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别怪你爹和哥哥们,他们不是愚忠。”


    朔风在咆哮, 卷震荡而起而雪沫碎屑凛冽呼啸,重重打在人的身上生疼,远处又几声巨响, 整个大地都颤动了几下。


    雪白纷扬的雪地上,庞淮没能答话, 他口脸的鲜血越擦越多,从她的指缝溢出来了, 染红了大半张脸,血泊渐渐蔓延濡湿了他身下雪地, 触目惊心。


    庞淮眼睑支撑不住半垂, 连续的巨震终于让他面露痛苦之色。


    秦瑛眼泪唰唰往下掉,她手颤抖着, 她惊慌失措, 求助地回头看谢辞和顾莞。


    ——她不想他死啊, 她毫无办法,如果可以能不能让他不那么痛苦?


    顾莞想当然很想,但庞淮这伤, 她真没法子, 这不是急救手段能起作用的, 她也没有镇痛剂。


    对着秦瑛祈求的泪目, 她只能小幅度摇了摇头。


    最后还是谢辞, 他俯身张开五指,扣着庞淮的颅骨摸到百会穴, 按了一下手掌顺着他的后枕往颈脖后背一路往下,连点他督脉多次.


    督脉与手足三阳经及阳维脉多次交汇, 行于脊, 上行脑髓, 总督一身之阳经,称之为“阳脉之海”,强振督脉生阳气,不能减少庞淮的伤痛,却让他弥留时光精神一振,眼睑一下子抬了抬,若游丝般的紊乱呼吸变得平缓了些。


    谢辞俯身,将庞淮横抱起,秦瑛急忙跄踉紧跟着,顾莞他们连忙跟上。


    谢辞找了山谷中一个避风的大石后,数十步外,将庞淮放在枯草白雪斑驳的地面上。


    庞淮却并没有注意到太多的环境,短暂一瞬之后,他将视线从秦瑛脸上移开,手摸索进腰间,费力按了好几次,“啪”一声腰带卡扣弹开,他从里面摸出一枚三指宽的金箭令牌。


    他费力睁大眼,眼前这个黑衣精甲脚踏长靴的年轻男子,熟悉又变化很大,惊艳而凌厉的眉眼,已褪去所有青稚,眉峰五官棱角崭露,身姿矫健,不再是昔年所有雌雄莫辨的漂亮,蜕变成男性十足的俊美英姿,谢辞眉目和神态举止内敛沉凝,彻底长成一个成年男性,一方领军人物。


    庞淮忽感觉很欣慰,即便到了九泉之下,见得谢峷,他也能好好和他说道了。


    他费力的举起手,将那枚金箭令牌递给谢辞。


    ——这就是一开始那枚御旨金令。


    庞淮的声音很虚弱,“我死了,金令遗失,无处究寻。御,御旨金令一时半会,换式重铸也需要时间。”说到这里,他流露一丝苦笑,这局势,恐怕老皇帝甚至都会顾不上这件琐事了。


    而且就算换式重铸,款式也是大同小异,万一关键时刻,虚晃一下,还是有很大几率混过去的。


    开城门、京营带人离开,撤退,甚至外宫门,这枚金令能用到的地方很多的。


    庞淮竭力摸出金令递给谢辞,极虚弱的力道,未来万一有个什么,可以用作最后的保障之用。


    皇帝在位这些年,金令重铸过好几次,但旧款庞淮都见过,也知道识别关窍,他很小声很小声的,把他知道的都说了一遍,将来万一真有个万一,谢辞能用上。


    庞淮很轻地说完了,谢辞有着怔忪,他慢慢伸手,接过那枚金令握在手心,坚硬冰冷的触感,庞淮的手脱力栽回去了,谢辞抬眸,一瞬不瞬盯了这个一身一脸血污的青年熟悉又有几分岁月陌生的面庞。


    庞淮血渍濡湿凌乱的鬓发,口鼻溢血看起来触目惊心,但褪去戴甲时的沉默冷硬,此时此刻的他,那双褐色的眼眸依然澄明透亮。


    谢辞问:“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你不是已经不顾谢信衷谢峷的死选择效忠老皇帝了吗?为什么又要回头?又要给他金令?


    庞淮听到这个问题,他早有被问的心理准备的,但真正到了被问的一刻,他还是顿了一下。他一直都淡然平静面对自己的生死,但忽被触动了内心最深处的情感,那双澄明虚弱的眸子终究波澜乍起,清晰地看见了抑制不住的情绪起伏,他深吸一口气,眼底泛起点点泪光。


    庞淮看着谢辞的脸和山石天空,但也不是在看山石天空,而透过山石和天空看什么,顷刻回神,他侧头看谢辞,声音很虚弱很平静,但两行泪无声自染血的眼睫滑下。


    庞淮说:“……谢家出事那年,老师打了皇帝一个耳光。”


    闻太师今年已经八十多了,他已经隐退十年有余。他不是那等恋栈权位的人,荣退之后,就将手中所有人权实职交还皇帝,除了最亲近的几个弟子和老友外,京官外官一个不见,日常也少谈论政事,皇帝更是不再干涉半句,不是那等嘴上说退但事实上却要退不退的人,很低调养老。


    加上年老病多,他一开始并不知道肃州和北地的事。


    直到谢家父子押解回京,但从定罪到处决,只花了十四天的时间。


    没有任何人斡旋的余地。


    闻太师带病闯宫,皇帝请其别殿休息却没见,其中种种,庞淮并不知两者具体详情。但他却知道,谢家父子处决之后,年后皇帝亲自去了闻太师旧府,却被闻太师愤怒大悲之下打了一记耳光。


    当时随驾的正是庞淮:“……当时,皇帝暴怒,差点下旨赐死了老师。而,老师悲愤之下,险些因谢家之事自刎,”是庞淮和闻太师的长子拦下的,他掌心现在还有两道当时死死握住剑刃留下的疤痕。


    “……过后,他老人家让我们不要留在他身边了。”


    闻太师对皇帝失望心寒透顶,怕庞淮等人和他来往密切会因为让皇帝不悦,连累他们。


    从此,太师府府门紧闭,连庞淮几个都不见。


    庞淮师从闻太师,算老皇帝的小师弟,寡母弟弟族人和他,都要活下去,从此沉默听令行事,隆谦高鸣恭他们也一样。


    才有了后来奉命去带谢辞。


    他去之前,其实也不知道要截带的是谢辞。


    沉默消极干活,是他们这群人准则。


    谢辞被带进宫,他一路心乱如麻,焦急,但进宫后的谢辞根本不是他能碰触得到的了。


    他在后面停顿那一会,陆海德肯定是察觉到了,过后有金吾卫有职务上的调整,庞淮增添了一个新的副手,如果不是因为这次事件,他大概会在副手熟悉了禁军统领事务之后,调去别处,或许是京营,又或者其他地方。


    秦瑛不可置信:“那你们还为他前仆后继?!”


    闻太师最后出山了啊。


    庞淮也来了。


    甚至,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她生气又难过,心口拧着,眼泪刷刷不可置信。


    老皇帝真的有那么大的人格魅力吗?可看庞淮是一清二楚老皇帝啊,他看起来也并没那么忠诚,他很有自己的想法的。


    之前是为了生存,为了家人家族,她懂。


    可眼下为什么又要牺牲性命都在所不惜呢?


    他明明可以像先前一样,继续沉默,侧一侧身这差事就避开了的啊!


    根本不用来。


    庞淮想给她拭泪,只手已经抬不起来了,但他却笑了一下,眉眼褪去凝肃,如旧年一般的温和缓煦,他轻声说:“要是谢峷在,大概也会这么做。”


    谢辞心一震,庞淮抬眼看他,谢辞不禁一个箭步半蹲,他有些急切,“你这话什么意思?”


    庞淮费力抬起眼睑,瓦蓝瓦蓝的雪后晴空,只可惜黑烟和粉尘弥散,平添了一大片黑灰色烟尘在遮蔽了头顶大半边的天空。


    庞淮盯着天空,视线仿佛穿过时间和空间,回到了多年前的过去,“……我曾经外派过,当过弘农淮阴胥东这些地方的驻营主将,也兼任过一段时间的胥州刺史,你该知道吧?”


    糜良之乱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地方官员都不大够用,因缘巧合,庞淮便兼任了胥州刺史。


    “……胥州往西,有一个叫婆丁沟县的地方,那是在东南海畔,很穷很穷的一个小地方。”


    土地有些盐碱化,山也是穷山,出不了什么东西,偏偏距离海边有一段距离,地贫田贫还缺水,什么都占不上,一一亩地一年苦耕到头,能得百余斤的谷子,已算是不错的收成。


    婆丁沟再往西的一大片一大片,都是这样的地方。


    其实不独婆丁沟,很多底层老百姓,都很穷很穷,每天稀粥两顿能吃个半饱,没油没盐,不饿死,就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没有任何积蓄和存粮,一旦有些年景不好,或其他很轻微的变动,给他们带来的就是灭顶之灾。


    偏偏他们的笑脸都那么地真诚。


    那年庞淮去婆丁沟视察,带来赈扶物资,不多,他能争取到的极限,只不过能勉强撑过青黄不接的这几个月。艰苦没有尽头,但大人小孩,一张张瞬间绽开的开心笑脸,枯黄淳朴,生活是那样的苦,但他们无知无觉,已经很满足很开心,大人小孩,跪在地上给他磕头喊他青天大老爷,头大身小的瘦小娃娃跪不稳,一骨碌滚在地上,吮着青鼻涕也跟着咯咯笑。


    庞淮的母亲是挖煤匠的女儿,他父亲年轻时出任务,重伤栽倒在道旁被她救了去,她舍不得放弃一条人命几经艰辛救了他,她父亲塌矿被砸死了,临终唯有抓着这个来路不明的青年把女儿托付给他,最后他三媒六聘迎娶了她。


    母亲出身贫苦底层,而父亲经历过太上皇时期的诸子大乱斗引发的兵祸民乱,对小时候的他说起过,印象特别深,庞淮对贫民苦楚也更容易体会深刻。


    庞淮苦笑一下,“冯坤和蔺氏很可能都有私兵。”


    这是他去年才察觉到的。


    至于谢信衷和谢骍谢峷谢辨父子。


    庞淮慢慢摸索着,抓住谢辞的手,他的手心失血过多,冷得像冰一样,他竭力睁大眼睛,哑声却认真说:“别怪你爹和哥哥们,他们不是愚忠。”


    谢辞心陡然一震,他倏地捏拳,抬起眼睛死死看着庞淮。


    庞淮笑中有泪,他虚弱地,认真点头:“太子在没出事之前,看起来差强人意,但也确实比三皇子四皇子强多了。”


    四皇子还只是个小娃娃,背后还有一个如狼似虎的冯坤,而蔺国丈同样是。


    拱护嫡储,拱护老皇帝,让政权尽可能平稳过渡,是最好的。


    上层权斗尚且波及不到底层百姓,只是一旦控制不住。


    他喃喃:“但凡动一下,他们就没有活路了。”


    谢信衷谢骍父子不知道王朝在走下坡路吗?不,他们都知道,只是,都在螳臂当车,竭力而为罢了。


    不是为了李氏天下,甚至不是为了老皇帝,只是为了这王朝滚滚车轮下的老百姓罢了。


    北地其实很脆弱。


    观归夷州及张青的家乡就知道了。


    谢信衷父子也不是故意出风头的,他们该懂的都懂,只是很多时候,譬如当年的姑臧山夷民,没人拉一把实在快活不下去了,谢信衷不能眼睁睁看着本来刻苦耐劳的降民后裔变变成边境隐患,更不可谓能上表把他们全部坑杀了。


    而他们还不知道艰苦,只得到一点点,就露出了一张张风霜瘦黄的笑脸,让人心酸到极点。


    而像姑臧山这样的情况,还有很多,不独胡裔,汉民老百姓大同小异比比皆是,北地毗邻边境常遭侵袭,老百姓要比中原不易得多,也就这十来二十年在谢家父子的竭力之下,变得好了一些。


    “你二哥刚去北地的时候,经常给我写信,……”两人是发小,是志同道合的师兄弟,这个世界上,可能是庞淮最了解谢峷。


    “一开始句句入骨,”愤慨,忧虑,怜惜,少年人的情绪激烈又直接,庞淮看着谢辞,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其实很像你二哥你知道吗?”


    谢辞心脏像伸进一只无形的手,低低虚哑一句话,把他的心一把攥住了,拧得紧紧的。


    这是一个连秦瑛都不曾知晓的谢峷,只是谢峷渐渐从一个少年变成一个青年,他的青稚期很短暂,“后来过了一年,他的信渐渐就没这么愤慨了。”


    事情也写,但慢慢的,变得平铺直叙。不是没有情感,而是蜻蜓点水,见得太多,沉淀下来,淡淡始窥情绪浓,平铺直述轻描淡写下,蕴含冰山一角。


    庞淮懂。


    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


    两人是发小好友,他一眼,一个字就知道他的情绪了。


    螳臂当车,竭力而行。


    谢信衷不是不知道风险,但真的没办法不做,他竭力收敛保护自己和自家,他唯一没预料到的,只是老皇帝气度狭隘到这个程度罢了。


    蓝田通敌案初发,他们身处北地,谢家大本营的腹心,他们一怒揭竿不是没有这个机会,只是他们一旦动了,北地顷刻掀起滔天巨浪,虎视眈眈的北戎如何南下?尚还有许多忠臣良将的大魏举一国之力却是大几率不会败的。


    最后遭殃的,只有北军的将士和北地的老百姓罢了。


    谢信衷父子什么都明白。


    他们束手就擒了。


    闻太师和庞淮也一样,风高浪急之中,他们最终选择了拥护皇权,竭力维护政权的平稳过渡。


    “我们,只是不想四分五裂罢了。”


    他喃喃地说。


    北风咆哮着,明明已经转移避风的山丘凹处了,但方才都没觉得冷的谢辞,一腔沸腾愤慨的热血却慢慢平息了下来,像是染上了冬月的严寒,冷风凛冽,谢辞感觉脉管百骸到血肉全身都感受到了一种冰凉之意,透至皮肤和毛孔,他整个人都冷了起来。


    他慢慢地,单膝跪在雪地上。


    庞淮有些出神,其实,他们想的很简单,只是想竭尽全力,让王朝下坡的车轮滚得慢一些,多给婆丁沟这样真正贫苦无助的老百姓多一点活路罢了。


    滴水微颤,蝼蚁灭顶。


    庞淮轻轻叹了口气,“世途艰,大家都有大家的苦楚,”他有些感慨,“就连那冯坤,原也是个可怜人。”


    冯坤的父亲冯良玉是个好官,冯氏一族不显赫却怜贫惜弱,县里名声极佳,绝大部分都是良善好人,只可惜因为师兄太原府牧徐襄牵扯进李淳一案,有个冯氏族人撑不住大刑,胡乱攀咬了他的父亲,皇帝震怒,悉数处以极刑,冯良玉千刀万剐而死,年少的冯坤没入宫禁去势,全家死得七七八八。


    冯坤遭逢大变不择手段往上爬,篡朝弄权坏事干过不少,庞淮恨他,但深究到底,也又无法真正怪他。


    就像谢辞一样。


    冯坤为了翻身也可能为了掌控命运和复仇,谢辞更是只是为了生存下去罢了。


    庞淮眼睛渐渐有些看不清了,日光和雪色折射的让视野一片金色的晕光,谢辞身影和脸发暗,他极力睁大眼睛,但也无法看清谢辞的脸,只是知道后者紧紧攒住他的手,有些哽咽。


    庞淮左手有些抬不起来,但他竭力地抬起,慢慢摸索过去,握住谢辞的另一手,说了这么多,最后这些才是他真正要对谢辞说的话:“你,你别在意这么多!”


    他虚弱又小声:“这条路,你既然走了,就好好走下去。你没错,你,你们能活着回来,真好!”


    谢辞反手握住庞淮冰凉的手,庞淮却很认真地对他说:“不用太考虑我和你爹你哥哥,我们,我们做的,未必就是对的。”


    庞淮竭力维持声音的平稳:“……局势这么多变,谁知道往后会怎么样?按你所想的,和直觉去做就好。”


    千万不要被他们局限住了。


    庞淮断断续续,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地说,生怕自己今日所说,给谢辞带来掣肘。


    直到谢辞一仰头闭了闭眼,哑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笑脸。


    他感觉自己很大的笑容,但其实只是很轻很轻地露出一个很小的弧度,他舒了一口气,从今往后他轻松了,不用烦恼了。


    庞淮眉目舒展,“等见了谢公和你二哥,我会告诉他们,你长得很好很好。”


    他细细打量谢辞的轮廓,露出一抹微笑,但庞淮的声音已经轻到快听不见。


    他又说几句什么,但语不成句。


    庞淮竭力侧头,望向秦瑛,他唇动几下,……别伤心,别难过,要好好的。


    缘悭一面,有缘无分。


    他的心上人。


    他先认识的秦瑛,所以哪怕她婚后,从前午夜梦回,他也不是没有幻想过两人相爱在一起。


    但谢峷去世之后,他反而断绝了这个念头,如果可以,他只期盼能照拂保护她一辈子。


    兄弟妻,谢峷死了,他永远不会越雷池一步。


    只是没想到,他也要死了。


    他不怕死。


    只盼望她不要哭太久也不要太伤心。


    再见了,瑛娘。


    庞淮的脸已呈苍白的青色,他笑了一下,唇动了动,慢慢闭上眼睑,手臂无力垂了下去。


    风声呼啸,无声默然。


    秦瑛失声痛哭。


    ……


    庞淮死了,静静的躺在素白的雪地上。


    但连遗体他们不敢收,趁着他血脉未曾僵凝,抱着他往另一边去,找了几具尸体的地方,他把放在不远有血迹的地方,并摆好栽亡的姿势。


    四矸山乱哄哄的,沼气喷出期间庞栎和庞淮的副将仇时锡察觉不对,及时将数千兵甲带离了炭厂范围,刚刚离开三四百丈,后面就炸了。


    但幸好也有千余米,伤者不少,但被炸死和轰塌山石淹没的兵甲没有。


    乱哄哄的,庞淮的遗体很快被找到了,将由他的弟弟庞栎扶棺护送回中都,回归他母亲的身边。


    谢辞一行甚至不敢流露出太多的情绪,谢辞吩咐在外策应的谢风张青护着秦瑛和谢凤等伤员先行回去了,生怕被老皇帝那边的人察觉什么,反而给庞淮家里带来不好的影响。


    庞栎扶着板车,回头望了一眼,谢辞他们远处的雪丘后,无声伫立目送。


    他不敢多看,佯作不经意回望,很快转过头,眼前模糊,用力抹了一把眼睛。


    庞栎扶着板车,渐行渐远,渐渐看不见了。


    良久,谢辞收回视线,哑声:“我们也走吧。”


    ……


    木匣和鹿皮包,最终还是被殷罗所得,他已经离开四矸山了。


    谢辞迎上秦关陈珞和贺元兄弟,后者也目瞪口呆,也就几个时辰的时间,四矸山竟然已经夷为平地了。


    谢辞心情不好,收拢人证这些有的是人干,他也没有再留,旋即和秦关及先头骑兵汇合之后,折返迎上大部队,直接返京了。


    四矸山一行已经落下帷幕,但谢辞心中被掀出的滔天巨浪却久久未能平息。


    他一路都是沉默着,神色沉沉怔忪,若有所思。


    顾莞轻轻叹了口气。


    一直到日落西山,沿着驿道扎营,顾莞处理完谢家卫暗报那边的事情,回来的时候,谢辞不在营地里,她沿着雪地一路走到小河边。


    冰封河面,老树歪斜,褐树黑石,他一个人静静抱膝坐在河边的大石上。


    谢辞抬目盯着茫茫的雪原,枯草黑树在黄昏的夕阳下拉出长长影子,张牙舞爪一般的没入黑暗之中。


    他一直忍着,直到人后,顾莞轻轻坐在他身畔。


    他情绪倏地就翻滚起来,眼眶发热,一瞬浮起泪光,他用手掩住。


    ——“别怪他们,他们不是愚忠。”


    今天庞淮的话,狠狠击中了谢辞的心!


    是的,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其实,他心里其实是有过那么一点点怨怪过他的父亲的。


    在痛失父兄,悲苦难当,全家彷徨凄风苦雨的时候。


    陛下让转效三皇子,那也不是奉君命?很多保皇党也曾做过啊,转三皇子阵营不也照样能忠君?


    活着,有命了,才能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是?


    直到了今天,他才知道,他才知道!


    谢信衷父子忠的,其实不是君!


    谢辞一时之间,哽咽难言,他喃喃地说:“这,这是不是你说过的,大忠大义了?”


    这句话一说,眼泪崩塌,他紧紧咬着牙关,竭力忍住泪水和全身的战栗。


    谢辞代入去想,他难以想象,父兄究竟是怀着一种怎么样的心情等待被擒拿下的。


    继而押解上京。


    入罪,处决。


    血染三尺,留下唾骂名。


    刹那抉择,再无反悔,一边是妻子儿女,还在狱中,凄风苦雨命途未卜;另一边是脆弱伶仃的千千万北地百姓。


    顾莞站起身,站在大石头底下,揽住谢辞,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锁骨肩膀上。


    她仰头望天,也不禁长长呼了口气。


    天苍茫,夜色无垠,茫茫的雪原,猎猎的北风,天和地广阔,陌生又熟悉。


    其实今天,对她的震撼也很大。


    谢辞她不知道,但她却一直是觉得谢信衷父子是愚忠的。


    她敬佩他们,也叹息他们被儒家的三观和忠君思想所局限。


    但今天突然发现,原来他们并不是。


    肤浅的其实是自己了。


    她不禁在想,历朝历代的那些忠将们,其实未必就都是愚忠等死吧,他们可能考虑到更多的东西。


    顾莞深呼吸一口气,把情绪压了压,她用力点头:“是了,他们的是的。”


    仰无愧天,俯无愧地,不管谢信衷父子,抑或庞淮,皆是铮铮铁骨好男儿!


    作者有话说:


    先前,其实一直误会谢家爹爹和哥哥们了,他们不是愚忠,他们只是知道得太清楚,想得更多。


    呼,谢辞从卢信义开始,其实一直在黑暗中迷离行走的,大锤重响震撼,他该从里面挣脱出来,铮铮走出自己的一条道。


    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阿秀等会再来捉虫哈,(づ ̄3 ̄)づ╭


    明天见啦!宝宝们~ (/≧▽≦)/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以及所有给文文浇了水水的大宝贝们,啾咪~


    第82章 情渐深和张宁渊,“我想做一些东西,继承他们的遗志!”


    夜幕落下, 茫茫素白的雪地,两人仰躺在身后的大黑石面上,肩膀贴着肩膀, 头也靠得很近,谁也没说话, 静静仰看清冷的夜空,斗转星移。


    大半个时辰, 还是谢辞率先起身的,他怕她冷, “我们回去吧。”


    他抖落起铺在大石上和两人同盖的大斗篷, 把带体温盖的那件先系在她身上,然后把铺石的那件也系在外面。


    他牵着她的手, 斗篷在雪地上拖出一个长长的痕迹, 两人回了营地中心的驿舍。


    他把她送到房间, “今儿冷,早些睡吧。”她也累好几天了。


    顾莞掩上房门,打开窗户, 不大的庭院里, 一棵老梅虬枝黑褐铺雪, 零星两三朵梅花, 谢辞深黑色的颀长背影沿着半旧木廊, 往另一边的厢房行去。


    北风很大,簌簌吹得房檐瓦顶上的雪沫纷飞而下, 像雾;临河水汽大,老梅没什么花, 最末端的细小枝杈却结了一朵朵白色的雾凇花。


    谢辞的背影在朦胧夜色中在渐去渐远。


    顾莞目送他拐了弯, 背影消失不见, 视线回转,瞥向这雪雾纷纷的庭院和老梅雾凇花。


    她不禁想起一个词,花非花,雾非雾。


    其实她也感触良多。


    除了谢信衷父子之外,还有,黑水潭那里,她真的突然有点被触动了,真的,有时候明天和意外真不知哪个先到来。


    这短短几天四矸山之行,真的有点颠覆到她的认知了。


    生命,生死,还有那一曲英雄的赞歌。


    啊,她呼了一口气,她从小就知道,这个世界因为有这些人才会更美好啊。


    她仰头望着星星,明月不知去向,星光在微微闪烁,希望他们最终没有被辜负吧!


    顾莞倚在窗畔看了良久,直至一阵冷风吹过,她双臂觉寒,跺了跺脚,这才掩上窗扇,洗脸睡觉。


    ……


    接下来一路西行,回程不赶,谢辞也暂对冯坤那一摊子事失去了兴致,沿着大河一路往西,返都的速度并未有特别快。


    他对顾莞依旧关怀备至体贴入微,但情绪却一直不怎么高,常常沉默有所思,顾莞就想了,怎么才能让他重新高兴起来呢?


    不过用不着她苦思冥想,有个好消息来了!


    这日,已经抵达中都远郊了,谢辞吩咐过秦关贺元一些事,自己独自用了迟来晚膳,正要起身洗漱睡下的时候,顾莞一阵风地刮进来了。


    她匆匆穿戴,披上青色的厚斗篷,直接推开谢辞的房门,拉着他的手,笑道:“快换衣服!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有人来投奔你了!”


    谢辞素白寝衣,身披黑蓝色绒面氅衣,顾莞拖拽雪地回来那件,他给顾莞做的衣裳多,自己却够穿就行,大衣服不是朝服就是军装,黑蓝的军装大氅在四矸山沾溅了不少污渍,他也不介意,回去再换。


    风撩起绒氅下摆,寒意扑面而来,顾莞兴奋的脸,不知怎么,谢辞忽有点心有所感,沉淀了一段时间的情绪忽就翻涌起来了。


    顾莞从木桁上取下他的夹衣甲胄,把长靴拉过来,他解下斗篷的系带,飞快穿上棉衣甲胄,套上及膝的黑色长靴,他问:“是谁?”


    顾莞笑而不语,眉目弯弯,冲他挤了挤眼睛:“你见人就知道啦!”


    ……


    两人仅带几名近身护卫,悄然出了驿舍,一路左右巡睃确定没有尾随追踪,之后转往西北方向直奔而去。


    今夜小雪,絮絮零星的白点纷飞而下,星光却很亮,皑皑白雪映着星光,莹莹的雪原可以眺望很远很远。


    谢辞视力极佳,他一直在举目顾盼,身边顾莞时不时和谢云小声说,“应该差不多了吧?”“……酉初出府,戌正出城,马车……是差不多了,……”


    他心有所感越发强烈——顾莞曾经说过,要不悄悄问一下张宁渊呗?


    他顾忌担忧太多,生怕连累张宁渊,可顾莞却觉得,可以先问一问他啊。


    可不是听说,张宁渊被家里关起来了吗?


    从他杀回京城,张宁渊就没现身过了,结合从前襄城侯府的套路,张宁渊这个可怜家伙大概又被关祠堂和院子了。


    后来顾莞探了一下,还真是。


    据说关得还挺严实的.


    谢辞心里直觉是张宁渊,可又觉得不可能啊,怎么?顾莞还说投奔?难道……


    正想着,雪原的尽头,山丘之后被白雪覆盖的严严实实的小土道上,星光之下,突然拐出了一辆褐帷独驾马车,驾车是个年轻男子,拿着细鞭啪啪,头上带着挡雪的斗笠,嘚嘚这边飞奔过来。


    车辕上的那个年轻人,一抬眼,他突然站了起来,“喂!!谢辞——”


    爽朗又清畅,带着一点不羁的年轻男声,那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把斗笠一甩,直接拿着竹鞭的那只手用力挥舞起来。


    这一刻,谢辞真的大喜过望啊 ,他骤然一抽马鞧,风驰电掣一样的速度,“张宁渊——”


    车辕上的年轻人驾车飞驰到近前,双方刹住,他一跳跳下车来,叉腰,“谢辞!老子投奔你来了,你欢迎不欢迎?”


    那襄城候世子,他决定不干了!


    两人大力拥抱,一别经年,彼此都长大了,“我艹,谢辞你怎么这么高这么壮!”


    紧实的胸膛肩臂,撞得他心口都痛了啊啊。


    两人激动得大力拥抱在一起,顾莞他们也翻身下马,笑着,也不说话,把空间都让给久别重逢的两个人。


    谢辞大力拥抱他,激动拍着张宁渊的背,差点把张宁渊拍吐血了,他嚎了一声,用了一个吐血的姿势喷了谢辞一脸吐沫星子。


    张宁渊也很高,很帅,六尺多,大约一米八出头,只比谢辞稍矮一点点,白皙面庞风流倜傥,一双眼尾微晕熠熠生辉的桃花眼,是个阳光自信大帅哥。


    他也习武,但一个照面,直接被谢辞比到泥地里去了,让他十分伤心。


    张宁渊就是中都那另一个适龄桃花眼,不过谢辞太熟他了,孟不离焦,大概连当年的他穿什么颜色亵裤都知道,直接把先他排除掉了不计算在内。


    他这会也不唾弃人家桃花眼,嫌恶地一抹脸上的唾沫星子,“切”一声,捏了下张宁渊的胳膊,很嫌弃摇摇头,“白斩鸡。”顺手用抹过唾沫星子的拳头,给了他两记窝心拳。


    “艹你大爷的,痛死老子了!”


    “你爷爷的,你是谁的老子?!”


    两人打闹成一团,互相吐槽嫌弃,翻滚在雪地上,好像回到了从前,哈哈大笑,最后仰躺斜坡下的雪地上,谢辞仰头望天,侧头看张宁渊,“你这么跑出来干什么?万一,……”


    这风头火势,万一被人知道,就回不去了!


    不料张宁渊一翻身坐起,直接拉着谢辞,深一脚浅一脚跑到马车边,把车帘拉起,轻轻把加装的车厢门推开一点,回头:“谢辞,我不回去了!”


    车内有一对中年男女,女的面如满月端庄秀丽,眼尾有纹路,但眼睛黑亮,和张宁渊很像,当家夫人的稳重,一身很低调的酱紫马面裙,车厢门一开,她微笑对谢辞点了下头,手里扶着一个脸色很苍白的瘦削蓝色圆领袍男人。


    这是张宁渊的父亲和母亲,襄城候张元卿和他的夫人史氏,张元卿久病,苍白瘦削,身上裹着厚厚皮毛裘衣,不过大衣皮毛朝里,外缀的是很普通的蓝色茧绸。


    茧绸便宜,但耐磨,不起眼。


    很明显,这衣裳是特地做的,为了掩人耳目。


    车厢之内,还放着好几件这样打包好的好的厚衣服,还有几个大包袱和匣子,有的打开了,是细软和药物,大大小小的药碗瓶子和油纸药包,备了很多。


    张元卿身体不好,一家三口离开襄城候府,准备的东西基本都紧着他的。


    马车也是特地准备的,外表普通至极,但内里厚板厚棉和炭炉,先前张宁渊连车门都不敢开,就是生怕他爹吹了冷风。


    谢辞一愣,他霍地侧头看张宁渊。


    张宁渊冲他翻了白眼:“就允许你有志向,还不允许我有了?”


    他矣了一声:“先前我和文旭他们在聚兰坊擒住了个北戎细作,摸到他们酒坊的窝点,回去告诉叔父,可叔父派人查过以后,却说不是。”


    可他擒人偷窥酒坊的时候,是自觉发现很多疑点的,他直觉那就是北戎细作窝点。


    但其时叔父已经听皇帝调遣,全神贯注对上谢辞李弈及其背后的冯坤,百事缠身焦头烂额,又使人查了一次,还是没问题,朝中风声鹤唳,匆匆打发了他,顺便把他关起来了。


    想起老皇帝,张宁渊撇撇嘴。


    自从谢家出事之后,他对老皇帝一点好感都没有,因此还挨了叔父张元让诸多斥骂,最后担心他出去胡言乱语,不怎么给出门,谢辞回京后还把他关起来了。


    张宁渊有一句话想和谢辞说了很久了,不管是最初的时候,还是如今坊间已经有很多人唾骂谢辞的眼下。


    细雪纷纷,星光微亮,两人站在马车的车辕前,张宁渊转头看着谢辞:“谢辞,我永远相信你!不管你做了什么。”


    你永远都是我笃信的那个谢辞!


    细细的雪花从两人的脸畔纷飞飘下,说话间呵出热气,被凛冽的北风吹散,十一月的冬夜很冷,张宁渊一双黢黑瞳仁的眼眸却格外粲亮。


    少年人的青春飞扬感在他身上淋漓尽致,谢辞心口一热,他半晌说:“你,可是伯父和伯母?”


    他不笨,这样的深夜,张宁渊独自驾车带着父母,车里的众多的药物细软,轻车简行,还有张宁渊的那句我来投奔你了。


    他激动,难以言表,可是张元卿是襄城候,就这么舍下了吗?这怎么行?


    这时,车上的张元卿轻咳两声,这个看上去病弱但颇严肃稳重的男人缓声道:“昔年,老夫与谢公神交已久,你不必有负担。”


    夫妻二人舍去其他,随儿子远走,至于中都的张家,不必担心,他久病很少出门,史夫人道照顾重病夫婿即可,张宁渊早就不给出门了,发现他们走了之后,这消息张元让是能捂住在府里的。


    “我都说啦。”


    张宁渊勾住谢辞的肩膀,笑着说,他吐槽:“我说的你不信,非得我爹说。”


    他十分得意地说,“我爹我娘就我一个儿子,不跟着我跟谁呢?”


    张元卿看儿子不着调的样子十分不顺眼,骂道:“你瞧瞧你像个什么样子?”


    吊儿郎当的,被谢辞一衬,相当扎眼睛。


    张宁渊赶紧勾着谢辞的肩膀转往另一边,权当没听见,他用腰侧碰了谢辞:“以后我就跟你混了,赶紧找个好地方安置我爹娘。嗳,我告诉你哈,将来高官厚爵,可不能少,爵位至少得比襄城候高的!”


    我艹,这?!


    谢辞一瞪眼:“你说什么呢?!”


    他赶紧左右顾盼,幸好细雪飘荡的寂静雪原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他们两拨人。


    他一时十分理解张元卿夫妇的糟心,扯着他的耳朵说:“这里都中都地界了,赶紧把你这嘴巴闭上吧!”


    两人推搡拉扯,张宁渊嗷嗷叫,“哎哎呀呀,你居然扯我耳朵,这我媳妇扯的,我告弟妹去!”


    谢辞呸一声:“你有个屁媳妇!”


    平国公府把他那桩破事挖出来,已经退婚了。


    不过张宁渊这家伙虽然有点糟心,但此刻站在马车边,谢辞却是很开心的。


    顾莞冲车厢里的张元卿夫妇笑着自我介绍了一下,赶紧把车厢门拢上,把厚帘子也盖好,催促两人:“快走吧,外头冷,咱们到庄子上,我已经安排好了,先去庄子歇一夜。”


    后续怎么安排,问过张宁渊他们想法再作安排。


    ……


    车轮辘辘,谢云跳上马车接过细鞭,张宁渊则翻身骑上谢云的马,和谢辞并肩而行。


    细细纷扬的雪花,渐渐把车辙马蹄印子掩盖住了。


    雪丘旁的原野,又恢复的寂静。


    其实张元卿说的,神交是一个要素不假,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儿子。


    顾莞没见过张元卿,没料想到张宁渊这个久卧病床的父亲,居然是这般一个威严又清醒的男人,襄城侯府张氏兄弟,居然政见和认知是截然不同的。


    不过转念一想,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当初张宁渊跪祠堂绝食求他叔叔出手为铁槛寺的谢家人斡旋,张母承受不住,亲自出面祈求,最后张元让答应了。


    但现今想来,应还有张元卿的默认在,没有他的认同,外头的事,光史夫人力道是不够的。


    不过吧,这些都只算一个基础,最终促使张元卿夫妇抛下所有,包括爵位随儿子出走的,独生爱子才是决定性的关键因素。


    张宁渊被关院子,当然不是没有试图逃跑过的。


    父子俩屏退了所有人,张宁渊第一次认认真真对父亲阐述了自己的理念和选择,叔父固执耿介,被老皇帝驱使,但他却极厌恶九层玉阶上的那个人,并且他认为对方未必胜利,且这个大魏朝下坡路越走越深了,他想去找谢辞,他相信谢辞,从未改变。


    张宁渊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阐述自己的理想和见解,他长大了。


    他很认真告诉父亲母亲:你们可以囚禁我一时,但不能囚禁我一辈子。我会走,我总有一天会越过这道院墙,一有机会我就会离开的,你们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


    张元卿沉默了。


    他胎里带出的弱症,夫妻俩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一个孩子,嘴里骂着嫌弃着,但是捧在手心视若珍宝地疼爱着。


    终于有一天,这个孩子长大了,他对世事有了自己的理想和志向,并要朝它奔赴而去。


    并且这个志向,其实也是得到张元卿认可的。


    虽然,要舍下的东西很多很多。


    张元卿一宿无眠,他思考了好几天,夫妇二人反复商量过,最后做下了一个决定,答应儿子。


    张元卿是侯府主人,史夫人是掌家主母,张家家风很好,并没有弟大欺兄和争掌家权这类事情发生,有了张元卿夫妇的安排,张宁渊才能这么顺顺当当溜出他的院子,带着父母驾车就跑出来了。


    他得意洋洋,给谢辞说他是如何如何说服他的老父亲的,又是怎么怎么样霸气侧漏让老爹“哐”一下觉得儿子长大了,然后把他娘也说服了,怎么准备东西云云,他智勇双全的全过程。


    马蹄嘚嘚,雪地上三人并驾而行,谢辞和顾莞相视一笑,在这通牛逼之下,他们听出张元卿夫妇无声的拳拳爱子之心了。


    张宁渊勾着谢辞的肩膀,两人一个人一个马背,他半吊在谢辞身上,露出一个欠揍的幸福笑脸:“怎么样?是不是很羡慕兄弟我?”


    “没关系,你娘还在,你还是有人疼的!”他拍拍谢辞心口。


    换了别人的,肯定不敢打这种趣,唯独一个张宁渊没有避讳直接就说了,谢辞也难得没有不舒服,他踹他一脚,“滚!”


    三人一路笑着说着,驽马哒哒,拉着马车一路来到东郊的一处小庄子。


    夜深僻静,疏疏几株老梅,暗香在雪中送来,房舍不新,但很安全坚固,已经连夜把屋子和庭院收拾起来了,火盆升起来把屋子烘得暖暖的。


    拆了门槛,马车直接进到台阶下,把屏风抬出来挡在四边,张元卿又裹了一件大斗篷,把兜帽和围脖系上,好一会儿,张宁渊和史夫人才小心把他扶下马车。


    蓝衣青披风,很高很瘦的男人,苍白而威严,史夫人扶着他,看着他父子二人,丰腴面庞微微笑着,一点都没有放弃侯夫人尊位的不舍。


    张宁渊赶紧扶着父亲上了台阶,临进屋门前,他挥手:“弟妹,改天再和你聊,我得伺候我老子睡觉了!”


    被张元卿打了一下,张元卿对谢辞颔首,还有顾莞,说:“老夫身体欠佳,请勿见怪。”


    史夫人也微笑点头。


    谢辞顾莞急忙拱手:“不见怪,夜深了,张伯父张伯母且快快歇息。”


    ……


    张元卿身体差,这大半天马车和寒冷,大家都很担心他吃不消,因此也不废话了,匆匆说过一句,张宁渊就赶紧扶着他爹进屋去了。


    张元卿最高,张宁渊略矮一点,史夫人虚扶着元卿,就着张宁渊撩起的蓝布门帘,一家三口进了屋。


    朔风夹着雪扑进廊下,除了张宁渊嘟囔一句,夫妇两人都没说话,但惊鸿一瞥,一家三口动作间流露出的温情却极之美好。


    顾莞不禁笑了。


    这个雪夜,她突然就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这种亲情的美好,她微微笑了起来。


    两人心情都很不错,也不困,目送了张宁渊三口进屋之后,又吩咐了几句,之后两人手牵手,沿着廊道,一路缓行到屋后的梅花林停下来。


    说是梅林,但也不到,七八株大大小小的老梅树,虬枝弯弯,雪渐渐大了,一片片纷飞自天空中洒下,与梅树梢头的梅花混为一体,在风中轻轻拂动,美丽又宁静。


    谢辞把手炉塞进顾莞的手里,披风拉开把她拢在一起,她笑着侧头瞅他一眼,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谢辞摸摸她的发顶,替她拂去浮雪,把斗篷的兜帽盖在她头上,“莞莞,你是不是想你爹和你娘了?”


    他注意到,顾莞看着张元卿夫妇和张宁渊互动的眼神,很柔和。


    顾莞捡起一个小树枝,戳了戳台阶下的雪地,“是啊!我是想起他们了!”


    她微微笑了起来了,“张元卿很像我爹呢,不是样子像,是那种表面很严肃,其实却很疼爱孩子的人。”


    “我妈妈,嗯我娘,也是这样微微笑看着我们,还会给我们做很多好吃的,我小时候嘴巴很挑,就得吃她做的,不做不吃,她就一边骂我小混蛋,一边给我做饭。但她总是做得很多很多,吃得我肚子溜圆。”


    谢辞一开始的时候,是想安慰顾莞的,因为她的父亲顾衍之已经去世,徐氏,徐氏居然会天天给女儿洗手作羹,果真是一个好母亲,他又想褒赞附和两句。


    但渐渐的,谢辞一句话都没说,他就这样把下颌贴着顾莞的发顶,静静听着她说她的爹娘。


    其实那天说重办婚礼的晚上,他还有一句话,“你有什么心事也可以告诉我。”但话到嘴边,下意识没说。


    其实顾莞和他说心事的时候是很少很少的,她基本没有说过。


    这是她第一次,娓娓道来她小时候的很多趣事,她的父母爹娘之间的情感。


    在这个寂静的雪夜,谢辞察觉了变化。


    他好像,终于碰触到了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这样的感觉。


    让他连呼吸都放轻了,不想去打破这种感觉。


    檐角挂了灯笼,灯光投在两人的背后,两个影子坐在台阶上靠在一起,一样的高矮。


    顾莞抬起头,她的黑亮的眼睛有一层柔和的朦光,她神态间少了平时的那种洒脱和笃定,像一个真正的十八岁少女一样,柔和和他相视浅笑。


    经过了这多变故之后,两人都有了一些变化,两人的感情先前一直都是顾莞做主导的,可现在,好像两人是一样大小的。


    谢辞伸出手,把她的手扣在掌心,他的手指穿进她的手指里头,两人十指紧扣,他小声说:“等以后,咱们一起去祭奠你爹好不好?”


    顾莞怔忪了一下,少倾回神,她点了点头:“好!”


    她心里有些难以言喻的情感,她抱住谢辞脖子,谢辞立即紧紧拥抱着她。


    她长长吐了口气,闭上眼睛靠在他的颈肩。她的父母没去世,但或许等他们百年后就收到了,等这些事情都完了之后,她就领着谢辞去烧上一刀吧。


    并没有互诉衷肠,谢辞这次没问顾莞,但他感觉到,两人的情感又往前迈进了一步。


    他拥着她,仰头望天,纷扬的雪花之上,越大越大,星光已经不见了,黑乎乎的苍穹,朔风凛冽。


    他已经踏入中都地界了。


    区区半月,所知所想天翻地覆,但今夜种种,心力油然而生,他仰头,没什么是不可以的!


    ……


    张宁渊来了,谢辞也就终于知晓了父兄埋骨之地了。


    那是在东郊大河边不远的一个小山丘上,视野开阔,背向中都,面向北地。


    那时候谢辞刚刚越狱,尾随流放的谢家女眷北上相州,一家人都在北方。


    张宁渊他们告诉了谢氏父子,希望他们在天有灵,能保佑谢辞他们。


    那里冬天是一片开阔雪原,到了春天的时候,却又开遍地的鲜花。


    僻静又美丽。


    一大三小,三个坟茔,张宁渊他们是以伯父兄长之名,代谢辞所立的。


    他们就在这里,安静伫立着。


    雪停了,谢辞站在猎猎的北风之中,他身后的所有人,全部脱帽肃立。


    谢辞带着顾莞和所有人,三跪九叩,见过父亲兄长,之后在坟前洒下了三樽的烈酒。


    淡淡的酒香弥散在坟包之前,谢辞长靴黑衣,站在他们的面前。


    久久,他对顾莞道:“这不是他们想要的!”


    顾莞知道他在说什么,先前,谢辞说过,如果他有朝一日坐到了冯坤的位置上,他就能迫使皇帝下旨昭雪大白天下。


    那段时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巨权倾辄交锋的是震撼惊心的。辞身在局中,观感最是清晰直观。


    但今时今日,谢辞豁然知晓,这些其实都不会是父兄想要的。


    四矸山回来的这半个月里,他思来想去。


    谢辞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再陷入党争了!”


    这是一个黑暗不见头的旋涡,越陷只会越深。


    而他,现在已经拥有了自保的能力了。


    自卢信义以来,做的都是他需要做的,但却不是真正他喜欢做的东西。


    他忽生出了另一种的源动力,来自他敬仰如山的父兄。


    冷风呼呼,谢辞思绪一片清明:“我必须摆脱冯坤了。”


    细思,冯坤这个人是真的可怕,他居然渐渐生出了一种他比老皇帝好些的感觉,甚至渴望和冯坤一样。


    再这样下去,他就会成为一个和冯坤一模一样的人了。


    他很庆幸,庞淮的当头棒喝,可以说是来得恰到好处。


    谢辞看着他父兄的坟茔,心潮翻涌起伏,他告诉顾莞:“我想做一些东西,继承他们的遗志!”


    他的父兄,是如此的优秀!


    哪怕他仍想将真相大白天下,但他却绝对不会想再用这样的方式了。


    他更渴望,有朝一日能用父兄认可的方式,将他们铮铮所为大白于世。


    “反正,我不想再党争了。”


    他必须抽身出来!


    雪停后,大清早,天空云层在疾风中翻涌,泻下了一线天光,照在这个高高的小山丘上。


    谢辞黑甲大氅,迎风猎猎而飞,他身姿挺拔如标枪,像一下拂去所有阴霾晦暗,又回到那个叱咤西北战场黑甲少将。


    挺拔巍然,铮铮伫立于世。


    顾莞其实是看懂了庞淮未出口的伤感和遗憾,谢辞父兄死得太早了,来不及教他的,谢辞只能自己慢慢摸索前行,以致他有许多误会和不解,也经历了许多困难和黑暗。


    但庞淮也没法说更多了,他不知身后事,一切都只能谢辞去亲历去成长。


    谢辞犹如洗去尘埃,重新绽放光彩,顾莞就很高兴。


    她有一种激昂的心情,“嗯!好。”


    都听你的!


    她微笑,把手伸给他:“我们一起!”


    风飒飒,天光乍放,顾莞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掌心,谢辞深呼吸,也伸出手,放在她手心上。


    “啪”一声,两只手,重重交叠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终于走出来了!


    来了来了,今天码字差点过头了,幸好闹钟提醒了阿秀,肥肥一章!咱们的感情和剧情要进入最后一个大阶段啦!


    心心发射,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第83章 准备,荀逍文萱和甜蜜


    雪又下起来, 越下越大,北风咆哮刮过灞水雪原卷起无数雪沫冰花万马奔腾的气势不复返,一如墓主人波澜无悔的一生。


    谢辞拉着顾莞, 立在墓碑一侧,他把缠了黑纱护掌的手放在坚硬的墓碑上。


    这时候, 远处一阵沓沓的马蹄声冲开冰雪,送秦瑛谢凤等人回府的张青寻到小庄, 与留守的谢平两骑快马而来,离小丘远远翻身下马, 快步上前伏跪对墓碑先叩了三个响头, 转向谢辞,有些激动禀:“庞栎来了!他辞了官, 是来投主子的。”


    一行快马驰过雪原和官道, 噼里啪啦的雪粒子夹杂冷风劈头盖脸打在人的头脸身上, 迎着风猛烈冲撞奔驰,却有一种血液都在咆哮着要奔腾一往无前的沸肆感。


    谢辞留恋不去,闻讯终究告别了父兄, 换了便服, 率人快马自西城门进了中都, 自地道回到国公府。


    庞栎也是刚刚从据点那边过到来。四矸山谢辞给他留了一个据点, 有需要的时候在此处联络, 不想,庞淮刚刚下葬, 他就来了。


    庞栎背着他的老娘,母子一身简单的青布袍, 他把孝带系在手腕收进袖口里面, 庞母眼睛不好, 有些老人痴呆的样子,她手里捧着一个青花瓷坛子,用蓝布包袱皮包裹得紧紧的。


    庞栎白皙的脸冻得有些红,一人一母一马车,很低调找到了谢家卫的联络点。


    “那官,我不想当了!”


    他是来投奔谢辞的,母子俩如何伤心不提,父兄皆是英年早逝,那倾辄的禁军没了兄长庇护,他自认玩不转,也根本不愿意再留下了,直接以负伤和照顾母亲之名挂了职,把家里打点停当,拉着一个马车载着寡母,投奔谢辞来了。


    庞栎说:“不拘将来如何,是生是死也好,是明是暗也罢,反正!我就跟着你!!”


    年轻的面庞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然,朝廷让他失望伤心到透顶,他不想再留在禁军随浊流晃荡灭顶了,他没他哥聪明,他哥觉得谢家好、谢辞好,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庞栎小心把老母放下来,谢平和顾莞赶紧上前扶住颤巍巍的老太太,把她扶到屋里暖和。


    靛蓝色门帘撩起又放下,沁冷又宽敞的正厅屋檐下,庞栎一把掀起青袍下摆,“啪”一声单膝跪在坚硬的水磨大青石的廊道上,抬头:“庞栎从今往后,但听您的调遣!”


    谢辞一个箭步上前,托起庞栎,他道:“好兄弟!”


    庞栎是庞淮的弟弟,就是他的兄弟,“从今日起,你的亲娘就是我的亲娘,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会照应她终老!”


    庞栎大喜,最后一个隐忧都去了,他激动又要跪下了,被谢辞拉住,“不必如此。”


    这是我应该做的。


    如此,方不负你们抛弃一切来相随。


    雪很大,铺天盖地,被凛冽的北风卷着扑入廊下,谢辞仰头,看灰蒙蒙的天,他深吸一口气。


    暮色已至,又一天的夜色即将降临,但今天他对日月轮转又有了新的感悟。


    日光月华昼夜轮换亘古不变,天不变,但人可以变。


    他从来没有这一刻那般深刻地体会到,父亲和兄长留给他的,从来都不仅仅只是这七尺的血肉和半身武艺。


    谢家人,他当有谢家魂!


    ……


    偌大的书房,灯火明亮。


    沓沓的军靴落地声转进院门踏上水磨石台阶,安置好庞栎母子之后,谢辞回了大书房。


    推开厚重的隔扇门,简朴而威严的大长案和大书架,谢辞解下大斗篷,快步回到书案之后。


    太师椅后有暗格,一卷卷大大小小的各地情报,谢家卫寻到谢辞之后,重新开始快速发展,将昔日的很多情报点都放回去。


    还有流云卫。


    谢家卫的情报点多数在北地,主要用作监察诸地有没有异常波动譬如北戎细作引发的不寻常舆论之类的,昔年军方用途,顺道也了解一下当地的民态和官风这样,但谢辞接掌之后,在中都和中原及江南也安排了一些。


    顾莞看过这些情报,谢辞当然也看过,他从来没出过声,但谢辞却并不是察觉不到,大魏朝各地渐渐沉疴。不是一两种弊病,而是整体的沉坠,未必人人都如此,甚至也有为民的好官,但皆在这种沉疴的环境当中,譬如秦显不好么?他挤点粮食出来救援归夷州却很不容易。


    谢辞天生敏锐,很多东西甚至不用人教,在世事军政中打滚几年,无师自通。


    他今天一一重看这些情报,思忖良久,最后判断,王朝的气数,约莫再有个二三十年吧。


    假如有一个像冯坤这样手腕强劲的人物,大概会延长一些,但终究是积疾难返了。


    当然,上述判断是基于没有意外出现的情况下。


    谢辞垂眸良久,如何和冯坤谈判,他已大致有了腹稿。


    他不想再在党争的旋涡中越陷越深了,他要尽快抽身出来。


    这一切并没有花太长的时间,谢辞发现,他其实一直都有下意识关注这些事宜的,如今豁然明悟,不过就是从前那些了然于心的点点归拢成一条连贯的线。


    他有些恍惚,思绪万千,最后重重呼了口气。


    谢辞动手收拾案上的东西,拿起北戎那一叠的时候——职责所在,谢家也会收集北戎境内的信报。谢家出事之后,境外的这些点没事,小部分释去了,大部分都还在,北戎信报每一个点一两个月就会来一封,一大摞还挺厚的。


    谢辞想东西的时候,顾莞没有打搅他,她仔细安排照顾庞栎老娘的人,又去看了徐氏和秦瑛,之后折返中路大书房,谢辞已经站起来了。


    她自己喝了碗红糖姜汤,顺手舀了碗搁他桌面,谢辞拿起那叠北戎的信报,却皱了皱眉:“北戎也太平静了。”


    呼延德败走阴山之后,各部回归属地,他率王庭兵马返回银城,按部就班,就挺平静的。


    但谢辞却感觉太平静了些,他吩咐过尝试深入些查探,但结果也是没什么异常。


    只不过,谢辞神经敏感,呼延德太老实他就总觉得有点不对头。


    瓷罐旁就一个碗,顾莞用的是同一个碗,谢辞边说视线忍不住那个碗瞟了下。他端起碗转了半圈,最后精准绕回顾莞喝过的口子,顾莞嗤嗤笑一声,瞅了他一眼,室内一直沉沉的气氛因为她的到来一下子松懈下来。


    谢辞终于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他和她对视了一眼,那双冷凝的墨瞳柔和下来,“我们先把你的舅舅救出来,然后我再和冯坤……”


    话未说完,就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有人在院门和郑应谢平交谈两句,大咧咧走进来,上了台阶之后,在门帘外装模作样敲了两下,掀起一点缝隙露出一双眼睛,是张宁渊,他瞄了一下,没有限制级画面,他立马一把掀开挡雪的厚帘。


    “谢辞!忘了告诉你,我在路上救了两个人了,搁在破庙里头,你赶紧派人去接一接,不然要冻坏了!”


    张家父母留在小庄子,一家三口早就商量过了,暂时留在小庄子先,等春暖花开,他们就去朔方。


    至于张宁渊,已经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了,兴冲冲和他爹娘挥手告别,跟着一起进城回府了。


    “什么人啊?”


    问的时候,谢辞还不大在意,张宁渊拍拍身上的雪把斗篷解了,自个儿跑去圆桌边喝姜汤,没有碗,他本来想整盆喝的,端到一半想起顾莞,最后捡起一个茶盏倒空,用茶盏饮,“一个男一个女,昏迷了,好像中毒。”


    他当时跑路紧张顾不上太多,用茶水化了个饼和母亲合力给两人灌了下去,饿倒不怕饿死,就是怕冻,他嗐一声:“那个男的挺吓人的,烧伤旧疤很严重,半张脸,连手都烧化一只。”


    顾莞:“???”


    顾莞惊得连笔洗都打翻了,水哗啦啦泼了一桌一地,七手八脚赶紧把桌边两摞情报捡起往干的那边一扔,她和蓦地抬头的谢辞对视一眼,两人倏地看向懵逼一下的张宁渊:“你说什么?!”


    “人在哪里?快,快快,快告诉我们!”顾莞急了,“你怎么不早说?”


    张宁渊:……我艹,这两个还是自己人啊?


    “我不知道啊!”


    他拔腿往外走,“是在城外的踏翠庵捡的,我把他们放在几里外的破土地庙里的。”


    ……


    中都繁华,外城门出去后仍是一大片的住宅区和自发坊,犹如一个城外城,有外城的繁庶却没有外城分坊的划分和规限严谨,十分热闹,一路去到十多里之外,才渐渐疏落,城镇和郊野的区别开始明显起来,出现大片大片农庄和野地。


    踏翠庵位于东城门出去后五十多里地的地方,在云岭支脉踏翠山的山脚下,附近有个用黄土夯的破旧土地庙,很小,也是黄泥堆的供桌后面,仅仅够躺下两人。


    谢辞顾莞亲自率人去,快马出城,在张宁渊的带路下,很快找到荀逍和秦文萱,两人昏迷不醒,无声闭目躺在土地庙里,一整天手脚冰冷,脸色苍白中微微泛着一些青,泛着一种淡淡晦暗灰色,确实是中了毒的模样。


    谢辞顾莞把府医都带来了,一按脉门,谢辞松了一口气:“先回府。”


    顾莞也顾不上问,连忙指挥人都抬上马车,之后赶在闭城门前迅速赶回府里。


    偌大的厢房里,灯火通明。


    几个府医连同郎中都已经在等着了,人一到,立即背着药箱上前。


    两幅青色床帐勾起,荀逍和秦文萱并排躺在床铺上,架子床另一边的栏板直接拆了,方便府医给躺在里面秦文萱诊治。


    明亮灯光下,两人脸上冻出来的乌青渐渐褪了,脸色很苍白,但晦暗的感觉还在,并且变得清晰起来。


    秦瑛心急如焚,她一接到消息都顾不上伤感,急忙就跑过来了,连陈晏都过来了,一行人站在谢辞顾莞身后,焦急等着。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陈晏都顾不上男女之别,他都一把年纪了,引颈频频张望,老友膝下就这么一个独女,可千万别出事。


    秦瑛急得不行,“他们不是去北戎了吗?怎么回中都了?”


    还中了毒倒在野外。


    “难道荀逊那厮潜到中都来了?!”


    幸好遇上张宁渊一家三口,不然冻都冻僵了。


    荀逍和秦文萱的诊断结果没等太久就出来了,老军医不是很擅长诊毒,不过秦显等人当初搜罗的郎中之中,有一个是非常擅长的毒症,五名府医低声商量了一阵,很快就得出结论。


    情况不好也不坏。


    “毒中的是配调毒,”配调毒即是复合毒,什么七虫七花这类就属于调配毒,好几种毒粉调配成一种毒药的意思。老大夫他们根据荀逍和秦文萱的脉象、体症表现(这个顾莞也亲自检察过),和扎指尖放出的毒血,最后大致有了结论。


    “曼荼罗一类的药物为基底,分量很重,吸入的。应当还有阿片。”


    顾莞:“阿片?”


    四旬的府医捋一把及胸的乌黑长须,他就是那名擅毒的郎中,显然他十分见多识博,连阿片都辨出来了。这里的阿片,也即是鸦.片提炼物,本土没有的。


    他点点头,“不过分量稍轻些,还有大红丸、山砒石、乌头、红信等等。”


    吸入毒物,毒性颇强,但和见血封喉或口服的毒物不一样,前者毒性一般是没法和后者相比的,更注重的致使昏迷的效果。荀逍中毒之后,显然迅速撤离并服用了解毒丹和进行过放血及逼毒处理了,秦文萱中毒则浅得多,目前中毒水平和放血逼毒后的荀逍差不多。


    荀逍处理及时,没有性命之危,否则张宁渊也不会把他们暂安置在土地庙了,府医刚才已经开始方子去抓药了,一天三剂连服五天,其他毒性能大致缓解。


    “唯一就是曼荼罗和阿片之毒,汤药没有太大作用,只能等他们自行清醒了。”


    谢辞皱了皱眉:“那大概需要多久?”


    府医说:“应当不会短,三五日几率很小,十天半月,甚至更长,说不好。”


    荀逍和秦文萱有滚下山坡的痕迹,应当是遁离途中昏迷滚落,刚才揭开过头发,有磕青的痕迹。


    府医金针刺穴放过血,两人的呼吸明显强些。


    所以府医认为磕伤也有一定影响,两者合一,荀逍和秦文萱的昏迷期应当会较长。


    反正现在能辨的毒都辨出来了,复合毒就是麻烦,不过目前问题也不算大,只要人清醒,到时再对症解余毒,应当就没大碍的。


    这种复杂的厉害毒物,不禁让谢辞和顾莞立即就想起了当初那“钩吻”。


    “肯定是北戎的手笔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荀逊的手笔吧?能让荀逍这般万里追踪的,别无第二人选了。


    荀逍和秦文萱没事,大家松了一口气,吩咐了几句,几人也没有继续待在房中妨碍喂药,出了房门站在阶下,谢辞在土庙已经吩咐了谢风去查一查这个踏翠庵及附近的一带,看能否找到些蛛丝马迹不?


    张宁渊一击掌:“嗐,我就说中都有北戎细作吧,那酒坊就是一个窝点,还不信我!”


    谢辞也没有让查这个酒坊,经过朝廷两轮搜查,该撤的早撤完了。


    张宁渊不用人问,他自己就连比带划说起来了:“当时候天冷还黑,风特别大!雪迷着眼睛都快看不清了,我专捡小道走,路上也没什么人,后来一路往东走,过了田庄,一个人人影都看不见了,我这心里正有点儿毛毛的,”


    谢辞瞟了他一眼,一大把年纪了,居然还怕鬼,丢人!


    张宁渊一身深紫色武士服,又高又瘦,和李弈相比,少了矜贵自持,多了少年人的恣意风流,他瞄了顾莞一眼,觉得不能在弟妹面前丢了面子,连忙挺起胸膛,“其实我也没害怕!主要是爹娘在嘛,我担心他们我得保护爹娘,”他赶紧说重点,“然后,我突然在道旁的沟里,望见一只铺满雪的手!”


    当时可把他给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赶紧勒停马车,巡睃附近一眼,才提着剑跳下车。


    然后荀逍的形貌又把他惊了一下,这也是他不敢往爹娘车里放的原因,恩怨仇杀万一牵连到父亲阿娘,他杀了自己都没地儿后悔去。


    只要不是鬼,他胆子还挺大的,于是把人扛上车辕,和父母商量了一下,刚好前面走出几里地的有个黄土夯的土地庙,还算安全,就用饼化了茶汤给两人喂下,安置在土地庙里,打算回头和谢辞汇合之后,再让他安排个人来。


    说话间,谢风也回来了,踏翠山也不大,连用那庵堂都地毯式搜索了一遍,谢风拱手:“主子,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这是初步搜查,他还安排了深入再搜和点了几个人蹲点,不过第一次没察觉异常的话,后续可能性也不会很大。


    谢辞点点头,让谢风尝试继续追查,让他下去了。


    顾莞猜测:“也不知是附近有北戎的据点呢,还是道上发生了什么?”


    三人沿着抄手游廊出了安置荀逍秦文萱的东路三进院,顾莞有些扼腕,主要原轨迹的话,这个时候荀逊还好好地在北地当他的大都护,和中都没啥联系。


    或许有联系吧,但顾莞也不得而知。


    上辈子这个时候其实老皇帝已经驾崩了,不知道现在为啥没死,反正因为谢辞强势加入,很多东西已经变得妈都不认了。


    蔺国丈已经快崩盘了,老皇帝和冯坤的厮斗已经逼近白热化的巅峰,但他们已经不欲继续掺和了,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顾莞想了想,荀逊是挺厉害的,但他总不至于操控到冯坤和老皇帝吧,先不管他了,反正等荀逍和文萱醒了,也就清楚了。


    中都算他们的地头,说不定回头就能噶了他,帮助荀逍把杀母之仇给报了呢。


    如果能顺带把大魏覆灭的时间往后推延一些,那就更好了。


    顾莞受谢信衷谢骍父子庞淮和谢辞的感染,她的心态也变得积极起来了,不再想着不破不立了。


    谢辞也是这么想的,等荀逍和秦文萱醒来再说,当务之急,还是脱离冯坤的事。


    “谢辞”明面一行也已经进入京畿地界,再拖也最多一两天,眼下中都的局势,再不抽身怕就来不及了。


    顾莞有点点担心:“他会肯吗?”


    “他会的。”


    谢辞淡淡地道。


    他说着两句话的时候,是平铺直述带着一种淡淡的冷冽凝肃,黑色窄袖武士服的矫健身躯负手而立,如一柄出鞘的宝剑。


    但话锋一转,又变得柔和起来,“不过在此之前,先得把你舅舅俩救出来了才行。”


    路过张宁渊院子的时候,谢辞一脚把他踹进去了,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回到书房大院,皑皑白雪铺满房檐树梢,院子静悄悄的,就剩他们两个人,谢云等人已经避到不知哪去了。


    本来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也是先前路上简单商量过的,但此刻他垂首轻轻道来,却有一种比浅淡的月色还要更加柔和的感觉。


    “先得”、“才行”,清浅道来,有一种总是要如此,把她放在了心头第一位的感觉。


    悉数藏在了他那句很轻很自然的话语来。


    柔情蜜意,油然而生。


    越细品,却越能品出甜蜜来。


    谢辞问她:“你搞定那个寇崇没有?”


    微风细雪,簌簌纷飞,檐下灯笼随风轻晃着,暖黄的光笼罩在两人的身上,顾莞翘起唇角,她品到这种轻柔的甜蜜了。


    从四矸山回来后,总有种格外黏腻的感觉哎。


    她翘唇,抬眼瞅了他一眼,那双暖褐色的杏仁大眼映着雪色漂亮像繁星,弯弯的,她的笑也变得甜蜜起来。


    顾莞拿脚点地转了转,她跑开,唇角弯弯回头看他,“差不多了。”


    “我这就去拍醒他!”


    作者有话说:


    寇崇:我做错了什么?QAQ


    来了来了!中午好呀宝宝们~ 给你们一个超大么么啾!明天见啦哈哈~ (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sasa”扔的地雷呢,笔芯笔芯!.


    以及所有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们,么啾啾啾~


    第84章 冯坤神情危险到极致,“谢辞来了?很好!”


    顾莞两三下就跑到寇崇的小院去, 不过不用拍醒,寇崇这会正困得不行,但没法睡觉, 徐氏正在哀求他。


    顾莞当初非得把这寇崇抓回来吧,就是为了这一天。


    这人上辈子需要他上的时候啥都恰好知道, 人送外号“百事通”。就说先前虞苗风那茬吧,他从东宫回来以后天天在家里睡大头觉, 也没往冯坤府里凑,但人家偏偏该知道的都知道。


    要不是顾莞把他逮住了, 估计他脚底抹油逃之夭夭了, 少有能在冯坤手底下搞完小动作后还能全须全尾苟住的人


    顾莞就猜他有可能察觉会什么蛛丝马迹的,平时有空吧, 她就带好吃好酒溜达过去, 话赶话旁敲侧击得手, 他果然知道!


    寇崇来了之后,顾莞也不说什么,只让徐氏照应他生活起居。徐氏很用心帮女儿的忙, 衣食住行, 咸淡干稀, 夏祛湿冬温热, 天才刚冷, 热腾腾的羊肉汤锅就安排上了,口味做法, 无处不妥帖。


    所以徐氏哀求起来,即使寇崇知道顾莞是故意的, 他也很难招架啊。


    今早拜别了谢家父子之后, 顾莞便命人飞马回来传讯给徐氏, 徐氏一整天都待在寇崇的院子,连午饭都没心情吃。


    顾莞过去的时候,寇崇正蹲在檐灯下黑褐色的回廊栏板上,两手肘放在膝盖上,蓝皮上衣灰兔皮帽子,帽子扯下来了,头发抓得乱糟糟,一脸生无可恋,“……我说我不知道,你信吗?”


    顾莞抢答:“不信。”


    顾莞两三步跳上回廊,和他一起蹲在房门口的栏杆上,笑眯眯凑过去说:“喂,我们可能很快就回北边去了,到时候就把你交给你寇文韶管教去。”


    寇崇:“……”


    他僵住,侧头和顾莞大眼瞪小眼,我艹,这岂不是丢脸丢回老家去了。


    寇崇一听寇文韶,简直像老鼠见了猫,一脸便秘和顾莞对视三秒,顾莞碰碰他的肩膀,“带个路呗。”


    寇崇僵硬片刻,肩膀一垮,但他下一秒就跳起来,一把抓住顾莞:“……你得和我一起去!”


    寇崇眼睛很尖,余光越过院门,夜色下雪光,院门外不远处已经落尽了叶子的长长荼茶花坛,半人高的枝丫落满新雪,花坛后站着一个身姿笔挺的黑色箭袖斜襟边缘绣蓝色暗纹的武士服的年轻男子,目若冷电,威势极足,他尾随顾莞而来,正侧头吩咐着身边的谢云谢平两人什么,后者一个领命离去,另一个正凝神听着。


    他负手而立,正面却是冲着他们方向的。


    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冲着顾莞的方向。


    寇崇死活拉着顾莞,嚎道:“你去我才去,不然的话,我不干!”


    他怕半途丢下他不管,顾莞去的话,谢辞肯定会去,他的安全保障级别大大提升。


    顾莞回头瞄了一眼,月夜下,谢辞高大的身影正立在花坛之后,夜色幽暗,他高大的深黑身影在远离灯光暗处有一种幽秘矜贵感。


    困苦洗尽铅华,差点都忘记了,谢辞原是个出身高门的小公爷。


    历经磨难的岁月峥嵘感和渗透进骨子里的良好教养交集在一起,一个独一无二的他。


    他并没有回书房,她来了,他也跟着来了,跟秤不离砣似的。


    顾莞忍不住笑了,那双杏仁大眼弯了一下,她回头瞄了眼死拽着她胳膊不放的寇崇。


    狡猾大大的。


    ……


    寇崇终于松口了,徐氏喜极而泣,顾莞轻拥她拍了拍她的肩背,温声说:“您和闵沛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先到城外去。”


    国公府没点什么灯,实际整个府邸都在黑暗中动了起来,如无意外,救出徐舅舅祖孙之后,马上就是和冯坤摊牌时候了。


    撤到城外等着,机动性更强,也好让谢辞少些掣肘。


    寇崇虽没见过谢辞几次,但那双贼兮兮的三角眼一点都没看纰漏,谢辞快步进了小院,一听顾莞同去,他立即就说:“那我和你一起去。”


    寇崇抓了几把头发:“嘶,其实我也不肯定,但我猜,人应该是在西山行宫中。”


    顾莞惊讶:“西山行宫?”


    寇崇说:“是啊,那徐文广接回来的时候据说不大好了,没个好地方调养的话,这中都的冬天怕是一个难熬的过去。”


    顾莞眨眨眼睛:“嗳,”她用肩膀碰碰他,“你在冯坤府里有眼线吧?”


    寇崇跳起来:“你在想什么,早不联系了,你别想!没可能的!”


    他也不敢再联系了,寇崇一个激灵,冯坤很恐怖的,况且他跑了,冯坤怕是把府里梨一遍早就把人清出来了,就算没清他也不敢茅坑点灯笼找死啊。


    顾莞十分遗憾:“好吧,那咱们走吧。”


    半宿折腾,已经深夜,穿地道而过,找了一个毗邻城门的据点,天未亮即自西城门而出。


    他们略略改装成一个商行,携眷而出,出了城门之后,顾莞掀帘而出,谢辞跨染了毛的枣红大马就轻跑在车辕侧,他直接把手伸给她。


    顾莞也不扭捏,一笑,直接把手放在他的掌心,谢辞握住一拉,她一飞上了他的马背上,两人共乘一骑,迎着晨风跑了起来。


    冬季天亮得晚,京内一触即发的局势与城外并不相干,皑皑的白雪黑树丘陵群山,远处云岭山上的常青树木落满了素白的雪。


    昏与暗交汇的晨光中,沁冷的寒风迎风送面,忽带来一种微温的水汽,遇上第一条没有结冰的小河的时候,谢辞忽说:“莞莞,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铁槛寺外狱就在西郊,在这里往西南远眺,已经能望见铁槛寺所在的翠屏山了,百年古刹,悠远钟声,“铛——铛——”


    黑乎乎的轮廓飞起一个翘檐的古刹轮廓耸立在山巅。


    从铁槛寺下来不足三里,就是那铁槛寺外狱了。


    当年,她拉着谢辞的手,跑过黑乎乎的雪原,经过没有结冰的河流的时候,她还在河边伪造落水痕迹,之后两人在咆哮的风雪中一路往北跑。


    那时候,谢辞很瘦,一匹驽马共乘,她能清晰感觉到抽条少年的肋骨。


    真的没想到,两人还会回来,一别数年,身后的人胸膛不知何时已经变成紧致的肌肉。


    “真不容易啊!”


    顾莞忍不住笑了起来了,风扬起她的笑声,银铃一般的清脆飞扬。


    两人共乘而骑,一路跑过那些似曾相识的景色。


    沿途小河河岸化雪的范围越来越大,终于隐约望见一丝丝的白烟在河面升腾,西山行宫的界碑到了。


    一行人如同一个普通出城到别庄的散心的普通贵眷,沿着官道绕过行宫,之后披上白色的斗篷,把兜帽拉上,谢辞一手搂着顾莞的腰,另一手提着寇崇的衣领,十数人迅速离开车队。


    寇崇:“……”


    车队继续前行,而他们已悄然无声进了行宫地界的山林,隐伏在白雪野地里,遥望不远处的朱红色宫墙。


    寇崇趴在雪地上,他不敢抱怨谢辞,只好自己抹抹脸上的雪爬起来,“呐,就是这里啦,不过我不肯定啊。”


    许文广流放岭南多年,全凭一口气支撑,刚刚被带回京的时候,身体跟纸糊似的四处漏风。冯坤不可能把人放到江南去的,毕竟随时可能会用,而中都地界,适合养着他的,拢共也就那点地方。


    中都温泉资源不多,都圈在西山温泉行宫里面了。


    寇崇在东宫的时候,其中一项工作是替太子整理情报分析局势的,他有两边的消息,有次他偶然察觉,司礼监那边有个太监安排了些新鲜菜蔬和药物往西山行宫去了。


    很不起眼的小事,其实菜蔬米面和药物护军宫人也要用,每月都要调拨的,打点一下,拨点好的太正常了。


    但寇崇从这影影绰绰的一点小事,他立马就猜到了,许文广祖孙大概是在西山行宫了。


    谢辞淡淡一笑:“但愿你没猜错。”


    他道:“倘若你没错,我不但可以让你衣锦还乡,还能委以要职让寇文韶对刮目相看。”


    寇崇明知道谢辞意也在收拢他,但双眼还是噌一下瓦亮起来了,“真的?!”


    他一抽鼻子,“嗐!那咱们快走吧!”


    进入西山行宫并不难,京中禁军虽然多,但却是紧着皇帝来的,老皇帝已经好几年没有驾幸西山行宫,自然也就门庭疏落,地方太大,护军也显稀疏。


    很容易就进去了。


    但这个西山行宫还真是个好地方啊,溪流绿树,地热资源丰富,自砚清大池的温热泉水流尽行宫最底部的湖泊当中,游鱼优哉游哉,甚至还有反季节的莼菜和荷花,都是精心培养上供的。


    顾莞不禁说:“冯坤真厉害。”


    居然敢在行宫安置人,简直了啊。


    大冬天的山麓,温差很大,温泉行宫温热的水汽弥漫,白烟袅袅,行宫红墙金瓦,进得来后,顾莞把白斗篷卸了,露出一身红色的袄裙,这里热,她把外衣也卸下,露出一身薄薄的红绸短褐,那双黑白分明的杏仁大眼在水汽中顾盼生辉,淡淡朦胧,奶白色的皮肤透着粉红的光泽,又细又嫩,近距离连绒毛都清晰。


    谢辞一直与顾莞并肩而行,一行人很快把行宫巡睃了一遍,然后发现了一个明显是外松内紧的宫殿,叫玉华宫。


    基本可以肯定,寇崇没猜错,就是这里了!


    谢辞等人观察一下,正在商量怎么进去把人救出,最后见到人之前不要打草惊蛇,那寇崇怕得要死,他判断:“这个宫和隔壁那个清华宫,观山势和泉眼分布,这两个宫的泉池应当时互相连通的,是双子池。”


    卧槽。


    顾莞:“你好厉害喔,为啥要赖吃赖喝不出力?!”


    寇崇吐气扬眉:“那当然!”


    他脸皮厚,直接忽略后一句。


    于是,一行人直奔清华宫去了,谢云谢平直接入水,很快回转,“主子,果然是通的!”


    “很好。”


    谢辞很满意,点了两个人留下,其余人无声滑入水中。


    温热的泉水包裹全身,水质感觉格外丝滑,果然不愧是高品妃子才能居住的地方啊。


    顾莞“哇”一声,两人一头扎进泉水中。


    在温泉中游泳和普通水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清华宫和玉华宫都一样,除了主殿偏殿各建了池子之外,还有四五个没有封闭的出水口,泉水涌出地面汩汩环绕整个三进宫殿,如同仙境一般。


    一行九人下来,自动分开两两一队。


    顾莞和谢辞出来这个地方,是个盥洗池子,侧边墙壁五颜六色的不规则琉璃片镶嵌在石制隔扇窗上,折射进红的蓝的绿的雪光和天光,氤氲的温热水汽,简直美轮美奂。


    谢辞和顾莞都不知道,这个玉华是神宗特地为爱妃华贵妃修建的,这小小的盥洗室,正是帝妃恩爱情趣的地点之一,虽不大,但每一处都是精心修筑的。


    在这个美轮美奂,浪漫到了极点地方,两人刚刚露头,就听见外面有人巡逻走过的声音,人走之后,又来了一对宫人,坐在外面的石坎上,嘀嘀咕咕抱怨着,“又老又倔”“真难伺候,”“西角房我不去了,……”


    有人在外面,两人立即又把脑袋缩回水面下,人走了之后,才露出头来。


    五彩琉璃像星星一样光芒,顾莞侧头听了一会儿,她想爬上去趴窗口瞄一下那两个宫人。


    ——还不能走,但闲着她也无聊。


    只不过,她才一转头,身后的谢辞忽拉住她的手腕,顾莞回头,他双眸湿了水,眼睫头发格外的乌黑水亮,那双漂亮的眼眸在温热的泉水中褪去所有冷冽,如蔷薇花一般的美丽黢黑,像藏有火花一样。


    顾莞不知道,谢辞一路跟在她后面,她在前方轻摇往前游,而他在后面为她护法。


    光线是从前面来的,他那个角度仰望她,她红色衣袂翩翩游曳,腰肢纤纤柔韧,灵活的像一尾游鱼似的,光影中,那双修长笔直的长腿跟随翩曳衣袂在一起游动着。


    此刻她白皙的脸颊浸染了温泉水汽,像要发光一样,粉红飞花,出水芙蓉,一颦一笑,灵动轻盈到了极点。


    他拉着她,小声说:“不要去。”


    反正看了她们也不会走的。


    在这个温热的汤泉中,琉璃五色缤纷,谢辞说完之后,轻轻伸手,揽住她的腰,他有点屏息,慢慢俯身,微闭双目,轻轻侧头吻了上去。


    两个人都美到了极点,谢辞薄薄的衣物贴在他紧致流畅的胸腹上,红披风已经卸了,玄衣乌黑清亮,半身没入温泉池中。


    他第一次,主动吻上顾莞的唇。


    那双有力的臂膀,圈住她的腰背。


    顾莞一回头的时候,已经知道他想干什么了,旖旎五彩温热泉池,他轻轻靠近她,脸越放越大,长眉入鬓双目凌然美丽,极致的俊美和阳刚气息。


    顾莞骤然被他拉进怀里,她仰头,两人面对面,热气蒸腾,昨夜那种甜蜜感觉忽被忆了起来,感官在温热的泉水中被无限放大,她忽有点微羞,唇角翘起,像一个真正十八岁少女一样,在他凑近的时候,有些紧张和期待,她下意识眨了眨眼睛。


    唇上一热,柔软温热的触觉,呼吸喷洒在彼此的口鼻皮肤上,吸入彼此的心肺。


    谢辞有过多次经验了,他渐渐掌握着一些技巧。


    而顾莞忘记了所有的技巧,两人凭着本能,摩挲着,越吻越深,最终不知是谁唇微张了一下,柔软的舌尖钻了进去。


    温热的泉池里,两人轻吮着对方,品尝着对方的味道,无声地交换了第一个舌.吻。


    许久,结束以后,谢辞呼吸很急促,两人相视着对方,目光都好像能滴出水来一般。


    他年轻血旺,下腹紧绷,不得不退后一点,以防顾莞发现他的窘态。


    两人双眼亮晶晶的,脸红心跳,慢慢把额头顶在一起,然后顾莞脑袋靠在他的肩膀,谢辞拥着她。


    不得了了,谢辞学得很快呢。


    大概温泉太热了,顾莞觉得脸皮烫得很,她拿手扇了扇风,唇角却勾起,她闭上眼睛,把脸埋在他的肩窝上。


    谢辞也翘着唇,嘴角快咧到耳后根了,他呼吸很重,拿脸颊摩挲片刻,侧脸贴着她的发顶。


    ……


    一个让人脸红心跳的亲吻之后,那两个宫人终于走开了,两人对视了一眼,顾莞轻咳一声,笑着的,她掉头跳了上水。


    谢辞立马紧随其后。


    营救行动还是很成功的,谢云谢梓那边没人聊天,已经摸索到“西角房”那边去了。


    有了宫人提示,谢辞顾莞直奔那方向去,几拨人前后脚抵达。


    谢辞并没有察觉像殷罗这样的高手,让殷罗这样的高手来守这里,也太浪费了。


    行宫主打一个信息不通的隐秘。


    确定了地方之后,谢平谢云等人旋风般出击,一人一个,迅速放倒院内的护军和太监,谢辞和顾莞一脚踹开角房的门,里头一老一小受惊回头。


    那老的四旬多快五十,但外貌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头发花白稀疏,只不过,外甥似舅,他轮廓五官和顾莞有几分相像,都不用问,双方一照面,就知道对方是谁了。


    顾莞二话不说,赶紧打了招呼,徐文广哪里顾得上外头冷不冷,他身体也比先前好多了,顾莞俯身抱起小孩,谢辞立即接了过去,他马上就跳下床跟着顾莞他们走了。


    花了一刻钟,离开了西山行宫,马车迎面驰过来,他们立即把许文广祖孙塞进马车内,迅速换了衣服,一行人快马往东郊庄子而去。


    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今天没有下雪,但也并没有阳光。


    离开了温泉行宫范围,北风一下子凛冽起来了,冷风呼呼吹着,两人的颜面和情绪都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温度。


    在西郊通往东郊庄子的路上,途径第一个通往西城门的官道的时候,谢辞蓦地勒停了马,以及他身后的谢云谢平等人。


    一行人,分开了两拨。


    谢辞的神态变得端冷凝肃起来,犹如一张拉满的弦弓,蓄势待发。


    铁血冷冽,帅到了极点,但顾莞现在也顾不上关注这些,“你回去了吗?”


    “对。”


    他对顾莞道:“谢海在小庄子等你们,要小心些。”


    官道人来车往,繁庶络绎,天光落在他刀锋一般的眉目,他对顾莞说:“如果顺利,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中都,返回朔方。”


    缓声道来,但每一字都蕴含了一种极度绷紧的张力。


    他们救走徐文广祖孙,冯坤很快就能知道。


    ……


    内城,齐国公府。


    这个已将抵整个王朝的权力顶峰的府邸。


    偌大的书房之内,却低气压一刹笼罩,鸦雀无声,山雨欲来。


    小叶紫檀大书案之后,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冯坤慢慢抬起眼睛,一双阴柔艳丽的丹凤目一咪,凌厉到了极点。


    “你说什么?”


    “徐文广祖孙今早被人救走了?!”


    而这个时候,却有个小黄门飞奔而去,跪下,禀:“相爷,谢辞来了!”


    朱色槛窗大开,天光落在大书案之后,冯坤冷冷勾起一边唇角,他怒极反笑,神情危险到极致。


    “谢辞来了?”


    “很好!”


    作者有话说:


    公不离婆,秤不离砣。(顾莞:怎么搞到老夫老妻的样子,叉腰!我不服)


    明天就是至关重要的谈判了!


    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明天见啦哈哈~ (/≧▽≦)/


    第85章 达成协议;“我们成亲吧?”


    大书房内气压低到了极点, 里里外外皆屏息以待,冯坤冷冷道:“那就把他叫进来吧。”


    所有情绪悉数敛去,一触即发的凛冽危险。


    阴冬, 无风,齐国公府正厅十六扇朱漆隔扇门今冬第一次全部打开, 寒冷驱走了大鼎与火墙带来的暖意,冯坤却没有披狐裘毛氅, 一身薄薄的蜀锦描金的大红麒麟袍,殷赤似火, 他却丝毫未流露出惧冷之色, 这位当场第一权宦第一次崭露他真正的面目。


    冯坤其实不需要狐裘和大毛斗篷。


    过去这行为,不过为了适度降低强悍中的侵略性和给人带来的警惕性。


    谢辞的马就停在齐国公府正门之外, 他已重新换上玄黑重铠, 脚踏及膝黑靴, 率一行精甲在身的卫兵快马驰过齐国公府前宽敞的青石板大街,一勒马,停在红漆红钉的大门之外, 他未再有丝毫遮掩自己的行踪举止。


    谢辞翻身而下, 在小火者的带引之下, 沉而稳的军靴落地声, 一步一步跨进了这座庞大威势的府邸。


    几乎是一跨进门槛, 就悄然感觉到平静的表面下那种弓弦拉满的氛围,青砖红基飞檐黑瓦, 皑皑的白雪,小太监婢女禁军如往常一般伫立在应有的位置上, 皮肤却自动嗅到那种无声无息的危险, 汗毛一根接一根的竖了起来。


    谢云谢平张青郑应等人皆是进出沙场见识血战无数的人, 几乎是一跨齐国公府,他们的浑身肌肉下意识绷紧起来,雷达全开警戒飙升到了顶点,不动声色间自动呈互为犄角的防御态势,紧紧跟随谢辞身后。


    谢辞眉目沉肃,表情却未见有丝毫变化,严阵以待,却并不呈谢平等人的高度戒备姿态。


    他抬目,跨过大门一转过内仪门之后,便见正厅。


    十六扇髹金朱漆隔扇门大敞,他隔着偌大的前庭,已经望见那高居上首正中而坐的朱红色身影。


    谢辞这次没有把谢云等人放在仪门外,直接率人而入,到了这份上,再来这些虚的已经没有意思。


    穿过前庭,步上台阶,谢云等人终于被拦下,谢辞没有停顿,直入正厅,一直行至大鼎后冯坤十步远他往常站立的位置。


    冯坤左下首站着面色微有苍白但精神已经恢复的殷罗,右手侧站着一名同样高瘦但稍矮些的青年男子,谢辞没见过的,但他一眼就看出了是个殷罗一样的高手。


    偌大的正厅之内,所有小太监仆婢皆已屏退,谢辞听到两侧弓弩上弦的声音和几大排清浅的呼吸声。


    只要冯坤一声令下,不管谢辞有多么了不得,他也很难全身而退。


    金丝翼善冠两条金绳在耳侧垂下,丹凤目凌厉到了极点,冯坤冷笑:“谢辞,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还敢来?”


    他极敏锐,谢辞这是有筹码作倚仗而来?


    他勾唇,冷冷地笑了起来,笑意不达眼底,他倒要看看,谢辞究竟能有什么倚仗?!


    冯坤朱红薄唇一掀,吐出如蛇吐信的十个字,“说,倘若不然,就把命留下。”


    谢辞进来之后,站定,如往常一般见礼,却只是抱了抱拳,腰脊不弯。


    他抬起眼睑,与冯坤视线碰上,如平地飓风,一触即发。


    谢辞沉沉如渊,声音不高也不低,他道:“四矸山中,一名朋友的离逝,谢辞对中都权斗已然倦怠,欲抽身而去,请冯相支持。”


    冯坤勾了下一边唇角。


    谢辞终于说到最关键之处了,他来这里,当然是有筹码的,并且,筹码相当有力。


    他淡淡道:“冯相,请屏退左右。”


    冯坤冷笑一声:“你只管说。”


    没什么是在场心腹听不得的。


    谢辞也知道,循例说一句罢了,他视线倏地一凝,毫不迟疑道:“如果谢某人没猜错,冯相的逼宫计划业已准备就绪,动手日期就在眼前!”


    谢辞一句话,石破天惊!


    但紧接着还有一句:“庞淮已死,南衙北衙已经汰换的过半卫将校尉,想必,冯相已经把想要安排的人手全都安排到位了!”


    “疾风骤雨,以快打慢,而后以退为进,扰乱视线,让玉泉宫那位松懈。”


    “万籁俱静,正该给予致命一击!!”


    “冯相十数年筹谋,终于到了雷霆万钧的最后一击之际了!”


    谢辞一句接一句,句句石破天惊,铿锵有力,顷刻掀起滔天巨浪。


    冯坤原本双手放置在太师椅扶手上,微斜往后靠铺了紫红色椅搭的靠背上,从谢辞第一句开始,他倏地睁开眼睑,霍一声坐直,气势如骇然巨浪,利箭一般的目光倏地射向谢辞。


    冯坤的表情倏地变了,他终于神色大变,凌厉到了极点,死死盯着谢辞。


    包括他左右下手的殷罗两人,猝不及防,两人和冯坤一样,蓦地抬眼射向谢辞,神色大变!


    正厅之内,气氛终于一变。


    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隐秘,冯坤做了这么多,隐藏在最暗处的终极目的,就是把南衙北衙和金吾卫统领校尉这些老皇帝始终紧紧钳制在手中的近身和拱卫皇宫和都城的卫护禁军。


    他为老皇帝准备的,由始到终,都是一场血腥的屠戮!


    他要用鲜血洗礼,用最恫骇老皇帝的方式,要对方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攀上皇座一剑杀死,一片片地片下血肉,看着自己失去生命,血溅三尺,恐惧又骇怒地失去一切死死抓在的重愈生命的东西!


    无能为力,无能狂怒地死去。


    如此,才能告慰他千刀万剐而死的父亲!


    一头撞死在门柱的母亲和胞姐。


    被年少没入宫禁去势、痛苦得很多次想自尽而亡,却死死凭着那仅剩的一口气忍受种种常人难以想象的侮辱,最终熬过来,熬出了头,爬到今时今日的自己!


    谢辞说得一点都不错,东宫只是掀起一切的伊始,谢辞等人前往四矸山之时,中都并没有因此平静下来,冯坤准备的六大案件,接二连三掀起的滔天巨浪,把蔺国丈几乎打残,老皇帝焦头烂额。


    冯坤手里的大案六件才掀了四件,就已经打到保皇党震骇难以言表,把老皇帝杀得步步后退退无可退,整个中都乃至重要地方大震荡,在核心被波及的下马官将不计其数。


    只不过,老皇帝也不是省油的灯,在上旬的时候他终于抓住了铜矿案的一处漏洞,以此作为缺口,连连反击,终于重新稳住,冯坤凶猛的势头终于被遏制住了,不得不微微收拢呈守伺的状态。


    目前的局势就是这样,对比起先前,如今算是暴风雨之间的平静,老皇帝又要重新席卷回来了。


    但谢辞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


    甚至这个铜矿案的漏洞都很可能是冯坤刻意释放出来了,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让老皇帝松一口气,希望重燃,让整个中都重新恢复平静。


    因为,冯坤的部署已经完成了。


    抛出这六大案件,滔天巨浪中都大动官将下马纷纷如雨,老皇帝手下也不全是干净的人,事实上,如今整个中都真可以说是干净的人没几个,可能也就闻太师那边一小撮。


    冯坤掀开这一切,中都大动几乎是顺利成章的事。


    而掩藏在这纷纷乱象之下,冯坤的真正目的,正是南衙北衙和金吾卫。


    朝堂势力很重要但不致命,皇帝到现在都没有真正骇然过,是因为他的人身安全是没有问题的。而京营主将高鸣恭虽沉默多时但关键时刻只听圣旨号令,后者能控得住京营复杂的情况。


    京营远在云乡相隔高高的城墙,而南衙北衙和金吾卫至关重要。像太子李旻篡位,动用的正是南衙北衙和金吾卫,京营的虞苗风是没法动的。


    一夜便能定乾坤。


    皇帝汰换上的都是自己人,然冯坤处心积虑多年,那些后备上位的,究竟有几个是真正的自己人,又几个又是冯坤的人,那就只有后者才清楚了。


    谢辞非常敏锐地,透过表象准确洞悉了本质。


    只要看明白了一样,整一条部署链顷刻间他就了然于心。


    这正是谢辞真正的筹码。


    他道:“冯相今日可以杀了谢某人,只不过,皇帝会很快就能知悉冯相真正的部署。”


    冯坤笑了,这也是个心理素质异常过硬的人物,震骇凌然交加之后,他迅速平静下来,阴柔白皙又隐带几分危险的面庞不见了怒意,他眯眼盯着谢辞:“你想要什么?”


    谢辞终于呼了一口气。


    他行至距离冯坤最近的右手侧圈椅坐下,厅内落针可闻,他脊背笔挺如标枪,双手放在膝腿上,那永远不偏不倚的军旅坐姿。


    这个年轻的黑甲少将眉目峥嵘,神情却不复方才的凌厉,谢辞很平静地说:“冯相误会了,谢某人今日前来,是与冯磋商离京之事。”


    “谢某人并非想与冯相为敌,将来,谢某还可以与冯相京边呼应,驻守边境,以维持国内安稳。”


    谢辞说:“秦关陈珞奋斗不易,我要带走他们京营两个营。我麾下的京官,冯相不得借口屠戮他们,将来把他们调回北地即可。”


    谢辞吐了一口气,认真道:“冯相现在已经不需要我了,我也不欲再掺和党争,我想回朔方,请冯相成全!”


    先声夺人,只是铺垫为了平等对话,达到目的之后,谢辞厉色不见,最后,他甚至还一抱拳。


    只要留在中都,就永远位于权斗的中心。秦关陈珞和他们奋斗出来的两个营他要带走,已经摆在明显的他麾下的官员他也要毫发无损护住,冯坤不欲留,将来可以将他们往北地调。


    至于暗地里,他还有些没有摆在明面上的人,这是最开始的两手准备,中都的局势和变化,他将来也会了如指掌。


    冯坤已经部署到这个地步了,如无意外,应该是他获胜的。


    但国朝已经沉疴都这个地步,中都旋涡不断,而边境和各地的节度使和总督府却没有因此停下他们的经营,扎根越来越深。


    这么多的人,遍地开花,蔺国丈父子当初为了揽权和府兵制崩溃留下的遗患,开弓没有回头箭,冯坤是厉害,但要想把兵权从这么多根深蒂固的人手里夺回来,却是基本不大可能的。


    这是人家的生存根源,甚至将来野望的资本。


    冯坤将来摄政之后,最佳方式是既拉又打,操纵平衡,维持稳定保证中央权位。


    谢辞愿意为他震慑北地。


    他屹立朔方,北拒外敌,维.稳北地,泽至国内。


    也好让这沉疴已久的大魏王朝,最后稍复最后一段的微微明光。


    老百姓好歹能再过上二三十年的太平日子。


    他会休养生息,如果最终烽烟四起,他希望是内战,在此之前,他要先做好准备把北戎彻底拒于关门之外。


    谢辞说:“我在宫城有些人手,可以都给冯相,当做助冯相一臂之力。”


    其实很少,毕竟从前谢家卫也没在皇城发展暗线,是谢家卫寻到谢辞、尤其是谢辞杀回中都之后才开始尝试安排的,少得可怜,而且都是外围人手。


    和冯坤的在内宫外宫的人手相比,肯定九牛一毛,毕竟冯坤内监出身,司礼监掌印。


    但这个行为,代表他的诚意。


    时至今日,谢辞气势已不逊冯坤多少,他很平静说着,方才厉色已悉数不见。


    冯坤一怔。


    他挑了挑眉,谢辞说的时候,他一直安静听着,谢辞所描述的日后,入情入理,考虑了方方面面,既有出于自身立场的设想,也客观考虑了冯坤的立场。


    如今的大魏如何,冯坤自然不会不知,细细忖度下来,谢辞所说所叙,却是将来的最优选!


    而他,由于老皇帝的昔日多方钳制,也确实非常欠缺一个像谢辞一样边将。


    这在将来是至关重要的。


    冯坤是一个相当合格的政客,愠怒渐渐褪了些,顺着这个思路,垂眸思索谢辞所说的将来。


    谢辞显然认真地思索过不止一次,连很多细节都考虑到了。


    冯坤不置可否,他挑眉盯了谢辞片刻,神态危险未褪,却多了几分审视,他上下打量谢辞,听不出喜与怒,同意与否,他问:“谢辞,你这是为了什么?”


    谢辞对老皇帝同样厌憎至极,却激流急退,返回朔方。


    他说将来要为他维.稳边僵,并且想方设法打垮北戎,让其数十年内没有再犯边的能力。


    冯坤倒不怕谢辞言而无信,三十万常员京军还是有的,拉拢攻备平衡,巩固中央朝廷地位,冯坤手腕谙熟。


    他不管他身后洪水滔天,但他在一日,他有他高居万人之上的把握。


    反倒是一个北戎,是最不确定的因素,但观西北大战谢辞的表现,他说全力以赴,倒是有可信的基底在。


    但北境边线漫长,不仅仅一个朔方,谢辞要完成这件事情,少不得朝廷的配合。


    这样的话,他所说的,还真有实现基础在。


    但谢辞突然来这一出,又是为什么?


    冯坤冷冷挑眉,用审视的目光一寸寸审度着眼前这个谢辞!


    谢辞站起来,他身量已极之颀长高大,黑甲在身,挺拔英伟,和他的父兄如出一辙,劲风吹拂灰云,一线霁光泻下,落在厅门之外,厅门亮堂了几分。


    谢辞背对着天光,面向枝形连盏长明烛,他的面容和身形俱极清晰,他平静道:“为了国朝稍得安宁,为了贫苦百姓能多过些安稳日子。”


    二三十年,于很多贫民百姓,便是半生。


    至于他们的后代,倘若没有这段安稳,甚至很多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刻,他清晰地想起庞淮临终的那句,螳臂当车,竭力而行。


    “我有个朋友,”他淡淡笑了一下,也不必隐瞒了,没用,“是庞淮。他母亲出生贫困,他毕生都在为了底层百姓多一分安稳而竭尽全力,至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我深有感触,愿效仿为之。”


    厅内安静了片刻。


    殷罗和另一名青年再度抬睑盯着谢辞,殷罗第一次面露惊讶之色。


    他们可能没想到,这个物欲权心横流的朝廷,居然破天大荒能听到这样一番竟觉荒谬的话。


    冯坤不禁哈哈大笑,他霍地站起来身,前仰后合纵声大笑,“没想到啊!真没想到!”


    谢家?


    对,谢辞是谢家儿郎。


    他听到这番话,一时之间只感觉好笑又讽刺,庞淮吗?老皇帝手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人,不过死了,但会死才正常啊。


    还有这个谢辞,居然到头还是绕不出这个圈,该说他不愧是谢信衷的种吗?


    国朝仅有那么几个人,冯坤冷眼看着,没对他们动手过,但他们一个个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死去,却偏偏总是死完一个还有一个,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就冒出来了。


    也不知这世道究竟配是不配?


    他觉得可笑,谢辞的此志不渝在这一刻真荒谬得让人觉得滑稽至极啊!


    冯坤想过谢辞的意图和目的,他表面不动声色,但心内已经闪过无数擒遏对方的手段,如刀锋虎狼一般的狠厉思绪和心念,他作了千万种准备,再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个答案。


    他一时之间,不禁放声大笑。


    只不过,谢辞可笑是可笑,但北疆需要这样人,他将来也需要这样的人。


    冯坤和蔺国丈父子不一样,没那么多侥幸和还好,他很清楚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还满满的蚁穴无处不在,千疮百孔的边军是绝对挡不住北戎的。


    只不过,过去冯坤高居权位的同时,心中藏着一团恨不得崩之而后快的火。


    恨不得这个让人无比愤恨和恶心的王朝被外寇冲溃才好,让玉阶上那位不可一世的九五之尊尝一发宗庙尽毁的亡国奴滋味。


    那是一种极度暴虐的情绪,已经压抑了十多年,越积越深。


    只不过,国朝将来若由他摄掌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


    冯坤笑声一收,他蓦地垂眸,首位台阶有三级,他站起后站在第二级,与谢辞的视线将近平齐,两人凌厉对视,冯坤对谢辞的猜悉不悦忌惮至极,但谢辞说服了他。


    一上一下,最终无声达成了协议。


    冯坤冷冷道:“回去准备,五日内你会接到调令。”


    他侧头,招手低声说一句,一个不大的牛皮封由殷罗迅速折返书房取来呈于他的手中。


    冯坤将牛皮封扔在他的怀中,“滚!”


    ……


    谢辞率人快步而出,来时一身紧绷,出时一身轻松。


    天光乍现,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


    长靴落地一步接一步,仍旧既稳又沉,他翻身上马,如来时一般策马飞驰过长街。


    当天,嘚嘚的马蹄声出现在京郊,谢辞折返大将军府,旋即让人通知了顾莞,他迅速穿地道而过,亲自去接顾莞一行。


    轻车简从,离开繁华紧绷的中都成,自旷野雪原的长道尽头疾奔像小庄十数里外的的驿亭方向。


    顾莞在那里等他。


    离得远远,几乘快马出现,最当先的一个人,正是那深黑矫健的高大身影/玫红修长如惊鸿流星般的靓丽身影,双方一见对方,大喜,旋即一扬鞭加速往对方方向疾奔而去。


    最后在冰溪雪丘的梧桐树下相会面,等待的过程和谈判的过程实在太让人紧张和动魄惊心了,在短暂分别半天再见面的一刻,两人紧紧拥抱了一下。


    顾莞直接跳到谢辞的马背上,她说:“成了?”


    虽然她已经得到提前报讯了,但还是忍不住笑着问道。


    谢辞长长吐了一口气,也露出几分轻快的笑意,他点头,“嗯,成了。”


    他手里还拿着冯坤给的那个牛皮纸大封,出了齐国公府打开一看,当场他冷汗都出来了。


    里面赫然是荀夫人和谢明铭等谢家人下落查探的全过程。


    竟然已经查到她们当初途径的陇州了,差了不太多,就要到灵州和那个山坳小镇了。


    谢辞真的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次谈判,可以说得上是相当的及时了。


    不过总的来说,这些都过去了,如何带走京营两个营,这些事情就交给冯坤去操作了。


    最多五天,他们就会离开中都,返回朔方。


    这些事情都会被他们抛在身后,娘和明铭他们,他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接到身边来了。


    “也不知娘和嫂嫂他们怎么样了?还有明铭,他父亲去得早,我也没能在他身边教导他。”


    谢辞有些喃喃,感慨,思及这些,他终于露出几分激动和欣喜之色。


    顾莞说:“他才刚十五呢,如今接到身边来,正是最合适不过的时候。”


    两人相视一笑。


    长道老树,漫漫的雪原,天光终于渐霁,一线白色落在这条长长的驿道上,远处是茅草驿亭。


    顾莞一身红衣似火,她换了去行宫的备用衣物也没换下来,少见的鲜艳殷红,在这个斑驳白与黄交杂的郊野处,像一团火般的夺目,红衣映得她笑靥格外殷赤,姣美白皙的五官如诗如画,如火热烈的美丽。


    这个衣裳颜色,一下子就让谢辞想起他早已经盘算很久的事情。


    这趟回去,就要接了娘亲和嫂嫂明铭他们了。


    以前他们就商量过,让娘亲给两人重办一场盛大的婚礼的。


    顾莞要拿牛皮封,谢辞松手给她,他小声说:“莞莞,等回了朔方,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办一场,他们两情相悦、真正的婚礼。


    从此,当一对名副其实的夫妻。


    他有点紧张又期待地说。


    顾莞抽纸笺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瞅了瞅他,雪后一线瓦蓝,枯黄长草漫漫,他屏息看着她。


    顾莞侧头想了一会,等他开始忐忑的时候,她哈哈笑了起来,用大信封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成亲啊?”


    她撸了一把长长的马鬃毛,装作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好吧好吧,那就成吧!”


    哎呀,早晚都是要成的,她想想也差不多了,推三阻四就有点矫情了,嗨,那就成呗成呗!


    她露出一个笑脸,弧度不大,还睨了他一眼,只初霁的阳光下,夺目美丽。


    谢辞一刹狂喜啊,他手足无措的一瞬,用力抱紧她!


    “太好了!”


    狂飙的喜悦让他嘴角咧到耳后根,他哈哈大笑,几乎跳下来抱着顾莞转了几个大圈,语无伦次的,顾莞也不禁笑了起来。


    她把信封往怀里一揣,笑声随着风声,一路往吹出去很远。


    不远处的谢云谢平等人,卸去浑身紧绷,也不禁对视一眼,露出会心一笑。


    作者有话说:


    爽歪歪,心飞扬哈哈哈哈,马上就要回家了,猜猜他能很快娶上媳妇不?


    哈哈给你们一个超大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 (/≧▽≦)/


    第86章 离开中都;冯坤的选择


    谢辞的调令在第四天下来了。


    率京营四营急赴苷州收剿蔺氏私兵。


    冯坤的动作依然是那般的快准狠, 谢辞离开齐国公府的次日,他就对蔺国舅动手了。


    本来不是必要的,但现在成了必要, 蔺国舅已经罢免一切职务了,但老皇帝为了驱使蔺国丈, 压着没进行清算和把他关牢里候审去。


    现在冯坤遭遇老皇帝反扑,稳住未定, 巡睃须臾后,再度把蔺国舅咬住作为突破口, 合情合理。


    于是, 狙击蔺氏有了突破性进展,昨日, 一份明确的上表让整个中都哗然大惊——蔺氏在封地养有私兵, 并和苷州毗邻的并南节度使沆瀣一气, 互相遮掩,已经有了明确的证据。蔺国舅昔年使用各种身份和方式购买兵刃,正是用于这三万私兵的!


    苷州距离京畿并不很远, 出了京畿地界也有四百余地, 一时满朝哗然, 冯坤乘胜追击, 拟遣谢辞率京城四营前往剿之。这次连老皇帝都没吭声, 他大怒,暂没动蔺国丈, 因为还打算榨尽使用,但下旨擒那蔺国舅和默许剿苷州。


    蔺国舅跑了, 被赵息背负着跑了的。


    京中风起云涌哗乱纷纷, 这些谢辞就不管了, 他已经安排好一起,准备离开了。


    出了中都后,他就不会再回来了。


    他拿着调兵鱼符当天上午就赶赴京营点兵,秦关陈珞早有准备,已经收拾好一切,得令迅速动了起来。


    云乡大营已经修筑了将近三百年了,自开国伊始,木筑的寨墙慢慢汰换成石砌的,如今也已经历经岁月洗礼长满青苔,冬季青苔荣枯成一层灰黑色,灰扑扑的寨墙铺了雪,斑斑驳驳的,但很坚固。


    云乡大营像一座小城似的,只不过里面是密集的营房和一个个大小校场。


    半上午,校场操演不断,不过四营接到军令已经迅速掉头回营接领军需并重新集结了。


    谢辞站在寨墙上,注视下底下的兵员集结,他身侧站的是京营主将高鸣恭。


    这几天有阳光,呼呼的北风少了两分寒意,帅氅猎猎拂动,一红一墨蓝,站了片刻,高鸣恭忽道:“你是要回朔方吗?”


    谢辞站在高高的寨墙上,阳光落在他的侧颊和身上,双目锐利依旧,但身上恍惚少了那种绷紧压抑的感觉,通身有几分难得轻快。


    谢辞讶异于他的敏锐,他道:“我与冯坤昔日有约定,剿灭苷州私兵是最后一趟差事,等交差之后,我就会调回朔方。”


    高鸣恭四旬许,快五十的人,据说旧年和谢信衷交情不错,不过谢信衷太忙还经常在外,谢辞也不全认识他的朋友袍泽。


    不过高鸣恭和庞淮一样,也属闻太师那边的人。


    高鸣恭轻轻叹息一声,在中都里头夹裹着的人,是很难有这种轻快的,也算他敏锐吧,还真猜对了。


    他长长吐出胸臆间一口浊气:“也好,早些离开这京城罢,回去也不错。”


    他严肃的面庞鲜见露出两分笑,一拍谢辞的肩膀,温声:“替我向你娘问好。”


    “你嫂嫂和侄儿侄女们都好吧?好好照顾她们!”


    “好!我会的。”


    谢辞点了点头,高鸣恭放在他肩膀的手拍了拍,松开,两人拥抱一下,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也算几分言浅情深,今日之前,谢辞并不知道,高鸣恭也没有刻意寻他及和他单独说过话。


    这几句话和动作,浅浅却品出情谊在,高鸣恭一看就是很严肃鲜少笑的将帅男人,这一刻露出欣然的笑,眉目舒展,现出眼尾几条鱼尾纹,才显出了真实的年龄来。


    谢辞感慨,愈发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


    秦关陈珞已经迅速点齐本部营兵,以及第十七营十八营的营将汪振和孙继庭,鼓声一收,高鸣恭道:“来日再会。”


    谢辞一抱拳:“来日再会!”


    他快步下了寨墙,翻身上马,旋即领着四营京军出了大开的辕门,往北渡黄河直上苷州方向了。


    四营兵马出尽,谢辞回头,他目力极佳,仍可望见寨墙顶上目送他的高鸣恭,鲜红帅氅在风中猎猎翻扬。


    谢辞驻目半晌,才回转过头来,率军望北而去。


    他心情很不错,头顶的天瓦蓝瓦蓝的,阳光温热,出了繁庶的中都各县方位,乡镇逐渐稀疏,视野却越来越开阔,让心心情也随着这广阔的天地而心胸舒畅起来。


    仿佛有一具套在他身上的无形枷锁随着他离开中都而挣脱落下来。


    当天傍晚的时候,四营在距黄河百余里的封县地界扎营,苍山白雪,青松甚多,火头军推着大锅挖开大灶,各部营兵原地停下来。


    扎营忙忙碌碌,谢辞却已经乘着暮色离开营区,沿着平原一路快马飞奔,黑蓝色的氅衣迎风翻飞,他赶去和等待已久的顾莞一行汇合。


    大将军府表面和平常无异,但通往冯坤那边的地道口已经封了,顾莞安排好其他事宜,带着大家把必要的细软全部打包,谢辞前往经营的点兵的时候,她已经带着人轻车简从,先行出发了。


    秦瑛张宁渊贺元谢风分几批带着人先走了,以免人太多引人瞩目,她带着十几个人,专门留在这里等谢辞的。


    夕阳余晖,晚霞漫天,给天边的鱼鳞云染上一层金红的颜色。


    纁红原野,那熟悉的身影率着十几乘轻骑,踏着夕阳快马而来。


    顾莞一见就笑起来了,“驾!”也策马迎了上去。


    “莞莞!”


    “干嘛?”


    两人短暂分别一天,又再度汇合了,自从顾莞答应了他成亲以后,谢辞喜悦要溢出来一般,一见她就是笑,搞到顾莞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顾莞已经换好精甲了,谢辞要带她,她索性跳到他马背上,人很多在外面,两人也没什么亲密动作,但这样靠着就高兴。


    不疾不徐的大黑马,往来的路轻跑着,嘚嘚的马蹄声伴着漫漫夕阳,两人举目北眺,自然就聊起了回家的事,谢辞还说了今日京营的事情。


    “但愿他发现我带走了两个营的时候,不要太生气。”


    其实不等下一次,谢辞这次走了就不回中都了。处理苷州私兵和并南节度使的事总体不难,不过最终回去的会是汪振和孙继庭的两个营,而他将会率秦关陈珞这另外两个营一路追截逸逃的私兵,直到回到朔方。


    届时中都这边也该尘埃落定了。


    顾莞耸耸肩:“没事,反正去了北地,不也是一样为保家护民出力?这两营兵马去北地抵御外寇用途还大点呢!”


    谢辞本来是有点愧疚的,想想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啊,他立马笑了起来了,“嗯,你说得对!”


    于是他的心也舒服了。


    谢辞松开马缰,顾莞则把缰绳握在手里,两人举目往北眺望,那方尽头,就是朔方,就是漫长的北境线。


    回去以后,谢辞也将全力以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没了外寇威胁,内又有冯坤收拢中央权柄稍振国纲,这大魏朝的国祚大概能延长个十来二十年,或许二三十年也不定。


    就算届时战火在中原大地点燃,那也与外寇无关了。


    也和他们这一代人无关了。


    王朝末年的展望,谢辞当然会有,但他觉得这样挺好的,他对付北戎的同时,也会用心经营朔方积蓄实力,他冲顾莞笑着说:“将来那就交给我儿子了!”


    他双目映着晚霞晶亮,他和她的儿子,想想就甜蜜。


    顾莞翻了白眼:“你哪来的儿子?女儿不行吗?谁说你一定生儿子的,万一都是女儿呢?”


    她也挺喜欢自己的幼崽的,不过最多生俩,多了不干。


    谢辞想了想,还真有这个可能,他认真思索了一阵:“女儿也成,不过太辛苦了。”


    本朝有长平公主做先例,还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的,女帅领军,只不过,这真的太辛苦的,单一个月事,真正打起仗来的时候,十天半月不下马背不换衣裳都是常事儿。


    谢辞年少不知人间疾苦的时候追捧过琵琶女,虽不是那种心怀龃龉的追捧,但也大概听说过只言片语,知道月事是怎么一回事,更甭提和顾莞一起之后,遇上过一次她肚子疼了。


    要是月事时遇上鏖战,那真是连月事带都没法换的,太辛苦太辛苦了吗,他是真的不愿意的。


    如果都是女儿,他希望她们能安享一世安宁富足。


    谢辞认真想了一阵:“看她,如果不愿意,另外挑继承人就是了。”


    反正谢家又不是没有男孩,他肯定能保证女儿们一辈子平安喜乐的。


    谢辞一脸的忧虑郑重,甚至连怎么挑选女婿都已经顺势脑补了一下,配合他那张年轻的面庞老父亲表情,怎么看怎么可乐,顾莞怎么扑哧一声,哈哈笑了起来了。


    谢辞也笑了起来。


    笑声迎着风,被吹了开去。


    “荀逍和文萱呢?”


    “今早就出发啦,二嫂带着呢。”


    顾莞抽出马鞍上的水囊,拔开塞子仰头喝了一口,“嗯?你说,是冯坤胜还是老皇帝胜呢?”


    她这个角度望的正是中都方向,不过已经望不到中都城的城墙的,瓦蓝的天空颜色变深,晚霞洒遍了残雪和褐黄及视线尽头常青树木的山巅。


    顾莞把水囊递给他,谢辞也仰头喝了口:“如无意外,应是冯坤。”


    但不好说,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确定鹿死谁手。


    不过到了今时今日,谢辞也已经不甚在意这个了,哪怕是老皇帝,今时今日想动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大不了,就提前一二十年罢了。”


    也不用交给他儿子了。


    谢辞尽力而为,问心无愧。


    想起老皇帝那个高居睥睨臣不死视为不忠人命草芥的嘴脸,他厌恶地撇了撇唇角。


    如果是老皇帝,他几乎可以肯定地说,这最后的一点明光是没有的,能支撑过二三十年是极限了,并且提前的可能性还非常大。


    “见步走步,咱们总不能再吃以前的大亏的。”


    到了此时此刻,抽身出来,谢辞已经能很冷静地看待冯坤和老皇帝。


    如果能让他选,他选冯坤。


    冯坤这人无所不用其极不假,但不得不说,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底线在的。他对谢信衷等人的坚守持嗤笑冷嘲,但冷眼旁观,最后一刻没动手推波助澜过,哪怕谢信衷从前算是他的政敌之一。


    冯坤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也看得明明白白这个国朝和天下又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


    谢辞忍不住叹了口气,没想到转了一圈,还只有一个冯坤是唯一最适合和他里外合作的。


    其他人,想想都全部拍飞了。


    如果不是冯坤胜,哪怕两败俱伤,他先前构想的蓝图都没有实现的可能。


    他有些感慨:“如果这是太平年岁,冯坤怕也是个贤臣吧。”


    他父亲冯良玉是个好官,再教也教不出太差的。


    顾莞默了一下,她想的却是谢家,如果太平年岁,谢辞也该是一个恣意飞扬的小将军吧,好像谢大哥谢二哥一样,走过他们的青葱岁月,然后按部就班成长为一个中流砥柱般的好将帅。


    他未必青史留名,未必独领一方,当将军的肯定有血有泪,但背后家人是他坚实的倚靠,他大体来说,还是会很幸福很快乐。


    她能看见谢辞放置在大腿上的一只手,手背上面鞭痕旧疤还有些明显,她赶紧引开话题:“嗨,谢辞啊,那你说,冯坤如果胜了的话,他会捧个小皇子上位呢还是四皇子?”


    其实按照真实利益,最好的掌握操纵的,当然是小皇子了。除去那些早夭的,四皇子下面,还有三个皇子,一个九岁,一个六岁一个五岁。


    当然是四五岁的才更利于日后操纵了。


    战马四蹄翻飞,驮着两人往西北方向而去,远远已经望见营区炊烟了,谢辞想了想:“不知道,不好说。”


    ……


    夕阳终究没入了地平线,大地笼罩进一片夜的黑暗之中,日出之前,谁也看不破这一片暗色朦胧尽头的究竟是如何告终。


    有可能是晨曦喷薄一如期待,也有可能是不尽如人意的大雪和阴天。


    今天是腊月初一。


    无独有偶,其实冯坤这边,也正说起这件事。


    华灯初上,齐国公府灯火通明一如往日,而位于中枢之地的冯坤大书房,却显得格外的静谧。


    枝形连盏站并未悉数点燃,半昏半明,冯坤独坐于大书案之后,于暗道来往不断多天的人终于渐稀起来。


    万籁俱静之中,隐藏着一种无声无息的蓄势待发。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了。


    只是,事成之后推谁上位,冯坤却一直没有示意下来。


    殷罗可以说是最了解他的,将最后一张密报交给守在门外的小黄门,叮嘱他,“传给黄怀玉高敏郑尽茗他们几个。”


    南衙和北衙,还有金吾卫,冯坤花了十年时间一点一点推上去的心腹,如今终于各就各位,占据宫禁和城防防卫近一半的位置,终于无声无息,悄然贴近了老皇帝的命脉之地。


    雷霆一击,就在近日!


    殷罗转回书房,冯坤静静坐在书案之后,他俯身低声:“二公子,我们要选小皇子,还是四皇子殿下?”


    不管如何,都要安排保护沐贵妃和四皇子,只是两者的安排不一样。


    前者只需要简单安排,后者就要连上他们的计划的,有一个撤退再登基的过程。


    冯坤一直没有示意下来,这方面也就没法安排。


    灯光下,一直在垂眸思索的冯坤眼睫动了一下,他抬眼,和殷罗暗带关切的目光对了一下。


    殷罗是冯良玉家臣之子,蒙冯家救相救满门之恩,誓死追随,冯坤没入宫禁之后,他主动跟进来了。


    冯坤没有答话,门“咿呀”一声,黄辛轻手轻脚进来,小声说:“相爷,清漪苑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了,今天可以过去。”


    内廷八宫二十六苑,沐贵妃虽是贵妃,却由于老皇帝表面荣宠实际冷酷打压的原因,一直居住在昔年为嫔的清漪苑之中。


    而她也没有任何意见,甚至很愿意,因为清漪苑是内廷地道少有几个打通了地方,如果安排得宜的话,冯坤能每个月去看望她一次。


    不敢多。


    时间也很短暂,生怕被老皇帝察觉给她/他带来危害。


    自从老皇帝常常召沐贵妃去侍疾这几年,每每三次都没一次能安排上的。


    冯坤一听,立即站了起身。


    这个每每总是一身赤红麒麟袍或各色带御赐行龙纹蟒袍逼人夺目的当朝权宦,立即脱下了他那身代表着无上权柄的华丽衣饰,换上一身灰青色的普通太监宫袍,披上一件黑色的带兜帽大斗篷。


    兜帽拉上,遮住他大半张脸和身形,快步穿地道往外行去。


    很快通过了地道,头上的衣橱翻盖已经打开,他手一撑,直接上了寝殿的小隔间。


    他还等了一会儿,好半晌,沐贵妃才匆匆撩帘,紧张往外张望一下,快步奔了进来。


    “玥儿!”


    “阿尚!”


    四只手握在一起,冯坤也很高兴,眉宇间那些冰冷凌厉和洞悉人心的居高临下,此刻如冰雪消融一般,悉数褪得无影无踪。


    他轻声说:“最近如何了?累不累,我让人送进来的膏药贴和补养身体的药丸子,你吃了没有?”


    沐贵妃经常一跪半天,饶是地上再暖和也遭罪,这清漪苑有不少老皇帝的人,他们连见个面都越来越不容易,寻常用药滋补有味道和会被人察觉的,统统都不能用,冯坤花了很大的心思,在江南寻了名医,制了无味的膏药贴,配了药丸子给她。


    沐贵妃笑了起来了,那温婉柔和的面庞一下子生动了起来,不再无声静谧,就宛如昔年两人在梧桐树下,还有她走了尽千里的路花了所有的盘缠终于打听着找到了他,那一刻露出的笑脸。


    “没事,我都用了,好多了,膝盖也不疼了,还剩一些,不过不多了。”


    她小声告诉他:“我这个月侍疾比上个月少几天呢,他也顾不上我,我经常能偷偷坐一下,没那么辛苦了,你别担心。”


    其实她辛不辛苦,冯坤一清二楚,但她不知道他知道,努力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她还好,别忧心她。


    冯坤装作不知道,露出喜色:“那太好了。”


    “我回头再让他们多配一些,给你送过来。”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时至今时今日,他们没有任何色.欲的色彩,只单纯地爱恋心疼着对方。


    ——冯坤半生凌厉冷酷,心冷血坚如磐石,沐贵妃可以说是他心中仅存的那唯一的柔软。


    他出生时,母亲难产大出血差点死了,很讨厌他。


    父亲爱护他,一再努力劝和母亲直至无计可施到呵斥命令,母亲终于在人前收敛起对他的厌恶,但私下还是没变过。


    父亲忙于外事,爱护他但也没法一直守着,只能多安排人在他身边。


    冯坤小时候看见母亲疼爱哥哥姐姐,他很渴望母爱,努力讨好他的母亲,可每次换来的都是厉斥和冷眼。


    直至有一天小小的他蹲在梧桐树下哭泣,他遇上了一个小姐姐,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他的小表姐沐玥,小字画眉,她的声音婉转清脆,像百灵鸟,小手很暖暖的,笑脸和关心好像春阳一样和煦。


    那年,他们一个八岁,一个六岁。


    表姐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拍干净他身上的树叶和尘土,柔声安慰了她,在母亲面前保护了他,还送了他一只小小的画眉鸟。


    最后表姐想方设法,让姨母出面去劝说母亲。


    姨母信佛,笃信轮回因果,面容极像去世的外祖母,她端坐在暖阁里把母亲兜头骂哭了,母亲不知所措,最后姨母把她拉起来,拉到身边拭干净泪,语重心长说了许多许多。


    最终母亲才终于拗过弯来,待他虽不如姐姐哥哥,却比从前好了许多。


    那八年,姨父先是在隔壁州上任,之后又远调南边,担心孩子水土不服,先把他们寄在他家,等那边打点好之后才遣人来接。


    其时姨母已经去世,沐玥索性常住冯家。


    两小无猜,姨表姐弟,两人相许终生,并且已经定下婚盟。


    后来,冯家变故倾覆,他一夕亲人几乎尽丧,全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他因对家作梗,没入宫禁去势,她走了千里路,花光所有的盘缠,只为了见他一面,对他说:“人这一辈子,有千万种活法,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旧宫墙下,少女一身半旧布衣,鞋子绒烂了边,泪洒当场,含泪认真地对他说。


    冯坤最开始的时候,就是靠着她提起的一股心气,死死咬牙熬过去。


    两个人见面的时间并不多,才说了那个十来句话的功夫,好不容易支开了的那个宫嬷嬷,脚步声又在宫门外响了起来,守门的宫女刻意和她拌了几句嘴,声音隐隐约约传到半旧的宫苑斗室内。


    冯坤深吸一口气,轻轻拥了她一下,“我回去了。”


    他心道,这该是最后一次,他日后断不会让她再受哪怕一点点的委屈!


    两人轻轻一拥便分开了,沐贵妃冲他笑着,露出最美丽的笑脸。


    冯坤也回头笑了一下,从翻板跃下,把机括关了起来。


    头顶光线消失,他站在黑暗里,静静听着脚步声消失。


    顷刻,冯坤笑容收敛,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他面无表情站了一会儿,转身快步离去。


    他已经一刻都不想等待了!


    ……


    冯坤待沐贵妃的心,从来没有改变。


    让他一直未决的,是四皇子。


    次日一大早,冯坤就让人悄悄把新的膏药和药丸子送进宫去,当天傍晚四皇子就来了,四皇子又大了一岁,今年十五,白皙青稚的少年面庞带着欢喜和孺慕,“义父!我母妃说,新的膏药贴很好呢,她用了半天,膝头便好了许多。”


    四皇子除了自己的寝宫和书房,也就出入冯坤的府邸了。


    这个没有父亲疼爱的孩子,得到了冯坤的保护和教导,就如同出巢雏鸟一般,不管别人怎么说冯坤,他就认为他好,和别人反驳吵架生气,他从来没有像别的皇子一样嫌弃宦官阉人,而是真把他当成义父。


    “哦,那便好。”


    冯坤静静伫立在窗畔,脸色微沉垂眸盘着手串,闻脚步声转过身来。


    他微微垂眸看着他眼前的这个男孩。


    四皇子可以说是他护着长大的,没有他,能不能长大都是问题。


    他之所以一直犹豫未决,是因为四皇子身上有着一半他厌憎到极点的血液。


    但冯坤非常清楚,一旦他选择了另一选择,四皇子将注定在郁郁中过完这一生。


    ——其实顾莞只猜对了一半,冯坤如果选择了小皇子,过两年就会让他驾崩,而后重新在宗室中选择另一个继位当小皇帝。


    他厌憎老皇帝到了极点,连后者的血脉继续待在皇位上面,哪怕只当一个傀儡,他都感觉难以忍受!


    但沐贵妃和四皇子让他犹豫了。


    如果冯坤夺权成功,不管谁当皇帝,小皇子抑或宗室子,给四皇子封多高的爵位让他在封地还是京中他眼皮子底下,后者都难以逃避流言蜚语郁郁寡欢的命运。


    毕竟冯坤支持四皇子这么多年,最后不让他上位,甚至连傀儡都不让他做,那四皇子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了。


    人性之恶,冯坤深切知之,嫉人有,恨己无,只恨不得别人再也好不了才好。


    冯坤可以让人把他的王府保护起来了,但效果和前者并没有区别,毕竟四皇子最终会长大,他又不是坐牢。


    眼前这个一脸青葱稚嫩,开心地笑着,喊他义父,也真心把他当义父的男孩。


    冯坤仰头吐了一口气,这么些年,他也是真心教养、在老皇帝的威压全力斡旋保护四皇子的。


    他身上流淌了沐贵妃一半的血脉。


    冯坤这辈子不会有孩子,他一度把玥儿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


    冯坤最终还是选择了四皇子,这个喊他义父、曾经仰脸偎依在他身畔的孩子。


    四皇子说了好久,才依依不舍带着新的书册回去了,冯坤目送他离开。


    他站立良久,风扬起他的黑得发蓝的狐毛大斗篷,他吩咐:“按原定计划,腊月初三动手!”


    冯坤顿了顿:“通知四皇子和沐贵妃,届时该怎么配合和撤退!”


    殷罗吐了一口气,“啪”一声单膝下跪:“是!”


    傍晚,起风了,呼啸的北风一下子变得沁寒,凛冽如刀锋一般!


    ……


    万籁俱静,大雪纷飞。


    在隆冬腊月,老皇帝难得高兴起来,因为他终于扳回一局了,把局势稳住了。


    他甚至喝了半盏温热的黄酒,酽酽睡了过去。


    但半夜,他突然被噩梦惊醒了!


    饱经凛冽风霜厮杀了四十载,他忽然对无声逼近的危险有一种心惊肉跳的直觉。


    夜半,“啪”一声玉枕落地,摔了个粉碎,老皇帝汗流浃背被噩梦惊醒过来了。


    他心脏怦怦狂跳,一种芒针在背的冰冷感占据他全身,直达心脏。


    宫人慌忙跑动,热茶杯盏,朱红描金的偌大殿门被推开,冷风灌进来,被陆海德急得斥骂,又急忙掩上,“咿呀”一声。


    不知怎么地,在这种冰冷的之中,被寒风一吹,他突然想起了南衙北衙和金吾卫被汰换过半的将领和校尉。


    冷汗霎时出了一身。


    作者有话说:


    哎,看了一圈,还是咱们莞莞和辞崽最好了,虽然也是来之不易。


    冯坤和老皇帝明天有结果了,呼!超肥肥的一章~ 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某不知名松鼠精”扔的地雷哒,笔芯笔芯!.


    以及所有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们,啾咪啾咪~


    第87章 逼宫之战,胜负已分


    大殿一角的滴漏滴滴答答, 细微的声响在昏暗大殿穿透杂音,如针落弦一下紧促过一下,万籁俱静, 窗外的黑暗无声无息覆盖过一切。


    老皇帝映着长明烛眼珠子一点纁红像冰冻住了一般。


    宫人内侍轻手轻脚侍候了热茶擦汗,退了出去, 殿内恢复安静无人之后,老皇帝突然说:“去把庞淮叫过来。”


    话出口后, 想起庞淮已经去世了,他脸阴了阴:“没用的东西!去把隆谦、胡唯翼、张慎和黄宗羲在值的都给朕叫来。要悄悄的, 不可让任何人知悉他们今夜前往玉泉宫觐见!”


    隆谦、胡唯翼、张慎、黄宗羲, 正是金吾卫的正副统领和南衙北衙的一把手主将,这四个人, 百分百没有问题, 要么铁杆保皇党要么老皇帝的心腹股肱。


    陆海德闻言一怔, 继而大惊,一股冰冷的骇意突兀搠获他的心脏,怦怦狂跳起来, 他急忙应了一声是, 匆匆掉头, 换了一身小太监的衣物, 从小门钻出去了。


    没多久, 隆谦、胡唯翼、张慎、黄宗羲四人先后赶至,俱穿的都是夜行衣或普通卫兵衣物, 四人对视一眼,俱面露凝重, 急忙入内叩见。


    “去查, 特别是你们麾下这几个月新上任的人, 他们近日有什么异动,都做了什么!要快——”


    老皇帝双腿盖着明黄锦被,双眼布满血丝,俯身对四人道:“去,快去!”


    夜色黢黑,玉泉宫外悄然动了起来,隆谦等人能被放在这个位置上,除了世代效忠是铁杆皇党或心腹之外,能力亦是一等一的。


    冯坤那边的人固然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但隆谦他们把近日的大事小事和调防巡哨值班表这些东西归拢为一个整体纵观之后,却隐隐察觉有些不妥。


    像是有一张网,悄然无声张开,正在慢慢往里收拢,核心之地,遥指玉泉宫。


    但偏偏,每一个人的动作都是那么正常,没有问题,就像是无数自然而然的大事小事碰撞在一起后,形成的自然结果。


    无踪可觅,更无法察觉究竟是什么人有问题。


    这肯定是不可能每一个人都有问题的,老皇帝也绝对不可能把所有人都裁撤了。


    都撤了他的安全谁来保护?自动剥干净这是洗干净脖子等冯坤?换一批人上位驻防,有问题的人会更多吧!


    偌大的玉泉宫大殿只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万籁俱静,暗藏杀机,就在眼前!


    隆谦等人查完之后一身冷汗都出来了,他们都是经历过实战见过血的人,他们几乎立马就察觉到了,对方部署已经完成,如无意外,行动怕就在近日。


    有可能是明后几夜,甚至有可能是今夜!


    隆谦四人心弦绷紧后脊发凉,手都下意识按向刀柄了。


    隆谦说:“陛下,移驾行宫?”


    说完他自己都皱眉了,胡唯翼沉着脸摇头,“不行的。”


    在眼下,移驾没有秘密的,老皇帝连噩梦惊醒都佯作若无其事,若走漏风声,对方必会提前动手。


    一切就绪,随时都可以!


    况且最重要的,谁护驾?必定不可能只四个人,万一护驾的人有问题呢?


    老皇帝哑声:“隆谦,你回去,传一封私信给高鸣恭。”


    隆谦立即折返,给高鸣恭连续传了两封私信信笺,杜撰其女被高鸣恭之子污了名节,咬牙切齿私下商讨两家婚事的。


    当夜,他接到了一封回信,是高鸣恭笔迹,对照去信的内容,回了一封。


    但,隆谦的女儿根本没有被高鸣恭的儿子侮辱过,上次是误会,两家私下已经解决了!


    ——他的信根本没法送出城了!


    隆谦接到回信,冷汗当场就下来了。


    一种已经悄然抵住咽喉的危机。


    同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窥视感。


    夜色下,值房里,隆谦展开信,面露忿忿之色,在半开的窗缝里,可以看见他咬牙切齿地坐下来,执笔回信!


    隆谦早已安排好了的人,一见他没有出门,立即飞速动身往玉泉宫报信!


    这时候,已经渐渐接近午夜了,这是一个逼宫动手的最佳时间点。


    所有人都紧张地侧耳倾听内外,胡唯翼三人甚至已经把刀拔出来警戒。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们没法分清金吾卫和南北衙中哪个人是有问题的,哪个没问题。


    肯定不是人人有问题,但有问题的必然不少,他们辨不出来,看人人都疑有问题。


    胡唯翼咬牙:“实在不行,明日一大早,末将三人即并御前禁军护送陛下前往京营!”


    老皇帝双眼布满血丝,看上去骇人,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老皇帝这一生经历过撤宫在通天大街上设伏,只不过当时的刽子手是他,被伏击的是太上皇,得手驾崩,和今日这一切,异曲同工非常地类似。


    还经历过美人计、府中溺杀、郊野乱箭,甚至京营内的暴起截杀,他和他的兄弟们之间的。


    谁就担保到了京营就安全了呢?


    换了他,一定把所有环节都安排妥当了,保证网中人插翅难逃。


    玉泉宫是最安全的。


    金吾卫和南北衙护宫禁军他钳在掌心足足二十年,相较而言,这里反而他最熟悉最如臂使指的,只要他能打开一个缺口,成功把有问题的人铲出来的话。


    只要后者成功,他轻易而举就能设计反杀!


    危机,命在旦夕,老皇帝血红的双眼盯着空旷的大殿半晌,他心念电转,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四皇子。”


    他沙哑着声音,倏地抬起耷拉的眼睑,苍老脸颊抽搐了一下,显得几分狰狞,他慢慢说:“就说我病了,病得快死了,悄悄给李容送信,说我想见见他。”


    ……


    四皇子和沐贵妃的待遇还是有些区别的,再厌恶也是儿子,多年不管不问,死了皇帝大概也不在意,但却没有像沐贵妃一样,清漪苑尽是监视看守她的宫人太监。


    四皇子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冯坤给他安排的。


    深夜他若出来去见老皇帝,冯坤必定能知晓。


    只不过,若是四皇子躲过身边的人自己悄悄跑出来,那就不一样了。


    皇宫,冯坤的人虽多,但到底还是皇帝的老巢,只要他肯出来,老皇帝肯定不会让任何察觉他去了玉泉宫。


    夜深了,四皇子李容还在读书。他十岁了、冯坤爬到左相巅峰有百分百把握了,才安排他出阁读书。他小时候长在一个小小的偏宫里,说话的只有母亲和一个老嬷嬷,所以他语言发育很迟缓,四岁大了才会说一句整话,磕磕绊绊,从小就不是个聪明的孩子。


    他真正读书才五年,进度也不快,也就这一两年才看懂一些轶闻孤本,现在让他接触朝政是揠苗助长了,所以除了偶尔必须的重要政治意义大事,譬如当初去西北刷军功,他目前是读书。


    但他很努力,经常做功课看书写字到深夜,嬷嬷和太监总管一再催促,他才熄灯睡觉。


    今夜也是。


    但躺下之后,瓦顶突然轻微响了一下,然后一个小纸团掉了下来。


    四皇子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半撑起身,被褥摩梭响动,睡在外间的嬷嬷听见了,嬷嬷坐起:“殿下?”


    雪色映在窗纱上,李容骤看见那纸团上红红白白,盖了老皇帝的私印,他一愣,下意识:“没什么。”


    翻个身也是有的,四皇子没要茶要水,于是嬷嬷和睡在脚踏上的小太监又躺回去了。


    李容捏着那个纸团,他有些不解,半晌,悄悄把它打开了。


    瓦顶上捏着一枚淬药银针的胡唯翼,悄悄把手收了回去。


    老皇帝笔迹软弱无力,除了上面那些话,还有一句:“北戎在伺、朝中势急,圣躬违和,不可走漏风声。”


    这个走漏风声,指着当然是朝中的权党了。


    老皇帝也没说什么,最后只浅浅道,夜无眠,忽想见四皇子一面。


    ——人至垂暮将死,忆起过去种种人事,突然生出歉疚和记挂,要无憾比比皆是。


    老皇帝把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短短一段话,回味悠长,李容再如何,也是知晓中都形势的,只是一边是老皇帝,另一边是义父。


    他咬着下唇,良久,脚踏的小太监微微鼾声,他小心掀被爬起来下地,悄悄打开窗户。


    皇子居住的北七所,是连在一起的,没有实际意义的院墙,李容很熟悉居所,他最终绕过守夜的禁军和太监宫门,跑出来了。


    一个小太监在等了,李容认得是陆海德的小徒弟伍佳,伍佳跑过来,“四皇子怎么不穿外衣,”他扯下自己斗篷,“殿下快走吧,陛下,陛下有些不好了!”


    李容披上伍佳的青色披风,两人沿着清冷的宫巷一路飞跑,从侧边的小门钻进了玉泉宫。


    大殿内昏暗而安静,一股浓浓的苦涩药味,老皇帝自从瘫痪之后,他起卧吃睡基本都在这个大殿里。


    高深的天花彩画和方圆藻井让整个大殿显得格外空旷寂寥,御医刚施了针,低头退下,龙榻上的老皇帝盖着明黄锦被起伏很小,比印象中瘦小干瘪了很多,枯槁的苍老面庞呈一种垂死的蜡黄色。


    四皇子来的时候,三皇子才刚刚玉阶上下来,他也是雪白寝衣披着斗篷的,正由小太监送往另一边的侧门回去。


    李容望见他的时候,三皇子眼眶泛红用手抹了一下眼睛,后者从前每见四皇子总要摆出兄长的派头训诫他一番的,但今天没有,三皇子明显哭过,瞥了他这边一眼,没理,转头回望玉阶上,双目噙泪少倾才掉头离去了。


    李容本来有些沉默的,他心里乱哄哄的,沐贵妃为了表现自己好,总是尽力表现轻快,但他还是很心疼母亲。


    他心很乱,而且半夜出来,他总有些不安。


    但一看见三皇子,他心里那些不安顿时去了,抬头往玉阶,那些沉默和纷乱在看清老皇帝垂死的面庞时一骇,纷乱的情绪霎时去了,他失声:“父皇!”


    老皇帝苍老蜡黄,就像上了水的鱼嘴巴吃了一张一翕,“你,你来了?”


    他睁开浑浊的眼睛吃力看着,却似是始终无法对焦,枯槁苍老的手伸出锦被之外,摸索想握他的手。


    老皇帝的手是真的枯槁,不是装的,老人斑点点瘦得青筋一条条凸起,脆弱地包裹着血管,明黄的寝衣像包裹着一具附着皮的骨架子,在它摸索着握上李容的手的时候,李容像烫着一样,情绪当即崩了,他反手握住父亲的手。


    “父皇,父皇?”他小声唤着,有些害怕他死,眼泪渐渐濡湿眼眶。


    老皇帝缓了一会儿,慢慢说:“……朕大行之后,朝中不知如何。若是你三哥登基,我留下遗旨,封你,封你为浏河王。不,不管将来如何,你三哥起了誓,不伤你分毫。……你亦需答应朕,若……如论如何也得给你三哥一条生,生路。”


    人之将死,最后一刻,安排子女,还有小的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老皇帝都做了安排。


    李容心口一酸,眼泪哗就下来了,老皇帝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血,李容惊慌失措,“父皇,父皇!”


    陆海德大骇,急忙喊御医。


    殿门开了,宫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要急步冲上来,老皇帝面色紫胀,抓住李容的手,“你,记住了吗?记住了吗?”


    李容惊慌失措:“记住了,记住了!父皇你要支持住——”


    他手足无措站起,急切,药送上来了,他急忙接过来,陆海德扶起老皇帝,他赶紧小心把药给老皇帝喂下去。


    幸好药下去之后,御医紧急施了一次针,老皇帝的喘息勉强平复下来了。


    陆海德双目噙泪,对李容道:“陛下如今难以成眠,您陪他说说话呗。”


    老皇帝一只手软软垂下,李容刚才坐的墩子踹翻了,他跪坐在猩红地毯上,老皇帝垂下的那只手放在的他头顶,摩挲了一下。


    李容的泪哗哗下来了:“好!好,我陪父皇说话。”


    陆海德欣慰:“明儿殿下也来吧?”他垂泪,“陛下就在这几日了。”


    李容下意识要答应了,说说话而已他很愿意来,但嘴巴刚张了张,马上就想起义父使人叮嘱过让他做好准备,明天夜里说会使人带他从西华门出去一个地方,并让他守口如瓶。


    李容牢牢记在心里,但这么一来,不就冲突了?他不由面露犹豫和两难的迟疑之色。


    “后天也来吧,”陆海德面色慈祥哀戚,眼神却一瞬不瞬盯着李容,他立马道:“明天戌正?不还是亥时吧,亥初,亥正,我让伍佳去接您!”


    当陆海德说到亥正的时候,李容心里一急:“不!我早一点来吧,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他终究是眷恋这难能仅有的父爱,想着早点来了,之后借口不舒服回去,他不告诉任何人,也来得及的。


    不料他话音一落,躺在龙榻上闭目奄奄的老皇帝却骤然睁开了眼睛,和陆海德不动声色对视一眼。


    两人霎时大喜!


    时间确定了!!


    ……


    病榻上的老皇帝服药过后昏昏沉沉,没多久终于睡了过去了。


    李容松了口气,被伍佳送着,从小门回去了。


    李容一出去,龙榻上的老皇帝一撑蓦地坐起,他哈哈大笑:“这个孩子,朕就知道!”


    他就知道啊,他就知道!李容小时候曾躲在门鼓偷看他的,好几次。


    那是李容仅有的几次偷溜出偏宫。


    老皇帝看见了,但没理他,御辇毫不停顿而过,那个小小的孩童扶站起,在远远的门鼓后望着他。


    他就知道,这是一个渴望父爱的孩子!


    果然,胡唯翼送信之后,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悄悄溜出来了。


    老皇帝最终成功在李容口中套出了行动时间!


    他哈哈大笑,苍老的面庞有一种病态的潮红,那双浑浊的眼眸凌然嗜血到了极点,“听见了吗?!是明夜亥正!!”


    ——有了正确时间,一下子就能把人锁定了!


    宿卫的金吾卫和南北衙轮值例规是老皇帝亲自安排下去的,一天一轮,分上夜中夜和下夜,期间轮岗巡值区域,不给连贯小动作的机会,尽可能杜绝篡宫之事发生。


    而四皇子所在的北七所呈长条状,想要离开,除非像今夜一样老皇帝的人亲自带钥匙去开启备用门并把巡守禁军弄走,否则,必然只能走西华门。


    陆海德已经迅速把人圈出来了,“明夜亥正,西华门内门的值守太监总管是御用监第四司的何显。”


    皇帝森然一笑,“就从这个何显下手吧!”


    胡唯翼、张慎和黄宗羲已经无声自侧门返回大殿,三人“啪”一声单膝及地:“末将领命!”


    ……


    当夜将这个太监何显暗中擒下,严刑拷打,最终撑不住开始吐口,他知道的也不多,但和特殊的轮值规矩结合在一起,迅速打开了缺口!


    次日入夜,李容和嬷嬷说他想咪一下养精储锐,嬷嬷是知情今夜要出去的,这很合理,于是点头了,安置李容睡下。


    李容悄悄打开窗户出去了,但是今夜的玉泉宫和昨天相比,却有很多的不同。


    一路静谧中总有些不一样的,伍佳渐渐少了殷勤和急切,从小门进去玉泉宫的时候,李容甚至看见有黑衣甲胄的甲兵的背影一闪而逝,疾步无声消失在夜色中朱红的墙柱之后。


    ——自李旻事件之后,皇帝深感有地道不安全,尤其是冯坤显然知道有地道并摸索通了一部分。他直接把通向玉泉宫一圈的通道机括门全部堵死了,一个不留。包括玉泉宫跳下地道的口子也被封死了。


    其他地方也堵死了很多。


    现在玉泉宫辐射范围的这一圈被堵成断头路的地道,却成为了老皇帝隐藏伏兵的地方!


    玉泉宫跳下地道的进口,殿内的,用了一整天的时间重新撬开,人员已经全部就位了。


    隆谦、胡唯翼、张慎和黄宗羲四人,根据动手时间和轮值表配合,密锣紧鼓了一整天。无法把冯坤的人悉数剔除出来,但他们却能把确定依然忠心与皇帝的人都圈了出来,其余悉数摒弃,做好准备。


    今夜,将会有一场血战!


    李容见了黑色身影,他一怔,这时候他已经站在大殿的小门外了,小门无风自开,他被伍佳一推跄踉进去,急忙抬头,他吃了一惊!却见昨夜奄奄垂死的皇父在昏暗中一身金丝微闪的九龙腾海帝皇衮衣,靠在引枕上正坐,面庞冰冷嗜血,一瞬不瞬盯着闭合的正殿殿门。


    皇帝倏地侧头,瞥了他一眼。


    李容骇然,他知道得再少再不聪明,也意识到不好了!


    雪白寝衣披着薄披风,夤夜赶过来的李容,一骇跌倒在地。


    厚厚的猩猩绒地毯吸附了所有的声音,地龙暖融融的,但凉意惊骇倏地侵袭心脏至全身。


    老皇帝直起腰,哈哈大笑:“你立了大功!朕可以给你一个幽禁终生的恕旨!至于你那贱人母妃,就去死吧!!”


    老皇帝忍着这两个狗男女很久了,他冷冷恨道:“朕要将这两个人一南一北,一山一海,戳骨扬灰!生生死死,永不能相会之!”


    李容骇然尖喝:“啊你——”


    老皇帝冷笑一收:“将他拖出去,和他那贱人母妃关一块去!”


    李容迅速被捂住嘴巴,挣扎踢打着拖出去了。


    昏暗的大殿内,老皇帝充耳不闻,他倏地抬眼,紧紧盯着如往常一般闭阖的二十七扇朱漆描金殿门,殿内昏暗,他可以透过冬纱隐约望见外面斑驳的残雪以及夤夤的夜色。


    一切都是那么寻常。


    但他知道,今夜绝对不会寻常!


    老皇帝脸皮抽搐了两下,他一撑御案直起身,浑身血液仿佛要沸腾起来,他厉喝:“来吧!冯坤——”


    不管外头战况如何,只要冯坤踏入这玉泉宫一步!今夜就是他的死期——


    “朕!要将你碎尸万段!死无全尸!!”


    ……


    生死交锋,势均力敌,胜负只在一线!


    午夜,冯坤伫立在正宫宫门之后,红墙金瓦皑皑白雪,大红绣金的披风猎猎而飞。


    他手提一柄长剑,剑刃在雪光下折射出冰冷锋锐的光,摄入双眸,冰冷如血。


    亥正一到,“咻——”一声,一枚信号箭应声而起!整个皇城猝然暴起一声凌厉喊杀,黄怀玉高敏郑尽茗等巡部迅速掉头,疾速冲杀往玉泉宫!


    整个皇城的警报立即就拉响了,嘭嘭嘭的至高警戒讯号箭升空爆开艳蓝火花,牛角号角呜呜长鸣,整个中都都霎时被惊动了。


    仓促掉头迎上黄怀玉等部的非冯坤一党的金吾卫、全部闻讯惊动的虎扈军,还有隆谦胡唯翼和张慎等等人。


    皇城内外,骤然暴动!


    有反应过来的南北衙城防军,又迅速被同袍暴起格杀,之后后又被反杀,还有闻讯惊骇立即披衣而起赶往皇城的、有资格夜行的文官武将!


    鲜血喷溅,泼洒了一地,冯坤的逼宫之战的准备甚至比老皇帝这边预料的还要更厉害多了,但好在老皇帝这边也及时知情了,反应得非常迅速,双方爆发异常一场剧烈的厮杀,整个皇城都陷入了激战当中。


    有府邸很近的保皇党已经赶过来了,跨马厉喝指着冯坤破口大骂,冯坤一刀一个!鲜血喷染了他整张脸。


    这些所谓的保皇党,除了闻太师那边一小撮,可以说没一个是好东西!冯坤恨透了他们,他父亲当初会死,他会没入宫禁,尽是托了那个所谓保皇党的福!


    所有人的都不知道,冯坤原来会武,并且身手极佳!齐国公府有地下室,他苦练已经十数载,等的正是这一天。


    然冯坤异常敏锐,老皇帝那边凶猛异常的反击和逐渐显露出早有部署的态势,让他一怔,消息提前走漏?!


    长剑鲜血滴滴答答,十二月的北风呼啸而过,让人无端端心口一凉。


    偌大的宫门,犹如一个虎口,鲸吞天下,在这个黑夜中犹如一团血色的晦暗!


    ……


    而在另一边,内廷。


    李容被拖出玉泉宫后内廷宫墙的温怡苑的时候,沐贵妃已经待了一整天了。


    与玉泉宫同在中轴线的是永乐宫,这是皇后寝宫,当然不是沐贵妃有资格涉足的。


    在永乐宫再往北的不远,有一个半旧不新的小宫苑。


    这里本来是安置玉泉宫的宫女子的,也就是被皇帝临幸并有宠期间但没有名分的宫女的。


    皇帝需要的时候,口谕,然后这里的宫女子就被会赶往浴池洗涮,然后换上侍寝专用的薄纱寝裙,跟着引路太监徒步前往玉泉宫侍寝。


    老皇帝瘫了之后,这里早就撤空了。


    老皇帝将沐贵妃安置在这里,目的就是为了羞辱她的。老皇帝处理朝政或者其他事情,反正将沐贵妃遣下的时候,她是不能留在玉泉宫的,就会被带到这个温怡苑,过夜也常有。


    接沐贵妃的工作并不是很顺利,因为沐贵妃装病也没用,老皇帝又召她侍疾了!


    ——这是以前也经常发生的,老皇帝就是要折磨沐贵妃的,是常态。


    但沐贵妃很快就察觉不正常了。因为她在玉泉宫待了半天,并没被引往老皇帝处,反而隐隐约约听到好像有挖掘敲击的闷声(重新掘开玉泉宫跳下地道的殿内入口,以埋伏兵),之后她又被遣往温怡苑,一待就是入夜。


    沐贵妃越想越不对,试图走动,但她立即就被人制住了。


    宫嬷嬷冷冷道:“贵妃还是好好待着吧。”


    ——冯坤和老皇帝博弈多次,最后才在沐贵妃身边放了一些他的人,但玉泉宫,这些人肯定是不能进的。每次伺疾,都是宫嬷嬷和她的人随伺。


    但这些人,表面还是恭敬有礼的。


    今天这样猝露寒芒,还是第一次!


    沐贵妃猝然一骇,然就在这个时候,李容被押进来苑门了!


    离得远远,骤见儿子,沐贵妃霎时之间想明白了一切,心脏咄咄重跳了起来,她大惊失色。


    ——因为沐贵妃身边老皇帝的人太多了,所以殷罗传讯通知的时候,非必要的一律不说,信息尽可能地少,也轻描淡写好像只是一件不大的事情,以防贵妃绷不住表情被人察觉。


    所以沐贵妃事前是不知道的。


    当她霎时想明白一切的时候,连老皇帝这边都想通了,她蓦睁圆双目,怔怔盯着李容,李容惊慌失措,“母妃,母妃,不好了!我……”


    沐贵妃却掉头冲出了屋门!


    她没有再听下来了,这个温怡苑由于特殊的功用,和一般宫苑布局不一样,一大排一大排的围房,足足十几排。所有人被李容吸引了去,她猝然甩开宫嬷嬷的手,往外冲了出去,宫苑大门有人守着的,立即来追来拦,但沐贵妃的真正目的也不是冲出去,冲出去根本没用!


    这温怡苑底下也是有地道的,冯坤在这里安了一个警示铃,原来是当初老皇帝折磨她太厉害了,冯坤一直很担心她有性命之忧,万一真的垂死临危,她拉响这个铃,地道不远处十二个时辰有人值守,会不顾一切冲上来救她。


    冯坤为了她,可以不顾一切。


    他的所有,都没有她的性命重要。


    若鏖斗中她死去,那他奋斗的一切将失去存在的意义。


    沐贵妃的目标,正是这个警示铃。她前所未有地跑到那么快,佯装被追着,冲进最后一排她过夜的围房,撞进去,扑倒在地,用力一扳拉响了警示铃!


    “叮叮叮叮——”


    一条长绳,连接两处,来接沐贵妃的正是殷罗,他一直算计着时间,正要动身,倏地一惊,骤然冲上去一把打开机关,闪电一跃挥刀,鲜血喷洒!


    殷罗把所有人都杀了,关闭锁上宫门的大门,这时候亥正已经到了,外面信号箭骤然升空,喊杀声已经骤起了!


    沐贵妃泪流满面,她急得声音都变了:“不好了,不好了!玉泉宫早就知道了!快走,你快去通知他——”


    殷罗咬紧牙关,一把背起贵妃,跳下地道,李容跌跌撞撞跟着跳进来,但殷罗根本已经无暇理会他了,他闪电般的以最快速度往前往狂飙!


    但温怡苑很快就暴露了,皇帝有着整个地道的总图,几乎是马上就锁定了几个最近的出口,前追后堵,必要将可能提前暴露的殷罗二人截杀在地道之内。


    殷罗是当时一流的高手,但双拳难敌四手,狭窄的地道限制了他顶尖的轻身功夫,他还背着一个沐贵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最后的关头,被保护在后面的沐贵妃撕下宫裙内衬,割开指尖,写下了一封带着泪水的长信,让冯坤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如果不行,一定要快走!替她把她那一份也活下去!她想看看海涛壮阔,想看西北沙漠,他一定要替她都看一遍!


    沐贵妃捡起一柄的染血的长剑,“啊”一声冲往敌人!她把长剑扎进敌人肋侧,对方也把剑刃深深捅进她的心窝。


    “啊啊啊——”


    殷罗爆发,霎时倒下一片,但还有人前仆后继,沐贵妃深知,殷罗带着她是很难跑得掉的,就算跑掉了,时间也已经过去了。


    不能再等了!


    现在都很可能来不及了!


    这一隙空档,浑身浴血的殷罗接住她倒下的身躯,沐贵妃将信塞进他手里,“万一……一定要让他走!”


    “……快,快走!”


    还梗着最后一口气的沐贵妃,使劲推他一把,殷罗眼泪狂飙,跄踉往前而去,他回头,沐贵妃倒下,追击的敌人践踏过她的身体。


    “啊啊啊——”


    殷罗厉喝,疯了一样杀了,杀开一条血路,最终成功冲了出去。


    ……


    而外面,确实快要落幕了。


    冯坤功败垂成。


    因为高鸣恭。


    这是一个有着非常敏锐嗅觉的将帅,他深知自己责任除了统领京营拱卫京畿之外,如今这个局势,他还得遥卫皇城以防万一。


    他在谁也没有告知的情况下,往中都内的市井、城防城墙上、金吾卫,各放了个眼线,每天入夜前给他送个信,持续已数年。


    但今天,他没接到城防城墙的信。


    他心生疑窦,稍稍安排亲部之后,亲自离营,去察看中都城墙。


    他观察了大约一刻钟,很快就发现了有问题!


    急令下!本部骑兵夤夜急行军,以索勾攀上城头,当混乱的城头发现外面动静的时候,高鸣恭本人已经上来了,他迅速接手城头叛军的压擒工作,黄宗羲得以迅速率城卫禁军狂奔赶赴皇城支援加入大战。


    原来势均力敌,千钧一发,结果很快急转直下!


    最佳时机已经过去了。


    冯坤甚至亲自率军已经杀到玉泉宫须弥座下,他很聪明,他甚至已经猜到玉泉宫内很可能有埋伏了,但压抑了十几年的嗜血恨意,被满目的猩红激起!如果他能杀了老皇帝,死他也心甘情愿!


    最后一刻,殷罗终于赶到了,这时候呐喊声越收越紧,再不撤就真的来不及了!


    殷罗跪在地上,嘶声哭道:“二公子!我们快走吧——”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出了中都城,最后怎么样还另说!


    冯坤何以洞悉蔺氏私兵?因为他本身就有。冯坤两手准备的!他的私兵并没有放在封地,蔺国丈当然查不到他,他的兵比蔺氏还要多得多!


    冯坤浑身战栗,嗜血的杀意直冲顶门,直到殷罗把一张柔软的宫帛血书塞在他的手里。


    “二公子!二公子!我们走吧——”


    殷罗死死抱着他的腿,撕心裂肺:“娘娘让我一定要带你走的!!”


    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QAQ 冯坤还没下线,应该不会收刀片……吧?


    为了一口气把写完,今天是超级肥肥的一章呢!心心发射~ 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么啾啾啾!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


    以及给文文浇了水水的大宝贝们~ 比心心!


    第88章 撤走,癫狂,荀逊佛药,惊天巨变


    长长一封帛信, 但其实字不多,她说的想看海涛壮阔想看西北沙漠,其实是从前最艰难的那一年, 两人偎依在旧宫陋室冬夜时曾说过的,如今只短短几个字“吾趋, 予代观乎”。


    歪斜凌乱的大字,血迹已然晕染开来。


    倏然, 冯坤大滴大滴的泪落下,“……她死了吗?”


    他手里拿着那张血红模糊的帛布, 一动不动, 半晌,有泪砸下, 他声音沙哑, 有一种充血的感觉, 夤黑血夜一曲殇的悲歌,“……她的尸身在哪里?”


    殷罗哽了哽,他第一次撒谎了, 因为再重返地道就绝对脱身不得了, “娘娘她投了一个暗井了, 被水冲走了。”


    深冬太液池没有冻透, 暗渠也是有流水的, 只是比夏季雨天的汹涌要少得多。地道暗渠,七拐十八弯, 连通排水渠的机括极其复杂,他们到现在也没有彻底摸清。


    四周呐喊厮杀声大盛, 随着黄宗曦加入皇城战场, 牵一发而动全身, 对方连声大喝大喊,许多兵士相继放下手中兵刃,声动往这边席卷而至。


    殷罗霍地站起,一记手刀劈在冯坤后颈,后者应声而倒,殷罗一俯身将他背在背上。


    一直随着冯坤血战另一名高手叫田雨,也是最初被冯坤收留命人授武的太监之一。田雨当即持剑护在殷罗另一侧,司礼监副首王经兆立马扯下冯坤身上的鲜艳显眼的大红披风,和自己的黑斗篷交换,交给田雨为冯坤披上,他自己则系上染血的红斗篷,又把冯坤的翼善冠和剑也换了过来。


    王经兆紧了紧手中的剑,殷罗对他说:“一刻钟,你马上就撤!”


    王经兆笑了下:“你放心,我记住了!”


    殷罗田雨:“我们逢州再会!”


    “再会!”


    王经兆一震长剑,尖声厉喝,率着剩余的人马冲了上去。


    护着冯坤大魏殷罗田雨等人,一刻都不停,立即掉头往七拐八拐的宫道后的宫门冲过去。


    很快厮杀出一条血路,没入深夜的暗色之中。


    ……


    鏖战到丑末,厮杀声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这一场逼宫大战,最终以老皇帝一方大获全胜告终。


    虽略有点遗憾,以冯坤王经兆为首的祸首不见影踪,但经此一役,昭示着冯坤一党已经彻底被皇权打垮,整个魁党轰然倒塌,灰飞烟灭。


    苟延残喘的蔺国丈也没有再留的必要了。


    零星的厮杀还未彻底扑灭,戴甲染血的禁军已经一队队鱼贯而出,直奔两党的党魁成员府邸了。


    今日过后,整个王朝将不会再有权党,这天下将会是老皇帝的一言堂!


    呼啸的北风,凛冽铺面的血腥味,老皇帝命小辇抬着直出玉泉宫殿门,停在高高的汉白玉须弥座基上,老皇帝俯瞰冯坤一方兵败如山倒,鲜血处处他只觉浑身热血沸腾往天灵盖冲,痛畅到了极点,“哈哈哈哈哈哈哈,冯坤!受死吧——”


    一个阉宦,一个罪官之后,最后竟然逼迫得他差点走投无路,迫戕到他的咽喉差点连气都喘不过来,过去的压力有多么大,这一刻就有多么地痛快到了极点。


    老皇帝侧手抽出陆海德代持的王剑,他厉喝:“杀无赦!一个不留!统统给朕杀!杀——”


    到丑时过半,隆谦胡唯翼先后疾奔至玉泉宫复命,快步登上台阶至第四层前“啪”一声单膝下跪,两人气沉丹田:“启禀陛下,我方业已大获全胜,冯坤一党叛兵负隅顽抗者已全部伏诛!”


    甲胄染血,杀气腾腾,一句话短促而有力,老皇帝哈哈大笑:“好!非常好——”


    寒风呼啸而过,明黄龙袍猎猎飞拂,老皇帝疯狂大笑,他甚至狂喜激动得手撑着小辇的扶手霍地站了起来了,痛快到了极点,畅意到了极点!


    然而,就在这个巅峰的狂喜一刹。


    乐极生悲。


    老皇帝哈哈的笑声戛然而止,他蓦地眼前发晕,一蹙眉捂住头部,突兀栽倒了。


    “嘭”一声,整个小辇撞翻侧了,老皇帝从扶手位置倒了出来,陆海德大惊一个飞扑,险险垫住没头破血流,左右大惊失色慌忙冲过来,陆海德垫住老皇帝用力抬头,却发现老皇帝连脸色都变成铁青了。


    底下的隆谦胡唯翼察觉不对劲,急忙抬头,大惊失色,急忙把手上染血的长剑往地上一扔,一起身一跃冲了上去,“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快,快叫御医!去啊——”


    隆谦胡唯翼两人定睛一看,当场吓坏了,须弥台上纷纷大乱,隆谦顾不上废话,立即掉头往太医院急掠冲去,他们速度比普通宫人快多了。


    老皇帝还没昏迷,但他像窒息一样,捂住咽喉嗬嗬像哮喘病,脸色青得看起来像快死一样的可怕,隆谦已经冲下去背御医了,好几个人也急忙跟下去,老皇帝却竭力嘶声:“……不!去,去找国师和格桑大法师,来!……”


    老皇帝青筋暴突,死死抓住陆海德的手,陆海德去连爬带滚起身,“快,快牵马来!胡将军!快叫人来,去金功寺——”


    金功寺,皇家寺院之一,不过本朝前期的皇帝并不怎么信佛,所以除了冠以皇家寺院的敕封以外,也就那样。


    每一任的金功寺主持都会敕封国师,但此国师非彼国师,就一个僧人荣誉称号,和朝政两条平行线是没有任何交集的。


    不过天子的宗教手段之一。


    老皇帝也不信佛,只不过,近段时间,他已经微服私下去过金功寺多次了。


    ——顾莞的先前疑惑过的问题,答案其实就在这里。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服用过御医开的药了,哄骗四皇子佯装不算,因为没用。


    隆谦很快就把御医背了过来了,但老御医从被他背起就筛糠一样抖着,跄踉冲进大殿一看,更是连站都站不稳,颤颤巍巍抽出金针,老皇帝见又是这一套没用的东西,拂然大怒,“嗬,嗬,没用的废物!给,给朕滚——”


    早在半年前,御医的药已经开无可开了。


    大家不敢说老皇帝已经油尽灯枯,只说要静心调养,如此这般,但开的方子,全部都是太平方。


    古代士子,大多都会涉猎一点医理的,皇帝尤为甚了,老皇帝不会把脉,但他看得懂药理和方子。


    御医战战兢兢几番调整,但开的都比太平方子好不了多少。


    他们已经医无可医了。


    而三个月前,外头不知的,皇帝一度垂危,差点没救活过来,之后健康状况急转直下,连他自己的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他快死了。


    可老皇帝怎么可能肯死了呢?


    民间名医,各种偏方,私下试验,自从老皇帝重病瘫痪之后,这些就一直没停过的。


    但也没什么卵用。


    好在最后关头,老皇帝非常幸运的,寻获了一丸佛药。


    人力无法,急病乱投医,老皇帝命陆海德私下去金功寺点百盏求寿的长明灯,他还带病亲自微服出宫去祈求过。


    就是那一次,他无意中得知金功寺主持三戒有佛药。若信众有缘求到,病况适用的话会施舍,据说效用非常好,那名还愿的男子据说差点去世了,服用佛药后还真的熬过来了。


    老皇帝犹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马上命人调查,发现还真不是杜撰的,从五六年前就有例子的,不过有人吃了好,有人不好,全看佛缘和病症。


    老皇帝当时情况已经糟糕到了疯了一般什么都尝试的最后关头了,他立即召见了三戒禅师,三戒禅师奉上佛药,并给皇帝诊了脉,道,阿弥陀佛,应该适用。


    老皇帝让人试验过,三日后吞服,谁料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很快大喜过望!


    这佛药入腹之后,一股暖流自腹心升起,不过一刻钟左右,整个人像注入新的生命力,前所未有地精神起来。


    然后,老皇帝就真的好起来了,他真的熬过了生死那一关!


    并且一反先前四肢沉沉疲倦昏沉的状态,变得精力充沛,只要病发,服下一丸佛药,当即就好起来了。


    老皇帝狂喜。


    要不是为了掩人耳目,老皇帝早就将太医院那群废物都拖出去砍了。


    他自此笃信佛药和三戒禅师及格桑大法师到极点,视之为救命稻草,而几名御医有苦说不出,他们分明把出老皇帝是透支生命力的脉象,可他们连激发剩余那点生命力都做不到,那佛药却做到了。


    不知怎么做到的,竟然把老皇帝千疮百孔身体的生命力都激发出来了。


    只是老皇帝有些上瘾的迹象,他一旦临近服药的日子,就格外暴躁,并且服药日子间隔越来越短。


    老御医们胆战心惊,老皇帝根本不相信他们,他们也不敢说,说出来马上死,不说还可能晚点死甚至不死,谁也不敢吭一声。


    ……


    陆海德带人快马赶往金功寺,很快就将主持三戒禅师和格桑大法师请来了。


    格桑大法师是藏僧,三戒禅师介绍,他才是佛药的主人。格桑大法师自远藏云游四方,与三戒禅师相交,佛药正是他所赠,三戒禅师去信老皇帝遣人,最后在西芜的鸡鸣寺找到正在挂单的他,这才请了回来。


    两辆马车狂飙地一路奔到玉泉宫的陛阶之下,一名长须花白穿三衣袈裟的五旬老和尚和一名身穿红袍喇嘛袍子的三四旬藏服高僧下了车。


    两位大师在陆海德连声的急催下走了很快,登上须弥座台基后,大踏步而入,大殿明亮灯光照在红袍藏僧脸上,他身材高健,五官深邃,眉弓很高。


    若是顾莞谢辞他们在这里的话,必然会大吃一惊,这是个熟人!


    ——正是他们猜测应在中都,但不知去向的荀逊!


    北戎王呼延德的亲表弟,昔日潜藏多年和呼延德里应外合差点导致西北大战大溃的那个荀逊。


    西北大战结束,他被迫舍弃肃州总督的身份,遁回草原,谁也没想到,他竟然潜回了大魏并摇身一变成为金功寺三戒禅师的法友贵客,并且向老皇帝奉上了一丸佛药。


    ……


    阿片,重剂量的阿片才是这丸佛药短暂激发老皇帝生命力、并让他感觉精神大振精力充沛大为好转的至关重要所在。


    老皇帝倒是想把药方研究透彻,但注定短期内都是不可能的,最起码他活着时是不可能实现了的。


    荀逊原来预计,这老皇帝熬过死劫之后,应至少还有一年多两年可活。


    谁料老皇帝深夜不睡又热又冷顶了腊月寒风吹了半宿,一刹那的情绪飙升爆表,直接把自己整倒下了。


    飞车赶往皇宫的时候,他心里气急咒骂,急忙冲到老皇帝的龙榻前,只见老皇帝面色铁青已经陷入深度昏迷,他的脸色不禁猝然一沉。


    赶紧化了两枚药丸给老皇帝灌下,他也很担心老皇帝就这么死了,接下来只能看他熬不熬得过去了。


    但幸好,老皇帝顽强的熬过来了。


    笃笃笃的木鱼和念经声,一直等到次日中午,老皇帝终于醒转,还来不及回味胜利的喜悦,他便感觉自己身体一下子沉重了许多,隐隐又有一点先前那种行将就木的感觉了。


    “二位大师,朕为何总是每每将要大好,却有总是没法彻底好起来了,这两年皆是如此。”


    是个人都怕死,尤其是老皇帝,三月前品尝一次濒临死亡的滋味,毕生难忘,他立即恐慌起来了。


    诊治医嘱之后,稍稍恫吓引导两句,老皇帝果然大急。


    荀逍抬起眼,瞥了三戒一眼。


    三戒禅师心领神会。


    那个长须花白的老和尚,缓声道:“陛下,人力药物经已穷其竭尽,约莫是生克缘法,运势使然。”


    老皇帝一听眉头就皱起来了,但人力药物经已穷其竭尽,他是深有体会的,阴沉半晌:“那朕的运势如何才能好起来,迈过这个坎?”


    老皇帝到底是老皇帝,应有的心防不用刻意提起,亦是始终存在的,但慈眉善目的老禅师一不涉利,二不为己,他本职就是干这个的,金功寺和钦天监其实是一个功用,三戒禅师用手捻算良久之后,俯身一个佛礼:“阿弥陀佛,陛下属火,紫薇黯淡之年,不宜水相近身。木生火,陛下当亲近木命之人,老衲记得,陛下有一子年命为木,若是正位东宫,可大巩大利于紫薇宫。”


    沐贵妃正好属水,老皇帝一听脸色当即一阴,愠怒后悔。


    而他确实有一子属木,是三皇子,木生火,正位东宫,方正最大限度益利老皇帝,这道理也很说得通。


    更重要的,蔺国丈一除,国赖长君,老皇帝本来也打算立三皇子为太子的。


    他实在是等不了底下的小皇子长起来了。


    老皇帝闻言,随即就将三皇子召来,三皇子在他身边待了半天,他还真的渐渐就感觉有所好转了。


    三皇子侍奉汤药三天,老皇帝能坐起身了。


    ——但其实,荀逊给了两丸重药,其中一丸还是缓释的纯药,只要老皇帝能熬过后,后续就慢慢感觉轻快起来了。


    但老皇帝终于笃信,他本来就打算封三皇子的,直接提前下旨,册三皇子为皇太子,祭天地社稷太庙,正位东宫。


    荀逊此时此刻,才终于松了口气,他站在须弥座台基之上俯瞰整个皇城。


    这次真的险,差点功亏一篑了。


    意外的转折,好在冯坤与老皇帝的交锋最终如他们祈祷一样的告终,三皇子也被顺利推上位了,异曲同工,条件差不多成熟了。


    不能再等了。


    他马上吩咐,传信回去。


    可以开始了!


    ……


    一切就像摧枯拉朽一般,一个出乎意料的转折点,一泻千里,急转直下。


    但是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


    正在玉泉宫养病的老皇帝和已经下旨册为新太子不知道,正在外头收拾洗刷的金吾卫兵甲也不知道,南衙北衙都已经各归各位了,干净利索控停城头乱象已经率兵回了京营的大将军高鸣恭也不知道。


    至于已经返回了朔方,并已经接得谢家人一家喜团圆的谢辞和顾莞他们,就更加不知道了。


    谢辞和顾莞,及荀夫人谢明铭他们,此刻正前所未有的开心。


    前者断了联系已经很久很久了,荀夫人他们也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了,一边心惊胆跳担心着外面谢辞他们,一边紧紧注意身边,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全家人天天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注意身边有没有异像。


    他们保护好自己,就是对谢辞他们最大的支持。


    虚岁刚满十五岁不久的谢明铭小少年,他在压力下长大了很多,连底下的谢明钰谢柔姐弟也是,谢五郎有点笨,但他天天卖力干活帮忙张望,把家里的粗活重活全都扛起来了,他比谢明铭还小两岁的,才十二岁。


    谢明铭天天在镇子和外面钻,他甚至去过灵州城打听消息两次了,但明面上并没什么消息,他回来后把附近的山沟都转了一遍,为家里准备的四条撤退路线。


    其实在这个山沟小镇里生活,谢家也算很招闲话的一家人。因为他们家有好几个如花似玉的寡妇,甚至谢三嫂可以称得上一句绝色佳人,所以她从来不出门的,甚至连年过五旬的荀夫人看着也不过四十多的样子犹有丰采,良好教养赋予的行至韵味不管是怎么刻意去模仿粗糙都挥之不去的。


    还有渐渐长大的谢柔小姑娘和她的妹妹妞妞。


    偏没个顶门立户的成年男人。


    别人看他们家,尤其是那些闲汉和自诩有势力的族长镇官,垂涎三尺,谢明铭曾经一步家门都不敢出,逮到就往死里打,还想了办法让那些族长镇官忌惮绝了心念。


    他凶悍之名传扬,加上他渐渐长大眼看快成丁了,那些癞子地痞这才歇了心思,谢家人的生活这才安稳下来。


    但嚼舌根肯定少不了了,侧目、嫉妒、闲话,什么大商老爷的外室被大婆打跑,或不知道招惹了什么祸事家破身亡之类的流言蜚语。


    镇民生活尚可,冬日闲,嚼舌头更多。


    直到有一天。


    昨天有飞马疾奔进镇,直奔谢家家门,小小的二进宅子开门之后,听见里头传出欢呼声。


    有相处的还好的人家来打听,在前院和荀夫人一起的打理家事的谢大嫂喜极而泣,“是家人来接我们了!”


    次日的中午,忽听见隐隐万马崩腾的声音,一线震颤隆隆如鼓点,灰蓝的天,一线阳光倾泻而下,皑皑白雪和褐黄地草的旷原之上,一袭红披猎猎而飞。


    漫漫的原野,数以万计的步骑二兵黑压压如同一条水线往前奔涌,黑色甲胄沐浴在金色的冬阳之下折射出耀目光辉,这兵马最终停在了小镇山口正前方。


    为首的是一名黑甲黑盔的年轻战将,英俊无匹,矫健惊艳。


    他与一名青氅轻甲的年轻女子并骑而来,越接近山口,抽鞭越奔越快,四蹄翻飞像要离地而起一般。


    谢辞最终还是快了顾莞一个马位,急切的心情让他狂飙而出。


    那小镇飞奔冲出了谢家老少女眷和少年,熟悉的面孔,喜极而泣,最前面的是谢明铭,他骑着一匹骡子跑出来了,眼见远远众军之首的那个人,他热泪滚滚,大喜:“四叔——”


    一声大喊,争先恐后跟出来的看热闹的镇民都听见了,大家哗然,议论纷纷。


    但这些和荀夫人他们已经没关系了。


    大家眼泪哗哗控制不住,翻身下马,抱头痛哭,跪地叩头见礼,哭着扶起,又眼泪又欢笑。


    好一阵子之后,情绪才勉强平复下来。


    顾莞也笑着翻身下马,和秦瑛一起,和谢大嫂谢三嫂拥抱了一下,两人也没上前打搅荀夫人谢明铭和谢辞,几个小的都冲上去了,团团抱着他们四叔的大腿。


    她眉眼弯弯,直到小男子汉谢明铭哭笑着抹了眼泪,回头看见她,笑了,说了什么,谢辞回头冲她笑着招手。


    谢辞说:“喊四婶没有?”


    “喊了!”


    “我没有,”惭愧脸。


    大大小小的一群孩子齐齐大声喊:“四婶——”


    稚嫩清脆鸭公嗓,不管有没有挂泪,齐齐笑着张大嗓子冲她喊。


    顾莞抓了抓后颈,脸有些微热,侧头和谢辞对了眼神,他双眼亮得很欢喜开心仿佛要溢出来一般。


    他笑着,她也笑了,艾嘛,好吧,四婶就四婶吧,反正都快是真四婶了!


    “嗯!”


    她忙应了一声,赶紧把带来的小礼物分给小朋友们,然后给荀夫人行了礼,“娘。”


    她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要像谢辞一样跪下叩头呢?才刚弯下腰,就被荀夫人呼一把拉起来了,感觉荀夫人干活不少手臂有力了许多,但疼爱她一如既往,她拉进一个暖呼呼柔软的怀抱,荀夫人爱惜极了摸她的头发,“好,好!好孩子!”


    ……


    接得了谢家人,一家团圆,当天就离开了山坳小镇,前往朔方都护府。


    所有惊险轻描淡写,彼此都只说开心的事情。


    秦显苏桢寇文韶迎出五十里,又是一番激动的重逢,就不细述了。


    接下来就是谢辞接手军政二务,他军威极高,没什么磕绊,可没什么需要特地说的。他把谢明铭和谢五郎都带着身边,打算亲自教导一段时间再往下放,林林总总,也不提了。


    最值得一说的是私事,谢辞和顾莞的婚礼正式提上日程了。


    谢辞很迫不及待啊,五个好日子,他直接圈了一个最近的,就在二月初二,龙抬头,吉上加喜。


    他和荀夫人私下说过之后,荀夫人欣然应允,认为再重办一场大婚正该如此。


    于是带着谢二嫂谢三嫂和谢柔,一家人喜气洋洋的忙碌起来了。


    顾莞每天忙得飞起,除了外面的事情之外,还有各种婚礼的琐事,量身、做婚服、试穿,床帐椅幔,家具门楹,一场婚礼要准备的的东西可太多了。


    除了婚房以外,她住的院子作为闺房,也一色整理起来。


    眼看着各种各样的笼箱红布的大小东西慢慢搬了进来,走进屋里,入目就是殷红的喜色,她终于有了即将举行婚礼的真实感了。


    在腊月的最后一天,衙门封印的之后,两人终于偷得浮生半日闲,顾莞站在门槛前面,看着屋里满满当当的簇新家具和红窗花红双喜,她不由感慨:“好像很久,又好像很快的样子!”


    这就结婚了啊?


    有点紧张啊。


    谢辞则喜孜孜地侧身,拉着她两只手,他郑重说道:“莞莞,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顾莞不禁笑了一下,斜睨了他一眼:“你敢不好么?”


    今天是个很好的天气,太阳又大又圆,金红色的余晖洒遍了整个朔方大地。


    然就在顾莞也以为这一次肯定就要当上已婚妇女的时候,有大事发生了!


    先是荀逍和文萱先后清醒了。


    谢辞和顾莞刚说完话,就脚步声飞奔过来报:“主子!少夫人主子!荀大郎君和秦二姑娘醒了——”


    谢辞和顾莞还未露出喜色,谢平却一脸凝重道:“荀大郎君一醒来,就说要见您!怕是有什么重要事情。”


    荀逍初醒的状态很糟糕,紧紧皱着眉捂着额头不停呕吐,但他其实也没吃什么东西,吐出一滩黄胆汁伴着今天服的药,但他咬牙说:“快!……叫谢辞,来!……”


    谢辞顾莞匆匆赶到,府医刚给他扎了针,头痛和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这才渐渐缓和下来。谢辞快步行至床前,药僮搬的凳子都还未来得及放下,荀逍一撑就坐起来了,他披头散发,半张脸的疤痕潮红显得有些吓人,但现在根本没人顾得得上看这个。


    荀逍一把握住谢辞手,他咳了两声:“……荀逊千里迢迢赶赴西羌的鸡鸣寺,伪装成一名僧人!”居然装得还很仔细很像,没几天有中土的僧侣和一行明显穿着官家皂靴和军靴的人前来寻他,然后荀逊就跟着这些人走了。


    荀逊俨然一副真正藏僧的模样,什么格桑大法师,之后一路急赶,终极目的地竟然是大魏国刹敕封的金功寺!


    秦文萱也醒了,她脸色苍白,从隔壁房跑过来,听到这里,看着披头散发的荀逍,双目不禁噙泪。


    这路上,其实荀逍是有机会格杀荀逊复仇的。但荀逊这个举止明显藏着大秘密,以及那一行明显是官家皂靴和军靴的人,没了荀逊还有其他人,他最后选择没有杀他,而是尾随跟踪要弄清北戎和荀逊到底要密谋什么。


    如果不是这个目的,他们也不会中毒的。


    荀逍一直没说,但他真的很努力地,改变自己。


    他一如既往孤僻,但她感觉得到。


    但在场的人,包括荀逍本人,连秦文萱的注意力也很快不在这些私事上面了。


    “国刹,金功寺?”


    谢辞不禁眉心一蹙,不远千里来回,这么大的动作幅度,还有中都、金功寺,这种种特殊的地名,他心跳不禁漏了一拍!


    ——谢辞人在朔方,但中都消息没断过,冯坤的事他已经知道了,还有封太子。但由于事发正值宵禁期间,城门宫门中都内一片混乱,皇帝突然病倒以及金功寺僧人被飞车请进玉泉宫的事被老皇帝掩下了。


    老皇帝怕有人对他的药动手脚,知情的除了寥寥几人,全部杀光。


    谢辞霍地站了起来,有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让人心脏咄咄重跳。


    他立即喝道:“传信回中都!马上查!”


    他甚至点了谢云谢风和秦关三人立马放下手中一切事务,立即点人动身,他思索片刻,“必要时,高鸣恭闻太师隆谦张元让这些人,都可以告知他们并寻求支援!”


    ……


    当天,秦关谢风谢云动身了,然而,没等他们飞驰抵达京畿。


    正春的鞭炮硝烟味道尤未退散,一则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率先冲进中都!


    震动四海!


    正月初四,北戎涵尔察部突犯野狐岭、西关!当天野狐岭告破,北戎兵锋直达西关之下,正当西关守关兵将点燃狼烟严阵以待之际,西关关门突然自内被打开了!


    国门告破!


    两道防线一破,北戎先锋军直入燕南平原!整个北戎瞬间动了起来,火速集结兵马,三十万大军有备而来长驱而入。燕南平原占据了大半关东,往南可直抵徐淮,逆大河而上可抵汜水关啊!


    正月十五,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北戎摒弃西北阴山,自东的恒州一带进军,今年立春很早,春节已经连续半月没有下雪并隐感回暖,北戎破关后势如破竹,兵锋所至,烧杀掳掠,无人能挡。


    皇太子李邑当朝请命,挂帅迎击北戎大军,皇帝允之。


    皇太子为正帅,张慎高鸣恭为副帅,分率京营三十五万大军并连调多地北军及地方军集结成八十万大军,迅速迎击北戎大军。


    烽烟四起,兵分三路,皇太子位中军,然皇太子为了立功营救牢狱中的蔺国丈,不听劝阻,在大战开始后的半月,夤夜突然率兵突袭北戎右翼,所率全军覆没,皇太子被擒!


    然正是这名皇太子,竟被要挟着,叫开了汜水关的关门!


    汜水关,号称关中第一雄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背后就是京畿所在的关中平原,直入再无天险!


    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下。


    京畿告破!


    京营三十五万大军尽出,北戎大军闭锁关门围攻中都城二十一天,期间内外大战如火如荼。


    二月十七日,中都瓮城告破,五万金吾卫南北衙禁军护御驾突围出城!


    老皇帝狼狈遁走,下令迁都嘉州。


    整个京畿陷入一片战火之中。


    谢辞和顾莞的婚礼早就被打断了,在荀逍醒来后的第三天。


    但就连顾莞,也没想到战况竟然迅速恶化到这种程度的。


    中都大破,京畿一京二十六县陷进一片战火之中。


    谢辞是接到调兵令率朔方十三万大军往东奔赴西关,准备硬磕北戎守关重兵。


    然就在这个急行军的路上,他突然接到了勤王圣旨!


    谢辞大惊失色:“什么?中都告破——”


    他声音都变了,中都城高池深存粮无数,死守不出能撑一年以上的啊!


    不管外面怎么打,中都是绝对能等得到高鸣恭张慎重新攻破汜水关和渡黄河的!


    怎么就告破了呢?!


    所有在场闻讯的他麾下大将校尉,所有人面色大变。


    皇帝带走了所有禁军,城门大开,那中都六十万平民百姓呢?!


    秦显声音都发哑了,“少将军?!”


    谢辞足足僵坐在马背五秒不止,他厉喝:“传令!后军转前军!沿汾水而下,全速进军!!”


    “快——”


    作者有话说:


    变故发生得很快,或许说北戎已经准备了很久了,于他们并不突兀,但在很多人非常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国门告破,京畿和中都告破了!


    要开启一个刻骨铭心的新征途了。


    呼,今天也是超级肥肥的一章呢!心心发射~ 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哒,啾咪啾咪!


    满天扔了1个地雷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以及给文文灌溉营养液的大宝贝们,比心心~


    第89章 车轮滚下


    接下来是非常混乱的三个月。


    混乱得动魄惊心得谁也难以想象。


    谢辞接到勤王圣旨之后, 当即领兵掉头南下,这时候谁也顾不上是否和老皇帝有什么龃龉。


    整个太行以东都被战火波及了,谢辞率军沿着汾水一路直下易州, 之后途径刑州相州至堰州,中途还迎面遭遇了北戎的昆屠朔部, 后者刚刚击溃了魏、偃、兖三路节度使的联兵,旋即直迎南下的朔方部。


    双方展开了一场及其激烈的大战, 最终昆屠朔部不敌谢辞,掉头往南遁去。


    硝烟滚滚, 融雪的原野战场泥泞凌乱焦黑一片一片, 昆屠朔部往南汇合去了,谢辞驻马望南, 冒头的小草青嫩已经被踩踏得厮混一片, 天阴沉沉, 他心沉甸甸的,追击三十里不得他立即召回了苏桢和寇文韶部。


    全军上下气喘吁吁,收拾战场稍事休整, 谢辞横枪立马一身殷赤血迹斑斑, 他一收枪势, 立即调转马头往后方奔去。


    后方临时扎起的医营, 顾莞受了伤, 右手臂被划了一道,还挺深的。


    谢辞来的时候, 她刚龇牙咧嘴上药包扎完送走军医,脸色有些苍白。


    顾莞在边缘一个很小的医帐里, 她身上穿的还是红色的里衣, 谢辞也是, 得讯的时候,两人正在试穿婚服,直接把外头厚厚的大婚吉服扒了下来,匆匆就披甲上马点兵了。


    一路仓促又动魄惊心。


    “你怎么样?”


    谢辞找了好一会,才找到她,他顾不上自己,一掀帘帐快步进来单膝半蹲她面前。


    “没事,小伤。”


    顾莞直接把里衣袖子血湿的那一截裁了,干净的棉布谢梓给她胡乱缀两针当袖子,就这么直接继续穿,要不是伤口,她连袖子都不加了。


    顾莞脸上还有余妆,这次不是易容的,是两人试穿婚服时的试妆容,眉心画了嫣红的花钿,两鬓也贴了花黄,眉眼的妆有一层淡淡金色的妆粉,很浓很漂亮,一路上都掉擦得七零八落了,不过由于没用镜子也不仔细,如今眉头眼额还能见到几抹开的红晕和淡淡的金粉。


    这样的她,看起来比平日娇妍,就是身上战后的脏兮,脸上汗渍晕开和微微苍白。


    谢辞生出一股歉疚来,“莞莞,对不起,……”新嫁娘本来该漂漂亮亮备婚的,虽不是他的错,但两人的婚礼还不知能不能在春季举行,等会还得马上接着急行军,他心疼自责油然而生。


    顾莞睨了他一眼:“说什么呢?”


    她本来确实已经调整好心态,积极进入有点点紧张的备婚的状态的,预备好结婚当新娘子了,谁料计划赶不上变化,进展太快,她这心还感觉有一半在朔方家里一半在这外头,有点不真切。


    但又有谁想这样的呢?


    她套好软甲背心,又披上谢辞专门命人给她做的轻量版明光甲,她抱了谢辞一下,他立即反手抱了一下她,顾莞说:“没事,我知道你很累了。”


    她还能趴在马背上歇一下,休整期间就全程休息,谢辞还得把控全军飞信不断又刚进行了一场血战,他对这片土地和这个家国的感情比她深太多了,此刻他面色覆上一层淡淡晦色,眼下见青黑,眼睛血丝明显,他很累。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多是精神上的焦迫压力。


    不独独谢辞,自他以下的秦显陈晏苏桢寇文韶苏维陈珞窦武等等大小将领俱是,甚至连普通兵甲的面色都很沉重紧张。


    顾莞轻拍了拍他的背:“休息一下吧,其他的交给我。”


    谢辞不禁深吐了一口气,他肩膀稍稍一松,半晌闭目掩住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小帐里面没有床,只有谢梓抱来的一层薄薄的枯枝松叶,谢辞栽躺在上面,闭目良久,终于睡了过去。


    顾莞轻手轻脚出了去,冲帐外谢平张青等近卫打了手势,她随即飞跑了起来。


    她骑马先去找了秦显苏桢等大将,让他们赶紧去休息,秦显等人也是积年老将了,道理都懂,个个眼睛是红的,但沉默片刻,都放下手中的事情去了。


    顾莞现在对军中的事情也很熟悉了,她带着陈珞苏维寇仲云几个把伤营、打扫战场、营地警戒、饮食等等大小的战后和琐碎事情都都处理好了。


    只是休憩时间并没有太多,谢辞仅仅留够普通兵卒休息的时间,他很快就醒过来了,点了小将袁文钊留下照应重伤兵的事宜。


    顾莞从后方快马赶上来的时候,谢辞已经重甲在身着装整齐,孟春月末阴云滚滚,他跨马在大军最前方,黑蓝色氅衣迎风猎猎翻飞。


    身后是同样已经披甲跨马紧随其后的秦显苏桢等大小将领。


    大家眺视西南京畿方向,面色沉沉,谁也轻松不起来。


    天光微昏,漫漫的远山和丘陵原野,深黑浅黛一片,他们戴甲的身影格外黝深,定格了这一刻南望的一幕,很震撼很沉甸,很触动人心。


    顾莞不禁深吸一口气,驱马快跑过去。


    谢辞抽出佩剑,直指向前:“全军听令!全速往南,沿邺西道直下过黄河,明日午时前抵汜水关!”


    ……


    谢辞率朔方军连夜急行军,午夜前抵达黄河北岸的,但找不到过河的船,于是他率军一路往西逆流而上,最后遇上了蕖州节度使杜文钺的信兵。


    蕖州是个小州,因虞平之乱才设的节度使府,兵员才不过八千,北戎大军过江后把几大码头都毁了船只能征用征用,不能的全毁了。杜文钺就是怕这个,他兵力很小也没有接到调兵圣旨,但他抢先出兵,把最近的苍州码头的船提前抢回来大半。


    如今整个太行以东乱哄哄的,他不断派人出来巡睃,发现南下的北军就立即把消息告知。


    谢辞立即率朔方军急行军奔至蕖州,在杜文钺的帮助下,蕖州兵拼命摇船,把十三万大军很快载度过江。


    蕖州相距太行不远,其实在这里,所有人都已经隐隐能听见大河对岸西南方向的震天大战声动。


    无数兵甲前仆后继在反攻汜水关。


    朔方军很快加入了其中,过了河,那隆隆的声动就更加明显了,谢辞下令急行军一路疾冲,那声动越来越明显,比之当初的西北大战都要有过之而无不及,震的人一阵阵头晕目眩。


    谢辞距离差不多是最远的,终于率朔方军赶到了,陈珞持他符节手令早一步飞马赶至与在攻大军联络上了,大军一抵达现场,谢辞“锵”一声抽出配刀,厉喝:“朔方军全军听令!攻——”


    一声呐喊震天,谢辞细刀还鞘接过长枪,黑压压的大军隆隆冲锋而出,直奔关门!


    顾莞没有上去,她有些发热了,伤后正常现象,但她伤口正好拉到关节的位置,右臂暂有点抬不起来,索性暂时退到大后方和秦瑛一起负责后勤。


    秦瑛后背也受了伤,和她一样。


    顾莞吊着手臂,秦瑛持剑站在她身边,两人看潮水般的兵马从身边而过,黑压压直冲硝烟滚滚的关门。


    再远就看不清了,两人驻目许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顾莞按了按鼻梁,唉,其实她到现在都还有点复杂又不真切的感觉。上辈子这个新帝就是被人掳了去,导致御驾亲征的五十万大军死伤大半,关门告破,胡骑铁蹄踏穿中原大地。


    新帝就是这个三皇子了。


    顾莞一直对这三皇子感官十分复杂,说坏,他不是坏透芯,上辈子给谢家翻案的就是他,并且是顶着他外公蔺国丈的压力硬翻的,除了为收拢保皇党,但其实不收拢也没多大问题,主要是因为他觉得谢家父子不是这样的。


    以前蔺国丈要对谢信衷父子下手的时候,他就反对过,但反对无效,于是他就不出声了,也不生气,继续如从前一样。


    然后登基了,他居然没忘这事儿,坚持要下旨给谢家翻案,三年不改父道他也不在意。


    但也是他,让宣旨太监暗示谢家女眷自尽了。


    没错,上辈子虽说荀夫人几个女人等到翻案圣旨仅存的一口心气泄了,苦难太多累得快活不下去了,但却也是被宣旨太监暗示不要回去的。


    因为新帝顾忌他初初登基和损先帝及皇家的颜面,他觉得谢家女眷还是不要回来的比较好。


    就非常奇葩的一个人,他好像和大家不是活在一个频道的。


    上辈子一切也是发生得那么迅速的,半年不到的时间,北戎铁蹄踏穿中原大地,整个长江以北都陷入一片滚滚硝烟之中。最后北戎还差点就像辽、金一样建国成功了。


    顾莞本来以为,这辈子和上辈子已经不一样了,毕竟老皇帝还活得好好的,御驾亲征出关大战北戎那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新帝被掳不存在,后续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


    不料三皇子没当上新帝,成了太子,却在国境内还是被掳了,还当了一回叫门太子。


    她一时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唉。


    顾莞昏沉沉的,还头痛,很久不生一次病的人,来上一会感觉特别劲道,骨子里积下的劳累好像也一下子一起翻上来了,不舒服的感觉尤为强烈。


    她揉了揉额角,打起精神撑了撑眼皮,也不知接下来会怎样发展?


    ……


    接下来,汜水关终于告破了。


    自北戎大军叫开关门之后,鏖战了足足三十天,先后抵达的勤王地方军足足二十几路,少的数千人多的愈十万,连同东征掉头激战足大半月的东征大军,围着泗水关及轘辕关广成关日夜不停地车轮激战。


    最终汜水关和自北强渡黄河的这两路大军先后成功破开关门和越过黄河攻克孟津关,冲进京畿平原。


    北戎大军在中都掠劫已超过七天。北戎人知道京畿他们守不住,更不肯转优为劣占据中都将主要兵力用来守城,在关门告急的前一天,带着他们掠劫的东西离开中都,兵分两路,一路押着战利品浩浩荡荡北上黄河,跳上他们劫来的连片大船,顺水半天就回到他们占据的大本营去了,再掉头急行军与北戎王呼延德汇合。


    而另一路北戎大军早就追着皇帝东去往一路穷追猛打,穿过旧都平原的大武关,险些追到嘉州,得讯火速掉头,直接往东绕过大魏大军后方和前一路北戎大军汇合了。


    北戎两路大军的去向,暂时不是重点,汜水关终于被冲破,京畿平原终于被重新夺回了。


    “轰”一声巨响!两扇厚重的关门倒地,后方大军不禁发出一声激动欢呼。


    但以谢辞为首的大小将领们心沉甸甸的,谁也高兴不起来了,呼了一口气,马不停蹄,谢辞立即率大军越关门冲了进去。


    沿途可见北戎大军践踏过的痕迹,七零八落,凡有屋宇镇甸,尽数门破墙毁,屋里屋外所用东西横七竖八倒了一些,撕扯,拖拽,农田尽毁,还有喷溅点点片片的鲜血痕迹和尸体。


    越往中都越明显,北戎在此盘桓一个月,城外自发坊一片狼藉。


    终于抵达中都城东门,离得远远,便听见震天的哭喊声和劫后余生的悲哭声。


    秦关谢风谢云等人闻讯已经折返东城门,他们也是一身血迹喷染硝烟痕迹斑斑。


    正午的阳光明晃晃,但谁也没有开怀的心情。


    谢辞环视城门内外一圈,问秦关:“北戎军呢?都登船撤了?”


    秦关双目红通通的,既是熬的也是愤慨的,八尺的青年将领,一身劲装黑衣,一开口先哽咽了一下,但他竭力忍住了,尽力自己让声音保持沉稳:“是!昨日撤出中都,带着他们的所有战利品,浩浩荡荡,自平津渡上船。”


    他和谢风谢云等身手最高的一批谢家卫和流云卫,仗着身手想泼火油烧北戎抢来的船,可惜失败了,谢风还中了一箭,挺严重的,谢云正背着他想回来让自己的军医再处理一下伤口,见过礼后匆匆将人交给张应和谢梓了。


    所有人都沉默听秦关说着,包括谢云谢凤几个,说着说着,秦关抑不住眼眶泛红,听的谢云等人也是。


    说到“战利品”的时候,秦关哽顿了一下。


    因为这些战利品里面,还包括了活人。女人,女人向来都是北戎人的常规战利品之一。


    那凄厉的哭声和尖声悲呼,撕心裂肺,她们被赶着拖着上船的时候,秦关恨不得杀了自己,当时的他,是那么无能为力,他几次要冲出去,但被谢云死死拉住了。


    “粮仓都空了,除了京西大仓以外和谷县大仓以外,包括城里大大小小的粮商,能带走他们全部带走,带不走的都一把火烧了。”


    谢辞顾莞一行沉默,他们途径谷县的时候,已经望见了那冲天的黑烟了。


    “钱财,珠宝,军械军服器物,各军备库俱被一空如洗,还有牲畜,和女人。”


    大大小小,不计其数,整个京畿平原一片狼藉。北戎撤军的时候,征用无数马车板车,还有替他们搬运推车的平民青壮,敢不听命,一刀杀死。


    还有足足数千名青年女子,无数的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被北戎兵冲破家门从家里拖出来,还有宫妃和貌美的宫人,被驱赶着跄踉往平津渡拖上船的时候,哭声凄厉震天。


    秦关说着说着,低头用力抹了一下眼睛,他哽声道:“城破和皇帝没多大关系,应是有内应了,我们面见了皇帝,但荀逊和三戒已经跑了。”


    “初六的时候,平津渡已经撑不住了,褒城侯丁讳父子飞鸽传书,上禀平津渡快要失守了。”


    北戎大军一进关门,第一时间毁掉了除了他们所用的所有码头和船只,围攻丁讳父子所在的平津渡长达二十天。


    当时的京畿之内,除了中都的五万禁军之外,还有平津营还有五万京军。


    这五万京军,是专门看守平津渡船坞的。


    而平津渡船坞的设置,本来就是用于类似今天这种王朝千钧一发的最后关头,用于天子朝廷撤退的,所以足足有五万兵力。


    期间中都与平津渡无数次飞鸽传书,皆被射落,平津京军被围困了足足长达二十天,打到最后真的坚持不住了,把储养的最后所有信鸽和三只精心饲养用于最后关头的信鹰全部放出去。


    最后有两只信鹰艰难突破重围,将信送到了老皇帝手中。


    平津渡快顶不住了,就死剩下一万出头的兵马。


    而恰好中都瓮城突然破了。


    显然是有内奸细作。


    谁也不知道内奸细作还有多少,霎时叫停了临时征召的平民接近城头和城门。


    但五万禁军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北戎攻城居然有模有样并且逐渐谙熟,非常激烈。


    撑不了多久的。


    然后,老皇帝很快下令收缩禁军,御驾出,连同当时在御前的朝臣,在五万禁军的护卫之下,打开城门,突围而出,直奔平津渡了。


    秦关说得声泪俱下,他从小接受的忠君思想,老皇帝这样做好像理所当然,但他就是憋屈得慌!


    一股忿懑在脉管里沸腾叫嚣着要破体而出!


    秦关缓了半晌,哽声继续说:“五万禁军不计一切代价突围,和奋起的平津渡守军最终成功汇合,开了船库护銮驾登船,最终成功护驾离开,逆流而上故都平原方向了。”


    还有一个重点,“一路战况都非常激烈,禁军防卫被冲开缺口好几次,一路疾行,皇子的车驾全部截停下来了。”


    顾莞一怔:“意思是说,皇子们都被北戎抓住了?”


    秦关点点头:“我们看到的,是这样的。”


    离得远,混轮厮杀,看不清,但皇子车驾的一整节全部被打下来了,现场情景,几乎百分百确定了。


    谢辞和顾莞沉默了半晌,谢辞慢慢侧头,环视一片凌乱一眼,带着血腥味和嘶哭声的风呼呼,两人听秦关说到最后,心里忽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


    北戎大军。


    中军旗下,主帐。


    大获全胜,战利满满,全军士气如虹一片痛畅,北戎王呼延德一身左衽玄黑重甲,靠坐在王座长榻之上,也是眉目凌然畅快。


    禀到那几个小皇子的时候,他笑道:“这几个皇子和那太子吧?”


    他思索半晌,笑了两声:“送信去那中原的陪都!三百万两黄金,三百万两白银,三百万石粮食,一万个女人,为赎金!”


    他可以把已经夺得东西算在内,大魏再开两个大粮仓,差两三千个女人,就够了。


    呼延德哈哈大笑:“让大魏那老皇帝赶紧把人赎回去吧!七日为限,时间一到本王就把人给杀干净了!”


    ……


    陪都嘉州。


    勤王的兵马已经先后抵达了,老皇帝不再惊魂未定,但阴霾却始终笼罩着这座古朴陪都挥之不去。


    行宫正殿大勤殿之内,哭声跪声疾喊声不绝于耳,甚至有人死谏,但老皇帝坐在龙椅上,他哑声:“所有皇子俱在敌营!”


    并且那些金银和女人都绝对不可能要得回来了!!


    他们算计过,再开两座粮仓就够了。


    两座粮仓,换回所有皇子,皇帝厉声:“不然宗祧何以为继!!”


    皇帝一意孤行,最终嘉州签下国书,同意交付赔款,赎回了皇子们。


    ……


    消息传回中都的时候,正是攻破汜水关重新夺回中都的第二天。


    谢辞又率军去平津渡一趟,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了。


    刚好和这个消息一起回来的。


    整个中都哭声震天!


    这不一样啊!


    完全不一样,哪怕知道她们要不回来了,但作为赎金还是被掳走这根本不一样啊!


    失去女儿的人家,披头散发,哭着冲出大街,他们拿起菜刀,冲着见到的穿着军服的兵卒就疯狂地砍!


    “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杀死我吧!!我们一起死——”


    年轻的兵卒手足无措,用手抱着头惊慌退后躲避,被砍出了一身血,同袍慌忙上前帮他,大家招架着往后退,都没有还手。


    有人冲出来抱着家人,菜刀乱砍连自己人都砍了,最后被扑倒在地,抱头痛哭,悲哭声震天!


    整条通天大街混乱成一片,顾莞冲了出去。她一整天都在忙碌城里的事,眼眶泛红,暗红布衣染血凌乱,她呼了一口气,她的伤还没好全,但在城里走一圈,这点伤她根本都不觉痛了。


    她奔了出来,站在长巷街头,和城门口的谢辞相隔数十丈,中间悲哭震天混乱,两人受惊似地环视着这一切。


    午后阳光正炽,可两人却感觉有些冷,尤其是谢辞,他一阵阵的晕眩。


    他身畔还有隆谦和丁震。


    丁震是丁讳之子,父子二人护着御驾上船之后,却没有跟着大船“南狩”往嘉州,而是跳下大船,狠狠和北戎人厮杀死战在一起。


    他们完成了自己的军职,完成了臣子尽忠之后,要死战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父子两人带着仅仅数百死忠部下,以船坞做据,杀到刀卷了刃,浑身大大小小伤口不计其数,竟足足战了一天一夜,杀死倍于他们的北戎兵,他父亲丁讳战死了,若不是隆准及时渡黄河,丁震也要战死了。


    此刻他身上缠满厚厚的绷带,撑着站起上马,连上甲都没法穿,仅套一件薄薄的暗红军服外衣,襟口合不拢,看见厚厚的染血绷带。


    丁震慢慢跪在地上,他捂住脸,俯身在地面上,失声痛哭。


    隆谦也是。


    隆谦其实是庞淮的好友,两人师从闻太师,差不多是一样的人,血战渡黄河,他竭尽全力到现在都没合过眼,一直都是各心理素质极佳的将领,不管他心里想什么,面上看不出来。


    但此刻,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地上,他痛苦跪在地上,哽哭失声。


    顾莞的心沉甸甸,像被什么坠着压上去一样,她一向乐观也有许多心理准备,但此一刻心里也绷得难受极了。


    她想骂,我艹妈的!


    谢辞垂在身侧的手颤抖着,他慢慢转过身来,顾莞清晰看见他带着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目泛泪光,两行眼泪倏地滑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刀片轻点扔,王朝的车轮已经滚到最低点了,必须要有人醒觉蜕变,用最强有力的手腕去争取一个新的太平盛世。


    阿秀已经尽量轻着写了,只有两章最低谷,最后面会安排把她们救回来的呜呜(捂住脑袋)


    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明天见~ (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某不知名松鼠精”扔的地雷哒,笔芯笔芯!


    ^


    以及所有给文文灌溉了营养液的大宝贝们,么啾啾啾~


    第90章 “我要杀皇帝,那你还愿意跟我吗?”


    春季的阳光明明不炽烈, 此刻却刺眼到极点,昼风如鞭,鞭鞭伴随这哭喊声抽打在身上, 让人灵魂都为之颤栗。


    谢辞是跨坐在马背上的,他那重伤死战俱不倒的身躯, 突然晃了晃,见他反射性伸手去抓缰绳, 竟没抓中,在清醒的情况下一头栽下了马背。


    顾莞吓了一大跳, 她和谢云等近卫第一时间冲过去, 赶紧接住了他。


    谢辞以手掩额,哑声:“不要伤害他们, 把受伤的兵丁送去医营。”


    顾莞握住他的一只手, 发现他手颤抖着,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开口,不让牙关咯咯语不成句。


    谢云谢平赶紧用手臂一托,将他送回马背, 顾连忙翻身上马, 和谢云等近卫一起护在他身侧。


    她担心看着他, 赶紧说:“我们先回府!”


    这里距离国公府不远, 一行人迅速折返了国公府。


    国公府可能是少有没怎么被破坏的勋贵高官府邸。因为没什么可被掠劫的, 从前的忠勇公府本就简朴,没什么贵重摆设装潢。谢辞顾莞离京的时候, 顾莞把东西该打包的打包,除了那两道让谢辞恶心无比的圣旨之外, 没什么东西留在这里的。


    所以也没被破坏, 府里的摆设甚至还很整齐。


    谢云张青一左一右想扶谢辞下马, 他摆摆手,自己翻身下来了,站了缓了片刻,顾莞上前扶他,两人缓步上了台阶。


    顾莞叫人拿了人丹来,给他用温开水送服了两颗,又吩咐谢平谢梓几人赶紧带着药去看秦显他们,这么厚的铠甲连日疲乏,一下子情绪上头,她担心他们受不住,尤其是毒症才恢复得差不多的秦显和陈晏。


    他们情绪不对,就越得有个人清醒的。


    事情已经这样了,他们内部有不能再有差错。


    顾莞急匆匆一连串的安排吩咐下去,赶紧转头看谢辞,谢辞服了药丸一阵,晕眩和战栗感终于消失了,不再一直控制不住牙关打颤。


    但他的情绪并未因此平静。


    此刻两人站在广亮大门内的屋檐下,隔着偌大的前庭,可以望见隔扇门大开的正厅。


    前院正厅,体现的是一府之风,府邸之主之魂。


    眼前这座偌大严肃的正厅,黛瓦黑漆廊栏隔扇大门,微微点缀一点朱漆,不新,但很威严,内里除了正对厅门的上首墙壁悬挂一副猛虎下山图以外,陈设很简单,左右各靠墙一栏兵器架子,正中两排圈椅,猛虎图下,是一案和两把太师椅。


    半新不旧,井然肃穆之风铺面而来。


    谢辞怔怔看着,小时候,他曾嫌弃过自家大厅太过寒酸了,比不上别人家,吵闹要换,还招了一顿打。


    但此时此刻,越过那明晃晃的艳阳,盯着那被衬得昏暗却经年从未改变的肃穆正厅,正对着他的那猛虎图下的那两张灰黑色的太师椅。


    ——那是他父亲位置。


    他父亲若不再,大哥就会坐到那里去。


    谢辞一步一步地,穿过前庭,跨入门槛进了正厅,古朴的屋宇式建筑很高,离开太阳的阴处,感觉一种沁寒的凉意浸体。


    谢辞忽跪在地上,他捂脸,终于难以忍受泪水滚滚,他哑声说:“我觉得我很没用,为将者,不能护山河黎民!”


    他以为自己对父兄的理解已经很深刻,但今天发现还没有。


    像今天这样的事情,父兄见过无数次吧?北戎骑兵冲破边境庶民的家门,把他们的仅有的钱银家私抢走、牛羊家禽牵走,年轻的女人哭着悲喊撕心裂肺,她们被倒拖走了,家人扑上去抢的,全部被一刀戳死在地,凄厉悲哭,血迹斑斑。


    就是因为见过无数次,谢信衷他们才会竭力地维护这沉疴的王朝,尽可能让它沉沦得慢一些。


    不破不立说得轻巧,但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道这几个字究竟有多么沉重的分量。


    谢辞掩面痛苦,眼泪流下来,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深刻地体会到父兄慷然放下家人挚爱赴死的当时心情。


    但此时此刻,谢辞也是第一次,在忆起父兄的殇逝之际,父兄只占据的他的情绪的一小部分。


    更多的还是方才的嚎哭声。


    像拓印在他脑海一样,声声萦绕不去。


    顾莞也跪在他身边,她轻拥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谢辞把脸用力埋在她的肩颈,她感觉滚烫的泪沿着她的脖子和锁骨的皮肤一下子淌了下来。


    她明白的,城墙外的自发坊和居民区她都不敢去,是让房同林因去的,太过触目惊心,她担心自己顶不住。


    ……


    许久之后,谢辞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了。


    白炽的阳光直照偌大的庭院,折射的光线映入有些微寒的厅堂,谢辞接过顾莞给他湿帕,他的脸擦干净了。


    谢辞捏着那块湿帕,他说:“如无意外,呼延德接下来的目标,该是我吧?”


    谢家作为一头拦路虎,拦住北戎这么多年的南侵,呼延德在西北大战中更是吃过他的大亏。


    谢家和他谢辞,必然被呼延德视之为心腹大患。


    ……


    京畿夺回来了,关门和渡口紧急修理过后,关门重新闭拢陈兵,关内总算安稳下来了。


    但战事并未因此结束。


    才刚刚拉开帷幕。


    重新夺回汜水关的第三天,关内诸军就接到了调令,火速掉头往东,对战已然深入国境占据了过半太行以南的北戎大军。


    战事一触即发。


    而人心的私欲,却并未因此停歇。


    ……


    北戎大营。


    北戎王呼延德站在王帐正中,心情大畅的他正饶有兴致地试穿一身深紫色的圆领武勋汉服,鹰目鹞鼻的他,穿上圆领长袍,遮盖了健硕的身躯和侵略性,刻意收敛,居然有几分儒雅矜贵。


    ——龙袍当然也有,甚至如今北戎军中的龙袍,比嘉州那老皇帝的还要多得多呢。


    呼延德对那些龙袍不屑一顾。


    反倒是好几家武勋家中缴获的衣物更和合他心意。


    草原上凶悍的民族并无什么不穿别人旧衣的概念,这是他们的战利品!恣意搜刮,随意上身,这就是他们昭示大胜侮辱敌人的一种方式!


    呼延德端详着黄铜大镜里的那个身影,他想起一个人,他的启蒙老师,不知道对方如果还活着,看他今时今日用他教的东西冲破大魏国境,究竟是怎么一个感想呢?


    呼延德冷笑两声,死得这么早,没看到他这大魏国破家亡,真遗憾。


    呼延德把圆领袍解开,随手一扔,扔在地上,套回王袍,单手持黄金弯刀,快步出了外帐,他问:“人都换回去了?”


    北戎左贤王安瀚舒见礼,笑着禀:“已经换回去了。”


    把他两国签订的帛书呈上,直接摊开放在呼延德的王案上。


    白帛黑字,清晰的鲜红玺印,呼延德和安瀚舒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呼延德玩味勾唇:“荀逊这次做得不错。”


    安瀚舒不敢接话,但呼延德很快就撇开了这个话题,他下令,摊开了整个大魏的疆域图。


    疆域图是一朝至高机密,尤其是带军事部署和兵力配置的,但呼延德手上这张,长江以北,都很仔细,尤其是北境防线和太行以东的大平原。


    这些,都是荀逊之功啊。


    “接下来,我们该击溃魏军,将太行以东全部占据!”


    呼延德雄心勃勃,他心里要走的,正是类辽一般的路线。这里没有辽,但他无师自通,他要先占领太行以北,割据太行以北大片沃土,而后逐步蚕食,把这中原大地上所有军武反抗力量全部铲除。


    最后成为这片如画江山的真正主人。


    所有人俱匍匐在他的脚下,成为他的奴隶!


    呼延德捡起国书一扔,抽出另外一卷文书摊开,其上白纸黑字赫然写着十数个人名。


    “谢辞、高鸣恭、宋濂升、隆谦、方孝准、杨唯功、袁洪应、陈卓竟、赵伯安、解良、吕亮、曹文衡、郑伏光、张杭、王秀清。”


    谢辞只猜对了一半,呼延德的目标不仅仅是他,而是这上面十几个人。


    不管心思在不在朝廷之上,不管是地方节度使或京营将帅,这十几个人,乃大魏当世最顶尖的统军武将。


    最能打仗的那一拨人在这里了,还包括一两个未显露能打但能聚拢足够大兵权的。


    “这些人一死,大魏再无可惧,当时本王囊中之猎物!”


    难吗?


    难!


    但他有个帮手。


    那是谁?那就是嘉州那个老皇帝!


    呼延德双目凌然,勾唇一笑,他当然要把那几个汉人太子皇子还给老皇帝。


    他开出的条件甚至不高。


    老皇帝可千万撑住了,可不能因为焦急而提前病死了。


    老皇帝在呼延德这里,可是前期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日前呼延德亲自带兵追击过了,他对老皇帝的军事能力有了一定的了解,这老皇帝搞阴谋诡计一把好手,军事眼光也还过得去。


    开城门撤离中都够当机立断的,再晚两个时辰,他跑出来就上不了船了。


    但这对呼延德来可是大好事啊。


    因为老皇帝的私心太重了!


    一个私心重的皇帝,还有适当的军事眼光,才能看懂局势,部署战局插手排兵布阵不是?


    “就从谢辞开始吧!”


    呼延德双目凌然,一一扫过文书上这十几个人名,“然后到宋濂升、隆谦、方孝准、杨唯功、袁洪应、陈卓竟、赵伯安和解良,这些人。”


    他和安瀚舒对视一眼,两人哈哈大笑。


    安瀚舒笑道:“大魏这个皇帝,是当真有趣!”


    好帮手啊!


    ……


    北戎大军大破中都大挫大魏士气之后,把整个太行山以北以南搅和成一团狼藉。随着二十多路勤王大军并京营大军奔赴集结于黄河以南之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破竹势头终于暂停下来了。


    北戎先后入关五十万大军,其中骑兵占半,凶悍到了极点,好在大魏如今参战的兵马已经超过百万,兵力上还要压过北戎一头。


    将局势控在对峙持平之上。


    北戎大军汇合成一股转身,大魏多路兵马奉诏奔赴汜水关以东和嘉州以北的大平原。


    天阴沉沉的,隆隆的春雷响起,在连绵的春雨之前,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陪都,嘉州。


    行宫大勤殿之内。


    皇帝没了特制的龙榻之后,僵硬靠坐在堆拢了引枕的龙椅之上,一天下来,既疲且累,连日的奔波和关注战局他根本难以寝睡。


    他脾气越来越暴躁,双目泛着浑浊的红,需要服药的间隔日子越来越短了。


    早就被秦关喝破身份之前,荀逊和三戒已经及时逃离皇宫了。


    老皇帝根本顾不上搜刮他们,他手里就剩下两瓶药一百多颗,五天一颗,也就勉强够一年半多点。


    他心内焦灼,忿恨,又紧紧盯着局势,内外交困,哪怕穿戴梳理整齐,都依然有一种披头散发的狰狞感。


    大勤殿内,御案的玉阶下站的是高鸣恭。


    高鸣恭是此次大战的主帅。


    老皇帝东狩至故都平原之时,秘密传信给了高鸣恭和刘贽,让两人立即赶来武关护驾,高鸣恭刘贽急忙掉头,一个护驾一个拦截呼延德大军,所以高鸣恭在嘉州。


    只不过,与皇帝相谈军机到最后,他一怔:“让谢辞率朔方军在前军最前方?”


    ……


    春雷滚滚,惊蛰一般,风已染上了水汽。


    沿着黄河一路急行军,铠甲铁片映着波涛摩擦声染上挥之不去的水寒。


    彼时正是入夜,火把赤色闪烁隐隐照亮了谢辞一边面庞,大半陷入黑魆的夜色阴影之中。


    谢辞眉峰染霜,玄黑的铁片映着他的脸,他声音比这倒春寒还要冰冷几分:“若他真要在大战中做文章,我就退离战场,先让北戎灭了这个朝廷!”


    从汜水关到现在,诸多情绪到了最后,几乎要冲破血脉喷薄而出。


    他接过顾莞递过的水囊,颠簸的马背上一口温热的水入腹,他喘了两口气冷声说道。


    顾莞用力握住他的手:“不管怎么样,我都支持你!”


    谢辞用力点了一下头。


    ……


    大魏主营。


    大军陈于嘉州之前三百余里,和北戎呈犬牙交纵态势,各路京军和地方军已经先后到位了。


    战事一触即发。


    主帐内。


    高鸣恭却狠狠地踢一脚帅案,沉重的楠木大案发出“嘭”一声闷响,他怒道:“这是要干什么?!”


    几乎拿到军事布阵图,出了大勤殿,他很快就看懂了老皇帝的伏笔了。


    不独独是谢辞,京营中昔日是两党没来及清算,最重要是北军中、地方军中,那些拥兵最多又干练的节度使们,都藏在这些伏笔里。


    “可他们都这样了!凭什么让别人填了膛灰?!”


    是,那些节度使大都护确实暗生不臣异心。多年经营,拥兵自重,现在连皇帝都难动他们了。


    可也正忠诚度本来就低,一个弄不好就会引发不可收拾的后果了!


    皇帝想趁大战除去他们,顺势接掌他们的兵马,可战场哪有那么容易?!


    而且,有能耐的人才会看明白王朝隐患生出异心并成功坐大啊。


    把这些人都铲除干净了,谁来抗击的北戎啊?


    就靠他们几个吗?


    他们不会战死吗?!


    高鸣恭一直都是沉稳寡言的,鲜少袒露自己情绪的大将,这一次他怒发冲冠,皇帝连下八道金令,连陆海德都派出来了,他忍无可忍,“锵”一声抽出长剑,厉喝:“再不闭嘴,我先砍了你!”


    陆海德一骇,连续倒退几步栽倒在小太监身上,指着高鸣恭,“你,你你——”


    高鸣恭“唰”一声长剑还鞘,黑色甲胄在身,他喝了一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把这张以谢辞为首的布阵图往地上一扔,冷哼一声,快步撩帘冲了出去。


    ……


    二月廿五,大魏和北戎大军的第一场正面大战打响。


    隆隆的雷声,雨云越压越厚,酝酿到了最后,一丝丝冰凉雨丝自半空降下,落在硝烟滚滚的战场之上。


    一场拉开足延绵百余里的凶猛大战,短兵相接之后迅速攀升至白热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没什么好犹豫怜惜的,双方大军不管骑兵步兵,全部押了上去,以最凶悍的力道将敌军兵丁置之死地。


    可老皇帝不独独一个高鸣恭,他的部署还是有大部分到位了。不少大将犹豫过后,又思及随着王驾一并遁至嘉州的家小,最后还是从命了。


    谢辞首当其冲,血战到白热化,他厉喝一声:“朔方军,按照原定计划,以鱼鳞阵往乾位缓收!”


    而后利用地利,退往大军左翼腹心!


    全军上下,都早有准备,令旗挥舞,强行要来一个转身。


    不独谢辞,很多个点,都这样!


    只不过他这里最凶险罢了!


    就在这个关头!


    己方大军中军方向暴起一声呐喊,谢辞等人倏地侧头望去,只见高鸣恭之子高沐霖及副将之一陈武堂率本部营兵迅速冲上来。


    高沐霖大声喊:“你们这块太危险了!大将军让我二人率军来护你们退进左翼,和襄州部互为犄角!”


    战声震颤山岳,高沐霖声音很大,但也被和杂声混合在一起。


    谢辞为首的,包括秦显、陈晏、苏桢、秦关庞栎苏维等等的大小将领,大家俱一怔。


    谢辞挑眉,难道皇帝回心转意了?


    不可能啊。


    不过谢辞反应极之迅速,既然是这样,他迅速就着高沐霖陈武堂的掩护,一并汇入左翼之中。


    朔方军也就不再突出了。


    ……


    松岗山麓下,顾莞秦永秦瑛张宁渊几人一直在紧紧关注着战局的。


    松岗这里他们埋了火药,出兵之前,他们预料可能会发生的各种局面,火药和桐油这些辎重军备,他们哪怕扔着帐篷,也没扔它们。


    顾莞先前看顾大后方的后勤,就是为了守着这些东西。


    实在不行,他们只能这么做了。


    张宁渊紧张得要死,他是第一次参加大型的战事,穿着谢辞特地给他制的明光甲,惊讶:“咦?怎么,怎么好像变了?”


    顾莞是在最前面的,她在战场的外围位置,能望得见谢辞大军的那边,骤然一变,然后朔方军很快退了回来了。


    她也很惊讶。


    想了想,派人通知了后方的秦永等人,她驱马上去。


    ……


    顾莞也拔出长剑,加入大战当中,北戎兵是当真悍不畏死,大多连劈两剑才倒下的,她手臂发麻,这才终于望见朔方军的旗帜。


    谢辞一见她,顷刻打马来接,顾莞脸上血迹喷溅点点,她大声喊:“松岗用不上了?”


    谢辞点点头。


    顾莞立即转头命人送信出去,火药桐油还是尽快起出来,下雨了,不然要糟蹋许多的。


    ……


    高鸣恭是以生命为代价,阻止了老皇帝这场部署的。


    朔方军回到左翼,压力骤减,一场分崩消弭于无形。


    但鏖战到傍晚最激烈的时候,大魏终于压倒的北戎一头的关键时刻,高沐霖带着几名亲兵竭力厮杀回来,在斜前方冲了出来


    “谢将军!救救我爹——”


    彼时,谢辞正在回望嘉州方向,厮杀到最激烈的时候,他双目喷溅上血花,一点点的赤红晕染开。


    他闻言一怔,“什么?”


    高沐霖含泪:“我爹在东陉坑!”


    东陉坑,正是先前谢辞所在的地方,全军为危险的尖锥位置。


    老皇帝虽有私心,但战策是好的,事已至此,没有顶上这个尖锥,大魏要吃大亏的。


    反而,如果顺利,可以将北戎击退回黄河北岸。


    战场太大了,延绵超过百里的血战,谢辞并不知道,高鸣恭亲自率军顶上了那个位置了。


    现在大魏大军终于取得上风,尖锥位置直面呼延德中军,高鸣恭的先锋军已经快打尽了。


    高沐霖一直在他爹的后军,呼延德注意力终于转移开始迅速退后调整兵马之后,高鸣恭终于完成了他给自己的任务,高沐霖含着泪,急忙披上北戎甲胄掉头找援军救孤军深入的他爹。


    谢辞一怔。


    他几乎是马上喝令:“朔方军调整阵势!哨兵知会左右,朔方军左军转前军,尖锐阵冲锋,目标东陉坑!”


    ……


    在大魏终于艰难占据上风之后,呼延德却并不恋战,迅速调整兵马,试了几次,而后往北挪移,战场在迅速移动着。


    高鸣恭把指挥已经交给了副帅刘贽了,谢辞也把朔方军交给当时在身边秦显苏桢暂掌。


    他杀开一条血路来到东陉坑的时候,高鸣恭正好杀死了呼延德留下的最后一名北戎战将。


    鲜血喷溅,对方嘭地倒地,他持刀的手脱力战颤着,晃了晃,也险些滑下马背。


    他死死抓住了马鞍。


    谢辞及时赶到,救下了生死追随了高鸣恭二十余载的这数百的亲兵。


    但高鸣恭伤势很重,战场迅速挪动,隆隆的声动往东北方向远去。


    一片狼藉的丘陵,就剩他们这两拨人。


    谢辞接住了一口气松了栽倒下马的高鸣恭,侧身吩咐秦显苏桢两句,后者急忙先行领军而去。


    他将高鸣恭放在地上,军医赶紧冲上来,高鸣恭却摆了摆手,不用了,他慢慢握住谢辞的手,“我和你说几句话吧。”


    看得出来,高鸣恭挺释然的,他对自己的战果很满意,侧头望着大战声动远去的方向,笑了一下。


    他对谢辞和高沐霖说:“别伤心,我已经快拿不起刀了。”


    他早年曾受过一次很重很重战伤,伤了根基,还伤及了连接右臂的手筋,大夫说过,他大约是活不过五十的。


    “我今年都四十八了。”


    并且他手筋有损,年轻时还好,年纪渐渐大了,他感觉已经力不从心,快拿不起重刀了。


    戎马半生,马革裹尸,死在冲锋的战场上,并且没有吃败仗,他真的觉得很好的。


    高鸣恭仰头望着雨云盘旋的天,雨丝下了半日,还是这么细细碎碎,他看着天空望了片刻,摇了摇头,复杂又释然,对谢辞说:“你是对的,你爹也是对的!”


    当初发现谢辞率京营二营回朔方,高鸣恭是很生气的。但现在,他觉得,可能谢辞是对的。


    还有谢信衷。


    高鸣恭回忆,他轻声说:“你爹曾经说过,他在位一日。今后不起战事还好,但凡战火一起,大魏就该完了。”


    当时适逢北地年景不好,朝廷第一次赈灾。


    不知谢信衷是怎么得出结论的,那天夜里,两人喝了很多酒,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那时高鸣恭还不信,两人争得脸红耳赤,他说,再如何也不至如此。


    高鸣恭闭眼,感到难受:“……我以为,怎么也得再有个二三十年。”


    他视死坦然,神情缓和,但染血的半张脸触目惊心,他一只眼睛受伤了,直接被刀锋划过的,破烂的眼球有液体流出。


    谢辞这才刚得知这么一位长辈不久,他父亲的好友,他愤怒道:“那就让他死!!”


    “他死了,那就可以了!”


    谢辞恨声道:“他想杀的不是我吧?而是这全部的大节度使大都护们,麾下兵马多的,他都想杀了吧?”


    谢辞冷笑了一下,“死了,兵马归他了。”


    可这些人怎么可能不反抗呢?


    老皇帝想的,高鸣恭做的,他都已经想明白了,还有这个呼延德,这是阳谋啊,谢辞又添了两分郑重:“这人,好生厉害。”


    高鸣恭不禁苦笑:“……还是你们年轻人看得透。”


    不说这个了,军医还是顽强地拉着药箱过来给他包扎伤口,高鸣恭都舍不得浪费这些好药了。


    他勉强撑着坐起来,谢辞和高沐霖顾莞赶紧扶他一把。顾莞顶着高鸣恭的后背,对高沐霖点了点头,高沐霖双目泛红眼泪哗哗,抿着唇对顾莞哽咽点头,一栽跪倒前面去了。


    高沐霖很年轻,才十八岁,高鸣恭成婚晚,年轻时又外驻多年,快三十才有了这么一个孩子。


    他爱怜地抚了抚高沐霖后颈,对谢辞说:“阿辞,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高鸣恭释然生死,无悔这一仗。他直接抗旨了,还拔剑厉喝宣旨传金令的陆海德,他深知现在战死,反而是最好的。


    他在一把掷下排兵图厉喝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时候,就已经把心一横,必死的决心。


    唯一放心不下,只有两样。


    高鸣恭握着谢辞手:“我老娘和夫人在嘉州,还有沐霖的媳妇,你能帮我把她们接出来吗?”


    谢辞毫不迟疑地点头,但高鸣恭托他的句话,让他有些惊讶,和某些预感。


    果然,高鸣恭转头看高沐霖,轻轻抚了抚他后颈,对谢辞说:“我这个孩子,从今就跟着你了。”


    唯有把这孩子托付给谢辞,他才能放心。


    高沐霖眼睛很大,眉毛乌黑,鼻梁很高,是个很俊朗的白皙小伙。


    他听了他父亲的话,抽泣转头看谢辞,胡乱抹眼睛,认真说:“谢四哥!我以后跟你了。”


    “我做得不对不好,你只管训我骂我罚我,我都听你的!”


    其实在京营的时候,他就听说过谢辞了。他很崇拜谢辞,私下也认为谢辞太厉害了,甚至带兵远走朔方他也觉得对的,只是父亲当时生气,他没敢说。


    谢辞抬目看向高沐霖,年轻小伙眼睛通红含泪,眉目俊朗带着几分青稚,盯了对方半晌,谢辞忽说:“我要杀皇帝,那你还愿意跟我吗?”


    自中都伊始,不,自父兄身亡开始,到了今时今日,种种情绪积攒冲到了顶点,有个念头终于前所未的清晰!


    谢辞神色沉沉,如冰封湖面暗藏凌厉汹涌。


    顾莞和谢云等人一惊,她睁眼看着谢辞。


    却见谢辞眉峰动也不动。


    高沐霖怔了一下,但他一抹眼睛,毫不犹豫说:“我跟!”


    “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跟!”


    他瞥一眼父亲,忽哭着说:“他不是个好的!”


    即使父亲不长寿了,即是父亲伤病交加,可他也不想父亲死啊!


    高沐霖一直忍着不哭出声,终于崩了。


    谢辞深吸一口气,他捏了一下拳,拍在高沐霖的肩膀上,用力拥抱了他一下,拍拍他的后背,他道:“好!”


    谢辞蓦地抬眼,半空灰云流动,风起云涌,他的目光这一刻冷到了极点。


    他要杀了老皇帝!


    谢辞侧头看高鸣恭。


    高鸣恭怔怔的,和谢辞对视良久,他捂住左胸的伤慢慢躺在地上。


    他喃喃道:“……你们要做什么,随你们。”


    眼角却终究还是有泪滑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杀了杀了,提上日程了,谢辞宁愿叛出朝廷也要杀了老皇帝了!


    QAQ 来了来了,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づ ̄3 ̄)づ╭明天见啦宝宝们~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sasa扔了1个地雷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


    以及所有给文文浇水的大宝贝们,么啾啾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