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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下大狱后我走上人生巅峰》 第71章 最佳的打开方式
接到冯坤回信, 谢辞眉目间那种砭骨的冷戾终于去了,“接”和“顾”两字入目,他心口一松, 有股柔和暖意自胸臆间升腾起来,身躯和神态终于渐渐回温。
他将信笺扔进火盆内, 顾不上擦湿漉漉长发,飞快束起套上衣衫, 匆匆往西路二进院的角房去了。
他是头一回觉得,冯坤挖的这个地道挖得还真不错。
穿过地道, 这边是个半旧宅子, 冯坤那边来了一个人带他们,黑衣高瘦, 叫殷罗, 站姿特别笔直, 谢辞一见这人,就从他身上嗅到沙场血气独有的那种军旅气息,不过很脸生, 谢辞不认识的。他是冯坤的暗卫, 应是头领。
谢辞打量一眼:“北军?”
殷罗淡淡:“一个阉人。”
三方都没有废话, 殷罗自怀里取出一块绢罗地图, 往半旧的方桌上一摊开——这地图明显是刚从一整卷的地图上裁下来了, 背面是镶裱的青色缎面,裁口很新很整齐。
谢辞和李弈对视了一眼, 立即往地图看去。
谢辞也不管这地图原来有多大是新是旧,现在第一重要的事情, 是赶紧先接回顾莞。
一想起她, 他心里越发急切记挂。
“她们在内廷, 接近冷宫的区域。”
地道图颇复杂,和黑色的排水渠纵横交错在一起,朱砂标记是暗门和机括的位置,殷罗重点点了几处红点,“这几个地方绝对不能涉足。”
谢辞扫视地图,飞速将其默记下。
殷罗言简意赅,非常简短说了几句就完了,“最好的接人时间是明日黄昏,人不能多,一边三个。”他淡淡扫了谢辞李弈一眼,“至于你们俩,相爷的意思,最好只去一个。”
黄昏时分,说晚也不晚,宫门也没有下匙,要慎防突发召人,一个人耽误晚来还好,若两个都找不到人,这就让人生疑了。
殷罗收起地图,很快就走了。
谢辞和李弈商量了一下,最后李弈留下来,谢辞刚接了新差事心情也差,不见人耽误一下好说,李弈却是要把明面上这些事全接过来的,朝中如火如荼中,他消失时间稍长会非常显眼的。
李弈吐了一口气,飞速掉头回去安排人了。
谢辞也是。
……
再说顾莞这边。
其实她挺好的。
那天跟着陆海德一路往宫内去了,先是被带到一处宫房,被两个中年宫女轮着一番又绵又密的摸揉检查,把脸洗过一遍,身上所有尖锐的零碎的东西都摘了下来,包括但不限于簪子、耳环。
顾莞身上的东西去了一半多,不过好在她备份多,每样都有剩。
之后沿着宫巷一路往深宫走,偌大的宫禁很静谧,偶见巡逻禁军和宫人太监,一色或无声巡戍或低头行色匆匆,只听见簌簌的秋风声,黄杨银杏的叶子不断往下掉,被风吹得纷飞起舞。
唯一不大爽的就身侧同行的是虞嫚贞。
虞嫚贞披着石青色大斗篷,怀里抱着一个橘杏色的襁褓,路上风大,她把斗篷解下来把襁褓包裹住,一岁多的小女娃脸白嫩嫩的,眼睛很大,就是有些怯,她不怎敢动,怯怯瞅着着宫巷和顾莞。
虞嫚贞身躯绷得很紧,前世没有一出她很紧张,抱着孩子像刺猬一样竖起浑身的尖刺。
顾莞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虞嫚贞,第一次在对方身上看到符合她三观的东西,母爱,虞嫚贞看得出来很紧张怀里的襁褓。
顾莞不由问:“你为什么不留在孩子身边?”
三岁之前,对于一个婴幼儿是很重要的时期,父母亲人有没有在身边的陪伴差别很大,她就不信虞嫚贞没发现这女孩的胆子特小,对她也不亲。
虞嫚贞蓦侧头,她哑声:“你知道,我上辈子这孩子没活下来吗?”
死于事故,失于刀戕,眼睁睁看着女儿哭声戛然而止鲜血满面,兵荒马乱,那些女人的笑声犹如魔音灌脑,李弈率兵飞马赶至,可已经晚了。
他杀光了那些女人,把害死他女儿的乱兵都全部五马分尸,可又有什么用!
虞嫚贞恨顾莞,她害怕,害怕重蹈覆辙,所有她从一开始就竭尽全力不择手段要爬出前世的泥沼,她想生回孩子,但她无法承受再来一次,她必须拥有保护娘俩的能力。
“你永远都不会懂的!”
宫门到了,虞嫚贞紧紧抿着唇,转身快步抱着襁褓进了左侧的宫房。
顾莞回忆了一下,才想起虞嫚贞上辈子好像是没了长女的,后来又生了一个男孩,她去世后李弈就立了这个男孩当太子,空悬后位。
她抓抓头,虐恋真糟心,不过虞嫚贞没有重男轻女,倒算一个优点,不过也不能因此掩过她的错瑕。
只是眼下吧,并不是和她算这笔账的时机。
虞嫚贞抱着襁褓往左边宫房去了,顾莞也没有理她,那她就住右边宫房,她不着痕迹打量着这个小小的宫院。
走了很长时间,一路穿大大小小的宫巷,抵达的内宫的生活区,顾莞看过大概的皇城布局图,她估摸着,她现在大概在冷宫附近。
所以这宫院的墙特别特别高,也是禁军能涉足的区域。这墙高得,顾莞除非长翅膀吧否则肯定没法翻上去的,外面有人守着,三人进来后,宫门就锁上了,除了每天菜蔬水衣等生活必需品交换时短暂开启之外,一完成立即锁回去,守门禁军和门内的宫嬷嬷都不会交流。
院内有一个宫嬷嬷,每天做饭收拾房间,完事以后就回角房关上门,从不说话以及任何眼神接触交流。
除此以外,还挺自由的,屋前屋后怎么户外活动都行。
不过顾莞的活动从来都不规律的,以免给后来人添麻烦,要么一觉睡到半上午,要么早早起来,散步有时散有时不散,反正完全随心。
悠闲自在,啥都不干,每天吃喝逛睡自娱自乐,简直就是咸鱼的终极理想生活,唯一可惜顾莞是条活蹦乱跳的活鱼,对发育中的小孩子也不甚友好,不过短期内应该不怕。
住了大半个月,都住习惯了,这日雨后初霁,阳光微微露头,顾莞一大清早就起来了,神采奕奕做了一下伸展活动,然后推开房门,继续今天的探索活动。
她第一眼先溜四面高高的红色院墙,只可惜她能想的别人也想了,衣服就一身,每天送出去洗又送一套回来,并且质地特别柔软细腻,被面的话估计一拽就断了,反正结绳是不够用的,而且这屋子她翻过几遍了,并没有适合当抓钩的东西。
顾莞撇撇嘴,一边活动肩膀一边往外走,雨后泥土的芬芳气息,这院子不是很大但草坪花卉长青的松柏都有,还一个小假山小池子和小亭子。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顾莞一边活动手脚,一边往斜着眼睛瞄了后方的厨房一眼,宫嬷嬷在做早饭了,她收回视线,不着痕迹打量两边的草坪石凳和墙根。
这大半个月她一点都没闲着,把自己住的宫房地毯式摸索轻敲检查了好几遍,还有中间上锁的正殿——宫里有宫规,除了宫里的妃嫔主子,不管是宫侍还是外人一律都不许住院落式宫室的正殿或正房的。
所以正殿是上锁的,顾莞也撬开进去检查过了。
还有虞嫚贞母女住的房间,包括厨房,她也摸进去检查过了。
这次虞嫚贞就没吭声了,顾莞半夜摸进她房里的时候,她还抱着孩子帮着望风。
但是吧,并没有什么发现。
地道口难道在外面?
于是,顾莞就开始转战室外了,每天户外活动的频率开始增加,已经用各种方式不着痕迹把外头大半的地方都地毯式检查过一遍了,现在就剩小迟子凉亭和假山那边,如果还是没发现,就只剩下宫嬷嬷住的角房了。
诶,如果真是角房,那难度可就高了!
顾莞想想都感觉头秃,那个宫嬷嬷可是除了做饭打扫二十二个小时都长在那个小屋子里的,生活特别规律摆放特别有强迫症,房间还上锁,她摸厨房摸得多小心翼翼知道吗?
不过好在,老天爷对顾莞是还是很友善的,没让她头秃到这个地步。
连天的秋雨,风一阵一阵的寒,昨天还一整天的暴雨,小池子的已经满出来了,那几条黑不溜丢的小鱼有一条被冲出来了,正在边上的小水洼里顽强挣扎跳着。
顾莞赶紧把它捡起来,放回池子里,这地方居然还能有几天生天养的小鱼,真他妈的太不容易了,可不能这么轻易狗带。
她刚弯腰,手伸进水里,小鱼一个蹦跶跳进去了,忽然她眼角余光里,看见假山最底部的台基位置的那块石头,突然微微动了一下。
紧接着,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婉转的鸟雀鸣唱。
作为一个给流云卫和谢家卫调整了鸟雀传音、在原来简单意思的基础上大幅度增加了句调的人,顾莞一下子就直起了腰!
她喜出望外,装模作样洗了洗手,转悠了一圈,瞄了厨房一眼,飞快闪进虞嫚贞的房间,对正在给孩子换尿布的虞嫚正压低声音说:“准备一下,我们今天午夜前就走!”
虞嫚贞蓦地抬头,赶紧抬头望一下厨房,飞快把孩子抱起来。
两人虽然不对付,但她立马点了下头。
顾莞则飞快回房,把自己塞在犄角旮旯的银钎之流的小东西抽回来,脱下鞋子抽出木簪一二三四都给收回去,然后七手八脚把鞋子穿好头发重新束好。
要走人了!这些小玩意用不上那可真是太好了。
也不知谢辞最近怎么样呢?
这段时间她除了探索地图以外,就是琢磨她和谢辞的事了,似乎有一点用,但似乎又不大,哎呀不想了,还是赶紧回去再说。
这可不是个啥好地方啊。
被人关了大半个月,顾莞发现自己真他妈想念自由。
她果然不是啥能安分当咸鱼的人!
……
谢辞已经往这边来了!
天还未黑,一行人已经准备就绪了,殷罗带来七八身的金吾卫黑甲,再加上他带来的三个人,刚好组成一个执巡小队十个人,“我们从外朝进去。”
有个小火者接应,他们顺利进去皇城的外朝区域,然后佯装金吾卫按着既定的巡逻路线,一直巡逻到都察院官署后的金水河那段,殷罗带着他们一个鹞子翻身,勾着栏杆从水流哗哗的排水口钻了进去,一撑边缘,摸进了左侧顶端的一个小口子内。
谢辞这才发现,这个小口子进去之后,有条容三人并行一个人高点的地道,天长地久,借着口子射进来的一点点光线,可以看见石砖缝隙有黑色的青苔痕迹,有尘,但不多,显然是经常有人维护的。
刚才他们进来的那个小口子,显然是机括的,沉重条形砖挪到一边去,今天是打开状态。
殷罗的声音在空旷的地道中显得有些沙哑,他打开地图,点了其他两个位置,“这两个口子这几天也是打开了,万一回不来这边来,可以从两处设法出去。”
李弈那边今天来了三个人,田间的弟弟田清,还有两个叫洛敏和李克的,都是他手下身手最好观察力临危能力都一等一的好手。
谢辞则带了秦关和秦瑛兄妹来。
事关顾莞他考虑得特别多,原先想带谢云和秦关的,但细思旧年谢云经常留在中都处理事务,谢信衷上朝也时常跟着,这段时间自己身边也是,他怕谢云等人在金吾卫中脸熟,就没带,思及秦关的军人气质,还有顾莞是女孩,怕有个什么变故秦瑛可以方便和她在一起,最后带上的秦关秦瑛兄妹。
一行人刚往前走了一段,变得黑黢黢,仅能从通往排水渠的气口透出一点点的微光,秦瑛很快一惊悄声,“这里还有人?”
前面隐隐约约有脚步声,并且不止一处,谢辞早就听到了,等绕过这一段之后,殷罗才淡淡道:“是有人,而且不止一拨人,要是平时,可没有这么好的时机。”
谢辞转念就想明白了,“太子和皇帝的人?”
看来,皇太子篡位的部署,不仅仅是地面啊。刚才一进来,殷罗立即卸下最外层的重铠,露出第二层黑色软甲,并撕下领章佩绶和刀柄的配饰,并从铠甲内袋取出另一套迅速贴换上,并示意诸人也换了。
谢辞等人当然早就发现内袋有东西,但没想到是这么用的。
这些仿制佩绶都是金吾卫里的虎扈营的,虎扈营皇帝心腹护军中的心腹护军,除此之外,每人的下摆还缝了一套薄如蝉翼的黑色夜行衣。
殷罗淡淡道:“要是平时,这出入口机括打开很难,并且运气稍差就会被发现。”
冯坤一箭数雕,从开始的第一步,后面这连锁反应皆以料如指掌。
殷罗回头:“我们正好混淆其中。金吾卫每队只管一个区域,一线之外机括地道一概不知,也不敢轻易越雷池,两身衣服,你们看情况替换吧。”
这个地方,可是老皇帝的核心雷池之地,直接通往玉泉宫的地道都有,当然这个殷罗不知道的,不然冯坤早就把老皇帝给暗杀了。
虎扈营这样的身份位置,往往更加谨言慎行,除了分给该队负责的区别,除非真的十万火急的重大情况,否则他们打死也不会到隔壁去的。
至于夜行衣,当然就是皇太子那边的人服饰了。
皇太子要做什么?老皇帝要怎么瓮中捉鳖?谢辞一概都不感兴趣,殷罗把注意事项言简意赅之后,闭上嘴巴一掠而过在前带路,他立即飞速紧上,其余人紧随其后。
一路上运气非常好,左绕右绕并没遇上什么人,无声的擒拿和尾随远远遇上两次,但他们毫不感兴趣,远远就绕开了。
终于来到了目的地,殷罗清晨时已经来探过一次路了,他刹住脚步,谢辞等人立即停下,他马上抬头望去。
黄昏与入夜交织,最后一缕余晖没入地平线,暮色彻底笼罩大地,小凉亭对面假山台基那块满布黑色青苔痕迹的突然动了动,被顶了起来。
在散步消食的顾莞立马就发现了!
她回头瞄了角房一眼,飞快冲上去,正好对上底下一双冷冽如星的熟悉墨瞳,她大喜,赶紧回头,冲坐在檐下紧张纳凉的虞嫚贞母女招手。
虞嫚贞紧紧抱着孩子,火速站起冲过来。
那块大石头已经被无声顶到一边了,顶开第一眼,谢辞就对上顾莞弯弯的眼睛,苍穹浓黑最后一抹极暗的纁红渲染天际,她一下子笑了,谢辞也笑,他赶紧张开手臂,示意顾莞跳下来。
顾莞就跳了。
软软柔韧的身躯“呼”了一下子落入他的怀里,带着淡淡青草清香的味道一下子吸入肺腑,谢辞心跳变快了,顾莞再往地上一跳,他连忙把她放下。
顾莞飞速往里退一点,扒下身上的衣物包括内衣裤,和那个要冒充她的侍女交换,并且有点担心的说了宫嬷嬷的事。
侍女点头表示知道了,这种情况早有预料,会很快施计换人的。
既然这样,顾莞就放心了,赶紧把衣物递给对方。
身后西西索索,所有男性背转身仰看头顶,谢辞退后一步挡住身后,他听觉极其灵敏,一时脸面发热。
顾莞很快就换好了,和帮忙的秦瑛快步上来,谢辞赶紧压了压乱哄哄的思绪,拉着她的手,担心道:“你没事吧?”
他心里急,手汗没了。
“没事没事,好着呢,天天吃了喝喝了睡,和养猪似的。”
顾莞飞速给那两名侍女介绍上面的情况,她注意到殷罗带回来一个和虞嫚贞身材骨相相似的侍女,怀里抱着一个和后者女儿差不多大女娃,襁褓也迅速替换过去了。
顾莞忍不住问:“这孩子安全的吧?”
殷罗挑了挑眉:“你放心,很快就会接回来的。”
顾莞品了品很快这两字,行,既然他们这么说,那就得了。
迅速换装介绍完成,将两大一小托举送上去,石板重新盖上,接人完成大半,接下来就是迅速撤离。
然而大概来的路上运气用完了,他们很快就碰上人了。
——大概皇太子那边的人突然发现了虎扈营,那方向声音骤然大了起来,并且沓沓沓脚步声和衣袂掠动的声音一下往七八个方向四散急冲,追兵紧随其后,其中三股,是往他们方向撞过来了。
突然就大变,其中一股直接是机括门一动,几乎是迎面撞上的。
彼时,谢辞正一边拉着顾莞的手往前飞奔,一边极小声给她讲述这地道的复杂情况,秦关秦瑛殿后。
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所有人一惊,李弈那边的田清等人差点破口大骂!
——虞嫚贞身材娇小,殷罗那边的侍女倒是有备增高的木屐,但这玩意是出去后用的,现在穿上根本没法跑路,于是虞嫚贞田清那边的李弈的人,是换掉了精甲,穿上夜行衣的。
这么一下子被迎面冲撞过来,谢辞他们还好,田清这边可就遭了,被当成皇太子那边的人得马上跑路。
闪电往后方一退,地道不宽他们还只能分别往两头退,殷罗冯坤的人及秦瑛秦关兄妹和李克往另一边退的,电光石火,顾不上废话,一瞬都不敢停,往后急掠火速掉头冲进黑暗之中。
而谢辞顾莞这边,闪电般退出了十几丈一个拐弯后面,他们站位不好,机括门还是直直冲他们这边来的,田清洛敏咬牙切齿,但没办法,只能赶紧跑。
田清飞快抢过虞嫚贞怀里的襁褓,火速往谢辞顾莞这边一抛,田清一俯身背起虞嫚贞,洛敏殿后,火速跑路冲了出去。
妈呀!
谢辞一个飞身,稳稳接过襁褓,顾莞七手八脚接过来,谢辞挡住她,两人抽出长刀,快步往田清洛敏三人的方向前追了过去。
这身衣服真的是最大的掩饰道具,黑黢黢的,小女娃也很乖,一直睡着。
两人追着追着,很快和那队虎扈营分开了,又“追”了一段,才喘着气停了下来。
妈呀吓死了。
刚才顾莞真的很担心女娃哭啊,虽然她妈妈是个讨厌鬼,但到底和她没啥关系,既然接过来了,那肯定要好好带她出去的。
顾莞喘着粗气,正要和谢辞说话,谁知好的不灵坏的灵,她刚想说“嗨这崽还满乖的呀”,谁知脚下突然踏空,出现几级阶梯,这么一颠,怀中的女娃就醒了,扁扁嘴,“哇”一声哭了出来!
哎呀,天啊!
这个地方真的伸手不见五指,谢辞能够凭借记忆和步履以及地图比例,能准确拐弯一路都没有停顿半分,已经惊人流弊了,阶梯什么的,连风都没有,要他预测那那可就太为难人了。
孩子一哭,两人头皮立马就炸了,果然!马上谢辞耳朵一动,就听到几道脚步声一顿,急促掉头往他们这边冲过来。
这些人不能留!
谢辞立即松开手,沉声:“你在这里等我。”
他声音压得极低极低,黑暗中,倏地迎了上去。
顾莞急得不行,虎扈营是金吾卫的佼佼者,能被老皇帝派遣到这里出任务的,不用说必是好手中好手。
她赶紧轻晃襁褓,祖宗啊求求你了别哭了。
这个女娃还是很乖很听话的,被顾莞拍了几下背,就啜泣的吮着大拇指,渐渐停下来了。
那边传来几声含混的闷响,谢辞没多久就回来了,顾莞嗅到他身上有血腥味,她急了,赶紧伸手去摸,“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谁知她伸手一触,摸到了胸大肌。
精甲是非常柔韧弹性的布料上镶嵌细小的黑色鳞片状铁片,强度很高,但也很薄,毕竟这算内甲的,外面经常得套重铠,厚了不行的。
顾莞摸了个正着,她清晰地摸到胸肌的轮廓和线条,坚硬细小的鳞片增加了摩擦度,这种两人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位置和手感,摩挲地刮一下,登时一种异常陌生的触觉分别给两人带来的强烈的异样感官刺激。
谢辞刚刚结束一场厮杀,肌肉正是异常紧绷甚至一触还会微微弹跳的之际,顾莞一摸,清晰地摸到了贲张的肌理,胸大肌立即弹跳了一下,她一愣之余,心里卧槽一声。
这种前所未有的异样触感,扎扎实实。
而谢辞,细小的鳞片刮到他某个硬硬的小点了,加上她的手,有种异样电流一般的感觉直奔后脊大脑,沿着膻中一路直下鼠蹊,气血旺盛到了极点的年纪,某个位置甚至当场给了反应。
他“嘶”了一声。
一种和以往不同的,极微妙的气氛就这么出现了。
然后,紧接着,谢辞声音有些暗哑:“……我没事,血不是我的。”
顾莞轻咳一声:“那咱们赶紧走吧!”
两人顾不上其他,赶紧掉头就走。
走的过程也有点小磕绊,又遇上了一拨人,不对,是两拨,黑衣人和穿着精甲的虎扈军,短兵相接,霎时血战了起来。
两人赶紧刹住脚步,掉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然而这个过程中不是踩中了那个位置,侧边汉白玉砖墙壁“刷”无声打开,脚下一个突然一个倾斜,把两人倒垃圾似的倒到隔壁的排水系统去了。
谢辞听到水声,她没动,两人呲溜一声像坐滑梯一样滑了下去,不过这地方骤眼甚大,是个以防水势过大漫上隔壁地道的气孔而建的储水坑,顾莞一看见隐隐反光的水面,担心底下不知道有什么也不知道深浅,余光瞥见左手边有个石台,她赶紧把襁褓往石台一塞放上去。
哗啦啦四个渠口的雨水正矮瀑布似的白花花冲进水坑里,水花溅了两人一身,两人呲溜到底,谢辞一撑,两人一个转身飞起擦过水面重重落在边缘的石基上。
“嘭”一声闷响。
石基湿漉漉的,长满了青苔,黑黢黢中又有一点很微的光,顾莞被谢辞护在怀里,她重重坐在他的大腿上,双手撑着他的胸膛!
突然就很直观的,非常清晰地感受到,谢辞已经是一个成年男子,他肩宽背厚,紧实的肌肉贲张,线条流动,还会在掌下跳动,男性荷尔蒙的味道包裹她全身。
顾莞有点屏息。
这个环境,这个姿势,她清晰感觉到他炙热的体温和呼吸,最重要是重重一扑下来双手按住的胸大肌和腹肌。
顾莞不禁抬眼,黑暗里,她看见他性感坚硬的喉结以及下颌轮廓。
那种奇妙的气氛再度出现了,并且悄然增添了一种如火般的灼热温度。
终于,有一种暧昧的氛围在彼此之间。
顾莞抬眼瞅了谢辞的喉结和下颌一眼,黑乎乎的只看到轮廓,但这一刻深浅的暗色和起伏的喘息,只感觉异常的性感。
她心里几乎是大喊,啧啧啧,她就知道!食色性也,色,果然是最佳的打开方式啊。
这种炙热又充满荷尔蒙的手感,一下子把她拉到了另一个轨道的起点。
她好像一下子对谢辞有了新的认知。
作者有话说:
写的时候一直在笑,嘿嘿嘿嘿
哈哈接下来感情和事业一起上,撩撩撩,嘿嘿嘿!阿秀来啦来啦,最近天天开会占用午休时间啊,晚了一咪咪,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づ ̄3 ̄)づ╭
明天见啦宝宝们~ (/≧▽≦)/
最后还要感谢“sasa”扔的地雷呢,笔芯笔芯!.
以及,所有浇水水的大宝贝们,么啾啾~
第72章 太子势力,谢辞志在必得
黢黑的地底暗渠, 哗哗的雨水从渠中冲下飞溅充斥了整个缓冲潭,有股暗风呼呼而过,其实挺冷的。
但不知为什么, 谢辞突然口干舌燥。
顾莞的脸近在咫尺,这里太黑了, 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她的脸的轮廓,笔挺微翘的小巧鼻梁, 眼睛看不清,隐没在黢黑的阴影里。
但偏偏, 谢辞能感受到她的目光, 从他胸肌开始,沿着锁骨肩臂一路扫上去, 慢慢的, 在他喉结和下颌线徘徊, 最后落在他的脸上、眼睛上。
谢辞觉得她的目光有火,扫过的位置像一条火线似的,他口干舌燥, 浑身像烧起来一般, 喉结上下滚动, 心怦怦狂跳得想要蹦出来一般。
她在上面, 两人的脸很近, 明明看不清,但她居高临下盯着他的眼睛, 两人在对视着,喷出的鼻息混淆在一起, 彼此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呼吸的味道和温度。
这种微妙的气氛和灼热的温度, 连谢辞都隐隐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同了。
最后还是顾莞一手按在青苔上, 滑腻腻的感觉让她一下子起了鸡皮疙瘩,然后听见什么斯索一声,虽然不是孩子那边,但她一个激灵,赶紧一撑跳起身,“谢辞,快把孩子抱下来。”
其实全程也就几秒的事,短暂却又漫长,空气中好像多了点什么,胶着又黏腻的感觉。
她一起起身,谢辞登时一阵失落,但那种面红耳赤的感觉尤未褪去,他赶紧一撑一跃而起,将襁褓抱了下来,落在地上。
身姿矫健颀长,蜂腰猿臂,这种黑暗的环境其实是最能看出一个人的魅力的,谢辞动若惊雷静若落叶,伟岸男儿一身精甲落在水潭边缘,站姿似松,如立擎山之巅。
这个轮廓和身影,英伟完美到了极点。
他脚尖一点,往这边一掠就过来了。
顾莞站的是一个比较宽阔的拐角位,她微微歪头看谢辞,眼前人和以前一样,但又似乎有点不一样了。
她回忆方才的那种感觉,细细品了品,不禁笑了起来。她没笑出声的,但这个地方除了水声就没有别的声音的了,她嗤嗤两下带笑的呼吸声,就变得异常清晰了起来。
谢辞也感觉哪里不一样了,听到她的笑声,他脸颊一下子热了起来,他抱着个襁褓,胡乱摸了摸女娃的脸,没什么乱七八糟虫蚁的碰过这孩子,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他心里紧张,脱口而出,“莞莞,像不像我们有了孩子?”
他已经站在她面前了,两人中间,他怀里抱着个襁褓,他不知怎的,突然联想日后他和顾莞有了孩子,一家三口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慌慌张张,脱口而出。
然而一说完,谢辞就意识自己说错话了,顾莞“噗”喷笑,那种黏腻胶着的氛围一下子霎时一扫而空。
顾莞:“???”
她下意识低头看了抱着襁褓的谢辞一眼,脑海自动脑补了一个绑着头巾快要被娃逼疯的奶爸,她哈哈大笑,天啊,谢辞真是破坏气氛的神人啊!
顾莞笑也不敢太大声笑,赶紧捂住嘴巴,虽然斜坡那个翻板门已经阖上了,但附近肯定还有通风孔,她怕大声会被人听见,嗤嗤笑着,她拍下谢辞脑门,“还不快走?”
时间长了点,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现在能看清台基和青苔覆盖的位置,她点点黑色的一块,滑腻腻是青苔,于是她轻轻一跳,跳到最里面那小块没有湿青苔的位置,连走带跳,沿着水潭的边缘往水渠出口小心行过去。
谢辞:“……”
他好恨自己啊,但顾莞畅快的笑声昭示她极度欢乐的心情,暧昧是没了,但气氛极轻快还有一丝隐隐甜,谢辞肩膀垮了一下,转眼也就不懊恼了。
她往前走,他立即跟了上去。
顾莞一蹦一跳转过了拐角,扎袖短靴丸子头,身影轻巧柔韧,他跟了两步,站在原地望了她一会,他脚点着石基磨蹭了两圈,忽然小声问:“莞莞,你有没有找到一点感觉了啊?”
他还用手比了比,比了一点。
顾莞不禁笑了,青涩是很青涩,但不笨嘛。
她回头,笑道:“有了。”
她也学他那样,两根手指头,比了一点点,“一点点,这么多吧。”
虽然她手指真只比了很小的一点点,本来一寸,又故意缩回半寸,但谢辞哪里顾得上这个啊,他屏息,刹那心花怒放,“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有了吗?
他一掠落在她的身边,一叠声追问,顾莞嗤嗤低笑两声,赶紧说:“小声点啊。”
“快走吧,你个傻瓜!”
她敲了两下他的头,“这里可能有蛇啊。”刚才那个西西索索的声音又响了一下,她鸡皮疙瘩都快出来了。
谢辞嘴角快咧到耳后根,哪有不听的,立即就应了一声,一搂她的腰,一俯身往前一掠而去。
……
这个排水渠可能是备用的撤退道路,两边高于水面一行连贯石基的。
不过近日秋雨连绵,太液池湖水暴涨,哗哗的水流不断往各方的排水涌去,皇城底下的泻水渠是其中之一,水位一直没下来过。
谢辞单手搂着顾莞的腰,逼狭的排水渠给他跑出一种走花路的感觉,顾莞心里好笑,但好笑之余,又有另一种开心的感觉。
走到最狭窄的地方,水已经没过石基很高了,两人索性放弃了并不宽的又长满青苔的石基,谢辞把她顶着头顶,她骑在他肩膀上,他淌水而过。顾莞顾不其他,她抱着襁褓,小心俯身,后脑勺差不多擦着渠顶过的,顺道挡一下宝宝的脸,怕掉什么东西下去,小孩子和大人不一样。
唉,这娃真乖,只可惜是虞嫚贞的女儿,真是让人心情多少有点复杂。
小孩子容易肚子饿的,两人抓紧时间撤人,不然嚎哭起来,麻烦可就大了。
好在离开的过程还是比较顺利的,顺利过了最狭窄的一段之后,两人重新上了石基,谢辞俯身挟着一路高速飞掠,很快就抵达的排水渠口。
渠口收窄,一个龙首往外喷水直入金水河,不过到了这里,对谢辞已经没有丝毫难度了,他聆听片刻,带着一大一小,一提气贴着渠顶上壁一掠而出,一个倒挂金钩,就翻身贴在了汉白玉护河栏之外。
眼前豁然开朗,月朗星疏,深秋冷冷的风刮过河面吹拂而来,已经二更天,黑暗的夜色带给了谢辞最大的方便,他观察一下,这里已经位于外朝最外围一圈,远处一辆几辆离开官署的马车沓沓行过来,刚刚通过了禁军的检查。
谢辞顾莞身后还绑着进来那身外铠,本来打算更换后去找殷罗说的几个接应点的,索性不用了,谢辞很快一隙掠进对面的官署排房之后,趁着转弯一滚,将顾莞送到一辆马车的车底,他抱着襁褓稍候片刻,上了第二辆。
车轮辘辘,大概一盏茶左右,两人便出了外朝,顺利离开皇城范围。
感谢了不知名的马车主人一番,谢辞在前方制造了一点声音,马车夫抬头望去,顾莞自个儿就一松手躺在大街上,一个骨碌爬起就跑进侧边的小巷里。
都不用打暗号,两人默契到了极点,顾莞沿着小巷一路飞奔到尽头,谢辞已经掠过来,两人一牵手,沿着还未宵禁大街往前飞奔。
深秋的风已经很凉了,但一路出来有点热,顾莞呼,好舒服,自由的空气就是沁爽啊。
两人相视一笑,沿着小巷一路冲出去,进了大围坊,大街上人来车往店铺还未打烊,待到这里,已经彻底脱身了。
两人停了下来,回望一眼通天大街尽头的朱红皇城,顾莞凑到襁褓瞅了眼,女娃挺好的,在打瞌睡,秋风呼呼吹着,她给自己扇风,顺口问谢辞:“最近怎么样了?有发生什么事吗?”
这对天家父子斗起来,肯定要波及谢辞的。
顾莞关了大半个月,外头啥不知道,但看地道里头,估摸挺热闹的,也不知他们这边怎么样了?
不料这么一问,谢辞却安静了一瞬,少倾,他轻声说:“昨夜,皇帝将皇太子谋逆一案交给我了,东宫举兵篡逆之时,我需当场将其擒获,从逆者一个不留。”
谢辞说这句话的时候,声调是轻缓的,因为他这是在和顾莞说话,但说着说着,平缓的声调之下渐渐透出一种砭骨的冷然。
他的这个角度,刚好望见宫门,金瓦红墙的庞大皇城在夜色之下,犹如一头蛰伏在黑暗的巨兽。
谢辞一直很高兴的,刚才牵手飞奔,像迎着风御风而起一般。
但这个话题一提起,他的喜悦肉眼可见的淡了下来。
谢辞扯了扯唇,大街人来车往熙熙攘攘,热闹却无声悄然拉远,格格不入,他面无表情地说:“守株待兔,一网打尽,亲抄东宫。”
短短十二个字,触目惊心,谢辞抬头盯着那座巍峨的皇城中轴,高高在上的玉泉宫庑殿顶耸立九十九层汉白玉阶梯之上,黑暗中冷冰冰俯视整个中都乃至天下。
谢辞毫无笑意地笑了一下:“他还遣了两个人,薛荣安寥凯,由他们归拢东宫麾下的文武势力。
风呼啸而过,热汗褪下之后,冰冷的秋风慢慢让人汗毛都竖了起来。
夜色魆魆,繁华褪去之后,四方八面都是浓稠的黑吞噬一切。
正一点一点从四方八面覆盖而至。
顾莞:“……”
她惊讶,短短半个月,就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吗?
——谢辞的话,顾莞几乎秒听懂,我艹这老皇帝也太歹毒了吧!这是一点都不给谢辞留活路,真真正正要把他变成一把用完就扔的刀啊!
但要说顾莞一点都没有心理准备,不是的,因为原书,她对这皇帝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她也猜测得到老皇帝除了人质之外还要采取些什么手段,她甚至进宫前就和谢辞房同等人一起讨论过了。
但万万没想到,她捂住心口,一下子竟然来得这么快这么歹毒迅猛!
……
秋风飒飒,在初冬第一场雪下来之前,谢辞接顾莞回家的当天,接到夤夜而来的陆海德的口谕,“谢辞,陛下宣你明日酉初至京营点兵,而后自西德门而入,亥初之前抵达皇城宣武门!”
那是一个所有人都以为寻常的一天,甚至朝上还撕了一个死去活来,导致很多人都留宿官署,挑灯夜战商量对策。
在这个夜里,宫门刚刚下匙不久,却有很多人默默在等着。
事务缠身焦头烂额的李弈突然扔下手上的卷宗,站起来行至西窗侧,窗户没有推开,他站在屋内盯着隐隐能看到灯光和不远处红墙一角的窗纱,握着手里的黄花梨手串,不断快速盘着。
这是李弈首次身处整个国朝的权力核心之地,第一次亲身去接触这个触目惊心动辄绞杀无数的巨大旋涡。
紧张还是会有的。
他心里默默地想,也不知道谢辞现在怎么样了?
而在另外两个地方,冯坤而蔺国丈,这二人已经入夜之前,就已经回了府。
此刻正在府内的大书房,偌大的槛窗打开,西北风呼啸而入室内纸张簌簌翻,室内却有别于皇城内外的静谧,这两人一坐一立。
这一场暴风雨,将顷刻倾盆而至。
而此时此刻他们,都是幕后的执棋者。
……
这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夜晚。
积云遮蔽星月,夜色黢黑,顾莞跟随谢辞快马疾驰在前往京营的路上。
前方的男人的背影,沉沉的黑甲身躯绷紧到极致。
老皇帝甚至连人都没给谢辞,谢辞点的是他的自己的兵,秦关等人被安排入京营之后收拢的营部。
他冷冷地笑,果然是彻头彻尾。
谢辞夤夜快步赶赴兵营,持金令叩开辕门,传口谕封锁消息,点兵后迅速自西德门而入,穿过长街直奔皇城。
闷雷一般的骑兵疾奔滚过青石板大街,很多老百姓不明所以,赶紧关紧门窗。
这场擒逆战完全没有悬念,老皇帝早已经解决了地底的人,皇太子李旻失败乃意料中事,老皇帝甚至还有几重保险的禁军部署的,谢辞只不过是被推到明面上的人而已。
玄黑色重铠,黑色头盔,红缨长刀,军靴落地声一步接着一步,撞开东宫的大门,将内里所有人人等悉数拿下,捆缚拖拽而出。
擒下叛逆失败的皇太子之后,扫清皇城之内的叛军,随即直奔东宫,而后下令兵分数路,疾速奔赴詹事府亲信的府邸擒拿附逆者。
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大局已定,戒严已经解除了。
然而谢辞要面对的,却从来不只是老皇帝的胁迫趋势。
昨夜夜半下了一场小雨,汉白玉地面浸透,东宫之内,哭天喊地,连太子妃和皇长孙都号枷拖出来了。
谢辞神情冷冷站在秋风中,远处的却先后奔来了数十人,老中青都有,但大多都是颤颤巍巍的老头和三四旬的人。
在宫中,能够这个时候还能也敢往这边行走的人尚有许多。
都是保皇党中的中流砥柱。
甚至有许多,都是他父亲昔日的恩师或志同道合的同袍,甚至还有有恩于他谢辞的。
“太子殿下!殿下!皇长孙,你们放开皇长孙,啊太子妃娘娘,你们岂敢,岂敢啊!——”
七零八落的东宫,血腥染地,这些人天旋地转,诘言厉色。
问的,秦关陈珞只能面无表情地冷冷一句:“谋逆者,罪该当诛!陛下有旨,东宫上下全部羁押待罪。”
军靴声沓沓,分数路毫不留情直奔参与了这件事的詹事府大小官员及其余太子一派官员的府邸。
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能这个时候来到这里的人,不乏国之宰辅,都是位高消息灵通之人,戒严结束短短这么小半个时辰,前因后果已经知悉了。
谢辞重甲湿透,鬓发垂下一缕散发在头盔内,面色就和昨夜的雨一样沉沉的冰冷。
前刑部尚书、今政事堂次辅,张宁渊的叔父张元让惊怒交加之后,慢慢折返,他反手“啪”一声就给了谢辞一个耳光。
这个长须乌黑怒目圆睁的男人,恨道:“老夫真恨当初帮了你!”
谢云谢平等人“刷”一声抽出长剑。
谢辞却抬了抬手,制止了他们。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并没有说什么。
……
一天时间,已经尘埃落定了。
当天傍晚,谢辞收兵归府。
屋里的油灯已经挑点起来了,但顾莞喜欢亮,他进了大书房之后,拿起火折大书案侧的灯盏也点起来了。
室内灯火通明,顾莞低声吩咐谢平去取冰水和棉帕子来。
但谢平等人一回府就去了。
冰水和巾帕很快就送上来了,顾莞有点小心翼翼的说:“谢辞,我给你敷一下脸好不好?”
谢辞一侧脸肿了,张元让下了死力气。
不过,经过一天的时间,谢辞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了,他脱下头盔,摸摸脸,“好啊。”
他还放缓声音对顾莞说:“别担心,他打了便打,无碍的。”
换了那群人任何一个,谢辞都不可能白白挨打,但唯独张元让,当初救谢家女眷的恩情他没有忘记,这一个耳光,挨了就挨了。
谢辞卸下重铠,把被雨水浇透又快干的亵衣给脱了,去洗了个热水澡,出来之后,顾莞也换了常服了,他半躺在躺椅上,顾莞拧了冰帕,给他敷左半边脸。
偌大的书房内,隔扇门大敞,檐下挂着的大灯笼被风吹得骨碌碌转动,投下的光晕不多不少,却根本无法尽数驱走庭院的黑暗,尽头的影壁没入一片夤黑的夜色中。
愤恨过,阴霾过,这一天一夜过后,谢辞思绪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想让我当一把刀。”
“可是我并不想当一把刀!”太子的势力,谢辞燃起熊熊的志在必得。
“从今往后,我要当像一个冯坤一样的人!”
谢辞躺在躺椅上,哑声道。
话到最后,冷冽而力有千钧。
谢辞放在躺椅两侧的双手,倏地紧攒成拳,青筋凸起,一字一句。
顾莞听着他这一刹沙哑的声音,及陡然凌厉的眼神和面庞,握了握他的手,表示无声的鼓励和支持。
唉,顾莞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遭的,上辈子,他对皇家对国朝爱恨交集,挣扎后放弃了复仇,如非山河告破,他已然远走。但这辈子早了一年多时间,知悉的种种真相后,他最终走向另一条相反的道路。
这也是顾莞想他走的,向死而生。
但这可能是他此生最沉沦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挨了一记耳光,却全无办法,甚至还是好的,因为很可能他和张元让最终会成为你死我活的敌人。
谢辞眼圈有些泛红,他伸手掩了掩眼睛,顾莞知道他的,除了父兄和她,其实他非常坚韧,不然走不到今时今日,这是第一次因为这两样以外的事情落泪。
谢辞反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碰过冰水,冰冰凉凉的,他很快放下掩眼的手,用双手把她的手捂在掌心暖着。
但却舍不得让她放下给他敷脸的那只手,想了想,从边上拿了另一条干的棉帕让她垫手。
握着她的手,把头悄悄贴在她的肩膀,感受到她的体温,好像连阴霾也渐渐从心里驱走了出去。
谢辞坐了片刻,说:“这是我选的路。二嫂说过,不最后走到头,谁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谢辞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他深吸一口气,双目凌然:“他要我死,我就偏偏不死!”
所有骂名,所有攻击,只管来哉!谢辞胸臆间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屈,他冷哼一声,一字一句:“他不是让我当刀吗?”
还派了薛荣安寥凯来负责接受皇太子倒台之后的东宫势力,东宫势力可不小啊,这是在拿谢辞当一个明明白白的工具人了,严防死守他挣脱钳制坐大了,“偏我就要得了!”
得这东宫势力!
骂名他背了,那他就一背到底,并坐实它,他事情做了就必须得到回报!
哪怕,做一个冯坤一样的钳朝权臣亦在所不惜!
谢辞说这话的时候,蓦地站了起来,他身穿雪白寝衣,仅披一身黑斗篷,眉宇间一片铁血的平静,身姿已经不逊其父兄当年的英伟,沉沉如渊,岳峙渊渟。
顾莞仰头看着他,这一刻她真真切切感受到,她从前在牢狱里连拖带拽拉出去的瘦削少年,如今已经真正正正长成了一个男人,铁血而伟岸。
在他不知道的上辈子,谢辞直到战死一刻,都被这些东西紧紧束缚着,临终仰目看天,残阳如血,双目至死未能瞑合。
这辈子几番抑压到了最后,他却最终成功挣开了这些东西。
虽然浑身鲜血淋漓,虽然过程会很痛,但顾莞相信,最后肯定会好的。
——顾莞其实一直都有点担心的,虽西北大战北戎已经败了,她先前还曾想过,这辈子轨迹走向也不知道会不会走原来的老路。
但顾莞经过一段时间密切关注谢家卫和流云卫收集的各地情报,以及自己亲眼目睹的种种,她差不多可以肯定,老路怕是跑不掉了。
这王朝积疾难返,不是一两场大胜能够挽回了,谢辞他们身在局中一方难以预料骤变,但她深知只要呼延德给力一点,戛然而止的结局恐怕等不了太久就会再度出现。
反正,种种痕迹让她感觉很可能是会按原来轨道走了,最多细节上会出现多少差别。
这是最后储力的阶段了,这个关键时刻,谢辞能够在短短时间内彻底挣脱君王之忠的无形钳制,顾莞真的很高兴。
她立即就说:“他不让我们好过,我们凭什么让他好过?!”
这句话大逆不道,却说在谢辞的心坎上,他哑声:“对。”
他低头冲顾莞笑了笑。
眼底血丝犹在,但神情已经彻底收敛平复下来了。
灯光下,顾莞粲然而笑,他心口很暖,有了顾莞的支持,好像再多的事也不是事了,外头不管多少疾风骤浪,他的心自可竖起坚硬的铠甲,将她和他们保护在里面。
谢辞长吐出胸臆间一口浊气,得顾莞的开解之后,他心里彻底舒服了。
两人相视一笑。
灯光璀璨,顾莞忽然冲他招了招手。
谢辞本来以为她有正经事说的,她一脸严肃,谁料凑过去之后,她直起身,在他耳边说:“你真帅。”
铁血平静那一幕,简直帅得合不拢腿了。
这个角度,顾莞垂瞟到他的喉结,她对这个坚硬性感的喉结十分感兴趣,反正都是自己男朋友了,她翘唇,于是顺从自己的心意,用食指摸了一下。
由上而下,柔软的指腹就这么很慢轻轻摩擦了一下。
谢辞一个激灵,他几乎喊出了声,险险吞下,整个人弹了一下。
偏偏顾莞心情超好,摸完之后,还抬眼撩了他一下。
谢辞面红如血,心脏怦怦狂跳,呼吸登时就乱了,什么老皇帝什么东宫势力顷刻被他抛到一边,脑子糨糊似的搅合成一团。
顾莞嗤嗤低笑着,退开了,又摸了他喉结一下,手感真好,“我走了,我回去睡了!”
谢辞根本没反应得过来,他僵在看着她像穿花蝴蝶一样嗤嗤笑着,从廊道里穿了出去。
谢辞面红如滴血,良久,才捂住自己的喉结,栽倒在榻上,死了死了,他快死了。
他也清晰地感觉到不同了。
原来以为她答应和牵手已经是最好最好的了,未料到,这种全新的模式和陌生感官的刺激,不行了,他快死了。
作者有话说:
嗷嗷嗷,谢辞,爽不爽,刺激不刺激,要再接再厉,继续有奖励噢哈哈哈
喉结,性感男人的荷尔蒙标志,胸大肌和大长腿也是,哈哈哈哈
别怪张让元吧,当初就是他竭力为谢家女眷奔走维持原判的,只可惜,从今往后,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下午出差,今天早一点更新哈!嘿嘿,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 明天见啦哈哈(/≧▽≦)/
爱你们!!
第73章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心动的感觉。
顾莞也没有走远, 她拉上黑斗篷的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在谢梓几人的悄然护卫之后, 悄悄穿过中路书房大院新打通的一个小门,进旁边的一个小跨院了。
她现在不方便回原来的院子住了。
不过经过第三进的后罩楼的时候, 她看见夤夤夜色下后堂门扉透出了两点红色的烛光。
这是谢辞供奉父兄牌位的地方。
先前府里不方便,他就近供奉, 后来也不想挪出去了,就一直安在这里。
顾莞站了一会, 脚步一转, 跨上台阶,轻轻推开了门扉。
一排四个牌位, 一大三略小, 在红烛后的供桌上, 安静立着。
屋里简洁干燥,烛光明亮柔和,虽是供奉牌位的屋子, 却没一点的阴森感。
和旁的祠堂供室一点都不一样。
顾莞相信, 这是因为牌位主人的原因。
谢信衷父子铁血正义, 浩然正气长存。
顾莞从前是唯物主义者来着, 但穿这一着, 就没那么坚定了,此时此刻, 她无比衷心地相信,这个世界有灵魂存在, 那浩然正气的父子四人, 一定在关注着谢辞。
顾莞捻了三炷清香, 在红烛处点燃,她捻香合十,虔诚闭目俯首,心道:父亲,兄长们,我是阿辞的媳妇顾莞。
想到这里,她心里不禁一笑,好吧,没想到最后自然而然她就承认了她是谢辞的媳妇了,她已经接受了和谢辞过一辈子这个设定了。
虽然两人才刚刚开始。
想到这里,顾莞微笑了下,但她觉得,这个开头还是不错的。
——父兄在天有灵,但愿保佑阿辞顺顺利利迈过这个坎。等这些事情都过去之后,你们会发现,阿辞是对的。
至于她和他,开头很不错,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和这些大事同步开花结果呢?
但愿能。
顾莞笑了一下,认认真真把这些话祈祷了一遍之后,捻香拜了三拜,把线香插在铜香炉上。
她回顾片刻,轻轻阖上门,和方才无声跪地叩头轻轻跟着退出来的谢梓等人笑了一下。
一行人悄然而去,进了旁边的小跨院。
……
回到大书房这边。
谢辞旖旎过后,把脸从躺椅的软枕抬起来,突然望见二嫂。
秦瑛微笑着,立在外面回廊拐角处的大灯笼下,正微微笑看着他。
她已经穿戴整齐,稍候把脸画一画,就能出发了。
她白天没走,就是为了等一等谢辞。
谢辞赶紧跳起身,快速套上靴子,疾步出了书房大门绕回廊行过去。
“急什么?”
夜风很大,谢辞黑斗篷不断迎风拂动,他站定,秦瑛替他理了理斗篷的领子,“下次穿件厚一点的,马上就入冬了。”
灯光晕黄,秦瑛细细打量他,谢辞脸上红肿已经被冰水敷下去了,夜色里只剩下一点清微的痕迹,秦瑛掖了掖他的薄斗篷,告诉他:“你要放宽心,世事哪能尽如人意?”
如果事事顺心遂意,那得是老天爷的亲儿子亲女儿了。
这些年,秦瑛早就看透了,穷有穷的难,不缺衣食又有不缺衣食的苦。
只不过,谢辞眉目不见阴霾,神色沉凝坚毅,双眸甚至有些许粲亮的光,秦瑛就知道不用自己再多说。
她想起方才所见一幕,不禁会心微笑,她就说,幸好啊,有元娘在,阿辞的路必会越走越宽,哪怕遇上坎疙,最后也翻能过去的。
“好了,不用嫂嫂废话了,嫂嫂这就去了,可能下月才会再回来。”
秦瑛抬头看谢辞,他已经和他的二哥一样高大了,让她欣然又有几分慨叹的惆怅。
不过,总体还是欣慰的多的。
谢辞脸面微热,但他立即说:“二嫂,这么晚了,不等明日吗?”
秦瑛笑笑摇头:“晚上才好呢,比白天好。”
秦瑛今天就出发回朔方了,她主要是为了伪装成顾莞离开的。
顾莞现在偷渡回来了,他们商量过一下,一直留在府里不是个最好的法子,万一有个什么,太容易被人家瓮中捉鳖一下逮住了,别忘了冯坤是很清楚这件事的,府里甚至还有一条冯坤的地道。
这也是顾莞今天伪装谢辞亲卫,随他一起出府的原因。
另外秦瑛将会伪装成顾莞,京城不方便了,“她”干脆动身回朔方去。
另外府里现在也不缺合用的女卫,是秦显等人特地挑了七八个过来,就是以备秦瑛和顾莞不时之需。
挑了三四个合适的,之后会陆续出门,长期短趟都有,让人眼花缭乱。
秦瑛也正好回去看一看秦显:“叔父说他的病好多了,现在能扶着在马上走两圈了,也不知真不真?”
“好了,我走了,万事小心。”
谢辞和秦瑛大力拥抱了一下,谢辞应下之后,顿了顿,其实他想对二嫂说:回去后,不如,就不要再过来了!
这里太危险。
但想想冯坤曾说过的,父兄骸骨,他最后又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好!我知道了。”
“二嫂,一路顺风。”
秦瑛不会愿意的,她肯定是要回来的。
……
深宵的风冷,吹去秦瑛的鬓发,她回头笑着挥了挥手,青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之外。
庭前的枫树沙沙,最后一片黄叶穿过松柏的枝隙,落在回廊的栏杆下。
谢辞仰头望天,劲风浮云流动极快,露出小片璀璨星河,稍纵即逝。
而庭前夜枫叶落尽,松柏却依旧葳蕤挺立,将以傲然之姿穿过寒冬。
他深吸一口气,思绪一片清明,他可以做得到!
谢辞霍地转身,快步进了大书房,“把陈晏他们请过来。”
他想顾莞去休息,她嘴上说得再好再闲适,谢辞也不可能相信她这半月真能高枕安眠了,他嘴上半句不说,直接做了。
谢辞本人却不打算休憩的,他方才种种欢喜温和的情绪一敛,眉目一片冷然,转身快步往外行去。
薛荣安寥凯的人就过来了,两个穿戴了一身京营军服做掩饰的人被引着快步进了前厅,一进来见了谢辞皱眉:“谢大人为何还不动手?”
谢辞今天处理的是东宫和那几名必要入罪的主要从逆者,薛荣安寥凯准备就绪一直等着,正要赶赴他那边进行下一环节,不料谢辞暂停回府了。
两人立即使人来诘问。
但谢辞淡淡一笑:“急什么?我不歇,手下的兵也得歇一歇。”
那只是普通营兵,急行军奔赴皇城,血战一夜,又密锣紧鼓展开严防死守的抄家追捕。
即便是生死血战战机稍纵即逝的急行军,对战双方都得给士兵留下休憩的时间,接下来一干几天,不让人休整喘口气合理吗?
那两人无从反驳,并且谢辞脸阴沉沉的,他们也知悉内情,知道谢辞情绪正该极度阴霾之际,迟疑了一下,遂没有再触霉头。
两人强调:“最迟明日早上,谢大人务必尽快。”
说完就套上头盔,匆匆走了。
谢辞冷眼盯着这两人的背影,冷笑一声,蓦地站起迅速折返大书房。
他争取这一晚上的空档,当然不是为了睡觉的!
谢辞快步进门,陈晏房信等人已经等着了,陈晏一身便服,他身份不方便,除了暗中联络几乎没出过府门。
“主子!”
“将军!”
他脚步声起,众人立马站起,先俯身见礼,谢辞一个箭步上前,先托起陈晏,再扶房信林因几人。
谢辞说:“陈叔,说多少次,你腿脚不变不必拘礼。”
这大半年时间,陈晏又是中毒又是奔波劳碌殚精竭虑,人看着都不如初见的精神饱满,谢辞从前心中那些芥蒂,是渐渐真去了。
一个执掌一方军政的地方节度使,现在天天一身便服窝在他府中,身体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候,却深夜不能睡,一等候谢辞那边收拾好,就立即赶过来了。
甚至衣服穿的还是在云州带来的那几身。
谢辞扶起陈晏,认真道:“陈叔,委屈你了。”
陈晏并不在意:“礼不可废,嗳,这有什么委屈的?”
但谢辞的诚挚和真切体贴,他感受到了,心里窝心又熨帖。
一时又疚又激动,但现在说从前的事情已经没意义了,谢辞扶他,他连连点头,就力坐下来。
谢辞又对房信林因道:“辛苦二位先生了。”
房信林因旧时分别是苏桢和秦显最信任倚重的幕僚和文吏。陈晏寇文韶原本也想安排,但一个本人离开云州正是需要能人留守,另一个襄州本就就比较贫瘠,养的人本身就不多有点捉襟见肘,于是被秦显苏桢劝住了,没有再分人来。
“不辛苦,不辛苦。”
“二位先生请。”
“少将军请。”
言浅情谊深,尽在不言中,大家也没有再浪费时间,众人当即分主从坐下。
谢辞坐在大书案之后,他淡淡道:“谢云已经过去了,如无意外,冯坤的人很快就会过来。”
谢辞眉峰锐利,语调沉且促。
大家也半句废话都没有,现在正是争分夺秒关键时刻,陈晏快速说:“冯坤对这批人肯定是有计划的!”
老皇帝要保这批人,因为东宫势力某种意义上,等同于皇权势力,皇太子昔年的很多势力,都是老皇帝放纵甚至喂了一部分方成今日之势。
皇太子倒下之后,在老皇帝眼里,第一重要就是这些东宫旧势力。
他对皇太子及最亲近的七八个主要从逆者恼恨至极,必要除之而后快的!
但也仅仅限于首恶,再往下一级譬如类似现在谢辞手下秦关这样的实际掌兵者;陈晏刚收拢回来不久的都察院御史乔茗怀、大理寺左少卿彭相、兵部郎中郑达光等这样第二级的人马,正值和冯坤蔺国丈死战之际,这样一个皇权的重要组成部分,老皇帝是必定要收回来的!
后者,甚至比皇太子在老皇帝心中的地位都还要重要太多!
否则接下来的和两党的倾轧厮杀,老皇帝是胜算大减啊!
需知道,皇权相权的三方势力之中,原来是老皇帝最强的,哪怕距离一再减少拉近,都依然是他啊,毕竟他才是名正言顺掌管生杀的帝皇。
当若东宫势力收不回来,那就不好说了。
谢辞心头雪亮,东宫势力必然是冯坤的除皇太子外另一重要狙击目标的,要么收,要么全部杀光一网打尽,然后迅速推人上位取而代之。
但冯坤从未说过,谢辞也当做不知道,他甚至稍候还会亲自去面禀冯坤,“禀告”这一重大消息。
“我已经让谢海率人,尝试刺寻这些人的书房相类的机窍之地。”
要将这些人收拢或置诸死地,最好最直接有力的手段,当然是人赃并获了。
相信,冯坤为他们准备的“证据”已经在书房之类的隐蔽地方待着了。
“那这个蔺国丈?”房信沉吟,别忘了三大势力倾辄中,还有蔺国丈,风起云涌之际,蔺国丈必然不会什么都不做,那他会怎么做?
陈晏和房同两人对视一眼,这个问题谢辞回来他们已经讨论私下讨论过一次了,“蔺国丈会保这些人?”
皇太子倒台,接下来上位的必定是三皇子!
老皇帝极度厌恶四皇子,而底下那一茬小皇子被昔年的蔺皇后弄断了层,最大的才七岁,老皇帝九成等不及他们长起来的。
所以老皇帝必然会选择三皇子。
陈晏几人都是趋向这个判断的,但话一出口,“不!”谢辞断言否定:“蔺国丈必会杀他们。”
大书案后的黑甲男子,心念电转,剑眉一挑:“因为冯坤接下来对准的,必然是蔺国丈!”
“而东宫势力若在,皇帝是绝对不会保他的!”
老皇帝为什么独钟皇太子,是因为他居嫡居长吗?不!是因为他背后干干净净没有权党!
三皇子上位之前,老皇帝必定是要砍掉蔺国丈的。
然后正好让谢辞李弈替代蔺国丈的位置与冯坤抗衡。
冯坤老皇帝夹击,蔺国丈是必死无疑啊,你说他还会不会保东宫势力?
如惊雷划过,乍然闪亮,陈晏霍地站起一拍桌:“对,对!没错!”
谢辞勾一边唇,眼底毫无笑意,目光凌厉:“两党都要这些人死!他们很危险啊。”
灯芯“啪”一下,骤然爆溅起一点火花!
大书房的门蓦地打开了,谢辞倏地抬眼,谢风快步而入,“啪”一声单膝跪地,锵声:“禀主子,前往虞苗风等人处通风者,俱已全部拿下!一个不脱。”
谢辞霍地站起:“很好。”
虞苗风等十人,即东宫势力的第二层代表人物,上下连丝结网,拿下他们差不多等于拿下了整个东宫旧势力,正是此次谢辞的目标。
然而他们正是今日谢辞抄家的那些主要东宫从逆党臣的心腹和铁杆下属。
前者隔了一层,但后者却不然,天天在皇城行走太子跟前辅助献计,事败之后,必然有人会想明白老皇帝事后对东宫旧势力的态度的。
在意心腹和下属想给他们留一条活路,或者想着家眷哪怕流放也有个人照应的,这些人肯定会设法紧急给底下的心腹下属传个信,定他们的心,安静等待即可,以免他们无头苍蝇骇然的。
谢辞当然不能让他们传信成功啊。
要么不做,要么春雷惊蛰。
事实上,谢辞的动作,今天白日已经开始了!
……
说话间,冯坤的人已经过来了。
谢辞蓦地站起,夤黑的夜色里,风一路猎猎扬起黑色的大斗篷,他很快穿过甬道角房,沿着阶梯越过黢黑的地道。
地道另一头,不大的二进宅子内,已布置得矜美奢华,冯坤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抬起一双美艳凌厉的凤目,挑眉:“你说,皇帝遣了薛荣安寥凯随你一同前往京兆尹和临安,薛荣安寥凯刚遣人催促了你?”
太子轰然倒下之后,冯坤没有再去国公府,而是把谢辞召过来见。
高居首座,抬眸瞥他。
想必冯坤必然是一清二楚的,但谢辞只当不知,肃然禀告的最新情况。
冯坤笑了笑:“好了,我知道了,你做得非常好。好了,你回去吧。”
“是!”
谢辞垂眸,一抱拳,退后两步,转身快步离去。
……
谢辞迅速穿过地道回到国公府,他没有停顿,穿另一条地道无声出了府邸,给李弈传了一个口讯。
——被冯坤的地道启发,两人都不约而同在府中隐蔽处挖掘了一条新的通道,并将联系方式给了对方,已备不时之需。
谢辞现在已经把整个国公府清了一遍,彻底在他的掌控之下,新的地道不长,只通往后巷的下仆旧宅,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李弈接讯后,快速登车回府。
这两人一路走,一路快速思索。
在李弈王府的内书房碰的面,一到地方,谢辞直接了当,将情况说了一遍,“东宫势力二一添作五,你我一人一半,如何?”
李弈心念电转,露出一个笑:“你来找我,还真恰到好处。蔺国丈找我了,条件还挺诱人的。”
谢辞一点没猜错,蔺国丈也在迅速行动当中。
谢辞挑眉:“哦?”
李弈冷哼一声:“只是,杀父之仇,不敢相忘。”
蔺国丈小看他了,李弈这些年是做过不少事,但父仇铭记于心,他佯作考虑,但拒绝是必然的。
“不过我可以帮你将薛荣安寥凯的消息传过去。”
李弈道:“东宫的势力,我就要一个临安东大营的崔延明吧。”
属京畿一带的兵力,在东宫势力里,也不是全部,只占三分之一。
朝堂势力,李弈一概不要。
总体的话,他要的只占十分之一。
谢辞的目的达到了,他点点头:“你遣个人过来。”
“好!”
两人三言两句商定细节,谢辞快速离开。
……
谢辞走了之后,连同寝殿的门帘动了一下,虞嫚贞抱着刚刚睡醒在揉眼睛的女娃走进来,她垂眸看了孩子一眼,问李弈:“为什么我们只要临安东大营一个校尉营。”
这个内书房在王府后宅的偏院之内,是李弈处理暗中事务之地,地道也挖在这里。
是整个王府最稳妥安全的地方,经安平庄一役,李弈没有再把女儿往外放,虞嫚贞母女接过来之后,就安置在这里。
灯光明亮,李弈抬眸瞥了虞嫚贞一眼,最后落在她怀里的孩子身上。
经过云北仓一事之后,李弈其人,有心查,很快就起出虞嫚贞的不少东西和和虞家经手的好些事情,但最后他看在女儿的面上,没有翻下去,默许让虞嫚贞囫囵过去了。
有些事情悄然变化,他也很久没有对虞嫚贞几乎知无不言了。
但望了一眼牙牙学语的女儿,小女娃看着他笑哈哈流口水,他对孩子微笑了一下,目光终究是缓和了些,李弈站起来,吩咐去吧田先生等人请来,淡淡道:“我和谢辞不一样。”
枪打出头鸟,他背景没谢辞硬,宗室如今给他的压力已经足够大。
当然,上述并不最重要原因。
最重要的是兵!
李弈也有情报网,血腥的朝堂倾轧中,他一天睡不足两个时辰也并未因此放下各地的情报,他触觉敏锐,隐隐有种不大好的感觉。
朝堂势力他可以松一松手,他的心在兵,他想腾出手来让他处理范阳那边的事,以最快速度把自己的短板填补上。
……
谢辞快速折返,北风呼啸,猎猎卷起大黑斗篷的翻飞。
出了李弈的内书房之后,他淡淡一笑。
李弈不当出头鸟的心思,结果一如他所料。
回到国公府之后,才刚刚过去一个时辰。
谢辞没有废话,他点了点大书房一角,问陈晏:“陈叔,寇叔那边,知道一个叫寇崇的人吗?”
——寇崇,冯坤的人,詹事府洗马,官不起眼,实际却是皇太子李旻的心腹幕僚。
谢辞非常敏锐,他发现这个寇崇不对劲,查抄验明正身的时候,他惊鸿一瞥,唱名的寇崇是个八字胡扫把眉的中个子中年人,一身半旧从五品詹事府洗马的青色官服,
有不少人文人气性,或怕连累家人,当场就触柱吞金自尽了,拖出去的尸体足有十几具。
核对尸身,当然不用谢辞这级别去干,他淡淡扫了一眼,一眼就认出了那件半旧的洗马官服。
然后他发现,人不对。
他瞥了勾对的册子一眼,什长手里的册子却是已经核对勾了的。
他当即就明白,这个是冯坤的人。
谢辞已经传话让秦关再度清筛麾下的人了,若有查出来的先不急着清出去,放着盯着。
只不过,这个寇崇,谢辞却忽然想起寇文韶襄州的一个师爷。
寇文韶比苏桢好一点,膝下三个孩子,不过是一男二女,也只有独子。
提携后辈族亲是肯定有的,寇氏老家就在襄州,下一辈从仲,再下一辈从代,寇文韶的独子寇仲文,堂侄寇仲溪,还有好几个代子辈侄孙,都是这么起名。
只不过,寇文韶府衙里倒还有个师爷,叫寇巍,据说也是总督大人的亲戚。
谢辞收复谢家军旧势力的当年,曾去过襄州好几天,他记忆力极佳,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个寇巍。
巍,崇?
都是山顶。
“寇崇?”陈晏思索片刻,没有印象,不过他飞快掉头,回去取了一本书来。
来之前,四个人包括麾下的窦武等等铁杆心腹,大家绞尽脑汁,把能想得起的不管干啥反正能沾到一点边的人,都给写上去。
一大摞。
不过他们当心泄露,最后又精心把这些信息以藏头的方式弄成一本书。
重要的人物,有用的人物,陈晏早就整理成名单交给谢辞了,剩下些鸡零狗碎乱七八糟的,
陈晏费尽翻了十几页处,最后终于在一个犄角旮旯找到了,“寇崇,平县东门门监,年三十四,遂宁宗旁支,昔年受文韶泽饭之德五年。”
陈晏很了解寇文韶:“寇家本朝开国的时候就分宗了,”闹翻分宗,另一支远迁湖荆的遂县一带,各自繁衍基本没联系了。
所谓泽饭,其实寇文韶起来之后,给了钱族中开饭堂,关照孤寡鳏弱的,一般发家了都会这么做的。
不过这几十年间,倒有几个遂宁那边的厚着脸皮来投奔,并在饭堂蹭吃蹭喝的。这个寇崇蹭得最久,所以寇文韶对他有点印象,绞尽脑汁的时候,把他绞出来了,附带八字评语“邋遢无赖,难成大器。”
陈晏:……啊不,还挺成器的啊。
陈晏震惊:“他一个看大门的,怎么混到东宫去的?”
不不,不是混到东宫,是混到冯坤的心腹圈子里去了,然后才被派到东宫去的。
观冯坤事后接人,他待遇不差啊!
谢辞终于露出一抹淡淡的笑,顷刻一敛:“拿了文韶的手书,立即递信给这个寇崇!”
……
兴安门侧,齐国公府邸之后东侧,一大片都是冯坤的大小幕僚的府邸,冯坤门下投奔者众多,大套小的宅邸一直延伸至信义坊侧。
在靠近信义坊的位置,一个真正小小不起眼的蔽旧二进小宅里。
一个三十多年纪,退下东宫官服后,正一身破皱有点脏的褐黄右衽长衫、上唇留了两撇小小八字胡,其貌不扬身材五短有点邋遢正躺在正房檐下围栏睡觉的中年男人,睡着睡着,突然发现身侧有封信,他吓了一跳,抓起来一看,当场就跳起来了。
“……”
“啊嗐,啊嗐!天啊,死了死了,”他抓起信来又看一眼,平平无奇两行字,底下五个明晃晃的大字,“五年饭德”。
这天底下姓寇的多得很,寇文韶远在天边,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一天突然有人和他提这茬。
但冯坤为人,他了解得很。
这个男人抓耳挠腮,骂了两句,最后冲进书房里,提笔写了两句话,“地砖底下,谋逆有书,人赃并获,就在明后两日。殷罗领命,虞苗风霍定伊始,当众击杀薛荣安寥凯。”
“他娘的!”
他大骂两句,赶紧包了书信,小心溜两眼,将它扔回他捡到书信的位置,想了想,推进栏杆和石凳的缝隙里。
他掩上门,把脑袋伸在门缝外左看右看,缩回脑袋,赶紧把油灯吹了。
……
谢辞在一个时辰后拿到了那封信。
展开一看,他终于勾起了唇角,双目凌然。
杀了薛荣安寥凯是吧?
谢辞顷刻想明白了冯坤的先后计划部署,他立即吩咐:“传信给李弈!”
李弈会拿捏递话的方式的,以确保,蔺国丈会抢先出手。
谢辞淡淡一笑。
老皇帝对皇太子及东宫党羽首脑雷霆万钧,这些人正是惊弓之鸟,若再两党同时出手击杀薛荣安寥凯再将罪名扣在他们头上。
——谢辞要夹缝中抢人,迫使那些人主动来投。
永远都不要小看人的求生之心。
越是必死境地,就将越不顾一切抓住一线生机!
谢辞还要制造成巧合,一确保不引起冯坤的忌惮反弹并让其的出手回护,以确保他顺利将东宫势力收入囊中。
谢辞成功制造天时,确定地点寻利,眼下只差一个明日的现场控人和。
西北血战大胜和从小喜好勋武,让很多人都忘记了,谢辞文智从不逊他的三元及第年纪轻轻已至一方大员的三哥谢辨的。
短短时间,部署完成。
……
顾莞也就睡了几个小时。
她洗漱后想去大书房,但谢梓就请她休息好,说主子已有安排,现今已出府了。她想想,自己现在身份不明,谢辞不会拿这事儿戏,谢梓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就没有强去。
她打算睡一会,等谢辞回来,再过去。
不想短短几个小时,居然一切都弄好了!
谢辞边走吩咐,谢云谢风陈晏几人边跟边聆听,一个个快速领命而去。
众人步伐急促,紧随其后,士气昂扬,先前那种压郁低迷感已经一扫而空!
军靴落地,沓沓有声,冷风吹拂,谢辞一身黑甲颜面沉肃,居中快步登阶而上,黑色大斗篷的下缘猎猎翻飞,真的有了原文的风采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但上辈子他是孤孑,真寂的。
顾莞也换了一身黑色软甲,披着青色的绒面氅衣,站在廊下,看着从院门快步登上台阶沿着回廊行来的谢辞,她真的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真的帅的一言难尽。
这人是她养成的,对她的爱生死不渝。
看他勇攀高峰叱咤风云,对外虎狼对内忠犬。
突然想起的不知在哪看过的一句话,顾莞真觉得太他妈贴切应景了!
她是笑着的,谢辞见到她也笑,一身冷凝紧绷和飒飒秋寒在看见廊下大灯笼的人一刻,就如遇见晨曦一般的露水一般,消褪了去。
他加快两步,一下台阶再上去,就和她一起立在盈盈的烛光之下。
“阿辞,你好厉害喔。”
“需要我去吗?”
谢辞想了想,“要的,你最好化成一个人。”
顾莞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她盈盈笑着,谢云他们很识趣会心退后并侧头了,她悄眼扫过,忽凑过来,小声说:“回来有奖励哦~”
笑盈盈的声音,尾音拉长一点像钩子,一下子勾着了谢辞心里缠着的那条丝。
他蓦转头,“……是什么啊?”
他一下子睁大眼睛,小小声。
这个紧张的样子可爱极了。
顾莞笑了一声,眼睛扫过他的眉梢眼角,最后定在嘴角,又瞥去另一边,夜风飒飒,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溜了一圈,瞅回他的眼睛,翘了翘唇:“先不告诉你。”
秋夜泠泠,月光如水,她的目光和轻笑如丝,谢辞心跳不由飞快起来。
她看他的眼睛和嘴,是,是那个意思吗?!
作者有话说:
谢辞:啊,莞莞要亲我吗?真的吗真的吗?我脑补有画面了,紧张又刺激,停不下来嘶
最能彰显男性魅力的,除了身材还有事业哈哈哈
哈哈今天也是肥肥的一章呢!啾咪~ 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温酒酒酒”扔的地雷哒!比心心~.
以及所有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么一个!!
第74章 成功得手,要兑现奖励了!他的心愿和想做的事情,“我也有东西送给你!”
夜色深沉, 如泼墨色渲染整个天空。
天不亮的时候,两个身穿巡城军布甲的人再度钻进国公府的大门,薛荣安寥凯又来人催促, 这两人态度十分强硬:“现已快四更了!”
谢辞一身雪白寝衣,披黑色大斗篷, 他脸色沉沉,双方对视片刻, 他冷冷道:“传令秦关陈珞,即刻点兵。”
那两人一夜没睡, 松了一口气, 一个人留在原地,另一个人飞快掉头回去报讯。
谢辞一声令下, 整个国公府前院都动了起来, 有飞马疾奔到一里外的临时兵营和官驿传令。
检点查抄东宫诸党羽的官邸, 有刑部和大理寺遣出的大小官员及文吏同行,这些人就临时征用驷马院在内城的一处官用署房作为驿舍,就近安歇。
驷马院的官房少不得存马, 半晚上的马嘶马蹄吵杂声和马粪味道, 大通铺还硌得骨头痛, 许多人只囫囵模糊过去, 骤然惊醒, 不敢废话,赶紧爬起来洗漱穿衣。
当然, 也有一直耐心等待的,终于来了, 精神一振, 立马一掀被起身的。
这里头冯坤和蔺国舅一党的人都有。
不小的三四个大通铺, 关系复杂气氛紧张,就像春季湖面一样表面平静若无其事实际暗流拉锯互相对峙防备着,隐隐有一种彼争此压的氛围,其他人头皮发炸佯装不知轻手轻脚生怕被搅合进去。
顾莞撕开半旧窗纸边缘裂开的一个角,往里瞄去。只见尽头几个最好的通铺起来三四个中青男人,洗了脸正往身上套绯色的官府,双方瞥了对方一眼又移开,全程眼神再也没有交流,下面通铺的人先后整理好,陆续各自聚拢上去。
顾莞白天跟了一天,知道这几个人叫什么,最大的一个是刑部侍郎袁苕,另一个是大理寺右少卿蒋作藩,身边的都是他们的马仔。
顾莞观察了他们一会儿,很快将视线挪开,转到大房间另一头,七八个假装自己很忙碌的绿袍文书小吏。
她瞅了一会儿,最后选中了一个身材和她差不多,脸圆圆眼大大的年轻小文书。
她示意谢云看,冲里面指了指。
谢云顺着瞄了一眼,点了点头。
……
夜色沉沉,马蹄落地的纷杂声打破夜的平静,手持火杖的卫兵快步冲出公府府门,火光闪烁,照亮了黑压压的营兵和青石板长街。
谢辞玄黑铠甲靛蓝氅衣,迎着寒风猎猎而动,夜色下他自正中的黑色府门快步而出,黑色的大马已经被牵到那块使用过无数次的上马石前,他瞥一眼,一翻身而上,提缰,一夹马腹。
身后秦关陈珞谢云等立即跟着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刑部大理寺的官员纷纷上马的上马,不会骑马的要么攀同伴同骑要么坐滑竿,赶紧跟上。
谢辞手持金令,不限宵禁,大队人马往东城方向缓缓推进。
秋末初冬,破晓前的夜极冷,人马呼出白色的热气,走了没多久,薛荣安寥凯先后悄然汇入谢辞身侧,这两人一文一武,一个玄黑重铠一个身穿软甲,脸色沉沉隐含不悦:“谢大人休息了够了吧?快些,去京营!”
这两人明显极紧绷,不断往后扫视,盯了谢辞一眼,目含警告,厉声催促:“陛下有旨,务必从速,快!”
连皇帝都抬出来压谢辞了,这两人一左一右,将谢辞挟在中间,监督和迫促的意味极其明显。
谢辞冷冷挑了一下唇角,冷声:“传令,目标京营西门,全速前行!”
军靴和马蹄声一下子就急促了起来,沓沓沓沓如鼓点敲击在人的心坎上。
东宫势力不算小,其中又以京营原来的飞捷军,即现今的第八营第九营最为重要,这都是先皇后一族的靳氏留给皇太子李旻的,皇帝默许。
所有人目光都第一时间投向京营二营。
而谢辞需要的,也正是由这虞苗风打开缺口。
千余奉诏军士沿着通天大街一路疾行,叫开东城门,直奔京营西大辕门而去。
破晓的黎明,夜色最深沉之际,铠甲摩擦的声音和铁蹄军靴落地的擦沓声犹如金属摩擦在人的心脏之上。
一直偷偷在观察城内的动静的心腹心惊胆丧,立即飞马赶回京大营,禀报虞苗风!
如今詹事府詹事兼大学士陈兵、中书舍人阎师道及鹰扬中郎将朱寿春等人已于昨日被杀被抄。
昨日谢辞成功拦截了朱寿春给心腹都尉虞苗风等人的消息,虞苗风一宿没合过眼,心惊胆战,得到信报,犹如数九寒冬的冰水浇头,连手脚都战栗起来了。
但很快,鼓点般的马蹄和军靴声已经抵达,京营昨天就得了东宫之讯,安静无声,辕门校尉察看过金令之后,立即打开大门。
谢辞率兵,刑部大理寺查检团紧随其中,在飞马驰过辕门的那一刻,明里暗里,都紧绷了起来。
殷罗一身京营军服,无声挥了挥手,倏地带人而上。
而另一边,蔺国丈的心腹暗卫首领赵息闻听声动,也立即推开了一线窗扉,绷紧盯视。
暗流汹涌,千钧一发!
谢辞率兵冲入,他没有吭声,虞苗风面色惨白,迎了出来。
同样的黑色甲胄的京营兵甲迅速沿着整个第八营第九营包抄围住,飞马驰过厉声号令,全体营兵回归营房,无令不得擅出,违者以等同谋逆罪一并论处!
虞苗风目眦尽裂,手足战栗,就算要以谋逆罪名扫清东宫党羽,那也总得有个实际证据以律入罪啊!
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和兵甲一起冲进营首大院,绯色官袍的蒋作藩和袁苕快步一马当先,然而袁苕一进虞苗风的营房之后,目标明确直冲侧边的偏厅。
蒋作藩眉心一跳:“你干什么?!”
蔺国丈事前不知道冯坤计划,临时制造证据已经来不及,但虞苗风等人必须死!东宫势力必须轰然倒塌党羽全部覆灭而后位置瓜分。
蒋作藩冲了上去,扣住袁苕的肩膀,这两个人其实都是有些武力的,很快五六个人就扭打成一团,蒋作藩按住袁苕,抄起笔洗狠狠一敲,后者晕厥,但他迅速搜索,找到边角松动的一块地砖,掀开一看,他一惊:“怎么没有?!”
昏倒的蒋作藩冷笑一声,捂着流血的额角爬起来,“凭你就想拦我?做梦!”
声东击西,早在双方扭打之际,两个不起眼的青袍小吏扭转头,钻进虞苗风书房去了。
外头疾风骤雨,花厅扭打闷响,书房内却极静谧,天色终于大亮了,一缕晨曦穿山过营,落在书房的窗棂上,小吏借着天光合力搬开虞苗风书房的大书架,撬开赭红色的地板,从里头取出了一叠油纸包裹的东西。
两人把东西取出来,相视一笑。
可就在这个时候,却听见窗棂子“咯”一声,自动掀了起来,两人一惊,回头看去,却对上一张圆圆大眼睛的脸,顾莞抱臂笑盈盈地说:“你们干嘛呢?怎么不等等我就进来了?”
这声音脆生生,却根本不是圆脸小吏的声音。
顾莞一脚踹翻高几,“嘭”一声巨响!
这地方距离回廊很近,几乎是马上,虞苗风等人一惊!心腹副尉立即掉头冲过去,一脚就踹飞另一边整个窗棂,跳了进来,正正好看见书架侧拿着油纸包要冲出去两个青袍小吏。
副尉冲上去挡住两人,一把抢过来,飞快撕开油纸一看,登时心骇胆丧,冷汗化作热汗出了一身。
他一个手刀劈晕这两个小吏,顾莞已经在他踹窗的时候就在另一边跳窗出去了,副尉顾不上她,赶紧原路折返!
心脏怦怦像要跳出来一样,副尉刹住脚步,“大人,你看——”
虞苗风接过一看,目眦尽裂,他与副尉等人骇然失色,冷汗湿透全身,一阵冷一阵热冬阳照着一阵阵晕眩。
偏偏在这个时候,外面突然一阵哗乱,“噗”“噗”两声箭入肉的闷响,他转头一看,只见薛荣安寥凯突然连人带马栽倒在地上!
“嘭”一声,血花四溅,脖子陡然被射穿一个血洞,两人闷哼一声,死不瞑目!
……
冯坤的计划,先以证据迫使收拢,不管遂不遂,随后将薛荣安寥凯两人当场射杀!
不允许对方再出现施恩。
成功率是非常高的。
但没想到是,蔺国丈那边早一步得到了消息。
迫使蔺国丈舍去原来的计划,连夜就遣出的身边的第一高手他的贴身暗卫赵息。
薛荣安寥凯不是没有防备的,两人一离开公府大街,旋即往后退进骑兵当中,黑魆魆的夜,清一色的铁甲头盔,根本谁也看不清他们两人。
抵达京营之后,先第一时间去找京营主将大将军高鸣恭,高鸣恭及几名将领与其前来,恩威并施,就在眼前。
薛荣安上过战场,也防有人狗急跳墙,头戴厚盔身披重铠内衬锁子连环甲,胸口背后还有护心镜,他历来就知道行坐如何保护自己的要害,微微侧身和高鸣恭交谈,要害一丝不露。
奈何他碰上的是赵息,赵息历来是贴身保护蔺国丈,这是紧急关头第一次出的任务,他手腕佩戴的梭子连环弩,射程足足愈八十丈,穿透钢板威力强劲无匹。
他在百丈之外,微微推开窗,这个距离超越至佳射程了,但他纹丝不动,微微眯眼,冷静观察薛荣安脖子位置及与地面的距离。
一步,两步,三步,终于来到百丈左右,赵息闪电般扣下机括!连续两下!
“嗖,嗖——”
第一支精铁弩箭,竟直射马头,“噗”一声正中马的眼睛,穿透后脑血花喷溅而出。
战马惨叫一声,当场一挣把薛荣安甩在地上,“咔嚓”一声薛荣安还来不及挣扎就被踩断了腿,他剧痛一扬头颈,“呲”一声一只弩箭应声而过,咽喉擦出血花,整条气管被精准地切割而断。
薛荣安一时还没死,痛苦地挣扎起来,这可吓坏了寥凯,他是个文官,原来是来负责收复文官势力的,薛荣安一倒下把直接把他暴露出来,赵息一箭就把他杀了!
惨嚎不断,血腥喷溅,霎时大乱!
赵息一击得手,推开后窗一跃离开。
殷罗等人也在调整角度,他要动手但不是现在,没想到,竟有人抢先把薛寥二人给杀了!
殷罗霍地站起:“是谁?怎么回事?!”
他大惊,蓦心念电转,立即掉头,“去!让魏唯快进营部大院——”
……
两党争斗,血淋淋,欲将他致于死地的心昭然若揭。
刹那大乱,厉喝声,奔跑声,哗然轰乱不绝于耳,虞苗风拿着那摞“证据”冲出营院大门,战马和廖荣安还在挣扎,血腥喷了一地,触目惊心。
这一刻的惶然恐骇急剧攀升到了顶点,虞苗风手战抖着,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晰意识到:冯坤不想他活,蔺国丈要将他致诸死地,东宫叛变,圣上雷霆震怒。
他已经没有活路了!
他死定了!
可虞苗风不想死啊!越是心丧胆骇,迸发的求生意志的就越强烈。
他浑身打战,惊慌转了一圈,忽望见廊下微微皱眉望着外面的骠骑大将军谢辞。
谢辞黑甲黑马,神色淡淡漠然,进来之后,就驻马在一侧冷眼看围控检抄。
电光石火,虞苗风蓦地定住,他几乎是狂奔地连爬带滚冲过来,一把拉住谢辞,翻身跪在他的面前,“将军!少将军!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虞苗风其实是认识谢辞的,京营之内,其实很多将尉都曾经受过谢信衷的训导教诲,谢辞原来调任回京的那个借口的调教京军一职,当年谢信衷其实兼任过很多次。再年轻些的,谢辞的大哥谢骍训诫过。
谢辞和老皇帝之间的关系,其实很多人都看得出来的,但谢辞和老皇帝不是真正一条心,他才有活路啊!
虞苗风屁滚尿流,眼泪哗哗直下。
晨光的阴影里,年轻的黑甲将领慢慢站直,谢辞剑眉一皱,片刻之后,他缓缓道:“……我救你,是要和皇帝撕破脸皮的。”
虞苗风声泪俱下:“皇帝不是好的!昔年就对太子又纵又扼,太子死去活来,要不然东宫也不会走上这条路啊!他必定会兔死狗烹的!!冯坤和蔺国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辞黑盔之下,锐利的双目盯着他。
眼见谢辞迟疑未决,虞苗风嘶声举手:“我虞苗风必定对少将军和谢家忠心耿耿死而后已!若有半句虚言,让我死无全尸!!”
他抽出靴筒匕首,直接断了左手小指,“啪”一声下去,鲜血溅出,断指立誓,以证决心,虞苗风痛哭流涕:“即使东宫这几年如此艰难,我也从未想改弦易辙,我愿意将家小全部送到朔方!大人,大人——”
终于,虞苗风被一提肋下,被谢辞整个人提了起来,虞苗风大喜过望!
他拉着谢辞推开身后营房,立即跪地叩了三个响头认主,赶紧把手中的证据交给谢辞。
谢辞沉吟片刻,招来赵云,手书一封,“马上给冯坤送去。”
手书写的正是这件事。
虞苗风这才知道,谢辞和冯坤一直暗有联系,他登时大喜过望。
有谢辞出面背书,他生存希望大增,都不用谢辞开口,他主动就急说:“大人!我即可遣了心腹,与您的人前往陈怀鑫崔延明他们那边!”
这样的证据套餐,肯定不独他这里有,越多人投诚,才越够分量,虞苗风既是为了拉旧伙计们一把,也是为了自己。投了谢辞,他心里也是愿意的,昔年的谢家,还有归夷州的先例他也听说过,心里蓦一定,竟比追随东宫时还要安心多了。
很好。
谢辞立即招来谢平,“你们马上安排人,和虞苗风的人趁机离开京营。”
谢平“啪”一声跪地,和谢辞眼神碰了一下,他锵声,“是!”
……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都是非常混乱的,不过明面的风起云动一点并不影响顾莞他们。
谢辞谋算,至此已经成功。
顾莞卸下了青色官袍,七手八脚套回那个圆脸大眼睛的小吏身上,抄水拍了他一下,在他醒转之前,跳窗离开。
那两个看见“他”的冯坤党羽已经被副尉杀了,并不影响这个无辜的小伙子。
之后,顾莞和谢平他们兵分多路,轻车简从直奔其余九处地方,起出证据,然后再帮助他们联系底下的人,一路奔波,紧张而心绪飞扬。
顾莞去的比较远,是临安州府,中都的陪都之一,距离中都大约四百余里。
等她缓缓折返的时候,已是雪花飘飘的十月中旬,经过当日紧急联系殷罗和蔺国丈的发难,冯坤最后迅速出手,与谢辞李弈联手,将虞苗风一干人等保了下来。
细雪纷飞的初冬,顾莞骑着一匹驽马,带着谢梓他们几个,优哉游哉地往回返。
谢辞身心畅然,当天微服而出,去京郊接顾莞。
午后出了阳光,一线瓦蓝的天,絮白点点的雪在随风纷扬飞荡,离得远远,就见那个拿着细长竹竿当鞭子、边走边在轻轻敲打道旁黑色灌木枝丫上的落雪的长挑恣意身影,她带着一顶歪脖子毡帽,正回头和谢梓他们在说些什么,大家都在哈哈笑。
谢辞勒停马,心一热,但见顾莞笑得灿,他心里居然有点醋,他天天有点空就想她,掰着指头数她回来的日子,真正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她一点都不惦记他的!
还说他是她对象呢,就嘴巴说着好听哄他。
谢辞喊了一声:“莞莞——”
半晴细雪,点点纷飞,长道尽头,大树黑石黄草地和白雪,驻马立着一行人,为首一个,玄衣黑马,身姿如松,剑眉星目,正一瞬不瞬望着她。
顾莞一回头,她一下子笑开了,“谢辞!”
细长的竹鞭一甩,那匹驽马哒哒跑过来,谢辞动作比谁都快些,当即一夹马腹箭般就迎了上去了。
他扫了谢梓几人一眼。
谢辞:“???”
主子的眼神儿怎么有点不对?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立马消失他还是懂的,于是谢梓和谢辞身后的谢云等人,大家对视一眼,默契地拨转马头,巡睃一翻,嗖一声就很快就坠到后面去了。
谢辞微微点头,哼,还算识相,算了,饶过你们一回吧。
他那双眼,逆着阳光,像坠了漫天星子一样闪亮,那点点委屈在见到顾莞那一刻,如雪花见水,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但他还是说:“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哟,这委屈劲儿。
那个杀伐果断的谢辞呢!这些天收到的大小消息可是非常劲爆和跌宕起伏的。
顾莞笑眯眯瞅着他,皱皱鼻子:“我这不是很就没出门了吗?嘿,就走慢了点。”
反正也不差这一天两天啦。
这么一说,谢辞立马心疼起来了,“委屈你了,不过,很快不用这样了。”
不过怎么个不用法,他抿唇一笑,先不说,而是有点点羞涩期待地瞅着顾莞,轻咳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你,你又说,等事儿成了,就奖励我的!”
这两天终于能睡个囫囵觉,但他往床上一躺,就是想的这个,简直百爪挠心期待得不行。
彼时,两人已经下了马,正牵着缰绳,沿着小溪边一路往前走。
冬日溪边的小草已经枯黄了,但溪水却格外清澈,叮咚往前流淌而过。
顾莞不禁笑了,她站住,翘唇勾勾手指,“你过来。”
彼时,两人正一高一低站在溪边和侧边的缓坡之上,顾莞高了一点,视线差不多能平齐,若她往前一勾他的脖子,两人的唇就碰在一起了。
谢辞心脏怦怦跳着,攒了攒拳,屏息往前靠过去。
可就在两人越靠越近的,还有大约两掌距离的时候,突然杀出一个拦路虎打了岔!
“主子!少夫人主子!”
谢梓哭丧着脸,所有人都不肯来,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偏偏顾莞叮嘱过他,盯紧一下这个寇崇,有消息要第一时间告诉他。
他顶着谢辞杀人一样的目光,硬着头跑过来,“主子,少夫人主子,寇崇跑路了,今天大早出了西城门,正跑到眷村一带!”
谢辞现今已经万分确定,顾莞的奖励就是亲亲,他简直心花怒放万分期待,紧张得小心肝差点要从心口蹦出来了,可正当他屏息,忍不住闭上眼睛时候。
“……”
寇崇,什么鬼,竟然也敢来打断他!
如果目光是剑,谢辞已经把谢梓戳了几个大窟窿了。
顾莞忍不住笑了一下,他这个错愕咬牙切齿和恨不得喷死谢梓的表情太好笑,她哈哈大笑,叮咚的溪边留下她一串清脆的快乐笑声。
“不许吓唬我的人”
她敲一下谢辞的脑袋,一拉他:“走!咱们先把这个寇崇追回来吧。”
她凑到谢辞耳边:“等追到了,咱们再继续。”
她带着轻笑的悄声钻进耳朵里,沿着鼓膜钻进心脏,又热又麻又痒,谢辞这才转怒为喜,他侧头瞅着她,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唔”他用力点了下头。
顾莞哈哈大笑,一拉马缰翻身上马,“走吧!”
一扬鞭,两骑猎猎而去。
……
这个寇崇,顾莞还真是有印象的,原书里李弈阵营的人,幕僚排名不高不低,但不管进进出出多少人,他都保持在这个位置。
核心圈子,待遇优厚,不特别起眼,但要他干他也能干,并且没出纰漏没背过锅,前头的田间等人被枪打出头鸟受伤暗杀过好几次,就他好好的,连油皮都没蹭破过。
顾莞看书的时候,就觉得这是个妙人啊。
没想到,他一开始居然是冯坤阵营里的。
这人实在太机灵了,他从东宫回来以后就没往冯坤身边凑过的,也不知道他消息怎么来的,但就算怀疑走漏,他也必不是第一批嫌疑人。
那天他给传信,谢辞想着这人日后还可能有用,非常谨慎没有留下痕迹的。
他其实完全可以佯装若无其事,继续混下去。
没想到这人这么当机立断,佯装该吃吃该喝喝十几天,突然脚底抹油就跑了,连包袱都没收拾,进了冯坤的府邸甩脱他们悄悄监视的人,撒丫子就跑了,什么都不要。
谢凤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了一段,又被他甩脱了。
“这人好能跑,不知躲哪了?”
谢凤气喘吁吁,和几个兄弟把眷村附近都翻了一遍,包括河边山道山坡山神庙,方圆都跑出十里八里了,“这人不可能跑得过咱们兄弟。”
谢辞挑眉,脸色臭臭的,听见这个寇崇他就不喜欢,眼睛扫过猎猎北风的原野山坡和小村庄。
“急什么,既然跑不过,那就肯定在这里啦。”
顾莞饶有兴致扬眉,她喜欢玩这种找人游戏!她不疾不徐,兴致勃勃,把附近都逛了一圈,最后把视线投到那个小小的村落里。
眷村,从前是犯罪官员的下仆重新等待发买的小村子,后来不用了,但这村子对外来人都有种莫名的排斥,顾莞也不以为忤,一间间敲开,讨碗水喝。
她想了一下,谢凤他们已经把小村子都搜索过了,那还有什么地方是下意识会遗漏的呢?
果然,在她敲到第三家的时候,开门的老妇有点不愿,但也不敢得罪贵人,把门甩到一边,去屋里拿碗舀水,水缸盖子一掀开,她“啊”吓得惊叫一声,大木盖都甩到一边地上“哐哐哐”。
顾莞笑咪咪撩了撩额发,踱步上前,缸里蹲了一个扫把眉八字胡眉眼耷拉像死了爹一样哭丧脸的三旬男人,皮肤小麦色吗,表情像个谐星,蹲坑似蹲在水里,水面露出一颗湿漉漉的脑袋,瑟瑟发抖又沮丧,瞪着眼睛看顾莞。
顾莞拍拍他的肩,“这大冬天的,你不冷吗?”
寇崇:“……”
顾莞愉快挥挥手:“带走,带回府里去吧。”
然后寇崇就被摩拳擦掌的谢凤几个揪出来,扛走了。
“喂,喂喂!……”
寇崇挣扎着,很快被捂住谢凤嘴巴,呜呜走远了。
顾莞给了几文大钱,笑眯眯谢过老妇,然后拉着谢辞出去了。
两人手牵手出了院门,她忽然凑过来说:“我们继续吧!”
她的声音带着笑,有一种甜丝丝要飞起来的感觉,谢辞侧头瞅她,那双漂亮到极点的眼睛立即睁了一下,他紧张又期待,用力地点点头!
……
雪花不知什么停了,瓦蓝瓦蓝的露出大半边的天,半下午的冬阳泛着淡淡的金,风沁冷沁冷,却清新极了,小河的水也极之清澈,哗啦啦往前流淌的。
山色雪色,野草干燥,有不知名的苔藓地衣在溪泉边缘的石头上顽强生长着,一片片的苍翠淡蓝颜色点缀着初冬的野外地面。
顾莞和谢辞山边的坡后找到了一个泉眼,汩汩清澈的水涌出来,叮咚流过地衣点缀的白石滩。
两人手牵手来到这个山坡后面,二人并肩坐着,谢辞看一眼泉池,又看一眼她,顾莞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她忽摸了一下他的手,一翻身坐在他的大腿上。
“!!!”
谢辞立马绷紧后脊,他结结巴巴:“莞,莞莞,……”
顾莞大大方方,两条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她笑着“切”了一声,睨了他一眼:“你不是想了很久了吗?”
这话说得促狭,但谢辞确实想了很久很久了,从懵懂情丝初醒的灵州开始,就一直在期待渴望着。
听到这句话,忽忆起当年的举目茫茫和唯一的依恋的那种祈望情丝,他的无措一下平复了些,不禁又生出了许多许多的期待。
暗恋那种独自品味的种种旖旎,之后以为无望的种种难受,最后却在这上头开出一朵美丽旖旎的花,情丝逶迤起伏,到今天他终于携了她的手。
她在开始喜欢他,她要亲吻他!
谢辞通红的脸颊和耳垂,那双蔷薇花一样瑰丽的眼眸却现出一种流星璀璨般的潋滟仰望期待的光。
让顾莞也不禁渐渐褪去了逗他的感觉,变得认真起来,她微微笑着,勾着他的脖子,慢慢凑过去。
唇越来越接近,彼此的呼吸喷在对方的脸上,谢辞的眼睫蝶翼一样轻颤着,他微微闭着眼睛,看着她白皙的面庞近在咫尺,终于,那两瓣红唇,轻轻触碰在她的唇上。
没有很深入,舌吻什么的,现在还不合适,两人的第一个吻,是一个很慢很慢,很轻柔的吻。
顾莞轻轻碰触到他的唇,温暖,柔软,轻轻摩挲,这是独属于彼此的时光和触觉。
谢辞唇轻颤了片刻,他也学着她那样,慢慢仰起一点下巴,去轻轻的碰触她。
初冬阳光的午后,谢辞快要十九岁生辰的前夕,两人终于有了,第一个真真正正的亲吻。
……
和煦的暖阳洒在山峦坡地后,半下午的时光,久违的清新又静谧。
谢辞一开始是心脏狂跳肾上腺素狂飙的,但渐渐他平复下来,感受这一刻柔和至臻的感觉。
终于,这个吻结束了,他眼尾晕红,在干草地上打了一个滚,之后凑回去翘脚枕着手臂的顾莞身边,挨着她趴着,侧头瞅着她。
——这辈子,于感情,他没有别的心愿,只盼两人如梁上燕,年年岁岁长相见。
趴着看着顾莞许久,他又学着她一样,枕着手臂仰躺在山坡上。
这个角度,原来能望见中都城一角。
盯着那灰黑色角楼的巍峨城墙一眼,这些天,谢辞其实也有一些感触的。
有些话,他不会和任何人说,唯独除了顾莞,自然就说出来了。
良久,他盯着那一抹熟悉又陌生的城墙,忽说:“我恨他,他执掌天下生杀,却因为猜忌心陷除忠良!”
谢辞终于很清晰的并承认了,他是痛恨老皇帝的。
恨到,若他被冯坤怼死了,他大概会很痛快,说不得还会痛饮三杯。
“嗯,我也是。”
顾莞听谢辞小声说着冯坤怼死那些话,她心想,还有北戎呢,“荀逍那边一直没音讯,估计不大顺利。”
谢辞思索一下,点头:“这方面也要注意的。”
“如果皇帝死了,也不知谁上位?”顾莞揪下一根狗尾巴草,黄黄的毛绒绒,干透了特别香。
两人就这么大喇喇地讨论起假如老皇帝死了后,谢辞认真想了一下,“三皇子不行,不知世事艰辛。”
他居然两头都自觉处得很好,万寿节皇帝在上面,他笑得很开心敬完皇帝就直接下来给外公舅舅敬酒了,不知是没心眼,还是不在意,反正不是个合适的。
“至于四皇子,还是再往下的小皇子?”谢辞皱着眉头思索,顾莞心想,冯坤倒真是一直在这两者中徘徊不定呢。
只不过,谢辞很快就没想了,想这些太遥远了,谁知道老皇帝还能活多久呢。
顾莞抽出一条长长的狗尾巴草,白皙手指翻飞,灵巧编了一个小蚱蜢,送给谢辞。
谢辞不禁笑了,他托在掌心看了许久,取出一个荷包,把草蚱蜢小心放进里面。
放完之后,他坐起,回头望一眼那矗立的城墙角,他对顾莞说:“我在想,我有一天到了冯坤的这位置,我就能直接给爹和哥哥们昭雪了!”
不是大赦,而是迫使皇帝真正的下旨昭雪大白天下。
这段时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巨权倾辄交锋的是震撼惊心的。
谢辞身在局中,观感最为清晰直观。
而他始终没有放下搁在他房内的那个长匣子里面的那两道圣旨。
被他一脚踹到墙角根去了,也无人敢去收拾捡起它。
谢辞在这个静谧的午后,他终于就找到了一件他发自内心想做的事情。
并以顷刻燎原之势熊熊燃烧起来!
想到这个要么私权利欲、要么盲目忠君的朝廷,一张张让他冷眼的面目与人。
谢辞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平复下来,双目幽深,隐隐有一种凌然。
顾莞想了想,拍拍他的肩膀,“是这样的!”
她柔和的微笑让他的心回暖,谢辞忽想起一件事,看看天色也快黄昏了,正好入城回府。
他一笑,兴冲冲拉她起身,“我们回去吧,”他捏了下那个小蚱蜢,笑道:“我也有东西送给你!”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给谢辞鼓个掌吧,崽他太不容易了哈哈哈哈
今天是超级肥肥的一章呢,写着写着居然九千了哈哈,给你们一个超大么么啾!明天见啦~ (/≧▽≦)/
爱你们!!
第75章 感情渐升温;唐王
两人略略整饰一番, 快马回城。
风掠起浮雪,在黄昏的夕阳下纷飞起舞,回到城里已经暮色四合了, 瓦肆酒馆各色商铺陆续挑起大小的灯笼挂在檐下的招牌前,褐晕橘亮像星河一样点亮了大大小小的长街小巷。
两人并肩策马, 一路穿梭而过,繁华和灯火如过江之鲫, 他们身畔有对方同行。
迎着一阵阵沁凉的夜风,两人路上还在路边摊吃了炸酱面, 回到国公府已经彻底入夜了, 谢辞笑着,他拉着顾莞的手, 推开他大书房的门跑进去, 把早已准备的一身官服和软甲, 两者叠得整整齐齐的,上面还放着一本暗红绫本。
这是一本告身。
所谓告身,即官员委任状, 升迁贬谪初入官场用的都是它。
谢辞笑着, 把东西递给她。
彼时月上树梢头, 一汪皎洁的月光如水铺陈在大开的窗槛上, 大书房里谢辞只在书案点了一盏灯, 一圈昏黄的灯光,还有一大片银白色的月光。
顾莞有些奇讶, 接过来打开一看,却只见红绫本内糊的雪白绢帛之上, 写有数行端正小楷。
“告:临阳丞倪浩之, 任内数年, 品评皆优,今上迁骠骑大将军府府丞,兼领京兆府治中之职,敕到奉行。隆庆四十二年十月初九。 ”
文书右下角,端端正正盖了一方鲜红的吏部大印。
告身的左页,则详细记载了身高年貌,“二旬有七,隆庆十五年生人,身长五尺四寸,偏瘦,肤白发乌,眉黛,眼型如扁杏,端庄秀隽,中庸温文。”
嗯,这外貌就和顾莞挺相类的。
她很聪明,一看就有点明白谢辞想干什么了。
月光如水照在她和她手里的红绫告身身上,谢辞就站在她身边,她看着,他就小声说:“那天我得冯坤传信,我不喜欢汝妻顾氏。”
说的,正是当日去宫里接顾莞的那次。
虽这是如今最正常不过的称谓,但谢辞看了,心里却不舒服。
谢门顾氏。
汝妻顾氏。
但顾莞不是顾氏,也不是哪门谁妻顾氏,顾莞就是顾莞。
一路牵手从铁槛寺飞奔至如今,她飒爽谋动恣意洒脱,不管风霜雨雪和雷电,在尘世中卓立,她不是谁的附庸,她是她,她是顾莞,有名有姓,独独立立的一个人。
她从前一直公开处理很多事宜,如今却是不行了,局限于老皇帝那边,但谢辞并不愿意这样,顾莞适应良好,但他不愿意委屈顾莞蹲在家里或天天冒充他的近卫。
她是那样的卓尔不群,她该是像开国长平公主率军一般的人物。
这个是自己人,谢辞废了很多心思才筛选到的。趁着这个大变动他把倪浩之提上来,骠骑大将军府就是他们国公府,开府的意思是名正言顺拥有属官,有品级的正式官职来着,谢辞调整了内部,又在外面进行了一系列的调配,把顾莞委以从四品的大将军府丞一职。
这是自家里面的官职。
至于另一个兼任,谢辞也考虑了很多,京营秦关那边固然好,但军营却不大合适女儿身,最后精挑细选了这个京兆府治中,是外头的官来着。
因为他不想只有形式。
夜阑寂静,晚空如镜,谢辞小小声,他有点很高兴,又有点歉疚,如数家珍,絮絮叨叨:“委屈你了,暂时还得易容。”
希望很快就不用,他要更加努力了!
“你不去京兆府的时候,就让倪浩之去,他已经在府里等着了,是个很机灵的,你明天可以先去见见他。别担心其他人,已经弄好了,……”
外面银月皎洁,大片大片铺陈在房檐瓦亭和庭院廊牖上,照在窗台,照在两人的脸上和身上,谢辞就站在她身畔,小小声说着,歉疚中,又带着一种腼腆的羞涩又求嘉奖的期待。
顾莞渐渐从告身上移开目光,侧头瞅着他,翘起唇角,笑意满满在眼底溢出来了,啊,这份礼物简直了。
谢辞小小声说了许多,可能他自己都没有去总结得清楚,但她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在他心里,她是一个人格独立的人。
他的所思所想所为,都是对她人格的尊重。
他认为,她就是这样的。
她也该是这样的。
在这个时代,他就像莹莹烛火一样,是那样的珍贵,而独属于她。
在这么夜阑寂静的晚上,顾莞品尝到那种被人珍重捧在手心的感觉。
他认为她不需要,但他仍全力地、竭尽所能的、小心翼翼捧着她,将她捧在手心。
顾莞心里的感觉,一时之间,难以言喻,她不弱,也不认为自己弱,可谈恋爱,她却依然有需要被人保护被人捧在手心呵护的感觉。
谢辞今夜,给到她了。
顾莞有点惊讶,又是欣喜,第一次她和谢辞相处的时候,没有在心理上占据主动的高位,她像一个真正的十八岁少女一样,带着一种欢欣喜悦,笑着看着他。
她把告身阖上,手里,小声说:“这份礼物,我很喜欢。”
她说的时候,是笑着的,眉眼和嫣粉的唇弯弯,那双闪亮精致的杏仁大眼映着星河,像盛了漫天的星光,她一笑,好像要溢出来一样。
谢辞睁大眼睛看着她,他也笑着,他忽心有所感,自己好像得到了甚至比一个吻还有珍贵的东西。
顾莞眼睛弯弯一笑出声,星河倾泻,她笑了起来了,扬了扬手上的匣子,她真的很喜欢啊。
谢辞心绪就飞扬起来了,一双瑰丽的眼睛格外的漂亮,他也笑着,笑得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欢喜的心情从眉梢眼角满泻。
就,很高兴很高兴。
顾莞微笑着,把匣子放在唇边亲了一下,然后瞅他,谢辞耳根红红,唇翘起来。
她轻笑一声,把匣子和两套官府打开暗格,放在里面去,然后把告身直接揣怀里。
两人手牵着手,推开房门,夜色寂静,月光如水铺陈整个偌大的中庭,顾莞跳下了台阶,仰头又大又圆的月亮,她开心地说:“今天很像八月十五啊,我想放烟火!”
小时候每一个八月十五,她都要提灯笼放烟花的,她突然就想起来了。
府里没有烟花棒啊,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两人跑到侧边的花圃去,中庭两侧栽了一行的秋枫和松柏,后面第二进院和后罩楼更多,葳蕤而立,四季常青。
两人在松树身上找干枯脆脆的细条枝丫,专找带松脂油的那种,给老松树们做个清理,把它们一一掰折下来,然后用火折子点燃了。
“滋滋”火星在顶端燃烧起来,“啪啪啪”时不时爆开火星,就好像烟花棒一样,两人一手拿着一根,举起来,看火星子飞溅起来。
两人笑着,玩着,闹着,举着看,又一人拿两根,在打在玩耍,他追逐着她,她也追逐着他,在老松柏的底下绕来绕去,嬉笑声充斥了整个三进大院。
这些老松柏欺霜傲雪,已经比屋顶还要高了,小树在它们的树底下长起来,它们见证着谢辞的成长,看着他长大,看着他被驱逐出去又回来,看着他有了心上人,现在和他心上的姑娘在它们身边穿梭开心笑着。
北风飒飒吹着,它们婆娑轻动,温柔坚韧沉默无声又依然还在。
两人笑着闹着,一直到了午夜,风渐渐冷了下来,谢辞解下他的厚绒大披风,系在顾莞的身上。
长长的暗蓝色绒面下摆在青石板地面上拖拽而过,两人手牵着手,登上第三进后罩楼正堂前的台阶,“咿呀”一声,谢辞轻轻推开门扉,一盏长明灯,两点红色的烛火,三炷袅袅线香,褐黄色的黄杨木翘头长案上,一大三略小,四个楠木牌位干燥整洁,在一圈晕黄的灯火和烛光,安静立着,仿佛和煦慈爱看着他俩。
长案之前,有两个蒲团,谢辞带着顾莞,手牵手上前去,他点燃了线香,拜了三拜,谢辞还磕了三个头,然后把线香一起插到黄铜香炉里去。
谢辞轻声说:“爹,大哥,二哥,三哥,我和莞莞又来看你们了。”
大的牌位笔画古拙而端正,仿佛那个须发已有银丝却依旧魁梧严肃的中旬男人在注视着他,甚至不需要回忆,音容笑貌在记忆里从来未曾改变,那是他的父亲。
还有最肖似父亲的大哥,他和二哥三哥常常抱怨,大哥越来越像个小老头,但其实不是,英伟青年,岳峙渊渟,他越来越像父亲一样高大伟岸,却是真正的长兄如父。
还二哥,温柔一笑惊艳时光,对家人永远温润如水的亲二哥。
三哥,是一肚子坏水,笑呵呵戏弄他的三哥,长大后斯斯文文人模狗样的,谢辞可烦他了,不过三哥考中状元外派为官之后,他嘴巴没肯承认,但他又有点想念他。虽然每次他来信他都想打死他。
谢辞牵着顾莞的手,跪在蒲团上,微笑着,仰首看着,渐渐他的笑敛了,最后,他握了握拳,认真说:“爹,哥哥们,我一定会将你们的冤屈昭告天下的!”
他谢辞的父兄,那样的伟岸男儿,凭什么就得平白无故背负一辈子的罪名和骂名?
他绝不允许!
……
一起拜见过父亲兄长,和父亲兄长们说过话之后,谢辞牵着顾莞的手,轻轻掩上门扉,出了后堂。
后半夜了,人声梆子声渐渐远去,这个长夜变得更加安静下来。
两人推门而出,漫天的星斗,在这寂静皎洁的长夜里转动闪烁着。
绚烂烟火的热闹渐渐平复下来,心情变得恬静,他们坐在台阶上看星星。
深碧色的短褐衣摆,坠着暗蓝色绒面大披风,和玄黑色的精甲挨在一起,两人也肩并着肩靠坐在一起,谢辞翘唇,侧头瞅她恬静的侧颜一眼,把自己的脑袋靠在她的肩膀,好开心~
但刚靠了一会,他突然感觉不对啊,好像男女颠倒了!他赶紧抬起头,悄悄瞅了顾莞一眼,然后挺了挺腰坐得更直一点,悄咪咪把肩膀凑过去,伸手扶了扶她的脑袋。
她脑袋往这边歪一点,但他高,这么努力凑合一下,还真行。
“噗。”
顾莞喷笑,哈哈哈哈哈哈,笑死她了。
她狂笑。
笑声清脆飞跃出了院外,守在外面的谢云谢梓等人相视一眼,不禁会心一笑。
笑完之后,顾莞往他那边一歪,好吧好吧,就让这家伙爽一次吧,哈哈哈哈哈哈。
……
老国公府里深夜未眠,却是欢声笑语,不过府外的氛围却并不是这样的。
沉沉胶着,风声鹤唳。
戌子年割喉京营大案,众目睽睽之下,皇帝遣出的两名文武高官被当众暗杀,精铁弩.箭割破喉管,薛荣安的惨嚎撕心裂肺,他和战马喷洒的鲜血足足溅了方圆百米,场面触目惊心。
这还是在京郊的云乡大营之内。
引发的一连串倾轧和大斗大动,整个中都腥风血雨,朝堂如旋涡般的震动从上到下连大街上都安静了不少。
皇城,玉泉宫。
今夜星月光芒大放,只这座庞大的宫城却幽静得可怕,连持刀巡守的金吾卫军脚步都比平日要放轻了几分,尤其是经过玉泉宫下的时候。
玉泉宫之内,偌大大殿只点了一半的灯,天花彩画和高深的方圆藻隐没在一片阴霾的昏黑之中。整个大殿被低气压一连笼罩了多天,宫人太监连大气都不敢喘,垂首缩在角落墙根下。
玉阶之下,狼藉一片,笔架笔山砚台墨锭点翠香炉杯盏等物统统被扫落一地,摔了个粉身碎骨。
老皇帝一身明黄的龙袍,玉阶之上笼罩在昏暗之中,越发显得他暴怒的面庞可怖至极,“冯坤!蔺东阳!谢辞!李弈!!”
连日高强度的朝政倾辄,老皇帝眼底泛红血丝,神色可怖狰狞,尤其是说到最后两个名字的时候,从齿隙中一字一句的碾过,充斥着满满的血腥味。
因为东宫势力,谢辞直接揭开先前的伪装,李弈思忖过后,也一起这般做了,冯坤并这两人,还有一个蔺国丈,三方撕破平静就是一场血战,厮杀最后把虞苗风等人保下来了。
但这完了吗?
没完。
这恰恰只是一个腥风血雨的开始。
在这个初雪冰冷的寒夜里,老皇帝汗毛一根根地竖起来了,他党争厮杀了四十多年,和皇父斗,和太子斗,和兄弟斗,之后和推着儿子的权臣权党斗。
他虽然是惨胜,但也是一路厮杀过来的,在这个老迈疲愤的深夜,他敏锐地,凭本能嗅到一股血腥的味道。
——戌子割喉大案之前,谁也没想到,两党竟敢图穷匕见到当场格杀的地步,这是不管冯坤还是蔺国丈,这两人粉墨登场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可偏偏就是这样血腥的破格的行为,老皇帝忽嗅到冯坤肆意背后的根源。
——肆意打破游戏规则,隐隐昭示不再顾忌!这是一种隐蔽的肃杀。
冯坤已经登至顶峰。
再往前一步的话。
篡位,弑君,谋朝?
老皇帝暴怒之下,头脑一片清明,前所未有的冷静。
他一瞬平静下来,撑了片刻,慢慢坐回龙榻上。
玉阶上半昏半明,老皇帝逆着光,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再开口,已敛了暴怒,苍老的面庞神情异常平静。
许久,他吩咐:“陆海德,传旨,召蔺国丈进宫。”
“还有,给闻太师送信,就说朕病了,想见见老师。”老皇帝道:“把吴伯益张元让他们也叫进来。”
……
齐国公府。
冯坤的大书房内。
紫檀木大书案之后,鹤穿牡丹大红锦垫椅搭,冯坤一身精绣的艳蓝缎平金玉带蟒袍,江崖海水纹之上,龙争凤斗,微微阖目坐在太师椅上。
大书案前,黄辛禀道:“皇帝召蔺国丈连夜进宫。之后,陆海德又去了闻太师府,陛下称病,闻太师一开始没去,但下午时,终究是进宫了。”
冯坤慢慢睁开他那一双艳丽凌厉的丹凤目,朱红的薄唇勾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他淡淡道:“看来咱们这位陛下,尚未彻底老朽啊。”
像大白鲨,一下子就嗅到血腥的味道。
并迅速采取最强而有力的手段和补救措施。
书房内安静了,殷罗回来了,他跪地禀道:“相爷,寇崇已逃逸,不知所踪。”
搜刮了多天,没有蛛丝马迹。
冯坤脸色一下阴下来了。
他手段狠辣,但给予的奖赏和报酬也一等一,手下忠心卖命者不计其数,他生平最恨背叛者。
没想到,却出了一个寇崇。
就是不知道,这寇崇究竟是谁的人,蔺国丈?谢辞?还是李弈?
殷罗迟疑了一下:“相爷,您说这个谢辞,究竟是还是不是……?”
东宫势力,骤变之下,最后还是算尽归于冯坤麾下,只不过,中间隔了一个谢辞。
这算归冯坤了?不是的!
谢辞收复东宫势力,上升势头太猛了,连冯坤都为之侧目。
冯坤垂眸,那双艳丽凌厉的丹凤目罩下一片小小的阴影,斜倚在太师椅上,阴柔白皙的五官有一种蛰伏的危险感。
真是凑巧吗?
冯坤冷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他从不相信凑巧!
只不过,没有足够的能耐,却根本撕不开胶着紧绷的局面和扳倒东宫,什么都干不成;有能耐的吧,却又总会有这类弊端和后遗症。
一把尖刀,总会有两个面。
当然,有能耐还是必须的。
要是从前,冯坤必会第一时间将谢辞除去以绝后患!只不过眼下,蔺国丈已经为皇帝收拢,闻太师也出山了,闻太师出山意味着保皇党的中立一派的顶阶力量出手了。
冯坤倏地睁开眼睛,在除去和限制中犹疑一刹,他眉眼一厉,两者皆摒!剑指皇帝,开弓没有没有回头箭,他知道自己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这才是最重要的!
……
时间回溯到昨夜。
蔺国丈进宫之后,伏跪问安,老皇帝冷冷盯了他良久,最后甩下一卷传位诏书!
“我不可能传位给李容。”
李容,即是四皇子,作为当初意外察觉沐贵妃和冯坤有私情后,立即透露给皇帝给予冯坤沉重一击并遗患至今的人,蔺国丈当然非常清楚这一点。
传位诏书写得很清楚,老皇帝百年之后,传位于皇四子李易,雪白的绢帛白绢黑字,加盖了玉玺大印,还附录有秘密见证诏书册写的文武阁臣。
一式三份,一份收于玉泉宫,一份交予后者,最后一份就是蔺国丈手上这份。
非常正式。
蔺国丈大喜,心念电转,即刻下跪俯首:“臣领旨,谢恩!”
“君为臣纲,下臣当为陛下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玉泉宫之内,蔺国丈手持明黄圣旨,当即大礼参拜,毫不迟疑对老皇帝俯首明志!
……
而对于闻太师。
车轮辘辘,驰过宫门和汉白玉大广场,一直驰到玉泉宫的须弥座台基之下,车帘掀了片刻,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才慢慢下了车。
陆海德早就亲自领着小太监们在等了,庞淮也在,他抬头,和闻太师对视了一眼,庞淮俯身一礼,早到一步的吴伯益张元让伊仲龄等人也已经出来迎接了。
闻太师是当今皇帝的老师,八十多岁了,昔年英宗皇帝的亲指的,算托孤之臣。英宗即老皇帝的祖父,驾崩之后,先帝反口废了老皇帝的太子之位另立东宫,他能坚持到和接受元后一族投诚,全赖闻太师的支撑,后来继位也有闻太师的全力托举。
闻太师是保皇党之内中立派的领军人物,乃至整个保皇党的领军人物。
——保皇党之内,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是不愿意参与党争的,可称之为中立派。
谢信衷父子入罪抄斩之后,这批人沉默了很多。
但今时今日,闻太师沉默半天,最终还是来了,一步一步登上玉泉宫的大台阶。
大殿只内,老皇帝不再神态暴戾,殿内金碧辉煌的摆设撤了很多,他脸色蜡黄,头上绑着白色冰帕,躺在内殿的宽大的龙榻上,一见闻太师急忙要挣扎坐起身,“老师!老师——”
他老泪纵横,鲜见露出一点拘束的神态。
——自从谢信衷父子去世之后,闻太师就没再进过宫,皇帝召不去,老皇帝亲自去太师府他也称病卧病昏睡不见他,皇帝也没办法。
已经有好几年没见了,老皇帝眼泪哗哗,紧紧握住闻太师的手。
老皇帝固然是使苦肉计没错,但他也不是真装病,他瞎了一只眼双腿不良于行,多年耗心损神,皮肤松弛面容苍老,日前被谢辞气得,当场吐了血,不用装病,他现在面色潮红病态发着热,身躯比之从前,又要瘦小佝偻了许多。
他哭得老态横生,“朕,朕,老师,老师朕错了!朕当年不应该猜忌良臣!但如今,如今,老师你竟不知,那等逆臣已经……”
后面的,吴伯益张元让伊仲龄等一直战斗拱护皇帝的保皇党已经在见老皇帝病态的第一眼就跪倒在地上了,君悲臣恸;而庞淮等跟在闻太师身后来的,亦不禁沉默跪倒在地。
整个玉泉宫内殿悲戚愤慨的气氛笼罩着。
闻太师连续重呼了三口气,可眼前声泪俱下的皇帝,他最终重重一拍他的手:“皇帝啊皇帝!你要答应我,此次过后定要改了,不可再重蹈覆辙!”
虽然闻太师知道,皇帝大概改不了,他就算肯改也大概撑不了太多年,皇帝那双枯瘦的手甚至比他都还要苍老冰冷。
但闻太师在最后关头,还是出山了!
……
闻太师三朝耆老,定海神针,他一出手,整个朝堂都为之一定。
以闻太师为首,保皇党的死忠派和中立派合二为一,全神贯注,雷厉风行,誓要将以冯坤为首的一干权党打垮并连根拔起!
蔺国丈迅速站在老皇帝一方。
而另一边,则是已经隐隐凌驾于蔺国丈之上的冯坤,以及他之下的谢辞和李弈。
双方迅速形成剑拔弩张的对峙之势。
齐国公府,大书房之内。
淡淡的香息在鎏金鹤嘴香炉内徐徐吐出,而偌大的室内,却一片肃然紧绷。
冯坤端坐在最上首,而谢辞和李弈,分左右最首位,屋内人不少,却沉沉无声。
冬日日短,夕阳沉下去之后,侍者不敢进来掌灯打断,室内有些昏暗了。
冯坤眉目凌然冰冷,但要说他很意外吧,并没有,如今局势亦在他曾经推演过之内。
他们正说到唐王。
唐王,即唐山王,当今老皇帝的亲胞弟,是老皇帝銮驾下势力非常重要的一支。
冯坤已然正面迎上蔺国丈和闻太师,他打算带着李弈一起。
至于唐王,他欲将这个侧重点分给谢辞。
这是很早之间,就有的腹案。
冯坤勾了一下唇,看向谢辞,他微微倾身过去,磁性华丽又微尖的声线,对谢辞道:“你知道,你父兄是何人处死的吗?”
谢信衷父子不是公开处刑的,行刑的地方是东大刑狱的内斩场,至于行刑者?
谢辞静静端坐在椅子上,他说:“我知道,是唐王。”
作者有话说:
谢辞的好,不仅仅是他的爱。如果只有喜欢和爱,大概是不足以支撑一段深入骨髓的情感的。
谢辞和莞莞的人生,也不仅只有爱情。它们是分开的,但又是一体的。
来了来了,阿秀来了,今天下了好大的雨呢,咱们感情剧情一起上哈!么啊~ 明天见啦宝宝们!哈哈爱你们~ (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灰家”扔的地雷呢!笔芯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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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热恋和期待;“如无意外,这次我就能找回爹和哥哥的骸骨了!”
谢辞当然知道唐王。
当初谢家父子被判之后, 朝中有人上奏从速处决,唐山王自动请缨,之后由他全程主理监斩, 将谢信衷父子自中都监狱重囚室提出,囚车黑布遮蔽, 转至东大刑监内斩场,行刑处决。
正是因此, 连谢家父子骸骨都不知何在,谢家卫谢云谢风他们千里赶回中都做了很多的安排, 最后却没能收到谢家父子的尸骸。
处决是必然已经处决的, 只唐山王和谢信衷素来不合,也不知会怎么折辱他们父子的尸身。
冯坤挑了下眉, 颔首:“你知道就好, 你父兄原来是要公开处决的, 唐王李嘉昕上奏言,民间被蒙蔽者仍甚多,宜尽快处决而不公开。”
“行刑之后, 尸身亦并没按例弃于东郊乱葬岗, 而私下运到铁槛寺别庄了。”
至于唐王对谢信衷父子的尸身干了什么, 那就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了, 冯坤对此兴趣不大, 并没有关注,就知道, “唐王在别庄待了三天才尽兴而归。”
谢辞知道冯坤说这些话不过意在挑起他对唐王的憎恨,但对方也没有遮掩, 说的这些, 和谢辞自己查到的是一模一样。
谢辞抬起眼睫, 和冯坤对视,冯坤眉梢眼角凌然几分居高临下,微微挑眉点了点头。
眼前这个人侵略性极强的面庞阴柔又艳丽,罂粟般带毒又诱惑,但谢辞却知道,冯坤倾辄朝政迫害无数不择手段手下却号称没有一个冤魂。
但他从来都没有陷害过忠良。
谢信衷一案,郑守芳经过手,卢信义经过手,唐山王经过手,连蔺国丈父子也经过手,但这名高傲的权宦却没出手碰过,可笑的是谢信衷一生忠直到头来竟是只有冯坤冷眼一丝一毫未沾手过。
冯坤心狠手辣,打击面之大,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遍数竟只有那么寥寥几人,够得上他那名号的标准,其中一个就是谢信衷。
这么一对比,冯坤竟比老皇帝要好一些?
简直讽刺至极。
谢辞垂了垂眼睫,复抬起:“你要我怎么做?”
但谢辞也没有废话,不管环境局势抑或个人情感,都促使他继续站在冯坤阵营之中,他总不可能帮老皇帝的。
冯坤淡淡一笑:“急什么,稍候我让人把东西给你。”
旋即移开话题。
戌时正,大书房散场,谢辞起身出了冯坤的大书房正堂,穿堂的冷风呼呼,他颊面的几丝碎发被风撩起,眼前夜色深深,松柏皆隐没在一片黢黑的暗色里,他一双暗黑的冷冽瞳仁静静盯着前方那晦暗的夜色与灯幢明黄交汇的影壁墙。
片刻,他方下了台阶,快步离开。
……
李弈和谢辞,现已光明正大出入冯坤的府邸。
双方剑拔弩张。
老皇帝手腕强硬,摒弃前嫌迅速拉拢蔺国丈并请闻太师出山之后,以极快的速度稳住了局面,并迅速展开反杀。
玉泉宫内。
唐王名字好听,人却是个矮个胖子,一身金黄色四爪龙纹玉带蟒袍,脚踏粉底皂靴,圆脸小眼睛,精光四射,正立在玉阶下,前稽后恭笑道:“皇兄您放心,谢辞和李弈不过青萍骤起底子都不干净,还那冯坤,我也已经准备妥当了,这一回合不死也让他们脱层皮!”
唐王越来越胖,酒色不拘看起来有些浮肿,十分油嘴滑舌,但这个弟弟向来精明,不然早就当富贵闲人去了,岂能一直掌权这么久?
老皇帝不喜欢他油嘴滑舌,更不喜欢他一脸油汗和身上的酒味,皱眉喝道:“给我仔细些,断不许出任何纰漏!听见没?!”
他把唐王刚才呈上的东西扔回去,“少喝些,这段时间不许喝了!”
唐王一个俯跪:“领旨!皇兄放心就是。”
他顺嘴谄媚一句:“王威之下,所向披靡,那些个竖逆,不过都是秋后的蚱蜢罢了。”
老皇帝烦躁拍桌:“去去去,赶紧滚!”
“是是是,臣弟这就去了!”
不多时,唐王就从玉泉宫出来,拍拍连爬带滚的滑稽姿态弄乱弄脏的衣衫,施施然走着,胖胖的手抽出一条丝帕擦擦额头的汗,顺手赏了送他出来的小太监,嘀咕两句雪怎么还没下,登车回府了。
此时,他仍并没有多少惧怕,毕竟他与蔺国丈冯坤已经相斗了很多年,这都不是第一次了。
他想了想,撇撇嘴,先去最近的蔺国丈府,等稍候出来后,再去闻太师处,大家得互相交流配合。
唐王踩着人凳登车,肥胖的金黄色身躯钻进金碧辉煌的车厢之内。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这次和以往每一次都不一样!
……
今年的第二场冬雪终于下来了,纷纷扬扬,鹅毛大雪,凛冽北风呼啸而过,铺天盖地,连一丝日光都不见。
所有人都不知道,冯坤为了今天已经准备很多年了。
他打开大书房内最大的暗格,从里面取出六份资料,将它们一一摆放在紫檀木大书案上。
偌大的书房内,一应替换上隆冬的摆设,厚厚的猩猩绒地毯吸附了所有的脚步声,狐裘锦垫,香山大鼎地龙景泰蓝手炉的的炭火在旺旺燃烧。
冯坤一身赤红滚边的描金麒麟袍站在大书桌后,他眼睫垂下盯着桌上这六份资料,片刻,他冷冷抬起眼,将左手边第二份扔给殷罗,“连同日前查到的赵息弓.弩信息,一并给谢辞。”
在外,冯坤一党与皇帝一方的蔺国丈闻太师就江宁粮城案及戌子割喉案撕得天翻地覆,不断往下掀你死我活图穷匕见。
但其实这些都是假象。
这六份资料才是冯坤近年陆续收集到的,却一直未用于打击政敌,甚至为防打草惊蛇,察觉蛛丝马迹之后他连继续查下去都没有。
就是为了今时今日备作杀手锏用的!
冯坤垂眸扫了一眼:“把漕船案交给李弈,铜矿案给曹珊彭垣,李书生给黄维陈深。”
他把几份资料都扔出去,殷罗和黄辛快步上前接住,“是!”
冯坤冷冷抬起眼:“再吩咐李弈,让他就着粮城案继续往下掀!让梁思成陈文辅配合他。”
这个李弈,心思太多,还是他带着罢。
相较而言,冯坤还是更爱用谢辞这样的人,“他想要父兄昭雪,我知道,只要他能竭尽全力到最后,这些我都能给他。”
冯坤讥诮冷笑,大赦,咱们这位陛下果然向来都是会恶心人的。
至于蔺国丈吧?
“蔺东阳这老东西倒是一生谨慎的,只不过,他却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儿子。”
冯坤朱唇勾了一个冰冷的弧度:“从他那里下手,一准错不了。”
蔺国舅出生在蔺家最好的时候,一生淮安蔺氏都在蒸蒸日上,蔺国丈献女投诚皇帝成功,之后蔺贵妃还诞下了三皇子,一度封后,蔺国丈抓住机会一跃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权倾朝野。
蔺国舅走到哪,人人都要恭敬称一句国舅爷,就算偶有烂摊子,也有老子擦屁股。
花花轿子众人抬,办事总是特别容易顺利的,没经历过坎坷曲折的人,也最容易对自己的实力生出错误的认知,胆子也越来越大。
冯坤盯一眼殷罗接过的几摞资料,其中第一份就是给谢辞的,殷罗刚才接过之后,从大书案上拿起一份前几天才新鲜查出来的消息,打开封袋一并放进去。
——后者是有关当日杀死薛荣安二人的弓.弩信息,匠人已经算计出来了。
赵息当初手上那个弓.弩百丈穿喉一击必杀,连殷罗都震动了,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东西啊。这件事情一发,冯坤立即就命人查这张弓.弩。
结果已经出来了,只有一个匠人能做,是个姓莫的老头,五年前已经进了军械府了。
兵部匠作司的军械府,恰好正是唐王掌管的。
而先前冯坤原本打算用来对付唐王的,给谢辞的那份资料,恰好就是他查到的唐王倒卖军械的蛛丝马迹。
这个连珠弩,必是军械府出来的,真是一个敢卖一个敢买,他几乎可以肯定,当初这个购买的人,必然是蔺国舅,并且是背着蔺国丈买的。
那他还干过其他什么吗?
冯坤不信,歪门邪道只搞一样。
冯坤桌上还有两份资料,其中一份是蔺国舅的,他已经查到有直接证据的,且不止一项。
冯坤微微眯眼,那双斜挑的丹凤目凌厉如鹰隼,他一一扫过殷罗黄辛手上以及这桌面上大大小小的东西,蔺国丈、闻太师、吴伯益、张元让及伊仲龄等等,这些人之后高高而坐的老皇帝。
“一个一个来!”
总有其中一个或两三个能引爆全场以达成他的目的。
且看他如何掀翻这个让人恶心无比的大魏朝廷,将皇座上那个冷血残酷的老东西撕成碎片!
……
谢辞是回到家中才接到殷罗亲自送过来的资料。
这个高瘦如松,经过戎马千锤百炼站姿却自称一个阉人的年轻男子,将手中棕黄色的牛皮封往谢辞手中一递,并道:“相爷今日说了,你想要父兄昭雪,他知道。只要事成,日后都能给你。”
冯坤高傲,并未让殷罗转述,但殷罗告知了谢辞。
话罢,他无声转身离去。
谢辞不置可否,他抽出牛皮封里的东西,垂眸瞥了眼,他挑了一下眉。
府邸大门檐下的两大灯笼在冷风中不断轻晃,谢辞看一眼后,随即将东西收回去,拿在手上,快步进了家门。
沿着抄手游廊进了大书房院门,一绕过影壁,便见一室暖黄灯光倾泻,照亮了大半个院子,左侧的大槛窗开了一半通风,他这个角度正好望见顾莞正趴在大书案上写什么,白皙的脸颊在灯光下格外的柔美和煦。
他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暖黄的灯光仿佛照进他的心坎,一下子驱走了一整天冷风寒雪。
“谢辞!你回来啦~”
顾莞也看见他,掷下笔站起身,冲他笑着喊:“快进来,咱们今天吃火锅!”
仿佛从无声世界过渡到有声频道,整个世界一下子鲜活起来了。
谢辞不禁笑了,他快步踏上台阶,推门进屋,暖洋洋的炭火气息一下子把他包裹起来了,他去洗手洗脸,又好奇:“你怎不换衣裳啊?”
顾莞今天出门上班了,回来还和寇崇唠磕了一会儿,不过寇崇懒洋洋一直装死,不过顾莞一点都不生气,这人待这总有一天能用上的,她吩咐好吃好喝供着,有空就去唠磕,笑呵呵。
哼着小曲回来,把脸洗了,头上还捆着扎头发的雪白长条毛巾,穿着那身绯红的官服在溜达来溜达去,听见谢辞问,她呲笑了声:“我喜欢呗!”
谢辞也不禁笑起来了。
自从那天之后,总感觉有些不一样了,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开始有一种热恋的感觉。
一颦一笑,看着对方就开心的。
谢辞洗好手脸之后,两人手牵手去饭厅吃饭,不是很复杂的肉骨头火锅,加上香葱蔬菜和府里自己发起来的菌菇,两人吃得有滋有味的。
谢辞给顾莞烫菜,她喜欢先吃菜再吃肉,他捡薄薄的牛肉片和鱼肉片给烫了,放在另外一个碗里给她。
至于顾莞,给夹了一个大大的肉骨头塞他碗里,打仗的人嘛,得多吃肉,不然热量跟不上。
谢辞咬了一口肉骨头,笑着瞅她一眼,忽凑过来小小声说:“莞莞,你有没有多喜欢我一点呀?”
从前顾莞说他们要重新开始,谈恋爱,一点一点喜欢上他的。
顾莞斜眼瞟他,灯火下,白色蒸汽汩汩,她的眼睛映着灯光格外亮,顾莞伸手捏他的腮帮子,摇了好几下,“有了。”
她笑了一声,也小声回道,然后伸出手比了一下,比了一捺,“有这么多!”
谢辞一下子高兴了起来了,自冰天雪地的门外带回来那些冰冷沉沉彻底自眼底消散,他眼睛漂亮得盛了星辰的大海,笑意掩都掩不住。
不知是谁主动的,大概是两人一起主动,笑着,凑近对方,轻轻亲了一下。
有一种很甜蜜的感觉了。
这应当算进入热恋期了?
算了,不管这个了,反正随心。
顾莞含笑托腮,被人尊重,独立人格,突然感觉这份感情真美好。
你喜欢我,我喜欢你,到底单薄了些。
现在感觉忽然有了根基,这份情感就长在这上面,变得充盈,在这上面滋生出无数美好来。
在这个夜晚,顾莞突然有了期待,谢辞这么会给她惊喜,大概在不用很久的将来,她也会像他一样,深深爱上他的!
然后她就像勤劳的小蜜蜂,将所有情感一点点搬过来,夯实它。
那种生死相随轰轰烈烈的情感实在太让人震撼了,顾莞回忆起谢辞当日种种,她都依然觉得很受震动。
她开始期待,她的情感炽烈到那个地步的一天。
想必,是一个非常震撼的体验!
不过,现在先不说这个,她还是先好好享受当下吧。
这种甜丝丝的感觉,真美妙。
顾莞笑了下,“真酸。”什么酸,恋爱的酸臭味。
不料谢辞夹起肉骨头嗅了一下,“没酸啊,肉好着呢,你那个酸了?”
他还夹起她吮过的骨肉嗅了两下,“也没酸,都是好的。”
哈哈哈哈哈哈。
顾莞被他逗笑了,“快吃吧,你个傻瓜!”
赶紧把骨头抢回来,不然这家伙说不定还要舔一舔,哈哈哈哈。
……
吃完饭之后,两人手挽手在庭院里面消食,今天一场大雪,房檐瓦顶和树梢覆盖了一层素色的雪白,风吹过来,清清冷冷的寒。
顾莞说:“二嫂回来了,后天就到。”
谢辞唇畔的笑不禁敛了下来,半晌,他说:“也好,二嫂回来得正是时候了。”
私下的甜蜜欢笑过后,终归还是有明面上的事的。
谢辞拉着顾莞的手,回到大书房,把那个褐色牛皮纸封拉开口子,将里面的大大小小的密报资料都拉出来。
“唐王。”
谢辞眉目变得冰冷,两点墨色瞳仁映着廊外灯笼和雪色,两点橘红像冻住了一般。
顾莞接过来一一翻看,有冯坤一开始察觉唐王倒卖军械谋利的蛛丝马迹,还有匠作司大大小小官员的名单,巡检规则,以及萍乡军械制造府的平面地图,林林总总,大大小小的资料。
谢辞静静地说:“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们曾距我这么近。”
唐王在铁槛寺别庄,距离铁槛寺监狱很近的,大概也就五里地左右。
那时候,谢辞及谢家大大小小都被关在铁槛寺外狱里面,他们相隔仅仅五里路。
谢辞倏地闭上眼睛,深呼吸,良久睁开,眼睛泛一些红血丝。
不过谢辞很快就收敛了情绪,因为他知道这个消息已经很久了。
在得到这份资料一刹,谢辞已经有了腹稿:“现在宜快不宜慢!我们当采用打草惊蛇之策。”
冯坤绝对不会无的放矢,就是不知道挖下去这个坑底下究竟有多深。
不过不管有多深,对于谢辞来说,都已经足够了!
他将手刃他第二个仇人!
谢辞不禁捏下拳,他声音有些哑:“如无意外,这次我就能找回爹和哥哥的骸骨了!”
作者有话说:
阿秀来了,别担心,咱们辞崽最后还会是那个闪闪发亮的谢辞来着。发现有宝宝担心啊,别担心!淬火的金子只会更闪亮,还记得开头银枪挡家门的少年吗!阿秀回头看了一下,果然还那个戳得我小心肝一阵激动的少年郎。
心心发射!宝宝们,我们明天见啦~ (/≧▽≦)/
第77章 唐王痛哭流涕,“我追什么追?本王又不喜欢戮尸!”
星夜转凉, 风悄然撩动衣摆裙袂,台阶上带来几重衣襟寒。
两人就站在门边的高几旁,谢辞的声音涩涩的哑。
顾莞无声叹了口气, 把手上的资料默默看完了,拉着谢辞的手, 轻声说:“我们去给爹和哥哥们上柱香吧。”
谢辞抬起头冲她扯了扯唇。
顾莞把资料塞回去,拉着谢辞的手, 两人沿着回到去了后罩楼。
长明灯和红烛无声燃烧,一大三小四个牌位安静立在长条供桌上, 和从前一样透出宁静和煦的色泽, 注视着一方小小的天地。
顾莞从供桌上抽了线香,在红烛上点燃了, 递给三炷给谢辞, 两人拜了三拜, 顾莞起身把线香插进香炉里,谢辞仰头望着那几个牌位,无声跪在蒲团上, 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罩楼很安静, 只有灯烛燃烧的很轻微声音。
顾莞站了一会儿, 也回到他身边的蒲团上, 安静跪在和他一起, 无声注视着那几个牌位。
……
次日,秦瑛就回来了。
昨夜顾莞想了想, 还是给秦瑛去了一封短信。
秦瑛本是后天一大早回来的,结果她第二天下午就到了。
大雪天, 黑的山白的水, 沓沓马蹄敲响长长的夹道, 秦瑛身穿半旧蓝布棉衣,风尘仆仆,一乘快马而归。
顾莞快步迎出去的时候,她摘下褐色斗笠,抖落下点点残雪,她回过头,冲顾莞笑了笑,喊她一声,“元娘。”
她明明笑着,却感觉她没有笑,顾莞第一次在二嫂身上感受到落拓黯沉的情绪,和这漫天的冰天雪地一样的寂寥黯伤。
顾莞快步上前,两人大力拥抱了一下,她拍了拍秦瑛的背。
她没说什么,正如昨夜和谢辞,安慰已经没有意义,这不是他们第一天知道这事了,该调节的也早已调节过来了,剩余的伤痛沉浸进骨子里只能自己舔舐,安慰几句他们还得打起精神应付你说没事,这没什么意思。
她相信秦瑛更愿意听的是,“二嫂,已经准备就绪了,咱们这就出发去萍乡。”
秦瑛果然精神一振:“好,那就走!”
她把斗笠重新往自己头顶一扣,两女牵马快步往外行去。
……
其实有关这个唐王和这事,谢辞已经刺探过很多次了,他从来没说出口过,但人在灵州的时候,这个唐王就已经深深篆刻在他的心坎。
终于他杀回了中都。
这个唐王还用眼神和言语嘲笑过他,只当是形势所限,谢辞腾不出手也还不适合对上他。
现在,合适的时机终于来了。
连夜就准备了起来,几乎拉出资料看的第一眼,谢辞就知道要快。
冯坤迅若雷霆,整个朝堂火花四溅,谢辞手里的这份资料昭示暗流同样汹涌。
如果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这个唐王,谁知道后续要发生什么?
并且最重要的是,赵息的弓已经出场了这么长的时间,瞩目到这个程度,唐王也不是瞎子,谁知道他会不会心生忌惮拾掇拾掇先躲避一下风头?
半个月时间,能发生很多事了。
谢辞是一刻都不能等了!
顾莞一听这个打草惊蛇之策,几乎是秒懂,这里要先说说军械府,军械府本来是在皇城里面的,外朝往东左侧最边缘的一圈围房就是兵部的匠作司,有禁军驻守巡哨的高保密部门来着。
毕竟军械府和寻常地方打造兵刃军方作坊不一样,这是全国级别最高的军工厂,管发明创造以及制作最重要的高端兵刃。赵息的连珠弩是近几年才有,属不可量产的极稀少品种,没面世的,常规的是强床弩弓、高淬火刃、抛石机的长钢杆和将级的锁子甲重铠之类的。
从前这些东西是中都军械府才能生产,也才有能力生产,也就近十来二十年节度府和总督府出现,开始有常兵常将长驻并拥有地方财权政权,北军的各个军工作坊才渐渐把能力和产量提升上来。
当然,军械府还是非常重要的。
不过外朝拢共就这么大点地方,随着军械府规模越来越大,在明宗时期,就迁往萍乡,依山临水圈了很大的一个地方,设为新的军械府,如今萍乡的“敕造军械府”的五字匾额,是当年明宗的御笔。
到了本朝,从十数年前开始,军械府就是唐王掌着的。
顾莞一看这个军械案,她当时其实是惊了一下的,原轨迹也有个惊天大案军械案,李弈正是由此作为起点,最后一跃成为托孤重臣最后权倾朝野的。
李弈和谢辞不一样,现在很多大小细节都和原轨迹不相同了,她还以为这个军械案不会出现了呢,没想到还有呢!
但问题是,这个军械案和唐王没关系啊!
军械案之前,唐王就被刺杀受伤了,他刚倒下,军械案就事发了,然后查出来和他没啥关系,军械案期间他一直卧床养病,等军械案结束了,他才好了。
到这里顾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唐王这是销毁证据成功,及时把自己洗干净了,把偷卖军械的帽子及时从自己头上撕下去了。
我草!
大书房内,灯火通明。
陈晏房同陈琅和自京营召回来的秦关围着大书案做了一圈,谢辞眉目沉凝:“皇城难度太高,萍乡与中都拉开距离,有问题的必然是萍乡军械府!”
现在距离赵息弓弩已经过去半个月,“我们不能再等,需立即搜查萍乡军械府!”
暗中行事处处制肘,乃下策。如今形势,突兀搜检,或账目与实物,或其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截留证据;打草惊蛇,惊动唐王,大吃一惊惊慌失措之下,他一动更可能暴露得更多。
顾莞跳起来,“对!对!我们要快些啊!”
……
大家一宿没睡,从上到下里里外外安排密锣紧鼓,谢辞亲自督办每一个步骤,次日下午之前就已经一切就绪,秦瑛回来时,他们刚好要动身了。
军械府是一级机密重地,强冲不管是谁,一律按刺探军事绝密可就地格杀。
但没关系,这样的部门,常规检查是很多的。
兵部每年三次,匠作司每月巡察,京营抽将巡检,另外连顾莞目前京兆府,也有联合检视军械府的权力。
明宗设立萍乡军械府时亲自定下的,每年至少得有一次以上的联合大检查。
今夜宿在官署的库部清吏司主事被拍醒,连夜签字画押并把他上司库部清吏司郎中的字也给签了,之后带着谢风撬开兵部尚书蔺绍宣的值房门,把大印给盖了。
然后补了一封例行联合检查的提议公文,日期标的是大前日,塞进大前天已经批示下来的公文了。
手续都弄好了,联合检查合理合规,至于这个过程引发的后续连锁反应,再不济头顶不是还有个冯坤吗?
天亮前搞定这些东西,那么恰巧,先给顾莞安排的那个职位京兆府治中,管辖的正好这个,。京营那边给送去兵部联合搜查的调令,京营主将大将军高鸣恭拿到这纸调兵令眉头就皱上了,因为太突兀了,但这纸兵部发出的联合搜查令又没有任何问题,他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叹了口气,吩咐人去通知秦关和陈珞。
秦关陈珞早已等待多时,一接到通知立即点满核定营兵,率兵迅速离去。
沓沓的马蹄声和军靴落地声鼓点一般,卷起黄尘残雪,很快穿过辕门消失在白雪皑皑的黄土驰道尽头。
大将军高鸣恭站在三层瞭望塔望着辕门方向,他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现在究竟怎么了?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
秦关陈珞一出辕门,当即下令全速前进,在南城门十里的地方与一身铠甲和正装官服的谢辞顾莞及兵部、京兆府的人汇合。
这里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废话,谢辞沉声:“目标,萍乡军械府,全速前进!”
一行人旋即以最快速度赶往萍乡。
萍乡军械府,距离中都南城门约五十里,西邻燕岭山脉,方便伐木取炭;南濒大河支流灞水,方便运输。经年下来,已经有数个大型的制炭厂就在萍乡专供军械府,匠人家眷渐渐迁移汇集成乡村,已形成了一个小型生活群。
不过不管制炭厂伐木场抑或小乡村,统统都距离萍乡军械府不近,拉开了足足有十里的真空地带,军械府禁军定岗巡哨,离得远远就会被喝住驱赶,任何人等不得靠近军械府。
在谢辞一行全速赶往军械府之际,唐王已经得到了京兆府和京营快马送回来的消息。
彼此,他还在摩拳擦掌要和冯坤大战一场,由点到面包括谢辞和李弈,给他们一个狂风暴雨级的血的打击,午睡起来咬着暖房种出来的西瓜,刚咬了一口,吓得瓜都掉了,“你说什么?!”
“怎么会这样?!”
唐王吓得连鞋子都没穿,光着袜子冲出花厅大门:“快!快!备马,马上去萍乡!!快来人,给我立即送信去军械府!!”
“不不不,别直接去,先去兵部一趟,把尾巴和眼哨给我甩脱了再去!!快快快,快啊!!”
……
谢辞一行已经飞马赶到军械府,离得远远,巡哨的禁军就快马迎上来,喝道:“什么人,干什么的?”
来势汹汹的一大行人,一勒马,膘马长嘶,兵部、匠作司、京兆府官服的人,居中为首的是一名身披黑色军氅、长眉入鬓鼻如悬胆的俊美年轻黑甲将军,身佩竟是正一品武狩,目若冷电眉宇凌厉,他一提马缰膘马两蹄离地,长嘶一声踏踏落地,威势摄人。
这么年轻的正一品大将军,遍数整个大魏,只有一个。
再往后面,还有足足数百名精锐的精英兵甲。
这是联合大检查的态势啊,可明明先前没有收到任何风声。
军械校尉心一沉,但顾莞已经驱马一个箭步上前,把检查令拿出来一扬,“突击检查,怎么?你说不行?”
校尉急忙否认,“不是不是,我没说过,我只是循例问讯。……”
顾莞才没空他废话,把检查令扔过去,对方拿在手里三秒,劈手抢回来,“走!”
以最快速度往里冲入,禁军校尉急忙跟在侧边,但一直都没说上话,谢辞顾莞一刚也没有驱赶他,有他在省了好多口舌。
下马,疾步冲进军械府大门,手持纸令宣布联合检查,谢辞旋即一挥手,五百兵甲分成二十多队,快速往各个方向搜去……
一开始,并不顺利,他们快速睃视一遍没有发现之后,那边账库已经打开把重要账册都成箱拖出来了。他们带来了所有从北地带来的刑名钱谷师爷主薄文吏,包括房同林因,陈晏本人也换身衣服来了,抄起算盘就在噼里啪啦计算。
而帐末结果抄录下来,迅速进行盘点。
——倒卖军械,最容易发生的就是像江宁粮城案一样的情况。
甚至炭铁和粮食还不一样,粮食受潮或摆放时间长了它还会变干,重点减轻,但铁却不会。
运到军械府的都是已经锻造精铁胚的铁饼而不是铁矿石,铁这玩意,就算你打错了,还能扔回去回炉再造的,再怎么样也不会凭空消失,雨淋不怕火烧不坏,所以这个损耗数是在一个相当微小的范围之内,多少铁能出一个兵刃也是有数的,谁也没法在这个做文章。
昨夜谢辞已经连夜命人前往南衙北衙、京兆府巡城军、还有京营、临安陪都的军械库房检视新旧兵刃的情况,发现并没有明显的偷工减料现象。
所以对账和盘点实物是一个最强而有力且最大几率出结果的手段!
但非常让人失望的是,账面已经被平过了。
半个月时间,足以让唐王把账面和库存的问题解决完毕。
“顾大人,不好了,数目没错!”
“我这边重量也是对的。”
“我也是!……”
连续八间库房,顾莞一听,心当即一沉。
妈的,不会真的让唐王把证据都销毁了吧?
身边的管事还在说:“我都说这些蹄铁很重!每一筐都是实心的,你还不信?我在军械府几十年,还没见过巡检这样检的,……”
顾莞不吭声,分了二十多队人,他们一人领的一队,隔壁是陈琅,两人先后快步跨出院库大门,对视一眼,皆是脸色沉沉。
她心里急,但心知绝对不能急,沉沉思绪,她竭力让自己维持清醒的头脑,高速运转。
两人的余光瞥见站在大庭院和夹道的铁匠和粗实小吏,这些人身上套着围裙黑乎乎污渍左一块右一快,头脸身一道道,手里刚放下大铁锤从锻造室出来手红通通脏兮兮,高高矮矮一大群,一脸错愕又有点因为巡检不对劲的害怕,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顾莞和陈琅不禁对视一眼,很明显,这些中底层的匠人和粗实小吏都是不知情的。
唐王还没有胆大包天到把军械府当成自己的后花园,人人都知道,光明正大把军械往外拉。
并且,顾莞发现,那个制造连珠弩的姓莫老头并不在,她察看了军械品种名录和编制花名册,竟没有连珠弩这个品种,甚至花名册上竟不见莫老头的名字。
好些他们这两天打听到,因为技艺高超被特招的进来的好些匠人,都不翼而飞了,人不在,名册也没有。
顾莞问了一个弓弩房的匠人,匠人茫然:“老莫,老莫不是调走了吗?”
这里就是最高军械府了,还能调去哪里呢?
顾莞再仔细问,问了好几个人,管事一个箭步想说什么,被陈琅捂住嘴巴脱下去,直接脱掉鞋子塞进他嘴里。
顾莞一个一个仔细问,最后有一个匠人一脸迟疑,顾莞断喝保他全家平安并赏银五百,立即就带他走!他最后说了,两人关系很好,老莫调走当天,两人去撒尿,老莫偷偷说他可能要调去机密房了。
机密房?什么是机密房?军械府还有机密房吗?匠人没听说过。但军械府保密条理很多死罪的,一涉及机密两字,他就不敢问也不敢说了。
结合上述种种,顾莞和外头的陈琅对视一眼,两人都是机灵的人,几乎是马上,就猜到这军械府很可能存在密室了!
甚至可能明一套班子,暗一套班子,唐王这身份地位钱少了他看不上,十数年时间,足够他把规模扩张到满意的程度了。
才十几天时间,要平军械府明面的帐和库存就得花上不少时间了,暗地里那套肯定没这么快清理完毕的,都是很沉重的东西,且局势还远不到十万火急。
顾莞立即让谢梓带上这个匠人,吩咐人去接他的家人,她和陈琅大声:“快,快去通知其他人!!”
陈琅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顾莞也是。
密室的门,肯定不能开在匠人房这些粗鄙肮脏的地方,她飞速冲往唐王本人的大院子以及诸多大管事所在中心值房区域。
顾莞一脚踹开唐王本人的大值房的门!还有休息室、相通的茶水间抱厦等等大小房间。
这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夕阳西下,最后一缕余晖照在皑皑白雪的屋顶和窗台上,顾莞终于在休息室的东墙尽头的多宝阁隔壁,那雪白的墙壁的最边缘,发现了一条笔直的缝线。
她大喜过望:“找到了!”
“快!快叫人来——”
纷踏急促的脚步声,大家冲进来,但顾莞找了好一阵子,没找到启动的机括,果然不愧是全国最优秀匠人云集的军械府。
“去,取大锤来!”
秦关断喝一声,直接抡起大锤,力贯双臂,在顾莞敲过找出的最薄弱的一点,气沉丹田,用大锤“嘭嘭嘭”抡上一轮重撞!砖石粉碎哗哗往下掉,里面的厚铁板很快变形了,露出一个卡锁的间隙,顾莞上前,用两根细铁丝绞了大约一分钟,“霍”一声绞盘跳起,秦关一脚就把这扇铁门踹飞出去了!
而谢辞那边,也有了重大突破。
唐王那边有个备用门,是从水里潜进去了,上面的人没法察觉,但没关系,但凡运输,必然绕不过军械府这个深水码头。
他带着秦瑛陈珞等人,一见第一笔帐平了,立即就掉头率人直奔码头。
实话说,唐王痕迹清理得相当不错,只是但凡重物反复拖拽和沉重车辙经常碾过的位置,一时半刻,总是很难和最开始时一模一样的。
谢辞命人迅速把所有的雪全部扫掉,人手撒开来寻找,他亲自睃视每一个地方,最终登上高处,察觉到一条重新填土做旧的路辙微迹。他遁踪追去,最终在军械府背后小山嘴左侧的一块巨石便,找到了一个几乎和碎石山坡混为一体的门,他抽了抽鼻子,已经嗅到了常年焙烤炭火的味道。
谢辞同样采取了暴力开门的手段,一边让谢云飞快回去通知那边慎防跑脱,他天生神力又武力高绝,一轮重锤下去,连绞盘的步骤都跳过了,直接把门锤开,最后一脚重踹,整扇大铁门重重往里飞了出去!
双方锤门的时间相差无几,重锤一响,已经能听见里面惊慌失措的奔走声和惊叫,桌到凳翻,零件牛皮纸片册目撞到一地。
唐王冲了进来,冲进他的房间之内,打开暗格,把里面的东西哗哗哗拨进褡裢里,他惊慌失措,“走!快走!东西都不要了,人都走,快!全部都出去!”
哗啦啦所有人往水门方向冲去,唐王把东西往怀里一揣,让近卫把褡裢背上,掉头往水门冲去。
胖胖的脸一头一脸的油汗,他肯定是要来的,不然蹲府里等结果也是一个样。
“快!快,赶紧——”
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竟会这样!唐王急死了,这辈子都没跑过这么快过,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近卫长刀在手,分一边引着那些大小工匠和心腹往另一边跑,另外一半赶紧带着唐王逆流往另一边跑。
“死了死了,这次怎么办?”
……
谢辞顾莞秦瑛等人两头冲进去的时候,内里已经人去楼空,但他们几乎是马上就发现了水门。
他们立即往那边冲了过去。
十月下旬大雪的天,河水都已经浮冰封冻了一大片,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但所有人都不觉得冻。
尤其是谢辞和秦瑛。
谢辞几乎是马上,就一蹬逆流往左手边追了上去,前方隐隐水流游动的黑斗篷和金黄色,“哗”一声上水。
谢辞几乎是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追上去了!
当这一刻真真正正来临,谢辞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沉着冷静,不管知道了多长时间,不管已经有过多少的心理准备,父兄的音容笑貌从未消逝,只要一想起他们的即便死了,尸身还要被人反复折辱极尽其能事,他胸臆间的悲恨就火灼一样喷涌而出。
秦瑛也是,跑着跑着,她突然哭出来了。
眼泪就这么刷地落下来,和湿透发髻淌下的冰冷河水混合在一起,滴滴答答,眼前模糊。
谢辞一掠而过黑色白雪和枯草丛,脚下几乎原封不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快,他闪电般纵越而上,长刀出鞘,电光一般,近卫鲜血喷洒,很快倒在雪地之上。
唐王拼命往前跑,谢辞长刀往前一掷,刀柄正中他的背心,唐王痛苦“啊”一声,直接扑到在雪地上,压出了一个深深的人形大凹。
谢辞一脚踩在他背上,冷冷道:“我父兄的骸骨在何处?!说——”
谢辞双眸泛赤,恨不得将脚下人千刀万剐的杀意有如实质,唐王骇得屁滚尿流,他大喊:“我不知道啊,已经没有了——”
谢辞秦瑛呼吸一窒。
来之前,他们嘴上不说,但心里是知道的,尸骸不知被折腾成什么样子了,甚至……戳骨扬灰大概不会,但随口一句,拖出去喂狗,却很有可能会发生的。
所有人不去想,但不代表心里不知道。
顾莞眼睁睁看着,谢辞一窒,那张脸刹那泛青,几乎是一种死去活来一般的悲恸。
撕心裂肺一样的痛楚在胸腔炸开,谢辞牙关咯咯作响,他单手提起唐王,将这个超过两百斤重的胖子提起来压在雪地上,他厉声:“什么意思,没有了是什么意思?!你说,你给我说清楚!!!”
嘶声到破音,顾莞忍不住上前一步,但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脑子嗡嗡的,全身像过电一样的沉沉发麻。
但好在,事情没有悲伤到这个地步。
唐王挣扎,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话有歧义,他慌忙道:“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小子偷走了!”
“竟然敢潜进我的别庄放迷药,把尸体全部装进麻袋里背着偷走了,那群饭桶,居然都被药倒了!……
胆大包天,这几个小子也不知是怎么打听到的消息,竟敢偷偷潜入唐王的别庄里,还敢放迷药,看守的人根本没把几具尸体回事,直接就瞌睡过去了,被喷了迷烟,不过由于是室外喷的,只昏睡了大约一刻钟,突然醒过来,慌忙回头一看,发现身后的尸首不见了。
整个别院迅速翻了一遍,最后在西边墙找到了翻墙和带着麻袋拖拽过的痕迹。
谢辞一愣,心中一紧,他几乎是马上就想到了他的几个发小,张宁渊他们。
他急道:“然后呢?你追到他们了没有?!”
他一把扣着唐王的肩将他翻过来,唐王痛哭流涕,“我追什么追?本王又不喜欢戮尸!”
监斩就算了,这好歹也算个正经活,平白无故他还得把几具发僵发硬的尸体拉到别庄,去屠戮虐尸,他有病啊他!
唐王武力值不行,但脑子在线,他已经明白自己这场祸事是怎么来的!他气得眼泪哗哗往下掉,真的飞来横祸,他娘的气死他了!
大家一怔,谢辞已恍惚有点明白了,他站起身,暮色四合,北风呼呼地吹着,让人遍体生凉。
他静静盯着唐王片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唐王:“还能什么意思?”
还不是皇帝的旨意!
他锤地:“我好端端去监什么斩?斩完还要去戮尸,我有毛病啊我?还不是皇兄的意思!”
到了这份上,锅唐王不背,他气道:“我为什么和你爹那么大敌意?我也不想和他为敌啊!说实话,我挺服气你爹的,咱们能安稳,不就是因为有他们吗?骂两句不痛不痒,他骂就骂呗!”
唐王不在意,他们能在中都安享荣权富贵,不正是因为有谢信衷这些人,唐王坏事不少干,但这个道理他还是明白的,谢信衷参他,唐王也不介意。
他气道:“这不是因为皇兄!”
他是奉旨行事啊!
唐王叹了口气,抬头看谢辞:“你们谢家被北地声望太隆了,那些愚民,竟有不知天子只知谢帅的人。”
偏偏,民间竟有昏君的传言。
“我不知是谁上表的,可能是郑守芳,也可能是不是,反正皇兄查过吧,确实是有这回事。”
唐王肩膀一垮,瘫在雪地上,要是其他原因他栽了,他认,可这回他是真的太冤!他气得在地上打几个滚。
夜风呼啸而过,冰寒入肉,四周一片茫茫的白没入黑暗之中。
谢辞简直不可置信,这就是老皇帝对他谢家心生杀意的真正原因吗?
简直可笑至极。
他父亲只不过是在职权范围内,尽量做得好一些罢了,他父亲连地方割据都深忧之啊,又岂会故意刷声望?他甚至兵权都刻意不全部拿在手里,北军山头林立。
谢家人刻意收敛却仍凸显,每每不忘认真叙述此乃圣上恩典,将自己收在后面,却仍有昏君传言,什么原因你真不知道吗?!
他呵呵冷笑,风吹林木泛冰,一股巨大的愤慨却几要冲破脉管而出!
呵呵,呵呵呵!
真是可笑到了极点啊!
作者有话说:
唐王坏事没少干,但是吧,算是有那么一点小人物的大智慧吧。虽然不大恰当,他也不是小人物,但就是类似意思吧,诶
来了来了!今天也是肥肥的一章呢!给你比一个小心心~ 明天见啦宝宝们!!(/≧▽≦)/
第78章 惊变和庞淮
北风卷雪猎猎而过, 仿佛过了很久,又一夕很快。
林畔雪原之上,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了, 淡淡的雪光疏落的人影,大家站着一动不动, 一下子陷入了无声的世界。
直到远处传来呐喊声。
——陈珞带着陈琅在收拾后方军械府,轰轰重锤轰破密室, 知情管事心知事情败露,心骇胆丧, 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往外逃命, 普通匠人小吏懵懂惊慌,胡乱奔走, 就连军械府禁军也骇惊失色, 刹那乱成一团。
军械府的人走马乱和陈琅气急败坏的咆哮声顺风远远刮过雪原。
顷刻所有人回神。
谢辞仰首深呼吸一口气, 蓦回过头来,凛风猎猎鼓动他青黑氅衣及铠甲下摆,黑色长靴上的玄色笔直裤腿在索索而动, 他神情已经平静下来:“谢云将这人捆了, 连同密室遁出的一应工匠侍吏, 其他人, 立即随我返回军械府!”
夜幕降临, 一弯弦月清冷挂在天际,一阵紧过一阵的呼啸的北风夹着浮雪咆哮扑来, 让这个冬季的郊雪原凛冽寒冷。
事情还有许多。
谢辞很快率人掉头去处理军械府的事。
顾莞留在原地,她看谢云把唐王捆了拖上, 点了几个人吩咐他们专门就盯这人, 另外找身衣服给他换了, 这唐王还远不到死的时候。
近卫的尸身也拾掇拾掇,她赶紧带人飞奔往下游,工匠和粗吏已经被已经灭口了一半,近卫还不知道唐王已经落网了,但现在知道了,顾莞直接一挥手,把近卫全部擒下和救下的匠吏一并带走。
整个军械府密室都被起了出来,连带里头库存的所有东西,包括军械府除禁军外的所有人,都暂时被羁押留证,禁军除了尉级之外俱被临时征用,至于军械府则被暂封存了起来。
以迅雷不及掩耳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京城那边想必已被尽数惊动,抢先遣人给冯坤送了口信,李望和陈文辅以最快速度赶至,紧接着还有黄辛。
等处理好军械府的一切,将所有人证物证皆运回中都,这些事情暂告一段落的时候,回到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谢辞一直在忙碌,但除了处理军械府的必要命令,他几乎没吭过声。
冬日天亮得迟,一大清早天还半黑着,檐下的灯笼也还没有取下来吹熄,正随风不断晃荡着,投下一圈圈光晕。
回来之后,谢辞让陈晏去休息,并让人把府医和汤药一并送过去,房同林因不会武的也是,还有秦关谢云等等方方面面的事情,等终于处理完了之后,书房大院恢复安静,他转身登上台阶,顾莞伸手戳了他的胳膊一下,果然他肌肉绷得很紧,硬得跟石头一样。
她柔声说:“沐浴的姜汤已经准备好了,快去泡一下吧。”
她微笑了一下。
谢辞也想冲她笑一下,但扯了扯唇才发现两颊肌肉冻得有些僵,他身上的湿衣半夜才换下来的,还是顾莞处理好手上的事情来喊他才想起的,半晚上像被寒意浸透了芯,身上一直冰凉冰凉的。
直到坐进热气腾腾的姜汤桶里。
大块大块的姜母切开滚了两刻多钟,但凡去的,统统去领几勺添进浴池和洗澡水内,用顾莞的话来说,条件允许的话,一定要好好保养,都是打仗的人,和别人不一样。
这些事情,都不用谢辞去管的,顾莞提议着,秦瑛徐氏那边已经色色备妥当了。
姜汤有点辣,但融融暖意驱走冰冻,谢辞突然想起小时候好奇问过母亲,什么是夫妻。彼时午后暖阁阳光明媚,他洗了头,披散头发窝在母亲的身前的脚踏上,荀夫人含笑着一下一下摩挲着他的发根,给他说,等你找到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就知道了。
知冷知热啊。
忽浮起记忆,他突然明白的这个小时候格外特别高大上的词的含义了。
暖阁午后,浮光掠影,那个母亲经常盘坐的西榻上,阳光从窗扉照进来,回廊尽头传来父亲矫健而稳的军靴落地声。
现在回忆过去,谢辞也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会总喜欢坐在西榻上了,因为从半开的窗扉一回头,总能第一时间看见父兄归家的身影。
心口突然一酸,眼泪就下来了,谢辞仰头,努力睁大眼睛,告诉自己不许哭!自己已经是撑起一家的主心骨了,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府中的里里外外还有远方都得靠他,他不允许自己不坚强。
他深呼吸,用力吐了一口气。
只不过,当他洗漱完毕,拉开浴房的隔扇门的时候,坐在门槛上的顾莞却回头微笑冲他招手:“来,我给你捏捏!”
顾莞已经冲洗完毕了,换上一身杏橘绸面半褙襦裙,穿了一件带着兔毛的褙子,暖暖的杏橘色,她头上用同色的发带半束了头发,两条浅橙月季色的发带和稠乌的长发一起半披下来,微笑浅浅,融融暖意。
顾莞很少穿正式女装,虽回了中都之后,谢辞给她做了很多很多,但她嫌麻烦,从来没穿过。
入冬后书房烧了火墙,每每她在,谢辞还会私下吩咐多添炭火,但她有点嫌烘,得空的时候,要么推开窗坐在罗汉榻上,要么坐在门槛上。
为此门帘已经撤了,一扇大屏风搬到门外的走廊放着挡风,书房的门就开着,反正有火墙和地龙,也不怕她冷。
顾莞最爱坐门槛了。
此时她一身暖和的亮橘色,微笑柔美,冲他招手,谢辞不禁冲她笑了一下,他走到她身边去,拉裤腿挨着她坐下,她便拉个小杌子坐在他身后,那双柔韧修长的手一下一下有力的捏着,从肩膀手臂到后背,之后顺着后颈上到头顶。
谢辞洗了头,半干披着,她把手伸进来,按住他的头皮,一下下用指腹轻轻揉压按摩着。
谢辞的头发很漂亮,乌黑亮泽,但发根很粗,手感有些硬,正如他的人。
从后枕到百会穴一阵阵酥麻,在天灵盖一直传到四肢百骸,浑身上下彻底放松下来了,好吧,顾莞什么都知道,她最懂他,她就是那个知冷知热的人。
谢辞不装了,他往后一仰靠在她竖着的小腿上,等她按完了,他一个翻身,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窝里。
顾莞微笑摇头,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肩,搂着,没说话,让他埋着。
两人静静地偎依了一会儿,大概有半盏茶的时间,谢辞头一动,坐直起身了。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撸了一把长发,“没事,其实我也没有很难受。”
谢辞淡淡说:“他是个什么样的,我早就知道了。”
老皇帝是个什么货色,谢辞早就心绪清明了,唐王所说,也就没什么好意外的了。
谢辞觉得自己还挺平静的。
他对这个话题已不欲多提,想起张宁渊他们,心口一热,他感慨:“还好有宁渊他们!”
“也不知张宁渊把我爹和哥哥带到哪里去了?”
不过不必说,肯定是好好安葬了。
谢辞不禁露出一抹真正的笑,因为他的发小们,“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他有点激动,很想和张宁渊他们重聚。但可惜,怕连累他们,襄城侯府虽是长房承爵,但张宁渊父亲胎里带出的弱症常年卧病一直在家,侯府靠的是他叔叔吏部尚书如今已经入阁政事堂的张元让张尚书,先前打谢辞耳光那个。
谢辞现在就生怕别人想起旧事,哪里还敢联系,就私下探过一下市面消息知道张宁渊无碍就罢。
其他几个发小情况也大同小异,毕竟昔年谢信衷是保皇党阵营,谢辞交往的也都是这一圈的勋贵同龄男孩。
顾莞侧头想了想,她觉得,稍微小心一点打探一下张府还可以的……吧?
不过还没等她想深入一点,谢辞忽笑了起来,回忆道:“你不知道,咱们成婚时候,他们几个的随礼都还欠着呢!”
不是侯府贺礼,而是几个发小之间的私人随礼,那时候谢辞满心郁闷不肯成亲,送了好几个都给他挑剔丢回去,最后张宁渊他们骂他说:“等着吧,老子先欠着。”
想到这里,谢辞忽握着顾莞的手,他抿唇笑,那双点漆般的墨瞳映着天光和红木大屏风像枫叶一样柔红灿亮,他小声说:“莞莞,等以后找娘,再办一个盛大的婚礼好不好?”
过去那个婚礼,固然红烛高照满堂喜庆宾客临门,但却因为当时他的不懂事,很儿戏,留下了许多遗憾。
更重要的是,谢辞总有一种他的人生被那场意外剖成了两半的感觉,他和顾莞真正的相识想醒心生好感种种携手相恋的辗转旖旎,都是在后半部分的。
他想重新办一次婚礼,真真正正迎娶她,两人携手走过红毯,三拜高堂,合卺交杯,用那缠着称心如意结的喜秤挑红盖头,最后圆房。
像每一对夫妻一样。
此时的谢辞,想起圆房的时候,不像先前每次午夜忆起那般羞涩蠢动,不带丝毫情.欲的,他认真的,虔诚的,期盼着两人有一个两情相悦的真正婚礼。
他很甜蜜很期待,拉着顾莞的手,“你有什么想要的,一定要告诉我。”
说的婚礼上的。
喂,这就定下了?不过顾莞翘唇,侧头想了一下,“也行啊,到时候再说!”她呲笑了一下,他这一脸的甜蜜期待,她捏捏他的脸,“我想到了就告诉你。”
谢辞眉目舒展,都有心思琢磨重办婚礼了,看起来没啥问题的,顾莞飞了他一眼,她心里还惦记着秦瑛呢,“那我去二嫂那边一趟了,你自己搞定,把头发擦干睡会儿吧,听见了吗?”
谢辞长发披散,很有一番惊艳,可惜现在不是欣赏的时候,她把手上棉巾套在他脖子上,拍拍他的狗头,一撩裙摆站起身,这裙子叮叮当当漂亮是漂亮了,可惜麻烦。
谢辞一听二嫂,立马就回神了,他也跟着站起身,他想一起去的,但他小叔子一大清早的,过去并不是很合适,于是说:“行,那你去吧。”
“有什么你回来喊我!”
“赶紧睡吧你,用不着你。”
顾莞白了他一眼,挥挥手就走了。
……
顾莞先回院子,把暖亮色的褙子裙换下来了,换了一身像平时一样的青衣劲装,想了想,捞起一件厚绒大斗篷,挎在手弯里。
过到去的时候,秦瑛正在屋顶上喝酒。
天色渐渐亮了,辰初上下,不过今天没有太阳,呼呼朔风刮过屋檐瓦角,吹起浮雪,衣袂猎猎仿佛要吹飞出去一样。
秦瑛坐在屋脊后的避风处,飞檐和厢顶相交的一块不是很大的瓦顶,她独自坐着,灰黑的瓦脊白的雪,手边放着五六个一掌高的褐釉酒坛子。
她自己一个人,喝了两坛了。
见顾莞来,笑了一下,扔过来一坛,“来,别说话,陪我喝个酒!”
其实秦瑛还好,不然她就不会找个避风的位置了,两人饮了一坛子高梁酒之后,往后一躺,顾莞很少喝这么高度数的,一坛子下去脸粉红扑扑的,漂亮杏眼格外水润溜圆,年纪很小的样子,她不禁笑了,揉了揉顾莞的脑袋。
秦瑛双手枕在脑后,她说:“别担心我,其实不错了。”
确实,比她预想中要好得太多了。
她心里绷着那那根弦,也终于松了松。
已经三年了,该伤心的早已经伤心过了,老皇帝是个渣,秦瑛作为一个和顾莞志同道合的人,她早就知道了好不好?她也不爱用人渣的品格来惩罚自己。
主要是有点惆怅和黯伤,她就想一个人待一下。
不过这个也随着顾莞的到来,鲜活地打破,一下子把秦瑛从惆怅独黯的情绪中拉出来了。
“小四怎么样?”
两人肩并肩,躺在瓦顶上,秦瑛抛过来一坛酒,顾莞嗐,“还喝啊!”那她舍命陪君子了。
秦瑛哈哈大笑,笑声驱走清冷和最后一丝阴霾,两人肩并肩,说起朔方那边事,都护府已经有条不紊了,秦瑛还偷偷告诉顾莞,叔父他们已经在编制数额内在招募兵卒,是填补先前的战损,又是往上填足额度,决计不留一个空。
最后不可避免又聊回昨天的军械府的事,秦瑛问起谢辞,顾莞就说:“没事,挺好的!”都能琢磨办婚礼了呢。
秦瑛忍不住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他们谢家男人都一个样,倔的很。”
不过谢辞经历过如此多的真相,他终于拗过弯来了,秦瑛就觉得很欣慰。
不过说起老皇帝,秦瑛撸了一把头发,偷偷左右顾盼了一眼,小声说:“我想他快点死!”
我艹,二嫂可真的太对她口味了!
顾莞忍不住笑了,一拍大腿,也凑头过去:“谁说不是呢?”
两人对视一眼,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了。
笑完之后,把酒瓶子往屋顶上一扔,酒瓶子骨碌碌,两人站起来,用力拥抱了一下,秦瑛自觉已经恢复了元气满满的自己,笑着伸展一下,拍着顾莞的背:“好了,我们下去!”
“行!”
两人一个漂亮纵身,从屋顶上跳下去了,完美落地,顾莞直接钻秦瑛的屋子,两人一起睡觉去了。
……
在睡觉之前,谁也没想到,醒来之后,军械府一案掀起的滔天巨浪能大到这个程度。
直接引发皇帝一派的轰然巨震,竟触及根基。
旋涡急涌千钧一发,相较而言,唐王和军械府,竟然只是那个一石激起千层浪的那颗石子。
冯坤能爬到今时今日,他政治触觉异常的敏锐,在收到唐王军械府密室始末之后,他立即安排三司连同北衙禁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行搜了唐王的府邸。
这么一搜,竟然搜出了足足三间大屋子的账册来。
冯坤既然能挖地道,他手下有专精机括的能人,一轮猛敲急检,在外头争执吵杂声中,“轰”一声一个暗门打开,所有人哑然失声,包括暴怒之下皇帝派过来宣旨刚刚冲进院门的人。
陆海德都骇了。
足足三大个大屋子的账册啊,密密麻麻的书架樟木大箱,填得满满当当的,一扇大墙壁移开,后面一眼望不透的账册出现在眼前,所有人一刹都变哑巴了。
拖出来,一一检视,唐王一党,唐王势力可不小啊,占老皇帝势力的三足之一,而唐王手下的所有人,竟都参与了这个倒卖军械分赃。
甚至最后已经不独军械了,专门打造的大船、车马部件及兵刃器械,色色都有,那个连珠弩作为稀有尖精产品,卖足足三万两白银。
分赃的,包括唐王党的上上下下,几乎每一个人都参与了。从三省六部朝廷官员到地方的大大小小唐王党官吏,不管知情不知情,反正都参与进来了。
收拢人心也好,政治资本也罢,反正就是从这里出的钱,最妙的是唐王每一笔都记录在册了,他大概率是想用来必要时钳制党羽,但现在却成了最大的罪证!
另外非常值得一说的是,这么大的规模,军械府的密室肯定是装不下的。
没错,军械府这边竟然只算是个小工作室,做样板和尖精产品给唐王看的。
真正的制造厂,是在唐王的封地,他甚至私挖了一座铁矿作为精铁供应。
整个封地,圈一整块地,挖矿冶铁军械厂一条龙产业,看账目就知非常庞大。
至于为什么一直没有被人发现呢,经过严刑拷打之后,这个巨厂是挖空了几个大山腹的。
这账册还是不完整的,最关键的目录和通讯证据,唐王狡兔三窟,没放在唐王府,而是放在封地军械厂那边,由心腹翟能和刘秀吉收着。
这个消息一出,整个中都轰然大震!
……
冯坤给出的那六份资料都是他精心准备的,预计至少有三分之二能够掀翻一大片。
不想这么快就来了,就在他给出资料的第四天,并且炸出了效果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想。
他不禁纵声大笑:“好,非常好!”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个唐王居然如此能干?
要知道,老皇帝数次病倒昏迷,很多东西都是唐王接过去了。这一着,若成功打实,能直接斩掉老皇帝最根深蒂固的势力三分之一啊!
还有蔺国舅,蔺国舅赫然在册,他竟然早就察觉唐王在军械府的动作,连珠弩只是索贿之一,他并没有花一分钱的。
冯坤眉目凌然,霍地站起:“通知李望陈平,叫殷罗过来,还有谢辞,立即率三司及禁军营兵,马上动身前往唐州!务必要将账目总录通讯证据及这个翟能刘秀吉拿住!整个矿山军械厂给我及时封存不许出任何纰漏!”
如今只差一个最后一步!想必蔺国丈和老皇帝必会全力遏制毁掉账册和唐山军械厂的。
他们必须必须抢在两者之前,把东西都拿下来!
……
蔺国丈府。
大书房内。
蔺国丈怒发冲冠,“啪”一个耳光甩在蔺国舅的脸上,“你这个蠢材!逆子!!”
他气得险些吐血,蔺国丈虽然无所不用其极,是个十足的奸佞权党,但他却有一个全中都女子的钦羡的好处,他和夫人欧阳氏结缡四十载情深意笃,房中无妾婢,膝下一儿一女。
蔺国舅是独生子,从来都是循循善诱苦心教导,这是第一次打耳光。
蔺国舅也害怕了,跪在地上,“爹!”
蔺国丈踹他一脚,顾不上多说,嘶声:“快!让陶安严象升快来!还有赵息,马上日夜兼程,务必要尽快赶到这个唐州,把相关的东西都给我拿到手销毁了他!”
……
最骇怒的当然是老皇帝,连夜遣出心腹暗卫及将领,明暗双管齐下都还不够,他想到庞淮和隆谦等人,还有闻太师,蓦地沉默片刻,很快狠狠踹了陆海德一脚:“还不快去找闻太师!”
“哦哦。”
陆海德连爬带滚去了。
……
保皇党之中,唐王这边的人已经在等待最后一只靴子不能用了,而闻太师是中流砥柱定海神针,最优秀的将领其实都在中立派之中,包括庞淮、隆谦、高鸣恭等人。
这些人自从谢信衷去世之后,变得沉默很多,领旨行动之间,不知不觉染上一丝消极。
是这次闻太师的出山,才让他们重新变得积极活跃。
只是当陆海德飞奔一路跑到政事堂的时候,政事堂的右一大院值房内,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唐王账册事发,至今才短短一个时辰。
闻太师等人得悉消息时正在议事,刹那死寂,心口像有冰,一直蔓延至全身。
陆海德连爬带滚地冲进来,涕泪交流,说罢口谕,他急得眼泪哗哗:“太师,太师!您得赶紧安排人去啊!要是晚了,唐王一派倾颓,恐怕冯坤要挟权摄政,乃至逼宫,甚至这蔺国丈也不会老实的!太师,太师——”
闻太师本来从虞苗风处想法子,虞氏是中都大族,虞苗风麾下不止一个虞氏族人,虞永隽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选作为突破口了。
但此时此刻,他默默放下了这些东西,慢慢回头看满面眼泪鼻涕的陆海德。
唐王倒卖军械,私设矿厂,触目惊心,不可思议,闻太师大惊大怒,而他一肯出山,皇帝又迅速病愈生龙活虎起来,这些他都知道。
但穿堂风过,闻太师静静站着,他抬头望着墙壁挂着的大魏疆域轮廓图,许久,他道:“季云,你去吧,把册目带回来。”
闻太师最后选择了替老皇帝补锅。
大书案侧畔的东窗旁,站着一个身穿玄赭精铠的颀长青年男子,他慢慢地俯身:“是的,老师。”
答应之后,他蓦地站起,转身而去。
……
于是,秦瑛就在唐州四矸山脚下,遇上了庞淮。
那个和陆海德一起领口谕出差,截带谢辞入宫,还咬着牙关低声给她透露所知信息的庞淮,当时陆海德就在他六七步之外的店门外。
那个英俊挺拔、身躯像标枪一样笔直的青年。
曾经和她和谢峷迎风策马,她畅快而笑,谢峷大笑,他也微微笑起来的青年。
谢家和庞家是世交,谢峷和庞淮是发小是至交好友,庞淮甚至曾师从谢信衷好几年,谢信衷也算他老师,他和谢峷是师兄弟。
他喜欢秦瑛。
秦瑛知道,谢峷也知道。
其实是庞淮先遇上秦瑛的,明艳少女,肆意打马,阴差阳错打抱不平,最后她差点弹飞了他的斗笠,而他深深记住了这张明媚的笑脸。
只可惜两人有缘无分,他出了外差,秦瑛和谢峷的开始,其实一开始还误会了他就是当初那个一身军姿气质干净的斗笠男,结果发现不是,两人自此相识,最后成就了一段佳话。
等庞淮回京,秦瑛和谢峷已经定情相恋,坠入爱河。
庞淮几度去原来的地方打听,俱找不到人,失落之间,谢峷笑着告诉他,明天介绍她给他认识,还说了当初误会什么斗笠的搞笑经过。
庞淮微笑一滞。
最后他谁也没告诉,只当初识,微笑点头,保持距离,默默将一切忍在心里。
是后来意外,才知道的。
谢峷也知道。
缘悭一面,有缘无分,他让他们不必管他,还主动减少了联系。
他默默喜欢她,可能一直至今。
庞淮一直未婚。
他母亲给他定过一次亲,后来未过门女方生病去世,他至今未有再度订婚。
一直孑然一身。
故人,旧事,秦瑛爱着谢峷,从未改变,但故人于她,心绪很难不复杂。
只是谁也没有料想到,两人再度见面,会是这样的一个情景。
秦瑛原本笑着的,和顾莞侧头附耳在低声说着些什么,但听见隆隆马蹄骑兵行进的声动,那个颀长挺拔的熟悉身影出现在滚滚烟尘中。
她的笑一下子消失了。
谢辞也是。
他当然认识庞淮。
庞淮只身赴唐州,以不逊于谢辞一行人的速度,迅速去最近的甘州卫点了三千精兵,快马赶至四矸山!
滚滚尘土,黑蓝氅衣猎猎而飞,那个熟悉挺拔的身影,庞淮这些年,瘦了一些,但眉目依然熟悉如昨日。
庞淮和二哥是发小好友还是师兄弟,他先前进宫那次还曾给他们通风报讯过,谢辞都知道。
但正是如此,他一下子愤怒了起来。
谁也没想到,竟是庞淮来。
毕竟庞淮这几年一直沉默干活,这种千钧一发的差事,只要他有心,稍稍避一避,就轮不上他,他就不必来的。
但偏偏是他来了。
谢辞呵冷笑一声,最后关头,效忠君王!好一个效忠君王啊!
皇座那人,他配吗?
谢辞冷笑:“他恐怕早就忘了我爹和我二哥了!”
一刹那,愤怒到了极点。
谢辞声音淬冰,眉目沉沉。
秦瑛听见了,她的脸色也沉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二嫂这么优秀的人,没有爱慕者不合理啊,不过当年吧是没有龃龉的,谢峷知道的,并没影响三人关系。
来了来了!哈哈哈午饭吃了吗宝宝们~ 阿秀这就去也!给你们一个超大么么啾!明天见啦哈哈~ (づ ̄3 ̄)づ
第79章 心脏失速的感觉;庞淮救秦瑛
庞淮抬起眼睛, 他逆着光,他和身后兵马的面目蒙上一层阴影。
秦瑛眼睁睁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庞、这个昔日和谢峷志同道合和他们三人策马而行谈笑风生的熟悉的人,沉默一挥手, 数千精兵倏地排开将他们拦截住。
他慢慢举起掌中御旨手令,金色的光芒在阳光折射出一抹极刺目的光芒, 可能年纪渐长,庞淮的声音也比从前沙哑一些, 腰板笔直端坐马鞍上,军姿如山如岳。
他道:“所有人, 不得靠近四矸山半步, 违者同罪论处!”
秦瑛捏紧了拳头。
谢辞冷笑一声:“我们也有御旨手令,来时忘带了, 稍候就送到。”
皇帝就是占便宜, 所有人都不能明动兵甲名正言顺, 唯独庞淮动身之前手里已经拿上御旨金令。
不过也关系,朝中皇帝没有任何理由阻截这件事,冯坤蔺国丈等很快就会把御旨金令拿下来的, 秦关陈珞率骑兵慢几个时辰也必定能到。
谢辞李望陈平殷罗, 并另一边的赵息陶安严象升等俱是率数十心腹好手, 先一步赶赴唐州, 他们来得最快是第一拨, 几乎是同时抵达的。
几乎话落同时,谢辞赵息两边的人一跃腾身而起, 迅速踩着兵甲的头顶弃马冲进四矸山方向了。
因为庞淮拦截他们的同时,副将仇时锡和胞弟庞栎一刻不停已领他将令率兵掉头冲向四矸山。
封地护军骇然不知所措, 混乱中很多人惊慌举手投降, 兵甲如同两道水线迅速包抄, 已经将峡谷内的炭厂包围住了。
那怎么行?
所有人路上连一口水都没喝过,就是为了抢占这个先机的。
谢辞赵息几方一致放弃炭厂,闪电般掠进峡谷之内,四方黑山白雪山势幢幢,顾莞被他牢牢箍着腰,她迅速扫过一大片平房作坊和矿石废铁,扭转头,余光正好看见赵息刹在一个雪丘之后,他倏地一弯腰,钻了进去。
“是哪里!那边!!那个人进去了,快——”
她声音高到破音,己方一行数十人立即侧头望向那个方向,闪电般疾冲过去。
所有人都往这边冲,包括庞淮和他身畔皇帝稍先遣出的周昂解成戌等人,一跃冲天而起,扔掉手上那个筛糠一样抖“是是是,是那里进去”的炭厂管事,闪电般掠着冲进门洞。
接下来,才是见真章的。
不料进去之后,他们立即发现,这个军械厂是有机括的!
“刷”的一道厚厚的铁门在眼前闭阖,最后一刹,赵息一打滚钻了进去,谢辞及后面的所有人被拦在铁门之后,谢辞刹住重重一掌下去,厚重铁门沉沉的“嘭”一声,纹丝不动。
他倏掉头,冲出去,一把擒住那个炭厂管事,“锵”一声刀刃冰冷雪亮,“告诉我!这个门怎么打开!还有什么地方能最快进去?!”
锋利的刀刃贴在脖颈之上,表皮划破一线鲜血溢出,管事嘶声裂肺:“那边还有一个门!总消息室,总消息室能够打开军械厂七层全部机关和门!”
提着那个管事,所有人往里狂奔,谢辞甚至都顾不上带顾莞了,她一跳跳上谢云的背,闪电往另一个门疾冲。
沿着甬道一路狂奔,松木火把的火光在闪烁,一路冲到尽头,豁然开朗,一个非常庞大的天然洞窟,丝丝冷风不知从哪个罅隙穿过,空气非常清新一点都没有憋闷的感觉,洞窟是黑色不规则的,往左右延伸开去不知有多远,黑的岩壁砖石砌的库池和高炉锻造铁墩子,火旺旺燃着,里头匠人杂役叮叮当当干着热火朝天,被没命狂奔的翟能刘秀吉以及紧接着冲进来的一行人吓了一惊,纷纷停手望过来。
顾莞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会在山腹掏洞当军械厂?她一看登时就明悟过来了,这样天然条件优秀到极点又隐蔽的溶洞往哪里找?换了她她也把军械厂安这里啊!
中都的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了,唐王两铁杆心腹翟能和刘秀吉甚至一点消息都没收到,但这俩都是反应极快且能当机立断的人,不然不能被委以这么重要的位置。
几乎是突然得讯有兵马急行军冲进唐州地界直奔四矸山那刻,两人本来是在炭厂外的家中休息的,一翻身冲出房门连外衣都没穿,以最快速度就往军械厂狂奔。
冲进总消息室,把所有通往外面的门全部关闭,但这时候谢辞一行人已经冲进来了,一眼都没看那个巨大的锻造厅,提着管事沿着石阶一路直奔冲上第三层的深处的总消息室。
长长环铸的精铁台子上一个个高高低低的扳杆,管事痛哭流涕指着其中一个绿色很长的扳杆,“应该是这个!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了,翟能刘秀吉的值房在第四层尽头的左边拐弯——”
他只是炭厂管事啊,之所以说绿色,还是因为炭厂有一个差不多的。
管事死活说不出来了,应是倒干净了,谢辞一把掷下他,“把门机括都扳起来并毁了!把这个消息室给我堵了!”
这里并不止一拨人,一冲进消息室,管事手一指,已经有人闪电般掉头往第四层尽头冲过去了。
谢辞立即甩掉管事,谢凤带着几个人留下,还有赵息庞淮那边的人,彼此不作声警惕对峙,但目标是相同的,扳起门杆后直接找了柄大斧把杆子劈下来了,用东西死死卡住再也扳不动,然后拖了很多沉重的东西来,把这个消息室牢牢堵死,之后分别留下一个人守着,其他人急忙往那个方向追上去。
翟能刘秀吉冲进总消息室连续扳了二十多个杆子之后,疯了一样掉头往值房冲。
他们也不知唐王究竟怎么了,但这个东西是最重要的要挟手段,两人不能毁了。翟能刘秀吉大惊焦急第一时间把机括扳了就往回冲,冲进值房,两人取出钥匙同时按进边缘缝隙的一个凹陷,把两个暗格打开,分别取出去一个梨木扁匣和一个不大的鹿皮包,一人一样抱在怀里,火速往通往山的另一边的备用出口狂冲。
谢辞赵息庞淮等人俱是当世一等一的拔尖高手,耳聪目明,山腹中长长甬道和石阶中的回声又特别大,顷刻锁定翟能刘秀吉奔逃的方向,并一直没脱靶。
直到他们冲出一个不小的洞窟,可能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底下一汪黑黝黝的深潭,用作铁器淬火之用,不过人早就惊得跑光了,铁器乱七八糟扔了一地。不过他们也看不到铁器,因为人是在半空的,从第四层冲出来是两条栈道围廊,沿着两壁在半空绕一圈,通往对面同样高度的一个门洞里。
一冲出狭窄的石壁甬道,两边距离差不多,人立即就分开两边沿着木围廊往黝黑的门洞冲过去,谢辞是掠在最前方的,可他鼻翼突然动了动,嗅到一丝火药的味道。
……
翟能刘秀吉精明强干,在军械厂将近十年,从一开始的建设就是他们监工的,两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知道自己将会长驻,这么些年下来,备下了不少保命逃逸的手段。
也是这两个人,让这一趟的军械厂支之行,变得危险又充满了不可预知。
火药,其实古代也一直是有的,并且用于军事和开矿,前者一般用于炸城门这样的定点操作,甚至有个专业名词叫放迸,事实上如果不是枪.械专家一般人穿越是绝对搞不出热武的,能想的时人已经都想到了。
这个回廊水潭,是翟能刘秀吉特地选的拦截逃逸重点位置,不用火把,头顶一线线裂缝泻下天光,生怕坍塌,已经在两壁用木柱加撑固定过的了。但边缘的石壁和木柱上钻出一个个口小腹大一尺大小的孔洞,密密麻麻,里面填满用油纸包裹的一团团火药,用黑色的引线定点牵连着,并定期更换,一旦翟能刘秀吉通过后,就能马上将其点燃。
谢辞嗅到火药味道的同时,心下一骇,他厉喝:“统统退回去!快——”
一路皆有小幅度的交手和互相压制,那个高高瘦瘦的黑衣青年正是赵息,身手很厉害,他身轻如燕几乎脚不点地,谢辞马力全开和他并驾齐驱,两人走的是同一边的回廊,已经过半,几乎是嗅到火药味道的刹那,谢辞闪电回身厉喝,后面的人齐齐一惊,立即往回退,但门洞太小了,一时之间缩不回去。
顾莞在比较前面的位置,她刹那抬头,那张柔和姣美的俏丽面庞和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映着天光,映着天光,人很多,但两人第一时间看见了彼此。
顾莞倏地睁大了眼睛,一刹停住脚步,反手拉住秦瑛,谢辞闪电般掠向两人,可就在这个时候,“轰——”
一声巨响!
整个水潭洞窟连带山体都颤晃了起来,木桩木柱石壁齐齐被炸飞,上面裂开一道道缝隙的千层酥天花顶壁轰一声哗哗啦啦砸下来,一刹那天光大亮,这个水潭洞窟轰然倒塌东倒西歪。
巨大的冲击力将顾莞和秦瑛震飞分开,秦瑛扑往另一边去了,而顾莞和谢辞眼睁睁地看见一个巨大的木柱和岩石砸向对方的上身和头部,两人目眦尽裂,滚滚凌乱中脚下一空,再也看不见对方了。
千钧一发,顾莞抽出扣在腰带的长铁索!
这条当初由肃州英烈坡救谢辞引发灵感的长索,最后用精铁加银细细打了一条,配上手柄,已经和长鞭差不多了,顶端还有钝的抓钩,变故突生,把她吓得,赶紧反手一抽铁索,使劲往后一仰,用力一甩!
非常幸运,木柱不是正对着她的上身来的,她使劲一仰,险险擦着她的肚腹和大腿而过,她抓钩不知抓到了什么东西,她抱着脑袋顶过纷飞的大小石头木屑及一刹迸溅火花,长索带着她往后一荡,在水面擦过,飞到水潭往里的大厅去了!
轰一声,一块巨大的石板盖下来,天光陡然不见,后面隆隆坍塌,把半个大厅和一小块水潭隔绝成一个黝黑的大空间,她掉落到一个不知名的铁器上,硌得她疼得眼泪都飙出出来了。
她在地上打了十几个滚,蜷缩巨痛砸得她半晌伸不直腰,但顾莞根本顾不上这个,她连爬带滚爬起来,“谢辞!谢辞——”
她骇然。
最后的惊鸿一瞥,那块巨石是兜头往谢辞头顶砸的!他身后还有轰然倒下的巨柱和石壁,几乎避无可避,他甚至把迸溅向她和秦瑛这边石屑火花给挡了,手当时都来不及回护。
她心脏像被紧紧捏住了一般,一瘸一拐冲上去,硫磺燃烧粉尘碎屑,没有一个人答应,静悄悄的,地上有几具尸体,她连爬带滚冲上去一翻,都是不认识的。
她冲往水潭边,“谢辞,谢辞,你在哪里,你答应我一声!”
水潭七零八落,水位下降了很多,木柱落石填满大半,她跳下去连蹬带爬攀到那块巨大的石板前面,乱七八糟的石木在后面死死堵着,她使劲一推,纹丝不动。
可当时的谢辞的对应位置就是这块,就在这个底下,被砸得满满的,她推推不动,一线微弱天光,低头看见血色的晕红在石板边缘慢慢渲染开。
“谢辞,谢辞!”
她急疯了,声泪俱下,“你不是要娶我吗,不是要重办婚礼吗?你赶紧出来啊!”
有时候人很化学,说死就死,但顾莞根本不相信,她疯了一样推着石板,拼命绕想绕到后面去,那个无处不在总是一回头能看见守在身畔的他已经不见了,独留她一个人在这个黑魆魆的洞窟了,她心脏被一种巨大的麻痹搠获,浑身战栗起来,“谢辞,谢辞——”
冰冷感觉由水入心,手足发软,几乎走不动道,顾莞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这样,猝不及防,她从来没想过,谢辞会死会离开她,“你出来,你快应应我啊,你在哪里啊——”
她扑倒在水里,手掌蹭下一大块皮,鲜血刷一声,她连爬带滚起身,眼泪却哗哗下来了。
“谢辞!谢辞啊——”
……
另一边,水位下降是因为水潭底穿了。
潭底之下还有一条地下河流,曾经水量很大,但现在缩小了,河面水位很低很小,只占偌大的河道五分一,顶部轰一声突然洞穿,水流连同大量的木桩石块泼洒哗啦啦下来,但木桩石块顷刻把穿的洞堵塞住了,水从缝隙里哗哗淌下,不断漏泻下来。
谢辞身边人很多,有他的人也有其他人,他带来的人有一半在这里了,还没来得及退回去在木廊上但没有被震飞出去的都在这里了,绝大部分都负了伤,但还有没有死亡的,谢凤砸断了一条腿,谢辞在水潭洞抽了一条不规则木头给他固定住腿骨,他沉声:“你们先出去,立即将伤员带离此地!”
地下河尽头,隐隐看见光影,那边有出口。
谢辞也有伤,是一些刮蹭伤,下颌一侧火辣辣的,他当时险象环生但他身手极高运气也不错,坠入谭中一缩一仰一个纵越险险和大石头以及木桩石柱擦肩而过,几乎毫发无伤,他飞快撕下衣摆给身边的人包扎伤口,一个个摸索过去,竟不见了顾莞,黑黢黢的地底,他登时急了:“莞莞,莞莞!”
他大喊,大家霍地就站了起身,但人待着就这么一圈地方,都先后按阵营靠成几堆了,没有顾莞。
谢辞大声喊,回声阵阵,那个清脆的声音的主人却无声无息,他蓦回头,却见潭底缺口哗啦啦往下泻水,不时从石板木柱的水流间掉下残肢断臂和衣服碎片,有几个地方水流是淡淡血红色的,一直都是。
其中一个方向,正是当时顾莞所在的那个方向。
他心脏几乎停跳!拼了命一般往回冲,后面谢云谢凤不顾一切冲上来,被他甩开,“莞莞,莞莞!”
谢辞直接从水潭底倒穿回去,一点地一跃拉住半悬空的木柱就从缝隙钻上去了,迎着喷涌的冰冷血水,他不顾一切往回冲,刚从罅隙逆流穿上去,石块和木柱就“咔”一声往下一坠就把这个口子堵死了,骇得谢云谢梓等人心脏都要骤停,尖声骤呼,两人不顾伤势急忙寻找另外能上去的罅隙。
但这一切已经被谢辞抛在身后,浑浊冰冷的水流隔绝杂声,让一切变得模糊,他多年的潜修苦练的一切招式这一刹都抛在脑后,只凭本能地拼命左穿右插,终于他“哗”一声上水了。
头顶破了大洞,水潭洞窟倒塌一半横七竖八,他几乎一上水,就听见了顾莞喊他的声音,他几乎是马上掉头扑向那个罅隙,顾莞推不开的东西,他使劲一板,木柱生生拖开,石板扳开一大块,他连续扒了好几下,扒开了一个洞。
“莞莞,莞莞!”
顾莞已经听见声音了,她连爬带滚冲到这边来,两人手上都是泥污和血,湿淋淋浑身凌乱。
天光乍泄,这个口子一被扒开,两人骤然看见对方,鲜活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谢辞湿透的黑色精甲紧紧贴在他的身上,肌肉贲张有力到了极点。
两人几乎是同时扑上对方的,真的吓死了。
两人拥抱在一起,用力亲吻对方。
唇紧紧贴在一起,他们用力喘息,紧紧拥抱着。
真的不经历过不知道,吓死人了。
顾莞往后仰,用力闭上眼睛,妈呀,她捂住心脏,简直了刚才。
谢辞也知道吓到她了,他也吓到了,他一遍遍地说:“我没事,我没事,我掉到地底下面去了,那下面好大一条河,我没事,我们都没事。”
他手臂肌肉仍处于贲张的状态,微微弓身,小心圈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最有力的身躯,最小心翼翼的动作和力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顾莞抹了一下眼泪和冷汗,喘了半晌,不过她很快也恢复过来。
谢辞没事,她理智一下子就回笼了,用力抱着他脖子,谢辞揽住她,将她整个人横抱起来,直接淌水跨出了水潭站在先前回廊底下的位置。
脚下有一具被砸断成两半的女尸,断口血肉模糊,但是不认识的。
两人都好好的,稍稍平复之后,也顾不上其他了,“二嫂,二嫂!莞莞你见二嫂了吗?”
谢辞急声大喊。
秦瑛也不见了人啊。
顾莞也急了,“二嫂是震往那一边去!”她急忙一指,两人连手上的伤都顾不上裹,急忙就往那边掠冲了过去。
……
秦瑛没事。
她脱险甚至比顾莞两人还要更早一些。
是庞淮救的她。
她当时情况也很危机,但震飞石块木柱和围廊轰然砸下那一瞬,对面回廊一道黑色高瘦的身影闪电般往这边掠过来,一把拉住她全力一拽,一翻将她覆在底下,半空石块轰一下重重砸在他的后背上,他闷哼一声,借力往坍塌最轻也最近的东北角掠去。
这一瞬,很像两人初遇的时候,绵绵春雨后的近郊驿道,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京城套路太深了她被个混混阴了一把撒了一脸的蒙汗药,屏息摔落二楼之际,有一个灰衣竹笠高瘦身影一跃而过,及时将她接住。
拂面沁凉湿润的春风,水面杨柳枝条在轻摆,干净的男性气息,几息落地,但这段时间像那逶迤的青青土道一样漫长。
两人落在地上,他随即松手,这个高瘦颀长的年轻男子有着军旅出身的笔直身姿,在微风细雨中端立不动。
她最后想一把掀了他的斗笠,他赶紧退后一步按住。
那些青葱的岁月已经所去经年,却因为这个似曾相识的一幕翻涌起来,和这一刻重叠。
人一样,也不一样,掠至水潭内的大厅一角,沿着尽头的大阶梯一路掠上至三层,脱离危险,他放开她,唇角溢出一丝鲜血,他伸手抹了去。
陌生而熟悉,庞淮救了她之后,却连对视都没有,他低着头一抹唇畔,侧身站立一息,蓦地转身,掉头往石阶冲了上去。
——翟能刘秀吉进去的那个门洞已经塌堵了,但军械厂的甬道阶梯都是互相连通的,方才坍塌一刹很多人或没事或轻伤落地的没有被堵住的,已经从这个门冲上去了。
庞淮放开她,掉头转身就追。
秦瑛一时之间,情绪难以言喻,她冲上去追了几步,对着他的背影喊:“庞淮,为什么——”
她喊得很大声,庞淮顿了一下,他没有说话,一息不停往前急追!
秦瑛怔怔看着他的背影,他很快消失在视线尽头,但她却没有继续追上去,她站了片刻,闭了闭眼睛,急忙掉头冲回去。
冲出大阶梯的底部,正好见到谢辞顾莞,谢辞顾莞急忙往这边冲过来,“二嫂!”“二嫂你没事吧?”
秦瑛见到他俩,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她蓦大松一口气:“没事,我没事,谢云他们人呢?”
“负伤不少,但应该没亡,我让他们受伤的都出去了。”
秦瑛点点头,扯了扯唇露出一个笑,半晌敛了,她神情有些复杂,“是庞淮救了我。”
他确实在竭尽全力追翟能刘秀吉夺取账目,秦瑛能看得出来,道途迥异他抛下谢信衷谢峷的死已选择忠君为老皇帝效命,偏千钧一发又冒险回头先救了她。
只是,不管如何,他们已经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秦瑛情绪复杂。
但谢辞和庞淮没这么深过往,一听这个名字就厌恶,冷哼一声:“助纣为虐的狗东西!”
那天从军械府回来他表面平静,还能带笑,但事实上其实并没有真的那么不为所动。
谢辞怎么可能不为所动呢?
他对老皇帝的厌恶憎恨简直到达了顶峰!要是冯坤能立时怼死他,他只会畅快,哪怕因此局势可能大变未必有利于自己。
谢辞现在简直恨不得立即剐掉老皇帝一层皮,对助纣为虐的庞淮认识多久就有多愤恨厌憎。
他呸一口,“我们追!”
既然都没事,那马上就追!
秦瑛回神,和顾莞点了点头,谢云谢梓几个这时候终于哗哗上水,他们连衣裳都没换,立即掠冲石阶,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莞莞和谢辞都吓坏了,不经历过,不知道拥有的珍贵啊。至于庞淮,不剧透了,明后天大概有结果了~
来了来了~ 每天都想早一些,紧赶慢赶还是快一点钟了,啊啊,给你们一个超大么么啾!宝宝们,明天见啦~ (/≧▽≦)/
最后,还要感谢“满天”扔的地雷哒,笔芯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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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庞淮用力喘气,竭力地控制,用生平最温柔的声音,“不关你们的事……我本来,就是要死的了。”
抢夺战进入了白热化, 很快再度见血。
沓沓的脚步声在窄长曲折的通道中又急又快,前方不断有生铁门和栅栏门在最狭窄和拐弯处降下,赵息一行受塌影响最小追得最快, 抢在铁门降下之前一掠俯身穿过去了。
紧随其后的李望庞淮谢辞等人险险被快要合拢的栅栏门拦住,皇帝一方一个很小个子的暗卫生生打平一滚过去, 被栅栏门蹭下了一大块皮,他一个鲤鱼打挺跃起, 冲到一丈外石墙上的小铁屉——这个是手动开关,翟能刘秀吉刚拉开来按下关门机括, 连屉门都顾不上甩上。
小个子暗卫冲上去重新把拉杆推上去, 栅栏门刚往上升了一些许,人俯身一滚就过了去, 继续往前急追!
匣子和鹿皮包是绝对不能落到老皇帝和蔺国丈的手上的, 不然蔺国舅分毫不损不说, 老皇帝最多也就损失一个唐王。
这怎么行?!
蔺国丈父子谢辞同样痛恨,处心积虑铲除政敌谢家的事有蔺国丈父子的一份,只是人事太多太复杂谢辞顾不上理会他们而已。
老皇帝就不必说了!
抢了一个门, 后续就好多了, 翟能刘秀吉拼命往前跑, 不断拉开小铁屉把栅栏门和防火门降下, 警报被他们俩拉响了, 不断有人冲上来,拉开小铁屉把拉杆往下拽, 把一扇扇的防火门放下挡住追兵。
只不过,谢辞赵息庞淮等三方人马已经发现了, 这些通道都是东西走向互相连通的, 一被拦住, 顷刻掉头往另一边去,上阶梯或拐弯往从另一通道通过,他们速度比翟能刘秀吉的人要快得多,抢先掠过,或迎面碰撞,直接“唰”一声利刃出鞘,当场把人放倒,鲜血喷洒一地。
他们很快就先后追上了翟能刘秀吉。一路上上下下,在一个锻造厅里把人给堵住了,匠人粗使已经被跑光了,红红的锻灶内炭火烧得赤红,很热,淬火池边缘横七竖八刚打好的零部件,锤子铁饼箩筐匆忙间扔了一地。
翟能刘秀吉直接从二楼围栏跳下来的,但他们后面追兵比他们更快,一掠纵越,七八个人已经从个方向冲了下来无声落地。
赵息直接把这两个人堵了个正着,闪电伸手一抓,但后方殷罗一掠在背后及时踹了这两人一脚,翟能刘秀吉扑了出去,赵息的手落空。
庞淮李望严象升谢辞几人也后脚追至。
翟能刘秀吉也能打,但和这些人比可就差得远了,借着殷罗一踹的力道冲上台阶,两人回头,简直大惊失色——谢辞顾莞秦瑛他们不认识,赵息殷罗也是,但看身手气势和衣着就绝对不是啥简单角色,谢云隐隐有些眼熟,而庞淮李望严象升他们都是认识的!
翟能刘秀吉心胆俱裂:“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哪一方的人都有,唯独唐王的人没有,两人几乎是马上,就意识到情况可能比他们想象中要严重太多了。
这两个也算是当机立断之人,几乎是马上就生出销毁心思!
他们冲上淬火台边左侧的石阶上,在意识到这一点刹那,翟能一把抢过刘秀吉怀里的鹿皮包,而刘秀吉反手把鹿皮包递给他,自己返身往阶梯上上的机关处冲上去。这翟能也是个狠的,抱住匣子和鹿皮包的刹那,一蹬直接翻出木扶手,往淬火池跃下去!
——翟能要把木匣和鹿皮包的东西毁了。
“嘭”一声,他插入水中的刹那,赵息殷罗瞬发立至,一把拽住他的后领子将他提上水!木匣和鹿皮包刚刚入水,立即就被拉上来,殷罗位置更佳,他反脚一踹,两样东西脱手而出,直接飞往刚掠进来的谢辞庞淮严象升——谢辞的方向。
谢辞腾身一跃,闪电般把东西接到了手,打开匣子一看,没湿,他“吧嗒”一声阖上匣盖,庞淮已经掠至他面前了。
偌大的铸造厅,很快展开一场大混战。
殷罗和赵息,庞淮和谢辞,严象升没多久就负了伤,被打倒摔在一边去了。
不知那个罅隙透进来的冷风,无声隙隙而过,紧身精甲的袍脚在鼓荡,庞淮高瘦的身躯绷紧到极致,两人一瞬不瞬盯着对方,对峙着,一刹进入了战斗状态。
庞淮长剑在手,冰冷的剑刃斜指向地。
谢辞冷笑一声。
“铮——”
两人刹那大战在一起,刀锋与剑光纵横交错,俱使出了全力。
“撕拉”一声,铿锵火花四溅,那个扁匣和鹿皮包被庞淮夺去,未及转身,又被谢辞夺回,厮杀凌厉之间,赵息殷罗也加入了抢夺混战,很快就开始见血了。
谢辞的刀锋在庞淮身上留下血痕,庞淮也割伤了谢辞的手臂,鲜血溅洒,昔年他们切磋无数,庞淮作师兄还指点过谢辞很多,谁也没想到,最后他们会刀刃相向。
庞淮真的为了这个扁匣和鹿皮包竭尽全力不顾一切了!
赶到大厅的人越来越多,谢辞拿着匣子和鹿皮包遭到所有人的围攻,最终他清啸一声,将东西往东北角一抛而起。
顾莞就站在东北角的二层围廊上。那刘秀吉没人顾得上他,他冲上去把一个三尺见宽的铁屉拉开,把里面的机关全部拉下来,顾莞秦瑛心头一跳,尾随冲阶梯追上去,耳边 “刷刷”生铁门降下的的声音,铸铁厅里所有的防火门都被降下来了。
三人立即打了起来,秦瑛和刘秀吉你来我往,顾莞赶紧冲到铁屉前,七手八脚把铁杆重新推上去。
一排推了十几个,最后三个推不动,西南北三个方向降了一半的生铁门应声重新缓缓升上了,剩她脚下的东边三个门是一拉下即自动卡死的没法往上推还在继续往下降。
这时候,谢辞清啸一声,木匣和鹿皮包飞了过来!顾莞眼疾手快,长索如鞭一样,一甩勾出了大厅最顶五层的围廊栏杆,人一蹬凌空飞跃而出,一手就抓住了木匣和鹿皮包,但她可不敢留着呢,蓦地低头,瞥向殷罗,殷罗闪电般后退。
所有人冲向顾莞,她一抄东西赶紧反手往已退至东一生铁门前的殷罗方向一抛。
谢辞和顾莞配合非常默契,成功把东西递给殷罗了,殷罗飞身接住,落地一个弯腰,从已经降落大半的生铁门底下一俯身越过,掠出离开大厅。
几乎是马上,赵息就追了上去,还有最近东门的严象升戴苁李望几人,庞淮距离最远,他在谢辞这边,他倏地转身,急掠而上。
那身披黑色精甲的高瘦背影在门边顿了顿,他没有回头,蓦一矮身,在生铁门降下的最后一瞬,一掠而过,毫不犹豫追了上去。
他弟弟庞栎也是,紧随其兄从隔壁的生铁门钻过去了。
庞栎只比谢辞大两岁,是同龄人,不及张宁渊几人,但从小也很熟悉。
顾莞对面是岩壁,那长索嗖一声荡到尽头,眼见拍上岩壁,谢辞第一时间飞身跃起,顾莞长索松开五楼栏杆,人往下坠,他将她接住,落回地上。
谢辞单手提着细长的雁翎刀,一手抱着她,身重若轻,片尘不扬。
通往东边的三道铁门都已经全部闭合上了,能过去的掠冲出去,剩下的焦急跺脚,急忙冲上楼试图寻找过去的门,很快就消失在铸铁厅里。
偌大的铸铁厅,就剩下他们一行人。谢云等人气喘吁吁,大混战中身上伤也不少,急忙围拢到谢辞身畔。
谢辞瞥一眼那些焦急跺脚冲上阶梯的人,淡淡收回视线,低声问顾莞一句,又道,“二嫂呢?”
他没有再追,尾随殷罗穿过铁门的人寥寥,但俱是当世顶尖的高手,白刃见血千钧一发,这铁门一拦,后续的抢夺可以说基本和他无关了。
且谢辞把东西送到殷罗手上,自认为也做得足够,索性熄了追赶的心。
顾莞赶紧往她跃出来的二楼位置望,二楼的铁门也已降下了,秦瑛和刘秀吉打斗的地方在铁门后面,“二嫂和那刘秀吉还是翟能打起来了,估计缠斗得紧,被拦在铁门那边。”
谢辞估摸了一下,那刘秀吉武力值估计和秦瑛不相上下,秦瑛应该吃不了大亏,于是就没有很担心。
“那我们找个地方出去。”
顾莞点头,尽人事了,剩下的就看殷罗的了。
她耸肩,“嗯”应了一声。
他们有六个人,互相包扎好了伤口,望见储物柜顾莞打开一看有工匠和力工带来的替换衣服,虽粗糙,但都是干的,他们把湿衣服也换下来了。
听着事情很多,但速度一点不慢,很快就搞定了,于是登上石阶往上层离去。
谢辞站在顾莞身侧,他余光瞥得到殷罗庞淮庞栎兄弟俩等人掠进的那道生铁门,思及那义无反顾的兄弟俩,他不禁讥诮一笑。
“真是一条好狗。”
他冷冷,不知是讥讽庞淮兄弟,还是讽刺曾经的自己。
顾莞捏了捏他的手,谢辞呼了口气,低头对她一笑,回了一个“我没事”的眼神。
两人拉着手,肩臂贴在一起,经过黑水潭的意外,心有余悸的两人只要情况允许,总是贴得近一些,才感觉安心。
估计可能得好一阵子才能好。
谢辞没有再看铸铁厅,淡淡收回视线,一行人登上二层围廊,观察一圈,最后选了三楼南的一个门洞进去了。
……
只不过,其实庞淮兄弟,和谢辞此刻所思所想的,是有些不一样。
庞淮确实在竭尽全力为老皇帝抢夺木匣及鹿皮包,他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甚至能为此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是他来之前都清楚知道的。
唯一让他感到难过的,只是遇上了秦瑛和谢辞。
生铁门后的血腥抢夺,确实一如谢辞所料。
殷罗急掠而出,远处一点亮光越来越近,可以隐约望见雪光和冰面反光了,但最后关头,他终于被追上了。
不管是赵息,还是庞淮,以及老皇帝的暗卫戴苁,都是当世一等一的顶尖高手,一刹截住,“锵”一声刀刃雪光骤现,袍袂无风自动,短短数息之间已短兵相接厮杀混战在了一起。
所有人都竭尽全力,包括后一步赶至的严象升李望庞栎几人,但后者甚至无法接近四人的激战当中。
这个木匣和鹿皮包,最后被庞淮得到了。
殷罗无法挡住三人联手猛攻,被迫先后释出木匣和鹿皮包,庞淮浑身浴血,短短一刻钟时间,骤分骤合激烈厮杀,他一剑正中赵息的胸腹,在对方左肩至右腹划开一道深深的大口,皮开肉绽,鲜血喷洒,而对方一刀正中的他的肩胛,血溅当场,左边手臂抬不起了。
赵息被联手急攻踹翻在地,最后严象升替他挡了一刀,后者死死按着他,脱下上衣捂住他身上止血。
赵息终于动不了了。
戴苁被暗算倒地。
最后是殷罗和庞淮,两人鲜血滴答剧战到了最后,所有人都要么死要么重伤倒下了,剩下这两人挣扎地爬起来,最后殷罗一抛木匣和捆扎在上面的鹿皮包,“叮叮当当”如疾风骤雨连续十几下,庞淮重刀穿透殷罗的腹部,后者后脑重重磕在石壁上,顺着墙壁倒下去,人事不省。
庞淮长剑斜指拄地,勉强僵立片刻,慢慢倒了下去,他左胸往下一点的位置,正中了殷罗扣在掌心爆发一掷而出的短匕,全.根没入,深深扎进他的胸膛。
战到最后,是庞淮的伤最重的,他栽倒在地上,慢慢地,侧着身,往木匣和鹿皮包爬去。
一点点的,他终于碰到木匣和鹿皮包,把它们死死抓在手里。
然后他慢慢地往回爬,留下一地深深的血痕,在他的刻意保护之下,庞栎受的只是轻伤,被他摇醒过来。
庞栎一睁开眼,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哥!大哥——”
庞淮虚弱摇了摇头,把木匣和鹿皮包交到庞栎手里,他已经爬不起来了,“……去,你快走。”
这里并不止一个人,严象升拖着赵息在他们激斗的时候不知道避到哪里去了,随时会回来捡漏。
还有殷罗那边一个叫蔡津的人。
庞栎眼泪哗哗,他知道这一去,很可能会是最后一面,他心里太难受了,庞淮摸索着,将木匣和鹿皮包塞在他手里,他死死抱住了,“哥,哥!我不会丢下匣子的!”
谢辞他们那冷漠厌憎的目光他也看见了,但他知道哥哥为什么,眼泪长流,他哑声保证:“我就算死,也不会丢了这个匣子的!”
不料庞淮摸他的手,却说:“不,你还是丢下吧,咱们娘就剩你一个了。”
庞栎比他小十一岁,八年前父亲去世,是庞淮把他拉扯大的,经历不多,白皙的面庞尚有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青涩。
兄弟俩还有一个寡母。
“最好给戴苁那边的人,不要自己拿着,……”如果被追上了,就丢了吧。
庞淮尽力而为,问心无愧了,填上他自己够了,不能让兄弟也陪上性命。
他之志,到他为止。
庞淮断断续续地说,“快,快走……”
庞栎眼泪唰唰,使劲一抹,咬着牙关站起,往光亮方向冲了出去。
黑魆魆的洞窟门厅一下子就静下来了,庞淮昏昏沉沉的,似乎听见有人在身边冲过,又仿佛没有。
但这一切,都与他关系不大了。
直到他听见“滋滋”的声音。
沼气混合一种药物的味道,门厅里所有人还活着的人,都一下子清醒过来。
——刘秀吉甩脱了秦瑛,跑到备用门附近的隐蔽处,打开了最后一个机括。
毒烟。
这是他和翟能的最后一道防线,和唐王商量后设下的,用作杀死一切入侵的敌人和销毁这个军械厂连带外面的炭厂的,销毁罪证用的。
顾莞先前扳动的,东边那三道无法重新推上去的生铁门,不是偶然,前面甚至还有几重这样的门禁,早就设定了一旦拉下来立即自动卡住,为的就是把人拦在里面,最后上这个沼气毒烟。
为了保存期间的安全,管道设计不大,沼气毒烟充斥满需要一段时间,但在场的只要还有一口气,都是触觉异常敏锐的人物,几乎是沼气毒烟才出现,他们就立即察觉了。
殷罗、李望、陶安、庞淮,一怵,还能动的,立马挣扎地扶着墙壁拄着地,爬了起来。
所有人都往外跄踉离去,唯独一个庞淮,他瞬间想起还在里面的谢辞秦瑛一行。
他勉强扶着墙,蹒跚往里行去。
刚跄踉走了一条巷,就听见沓沓急促的脚步声,秦瑛长剑染血,她追上刘秀吉,一剑把他杀了,可那个机括启动之后,自动沉了下去,是一次性东西根本没法关闭。
她急死了。
冲出去,却迎面望见浑身浴血扶墙跄踉的庞淮,她一愣,饶是再多的情绪复杂,她也从来没想过他鲜血几乎流尽快死的样子,她眼泪“唰”一下下来了,“你,你!……”
庞淮冲她勉力笑了一下,小声说:“快,不然他们就跑里面去了……”
秦瑛急忙上前架着他的手臂扶住他。
庞淮年轻时对机括很感兴趣,谢峷酷爱钻研外战兵法,因为他将来是长驻北军的,而庞淮却要留在京城,他就研究守城战和内陆战这些东西,机括术是他的兴趣。
他算是精通机括,只要是在消息屉这边,他有一定把握打开铁门。
秦瑛心急如焚,担心谢辞顾莞他们的,却喉头也发哽,“……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这身伤,哪里能挨得住爆炸的冲击波,哪怕及时离开只要被震一下,也绝对承受不住。
秦瑛心乱如麻,他明明是为了老皇帝已经不顾爹和谢峷的死了,可为什么又不顾己身要回来呢?
庞淮小声说了一句什么,但“滋滋”的声音,她没听清楚。
两人很快来到第一扇被关闭生铁门,顾不上其他,秦瑛赶紧扶着庞淮过去,一把将小铁屉拉开。
大约五六十息,“格轧轧”一声齿酸的生铁摩擦声,那道厚厚的铁门终于强行升了起来了。
……
谢辞带着顾莞及身后的谢云等人,正全力往黑水潭的方向往回全速疾冲。
他也是几乎沼气毒烟一出来,就立马察觉了。
所有人用湿布蒙住口鼻,屏息狂奔,顾莞紧张得小心肝都快蹦出来了,妈呀,好毒啊这个垃圾唐王!
谢辞不是没有路出去的,但有些危险,得从黑水潭底下那洞穿的缝隙钻下去,而且很远,还得从地下河道重新再跑出差不多的距离。
上面一爆,估计底下必塌!
大家紧张得不行,谢辞顾莞还担心秦瑛,但秦瑛在另一边,估计能出去的,他们只得压下担忧先顾着自己!
千钧一发,身形疾射,远处后方的生铁门突然打开,秦瑛大喊的声音:“阿辞!小四!元娘!你们在哪里——”
“快过来啊!快——”
谢辞霍地转身,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立即摒弃了原来的路线,背着顾莞,一行人,发足狂奔,掉头冲了回去。
“二嫂!二嫂,我们在这里——”
冲到过去,双方迎面,谢辞不禁一怔,庞淮面色青灰,已届强弩之末,秦瑛撑着他,见他们终于现出喜色,但眼底却噙住泪。
“快,快走……”
庞淮的声音几乎是气音,一见他们,强撑着勉强说。
寻常人还好,他这身伤进来,简直就是找死,但他还是撑着一口气来了,门不用说是庞淮打开的。
谢辞不同秦瑛,他几乎一眼就看出了庞淮致命伤,一掠而至,他顿了顿,连连疾点,封住庞淮心脉的十几处大穴。
庞淮的站姿这才勉强好了一些,没有那么倾斜。
谢云刹住,看了主子一眼,直接把庞淮背起来了。
一行人顾不上多说,谢梓背上秦瑛,火速往外急掠。
沿途他们还遇上一些箭矢,门若被强行升起,而自动升上来的连珠弩孔。
但被谢辞等人凌厉全部打了下来。
他们沿着甬道一路冲到庞淮激斗的那个门厅,沿着长长的甬道一路冲出了窄小的备用门,豁然开朗,冰天雪地,山峦峡谷寒风一下子凛冽呼啸,衣袂猎猎。
大家根本不敢停,一口气不歇往前狂冲,终于他们冲出大约快三公里左右的地方,身后“轰隆——”
一声巨响!
赤红火焰冲天,这个天然改建洞窟连同被它半包围的炭厂顷刻夷为平地!
一刹那的冲击波,但好在他们距离已经足够远了,所有人只是耳膜震了一下,顷刻主动趴倒在雪地上。
唯独一个庞淮。
空气猛然震动一冲刹那,他“噗”喷出一口鲜血,雪沫碎屑震荡纷扬,他的胸腔血鲜红殷赤,刹那染红的皑皑白雪,触目惊心。
庞淮连喷多口血,当场人就不行了。
谢云有些无措将他平放下地,秦瑛的泪“唰”就流下来了。
这个一脸鲜血口鼻仍在往外溢的男人,他哑声:“……”
她伸手,想捂住他溢出的鲜血。
庞淮鲜红润湿了整个前襟,那是从他胸膛伤口淌出来了,他用力喘气,竭力地控制,用生平最温柔的声音,“别,别这样,不,不关你们的事……我本来,就是要死的了。……”
他竭力,想抹秦瑛脸上的泪。
庞淮说都是真的,他被殷罗掷入左胸的那枚短匕是无柄的,暗器用,庞淮一路上都在遮掩,让秦瑛以为他的伤没有那么重,但谢辞一眼就发现了。
他一路上跄踉地走,能清晰地感觉心脏冰冷锐器的触感。
他是靠一口气强撑着的,但也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现在他们安全了,他这口气也随之泄去。
气若游丝,已届弥留。
他费力给秦瑛抹了一下眼泪,染血的手给她的脸蹭上一抹血的污迹。
秦瑛的眼泪,却“唰”一声淌得更凶了。
“为什么?为什么啊?!”
作者有话说:
写不完,对话放在明天吧,庞淮和谢信衷父子,其实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来了来了~ 其实这也是庞淮自己的选择吧,希望不要收到刀片呜呜,肥肥的一章!明天见了啊宝宝们~ (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满天”扔的地雷呢,笔芯笔芯!.
以及,所有给文文浇水的大宝贝们,啾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