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结盟合军;爱人兄弟


    那日灰云盘旋, 闻太师和几个文臣站在朱红宫廊下,连隆谦都去了,他虽心里不愿但还是得装个样子, 一直到消息传回,谢辞殷罗两拨人先后遁离嘉州。


    玉带河侧风很大, 呼呼吹了半天有些冷,闻太师站得久了双腿有些打颤, 他颤巍巍狠狠一拄木拐:“别追了,都回来。”


    差不多, 可以了, 当务之急,并不是这些事情了。


    先前闻太师等人已经准备了大半的逼皇帝退位而后扶持皇太子登基的计划, 再不用说, 随着老皇帝而四位皇子的死去就此消弭无踪了。


    李弈就站在宫廊下的台阶上, 商容几个扶着闻太师急急转身,风呼呼吹着,他一直和煦的神情不禁敛了敛。


    闻太师很快出手了。


    有些事情不用引导, 百万大军分崩瓦解之后, 几乎各方小势力先后站队, 短短小半个月时间, 基本上, 是呈八大势力稳立并立之势了,其中包括谢辞和孤零零在原地的朝廷大军。


    这一次北戎大军掠侵京师, 几乎是整个天下的兵马都勤王大动了,合计将近一百四十万大军。


    都很微妙停留在黄河以南, 和北戎对峙, 大家也没走, 也没动。


    谢辞人在醪河东营,嘉州消息不断,他知道闻太师在老皇帝驾崩和诸皇子薨逝的当天,立即在宗室选了一名年纪很小的宗室子,推他登上皇位,稳住了朝廷。


    闻太师谁也没追究,甚至连谢辞的通缉令都没有发下去,一待七方势力稳立之势明朗,政事堂内阁经过夤夜争吵详谈,次日中午之前,七列的宣旨队伍就开城门奔出了嘉州了。


    ……


    宣旨队伍来得很快,昼夜不停赶路,在翌日傍晚即抵达的醪东大营。


    谢辞坐了片刻,起身带着他麾下的人直出辕门,拂了拂氅衣,单膝跪下去。


    宣旨太监是一个很生面孔的中年宦官,身穿四品宦官袍服,簇新,显然是刚刚上任的,他望见隆谦了,但也只当看不见,展开明黄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圣贤治国,皆仰赖贤臣能将辅翼,朕闻谢卿勇武过人,治军有方,曾有大功于社稷,……


    “今,御旨册封朔方大都护谢辞为武成王!封地为:原所领的,自灵州东隅卑县起,至姑臧山封州明县一线为界,朔方之地。钦此!”


    宣旨太监左右还各有一名捧着锦匣的头领太监,已经摆开架势,宣旨完毕,旋即把锦匣的盖子掀开了,左边一个捧着黄金宝册,另一个捧着新铸王爵金印。


    天光之下,明黄和金灿灿,夺目非常。


    没有废话,出乎所有人意料,弑君叛逆一句不提,直接册封谢辞为武成王。


    并且,竟把整个朔方都封给他了。


    谢辞有些错愕,霍地抬起头。


    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面面相觑吃惊,半晌,谢辞俯身:“谢主隆恩。”


    他接了旨,和宝册金印。


    他给隆谦使了个眼色,隆谦很快就打听回来了,同时受封的其余六大节镇,全部都和他一样,加封了王爵,并给了实封的封地,即是他们原来的实际管辖老巢大本营。


    朝廷大军的领军主帅们,也一律重封,世袭罔替。


    谢辞久久伫立,垂眸看了手上的金册王印一眼,不禁长长吐了一口气:“闻太师确实了不得。”


    他亦不禁有几分心潮滂湃。


    不是因这个王爵。


    王爵让他们名正言顺,实封是实打实的一步到位,从今往后,不管将来如何,各方势力统帅和经营他们所属之大本营,将没有任何争议。


    此举意义非凡,可以说,顷刻将先前老皇帝留下的矛盾弥消大半,一下子将诸军阀的那股劲又凝聚起来了。


    ……


    闻太师老姜弥辛,没了老皇帝掣肘,一出手,全部封王封侯,并全部都给了实封的封地。


    嘉州朝廷因为老皇帝及四位皇子全部被刺杀身亡,一下子乱哄哄的,但闻太师根本无暇理会这些,他现在最重要的是驱逐北戎,其他都是不重要的。


    现在不适合太有主意的成年皇帝,老皇帝驾崩当天,他迅速挑选一名宗室幼子继位,稳住朝廷和大义上的名分。


    抗击北戎,必须要有领头的,这非朝廷不可。


    所以这个已经失去大半大军掌控的朝廷,也必须立马立起来。


    然之后,他令铸金册宝印,遣使册封诸节度使和大都护为王,麾下封侯无数。


    怎么说,哪怕大家知道诸雄并起的时代来临了,但也不过刚刚迈出这一步,大家都光做不吭声的,就是因为大义上不占理。


    但闻太师直接让他们名正言顺了。


    旧观念还没去,朝廷的承认意义非常重大。


    一下子就将先前那些嫌隙都尽去了。


    说实话,他们也是愿意抗击北戎才昼夜不停急行军来的,是老皇帝给他们一巴掌打醒了。


    现在闻太师一下子又将他们的士气提回来了大半。


    紧接着,闻太师不顾年老体迈,亲自颠簸飞车赶到各军营中。


    他去不了全部,去了三处,其余四处让商容和伊仲龄和小弟子赵信河去了。


    闻太师很快促成了一场八方会谈,就定在四月初一。


    雨水浸润的地面已经快干透了,赶在此之前,七方大势力必须组成盟军。


    不管什么事情,等把北戎打败撵出国门去再说。


    ……


    谢辞这边是隆谦的小师弟赵信河过来通知他,赵河信今天才二十出头,是闻太师晚年才收的小弟子,不出仕的,这次连他都拉出来使了。


    四月初一务必前往汜水平原会谈结盟,共抗北戎。


    谢辞颔首:“谢某人必到!”


    目送赵信河匆匆远走,谢辞面前还放着昨日接的圣旨,一线阳光终于露头了,微微的金色落在帅帐的支起的大窗之上。


    帅帐的位置很高,他可以望见黄河支流醪水的河水奔腾不息,东望萋萋芳草的原野一望无际。


    谢辞吩咐:“准备一下,我们动身前往岙岗。”


    会谈的具体地点是汜水平原偏东的岙岗,四月初一就是后天,必须马上出发了。


    秦显陈晏贺元苏维庞栎隆谦梁芬等人一待赵信河离开,立马快步登上石阶,进了主帐所在的木阁楼二层。


    所有人都面露喜色,精神大振,原本他们还在商议,该怎么样才能促成八大势力合一联手呢?谢辞现在身份尴尬,他们原本还商议好让隆谦回去找闻太师。


    未料,闻太师已经出手了,并且雷霆万钧的力道。


    可以看得出来,闻太师一心一意驱逐北戎,甚至连大魏都放在第二位了,即便他那样的身份,估计要承受的压力也很大。


    把朝廷变成小朝廷了。


    隆谦已经卸下铠甲换上一身蓝布衣准备出发了,现在不用去了。


    谢辞对闻太师钦佩至极,他拍了拍隆谦的肩:“你有一位好老师!”


    隆谦一下子露出笑,这个刚毅青年眉目舒展,他说:“确实如此。”


    大家都不禁笑了起来了,秦显陈晏苏桢几个勾着隆谦的肩,用力拍他:“你老师真了不起!”


    隆谦仰头,笑:“是啊!”


    站在边上也顾莞也不禁笑起来了,和谢辞对视一眼,不过嘛,要是她有个这样的老师,她也骄傲啊。


    当真是了不起。


    和谢辞一样。


    她眉眼不禁弯了一下,偷瞟了他一眼。


    那个人轻扶腰侧雁翎细刀,身姿挺拔眉目肃然,微微有些轻快,阳光落在他的半边身上,黑蓝薄氅披下一个刚健的弧度。


    她心里有些惬意,这个人,是她的了呀。


    ……


    八方会谈在四月初一拉开帷幕,很快开始,也迅速达成一致协议结束。


    太阳一出来,地面的积水在肉眼可见的蒸发变干。所有节镇的军阀势力在见过闻太师商容等人,表示同意之后,马上就动身赶往岙岗了。


    岙岗本地的一个不大的野庄,嘚嘚马蹄声如同滚雷,每人各带数千精锐骑兵和麾下心腹大将,兵马就放在庄子之外,各自翻身下马,带着近卫与心腹大将快步入内。


    有荆南节度使和剑南节度使朱照普和杨恕,青州节度使汤显望,河阳节度使高巍,范卢大都护萧山王李弈,镇武大都护胡东阳,朔方大都护现武成王谢辞。


    朱照普和杨恕都是四旬的南将,身材一个高大,一个略矮实敦厚些,但都很健壮,一个皮肤麦色,另一个皮肤最白,现封铖南王和饶城王,目光凌厉,威势摄人。


    其余的青州节度使汤显望、河阳节度使高巍、镇武大都护胡东阳,皆是河北和北军出身大将,面相和气质粗犷些,或内敛或摄人,反正都是一方掌军的人物,气场各不逊色。


    三者分别封为武定王、瑄功王和镇武王。


    庄子的正厅很大,已经洒扫得干干净净了,两边点亮了四个枝形连盏灯架,室内光线很足,中间放了一条长长的大案,上首一张太师椅,然后长案两侧共放了七张楠木大椅。


    椅子样式都是一样的,座次也没排,大家各自入座就是。


    不过总体来说,大家都挺和气的,互相礼让一番就入座了,因为目标一致,且大家都觉得自己挺有大义的。


    唯独闻太师老了许多,他这个年龄了,连月熬夜难以入眠,这半月后昼夜不停的思虑和各地奔波,肉眼可见地苍老了很多,连腰背都佝偻下去了。


    大家都很敬重闻太师的,纷纷请安问候,闻太师拄着拐杖颤巍巍站起来,“都坐,都坐!老夫尚安,谢诸位挂心。”


    闻太师皱纹稍稍舒展,终于露出了近段时日少见的一丝轻快之色,不过很快的肃容起来了,他被扶着坐回首位之后,竭力挺直脊梁,苍老的声音道:“诸位,炎黄子孙,中原大地,岂可让胡虏外寇所践踏!如今春雨已尽,地面渐渐干,我们应当迅速合军,北渡黄河,趁北戎立足未稳,将其击溃驱逐出国门啊!”


    闻太师说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话,激动时面露痛心急切,用力驻着木拐,他很焦急。


    闻太师的压力确实非常大的,一宿一宿难以成眠,头发都稀疏了很多,但他硬是咬牙坚持住了,终于重新促成了百万联军再度合盟。


    大家也没有太多废话,剑南节度使杨恕率先道:“驱逐鞑虏,理应如此!否则我杨某人就不来了,但听太师调遣!”


    闻太师已经非常明确表示,合军粮草由朝廷倾力全包,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可以说是非常敞亮力道十足,这大家答应得更加痛快了。


    青州节度使汤显望:“我没有意见,北渡黄河抗击北戎,确实越早越好!”


    荆南节度使朱照普:“太师所言甚是!”


    高巍、胡东阳、李弈,谢辞就更不必说了,一抱拳:“驱逐外寇,我辈分内之事!”


    就算有私下的问题,能来这里该解决的也已经解决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他们把大致进军方式的商量妥当了,近卫端来酒,大家割开一点指腹,一滴血落在酒碗里。


    进军圣旨为名,实际就是合军盟书,一一宣读,大家利索接过自己的那一份,并在誓师锦帛签上自己的大名并用印。


    举起酒碗,站起一仰而尽,“啪”一声干脆利落将酒碗掷在地上!


    “好!好!”


    闻太师也一口干了那碗酒,呛咳了两声,泪花都有些出来了,商容赵信河隆谦几个赶紧想去扶,他拂开,竭力站直,露出笑容,“好极了!那我们就刻日进军!!”


    ……


    八方合军联盟结成,将分四路北渡黄河进军,当天就定下来了,大军明后天开拔!


    连渡船朝廷都包了,分派到各路,已经在调征的路上了,这两三天就能到。


    这场会谈中午开始,申时宣告胜利结束。


    闻太师这把年纪,又喝了酒,一完成之后,就剧烈咳嗽了起来,商容几人赶紧扶进去歇着。大家也不在意这些,只让闻太师务必保重,两两商议好细节,当天就离开岱岗。


    顾莞没有化妆,她现在也不用遮遮掩掩,真容示人,就一袭近卫的黑甲,和谢云他们站在谢辞后方的靠墙位置。


    这个位置挺不错的,整个会谈长桌尽收眼底,闻太师咳嗽起来潮红,但不咳潮红褪了又脸色泛灰,憔悴苍老,看得顾莞为他捏了一把汗。


    唉,闻太师可千万撑住了,抗击北戎要是没了他领头,真还不知会怎么样。


    她视线在闻太师身上移开,转了一圈,很快就落在李弈身上了。


    李弈一身紫衣箭袖蟒袍,是诸部唯一没有穿重甲的,身姿颀长,矜贵英伟,穿一袭锁子银甲半甲在外,一手撑着下颌,隐隐的戎马铁血中带着几分清贵优雅。


    他就坐在谢辞隔壁座,那么凑巧,两人也是分在同一路进军的,自刚刚抢修完成的醪水邑大码头北渡黄河,在苍州上岸。


    散会以后,大家站起身,都寒暄了几句,之后陆续转身离开大厅回去了。


    谢辞和李弈先后站起,其实不独顾莞留意李弈啊,在场的所有人都留意李弈了,哪怕李弈微笑低调一直都没挑头说过话。


    但,他真的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了。


    他居然不声不响,成为一个大佬。朝廷那边没占上便宜,局势变动迅速闻太师大封诸王要全力北上讨伐北戎,百万分兵又把他老底直接揭出来了——他是范卢大都护,分兵之后,芜州、汾州、江州、宜州、杭越多地的节度使直奔范阳麾下,甚至杭越、泸槐这样的本身归属朝廷直辖的地方兵所都有分营校尉领着本部的兵马而来。


    局势变化成这样,他忖度过后,离开嘉州,直接回自家领军去了。


    李弈麾下兵马二十二万,在如今七大节镇当中,他居然是属于中上。


    局势让潮水退下去,大家实力显露出来,李弈才是本届最大的黑马。


    谢辞顾莞他们先前已经讨论过了,诧异是诧异,但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李弈也相当坦荡,大大方方站起和大家打招呼颔首,矜贵优雅,进退有度。


    他和谢辞就坐隔壁,两人先前一直是盟友,握拳击了一下,谢辞挑眉:“共抗北戎?”


    李弈和谢辞对视一眼,道:“那是当然。”


    结合先前两人交集的始末,北戎是共同敌人这毋容置疑的,这就行了。


    两人微笑看着对方,碰拳对视,互相点了点头,李弈微笑俊美优雅,率先下了台阶迎着田间等人去了。


    田间等人等在外面,也看见站在廊下黑甲蓝披的谢辞,卢凯说:“王爷?”


    阳光落在庭院里,芳草错落一丛野生蔷薇攀上墙角,李弈微微摇摇头,“走吧。”


    一行人快步而去。


    谢辞差不多是走最后的,他立在廊下,目送李弈的深紫亮银的背影跨出院门,一直沿着台阶直出。


    他侧头,和顾莞对视一眼。


    顾莞挑了挑柳眉:“你说,咱们和他多久会变成敌人?”


    “驱逐北戎之后吧。”


    谢辞耸肩,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现在就够多事的,先打了北戎再说!


    两人不疾不徐,并肩往外行去,不是自己的地盘,两人也没什么亲密举止,只是看一墙怒放蔷薇,他忍不住伸手采下一朵,捏在手里把玩着,实际想回去送给她。


    顾莞忍不住笑了,她悄声说:“我喜欢那朵大红的。”


    谢辞斜瞟了一眼,把手上那朵扔了,换了把攀在矮树树枝那朵最红的摘下来。


    她忍不住哧哧笑了两声。


    庭院很大,两人沿着碎石子地面往外走,不时能听见身后的思索动静,回头望了一眼,是端着刚煎好的药待众人走后匆匆往里面去的僮仆。


    谢辞低头把玩了手里的蔷薇花半晌,他说:“把北戎击溃打走之后,内战是胜是败,我认。”


    他和他身后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这是最底线了,只要完成了这一点,他也有颜无愧去见父兄了。


    他说:“李弈这人有手腕,就算为了自己的基业,想必也会好好治理这个江山的。”


    只不过,谢辞话锋一转,“当然,我还是想胜的。”


    理想和柔情,他小声说:“将来,我想把我们的东西传给儿子。”


    他眼睛微微弯了下,立即溢出无声的欢喜和期待,他连忙补充:“女儿也好。”


    顾莞忍不住笑了,她小声说:“儿子是儿子,女儿是女儿,我们是我们,不一样的!”


    居然讨论起孩子了,艾玛,感觉好遥远啊,想象不出来。


    只不过吧,真有了孩子的话,孩子有孩子人生,而真正牵手一生的人是他们,这个小圈子,孩子有交集,但终究是唯有两个人的。


    她笑了起来,小声:“等做好了你想做的事情以后,到时候,咱们一起看遍大好河山!”


    她脸庞如玉,在阳光下亮得发光,嫣然一笑红唇灿烂,这两句私密又甜蜜,语意有一种无声炽热的缱绻,谢辞听得心花怒放,唇角都翘起来了,他一连说了两个好。


    “嗯,好,好!”


    你说得都好!


    ……


    谢辞今天心情真的很好,金灿灿的阳光落在庭院的石子路上,他和顾莞窃窃私语,一脚跨门青石门槛,便看见静静站在门外大树下的荀逍。


    荀逍一身带兜帽的棉布长袍,身影高高瘦瘦——大家商量过后,虽说会谈基本不会有什么危险,但谢辞到底轻兵简行出门,就想荀逍跟着一起去。


    荀逍没说什么,就默默跟上了。


    他觉得自己仪容不好,担心影响谢辞的形象,走到院门外的时候就停下,就这么不远不近守在院门外面等着。


    谢辞快步下了台阶,一手勾住荀逍肩膀,两人并肩而行。


    荀逍有点不适应当焦点,他已经避在角落很长时间了,他有些不安动了动肩膀,忍住,和谢辞一起并肩往下走。


    谢辞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彼此间最开始的那些互相不喜和排斥,早已烟消云散了,他说:“荀逍,第七营的夏玢受了伤,这两年怕是都回不来了,你领第七营如何?”


    荀逍蓦地站定了,他侧头诧异看谢辞,谢辞鼓励冲他点点头。


    谢辞这是提议他当回将军。


    荀逍一下子有些无措,他从没敢想象过,不禁垂了垂眼睫,避了一下谢辞的目光,他抬起眼:“……不合适的,我,我复仇就好了。”


    “有什么不合适?”


    谢辞“哎”了一声,他直接说:“沙场征战的,谁身上没点上伤?”毁容都正常,大家司空见惯,只要荀逍不在意,这是没问题的,“荀逍,你可以的!”


    他余光望见跟在秦显身后出来,站在院门另一侧,一身近卫软甲的秦文萱,他拍拍荀逍的肩,压低声音:“你不为了自己,也想想文萱。”


    总不能,什么都没有,让秦显怎么乐意把闺女嫁给你!


    吃糠咽菜?走江湖?还是劫富济贫?


    当然,谢辞能给荀逍钱财物质的长久支持,但相信这不是荀逍愿意的。


    这意义也完全不一样。


    荀逍忍不住定住了,他蓦抬头,捏了拳头半晌,他哑声说:“好!”


    他声音甚至有些压出来的哽哑,听着比平时要更嘶几分,都有有点变音了。


    谢辞清晰地看见,荀逍眼睫正常和另一边那只红疤扭曲的眼睛,同时浮起一抹泪光。


    都是为了文萱。


    为了他们爱的人,好好奋斗。


    谢辞展开双臂,用力和荀逍拥抱了一下,荀逍也用力拥抱他。


    谢辞说:“仇我们一起复,把荀逊那个狗杂种翻出来宰了!”


    荀逍牙关有些咯咯作响,他竭力控下了,用力点了下头,哑声:“好。”


    两人拥抱片刻,谢辞拍了拍他的背,松开,冲顾莞招了招手,顺便把秦显秦永寇文韶等人都带走了,把空间留给荀逍和文萱。


    秦文萱就站在院门另一个,他们的对话她隐隐约约地听见了,荀逍转头一刻,她控制不住,眼泪唰一声就下来了,她捂住嘴巴,忍不住哭了出来。


    真的太不容易了。


    荀逍迈出这一步了。


    她知道他都是为了她。


    有一种拨开灰云终见青天,她跋涉了太久太久,终究等来了绿洲,是怎么样的一种难以自抑的心情?


    泪盈于睫,难以抑制。


    荀逍也哭了,竭力睁大眼睛,但眼泪抑制不住滑下来,他一个箭步上前,捏着拳头半晌,轻轻展臂,拥抱住秦文萱瘦削的身躯。


    “我,我会努力的。”


    挣下功勋,和你在一起。


    秦文萱眼泪哗哗而下,她用力点头,“好,好好!”


    ……


    两人相拥落泪,大家都很体贴,没有去打搅他们,只郑应留着,体贴守着大树旁,朝廷的人出来他可以拦一拦。


    终究在外面呢,荀逍也是个大男人,两人哭泣拥抱半晌,荀逍给秦文萱抹眼泪,秦文萱就露出笑脸。


    又哭又笑,自己抬手抹眼泪了,也给他抹。


    她伸手触在他烧伤的那一边脸抹过,他攥住她的手,按住贴了他的脸一下。


    到底是件开心的事呢,这里人又多,两人很快收拾好情绪,笑着给对方擦干净眼泪。


    秦文萱牵着荀逍的手,荀逍也没有甩开,两人快步赶上大部队。


    前头谢辞和顾莞的背影,两人边走边说,时不时相视笑一下。荀逍深吸一口去,平复一下情绪,他很快上前,和谢辞并肩而行。


    顾莞回头冲秦文萱笑了一下,她退后一步,和秦文萱并肩一起走。


    荀逍回头看了一下她们俩,冲顾莞点了点头,顾莞回以一笑。


    荀逍上来是要说正事的,他沉吟半晌,对谢辞说:“要慎防北戎分化盟军。”


    谢辞顷刻肃容,他点了点头:“我知道。”


    盟军结盟不易啊,闻太师竭尽一切,军心可以说是达到能达到的顶峰了,但终究和以前比,还是差了些。


    他思索半晌,还是叫了谢云,“你去给闻太师递了个口讯吧。”


    不管怎么,多注意防范总不会错的。


    不过顾莞转头,她冲那边点了点下巴,说:“我们要不要等一等,李弈刚进去了。”


    李弈回头取了私人的大包小包,应当时滋补食药的东西,刚侧身从偏门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荀逍原书里,可是鬼手,谢辞的第一军师。


    其实说到底,都怪死去的老皇帝,可能在其心里,他的天下没了,甚至北戎得了他还要快意些。


    再也没有比这还恶心的人了……


    来了来了!昨天有宝宝问冯坤,其实他在,就在这军中的,后面会出场的。


    也是超级肥肥的一章呢,午饭吃了吗宝宝们,阿秀出差中哈哈,下午就回去,心心发射!明天见啦啾咪~ (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Agony”扔的地雷呢,笔芯笔芯!


    ^


    以及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们,亲一个~


    第97章 所有人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午后的阳光正炽, 半开的侧窗外杂生的攀藤一片苍色,能听见围墙外兵马鳞动的声音,咴咴踢踏各节镇正渐次离开岱岗折返临时驻地。


    野庄不大, 除了正厅,后头的二进院匆匆洒扫铺上从马车上搬下来的简单被褥衾枕, 闻太师半卧在床头上,被扶着喝下碗药咳喘声才稍平复下来。


    其实荀逍和谢辞正在说的问题, 闻太师也知道啊,但老皇帝做得太过了, 哪怕老皇帝现在还活着并且洗心革面, 都没法解决他制造的这个问题了。


    闻太师苍老的面庞皱纹沟壑,他盯着半开的侧窗, 花白的眉头下神情藏着几分深深的忧虑。


    他长长叹了口气, “只盼着这次北伐, 一切顺利。”


    他真的很担心自己活不到战事结束。


    闻太师打起精神,不行,他一定得撑下去。


    想到这个, 他似乎精神几分, 撑着床头坐直了几分, 商容和赵信河几个连忙上前扶他。


    “会的老师, 一定会顺利的, 您趁着这几天,定得先好生歇一歇, ……”


    正说话间,李弈来了。


    李弈去取了专程带来的温养滋补的药材和食疗干货, 这些东西明面带进来不合适, 于是他便等会谈结束之后, 才折返取了从偏门过来了。


    大大小小的油纸包和匣子,也没用什么名贵的匣子装,能不用匣就不用,实在需要的就用普通的薄松木匣,简朴,轻便,方便闻太师携带。


    他把大包小包放下,坐在床头边关切问:“闻老师,你如何了?”他打开专程配好的药丸,“这是专门找大夫配的,生津止咳养元,一天三次,如果御医认为合适,您定要天天服。”


    大夫找的都是好大夫,医术不逊御医的,配药的有一朵李弈前年珍藏下来的天山雪莲,是真的对症好药。


    另外他还带着鲞鱼干,鲞鱼甘平、开胃、暖脏、补虚,最适宜体虚和年老者食补的。


    闻太师微笑点头:“你有心了,都是好东西。”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李弈握住他的那只手。


    李弈也没有久留,毕竟闻太师身体不怎么舒服,需要多休息。


    李弈很快就离开了,伊仲龄去送,两人边走边说,沿着廊下往侧门绕了出去,说话声渐渐远去。


    商容和小师弟赵信河对视一眼,屋里的人面色多少有点复杂,商容语气诧异:“范阳兵马不少啊。”


    真没想到。


    闻太师没说什么,盯着窗外在阳光下攀藤的牵牛花,轻叹了口气。


    末了,他说:“多少都好,总之,合力把北戎打出去了就好。”


    商容等人点头,确实如此,便不再说这个话题,“老师,您躺下睡会吧,若有要事,我们再喊您。”


    “……嗯。”


    ……


    顾莞和谢辞已经放马疾行在青青的原野之上了。


    小河流水,远方青山巍巍,一路行至星月高上,找了个有河有大片平整地方的小村落,便停下休整。


    顾莞牵着马沿着河边走了一段,放开手让大黑马跑到河边去喝水吃草,她摸了摸下巴:“嗐,谢辞,你说冯坤是哪个?”


    殷罗在军中,那冯坤肯定在,就是不知道,这六大节镇,哪个是冯坤的?


    谢云已经去村落里找了几户人家,说可以雇宿了,谢辞本来是不愿意搞特殊的,但一想顾莞,他就同意下来了。


    放开马,让两匹马撒欢去喝水吃草歇一歇,他跟着顾莞,沿着河边往小村方向行去。


    差不多要拐进村道的时候,顾莞凑过来小声说:“还有李弈。”


    想起李弈那大包小包,她说:“你说李弈是不是打朝廷大军的主意?”


    谢辞说:“朝廷大军又不是闻太师的。”


    哪能说给就给啊,朝廷那边和他们不一样,说到这里,谢辞叹了口气:“闻太师够不容易的了。”


    主意肯定有打,但谁知道是什么呢?


    顾莞想想,那倒也是哈,算了,不说这个话题了,两人已经拐入村道了,席地休整的兵士回头看不见,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在半旧的村道里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她嗤嗤笑了一声,用胯骨碰碰他,撒娇:“我好累~”


    谢辞半边心尖都发麻了,月光下,对着顾莞笑靥如花的弯弯眼睛,他小声说:“我背你?”


    他说话的时候,赶紧回头望了眼,没人了,也望不见河边席地的亲部了。


    他这紧张兮兮的样子,顾莞哈哈大笑,一蹦扑上他的背,“驾——”


    他立即俯身一个马步,抄起她的腿弯,配合着她的声音,小跑起来了。


    月光银纱般撒下来,落在两人的身上,不高的清脆笑声洒在弯弯的村道上,高处的风景果然不一样哈,顾莞昂首左顾右盼两下,搂住谢辞的脖子扑上去咬他的耳朵,轻轻啃一下,谢辞整个人一个激灵,差点喊出声,然后听到她喷着热气在他耳边嬉笑着小小声说:“今天,咱们不算在军营了吧?”


    谢辞被她说得心尖一颤,脚趾都蜷缩了一下,浑身热血突然往一个地方涌。


    ……今天,严格来说确实不算。回去也没来时那么赶,可以睡半晚。消息已经发回去了,昨夜一宿没睡赶路,可以的话今夜可以休息一下,毕竟人不是铁打的。


    所以他们停下来了。


    谢辞霍地回头,顾莞已经吻他了,他“唔”一声,吻了回去。


    他想吗?他当然想的,被她这么一说一亲,他整个人热血都快燃烧起来一般。


    他手一托,顾莞转到他身前,两人用力亲吻着对方。顾莞后背贴在黄土夯的围墙上,谢辞呼吸紊乱,他听见村舍里外谢云他们戍守的位置,他托着她的大腿腾身一跃翻进后墙,两人推开后窗,从后窗翻进屋内。


    唇没离开过彼此,昏暗的小屋子里,顾莞拉开他甲胄的口子手往里伸,谢辞动作也不禁用力起来了,两人用力扯扯对方衣服铠甲,翻滚倒在不大的架子床上。


    月光洒在木窗的窗台外,屋子里温度却迅速攀升,很快传来架子床的晃动咯吱声,又重又急,撞翻一切似地燃烧起来。


    一直过了许久,月上中天,才渐渐平息下来。


    荀逍来过一次,没出声回去了,谢云他们都没察觉,不过谢辞听见了一点呼吸声。


    荀逍小寐了半晚上,快寅时的时候,他提前一点动身,去数里外的小山里采了野果放在秦文萱窗台上,之后沿着不大的村道,一路走到谢辞休息的村舍外。


    这是边缘的第一间,荀逍一路往前走,走到小巷尽头,便望见不远处睡着不过快醒来的亲部营地了。


    夜色还是沉沉的,不过一线月亮已经移到另一边天了,他站了没一会儿,谢辞就推窗出来了。


    顾莞还睡着,他给她掖了掖薄被,推窗一翻,人就立在墙外,出来后,眉目那点柔色就褪下去了。


    荀逍其实今天中午那句话还没说完的,不过当时两个女孩都在,他就没说了。


    谢辞行至他身边,两人盯着已经开始夜色下渐渐苏醒的营地,荀逍偏了下头,嘶哑的声音说:“如果我是呼延德,我就会用阳谋。”


    谢辞呼了口气,“我知道。”


    他肃容:“所以我们要做的,是务必稳住战场,不能让其往青州和河阳偏移。”


    青州节度使汤显望,河阳节度使高巍。


    黄河以北太行山以东,也即是目前北戎已经占领过半正盘踞的燕南平原,汤显望和高巍的地盘,正好一东一西。


    战场对辖地毁灭性伤害,不用多说,若是持久大战的话,恐怕打完了也要完了。


    谢辞和荀逍对视一眼,目光都沉重。


    这是王朝沉疴,这情况哪怕老皇帝没问题并且还在位,都是无法避免的,两厢合一,成了最大的隐患了。


    站了半晌,谢辞和荀逍侧身,两人拥抱了一下,谢辞吐了口气拍了拍荀逍的背,松开,他问:“铠甲还合身吗?”


    谢辞只要戴甲出行,近卫都带有备用甲胄,他把这套给荀逍了。


    荀逍点头:“腰身略宽,其他合适,已经在改了。”


    月夜下,两人说完正事,聊起了其他。


    声音不高,但围墙低矮后窗又近,顾莞听见了。


    顾莞其实醒了。


    她侧趴在屋里,笑容也下来了,不禁暗叹口气,多少有些担心,理想很好,实现千难万难。


    她对最终结果是乐观的,但过程中还是难免会很担心啊!


    ……


    可往往事情,就是向着最不想的方向发生。


    四月初三,冠以朝廷名义的对北戎的第二场大战正式誓师开拔。


    先前发生的事情太多了,现在俱用一场誓师大被掩过去,大军重新合作一股,兵锋百万,分作四路,浩浩荡荡奔赴黄河北上,旌旗招展,隐天蔽日,这让整个大江南北都大松了一口气。


    不管官方民间,消息灵通的人士有的是,现在就连各地茶坊酒馆的说书先生都闭嘴了,要说只说最新战况。


    在这样的万众期盼之下,大军士气高昂,于四月三日抵达黄河南岸,迂回观察至次日,开始渡河。


    与大魏这边的谨慎昂扬相比,北戎方即是严阵以待了。


    北戎王呼延德密切关注这河南的消息,信鹰飞鸽簌簌不断,但带来的都不利好的消息。


    谢辞的弑帝弑太子,以及没了老皇帝掣肘的闻太师的连续大手笔,可以说,一下子粉碎了北戎王呼延德前期所有战略部署。


    他当时一脚踹翻王案,暴怒:“可恶的老东西!怎么还不死?!”


    真好果断的一个谢辞,好厉害的一个老东西!


    一直到大魏百万大军重新聚拢了,并且迅速集结北渡黄河,兵锋直指位于齐州至金州一线的北戎王庭大军主力。


    北戎大营中。


    呼呼的风声刮过齐州三层高的红顶箭楼,庞大的北戎王庭大营如虎狼般蛰伏着往四面八方延伸出去,一眼不见尽头。


    呼延德立在箭楼之上,眯眼眺望南方的地平线方向,那就是大魏渡河进军的方向。


    偌大的箭楼正厅,这是呼延德近日的王帐,内里铺就厚厚的金红羊绒地毯,北戎样式的屏风椅案大气威严,不过与呼延德赏下的无数金银女子给十八部首领勋贵勇将和王庭本部的贵族大小将领相比,他这王帐之内却是一点脂粉味都没有,他一个女人都没收用。


    呼延德对汉女和放纵享乐不屑一顾。


    军报一到,呼延德迅速调兵遣将,分开在燕南平原数处的北戎大军迅速集结,奔赴齐州平原,比正在抢渡的大魏大军还要更快一天。


    齐州箭楼之上。


    呼延德一目十行看过最新的渡河军报,他倏地把军报掷下,冷冷一笑:“我倒要瞧瞧,这百万大军是不是能一直同心协力下去?”


    荀逍谢辞和闻太师的忧虑一点都没错。


    分化乃最上善的战策,呼延德几乎是第一次时间,迅敏盯上的就是青州和河阳。


    ……


    回到大魏这边。


    四月初四,花了一天多的时间,百万大军成功渡河,陈兵于黄河北岸。


    ——北戎显然不擅长水战,而河岸线太过绵长,呼延德索性放弃了河岸阻截,回到北戎骑兵最擅长的陆地冲锋战之上。


    如今浩浩荡荡,七十万大军集结齐州以东,虎狼一般面向南方。


    双方战力其实是差不多了。呼延德率三十万大军入境之后,北戎北境和南边雪湖侧的七大部族及其余地方的四十多万大军,先后自西关入境。其中超过四十万的骑兵。


    骑兵是以一当十的,北戎战力和大魏一百四十万大军不相上下。


    北戎如狼似虎,常年都在马背上,草原的环境比中土恶劣太多,而那北戎勇士的单兵战力普遍都强;不过大魏这边是捍卫国土,士气高昂,普通兵卒都有那么一股心气在,也可以说不相上下了。


    呼延德除了守西关的十万重兵,所有的兵力都迅速调集了。


    当下了船,一脚踏在河北的土地上时,从上到下,都顷刻感受到那种滚滚硝烟即至的无声沉沉氛围,所有人都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实话说,这次百万大军北上,要面对的情况是很严峻的,普通兵卒不知道,但上层早就得到消息了。


    北方毗邻西关的防州陈州等大大小小的一十七座城池,皆已落入呼延德之手。


    想起这个,大家都不禁皱了皱眉,秦显道:“北戎军竟甚会攻城?”


    并且有逐渐熟稔的趋势。


    其实从中都就看出来了,如今的北戎王呼延德和前面的所有北戎王都不一样,他麾下的王庭大军和北戎诸部竟懂得攻城,并且拥有一定数量的攻城器械。


    北方西关一带的北军,要么被打尽了,再远些的分兵勤王了,扫清之后,北戎竟开始攻城,呼延德率军重新北渡之后,加快了这一进程。大河这边春雨绵绵,但北方雨季早已结束,今年甚至没什么雨水,关内城池守兵不多,经验又少,慌乱之下,绝大部分都没撑过强攻。


    短短大半个月,北戎连下十七城。


    不过,这次,北戎王呼延德倒暂没允许掳掠搜刮。


    但这反而让洞悉的人皱了皱眉头,这呼延德绝对不是个善男信女,这是所谋甚大的。


    谢辞的心沉甸甸的,他敏锐察觉,这呼延德竟然会战时民心基础,这人真的不简单。


    他说:“必须要尽快将北戎击溃驱逐出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难怪闻太师这么急,他和谢辞虽不知辽金,但都不约而同都想到了类似方向。


    雨水一去,进入初夏,太阳一下子升起暴晒了,夕阳时分,却依然异常的炎热,厚重的牛皮精铁明光重铠和绒面氅衣加身又热又闷,迎面的河风又潮又黏没有一点的凉意。


    谢辞下船之后,率军往东而去,抵达苍州码头,离得远远,正望见和中路大军一起南渡的闻太师的船,闻太师是被人抬着下船的,闻太师没有传出病讯,但这样的天气,他是阖目半昏迷被抬下来的,并且是趁着入暮才过河,半遮掩下船,看着情况并不怎么好。


    谢辞目力极佳,看得分明,他心沉沉下坠,“我们这接下来这一战,必须要旗开得胜才好。”


    他身边的大小将领和亲卫对视一眼,大家有看清有看不清,但不约而同,面色不禁一沉。


    倘若不胜,甚至战事旷日持久一些,那只怕是要不好了。


    ……


    然而,事情却事与愿违了。


    因为,就在百万魏军北渡黄河并整军迅速北上,北戎大军汹汹南下,双方都持先发制人的悍战心态,经过几轮短促的侦查和试探交锋之后,很快就进行了第一轮的全面大战。


    将近两百万的大军血战,骑兵占据了快三分之一,战场之大,撼天动地。


    魏军百万雄师是本着捍卫国土的决心厮杀的,而此时此刻,也正是百万大军士气最好最同心协力的当下,闻太师已经带病再三叮嘱,把话说明白了,务必不能让战场往东西的河阳和青州移去。


    大家也明白为什么,一意竭尽全力,死死左右拖住战场,悍战持续了两天一夜,杀得山岳震颤日月色变,杂草丛生的平原都磨平了一层地皮,褐土被鲜血覆盖,但谁也没有后退半步。


    最终,这一战不分胜负,呈持平之势。


    然就在歇战的当夜,呼延德终于等来了荀逊。


    呼延德刚下战场,浑身浴血杀气腾腾,眉目凌厉,一听王卫禀报荀逊已经等在帐中,登时大喜过望。


    “大哥!”


    呼延德快马疾驰而回,荀逊已经撩帘迎出,后者一脸喜色,也很激动。两人一拍肩,快步进了王帐,荀逊迅速将自己带来的羊皮草图摊开。


    图虽潦草些,却绘画得非常清晰,一东一西,两条通道已经用红线标化出来了,“从鹿阳道往东,即抵青州的鹿县;而从西歧道往西,即直达河阳。”


    最妙的是,这一东一西两条道中间的闵州一带,恰好非常平坦,厮杀间胶着到这里,最正常不过。


    闻太师和汤显望高巍本人,对此自然是高度防备的,就连谢辞打探过,都轮不上他出手了。


    未开战之前,甚至早在北戎大军刚刚破西关的时候,汤显望和高巍就已经高度戒备起来了。接到勤王圣旨后两人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率军去了,临行前留下心腹,若有必要时,将所有通往青州和河阳的通道全部炸毁,以在千钧一发之际把大本营保住。


    种种的利用山川河流,其中就不详述了,反正准备功夫已经做了多时,眼见不好,在第二场大战伊始,双方首脑明里暗里将视线焦点放在河阳和青州之时,汤显望和高巍当机立断,及时传令回去,点燃了早就埋好的黑.火.药。


    一路轰过去,山不够的也运来足够的土石,把通道一埋,自损二百拒敌一千。


    幸好有荀逊啊,荀逊在北地经营多年,到现在他在各地埋下的眼线都还有。多年来,他描绘精准整个北地的山川地势图和兵力布防图,很多地方甚至是他亲自去勘测的,而后全图汇总亲自经手。


    他对河阳和青州这两个重镇,当然有重点关注。


    关键时刻,是他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鹿阳道和西歧道,就是他抢出来了。


    及时率人把该处负责行动的河阳军和青州军全部拿下,并偷天换日短时瞒住,连夜挖掘已经炸塌的那部分土方,最终在悄无声息之际,打通了这两条通道。


    荀逊扬眉一笑:“一边是河阳,一边是青州,届时让汤显望或高巍选,不知他们会怎么选呢?”


    要分化,就分化都极致啊,土崩瓦解,从今往后都再也无法拧到一块去!


    呼延德鹰隼般的锐利目光迅速扫过羊皮地图,和荀逊对视一眼,两人不禁哈哈大笑。


    笑罢之后,呼延德搂荀逊的肩,拍了拍:“好兄弟!”


    呼延德城府深沉,取下中都掠劫的女人财宝自己一个不要,尽数分给麾下的部将勋贵,把手底下的人喂得饱饱的,徐淮北撤的时候拖都拖不动扔下打碎极多,他再下令不许动十七城,也就没人有意见了。


    有人问,呼延德不悦:“急什么?以后有的是。”也就控住下来了。


    呼延德端详荀逊,后者一身灰蓝汉服风尘仆仆,嘴唇都有些干裂,他笑了一下:“辛苦你了,你我兄弟,日后同享权荣富贵,就在他日!”


    说到这个,荀逊心口一涩,他摇了摇头,“只要将我的一半尸骨,埋在昆羽陵的胡杨林下就好了。”


    “诶,”呼延德拍拍他,“别说这些了,我以下令凡具我戎国血脉者,不管一半还是四分一,不拘另外血统为何,只要此战建功,统统同擢论功,前事一笔勾销!”


    像荀逊这样的半汉子,也不例外。


    他说:“你有大功,好好过日子,再不许说那般的话。”


    荀逊动容,但还想说些什么,呼延德不许他说了,叫了近卫进来,“快去休息,大哥需要你襄助之处还多着呢,快去快去。”


    再说得几句,荀逊便去了,跟着近卫一掀王帐的门帘,往后面的帐篷去了。


    烛光还没点燃,呼延德深邃的眉目没入阴影之中,他幽深目光盯着荀逊的背影消失在羊皮帐帘之外。


    须臾,才收回视线。


    近卫进来,点燃了灯光,一下子照亮了整个王帐。


    呼延德重新将目光放在王案上的羊皮地图上,不禁哈哈大笑:“叫安翰舒过来!”


    近卫急忙转身,去叫左贤王安翰舒。


    呼延德笑声畅快又凌厉,倏地一收,双目如鹰隼一般,“闻太师那老东西也快死了。”


    “这回本王倒要瞧瞧,汤显望和高巍会怎么选?那八方合军还维持不维持得下去?”


    “哈哈那老东西还要如何阻我?!”


    笑声肆意,畅意凌厉。


    ……


    一切发生在第二场大战的。


    沉沉阴影,北戎和大魏的血战终于第一次分出了高下。


    四月廿二,齐州与高州南北之间的漳水平原之上,双方百万大军再度展开了全面大战。


    这规模的战事,打到了这个程度,已经遍地开花犬牙胶着,非人力所能控了。


    一个超级大战场圈着的大大小小战场,所有人都杀,杀,杀—— 执着矛提着弯刀骑着战马,竭尽全力厮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退后一步,都可能死得更快,拼命地往前冲。


    整个战场如同海的波浪一般,不断的挪移转动,各部和各部之间的厮杀,间隙休憩都不同步,只看自己的情况和附近环境所定。


    大战一直持续了六天五夜,在呼延德的竭尽全力之下,终于来到了他目标闵州一带。厮杀的喧声之间,高巍察觉不对,因为再往东去,就是西歧道前的兜凹川,都已经堵住了,不可能进得去那么多厮杀的兵马的啊?


    他悚然一惊,急忙命心腹部将前去察看!


    彼时正是深夜,连日的厮杀让全军都既累且疲,精神却亢奋到了极点,已经到了白热化胶战的顶峰。


    就在这时,和高巍正面大战的正是呼延德心腹将阙尔浑,阙尔浑大笑:“你真幸运!”他厉声大喊,“鹿阳道和西歧道,你要怎么选?!”


    战声闷雷一般滚动着,心脏都在战颤,夜色漆黑伸手难五指,只有满目粘稠的鲜血和喊杀声。


    高巍确实有选择,他确实非常幸运,因为他恰好将近三分之二的兵马都在这边,接下来倘若他全力堵截驱杀,确实能北戎大军和战场推往另外一边的鹿阳道。


    这个时候,他的哨骑飞马来报:“不好啦将军!西歧道和鹿阳道都是通的!”


    高巍的飞马来报,但他们赶到半途的时候,汤显望那边的哨骑似乎也发现了不对,正拼命寻找汤显望。


    高巍一身冷汗尽出,他几乎是嘶声大喊:“传我将令!赶紧传讯各部,不惜一切代价,堵住西歧道!!”


    疾声厉喊,声音高到破音,以最快的速度传令河阳军诸部,顷刻竭尽全力大动起来了。


    呼延德得讯,他哈哈大笑。


    ……


    整个战场不断变动挪移,在急速往东推动,但战场实在太大了,鹿阳道沦陷的时候,很多地方还不知道。


    但汤显望肯定是知道,他飞马竭力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转头正好望见浑身浴血的高巍,汤显望目眦尽裂,血色战场中,他驱马杀过去,一把拽住高巍的衣领,厉喝:“高巍!你这个狗杂种!!入你娘的,老子要宰了你——”


    汤显望恨不得生吃了高巍,高巍恼羞成怒,反手一刀格开汤显望,恨道:“若反之,我不信,你不会!”


    死道友不死贫道,谁都这样,装什么装?!


    ……


    事发的时候,谢辞还在战场的南隅,差不多是距两道最远的地方。


    厮杀撼天震地,白日中午在漳川附近吃了一顿,直到现在。对战双方终于暂停下来,各自拉开距离,栽坐下扯下自己的干粮袋子。


    谢辞喘息着,浑身鲜血浸透,但好在绝大部分都是别人的,他就手臂和左腿各自浅浅划伤一道,前天和中午已经包扎过了。


    顾莞猫下身体,跑到小丘旁的谢辞身边,从怀中取出一个叶子包着麦饭团,还暖暖的,塞进他的手里。


    ——这种大战顾莞续航能力不行,谢辞也不放心她厮杀血战在最前线,于是她负责后勤送干粮,这样的持久大战干粮袋是要不断补充的,这也是项非常重要的工作。


    新的干粮刚刚送上来,食材是一样的食材,不过做的是方便携带的干麦饼,里面掺了一点肉末。


    谢辞其他的也是麦饼,他不搞特殊的。但这新鲜的一顿,顾莞麦饭舀在叶子里,放在布囊挂在腰间,等半路没那么热了,她又揣进怀里,现在还暖暖的。


    大叶子打开一看,黄黄的麦糜,肉末都放在中间,还热手的。


    谢辞赶紧左右看了一眼,“……怎么我带这个了!”


    但顾莞心疼他,他知道,又舍不得说她,更舍不得推回去,只好接过来,没有筷子,他就这么捧着吃。


    吃两口,又抬头望她一眼。


    “我给你挡着。”顾莞蹭过来,“都是麦糜啦,一个锅里舀出来的。”


    不过她添了一点水,还热的,吃着会舒服多了。


    两人不时抬头瞅对方,都笑,谢辞捧着麦饭给她,顾莞也低头咬了口,两人相视一笑。


    谢辞狼吞虎咽,他很饿,中午到现在,大战是非常消耗体力的。


    顾莞就蹲在一边看着他,她怀里还有点烫烫的,忽想起朱元璋他老婆马皇后,这算不算异曲同工?她不禁笑了起来了,“喂,你以后可不许二色的,不然,哼哼。”


    她不当马皇后的哦。


    谢辞怎么会?“我肯定不能啊!”


    他急忙抬起头,脸上还沾了点麦糜,他急得瞪了顾莞一眼,顾莞“哼哼”还比划往他某个位置咔嚓一下,是个男人都吓一跳。


    谢辞一下子瞪圆眼睛。


    两人又瞪又笑,最后忍不住都笑起来,顾莞身后给他捻了脸上的麦糜,刚要说什么,谁知忽然,感觉战场隐隐骚动,似乎发生了什么大变化。


    紧接着哨兵飞马而至,他们这边终于接到了鹿阳道的消息了。


    是陈璜亲自来报的,他声音都变了,“不好了,战场最前方,已经进了青州!”


    谢辞霍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在场人听到了,全部脸色大变。


    顾莞一下子笑不出来,“……”


    我靠,不是吧?!


    天,不是所有道口都炸了的吗?!


    作者有话说:


    感情是上升的,越来越如胶似漆了,然而局势是紧张的!


    【最新更新:昨晚发烧了,今早低烧头晕,请假一天哈宝宝们QAQ,咱们26号恢复更新呜呜】


    ……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们哒!啾咪啾咪~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手榴弹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关关扔了1个地雷


    ^


    以及给文文灌溉了营养液的大宝贝们~ 笔芯芯!


    第98章 唯有谢辞:“我想起冯坤”


    战况急转直下, 很快一泻千里。


    当大战打到这个关头的时候,已经不是个人的力量和意志能够控制得住的了。战火滚滚,整个战场如车轮一般往青州倾辄而去, 大魏竭尽全力,也只是延缓了这个速度, 僵持了大约两三日,最终还是狂冲而去。


    整个青州彻底沦为了大战场, 两百万兵甲数十万战马的践踏大战,所过之处, 连地皮都能掀起厚厚一层, 刹那已经结穗的青绿麦田踩踏翻滚碾压得乱七八糟,很快连渣滓都看不见了, 彻底被朱褐色的烂泥覆盖。


    汤显望留了五万精兵在青州, 俱严阵以待陈兵在最薄弱的田山关口, 猝不及防于后背一冲,刹那席卷进大战当中,很快就绞得七零八落。


    轰隆隆往乡镇冲过, 深夜骇呼奔逃惨叫震天一般, 青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一场超级大战持续鏖战了七八天, 整个青州境内如狂风过境一般, 除了几个紧紧关闭城门的大城,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


    ——北方这几年年景有多不好, 知道的都知道,存粮是已经没有的了, 地里的收成是整个青州军民活下去的根啊!


    汤显望疯了一样率兵去救去拦截, 然后整个战场很快失控了。


    他一个脱轨, 右翼大溃,大魏百万大军就如折翼的飞鹰一样,不受控制开始溃退,八大合军终于被打散了!


    北戎骑兵冲杀的厉害,一度所向披靡,整个战场的震荡自右翼辐射往外,各个节镇察觉不对都有意识开始竭力收拢兵马,各部也下意识往自己中军大旗方向聚拢,各镇厮杀开始缓和,甚至后退自保的迹象。


    闻太师其实已经病得很严重,一路跟着中军奔波辗转,连药有时候都接不上。他强撑着跟着大军冲进青州之内,这个关口,前军中军三大节镇加朝廷大军共四大势力百万兵员,唯独一个闻太师第一时间竭力遣大军去援救汤显望部和右翼。


    颠簸的马车,闻太师额前的白发稀疏几乎脱光了,满面的烧红,他连马车都下不来了,竭力撑起半边身体,握住探身上来的黄宗羲几名大将的手,“……快去,去,不能溃,”撑不住就要完了。


    张慎、黄宗羲、宋濂升、陈卓竟、吕亮,五名朝廷最能打的大将都在这里了,便连昔年负责南北衙的张慎和黄宗羲这次也领兵出征正在这战场之上。


    闻太师皱纹千沟万壑的脸早瘦脱了相,哆嗦嘴巴一张一翕像离水的鱼一样,黄宗羲等人厉喊一声,当场就立下的军令状,旋即率军急去!


    朝廷四十万大军,呐喊着疾驰冲向最东边的右翼!


    呼延德厉喝一声:“来得好啊!”


    一场厮杀撼天震地,朝廷大军的驰援,霎时缓解了右翼的崩溃。


    然而谁也没想到是,这正正是呼延德的战策之一。


    呼延德咬紧牙关,和汤显望部及朝廷大军缠杀了两天一夜,“轰隆”一声堤水大决!沣水大堤被提前伏堤岸多时并掏空埋下黑.火.药的荀逊点燃引线,一声大爆,瞬间决堤。


    张慎部发现了不对,率麾下校尉亲自冲上堤岸!张慎弃马不顾一切掠冲上来,身中六箭,可惜晚了一步,荀逊一身黑色长袍立在堤岸之侧,举起手.弩眯眼,冲他心口一箭就射过去。


    短暂而激烈到极点的厮杀暴起只十数息,可惜终究是差了一步,荀逊哈哈大笑,一跃转身,他心腹紧随其后。而堤坝上的所有人,刹那腾身,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出去。


    张慎浑身浴血,他重重扑倒在地上,一刹回头,只见土石爆飞,滂湃浊黄的河水汹汹涌入,他目眦尽裂。


    张慎黄宗羲和庞淮隆准不一样,两人是真正老皇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股肱,忠心耿耿前仆后继,曾参与绞杀冯坤。


    但汹涌的河水入目,这一刹那,张慎突然怀疑自己曾经做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是对的?


    ……


    情况非常糟糕。


    呼延德的战策终于彻底奏效了。


    整个战场一分为二,呼延德放开其他,鲸吞绞杀原右翼。


    足足五十万兵马啊!


    由于前头各节镇的下意识收拢及缓和后退,北戎大军也没有紧咬不放,对战双方都重新各自聚拢起来,因此事发一瞬,并没有呈现胶着的状态。


    沣水大决,一刹将战场分隔断开,留在左翼的这一边的北戎兵马陡见得手,当下暴起亢奋的怪叫,哈哈嘿呦火速且战且退,掉头越被决堤覆盖的区域,在浅水区淌水狂奔冲回去,与王庭大军一并夹攻包围大魏大军的右翼。


    大魏大军右翼已经被夹裹着脱离了大战场,被滚滚的浑浊水流分隔在另一边,刹那沦陷于北戎近百万雄师的团团包围之中。


    呼延德厉喝一声:“全军听令!尽一切力量绞杀!!杀敌一,赐美人,赏银五!杀敌十者,擢一级!!杀敌愈五十者,连擢五级!赐锡赏爵,领军世袭罔替!!全军,同功同赏——”


    仰天暴喝一声,当场整个北戎大军都沸腾起来!


    尤其是八万的奴隶加混血儿的先锋军。这些往昔人下人饱受歧视尝尽冷眼的人,一朝终究等来了翻身的机会,从开战到现在,他们不再作为填炮灰之用,而是配备的甲胄兵刃,几乎疯了一样拼命厮杀冲锋。


    而站在堤岸小山岗俯瞰右翼战场的荀逊,却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知道,呼延德最开始弄出这个半汉子和奴隶军晋身的策令,都是为了他。


    ……


    战况急转下了。


    当右翼噩耗传来的时候,闻太师心口一窒,心血上冲,一刹连浓痰带血剧烈咳嗽喷了出来。


    他仿佛要把心肺咳出一般佝偻蜷缩着身体,商容等人大骇,急忙扑过去,“老师!老师——”


    闻太师却竭力摇头,“……快,咳快,快传令救咳咳……”


    闻太师骇然失色,不顾病体强撑了起来,急忙连下了七八道军令。


    然后,却没有人肯去救了。


    太凶险了。


    最开始的是高巍,他距中军行辕最近的,也是直面滚滚泄洪和对面震天的喊杀声的。朝廷大军和汤显望已经深陷北戎大军的重重包围圈之中,倾辄绞杀声如雷动,河阳哨兵攀上这一带最高的山峦俯瞰,胆战心惊。


    “还怎么救?我不救了!谁救谁去!”


    开战已经长达一个多月时间,几乎一直都处于鏖战厮杀之中,麾下兵马筋疲力尽,高巍一身上下尽是血痂,他还负伤了。最重要的是,高巍把战场往青州撵,几乎是撕破了面皮,尤其是汤显望部,他和汤显望是结下了死仇了,还救什么救?!


    如今战况急转直下,右翼凶险到了极点,他是绝对不可能去驰援的。


    而剑南节度使杨恕,更是已经心生退意。


    这样的超级大战恐怖到了极点,厮杀倾辄粉身碎骨,不亲身经历根本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西南和夷族的交战能见识到的。更何况此刻战况已经急转直下成这样了,冒险去救,只怕连他剩下的兵马都要打尽了。


    杨恕已经想走了,这个时候,什么大义,什么敬重,都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要知道西南蜀中,和这青州河阳勉强炸塌封闭的道路根本不一样的,蜀中地利条件得天独厚,那可真的是千重山万重山包围欲入难于上青天的。


    整个蜀中,只有几个通道是通往外面的,且全部都是雄关险关,几乎不亚于汜水关级别的,把这几处关隘和道口一封,是真的固若金汤的。


    北戎的骑兵再厉害,也会有劣势。


    杨恕心想他把关门道隘一封,他自封为王,自成一国,北戎能耐他何?


    想必北戎就算占据中原大地,历史上的胡族最长也不过百年,他何必在这里把兵马打尽和北戎死磕?


    荆南节度使朱照普和杨恕想法类似,这一贯是城府甚深深谋远虑的人物,他坐大荆南,甚至已经把触觉伸到江南去了。他有兵有粮,而不管江南还是荆南都有许多大族豪族,不及时按住很容易出现新势力分润地盘,他是绝不能把兵马全填在这里的。


    而他的地盘,不但和燕南平原相隔黄河,甚至还相隔一条滔滔大江,北戎不擅长水战啊!


    朱照普心理上已经把自己从大战场上摘了出来了,用一种冷静的态度审视利弊,他最后没吭声,也没动,他也已经心生退意了。


    不如保存实力,以图日后?


    “大家都不动,我们怎么救?”


    那凶险程度是呈直线上升,很可能全军覆的,朱照普没露面,他的长子朱敏被来人逼得急了,面子挂不住,恼了骂道!


    而镇武大都护那边也没什么回音。


    最后,就李弈和谢辞。


    谢辞还在后方,朔方部和北戎枷塔山部厮杀辗转往沣水以西,就剩一个李弈。


    闻太师闻讯大悲大急,又气,他不顾一切,亲自登车前往范阳部。


    战场上,焦土处处,李弈站在气喘吁吁的的战马身侧,双手插腰,他接过棉巾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烦躁地踱步。


    这一刻,李弈那颀长的身躯和面庞神态,首度失去了从容和矜雅。


    救,还是不救?


    没错,顾莞和谢辞猜得一点不错,他确实有所图,他确实想着朝廷大军!


    朝廷大军固然不是闻太师的,但闻太师却能影响不少人。


    他和闻太师这边的中立派及张元让等保皇党的交往,其实比所有人以为的都要早得多。李弈一直都是多方投注接触的,以最大程度积攒自己的实力。


    他不认为自己有错。


    他是从最荒凉的大西北戈壁滩一步一步爬回中都京城,谋回王爵,好不容易的才得到今时今日范阳大都护之下的这二十万的兵马。


    这是他往后的全部资本!


    他底蕴是所有人之中最浅薄的,远不及别人根深蒂固,不像其他人一样,只要一口气缓住就能很快又拉起一队数万人并归附心较高的兵马。


    他得范阳才多久?


    他麾下的心腹节掌的兵马,甚至不少才是刚刚得知他这个真正的主人。


    一旦完了,就彻底玩完。


    他当然不想北戎得胜占据整个河北和燕南平原啊!可到了这个只能二选一的并且前面所有人都拒绝出兵的关口,他踌躇了,他犹豫了。


    但犹豫到了最后,还是个人利益占据了上风。


    他狠狠一咬牙,低声吩咐:“就说我受伤昏迷。”不行,他得再看看情况。


    ……


    硝烟滚滚,一层浓黑的阴云笼罩在青州战场之上,自东边的海风呼呼而至,带来了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阳光没能穿透厚厚的云层,天地间仿佛覆盖上一层阴霾,闻太师马车的车厢已经坏了一边,但他连休和替换都顾不及。


    五月闷潮的天,震耳欲聋的战声又远又近,这边这渐渐平静下来,仿佛死了一半的寂静。


    闻太师飞车去了很多的地方,去了李弈的范阳军,去了高巍部、杨恕部、朱普照部,但俱都没有说服他们,闻太师的面子都不好使了。


    甚至闻太师不顾一切,苦苦哀求,亦毫无作用。


    在战场被拖进青州之后,同心协力的面纱被一把撕开,变得赤果果的名存实亡,呼延德成功了。


    如果五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这一战大败,恐怕就真的要完了。


    闻太师颤巍巍拄着拐杖,爬了几次都没能爬上车辕,他丘壑纵横的面庞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色泽,嘴唇哆嗦走着走着老泪纵横,商容赵河和近卫赶紧连扶带背将他背上马车。


    闻太师唇动了动,商容赶紧凑上去听,眼泪不自禁哗哗往下淌,闻太师虚弱到极点的声音:“……谢辞,谢辞回来了吗?”


    ……


    自弑帝之后,不,其实自谢辞回京之后,一直因为种种客观的与原因,闻太师都没有私下和谢辞见过面。


    尤其给老皇帝灭门之后。


    他不通缉谢辞,但他也不能和谢辞表示和蔼亲近,否则他将失去公信力。


    但在这个黑云笼罩悲凉至极的午后,闻太师最后还是和谢辞单独见面了。


    外面很热,闻太师状态也很差,商容他们急忙赶着车,先把闻太师拉回大帐里。


    灰黄色的帐篷内,外面很快响起的兵马急行军的雷滚一般的大动静,紧接着嘚嘚的马蹄声,十数行快马一路疾冲至帐门前,谢辞一翻身下马,快步撩帘而入。


    实话说,谢辞此刻的形容极不整洁,浑身血痂一层喷溅干涸覆盖又一层,刚刚杀溃了枷塔山部,连脸上的血迹都没顾得上擦,得令后先行飞马赶回来了。


    病榻上,点点的褐色药渍脏污,大帐内有热又闷,闻太师瘦骨伶仃躺在床上,两行老泪潸然而下,他摸索着握住谢辞的手,虚弱得声音几乎听不大见。


    他问谢辞:“只,只有你一部了,你敢不敢去救?”


    行军床很矮,谢辞单膝跪在闻太师榻前的褐泥地上,反手攒紧对方枯槁的手,谢辞英俊的面庞血污斑斑,他眉目坚毅,斩钉截铁:“那是必须的!”


    “如果朝廷和汤显望部五十万精锐在这次被打尽!后续我们将没有胜的希望!!”


    那必须救啊,不救,就彻底完了。难道指望随时可能脱轨的其他诸节镇吗?朝廷大军再如何,那是铁了心也必须奋战在驱逐北戎第一线的。


    “您辛苦了,您好好歇息,后续的大战,仍需您坐镇中军当大军的定海神针。”


    握住闻太师的手,才发现比想象中还要枯瘦太多了,皮包骨,还发烫,这场战事已经耗光了这个老人的所有心血和生命力,可敬可叹。


    谢辞赶紧转头吩咐快马去取冰,尽一切的力量去取,奢菲不奢菲困难不困难都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事了,不然闻太师恐怕真的撑不住了。


    闻太师涩然一笑,定海神针么?他摇了摇头,紧紧攥住谢辞的手:“一切,小心,……你,你务必要回来。”


    他一直都知道,恐怕到了最后,他能倚仗的,这濒危世道能倚仗的,可能只有一个谢辞。


    闻太师泪洒当场,却不敢多说,虚弱地道:“快,快去……”


    不然,就真的来不及了。


    ……


    谢辞起身快步而出。


    他策马迎上了急行军的朔方部,下令立即原地休整,进食和加紧歇息。


    沣水方向呐喊战声远远传来,谢辞一连串军令下,后方的军备后勤大部队抛下了大件辎重几乎是拼尽的全力赶上来,火药、桐油、军粮、药物、备用的兵刃铠甲等等等等,前方朔方军在大战,后方这些就是续航的生命力。


    五月盛夏,顾莞看管着这些东西,领队跑在最前头,火烧屁股一样往前狂奔,跑得她一头一身大汗,脸颊通红如火。


    没办法,总领后勤的这几个人中,张宁渊还不够熟悉,余下的就数她最年轻最能跑了。


    率着后勤护军一路急冲,堪堪赶到,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那边朝廷大军的后勤部队也得令火速拖着东西往这边狂奔。


    所有的兵将,但凡兵刃有损的全部替换,每一部都分派人背上火药桐油箭矢强弓,全军上下,包括谢辞本人,饱餐一顿之后都只带上两天的干粮!


    “这一次,我们只带两天的干粮!吃尽之后,我们就吃北戎的肉干糜饼!喝北戎战马的血——”


    一张大案搬上来,哨兵全力勘察绘画的舆图凌乱潦草绘画在一处,谢辞那双锐利的双目迅速看过,绕过深水区和山峦区域,他判断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还是有救的可能的。


    虽然,这非常凶险。


    但!在场的朔方兵一边大口咬着干粮,耳边隐隐雷动的东边绞杀呐喊声,他们脸上却没有太多害怕的神情。


    因为他们刚刚才获得一场大胜,朔方部可能是进入青州这前半场的大战事中唯一一部获得大捷的。


    刚挟大胜,士气如虹!


    谢辞一身玄黑重甲染血,伫立在大军的最前方,他身上腾腾杀气犹在,眉目凌然,他厉喝:“我们可以做到!”


    “我们能大败呼延德一次,就能大败他第二次!!”


    现在不是打败,只是救而已。


    战前的总动员,谢辞厉喝高声!在这一刻,他不是不知到危险,但越是危险,胸臆间却迸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凌然战意!


    他可以。


    他相信自己,他可以战胜呼延德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谢辞走到今时今日,历来都是走钢丝一遍淌着危险硬是厮杀出来的!


    他没有丝毫怯意,反而腾升战意无限!!


    以前有第一次,现在就是第二次,往后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一直到将北戎大军彻底击溃,将他们驱逐出关日后再无入侵之力!


    厚重的黑云在缓慢流动,滚滚硝烟撼动天地,谢辞倏地仰首,抬目厉喝:“将士们,你们有没有信心?!”


    “有!!!”


    “我们有——”


    “杀!杀!杀——”


    秦显陈晏等大将带头举起兵刃,所有浑身血迹斑斑的士兵同时举起手中的长矛和大刀,嘶声大喊,声势直插云霄!


    战意沸腾到了极点,谢辞不再多说:“将士们,拿起你们的干粮,填饱你们肚子!我们三刻钟之后出发——”


    “是——”


    声音震动四野,顾莞带着人把所有的肉干和肉松都分发下去,让将士们最大程度补充储备能量,绕了一大圈,最后才跑回去。


    谢辞还没有吃,她赶紧捡了一份和水囊跑到,“你快吃。”


    “你有没有受伤?要不要叫军医?” 下战场回来,一身一脸的血污,真的不问都不知道有没有负伤。


    今天很热,她跑得满脸通红汗如雨下,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她赶紧用手往抹了抹。


    英雄气概,儿女柔情。


    谢辞接过干粮和水囊,这段时间,偶尔短暂的见面,她说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是这一句。


    谢辞固然有着极大的决心和信心,但此行一战,他却并不是不知道艰难凶险的。


    看着顾莞那张红扑扑污渍带些疲惫,却依然有着精神奕奕和无限阳光的脸。


    他一时百感交集。


    两人都是雷厉风行的人,包括调度后勤各方的顾莞,快马疾驰心念电转调度若定,风风火火。


    只是此时此刻,好不容易凑在一起,这短暂的空隙,却不自禁变得轻柔起来。


    谢辞两三下把干粮吃下去了,他卸下染血的黑蓝披风,换上一件新的,接过水囊,忽然道:“莞莞,等我回来,我们就成婚好不好?”


    成婚,军婚。


    就在这大军之中,一身的铠甲军服,不要盖头,也不要纨扇,他们席天幕地,就在这天地之间,大军之内,拜了天地,遥拜父母,交拜成夫妻。


    其实谢辞有成婚念头很久了,在第一次两人圆.房之后就有。


    他珍视顾莞,婚礼没办就圆.房了他心里不得劲。


    这段时间的大战,他不是没有遇上过危险的,谢辞几度和致命危机擦肩而归,但凡差了一点,他就回不来了。


    这样的生死之间,很多繁文缛节都突破,他愿望也越来越强烈,最终在今日达到顶峰。


    他想和顾莞当夫妻,真正名正言顺,彼此都礼成圆满的夫妇。


    要是从前,大概谢辞可能会想会庆幸,没成婚或者她没那么喜爱他会更好。


    但真是能感受到出来的,从前黏腻的热恋,但好像悄然之间,不知从何时开始的,似点燃了引线,刹那迸溅出火花一样。


    谢辞能够感受顾莞如火的热情,两人好像跨进了一个新的境界。


    到这一刻,谢辞能够真真切切感受到,他可以肯定地说一句,顾莞并不会因为没有成婚,他若战死,她的悲伤她的感情会因此减少哪怕一分半点。


    那不如成婚吧!


    他不想委屈她,众军见证,天地为盟,他觉得这样的婚礼不委屈的,他也知道她不会感觉委屈。


    果然,顾莞一愣,她笑了,那双汗津津的杏仁大眼倏地一弯:“军婚吗?好啊!”


    听起来,很宏大很美好的样子!


    她也觉得很好哇。


    不过,她拉着他的甲胄袖子,小声说了一句和闻太师一样的话:“你小心,我就在外面等你。”


    谢辞终于露出一个笑脸,峥嵘铁血之上,绚花绽放,他低声说:“嗯,我肯定会回来的!”


    和你成婚。


    ……


    其实就很短暂的时间。


    两人面对面说了几句话,相视一笑,谢辞仰头灌下半囊的水,喘了一口气。


    之后转身,快步回到大案之侧。


    秦显苏桢寇文韶等各部大将也先后狼吞虎咽完了,快步聚拢到大案前。


    决心是坚定的,秦显等对高巍等人气愤唾蔑至极,只是驰援一战还是极度凶险的。


    他们只有二十万的兵员,要在六十万北戎大军包括将近四十万骑兵的重重围战绞杀到最炽热的时候,去救深陷重围的朝廷大军和汤显望。


    不是非常,是异常艰难。


    谢辞神色肃然,和秦显等人快速商议军事部署,很快就将大致的进军计划商定下来了。


    顾莞在旁听,但她听着就觉得艰巨,唉,但凡有一部节镇共同出兵,和被包围的朝廷大军汤显望部里应外合,也不至于艰难成这样。


    这时候,她不免就想起一个人来了。


    军事部署,除非必要的信息,顾莞从来不胡乱插嘴的,但这里她立马举手了。


    谢辞侧头:“怎么了?”有什么要讯吗?


    顾莞直接说了:“我想起殷罗了。”


    殷罗,其实就是冯坤,顾莞几乎马上,就想起了冯坤,“你说,咱们能不能说动冯坤出兵相助?”


    作者有话说:


    冯坤这就出场了,下一章就写他。


    嘿嘿嘿,最后,心心发射!明天见啦宝宝们~ (づ ̄3 ̄)づ


    以及,感谢投“某不知名松鼠精”扔的地雷哒,么啾啾啾!


    ^


    还要给灌溉了营养液的大宝贝们,比心心~


    第99章 青衣白发,下不为例


    秦显有些惊讶:“元娘知晓冯坤在哪里?”


    冯坤有很多兵马吗?


    大家不禁一惊, 面面相觑。


    顾莞侧头看谢辞,他也刚好看过来,两人对视了一眼, 顾莞就说:“他应该七大节镇之一。”


    其实关于这一点,她和谢辞早就猜到了, 冯坤那么厉害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他肯定不能是投奔别人的那个吧?


    但细想想也没有很意外, 冯坤当初权倾朝野睥睨六合,连老皇帝都差点被他噶了整个皇城清洗换代, 他给自己做的两手准备, 肯定不会差。


    毕竟当初,他就算退一步, 也是打算携沐贵妃离开中都的。就算不能赢, 立足于不败之地以图后续自保那也是必须的吧。


    顾莞说:“如果我没猜错, 镇武军应该就是他的!”


    镇武大都护胡东阳,应是冯坤的心腹。冯坤目前,必然正身处镇武军中。


    镇武都护府, 辖地位于太行山北端的东西两侧, 镇州至武州旸州一线, 大小范围原来是一个正常的、谢信衷当年上表后被分割过的普通都护府那么大。


    但大军分崩瓦解之后, 有一个人比李弈那边投奔得还要更利索一些。固州、陇州、樊阳等多地的节度使毫不迟疑奔赴镇武军。固陇樊阳这些地方其实是一整块的, 且和镇武都护府也俱连成一片,镇武都护府的实际势力一下子囊括了整个太行山北段的东西两侧。


    这都是肥沃水量丰沛之地, 比云州还要好多了,这差不多是一大条漫长北境线中最好的一块, 北地近年多地少雨失收, 唯独这块影响不是很大。


    并且镇武都护府的势力范围虽也涉及太行以东, 但地利条件比河阳和青州都要优越得多,目前完全没有被战火波及。


    兵马雄壮,战力经年洗礼,其余条件也非常优秀,非常符合当年冯坤会给自己准备的后路。


    ——其实当初殷罗那边来找他们合作,虽没明示,但也没怎么刻意去反复伪装,冯坤就是那么傲的一个人。


    殷罗当初来找谢辞,不是身处军中他不可能这么快,并且殷罗也并没有把脚下的军靴换下来。


    所以这段时间,渐渐顾莞就把他猜出来了。


    范阳军李弈不可能,河阳和青州也排除了,剑南和荆南感觉不是,忆起当初他们初见殷罗时,谢辞第一眼就前者身姿气质嗅到一种同类的、北军的味道。


    排除得七七八八,再加上近段时间,镇武军存在感挺低的,对抗击北戎这件事情淡淡的,不能说消极,毕竟身处大战当中,但确实不怎么特别积极。


    哪怕是全军最气势高昂的时候,回忆一下镇武军的表现,四个字,不咸不淡。


    谢辞挑了挑眉:“但冯坤,他有可能吗?”


    冯坤有可能出兵帮助他们吗?


    谢辞有点不是很相信,冯坤如今的意志,根据镇武军近来表现,其实也不难猜测。


    再往前些,说起最开始西北大战的时候,冯坤没看出问题吗?谢辞是不信的,但冯坤无动于衷,一直到李弈带着顾莞直奔京师,去登府跪求投诚于他,冯坤才最终出手的。


    谢辞哪怕没有原书参考,他也猜得出来,冯坤大约是极厌憎老皇帝和这个大魏王朝的,要是大魏亡国,他大概会一种肆意的畅快。


    至到如今,沐贵妃也死了,冯坤大概连奋斗的动力都没有了吧?


    让这个让他恶心的王朝沉沦下去,他消极地,冷眼看着,大概是这么一个心态。


    没错,谢辞和顾莞已经从四皇子那里,得到沐贵妃死讯的准确消息了。


    谢辞说的,顾莞也知道,但她毫不犹豫说:“怎么也得试一试啊!”


    其实,她了解冯坤,可能比在场的人都要多一些。除了原轨迹,最重要的是,其实严格来说,她和冯坤的父祖辈是挺有渊源的,两人还有一些亲戚关系。


    她想了想:“我有五成把握吧。”


    “这么多?!”


    站在陈晏身后的陈琅脱口而出,立马被他老子瞪了一眼,“闭嘴吧你。”


    陈珞赶紧拉了陈琅一把,别说话了,他怕他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开战之前可不兴胡说八道的。


    陈琅经过这么多场的大战洗礼,已经连擢升好几级变成一个黑皮帅小伙,但嘴巴没变。


    陈琅只好闭嘴,不过他说的,也是大家想的,五成算低了,但这是冯坤啊,观镇武军先前的表现,五成就很高了,真的有这个可能吗?


    不过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除了嘴秃瓢的陈琅,大家都没说话。


    谢辞也没问,顾莞既然说了那自然有她的把握,况且她去镇武军,他就觉得挺好的,这次奔驰连后勤军都上了,不管是朔方的抑或朝廷的这边的。只要是还能跑得动的,都扔下手里的任何东西,抄起兵刃整编成军了。


    有一个算一个,连闻太师的近卫都来了,除去商容和赵信河留在闻太师身边照顾,余下的三人的所有卫兵都来了。


    战意是高昂的,但凶险是客观存在的。


    没有人问为什么,连梁芬等都豁出去了,隆准高沐霖庞栎更是不必说,作为血战沙场多时的战将,他们的神经和肌肉已经下意识绷紧起来了。


    整个朔方军之内的气氛变得沉沉肃杀。


    可饶是如此,谢辞上马之前,却对她说:“你别急,一日之内,也不迟的。”


    “成最好,不成也罢,你等我回来。”


    他翻身上马,玄黑的重甲黑蓝的氅衣披在高大的身躯之后,他借着氅衣遮挡,握了一下她的手。


    谢辞松开手,倏地直起身,一扯马缰,面向全军,他“锵”一声抽出佩剑,沉沉如渊,他厉喝:“将士们!我们都有血亲和家人,我们身上流淌的是汉民之血!人都有一死,我们不惧死!但我们断不肯让北戎蹂.躏我们的妻女亲眷,屠杀我们的家人孩子!我们今日的奋战血杀,是为了我们的父母孩儿不成为伏跪在地任人虐杀的奴隶!!也包括我们自己——”


    若北戎占领中原全境,他们的家国会遭遇什么,其实大家都知道,古老歌谣、一代代的口口相传,甚至好几出脍炙人口的大戏,都是讲述昔年胡人入侵中土期间的故事。


    这些残酷的事实就这么赤果果说了出来,一时之间,尚未平息的热血倏地往头上冲,几乎是全军的将士,从前到后,从大将到普通的兵卒,举起手中的兵刃,竭尽全力大喊:“我们今日的奋战血杀,是为了我们的父母孩儿不成为伏跪在地任人虐杀的奴隶!!也包括我们自己——”


    “杀死北戎!全力以赴——”


    “杀啊——”


    山呼海啸的高呼陡然暴起,声冲云霄,连那滚滚的硝烟都仿佛被冲得一荡,战意飙升到了所能达到的顶点!全军上下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厉喊出声。


    旌旗招展,战鼓齐名,谢辞勒转马头,长剑往最前方一指,厉喝:“全军听令!全速进军——”


    一声海啸般的应和,战鼓擂鸣,声动四野,马蹄声和军靴落地的隆隆声倏地大动,傍晚的暮色中,黑压压的大军如同潮水一般往前方哗啦啦冲涌而去。


    ……


    顾莞带着谢梓等人已经退到高岗之上了,耳朵嗡嗡作响,大军潮水而过,这撼动天地的一般山呼海啸让他们这一刻的浑身血液沸腾起来一般。


    到了真正出兵这一刻,不担心就是假的,又激动又牵挂,简直一半冰一半火一般的感觉。


    谢梓忍不住说:“少夫人主子,要是我们找了冯坤他不肯,那我们就往沣水战场去吧!”


    他们几个心潮滂湃,恨不得立即就跟着大军一起冲锋去了。


    谢家卫都随了他们的主人,明刀明枪,哪怕再多凶险,也看不到丝毫的害怕,只有一往无前的意志。


    唯一的一次露出露怯,只有鲜见的,刺杀老皇帝那次,泰山压顶一般的皇权自己无从使力不可操纵,偏谢辞深陷其中,焦急的等待中,他们才会害怕紧绷。


    “好!”


    顾莞应了一声,这是当然的。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么沸腾的情绪,转身快步往高岗另一边下去,冷静点,冷静点,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激动,她得想想,怎么样才能最大限度的说服冯坤,尽可能地让那五成几率变得更大一点。


    谢梓等紧随她的步伐,一行人快步下了高岗,在震天的呐喊和潮水的进军声动中,翻身上马,谢梓谢凤几个分左右紧紧护在顾莞身侧,谢梓问:“少夫人主子,您真的有五成把握吗?”


    顾莞点点头,她摸摸一直收在怀中的一个荷包,里面有个硬硬的小东西。好在把这个东西带出来了,有点庆幸,她喜欢未雨绸缪,从前断断续续和母亲徐氏打听过很多旧事,后来徐舅舅从行宫救回来之后,她就是想着日后,又跟徐舅舅打听,徐舅舅知道得更多。


    只是可惜,昔年一些有纪念价值的东西徐舅舅流放前后早就都丢失尽了。


    好在还有外嫁的徐氏,徐氏嫁妆很完整,顾莞手里这个东西,就是从徐氏那里拿到的。


    “主子,您和冯坤真的有亲戚关系吗?”


    顾莞点点头,还真是的,“冯坤的母亲,姓徐。”


    ……


    废话没有多说,顾莞深吸一口气,他妈的,希望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句亘古名言,这次也没有出错!


    她赶紧摸了摸怀里的荷包,确定是这个没错,连忙一拨马头,“驾!”一行人快马往镇武军方向跑去。


    这边的战事,渐渐停了下来,各部营将都下令原地休整,浑身脏兮兮的大小的兵士已经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了。


    临近朔方军临时休整地附近的兵士们,山呼海啸的一般的呐喊听得真真切切,他们望着这边,表情多少复杂,有种如坐针毯似的不安,顾莞一行身穿朔方军服的几人飞马而过,他们下意识避开了他们的视线,不敢对视。


    顾莞也没刻意去望他们,能决定大军去向的只有顶层人物,苛责这些底层兵士没意思。


    但当然,她也没有很高兴就是了。


    顾莞谢梓一行视线没有停留,快马而过,一路和朔方军并行疾驰了快一个时辰,之后分开,沿着沣水支流澴河又跑了半个时辰,终于抵达镇武军的驻地。


    镇武军在驻军圈子最边缘的区域,顾莞他们到的时候,夕阳已经快落尽了,余晖洒遍了整个战场的边缘。


    离得远远,他们望见水车载着上游的河水回来,火头军已经搭起大灶,捅开灶火,炊烟已经升起来了。


    谢梓等人一见,心不禁一沉。


    因为前面经过的诸部节镇,虽然大家都席地坐下休整开始进食,但大家分发的都是干粮,毕竟还是顾忌着面子没有做得太露骨。


    镇武军是唯一一个捅灶烧水做热饭的。


    ——捅灶烧水做热饭,代表战事暂休,今晚在此安营扎寨了。


    “主子?”谢梓几个不禁喊了一声。


    顾莞也不由呼了一口气。


    这里是战场边缘,已经能望见残余较多的青草地和远处苍翠颜色的树木,跑了这么久,被河风一吹,热血上头的头脑也渐渐平复下来了。


    五成,也是代表模棱两可,成功几率不算多啊。


    不过不管怎么样,她还要全力以赴的!多了一部,朔方军和朝廷大军汤显望部,能多活下来好多人呢。


    她驱马快步而入,这次她没有矫情了,直接说自己是谢辞的夫人,并带上闻太师给的令牌,要见镇武军名义上的主子范东阳。


    于是一行七人,就被直接引到中军主帐了。


    镇武军这边,中军已经扎起几十个帐篷了,范东阳得讯快步迎至帐门前,他有些尴尬,回头望一眼身前身后的帐篷,轻咳两声,“谢夫人携闻太师手令来,不知有何事?”


    肯定不是传令进军了,这先前传过了,再传也不会这么曲折找个女的来传。


    顾莞一行很瞩目,几乎是一路上和眼下帐前帐后的将领和卫兵都望着她这边。


    顾莞也没有直接走到主帐门前,她就站在五步外远,对范东阳笑了一下,她说:“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冯坤,我是他表妹!”


    表妹,还真是的,冯坤按血缘关系论,其实是她的远房表哥。


    现代八竿子打不着的路人关系,但在如今只要能数得出是亲戚,都可以放在台面上论。


    她说得并没有错。


    顾莞嘴里说着,双眼从进入营帐区开始,就不断在快速睃视。


    她在找殷罗,或许田雨,或许其他她曾见过在冯坤身边眼熟的人。


    冯坤应该就在主帐附近。


    他这么傲的一个人,是不可能藏在边缘甚至不要帐篷的,更何况连弑帝的谢辞都光明正大露面了,冯坤如今更不用顾忌了。


    他之所以不露,大约是不肯,或许消极,露不露与他都没有太大差别了。


    和镇武军一直以来不咸不淡的表现,也很符合啊。


    谢梓他们气愤,但顾莞一看帐篷,反而心里一松,她总归不怕连冯坤的人都见不着了。


    他愿不愿意,她怎么也能得到个正面答复。


    顾莞故意提高声音说的,她话音一落,果然,就在主帐隔壁的一个大帐篷,帐门前几个卫兵不禁抬眼望了她一眼。


    后者视线迅速移开,但她已经发现了。


    顾莞转过身向着那边,她大声说:“冯相,顾莞求见!”


    也没有冒犯,她是来求人的,话音一落,营地就安静下来了,谁也没吭声,包括张了张嘴的范东阳。


    她就安静等着。


    ……


    冯坤帐内。


    这是一个连帐,帐内空间其实比主帐还要大,一个时辰前,其实才有过涉及朔方军的话题,虽然不多。


    因为朔方军的动静实在太大了,山呼海啸一般的震天呐喊,开拔时那一往无前的沓沓声动,整个左翼战场不是聋子都听见了。


    连帐内冯坤刚刚卸下铠甲,披上一身青衣,他暗哑的声音冷冷嗤笑一声:“一群疯子。”


    明知死路还撞上去,大家都不去,不是疯子是什么?


    但顷刻他那点表情就收敛了,恢复了淡淡漠然的面无表情。


    顾莞喊完话之后,她没想到的是,殷罗和黄辛都在帮她说话。


    当然,并不是为了她。


    冯坤寥落颜改,一直都淡淡索然,他们很担心,能有个什么人和事见一下,不管喜怒不耻厌憎唾骂,也好歹有个情绪波动。


    “主子,见一见罢,瞧瞧她能说个什么?”


    黄辛说的,殷罗也道:“这顾莞也挺有能耐的,居然猜到咱们镇武军了。”


    田雨憋了半晌,也憋出三个字,“是的呢!”


    少倾,冯坤淡淡瞥了他们几个一眼,轻嗤一声:“只要不蠢,都能猜到,这就有能耐?”


    他原来闭目躺在卷起的大窗旁,夏日炎炎,夕阳很大,但感觉俱没能落在他身上,冯坤似在索然的冬季,孑孑孤寂,他动了一下,几缕银丝混在黑发中在青竹色的潞绸上滑落,垂在他的肩侧。


    冯坤呼了一口气,他站了起来,神色淡淡盯了窗外半晌,“既然你们都说见,那就见见罢。”


    他有些讥诮,无可无不可地道。


    顾莞还没有走进来,他就知道她会说什么了。


    那就瞧瞧,她能说出什么新意来罢,瞧她能怎么劝服他出兵?


    冯坤面无表情,冷哼一声。


    ……


    殷罗一撩帘帐,上下打量顾莞半晌,显然这个谢夫人的自称让他惊奇了一下,“进来吧,主子要见你。”


    顾莞松了一口气,她随即深呼吸一口气,站了片刻,抬步往侧边那个大帐行去。


    但一进去,饶是她满心都是怎么说服冯坤出兵的事,猝不及防,也被惊了一下。


    我靠啊!


    冯坤静静站在窗畔,田雨站在一侧,而殷罗引完人之后,站在另一侧,一个美人短榻在窗前,而半背对着她伫立在榻侧的那个人,背影明显消瘦了一些,轻薄的青色潞绸襕袍在身,一头长发松松半系在背后,竟是黑白掺杂。


    几缕长而直的银色在鬓边和脑后,有的被发带绑起来,有着在底下的半披散。


    帐内点了长明烛,半昏半明,有一缕夕阳射进帐内,青衣白发,非常醒目。


    沐贵妃死讯之后,冯坤一夜白头。


    冯坤背影一种挥之不去的落索寂寥,连过往那种叫人不敢逼视凌厉感都消失了。


    “怎么?很惊讶?”


    冯坤蓦地转过身,那双长挑的丹凤眼扫了她一眼,他神色淡淡,有些讥诮勾唇,但目光如冷电般的锐利冰冷,这么一眼一句话,那种侵略感立马又出来了。


    冯坤是寥落孤孑,但那也是他的私人情感,他的权倾天下和睥睨天下并不是靠打感情牌打出来的,他再怎么变化,身上的凌厉都不会改变一星半点。


    顾莞赶紧摇摇头,半晌,她道:“节哀。”


    她想了想,冯坤这个外表,她没法装看不见,而她是知晓全情的。


    短短两个字,冯坤心口一窒,帐内的气氛几乎是马上就沉下来了。


    顾莞忍不住捏了捏拳,但都到了这份上,她装眼瞎充看不见,反而更没有诚意。


    冯坤倏地转头看她,他喉头上下滚动偏片刻,哀恸不是时间能消弭的,更何况只是过去了这么短短的几个月。


    他的脸色一下就阴沉下来了,蓦地转身坐到大帐上首的主座上,他的声音也比从前暗哑了很多,“别废话,你是来劝我出兵的吧?”


    冯坤讥诮一笑,冷冷道:“说。”


    他居高临下,倒要瞧瞧顾莞能说出什么来。


    其实面对冯坤这么一个强势又凌厉并且洞悉人心的人,到了跟前,你会发现你其实没什么废话煽情可以说,这些统统都没用。


    唯有剥索干净那些赘余,直接把你想说的都倒出来。


    冯坤也不是旁人三寸不烂之舌可以触动的,现在连利益干系都没有了,只有他内心深处真正存在的,想做的,才有可能去做。


    不然,都是废话。


    冯坤也不会听她废话。


    顾莞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冯坤,冯坤目光锐利冷漠,他冷笑,他很早就发现,顾莞一点都不害怕他,从一开始就敢直视他。


    但顾莞下一刻,一句话,就让他敛了笑。


    顾莞说:“你还是很在意跟随你多年的这些人吧?”


    在意他们的生死,和将来。


    倘若冯坤孑然一身,无儿无女无亲人,他或许可能已经追随沐贵妃而去。


    一夜白头,顾莞有点难以想象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但冯坤没有自刎,他离开中都之后,没有现身,不咸不淡,但也随大流动了。


    能最后劝住他的悲恸,支持他扛过最痛苦的那段时间,必然是他身边的人。


    所以顾莞猜,冯坤应该还是很在意他身边的殷罗这些人的。


    她深呼吸一口气:“他们那么好,你真的不多为他们想想吗?”


    现在能不咸不淡,那以后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年头还有兵的,北戎必杀。


    现在战火不涉及镇武,但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想必,冯坤也很清楚。


    冯坤讥笑一敛,面无表情,而殷罗田雨几人当即大怒:“你闭嘴!”


    殷罗甚至后悔带顾莞进来了,他们怎肯让自己影响冯坤,他们都不会肯,殷罗厉声:“我们追随主子,上天地狱,我等不悔!”


    “你懂什么?!”


    殷罗对冯坤急道:“您别听她胡说八道,”他一个箭步上前,冷脸推搡顾莞出去,站在帐门处的谢梓等人立即冲上来,双方甚至连刀剑都拔出来了。


    混乱中,冯坤面无表情:“完了?”


    “那你可以走了。”


    他冷冷道,讽刺勾了下唇,笑意不达眼底,往后靠在太师椅背上。


    “不!”


    顾莞喊了一声,她伸手,挥退谢辞等人,也挡了殷罗一下殷罗的手,她一个箭步上前,脱离了人群。


    她就站在冯坤面前,两人相距不过四五步远,帐内终于静了一下。


    顾莞一瞬不瞬盯着冯坤,她很认真说:“我知道,若你出兵,就必定你是真正愿意出,否则我说什么都没用。”


    顾莞说完之后,低了下头,她从怀中内袋取出一个荷包,“我是来给你送这个东西的。”


    她顿了顿,“你应该,还记得它吧?”


    因为,这是冯坤的父亲当年的随身之物。冯良玉第一次见归宁省亲的徐氏时,临时见的,没带表礼,他赶紧摘下了颈项上的玉玦,赠与徐氏当作见面礼。


    徐氏说,当时她父亲还急忙拦着,说不用,改天补上,这是冯良玉心爱之物。


    一个小小奔马玉玦,马蹄踏章,而不是常见的马踏金钱。少年时冯良玉一见这个玉玦喜欢它,因为他说,人人都爱金钱,那谁来做实事要事,他要把这个玉玦天天挂着,告诫勿忘初心,只要当官一日,就要守住官印,绝不得川望蜀同流合污。


    顾莞小心把东西倒出来,是一块很小的白玉玦,托在有些泥尘的莹白掌心,伸出递在冯坤面前。


    冯坤脸色霍地变了,他腾一声站了起来。


    他视线触及玉玦,倏地抬头,终于一反先前无波无澜的状态,那双冷电般的丹凤眼波涛骤涌,他一瞬不瞬盯着顾莞。


    半晌,他冷冷道:“你拿这个东西来作甚?”


    但垂在身侧的双手,却倏地攒紧成拳。


    两人都没说话,但两人都心知肚明,那点亲戚关系其实是真的。甚至当年,冯良玉和顾莞的外祖父太原牧徐襄还很熟悉,两人不但是亲戚,还是师兄弟忘年交。


    徐氏大族,徐襄迎娶永嘉县主,任太原府牧,坐镇一方,而冯家阖族良善,却是地方小家族,不能给冯良玉出仕助力。


    所以冯良玉最先出仕的时候,是投奔的徐襄。


    顾莞深吸一口气,微微翻转手心,把那个玉玦倒进冯坤的手心,“物归原主了。”


    她沉默半晌,“我确实是想来让你出兵的,我来之前,还说有五成把握,因为,我猜,你大概还没忘记你的父亲。”


    冯良玉嫉恶如仇,耿介孤直,一生都在竭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开渠通水,为民请命,在这个日渐沉疴的世道坚守是很艰难的的,他灾年竭力调集赈粮,丰收又全力竭挡上面的抽掉吞税。


    徐氏回忆:“那是很好很好的一个人。”


    徐舅舅直接说:“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他咬死不松口不肯落井下石,冯家大约最后不会落到那般的田地。”


    徐家,是被除去李淳那场糜良之乱牵连的,而冯家当时属徐家党羽之一,再被牵连的。


    所以最开始,冯坤才对顾莞有那么一点微妙。对的,若有似无的一点不知名微妙。审视、冷眼,但从来没有打过招呼,就当过去渊源和那一点亲戚关系不存在。


    要不是这次,顾莞也不打算认亲认戚,原主都没交集不认识,更何况是她?


    她也知道成败就在眼下的,冯坤垂眸盯着玉玦,神色晦暗不明,似下一瞬暴戾而起的状态,让谢梓等人心弦紧绷,已经迅速来到顾莞的身边。


    顾莞轻挥手,让他们后退,半晌,谢梓等人才慢慢后退几步。


    顾莞扯扯唇笑了一下:“别担心,他不会无缘无故伤害我的。”


    冯坤抬了下眼睑,面无表情,冷冷道:“哼,你倒是自信。”


    顾莞其实也不是真笑,她顷刻就收敛了,轻声说:“如果你要动手,早就动了,不是吗?”


    要归根到底的话,冯家当初其实算是被徐家牵连的,虽然关键是冯良玉宁死不肯指证。


    但大面上来说,是这样没错。


    冯坤第一次见顾莞,隐隐有种除两人之外谁也没有察觉的审视,不用怀疑,正是因为这段渊源。


    但他最终没有对顾莞动手。


    徐氏和徐舅舅,那是因为有了新的必要了。


    仿佛曾经这些旧事,他都已经忘记了。


    但正是因为这个仿佛忘记,才是今天顾莞那五成把握的根本。


    “我外祖父和冯叔父,都很优秀,真遗憾,我没能见过他们。”


    顾莞心里也挺紧张的,但她一字一句,尽量放缓速度说。


    清缓了女声褪去平日的明快清脆,变得有些沉重,遗憾。


    冯坤捏着玉玦的那只手,不禁收紧了起来了。


    这年头,好人都难长命,一如谢信衷、赵恒,庞淮,高鸣恭,徐襄,冯良玉。


    冯良玉是个很优秀的人,听徐舅舅说,他曾冒着大雨去亲自监督抢修决堤,差点被洪水卷走;他为了治下百姓能够多一点保命粮,因为丰收而被“惯例”多征分润的税粮,他气得脸都红了,和朝廷的征粮特使大吵一架,愤慨不已破口大骂,最后还是徐襄赶过来打的圆场,连钱带银把特使的口封满意了,这事才算过去。


    那天深夜,徐襄把冯良玉和长子徐文广带进书房中,教导二人:“我们总得保存住了自身,才能做更多的事情。”


    他对小师弟冯良玉苦口婆心:“你想想,若是你被调走整垮了,再来一个其他的贪官,你治下的百姓,才是真正的苦。”


    徐襄呼了一口气,对冯良玉说:“往后,若遇上这种事,只管来我库房,把这些人喂饱了,事情就好办了。”


    冯良玉耿耿于怀,难以屈服,但为了治下的百姓,最终还是咬着牙关受了。


    冯家人的生活因此变得简朴,后院儿女预算会松些,但冯良玉对自己简直苛刻到清贫,他实在填不完,才会来找徐襄。


    徐襄只好借着逢年过节,给他多贴补,以免冯良玉一家吃苦。


    冯良玉都给了妻儿了,他不用。


    就是这么倔强又暴脾气,孤直耿介的冯良玉,最后做到太原刺史。太原兼理辅助军备边境防线的后勤,那些年,太原一线的北军是这十几年来最好过的,冯良玉从牙缝里省着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私人是,公帑更是,他深知天时不定积攒不易,得多存着以备日后不需。


    但但凡北军需要,却是大把大把地倾尽全力。


    因为他说,北军辛苦了,都是英雄好汉,抗击外寇抛头颅洒热血,他们被保护在后方,哪怕省吃俭用一些,也绝不算苦。


    顾莞发现,不管是徐舅舅还是徐氏,即便这样被冯坤威胁过,两人都对他并无什么怨恨。


    细细说来,顾莞才慨叹,原来是这样。


    那确实,也真的很难生出去怨恨来。


    “我娘说,即便真的死了,就只当为冯家填命去,两家人死在一起也挺好的。”


    “只是不舍得我,我还小,和我没关系。”


    顾莞再说起这些,心中也是感慨千万,说了这么多,她也说完了。


    心里那口气也不禁泄了些,如果冯坤真的不答应,那她也没什么办法了。


    顾莞另提起一股心气,如果真是那样,她就带着谢梓他们奔赴前线好了!


    顾莞一直挺忌讳的,不太敢提起沐贵妃,但最后她说:“如果沐表姐还在,肯定不愿意看见你这样的。”


    青衣白发,孤寂索然,心气和奋斗的目标一下子泄去了。


    既然说了,那索性就一口气说到底吧。


    希望冯坤没有忘记他的父亲和沐贵妃。


    顾莞是望见了内帐的一件鲜红的嫁衣了,大红艳色,长长的孔雀尾,点缀了一片的金色绣片,纯金的色泽,精美的绣图,展开如孔雀南飞,如火如荼,美丽到了极点。


    黄辛劝说完冯坤之后,回到内帐继续手中的活,冯坤携带的行李并不多,最重要的只有这几口大箱,战时奔波颠簸磕了一下,黄辛担心把婚服磕坏了,赶紧打开箱子挂起来检查。


    一听顾莞说起冯坤的父亲,黄辛就停下了手中的事。


    顾莞这个角度,刚好望见那件如火如荼的嫁衣。


    冯坤一直都没有吭声,他静静僵立着,顾莞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她该说了已经说完了,再说就累赘了,那枚玉扣也已经在冯坤手里了,她只攒住一个荷包。


    她盯了冯坤片刻,最后转头,望见了那件嫁衣。


    帐内寂静,那么多人,却雅雀无声,天终于彻底黑透了,夕阳最后一缕余晖消失,暮色笼罩大地。


    “你在看什么?”


    冯坤转过身来,立即发现了顾莞的视线了。


    他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是否有触动。


    顾莞一愣,半晌,她很诚实地说:“婚服,”她想了想,补充一句,“真漂亮。”


    风不断卷起内帐帐帘,站这边这七八个人,只要眼睛不瞎,很难看不见。


    说到激动的时候,她不禁有些感慨,冯坤这一生都身处于这种好又不好的环境。


    什么都有了,拥兵自重,但偏偏沐贵妃又没有了;童年有一个很优秀很爱他的父亲,偏偏母亲又为难他很长时间;好不容易母亲也好起来了,结果没几年又这样。


    但冯坤不需要怜悯,这样一个蹚过荆棘叱咤风云的人物,怜悯是对他的不尊重。


    她又想起她和谢辞,“等他回来,我们就成婚了!”


    “以天地为证,遥拜父母,结为夫妻。”


    顾莞转头,观察冯坤的表情,几缕带着银丝黑发落在鬓侧,他面无表情,看不出来什么。


    顾莞深呼吸,要死了,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她最后说:“可我还没有婚服,你有带其他的吗?能不能借我一件?”


    中都的富贵人家,做这样的精美婚服,打版往往至少打几十件的,几十种款式都做出来以供选择,打版的第一版甚至和最后的成品没有一点相似。


    顾莞也是被逼的,冯坤没有打断她的话,她只好一直说下去,她的心提起来,怦怦怦跳着,往昔敏捷思维因为紧张变得空空如也,想不到说什么才不突兀。


    最后她遵从自己的本心,如果冯坤能借给她一件打版婚服就好了,最简单的就行,如果可以,她希望穿上嫁衣,嫁给自己的心上人。


    冯坤闻言不禁冷冷一笑,这是笃定谢辞能回来了?


    真是好自信的一群人。


    但他蓦转过头,顾莞的侧脸却突兀撞进他的眼内,顾莞其实和沐贵妃也有血缘关系,两人甚至脸型和眉眼有一些相像,都是柳眉杏目鹅蛋脸庞,五官轮廓中有那么一点因血缘而存在的影子。


    平日顾莞飒爽如风,让人忽略掉她五官的柔婉,但此刻她心里记挂谢辞,褪去利索,五官就变得如诗的温婉柔和,霎时之间,染上温柔期盼。


    风尘仆仆,都是为了她的心上人,冒险走了千里的路,一模一样。


    冯坤心口犹如被重击了一下,刹那巨痛,痛得他几乎弯下了腰。


    他本来要说的讥诮一句也说不出口了,哑声:“出去,马上出去。”


    他哽咽着,暗哑竭声。


    ……


    大帐内,很快就清空了,只余他手中的玉玦,和那件大红婚服。


    今天的今天,突兀而来的情绪冲击实在太多了。


    冯坤倏地弯腰,泪盈于睫,眼泪控制不住,大滴大滴落在褐色的泥地上。


    上面尚有残存的战场血迹。


    过去种种,在眼前飞掠,他的父亲,他的心爱的人,那件大红婚服还悬挂在那里,花了足足十年的时间去精修调改,打版足足数百件,可惜,那个人终究是穿不上了。


    他甚至都没见过,这件婚服上身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的?


    ……


    帐外,夜色已经降临了。


    来来去去的巡戍精兵都望过他们,殷罗和田雨刚才被叫进去了,可是里面还有一点动静都没有。


    顾莞紧张得不行,如果可以,那当然是冯坤出兵更好的,朔方军再士气如虹,谢辞再笃定说还有救的可能,那也绝对是一场相当艰苦的血战。


    她反复忖度自己刚才说的话,不多不少,刚才在冯坤能听见去的幅度内,少了不到位,多了大概就会用力过猛让人反感了。


    还有最后的一句,冯坤应该没有感到冒犯吧?


    顾莞判断,冯坤当初没对她做什么,甚至没对谢信衷几分落井下石,只冷眼嘲弄,说明,他内心深处是不肯否定他的父亲的。


    冷嘲轻蔑,暴烈残酷,对这个冷酷的世道看得透彻到底,弄权篡位,雷霆手段,他这一生的经历和内心情感都系一样复杂得难以言喻。


    但冯坤对他的父亲,必然有着很深很深的感情。


    佐证原书描写的,表姐出现之前,唯一爱护他的只有父亲。


    他出生的时辰不好,这也是母亲认为难产是他的锅的原因,讨厌他的根本因素。


    时人普遍都信的,因为当时有几桩凑巧的事情,冯坤出生当年,他的祖母和外祖母都先后去世了,后者原来还很康健,突然就死了,就说是他克的。


    但他父亲从来都不信,断言否定,宴席上痛斥亲戚保护小小的冯坤,但凡有涉及的下人,全部换掉,并疾言厉色痛骂了他的母亲,把他接出来前院同住,并把心腹都放在他身边保护他。


    文官疾言,耿直心肠,父爱如山,从未改变。


    顾莞抿心自问,如果这是她老子,怎么也该烙下一个不锈钢般的印了。


    帐内。


    冯坤久久伫立,自殷罗和田雨进来,他就面无表情一直站在大帐中央。


    最终,冯坤动了,他倏地转过身来,冷冷道:“传令范东阳,点兵,驰援沣水以东。”


    ……


    冯坤这个人,历来想做就做了,没有为什么。


    帐帘一撩,一身银甲的冯坤站在帐帘之后,高瘦冷淡,眉目凌厉傲然。


    并且他还做了一件让顾莞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个超级大的紫檀木匣子捧了出来,黄辛递到顾莞面前,打开一看,竟然是那件如火如荼的大红婚服。


    冯坤淡淡挑眉:“看什么?借给你穿一次,完好无损,还给我。”


    他想看一看,这件婚服上身,究竟会是怎么一个模样。


    顾莞眉目间,有沐贵妃的影子。


    顾莞惊得差点说不出话,捧着这个匣子,她简直觉得承受不住,受宠若惊,“……哦,哦哦。”


    她赶紧小心阖上,把匣子交给谢梓,再三叮嘱,你别上战场了,小心保管。


    冯坤视线没并离开匣子,跟着它从顾莞手中到了谢梓手上,少倾,才挪了开去。


    他抬眼瞟一眼硝烟滚滚的天空,这边的战声已经渐渐停歇了,倒是有各部的水车不断从他们前方不远经过,去沣水上游取水。


    冯坤不禁轻蔑一笑。


    都是些趋吉避凶的东西,怕是还想着在覆巢当他们的完卵。


    不过也是,谢家这样的人,也不多见。


    谢家的人,你说他聪明吧,确实聪明,你说的笨吧,又确实很笨。


    就是一不小心,很容易就把自己玩死了。


    冯坤淡笑一敛,翻身上马,范东阳自动退到他身侧,冯坤懒得直接下令,冷冷道:“传令吧,目标沣水以东,全速进军。”


    范东阳当即应了一声:“是!”


    冯坤盯了顾莞一眼,他淡淡道:“下不为例!”


    再有下次,别说表妹,就算亲妹他也会让她见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作者有话说:


    莞莞和冯坤这个远房亲戚关系,其实交叉点徐襄,两边都分别写过了。


    啊这章真的肥,昨天请假在家,今天上班了就没那么肥了哈哈,最后,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 (/≧▽≦)/


    还要感谢“某不知名松鼠精”扔的地雷呢,笔芯笔芯!


    ^


    以及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们,亲一个~


    第100章 悍然获胜,军婚之盟


    而这个时候, 谢辞已经率朔方军抵达的沣水决堤区,悍然加入大战当中了。


    踏踏的马蹄,凛动的军靴, 朔方军上下士气如虹,兵分两路, 他率西路淌过水而过。


    深水区决堤太凶猛,不是战马和普通兵卒能蹚渡过去的, 他们走的是浅水区。


    浅水区已经被北戎兵牢牢堵截住,这是个争分夺秒关口, 谢辞判断, 朝廷大军必定能支撑一段时间,张慎黄宗羲等人不是泛泛之辈, 哪怕深陷重围, 也必能控住阵脚并不会一开始就一泻千里被人鲸吞的。


    所以他判断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还有得救, 但再拖一天两日,那就不好说了。


    这是一场巨大的消耗战,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无时无刻不在被剧烈蚕吞着。这个时候, 什么阴谋诡计旁敲侧击的战策都不好使了, 唯一能做的, 就是血战厮杀, 杀开一条血路, 和内部的突围的朝廷大军汤显望部成功相接,而后合二为一, 再奋起和北戎厮杀血战!


    这个战策的最前期,是最艰难凶险的, 一旦判断稍稍失误, 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顽强, 那朔方军将深陷重围,被二度包裹,陷入和朝廷大军同一下场。


    而哪怕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很坚强,要厮杀进去也极其艰难。因为朝廷大军汤显望部及驰援的朔方军加起来,兵力也不过和围杀的北戎军大约持平,但北戎军骑兵多很多,战力还要优胜于他们。


    所以谢辞第一眼挑选的这两个援战方位,都是不利于骑兵冲锋的。尽最大的可能,削弱他们挺进包围圈中与朝廷大军汤显望部相接的困难程度。


    所有能利用的天时地利条件都利用起来,包括火药桐油,谢辞忆起当初英烈坡是顾莞救他的那个鞭炮牛粪的烟雾弹,他下令把干马粪捏碎填进油纸包的黑.火.药,浇上桐油,尽最大可能做开路之用。


    每一步,都注定不容易,但谢辞全无惧怕,战意随着热血飙升到了顶点。


    一蹚渡过浅水区,当即暴起一声雷鸣的厮杀,朔方军呐喊着冲锋而上!


    大军结成锥形阵,如同一个尖锥一样,狠狠地插进了如同巨大旋涡一般的战场上,喊杀声震天!


    而位于包围圈最中央的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


    汤显望浑身血和汗,眼睛都被血喷溅得快睁不开,青州军是最狼藉的,到了这个时候,也不知他是不是后悔了自己的拼命和脱轨。


    但不管他后不后悔,张慎黄宗羲宋濂升等五员大将所率的朝廷大军还是第一时间包裹保存住了他,让青州得以喘息一下重整阵脚。


    接下来的变故,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他们彼此之间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就奋身大战之中。


    谁知没多久,西北方向突然“轰隆”一声,整个沣水大堤决了一半,黄浊河水滚滚冲入,一下子将右翼切断在另一边了。


    被北戎大军团团包围绞杀,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很快就陷入敌众我寡的孤军作战之中。


    没错,是孤军作战,几乎决堤一刹,所有领军大将面色大变,很快就想明白过来了。


    决堤区的西边,战声渐停,几乎没有任何声息。


    陷入重重包围的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被北戎骑兵一轮轮冲锋收割,不断的大批兵将倒下,鲜血喷地湿透了整一大片的战场,他们根本突围不出去。


    正当他们悲愤绝望之际,突然听见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大战包围圈中耳边隆隆听不见外面的马蹄声和军靴行军声,但一个多时辰之后,南边的三戟弯和西边的决堤区突然暴起一声巨大的冲锋呐喊,战鼓隆隆穿透所有响彻整个战场,紧接着,北戎包围圈的这两个方向同时一紧,显然遭遇的猛烈的攻击!


    所有的兵将,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的,几乎绝望谷底的心,陡然大震,“援兵!是援兵——”


    “来救我们的!!”


    “有援兵来了——”


    许多兵士激动得失声高呼,眼泪哗哗地淌下来了,黄宗羲站在最高点的小岗竭力指挥,所以他第一时间望见蹚水奔来的援军,那一面赤红黑边的朔方中军将旗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他失声:“是谢辞!”


    竟然是谢辞!


    只有一部,义无反顾,谢梓率着他的朔方军投进这场绞杀围战之中,来救援他们了。


    黄宗羲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从前种种尽数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情绪,汹涌顶着他的咽喉!他紧紧攒着拳,但黄宗羲抬头了一息,他几乎是确定有两个方向的援兵一刹,他厉声喊:“没错是援兵!全军听令!全部都有,西北、正南两个方向,全力突围——”


    现在不是高兴欢呼的时候,援兵只有一部,他们要竭力全力,杀啊,冲出去——


    北戎王呼延德脸色当场就变了,又是这个谢辞!枷塔山部简直就是个废物,枷塔山部是他特地安排去狙截拦住谢辞的,谢辞既然能来到这里,说明枷塔山部已经大败了。


    他一刹怒不可遏,但顷刻扬起弯刀,遥直西路谢辞方向,厉喝:“冲上去!全部绞杀——”


    他咬牙切齿,亲自率亲部掠杀迎战冲了上去。


    里外中三方,顷刻狠狠地厮杀在了一起。


    ……


    再说顾莞这边。


    她心说,别说表哥了,只要肯出兵,你就是我亲哥。


    她几乎是冯坤一出来的时候,就忍不住露了笑了,又立马收敛住,一脸受到教训抿唇的做低伏小表情,生怕冯坤反悔。


    直到兵马鳞动,疾奔望东而去,走到半路,她这才大松一口气,和谢梓他们对视一眼,露出笑影。


    她紧紧跟在冯坤的中军帅旗之下,冯坤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不过最后懒得说什么,这时一幅超大的牛皮地形图拉开在他马下,冯坤垂眸扫了扫,淡淡令道:“绕南边的渠原自容瑒道进军。”


    顾莞也是看过军事地图的,一听,赶紧说:“那西边呢?”


    西边也是谢辞营救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的重点区域啊,朔方军兵分两路。


    冯坤淡淡一笑:“留给李弈。”


    顾莞一讶:“李弈?”


    冯坤有点讥诮,两部驰援,那李弈该很快就能自昏迷中“醒转”了,哼笑两声。


    他不再瞅睬顾莞,哼笑一敛,一夹马腹,往前去了,殷罗等近卫紧随其后。


    兵马律律而动,迅速左军转前军完成,最前方的精兵已率先往南绕去。


    夜色之中,冯坤驻马立在中军最前方,这个方向正好冲东边的沣水动战场方向,战声浩大惊天动地,远远传至,显然朔方军的前锋已经抵达了沣水战场,如滚水下了油锅,一下子就爆发出激烈的大战声动。


    血战已经开始了大半个时辰了。


    冯坤有点讥诮勾唇,须臾敛了笑,他淡淡道:“但愿谢辞别太让人失望。”


    别没等他到,就把朔方军给打掉大半了。


    在这等量级的绞杀驰援战中,这是很容易发生的事。


    ……


    谢辞当然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事实上,朔方军气势如虹,狠狠地插入北戎大军之中,加了马粪的土制火.药包炸响,烟雾滚滚,猝不及防之下,北戎骑兵剧烈咳嗽起来,马更是难受得四蹄乱踢。


    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朔方军狠狠往前插入一段,彻底和北戎大军绞杀在一起。


    长矛、尖刀、马蹄勾镰、铁蒺藜桁索,骑兵的强硬冲锋,尖锥阵,鱼鳞阵,战场厮杀极其激烈,但两边强冲的朔方军一直死死抵住了北戎的冲杀,阵脚没有乱。


    谢辞一度和北戎王呼延德亲身大战,这两个可以说得上当世一等一战力的男人,弯刀对上长枪,格挡挑刺剧烈的拉割,火花迸溅,刺耳到了极点。


    两阵中军冲杀在一起,这两人连续大战了二百多回合,震得手臂都发麻,谢辞天生臂力过人苦练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他这种感觉,那就是呼延德。


    不得不说,和西北战场时相比,呼延德的武力值有了显著的提升,显然他勤修苦练并未松懈过半分。


    谢辞在提升,他也是。


    如鹰隼如虎狼一般的四目相对,恶狠狠地泛着红盯着对方,再度率兵冲杀在一起。


    谢辞对呼延德的警惕戒备程度,通过这次交手,又再度提升一个顶级。


    这场短兵交战,最终以双方都负伤暂告一段落,谢辞是轻伤,手臂被弯刀划了一道直至肩背,而他长枪一震,不退反进,同时身躯一个后下腰,刺中了呼延德胸膛。


    呼延德及时往后一个暴退,直接仰翻下马,枪尖划破他胸膛表皮,在他的肩膀戳一个血洞!


    几乎是马上,谢辞身后的朔方军爆其一声兴奋的厉呼,尖锐高昂振奋到了极点!而北戎这边看不清前面,只远远见王坠马,还以为受了重伤,一时大骇,士气一滞,被秦关陈珞率亲部顷刻就冲锋过去。


    呼延德虽然很快控住局面,他重新上马就稳住了军心,小范围的骚乱关系不大,但谢辞抓住这个时机,已经荡开一大片,杀得身边几乎一个真空,朔方军暴起一刻钟,最终成功竭力突围的朝廷大军朔方望汇合了。


    所有人都浑身浴血,而在汇合一刻,隆隆交汇成一个整体,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是援救还是被困的一方,心中都大定了。


    第一步突围和援汇成功了。朝廷大军比谢辞预计中的还要顽强得多,保存实力和厮杀突围比想象中要更加悍然,比最好的预算,还要早了两刻钟成功汇合。


    顷刻间,突围战和救援战旋即转变为一场胶着的冲杀对战。


    ——这个时候,整个朔方军和朝廷大军及汤显望部已经深深镶嵌在北戎大军中,呈一个“丿”形,他们需要做的牢牢稳住阵脚不被重新冲断并渐渐向一方汇聚成团,把另一边的朔方军及朝廷大军带出来。


    但在此之前,他们需要做的是一场最猛烈的厮杀,只有抵住北戎骑兵的冲锋,处于不败之地,上述一切才有可能实现。


    谢辞根据地利条件和战况,迅速定下以南边渠原秦显率兵进军的方向作为退守的根据地。


    秦显很快得令,他咬着牙关,率兵狠狠占住这个位置,宁可战死,也绝不后退半步。


    北戎骑兵爆起最激烈的呼啸声,不知北戎王呼延德下了什么命令,北戎攻势一下子变得剧烈起来,骑兵拉开距离,狠狠冲刺而上。


    而谢辞亲自率兵在最前方,双方甚至没有喘过一口气,旋即再度重重的厮杀在了一起。


    这场战事,迅速进入你死我活的白热化状态。


    就在双方血战到最激烈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滚雷般的急行军声音,一南一西,一远一近,在硝烟滚滚的夜色中,由浅至重,迅速往沣水以东推动而至!


    谢辞精神一振,还真的有援兵来了!


    莞莞真厉害!


    他手持银枪,跨马冲杀,身先士卒,一身黑甲浑身血污,犹如战神一般,连斩了三员北戎大将,他倏地勒停马,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他气沉丹田抬头高啸:“援兵已至!全军听令——”


    哨兵飞马而至,谢辞根据援兵的情况,迅速连下七八道的军令。


    朔方军和朝廷大军爆起高呼应和,团团竭力一收,而后往两个方向爆发冲杀而出。


    旌旗招展,马蹄军靴雷动,夜色中,一刻钟之后,援兵突破了限于地形无法一并围攻朔方军和朝廷大军的北戎步兵,泱泱冲杀悍然很快加入了沣水大战场。


    呼延德面色丕变:“镇武军?怎么可能?!”


    至此,北戎大军的绞杀计划终于宣告破产了。


    援兵的再度出现,甚至连决堤西边也引动厮杀起来了。


    被决堤区挡在西边的北戎兵原来绕道沣水上游返回主军,被一连串的变化引得掉头扑回去了。


    但那边和目前的谢辞也不甚相干了,得了援兵相助,朔方军和朝廷大军战意如虹,暴起奋杀至天色大亮,最终成功将北戎大军杀退了,将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援救出来。


    朝廷大军血战异常激烈,但由于谢辞来援及时,损伤得并没有过分严重。


    ……


    战事结束了。


    沣水以东的大战场仍余热着,谢辞已经指挥人赶紧去抢修沣水大坝了,不断汹涌冲进的黄浊河水才渐渐缓和下来。


    谢辞站在决堤区的最边缘,目视浩汤水浪,他深呼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作为战场,即便打赢了,吃亏的也是他们。


    况且总体来说,这第二大场的迂回大战,他们并没有赢,是呼延德赢了。


    八方合军已经被他弄得四崩瓦解了。


    不过总的来说,还是非常值得高兴的,因为驰援战胜利了,他们力挽狂澜成功,最终把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救援出来了,并且损伤不是很大。


    今天风很大,呼呼吹着,吹开了滚滚的硝烟,云层覆盖的天空亮了一些。


    谢辞伫立片刻,随即翻身上马,去处理其他事宜。


    首先确定了朔方军的情况,接着又马不停蹄前往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的方向。


    汤显望受了伤,被扶着勉强爬上马背上,一见谢辞过来,他难堪地低下头。


    谢辞没说什么,拍了一下他的肩,只道:“不管怎么样?只要最后能把把北戎赶出去就是好的。”


    汤显望身后也有老母儿女汤氏一个大家族,若是北戎占据中原,他身后的这些人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


    自负枭雄豪杰,也有私人感情,退一步未尝不可。


    谢辞再往前走,就遇上了半躺在土丘坡下黄宗羲,这个老皇帝曾经的心腹股肱。


    黄宗羲半身伤口,刚刚止血完,近卫飞马去驮军医中。


    他远远看着谢辞一路策马检视看过来,待朝廷大军和朔方军并无太大的差异。


    他慢慢撑着坐起身,“……你为什么会来驰援?”


    黄宗羲也是消息灵通之人,战事一歇,他外围的哨兵进来,他已经知悉很多事情了。


    谢辞毫不犹豫道:“我当然要来驰援。”


    “我们都可以死,唯独大军不能死,若大军死了,谁来抗击北戎?”


    谢辞说得光明磊落,个人生死可以度外,但五岳四海不能,家国不能。


    他在嘉州皇宫说过,国非此国,国非朝也。


    也没有过分的亲昵收复人心,但一句话,斩钉截铁,自然而言,又理所当然,力有千钧。


    黄宗羲心血上涌,喉头滚动片刻,他哑声:“你说得对。”


    到了今时今日,发现那些效忠,那些权斗,都不足为之道。


    过去老皇帝对他的提拔和施恩,也不过是小道。


    在家国民族危难之际,显得是那么的黯然失色。


    谢辞没多说什么,他很忙,他很快就转身而去了。


    青蓝披风染血,迎风划出一个举重若轻却刚硬如铁的千钧弧度,军靴落地快步转身而去。


    黄宗羲怔怔看着谢辞的背影很快走远,至消失不见,他伏在泥地的手臂上,紧紧蹙眉哽了片刻,最后长长呼了一口气。


    远处的山丘之上,冯坤银色铠甲黑色氅衣,迎风猎猎,他淡淡扫视整个大战场,最后目光落在正在说话的黄宗羲和谢辞身上。


    瞥了片刻,他淡淡哼了一声,转身快步而去。


    冯坤没有和谢辞见面,谢辞找到殷罗的时候,殷罗道,冯坤已经离去了。


    倒是和李弈见面了,李弈得悉朔方军和镇武军先后驰援之后,他松了一口气,也立即点兵驰援了。


    决堤区挖出沟渠,泛泽区边缘的水渐渐褪去,李弈和谢辞站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李弈见谢辞,掉头迎上来,两人伸拳头碰了一下,李弈吁了口气:“幸好你来得快,底下人的不敢自专了。”


    李弈视线落在身前的谢辞身上,谢辞长眉入鬓鼻如悬胆,英俊的面庞血迹点点,凌厉猩红又坚韧,黑甲蓝披,威势十足。


    他目光不禁有些微妙和复杂,但眼睑微垂了垂,再抬起已不见。


    谢辞笑了笑:“也是为难。”


    ……


    战后的事情也很繁杂,待战场慢慢收拾完毕,堤坝已经用重土重石厚厚堵上,余泽也已经挖沟渠引到合适位置成湖泊,伤员处理安置完毕,各部大军开始整军,重新折返西边的驻营区。


    谢辞完成了这些事情之后,他开始寻找顾莞。


    昨日一早下了点小雨,洗涤干净了硝烟浑浊的空气,他们终于嗅到了一点的海风特有的潮闷。


    据说濒海夏季多飓风,也不知是不是真?


    各节镇的兵马,一营一部渐次开始整军集结,泛着黑色的战场泥地,谢辞快马驰过。


    他睃视着朔方军医营和后勤军所在的区域,没发现顾莞,又往决堤填土区飞驰而去。


    顾莞和张宁渊秦瑛几个各自扛着锄头铲子,和乌泱乌泱很大一队的兵甲陆陆续续从河堤的方向回来。


    她脸上黑一道黄一道的,头上还有黄土,和张宁渊边走边说,两女被张宁渊逗得哈哈大笑。


    顾莞忘了点东西了,小跑回去叮嘱刚才和她一起的什长,说完回头的时候,忽听见一阵嘚嘚的马蹄声,离得远远,便见身披青蓝氅衣的谢辞当先一乘快马而来。


    离得远远,人还只是一个小点的时候,她就把他认出来了。顾莞不禁笑起来了,她一下子就把锄头丢下,往那边跑过去,“谢辞——”


    小雨洗涤了空气,硝烟焦味被压了下去,河风拂面,有一点清新,前方的刚刚修补起来的长长堤岸,堆成一座褐黄小山,而谢辞身后是一列列行走有序集结中的各节镇大军,坚硬的黑色铠甲在策马疾奔中有摩挲的声音,但他心中喜悦柔情大盛,谢辞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


    在轮番的大战和战后处理结束之后,他终于可以,做一点盛载满满他私人情感的事情了。


    两人向对方飞奔,一个跑一个骑马,笑着奔向对方,终于到了近前,谢辞一翻身下马,两人兴奋地拥抱在一起,须臾分开,相视而笑,两双眼睛盛满了欢喜。


    谢辞小声说:“莞莞,我们成亲吗?”


    “好啊!”


    顾莞眉眼弯弯应了一声,“你先跟我来!”


    战事结束了,他们要成亲了。


    以天地为证,遥拜尊长,数十万大军作见证,完成他们彼此间最期待的婚礼。


    哪怕此刻一个人铠甲褐红污渍,一个黄土一道道,汗流浃背,但也完全不影响他们的欢喜和期盼。


    顾莞拉着谢辞,两人牵着马到一边小丘之后,顾莞已经把手脸洗干净和身上擦过了,她小心翼翼,打开那个紫檀木大匣。


    一件精美绝伦的大红嫁衣,金灿灿的金色绣片,纯金璀璨鲜红夺目,如火如荼,美丽到了极点。


    顾莞都不禁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碰坏了它。


    谢辞惊讶,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这是哪来的?”


    他欢喜得不得了。


    “冯坤借的。”


    顾莞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为啥借她,但不重要了,重要是,她有婚服了。


    漂亮得让人屏息的大红嫁衣。


    顾莞阖上紫檀木匣的盖子,她笑弯了眼睛,“咱们回去吧!”


    两人甚至没有特地去洗浴,因为到了这份上,那些繁文缛节反而让这个万军阵前证婚盟的军婚失去了它畅然相爱的一往无前。


    他们根本就不在意,不需要。


    两人携手,策马飞奔回到朔方军的营地。


    彼时,斜阳满天,正是昏时,谢辞简单擦了一下脸颊的血污的甲片的上污渍,换上了一件鲜红的披风。


    过往他不爱用大红氅衣,说是靶子,除必要时披上,譬如振士气,不用就扯下。


    但此时此刻,浓烈的大红为他的眉目染上喜色,黑甲峥嵘,军威赫赫,明红的披风鲜艳夺目。


    大军粼粼回营,正是当时,他快步而出,策马飞奔于众军中穿梭而过,直奔最前方。


    而顾莞换上了那件可能是当世最精美绝伦的大红婚服,如火如荼,鲜红艳丽,长长曳地长尾,一片一片点缀缝上金灿灿的绣片,这是一件华美的凤翼孔雀尾嫁衣。


    凤凰于飞,孔雀南归。


    她翻身上了马背,策马迎风往谢辞方向而去,如同一只翩翩飞翔的金孔雀,在夕阳下折射出夺目的光辉,她红的似火,金色璀璨夺目,如火如荼。


    两人笑着奔向彼此,马蹄踏踏鲜红衣袂翻飞,走在最前方的朔方军立即就停下来了,惊讶看向前方。


    在天光中,在迎着风,两人最终在最中间的前方相汇,两人都惊艳笑着看着对方。


    谢辞翻身下马,一步上前,冲顾莞伸出手;顾莞笑着,将手递给他,也翻身而下。


    两人走了九步,到空旷处,九是数极,盼他们长长久久,相伴终生。


    不管生命有多长,唯盼他们能牵手此生。


    “天地为盟,我谢辞/顾莞今日与顾莞/谢辞结为夫妻,万军作证,不负此生!”


    两人撩起婚服和披风,双膝着地,并肩跪在褐色的大地上,叩下了三个响头三拜。


    之后,又转向中都方向,和朔方的方向,各拜了三拜。


    最后,他们起身,相对分开,面对着彼此,重新跪下,俯身三次,夫妻对拜。


    每一拜,都是认真而虔诚,洋溢着满满的喜悦的。


    秦显陈晏秦瑛张宁渊等人已经先后围拢上来了,他们先是惊讶,紧接着就是喜悦,满满污渍的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脸。


    他们欢喜对视着,给当了最近的证婚人。


    秦显先带头的,他声音低沉又醇高,洋溢着满满的欣悦,唱起来那古老的《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年轻的姑娘,今天披上嫁衣要成婚了,愿她夫妻和睦,如桃满枝头,硕果累累。


    从古到今,有不少的婚嫁名篇,但秦显就选了这篇桃夭,他盼着谢辞和顾莞开花结果,如同那硕果累累的桃树,经历冬雪春寒和夏雨,最终在秋季,收获得最好的果实。


    这是诗经,脍炙人口,自古传唱,哪怕不识字的兵卒,也会唱几句。


    渐渐着,大家就一起合唱起来了,自秦显他们往下,到校尉士官和普通的兵卒,渐渐高声地唱了起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古老而淳朴的歌谣,带着最美好的祝愿,很多兵士露出笑脸,一遍又一遍唱着,一起见证这一场匆忙却不简陋的婚礼,见证着他们的主帅,他们朔方的天,完成了这场军婚。


    谢辞和顾莞在歌声之中,完成了夫妻对拜,他们站起来,手牵着手,笑着看着对方。


    天地作证,遥拜高堂,他们就在今日,结成了夫妻。


    黑甲鲜红,铁血柔情,众军阵前,相视而笑,在来年的今天,两人将共贺婚盟。


    作者有话说:


    蹬蹬瞪蹬,这应当是一场最别开生面也最美好的婚礼了,走过漫漫长路,来之不易啊!


    哈哈心心发射!明天见啦亲爱的宝宝们~ (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sasa”扔的地雷哒,么啾啾啾!


    ^


    以及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们,笔芯笔芯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