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月晦
作品:《无相园》 无相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大型建筑垃圾、干成褐色被掏空了果肉的榴莲空壳、裹着金箔的大象粪便。它是最无用的建筑,毫无经济能力的建筑,每两块儿竖立的墙板上搭一天花板,裹上乌七八糟乱象丛生的古代遗物,就成了花香鸟语的伊甸园。
每一个这样的园子都要靠呼吸来维持生命。呼出的是人,吸入的是人。生灵万物经此一遭都逃不过被压榨的命运。吸入的是血肉,呼出的是渣滓。无相园是个食不果腹的家伙、是个挑食的贱兽,它吸收人的命运来维持运转,还要挑剔八字与命格。无论憎恶还是崇敬,都是它的养料;无论功勋还是罪愆,都是它的产出。它兴盛会招来万众参拜,它衰落又会荣获万众唾弃。它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万众的心,万众夸它、骂它,都是被它牵着走。
每一个无相园里都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舵手。这个舵手要久经沙场,上能镇风雨,下能啖血肉。当一个好的舵手,要仁慈,要关照园里的生灵,又不能太仁慈,太仁慈会失去舵手的位置;要聪明,要能带着园子运转,又不能太聪明,太聪明会反噬这座园子。不是每一个生灵都能当舵手,没有舵手,无相园要进行一场“德先生”主导的内部评选,要组建一个议会,评选的结果关乎每一位议员的生存大计。
一个月前。
伏堂春站在祠堂正中,身后是鳞次栉比的列祖列宗的牌位。其实雨家本没有那么多先祖,有些先祖的“功绩”也是不宜上牌的,不过是伪造历史的长河。无相园的假,渗透在每一处细节。无相园的真,也只有活着的人是真了。伏堂春敲了敲供着香的神龙案,让众人的注意力到她那里去。
“明奕,26岁,祖籍苏州,父亲明先生是当地有名的富商,卖烟草发家的。明奕十五岁丧父,二十岁丧母,靠着残余的家产重拾父业。”
雨先生、雨夫人、雨伯坐在下面,三人面如冷灰,形如桩柱,好像风一吹来就能化为灰烬。
“她的钱多吗?”
西洋钟“当当”地报时,雨夫人突然坐直,正如枯木逢春,眼睛像是灰烬中蹦出的火星子,又有了生气。伏堂春背靠案桌,看着她。
“多。但是想填满无相园的话,不算多。”
雨夫人的神情又像破了洞的孔明灯,在空中急转直下,“那为什么不找个钱多的?”
伏堂春一推桌案,信步迈下台阶,走到雨夫人面前。她的表情带着神秘的意味,缓缓弯腰,注视着雨夫人的眼睛。
“你知道明奕有多会赚钱吗?”
伏堂春挺直腰身,双手背后如做宣讲般站在几人正中。明奕,这个早已在她心中念了不下千遍的名字,生平经历只要她提笔,就能一字不漏地跃然纸上。
“我们要找的人,绝非一个空有财库,只懂坐吃山空的草包。草包是好拿捏,可轻而易举造出的用具,往往用不长久。我们需要一个有头脑又懂人情、能负责又有能力的人。无相园必须能持续而长久地运作,无相园要充当银行的角色——用钱来生更多的钱。”
雨夫人问,所以明奕满足这个条件吗?
“明奕聪明,做生意做得头头是道,但不精明;明奕爱财,能像狗一样嗅到钱的味道,但不贪财;明奕年轻,有的是长远的目光和干劲,但不轻狂;明奕成熟,成熟得恰到好处能为我们所用,但不老道。明奕没有家,孤身一人。明奕没有情史,心还没有死去。年轻且又富有、世故而不冷情,完美得像王冠上最大的宝石,不是吗?”
雨夫人的眼中投射出贪婪的目光,像是恨不得现在就将明奕找来吃干抹净。伏堂春则像一名将军在临阵时鼓舞士气,她抓住了雨夫人露出的贪婪,顺势而上,盯着她询问。
“如果一炷香要烧完了,你会怎么做?”
雨夫人一跃而起,带着自以为是的心领神会,飞奔到祖宗灵前,三足鼎立的黄铜香炉里正好是三支燃烧殆尽的线香。雨夫人抱起香炉举过头顶,掷铅球般狠狠一掷,香炉烟灰四散,仿佛战场上被飞刀削下的头颅在空中挥洒出一道血桥,砸落在地上滚了两圈,残灰均匀地铺张着。
伏堂春却摇了摇头,走到香炉旁边,用手收拢了些香灰装回炉中。她把香炉捧起,重新置于案桌上,从旁抽出三支新的线香,在火烛上点燃,插入炉里。
她抬头举目,所有的灵牌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后面那尊漆金的大佛。大佛端坐在那里,眉目低垂,慈爱地望着众人。
“香火就是要长年不断,一支香燃尽,就换另一支香点上。你以为明奕是佛吗?不,明奕是香火。她的使命是供奉、损耗、燃尽,到死为止。当她每一次耗尽心力时,我们要抛出不同的诱饵,让她心甘情愿重塑血肉。”
伏堂春转身,用手绢擦净手上的尘土。雨夫人呆立在那里,像水边的呆鸟。雨先生坐在轮椅上,问伏堂春打算怎么做。
“我们先要维持好无相园的秩序,好让明奕以为,雨家还是有万贯家财。”
一听到“财”字,雨先生的脸忽然转向她。
伏堂春走下去,雨伯单独坐在一张官帽椅上,纹丝不动如挺尸。她走到他面前,轻轻拨开他的碎发,那张脸像是帝陵里的石雕,美而肃穆,艳而死寂。伏堂春看完,满意地离开。
“如果不用来当明奕的饵,那就是白瞎了雨伯这张脸。”
咚!雨先生一拳砸在桌面上,露出愤怒的神情,若双腿无碍,只怕要遽然而起。
“你是说,我们倾家荡产陪着你演戏,你却把赌注全部压在雨伯的脸上吗?”他质问,“明奕要是不上钩,损失谁来承担?”
伏堂春暂未作答,只是看着他厉声道:“这都拜你那个好爹所赐!他自生下来就是挥霍无度的恶鬼,走时把所有的钱带去给阎王爷平账,除了这座园子什么都没留下!而你们三个更是只进不出的吞金兽,要论花钱,一个比一个在行!如果套不住明奕,你以为往后还有奢靡的日子给你们过吗?”
雨先生三人不吭声,也是无话可说。伏堂春毫不放过他们,挨个指着说道,你,雨先生,没有钱你以后别说躺在床上抽大烟,你在床上大小便都没人管!你,雨夫人,没有钱你别说一桌麻将压一块儿金条,连衣裳你都做不起!你,雨伯,没有雨家的权势罩着,你就是地下城里烂屁股的鸭子!你们一个个光说不做,光吞不吐,要么想更好的办法,要么就按我说的做,否则就把无相园卖了,拿着钱各奔东西!
雨先生终于偃旗息鼓,问伏堂春打算怎么行事。
伏堂春望着众人,说,明奕来前,必定会打听雨家的情况。当她得知雨老爷去世、雨先生瘫痪、雨伯无所事事,只要是正常女人都会生出一个想法,那就是像武皇一样夺取大权。
“在此之前,我们把无相园包装成神一般的存在,让任何人来了,心底的贪念都会像烟花一样绽放。明奕和雨伯结婚,生米煮成熟饭,我到时候会安排一出戏,雨家因为投资英国人盖的房子,近乎破产。”
雨夫人倏然按住脖子上的珠宝,雨先生说,如果明奕真是这样一个人,哪怕已经陷入火海,她也会坚持不懈地爬出来。
“生长在地狱里的植物,无论怎么长,都是扎根地狱的。”伏堂春摇着那把黑漆描金的折扇,黑缎旗袍上的金色绒花像是锁链一般缠绕在她周身,她坐在桌上,目中空无一物,“明奕是人,人最难迈过去的,是自己的心。”
雨家的祠堂里,填满了沉香与线香的味道,密不透风,像是用来塞人的下等船舱。船舱里是被锁住的冤魂,叫嚣着冲击那覆有彩色玻璃的天井。密不透风的,何尝不会是聚积的灵魂的味道。伏堂春仰头看天,脚下是灵魂的骨灰。
雨伶站在黑檀木镶螺钿的屏风后面,薄缎上透出几枚毫无形状的光影,她默不作声,侧耳细听。小晚忽然推开门,惊喜地叫道:“小姐,原来你在这里!”
堂内四人的视线瞬时朝这边汇聚,尤其是雨先生,眉目间带着不可言说的深沉。雨伶走出屏风,平静地望着她们。
“雨伶该知道的。”
伏堂春走过来,拉着雨伶到祠堂正中。此后,无相园在暗地里陷入一阵沉默的繁忙。换新的家具、精美的挂画、新添的古董……无相园的鸟兽顺着美食的香味四处游走,无相园的灵魂因华美的气息不肯离去,无相园的佣人与无相园同喜,举杯欢庆,精神抖擞。
雨伶沉默地看着。
无相园成了宾客盈门的地方,杯盏的碰撞声如后园雨树的水滴一样密集,留声机咿咿呀呀地嘶唱,昼夜不歇的。伏堂春穿梭在人群中,旗袍是一日三换,首饰也是一日三更的,疲惫全部甩在脚下。无相园是车进车出、光辉不散的,连换下的桌布都堆积成山。
雨先生和伏堂春的矛盾也日益渐长,雨夫人反倒是沉稳的兽,等着在最后一刻狠狠地撕咬猎物。雨先生由雨夫人推着,到后山的红毛丹树下咬着烟枪,对着湖面吐出猩红热肉瘤般的烟球。雨先生的房间里终于烟消云散,佣人们进去,在干枯焦黄的墙布上覆一层新的。
伏堂春忙里忙外,雨先生的情绪成了不入流的东西,连走马观花都没做到就溜走了。伏堂春站在大厅里,手中拿着一叠叻币,佣人们排着队从她手中领钱,额外的收入另所有人兴奋不已。伏堂春笑着,说着祝福的好话,大宅里其乐融融。
雨先生终于忍不住,佣人们散去后,他坐着轮椅来到伏堂春旁边,斥责她把钱散到没用的地方去。
他低声咒骂:“你就是不给,这些当惯了奴隶的东西也得好好干活儿。”
伏堂春一把揪住雨先生的领口,咬牙切齿地拿他撒火,“没有真金白银,谁他妈能给你真心实意地笑出来?”
她夺下雨先生的烟枪,举过头顶,“把这玩意儿卖了,就够抵那些钱了。”
小晚的脸上还有没擦净的灰,就这样跑过来,有点担心地看着伏堂春。伏堂春把最后一份钱给了小晚,小晚道着谢跑走,雨先生不再说话。雨伶从柱子后面走出,顺着连廊回后园去。
无相园经过日复一日的重复,终于迎来明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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