酒美食乃至身上的衣物用品,都可按估值来关扑,自然仆人美妾也不例外。
苍清听得皱起眉,可这与她并无多大关系,所以她又转回了头。
身后膀大腰圆地杨七郎讥笑,“你真当老子是捡破烂的?不过今日儿个就叫你心服口服。”
又听见那娘子的惊呼声,苍清没忍住再次回头,见杨七郎已经拉过那位娘子,他拔下腰间一把漂亮的匕首,在那娘子脸上左右比划,“这么好的一张脸,划哪里才能让老子高兴呢?”
杨七手中的那把匕首……
柄首是如意云形状的环首,剑格处镶有一颗明珠,好似明月发着荧荧微光,剑身通体刻有篆文,这真不是月魄剑的小剑版吗?
不等苍清细看突生变故,杨七一刀划在那娘子右脸上,娘子脸上立马出现一道狰狞血痕。
那娘子吃痛,落下泪来。
杨七一巴掌甩在她脸上,不耐地吼道:“哭啥子哭,老子运势都叫你这臭婆娘哭没了!”
十二郎气急,似也有些不忍,“还未扑,你就这么急?!”
杨七反手又是一巴掌甩在那娘子脸上,“你都下注了还废什么话,人早晚都是我的,老子想打就打。”
身旁也有其他人窃窃私语,“这杨七郎最是凶残,好好的人落他手里都糟蹋了。”
苍清冷下脸,问身旁的男伶,“那桌玩得是什么?”
问清怎么玩后,她从桌上抓起一把金银,转身走向杨七这一桌。
白榆玩得正高兴,没有注意到她,只有在她旁边服侍的两个男伶,跟上了她的步子。
苍清将银钱往桌上一拍,“我替十二郎下注,扑这娘子去处。”
被人横插一脚,眼见杨七要发火,却在看到她样貌后忍着未发,说道:“哟,你同十二郎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就问你敢不敢?”
“我杨七有何不敢?”他轻蔑地笑看她,“小娘子想要人需得五纯。”
意思是抛出的五枚铜板皆要在同一面。
这边玩得和白榆那桌又不同,对扑之人各出一物或几物作注,皆由对方来定铜板数以及纯数,一般四纯五纯为多。
双方之间不可相差太多,游戏开始前若是一方不同意所设纯数也可不扑,游戏开始后不可反悔,扑中者两方物品皆得。
杨七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斜眯着眼瞧她,“还得加注。”
“可以。”苍清指着他手上的匕首,“我不仅要人,还要你手中那把小剑。”
她这意思是我会赢你,两物皆得。
杨七依旧不屑,“哟呵,那你出什么?就十二郎家这小妾可够不上老子这把匕首。”
苍清将桌上银钱全数往前一推,“够了吗?”
杨七也将身前的银子往前推,语气轻佻,“钱谁没有?小娘子这么自信不如将自己押上。”
一旁的十二郎终于插上一句话,“这位小娘子你……”
“闭嘴。”苍清根本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她看不上这将自家小妾做注的人。
她从锦包里拿出个木盒打开放到桌上,里面是那颗可以杀死九尾狐的毕方丹。
冷笑道:“太上老君的仙丹,足够了。”
杨七伸长脖子瞧,“老子怎么知道是真是假?万一你拿假的唬我……”
“你不需要知道,反正也只是走个过场。”
“哟,你知道我杨七是谁吗?就敢强出头?”
苍清的语气过于狂妄,激得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的杨七哈哈直笑,他经不住激,手中匕首回鞘往桌上一扔。
“耍起!”
扬七率先往上抛出五枚铜板,待铜板掉到桌上,围观的众人一瞧,五枚铜板一个面,五纯。
众人这下都看向苍清,有人开始唉声叹气惋惜起来,“可惜了这小娘子一片好意。”
有瞧不起人的,“一个小娘子看着就不像话,也敢逞能。”
更有好事者开始起哄,“小娘子不如认输求饶算了,说不定杨七郎见你貌美,也就不要你的东西了。”
杨七嘿嘿笑着粗声应道:“东西可以不要,人得留下,我还未耍过这么好看的小娘子。”
他拿下流的眼神上下打量人,似乎已经开始想着一会要怎么折磨人,笑得越发猥琐。
十二郎和他的那个小妾脸色也很难看。
苍清不紧不慢,从男伶手里接过一杯玲珑清露,一口喝了。
三楼熏了暖炉,人又多,喝了酒眼下就有些热,她解开斗篷系绳,随意往后一丢,她身后的男伶眼疾手快接住斗篷候在一旁。
这不慌不忙又傲气的姿态,倒叫对面扬七和围观众人心里摸不准起来。
就在众人犹疑的目光下,苍清随手从桌上数出五枚铜板,往空中一丢,落下时一字排开也是五纯。
这
有人质疑:“这怎么可能!?做手段了吧!”
有人高兴:“小娘子可以啊。”
杨七眼里满是恶意地审视,“哟,下回可不会这么好运了。”他摸摸下巴上的胡茬,朝身后人递去个眼色。
众人都知这杨七手段多,为人又狠辣,眼下摆明了是记恨上,要弄人,不禁又是一阵唏嘘。
当都以为要重来一局时,苍清却说:“杨七是吧,你说要五纯我抛给你了,但我刚刚可没有给你定纯数,要我的东西得六纯。”
她根本不在意对面的人想耍什么手段,因为她不可能再同他来第二局。
苍清笑起来,“可你已经抛完了,所以你输了。”
杨七一怔,立马反悔,大声嚷道:“既然没说纯数那就不算,重来!”
苍清直接收掉木盒,又迅速抢过桌上的匕首,“懂不懂规矩?你既然已经抛出铜板,游戏自然就算开始了。”
“你得服输。”她几步上前,将那小娘子拉回十二郎旁边,又递给她一瓶大师姐独创伤膏,温声道:“外敷的,祛疤。”
说完转身就走,还不忘吩咐男伶,“把赢来的钱都给我带上。”
她总觉得自己使唤起人来也很熟练啊,莫不是以前也身居高位?
杨七不干了,伸出大手抓向苍清的肩膀,“批刮婆娘!老子让你走了吗?”
苍清往旁边一避,对跟在她旁边的男伶说道:“怎么?你们这里没有管事?让人这么闹?”
姚楼三层的管事马上就出现在眼前,可杨七横行惯了又是常客,他不依不饶嚷嚷着要继续,管事便凑到苍清跟前说好话,摆明是瞧她一个小娘子比杨七好说话。
“小娘子您看……”
苍清今日本就心烦,杨七还非不长眼,她从口袋里又摸出十枚铜板,对着那杨七脚下掷去。
一股劲风刮过,铜板斜插在木质地板上,十面字整齐划一斜着朝上,吓得不做防备的杨七一激灵,这准头若是差些,脚指头是不是就没了?
苍清对着杨七冷声道:“赏你的,还来吗?”
她看得出杨七有博戏的手段,就是六纯他也没放在眼里,但苍清此举意在警告他,这铜板能扎在地上,也能扎在他身上。
这毕竟是姚楼姚玉娘的地盘,不是他杨七的,杨七冷哼一声不再嚷嚷,只低声嘀咕,“给老子等到起。”
苍清听见了但她听不懂蜀地方言,不再理他,自顾在场内绕了一圈,看看别人都玩些什么,最后走回白榆所在的那桌。
结果刚刚走时还堆满的金银,此时都去了对面。
“这……”
看着气红眼的白榆,苍清安慰道:“无妨,将我的分你。”
白榆是身居高位的郡主,想来从前在汴京玩时,总有一群人围着哄着,即使输了估计也是做做样子,最后总会满载而归,从未吃过气。
她示意男伶将刚刚扑来的金银放到白榆面前,刚放上,白榆豪横地将半数银钱往前一推,“再来。”
苍清张张嘴,心生懊悔,自己这死手怎么就慢了一步呢?
郡主这手速定然是练过的!这速度都比得上发暗器了。
苍清是不会和小郡主置气的,于是她迁怒于人,不客气地瞧向对面那个赢走最多的人。
一身锦衣玉带的郎君,长相清俊,鹰鼻深目,没有城中人常见的瘦弱样。
瞧着雍容华贵,身上傲气十足,不像是普通的衙内公子哥,可若是皇亲国戚,恐怕白榆不会不认识,毕竟送去道观养得也就九皇子一个。
苍清不免心生警惕。
果然这次白榆又输了,苍清按住她要下注的手,“别玩了,该走了。”
不想对面那华服郎君开口了,“这就要走?小娘子如此没气性,输掉的钱不想拿回去了?”
他随口一激,对于喝了酒的祈平郡主来说,就是扔了个火药,白榆抽出手快速将桌上剩余的钱往前一推,“来!”
苍清扶额,她这个动作就是代表游戏开始,拦是拦不及了。
对面华服郎君朗声笑道:“娘子爽快,不如我们两个单来一局,你赢了,我这边所有的银子都归你,你若输了……”他伸手指向苍清,“我要你身边这个小娘子。”
他明明在笑但眼里全无生气,好像其实他并不在乎这些人和事。
若说刚刚杨七说这话苍清还能理解,可现在白榆就站在她旁边,只图美貌显然不是,如果不是真的为了人而来,那便是有所图谋,要说物她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是浮生卷。
这事不能拿来开玩笑。
白榆也说道:“不行!我拿自己”
她话还没说完,苍清捂住了她的嘴,直到她安静下来才收回手。
苍清也有醉意,虽然只喝了几杯而已,但她甚少喝酒,且玲珑清露后劲很大,现在开始上头了。
她缓了缓神,朝对面人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这钱我们不要了,认输。”
她拉起白榆转身就走,身后那华服郎君懒洋洋说道:“你们找得东西我知道在哪,我再加这个消息做注,如何?”
他说话时语气平和,态度客气,但依旧难掩那股疏离的冷傲之气。
苍清脚步顿住,重新转回身,双手撑在桌上,直视着对面华服郎君的眼睛,半晌说道:“报上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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