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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姜萱

    第111章


    姜萱再见裴文舒时,是在十月末。


    初雪已经下来了,不过不大,细细碎碎地飘了一夜,次日便停了。


    比起往年,比起晋阳的冬季,眼下是在好了很多。


    没有大雪阻道,战事自然不会休停下来,月内,青州军与并州军交战了两次,各有胜负。


    姜琨果然是个沉得住气的,他不急,试探了好几次,最后用了一种新式的舟桥,成功渡过漳水,目前大军就驻扎在漳水西岸,已算站稳脚跟。


    出于某种盘算,卫桓没有全力驱逐,就这么半推半就让青州军成功渡河了。


    他只遣徐笙刘拓等人分别率军守住几处险地,不许青州军继续前进。


    从上到下都忙碌,最闲的要数姜萱,卫桓不许她劳碌费神,她从善如流,处理好手头上事就算了。


    她最闲,于是自动请缨,去迎接徐州来使。


    也就是裴文舒。


    一身轻便胡服,她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毛斗篷,兜帽拉起来遮住大半张脸,冷风刮过扬起帽沿,露出一截弧道优美的白皙下颌。


    裴文舒也是一式打扮,从小侧门悄悄进来,“阿萱妹妹。”


    有些惊喜。


    姜萱笑了应了一声,问他:“一路可顺遂?”


    说着,她面露关切看他。


    若说谁最清楚裴文舒和姜钦之间的情谊,姜萱算一个,她知他受打击肯定很大的。


    裴文舒一看就明了,温声安抚:“我很好,你莫担忧。”


    他确实还好,作为一方诸侯的继任者,心理素质自是过关的,他已渐渐缓过来了。


    “那就好。”


    姜萱放了心,笑道:“外头冷,我们过去吧。”


    “嗯。”


    他见她转身,身边亲卫十分谨慎的盯着她,靠得也颇近,不禁有些疑惑,身边张济就笑:“我家府君将后继有人,可喜可贺啊。”


    裴文舒一怔。


    这是说……


    姜萱微微带笑,回头看他,手自然放在腰腹。她已显怀,不过冬季衣衫太厚,看不大出来。


    裴文舒明悟,抱拳:“恭喜阿萱妹妹。”


    百般滋味上心头,一时难言,只眼下浮上更多的却是担忧关切,“这么冷的天,你还出来作甚?”


    他连声催促:“还不快快回去?”


    其实姜萱不冷,她穿得够厚的,这天气和旧年并州那边比差远了,走动一下也挺好的。


    不过她没有拒绝裴文舒好意,笑着应了一声,转身在前头带路回去。


    道是早清好的道,杜绝多余耳目,一行人登上小车,很快回到衙署。


    衙署大门至正厅也清理过,卫桓迎出厅门。


    接下来很顺利。


    裴文舒带了裴崇的亲笔信,双方达成结盟意向,卫桓邀裴文舒入宴,既是庆贺也作接风洗尘。


    ……


    裴文舒这趟亲自过来,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这结盟一事。徐州和卑邑距离远,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自然没办法像之前一样仅靠通讯联系商量的。


    裴文舒来,是为了临近接讯并指挥调度的,他会一直留到此事毕。


    宴是小宴,陪同的人不多,但都是铁杆心腹。徐州参与是绝密,裴文舒会以杜渐从侄的身份留在营中,尽可能的低调,以免泄露。


    战事在前,众人以茶代酒,散后,裴文舒略作梳洗,就立即聚在卫桓外书房之中。


    结盟虽成,条件有了,但如何挑动姜琨叔侄内斗,还需尽快展开商议。


    张济先开口:“兵书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挑动内斗,其实也是同理,“某以为,应当先了解一下这姜琨及姜钦的生平。”


    看仅仅是不忿引起不轨之心呢,还是有其他原因。还有这姜钦的父亲是什么时候死的?可有给儿子留下人手势力什么等等。


    对症,才好下药。


    这个问题的话,姜萱和裴文舒都能很详细回答。


    “老侯爷壮年去逝,没的时候不过四旬许,是染疾病故的。那时,姜钦也就四五岁。”


    姜萱说:“是五岁,刚满五岁。”


    姜琨和其兄姜琦一母同胞,皆是其时的侯夫人吴氏所出。吴乃大梁国姓,吴太夫人乃东平王嫡女,封翁主。有皇族血脉的兄弟两个自尊贵,嫡长子姜琦更是早早封了世子。


    可惜乐极生悲,在老侯爷四十五那年春,他染上重症,熬了半年还是去世了。


    更不幸的是,在他重病期间,长子坠马当场身亡,竟比病重的父亲还要先走一步,膝下仅遗下一个五岁的独子。


    这就是姜钦。


    后来的事情就没什么出奇的了,好在老侯爷还有一个嫡子,撑着一口气赶紧请封,圣旨堪堪赶在他病死前下来,他撑着召所有臣将至病榻前宣布了此事,而后握着小孙子的手交到次子手里,嘱托好生照顾养育成人,就咽气了。


    姜琨痛哭失声,在父亲跟前立下重誓,将侄儿视若己出,请亡父放心云云。


    后面的事大家都知道,姜琨确实这么做的,他待姜钦甚至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好些,从文习武,亲自开蒙教导,长大后又一直带在身边教导指点,连当年的姜钰都没有这个待遇。


    听着吧,是挺和谐的。不过现在姜钦包藏祸心是大家都知道的,而这姜琨的人品,实在让他所有行为都无法不大打折扣。


    亲生儿女都这么狠,换上个侄儿,谁知道真假呢?


    反正现在大家都觉得,这么些年来,姜琨始终将姜钦拴在身边不放出去,哪怕关爱是的,也带一丝若有似无的防备。不然,姜钦何苦这般殚精竭虑去谋姜铄手上的兵马?


    明面上情况叙述完毕,初步共识也有了,接下来该深入讨论。


    卫桓屈指敲了敲大案:“这公孙绍是什么来历?”


    公孙绍还挺得姜琨信任的,哪怕屈居梁尚之下,那也是谋臣数得上的前面几人之一。姜琨都是阳信侯了,他正常不是该好好效忠姜琨就得了?何苦又私通上姜钦?


    冒这么大的风险,和收益完成不成正比。


    卫桓早就对这点存疑了,一句话正中关键。


    裴文舒和姜萱对视一眼,裴文舒道:“这公孙绍两代老臣了,是老侯爷留下辅助姜琨的心腹臣将之一。”


    也是因此,很得姜琨信任,即便后来梁尚来了,也没有很打压公孙绍的生存空间,梁尚对他也很客气的。


    姜萱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众人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这公孙绍所作所为,确实不合常理。”


    张济啧啧两声,推己及人,反正如果他是公孙绍的话,他是死活不会掺和这些破事的,除非,……


    “可能他被姜钦拿住了什么把柄,迫使他不得不从。又或者,”张济沉吟片刻:“是老主人临终前遗命?”


    说到这里,众人又对视一眼。


    徐乾忍不住说:“这姜钦他爹的死亡时间,有点凑巧啊。”


    是挺凑巧的。


    需知当时这天下还没乱得彻底,各王侯爵位传承还是得依从朝廷礼法。父传子,子再传子,要是姜琦是承爵后再死的话,这阳信侯的位置是该传给姜钦的,哪怕他当时只有五岁。


    众人面面相觑。


    卫桓道:“说得好,大家有什么想法和猜测的,都一一说来,我们仔细讨论。”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推测多了,去伪存真,才有可能捕捉到真相。


    就比如目前讨论的,假设这是真的,那么公孙绍的存在,会不会是祖父心里明白,不放心长孙,故临终前令心腹暗中关注照顾,甚至直接跟随呢?


    后者未必,但前者可能性挺大的。若有了这个基础,姜钦再设法将人拿下来,并不太难。


    卫桓道:“如果是这样,那恐怕姜钦手里,并不止公孙绍一个。”


    老侯爷留下来的心腹并不少,不但文臣还有武将。即便这二十年来战死的重病的,年迈退下来的,与新主的人明争暗斗被逐渐排挤到边缘的,汰换了好些,但到底还是有的。且肯定有如公孙绍般被继续信重的。


    现在问题来了,现在青州军中,还有多少这样的两代老将呢?


    这个问题裴文舒可以回答:“三个,姜琨帐下十大将之中,有三个是自老侯爷时期就在军中的,且也是心腹重将。”


    那么这三人,是否如公孙绍一样呢?


    如果是的话,姜钦的实力恐怕他们得重估一下,他并没想象中那么不堪一击,完全被姜琨碾压。


    得先弄清楚了,不然贸贸然下手的话,很容易出现意料之外的反效果。


    裴文舒说:“这事交给我。”


    这些事都归他,这也是必须和徐州结盟的原因。


    他话罢,匆匆起身去安排了。


    张济不禁赞:“裴大公子真君子也,品行高洁,有情有义。”


    这才是君子,姜琨那等伪善者完全不可与之相提并论。


    徐乾点头:“文尚说得是。”


    陆延等人纷纷赞同,大家对裴文舒观感一直都非常好。


    一片赞服,卫桓不大爱听,微抿了抿唇,忍不住瞄了瞄身侧的姜萱表情。


    姜萱没好气,悄悄瞪了他一眼。


    这人,真是的。


    她没理他,只说:“希望这是真的。”


    言归正传,说的那三个大将。


    如果是真的,能省他们很多事,毕竟姜钦得有一定实力才容易斗得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来啦!(*^▽^*)


    吃饭去也~宝宝们么么啾!明天见啦~(づ ̄3 ̄)づ


    还要感谢“萧瑾瑜”扔了2个地雷,笔芯!


    第112章


    小议散后,又忙了会,卫桓和姜萱才回去。


    出了外书房,月朗星稀,很冷,吸一口气沁凉了心肺。


    姜萱将才增补的御寒措施递下去,并吩咐膳营熬防寒汤药,连熬三天,另前头徐笙等外驻军也别忘了,立即安排把草药送过去。


    嘱咐好这些,她不忘裴文舒一行,吩咐安排好炭火饮食等等起居。


    “一应都用最好的,若有怠慢,严惩不贷。”


    她甚是严厉,点了薄钧亲办,薄钧利索应了一声,匆匆转身去了。


    卫桓忍不住嘀咕:“怕甚,他就和文尚几个一起住。”


    还能亏待了他?


    姜萱回头,瞪了他一眼:“于公于私,咱们都该尽心照顾。”没好气。


    见她板着脸,卫桓忙说:“我知,你说得没错。”


    只是看见她惦记姓裴的,他心里不得劲罢了。


    不乐意话题继续在裴文舒身上打转,他一边牵着她转身,一边问:“今天孩子乖不乖?闹没闹你?”


    姜萱还不知他的心思?不过说起孩子,她也忍不住笑:“他乖着着呢,一点都没闹。”


    卫桓一下子高兴了,想摸她的腹部,但想到这是外头才勉强按捺住了。


    问了一路,待回到后院屋里,他忙不迭拉她坐下,俯身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轻轻触摸她已隆起的腰腹,“乖乖,我是阿爹,动一动好不好?”


    他是单膝跪在脚踏上的,小心翼翼触摸,轻声说话,眉眼褪去清冷柔和一片。


    看得姜萱心头软软的,忍不住抱住他的头亲了一下,他忙松手撑住榻沿,怕压到孩子。


    她温柔又爱惜,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心里有谁,你不知道么?”


    就你一个,傻子。


    老吃些已不相干的醋。


    卫桓仰头,这一刻她的目光看得他的心都要化了。


    他欢喜极了,又有些别扭:“我知,我就是和他处不到一块去。”


    他忙保证:“我下回……”


    话未说完,就被姜萱亲了一下打断了,她笑道:“没事,阿桓这样就很好了。”


    她也没生气。


    卫桓唇角翘起,起身坐在榻沿,将她和孩子都抱起来放在大腿上。二人交颈相拥着,谁也没说话。


    哪怕什么都不说不做,这样也是很好的。


    无声拥抱了许久,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大约是戌初吧,隐隐听见亲卫换班的声响,卫桓才动了动,柔声说:“我们洗漱歇下罢。”


    很舍不得放的,只惦记着她娘俩休息。


    姜萱“嗯”一声。


    站起身伸展一下筋骨,就着热水梳洗过后,躺进被汤婆子烫得暖烘烘被窝里,卫桓随即也上了床,像两个勺子般叠着贴在一起。


    偷得浮生温馨甜蜜过了,这会难免就想起正事,姜萱问他:“阿桓,你觉得那三个老将会是姜钦的人吗?”


    卫桓给她掖了掖被子:“难说,只有公孙绍在前,是也无甚出奇。”


    其实他心里有种直觉,是。


    但这话他在外不会说的,不知不觉间,卫桓行事已很成熟,这类太偏露主观的言行,他唯有在妻子面前才会坦然透露。


    姜萱忍不住长吐了一口气,如果是真的,她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一挖一层,再挖又一层,层层触目惊心层层不堪入目。


    之前那十几年虽知自己投身乱世,但她还很庆幸家里尚算安宁,谁知都是假的,这统统是错觉。


    “睡吧。”


    卫桓轻轻拍她:“那边如何,也与咱们不相干了。”


    姜萱“嗯”了一声,其实她也没真在意这些青州人事,她现在唯一关注的只是那三员老将的主人是否真是姜钦。


    也不知裴文舒那边查得如何?这肯定很难,希望能顺利一点。


    否则的话,会给他们定计带来很多麻烦。


    ……


    这事确实很难查,单凭姜钦在姜琨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都没露一点风声,可见他行事之慎密及遮掩功夫之了得。


    所以裴文舒干脆就没在姜钦身上下手。


    这么一个城府深沉、隐于暗处已成习惯的人,只怕身边一有些什么风吹草动就很容易引起他的疑心。


    打草惊蛇,反而不美。


    裴文舒直接放弃了他,转往另一边,死盯着那三个老将挖。


    明面的信息,其一,这三员老将父祖都是姜氏家将,对青州忠心耿耿,对姜琨也忠心耿耿,后者最起码表面是这样的,故很得姜琨信重,实掌兵权。


    其二,他们三人和公孙绍关系都不错,常有来往。


    当然,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毕竟曾同为老侯爷心腹多年,有交情太正常了。


    裴文舒遂下令重点放在这三员老将的府邸家中,全力查探。


    这三个府邸,或多或少都放了些眼线,现在全部启用,或哄骗或逼诱,或回忆或打探,配合着里外一同使劲。


    这样下来,是有效果。


    最初得到的是一些很表面的消息,就是老将当年对老侯爷非常忠心,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主从皆相得,有挡箭有坚信等等的诸多事例。


    接下来,开始有一些听着似乎有些微妙的。不说犹自可,这么一提,再对比一下,这几个人对现任君侯仿佛是少了那种慷慨激情。其中一个叫贾布的,由于性情粗犷,他表现得就比较明显,从前每得老侯奖赐总爱高兴豪饮一场,但老侯死后,却渐渐少了。如今提起,那个退出府的老仆才恍然,曾经主人是个极好酒的。


    当然,上述的都不是佐证,人家也可能年岁渐长,人沉稳懂得保养也不奇。


    这类消息越挖越多,看着隐隐微妙,但完全说明不了什么。


    裴文舒很沉得住气,只命继续查探。


    终于在一个多月后的一个大雪天,他得到了一个比较确切的消息。


    “诸位,且看。”


    裴文舒情绪明显比平日高,话罢将新整理好的一叠讯报往前一推。


    卫桓先看,姜萱就在他身侧,也侧头看去。


    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裴家探子终于在贾家一个被排挤出府的小管事嘴里挖出了一个重要消息。


    十年前的的一个夏夜,有一个黑斗篷连续过府来寻,那段时间主人心事重重。


    黑斗篷第一次来的时候,走的靠近后巷的一处小侧门,穿过偏僻的内巷直达小花园。


    当时他和几个同好正躲在那边的空屋子赌钱,听到动静悄悄往外窥了一眼,见有人,赶紧从另一边钻狗洞回去上值。


    那会他还不大把这事放在心上。


    谁知当日在花园洒扫的人全数不见了。


    他吓坏了,因为他也是粗使,不过他不是扫花园,而是扫隔壁的甬道。无独有偶,当时他一个搭档去茅房回来,速度意外地快,却脸色青白仿佛受了大惊吓。


    距离甬道最近的茅房,需穿过花园。


    当时莫名其妙,但隔日知晓花园粗使全部失踪的事,他也骇了。


    他过后小心打听了一下,不单单花园,就连那时间段在小侧门附近经过的几个人,也莫名不见了。不过由于人少且不集中,所以不起眼。


    他吓死了。


    好在他们当时赌钱是偷偷去的,没外人知道,几个同好死死闭紧嘴巴,最后有惊无险。


    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最后在重金加独孙的威胁下,这名老仆透露了当时去茅房那个搭档的姓名。


    “说是一个黑斗篷。”


    和前头老仆的话完全吻合,裴文舒说:“他家主人当时神色震惊且急又带为难。那黑斗篷揭下兜帽,是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年,极俊隽,是个贵公子。”


    说着,他将一个工笔画像递出,姜萱抬头一看,画中人时曾相识,和十年前的姜钦有五分相似。


    裴文舒当然不会认不出,神色变得淡了些,他说:“贾布随即喝令亲卫,将花园所有伺候的人堵住嘴押下,悄悄处理了,包括侧门的。”


    幸好那人才进小花园,前头又有一座假山挡着,看不到他,他这才慌忙退了回去。


    和死神擦肩而过,因此印象格外深刻,事后这人都不敢继续呆在府里了,找了个时机将攒的银子送出,让家人把他赎回去。


    不过没多久,贾布心事重重的状态就消失了,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而那个侧门却渐渐荒废了,锁死了封着,巷子也堵了一边,也就没人再往那边走了。


    但其实不是这样,那老仆由于自身缘故格外关注那边,另外,他赢来的钱都是藏在那个赌博的空屋的,数额不少,他总得偶尔去看看才放心。


    于是他就知道这封门有点猫腻,他见过贾布亲卫队长私下从这门缝掏过什么,仿佛是蜡丸之类的小东西。


    他这才知自己又撞上大秘密了,吓得魂飞魄散,当下等亲卫队长走后,他将银子全部掏出,钻狗洞回去再也没来过了。


    没再见过也没关系,已经可以确定贾布是投了姜钦了。


    “另外还是这个吕德,虽无明确佐证,但他十有八.九也是投了姜钦的。至于最后一个梁汤,……”


    这人府里没放什么人,查到的东西更少,裴文舒沉吟片刻:“在五五之数,不能断定。”


    不过按此人性情,他直觉,姜钦应也将人拿下来了。


    “三占其二,或其三。”


    卫桓将讯报递给众人传阅,他屈指敲了敲长案:“贾布三人,麾下亲信兵马愈十万。”


    加上姜钦从姜铄手里接过的三万,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张济沉吟良久,道:“阳信侯心腹臣将及亲信兵马众多,姜钦一直没有任何动作,想来,他觉得实力尚有缺。”


    这一战是动手的最佳时间段,可开战以来,姜钦始终不见任何动作,显然他是信心不足。


    卫桓淡淡道:“既然如此,我们就给他添些实力。”


    所谓实力,其实就是兵马。


    这个策略很对,众人赞同,只是这增加兵马该如何增呢?


    大家都是统军的,个中门道自很清楚,唯有是军中另一个大将出了什么意外,无法继续掌兵,于是他麾下兵马就暂时换个人带着。


    就比如之前的姜铄。


    卫桓并没有想太久,顿了顿,他和张济对视一眼,吐出二字。


    “娄兴。”


    所有大将之中,娄兴最微妙,因为他正被姜琨忌惮着。之前姜钦接掌姜铄手中兵马,就是钻了这个空子。


    不过娄兴不能战死,他情况有些特殊,他是是带着兵马来投的,虽兵卒几经替换,但一旦他战死,为安抚姜琨也得将娄家人提一个上来顶上。


    所以娄兴不能死,他得是伤卧几个月,伤愈后就能重新掌兵。


    这样一来,就会出现几个月的空子。


    卫桓略讽挑了挑唇:“只要我们制造了空子,想必那姜钦能把握住机会的。”


    不需要做得更多,否则反容易露了痕迹。


    他抬目看悬于左墙的行军布阵图上,端详片刻,而提笔后快速书写:“传令徐笙刘拓,按计策行事。”


    他放出两个破绽,诱姜琨遣人夜袭。


    娄兴如今压力很大,正努力建功,想必他会自动请缨的。


    ……


    腊月十五,絮雪漫天的冬夜,青州军夜袭了并州军位于漳水前的两处关隘。


    战事激烈持续时间去不算长,至翌日上午,眼见占不了便宜,两支夜袭的青州军如潮水般退散。


    互有进退,双方损失都不大,青州军退得井然有序,唯一的问题就是娄兴负伤了,且伤得不轻。


    娄兴身先士卒,但谁知敌军有诈,他虽指挥得宜,但本人在箭阵里吃了一个大亏,坠马被马蹄踩踏左臂和左腿骨都折了,幸亲卫拼死抢上前救回。


    性命无碍,但至少得养伤三月。


    “三月。”


    从医帐探望出,姜钦送走叔父姜琨,快步回了自己的营帐。


    冯平有些激动,低声:“主子,这是大好机会啊!”


    是啊。


    这正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娄兴麾下足足四万兵马。


    怎么样才能得到手呢?


    给娄家人,姜琨肯定不愿意的,他一直设法削减娄兴的兵马。但给其他人也不行,做得太明显了,娄兴和娄家人肯定不答应。


    这就是他的机会。


    他问:“五公子呢?出来了没有?”


    五公子姜错,娄夫人所出的第二子,年十四,入营是早了些,但姜琨还是特地把他接来了。他不愿意将这儿子放在外头继续和生母接触,以免灌输了些什么不好的东西。


    姜错方才也急急去看舅舅,娄兴药力该上来睡下了,他也该出来了。


    果然,冯平出去一阵,禀:“五公子出来了,已回了帐。”


    “好。”


    姜钦立即往姜错营帐去了。


    姜错才到姜钦耳下,单薄的少年一脸沉沉忧色,这两年他一系变化是在太大了,先是胞兄,而后是母亲,谁知屋漏又逢连夜雨,舅舅又重伤了。


    唯一能庆幸的,就是这伤还能痊愈。


    姜错不是温室花朵,他懂,他生母已失宠,甚至他隐隐感觉到,父亲对舅舅也不复旧日信任。所以他怕这次舅舅负伤,父亲会趁机动娄家兵权。


    正胡思乱想间,见堂兄来了,勉强挤出一抹笑:“大兄。”


    姜钦叹了一口气,兄弟关系好,他也不说虚的,只拍了拍堂弟肩膀:“既然担忧,那何不把担子挑起来?”


    姜错一愣,有些恍然。


    “你去和父亲说,想为父亲分忧,看能不能把娄将军麾下人马接过来。”


    姜钦献计:“在你手里就不怕了,等你舅舅伤愈,完璧归赵就行了。”


    可姜错年纪太小,光他肯定不行的,姜钦建议:“你再举荐一个你舅舅信重的心腹。”


    暂掌兵马,要么小舅舅,要么堂舅舅,越过这二人却是不合适的。


    “只是我举荐舅舅们,父亲未必答应。”


    他直觉,是肯定不乐意,到时候驳了,这事儿反而落空了。


    得换一个人。


    那换谁呢?


    眼前就有一个好人选。


    姜错道:“大兄,不如你和我一起去!”


    越想越对,堂兄是父亲信重的,又是中立的,二人关系也极好,最合适不过。


    “大兄,除了你,其他人只怕都不成了!”


    姜钦沉吟片刻,最后点了点头:“也好,等娄将军伤愈后,我正好把前次的人马一起还回去。”


    由于姜琨的暧昧态度,姜钦本人的作态,所以一直给姜错和娄家人的感觉是,姜琨压着姜钦,不允许他将先前的兵马还回去。


    娄兴全部兵马暂时交出,伤愈后肯定得接回来的,这没说的。正好两股合成一股,一并接回。


    姜错觉得正好,当然他也没自作主张,他让堂兄回去等等,他梳洗后就来,实则想趁着这些时间寻小舅舅和堂舅舅来问问。


    姜钦恍若不知,微笑道:“好,我也洗洗,你别急。”


    转身出了帐篷。


    心里笑笑,娄兴胞弟和堂弟勇武有余,智谋不足,必会赞同的。


    至于他那叔父,如无意外,应也会同意。


    三个月。


    应当足够了。


    他垂了垂眸,快步离开。


    ……


    中帐。


    姜琨确实在思索这个问题,娄兴带着兵马来投,跟随他征战多年,立下汗马功劳无数。


    所以这回负伤,他想趁机夺了娄兴兵权,却是不合适的。


    但就这样轻飘飘放过,他又不甘心。


    所以,他不愿意让娄兴两个弟弟接掌。


    且除了上述原因,也是因为这两人谋略实在不怎么样,若是遇上突发情况,很容易应对不了。


    正当犹豫的时候,姜钦和姜错来了,一见五子,他眼前一亮。


    姜错是娄家血脉,他挂名接手,娄家人肯定不会不愿意。


    只不过,他却还需要挑一个辅助者。


    只是挑旁的大将或者娄家人的话,那事情岂不是回到原点?没意义。


    倘若这两边都不挑,那还能挑谁?


    姜琨目光不禁落在同来的姜钦身上。


    但他顿了顿后,却微微垂眸,另有少许犹疑。


    姜错已“啪”一声单膝跪下,朗声道:“父亲,儿子想为你分忧!”


    “儿子都来很久了,既入了营,当不坠父亲威名!请父亲委以任务!”


    姜琨笑:“你还小。”


    姜错急了,侧头看正微笑看自己的堂兄,“所以我特地请了大兄来了,大兄能带我!”


    “有大兄在,父亲还不放心么?我会听大兄的!”


    “这样么?”


    这正合了姜琨的思路,心绪百转,瞟一眼一直安分且濡慕自己的侄儿,他最终还是下定决心。


    “好,都是好孩子!”


    姜琨站起,拍了拍二人的肩,笑道:“你舅舅恰是负伤了,既然如此,你暂就将把舅舅的担子挑了起来吧。”


    又看姜钦:“和你大兄一起。”


    他打算,届时再借姜钦的手刮下娄兴一层皮,然后就顺势提拔一个新大将,将姜钦手上兵权移交。


    或许让姜钦当个副将。


    不,还是给他手里留些许兵马,继续放在身边吧。


    姜琨笑得和蔼,对姜钦说:“叔父将你弟弟交给你了,你看着他。”


    姜钦微笑和熙一如往日:“得令!”又笑:“叔父放心。”


    姜琨哈哈大笑:“好!”


    豪迈笑声中,姜钦微笑未变,瞥一眼姜错,又瞥一眼身边的叔父,微不可察挑了挑唇。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晋江抽了,发很久发不上去,希望这次能成功……QAQ


    终于好了,肥肥的一章!本来打算再写一截的,但时间不够了,那放明天了嘿嘿


    爱你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第113章


    第一次正事顺利办妥,姜错很高兴,到底是个十四岁的小少年,即便极力保持沉稳,也不禁激动得红了脸。


    偷偷和堂兄对视一眼,姜钦好笑摇了摇头。


    笑罢,被勉励一番,姜错十分严肃应了,而后端正告退,和堂兄一起出了中帐。


    姜钦跟着他一起动作,面上始终带着纵容的微笑。


    才撩起帐帘,迎面遇上梁尚。


    梁尚见礼:“五公子。”又朝姜钦拱了拱手。


    姜钦姜错不敢托大,忙拱手回礼:“梁先生是来寻父亲的?我们先回去了。”


    “请便。”


    梁尚也是一贯不拿大,立在原地目送二位公子走远,这才转身入帐。


    “公纪来了,快坐。”


    姜琨招手让梁尚坐到身边来,顺便将方才决定给说了一下,“暂时先这样,等这几月我按战功再提一个人上来,然后再给挪过去。”


    梁尚不自觉蹙了蹙眉。


    姜琨见了:“怎么了?可是这安排什么不妥?”


    梁尚回神,摇头:“没什么。”


    此事说过,接下来二人商议布防和局势战策,一直到天黑,姜琨还留着膳,用罢梁尚才回去。


    梁尚带了一大叠军务回去,回去后去没有伏案处理,而是出神沉思。


    家僮捧来茶盏,低声劝:“郎君,若是乏了不如先歇歇?”


    梁尚摇了摇头,摆摆手让下去。


    家僮不敢劝,轻手轻脚退下了。


    梁尚盯着晃动的帘子,家僮以为他连日劳神公务疲乏了,但其实不是。


    他这是想起了已去世的姜铄。


    还有,姜钦。


    姜铄被擒身死,已船过水无痕,就连姜琨也一再宽慰他,说当时情况如此,你已经尽力了,是孩子命不好,切切不要自责介怀。


    那么隐秘的路线都被撞上了痕迹,姜铄的命是挺不好的。事实上也是他命不好,因为事后已反复审查过了,确实没有任何人为的疑点和痕迹。


    只不知为何,梁尚总有一种莫名的违和感。


    就是因为这种违和感,他反复回盘当日事情的经过,又把知情者们来回忖度了一遍。


    这么一忖度,他不免注意起姜钦。


    无他,因为整个事件当中,他是最大的得益者。


    梁尚是姜琨承爵后才来的,他没刻意打听过什么前尘旧事,但是吧,老侯爷和前世子同一年病笃和意外身故,这么大的事他总是有所耳闻的。


    再有一个,他发现姜琨对侄儿的态度有些微妙,是极疼爱极看重的,但始终拢在身边没有放出去。


    梁尚是个聪明人,他隐有所觉。


    在这种前提下,对于姜钦这个最大得益者,他难免生了几分疑心。


    不过一直以来,他谁也没说,兹事体大又涉及主家阴私,在无任何佐证的情况他很快按了下来。


    直到今天。


    又是兵权。


    当时一听他心中思疑不禁又多了两分。


    不过转念一想,就算是真的,加上娄兴那四万兵马才七万,翻不出什么大浪。


    最终,他还是没打算将疑心透露,只招来亲卫,耳语吩咐几句,“仔细些,切切不许惊动。”


    他让人私下留意一下姜钦。


    ……


    再说姜钦。


    中帐军令下,他和姜错持兵符去接掌了娄兴麾下兵马,由于事前通过气,所以很顺利。


    娄兴麾下部属奔袭才归,二人紧接着忙碌起统计伤亡慰问医帐等等战后事宜。姜钦丁点没有把姜错撇下,而是很仔细地指点,又说了许多窍门,兄弟两个一起把军务处理妥帖。


    姜错很感激,娄兴两个弟弟见了也满意。


    二人忙到深夜,才算暂告一段落,姜钦把堂弟送回营帐,又笑着安慰和褒赞几句,才转身回去。


    冯平一直压抑着喜色,入帐后再按捺不住,他有些激动:“事成了!”


    他们的谋算,今日终于跨上了一个新台阶。


    姜钦情绪也有些高,姜错一个小儿,他有自信能轻易摆布。今日娄兴四万,再有他明面上的三万,然后加上贾布三将手里的十万亲信军,共十七万。


    已占据青州军的三分之一兵力。


    到今时今日,终于达到他的预期,动手的成功几率提上来了。


    只要操作得好。


    他会如愿以偿的。


    “姜琨。”


    这个名字在唇齿中咀嚼而过,他摩挲着右手腕上的佛珠串,骤然收紧,“二十年了。”


    冯平有些担心:“主子?”


    姜钦很快恢复平静,手松开,一颗颗捻着珠串,问起其他事,“徐州那边有何进展?”


    冯平禀:“暂无,徐州一切如常,并不见异样,裴大公子初十还去了常邑盐场,据探是盐场出了些乱子。”


    这样吗?


    姜钦皱了皱眉,难道真不是并州那边来信?


    他直觉不是这样的。


    且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莫名感觉,仿佛有什么出了些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这让他有些不安。


    想了想,姜钦吩咐铺纸。


    提笔蘸墨,他决定写一封信给裴文舒,试探一下。


    “伯启贤弟,一别半载,愚兄思弟久矣,……”


    信重有思念有感叹,情绪并不高。姜钦低叹,他不得不和姜萱姐弟为敌,痛苦,难受,有时候又觉得很茫然,夜里辗转不能寐,翻身而起,却是写了此信。


    信重除了诉说苦恼,还忧心姜萱姐弟的安危,叹这个难解的局面到最后,他才勉强收敛,略问了两句裴文舒近况可好,年关将至可是在忙碌。


    信中过半内容涉及裴文舒心坎上的人,不经意的试探就藏在字里行间,按照姜钦对裴文舒的了解,他的回信,很可能或多或少带回一些他想要的内容。


    晾干,装封,用火漆,交给冯平,“走驿道。”


    “是!”


    ……


    这一封信走的青州军务驿道,先去了临淄,然后转往徐州。


    抵达徐州后,明面转向常邑盐场,实际快马悄悄送往了卑邑。


    裴文舒拆开一看,勃然大怒。


    往日不知还好,如今洞悉姜钦真面目,这封信掩藏在底下的意图简直原形毕露。


    他怒极:“姜钦!姜钦!!”


    怒过之后,眉目一片冰冷,裴文舒面无表情回了一封信,将姜钦搪塞回去。


    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


    “送回去。”


    将笔一掷,他抄起案上最新发回的讯报,直接去了卫桓的外书房。


    这份信报很详细,叙述了娄兴负伤后发生的所有事。


    “很好。”


    卫桓心下大畅,很好,条件终于成熟了。


    他站起,环视在座的诸位心腹大将:“秣马厉兵,准备开春后的战事。”


    ……


    年节过后,雪彻底停了,今年是个暖冬,不到元宵,堆积的霜雪开始消融,枝头隐见绿意。


    这就意味着,全面大战开始了。


    姜琨正蠢蠢欲动,卫桓即点兵全线压上。


    连日来,各种兵马调遣粮草辎重押运,宣和的粮草军备库已经移至卑邑了。


    明日,卫桓将率大军离开卑邑,东进和徐笙等将汇合。


    卑邑的气氛一下子就绷紧起来。


    大战在即,卫桓没有丁点惧意,反他浑身血液似沸腾了起来,战意,恨意,在这一刻都达到了顶峰。


    他对姜萱说:“阿寻,若顺遂,此战我当击杀张岱姜琨!”


    还有姜钦娄兴等等人。


    将多年仇人踏着马蹄下,他手中的长刀劈在对方的脖颈间,用那腔浑浊的热血洗刷掉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


    卫桓头脑越发清晰,情绪越发激昂。


    只回到后院屋中,接着昏黄灯火看着姜萱那张柔美的脸庞,他却生出了浓浓的不舍之意。


    姜萱怀孕已七月了,头胎不算大,但腹部也明显隆起。他在她跟前单膝跪下,侧脸贴着她的肚腹,里头的孩子动了动,一脚踢在他脸上。


    这种实在又有力的动静,将他的心魂都整个吸引了过去。


    轻轻抚摸良久,他才站起身。


    他亲吻她:“寻寻,我肯定能及时赶回来的。”


    在孩子降生之前,他会赶回来的。


    在孩子降生之前,就能彻底解决这些前尘旧恨。


    若顺遂,他们很快就要成功复仇了!


    ……


    三更,卫桓就起了。


    往日总睡得很沉的姜萱,他一动,她就醒了。


    天黑着,卑邑内外火杖重重,照亮了整座城池。


    徐乾刘振等臣将已经来了,正披甲跨马等在大门外,等待卫桓率大军而出。


    姜萱垫脚,亲自为卫桓披上帅氅,帅氅艳色赤红,他肤白如玉眉目锐如刀锋,在火光熊熊映照下,俊美矫健,雄姿勃发。


    他带着刀茧的大手落在她的脸颊上,轻抚片刻,又探臂往前一带,“我会每日给你写信。”


    他看着她:“只你身子重了乏累,不用急回我。”


    “回封信有什么的。”


    姜萱整理好他帅氅系带,轻轻退后一步:“阿桓此战必胜!”


    “好!”


    他上前一步抱住她的肩,紧紧收拢,俯身在她眉心印下一吻,转身大步往外。


    ……


    旭日东升。


    姜萱乘车至东城门下,登上高高的城头,目送大军开拔。


    金色晨光洒在黄土大地上,刃尖和铠甲折射出刺目亮光,黑压压的大军一眼望不见头,举目远眺浑然一体,已不能辨清熟悉的身影。


    卫桓,还有姜钰。


    姜钰方才特地来寻她,他十六岁了,肩膀宽了也厚实了,人晃眼就拔高,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


    他单膝跪在姜萱面前,“阿姐,此战我必手刃敌寇,为阿娘复仇的!”


    切齿之意,激昂情绪到了顶峰,微微哽咽,他仰脸看着她。


    曾几何时,自己细心呵护的弟弟已经长大成人了。


    姜萱将手放在他的发顶,“好!”


    阿姐不能上战场,手刃仇敌之事就交予你。


    “愿你二人马到功成!”


    她一托,姜钰站了起来,深深看了姐姐一眼,转身跟着卫桓大步而去。


    戴甲少年翻身上马,一扬鞭汇入城外大军。


    姜萱举目远眺,旌旗漫天,戈戟如林,漫天遍野的大军潮水般有序涌动,沉沉往东进发。


    作者有话要说:桓崽加油!要赶在宝宝出生前回来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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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4章


    卫桓再一次和姜琨张岱面对面,是在乍暖还寒的正月廿二。


    酝酿堆叠了一冬,一上来就是一场正面大战。


    玄黑铁铠和青黑甲胄泾渭分明,双方陈兵的最接近处,相距不过二三百丈。


    姜琨张岱能清晰看到并州军猎猎而动的赤红帅旗。卫桓亦然。


    张岱一见就暴怒,厉声大喝:“孽障!狗杂种!老子定教你挫骨扬灰,方泄我心头大恨!!”


    阵前兵卒齐声呐喊,将声音送至并州军前。


    卫桓勃然大怒,只不用他开口,徐乾已打马而出,厉喝道:“连老巢也丢了的无能狗贼!可敢与你徐爷爷一战?!”


    并州军前一阵哄然大笑。


    张岱怒发冲冠。


    只他好歹是副帅,应战自用不着他,青州大将尉迟典大喝一声:“小子,看你尉迟爷爷的厉害!!”


    说着驱马而出。


    一个手提红缨湛金大刀,另一个持虎头寒铁偃月刀,疾速打马,瞬间战在一起。


    徐乾天生神力武艺过人,尉迟典威猛刚烈悍勇闻名,双方缠斗火花四溅,始终难分高下。


    谁也压服不了谁。


    姜琨眼见无法在阵前斩杀敌将以大振士气,也不再拖,趁对战二将稍稍分开,鸣金召回尉迟典。


    他当即暴喝一声:“卫桓小儿!好你个忘恩负义的贼子!血统不详,张侯容你养你十数载,竟敢恩将仇报?!今日我就将你擒而戮之,以正天道!!”


    卫桓冷笑:“你一个寡廉鲜耻,为些许薄名迫害嫡妻追杀亲子亲女之辈,有何面目说这般话语?!”


    讽刺十足,“想替天行道?也看你配是不配!”


    姜琨脸色涨成猪肝色,“锵”一声配剑出鞘,斜指敌军,暴喝:“将士们,全力冲锋!!”


    卫桓也反手一抽腰间宝剑,沉声:“传令!全力进军!!”


    鼓声隆隆,双军呐喊震天,瞬间战在了一起。


    别看骂战这般畅快淋漓,但其实双方都非常谨慎的,阵势既攻且守,稳住自己的同时盯紧敌方。


    姜琨用兵沉着老道,卫桓也不急,他唯一做的就是借着战时引着青州军四下进退挪移,不停地变换地形,战场渐渐从平坦简单的河阳平原转移到复杂的亥陵区域。


    他是在给姜钦聚拢人手和寻找有利地形的是机会。


    众所周知,野战开始的时候都是阵法战,主帅排兵布阵,将各部兵马及主将放到合适的地方去,各有各的位置,井然有序。


    但战事到中后场,这个排位往往会发生变动的,可能根据主帅调整变动,也有可能因为突然情况主动冲上或退后。


    战事初初拉开帷幕时,贾布三将是分散的,且不和姜钦在一起。卫桓这么频繁着引着青州军进退挪移,正是给姜钦不着痕迹聚拢兵马的机会。


    不过,他和姜琨强弱差别还是很大的,且他谋求的是取而代之,而不是仅仅杀了姜琨。眼下正处于并州大军的鏖战之中,他可不敢明目张胆内战,否者卫桓一挥军,就全完了。


    在卫桓不肯当借刀杀人那把刀的情况下,他就需要一个合适的地形,合适的时间,来创造一个合适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杀死姜琨。


    然后,他临危受命,成为新一任阳信侯,新的青州军主人。


    所以卫桓现在需要做的,除了给姜钦创造机会以外,就是密切盯着青州军内部情况。


    以判断姜钦的动手时间。在他动手之前就抢先发兵。姜琨一死兵士哗然,在新旧主交替人心浮动那刻围攻而上。


    裴文舒其他事情一概不理,他只全力监视姜钦贾布等人的位置挪动情况,尽可能早地取得第一手讯报。


    而张济则紧着勘察青州军新营地附近百里内的地形详情,越详细越好。


    这二者都是准确判断青州内讧时间的基础。


    短短一旬,裴文舒张济人都瘦了,神色却越来越严肃。


    因为姜钦已经成功将贾布三将聚拢在一起,他有意识地坠在后军,紧紧盯着前面的中军。


    现在,他就差一个机会。


    并州众人盯得越发紧,每日青州眼线将讯报送至后,第一时间就是分析商议。


    终于在春回大地的二月初四,接过按讯报一一粗描并标注妥当的青州大营布防图后,他倏抬头。


    “战机已至。”


    ……


    “机会终于来了。”


    漳水河畔,青州大营。


    姜钦驻足缓坡上,眺视下方的连绵营地。暮色四合,篝火开始点起来,零星亮光点点。


    而他身后,则是差不多搭建完成的将帐。


    这半月来且走且战,日暮鸣金收兵后,则各自寻一合适位置驻下临时营寨过夜。


    他沉住气等了足足七八天,终于等一处契合他心意的营地。


    这是一处前宽后窄的营地,最前方是防守的重中之重,尉迟典陈池等几员心腹大将率重军驻扎,而中间则是姜琨所在的中军,再后面则由姜钦并贾布等将率军拱卫。


    这处地形最妙之处,在于地势是中部微微凹陷的,后方则是一个缓坡,缓缓高上去,左手边还有滚滚漳水。


    姜钦过来一见,心就狂跳。


    而事实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好,中军不但驻扎在中间洼地,但为了视野更好些,姜琨的帅帐竟还挪了挪,已挪到缓坡边缘。


    姜钦转身入帐,快速粗绘了一幅大营地形图,他在帅帐点了一点,笔尖直线一挪,在漳水河堤又点了一点。


    冯平一直屏住呼吸看着,此时眼前一亮,“主子,您是想……夜半让人掘开漳水河堤?”


    在合适位置稍稍一掘,河水瞬间冲入低洼,中军必瞬间大乱,又正正好阻挡了前军。姜琨一瞬失援落单。而这时候的姜钦,只要打着援救旗号直奔帅帐,正好趁乱将姜琨解决。


    姜钦低低一笑,“正是。”


    他这个叔父倒是很谨慎的,虽临时挪帅帐不好再调整中军,但他远离了自己,并将贾布吕德梁汤三将及其麾下十万后军安排左侧和后方,将他这个“器重”的亲侄放到最后。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姜琨此举正中他下怀,毕竟贾布等是他的人,贾布驻扎在漳水河畔,正正给了他私下动作的机会。


    姜钦笑罢,翻转小图,在背后提笔疾书。


    “口子够用即可,不可掘得过大。”足够引起惊乱即可,不能损伤兵马。


    “四更丑初,切记,换上并州军服后再动手。”


    战前,姜钦就让贾布三人偷藏了一些并州军服,正是打算嫁祸的。


    “去吧,小心些,切切不能外泄半分。”


    机会只有一次,成败在此一举,姜钦终于启动早已安排好的传讯渠道,将命令传到贾布手中。


    “是!”


    冯平接过,只罕见没有马上动身,面上露出些许迟疑。


    “怎么了?”


    “没,”冯平忙道:“小的,小的就是,……”


    略略迟疑,他还是忍不住担忧:“主子,这漳水河堤,并州军怕是无法潜入啊?”


    五十万大军驻扎,连绵望不见头,就算并州军绕到对岸泅水过来,也没什么意义啊!要掘开一道能淹数十万大军的口子谈何容易,这么大的动静,边上的青州军又不是死人。


    逻辑不通,很让人生疑的。


    姜钦听了一笑:“有些疑心又如何?”


    二三两位公子已经没了,五公子今年才十四,这等鏖战之中的重要关头,除了拥他为主还有第二个选择吗?


    这些“并州军”都会自尽的,死无对证,又生米煮成熟饭。且就算是陈池尉迟典这些大将们,他们也不是孤身一人的,他们还有家人老小。等战事结束以后,不管心里怎么想,权衡过后,绝大部分都会认下来的。


    至于不认的,走也好杀了罢,反正不难解决。


    姜钦冷冷道:“陈池尉迟典父祖皆从戎青州,大不了,我将旧年真相告知。”


    看他们要忠心的是青州,还是姜琨那个弑兄谋位的逆贼?!


    他冷哼一声。


    只要杀死姜琨,后续一切都是小问题。


    冯平恍然大悟:“小的马上去!”


    匆匆转身而出。


    ……


    卫桓说战机已至。


    众人眼前一亮,连忙围上去低头细看。


    张济略略忖度:“没错,这等地形,只要稍稍掘开漳水河堤,陡然见水中军必定大乱,以救主为名一拥而上,正是斩杀姜琨良机。”


    他和卫桓对视一眼,卫桓判断:“子末丑初。”


    午夜刚过,黢黑夜深,沉沉熟睡,正是最适合动手的时间。


    徐乾道:“那我们立即整军出发差不多了。”


    为了给姜钦动手的空间,并州军扎营会稍稍远离一些,且为了掩人耳目,还得分兵绕道,算算时间差不多了。


    “没错,我们需在子时四刻前后赶至。”


    布局已久,终于要收网了,若顺利今夜将一举大破青州军,众人情绪高昂。


    卫桓也不迟疑,当下命不许多点火杖,尽量减少动静,以最快速度整军。


    他军令刚下,谁知变故陡生。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在中帐不远停下,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报!”


    裴文舒一怔,这竟是王明的声音。


    需知他的存在一直秘而不宣,王明就从来没有这般高调现身人前过。


    唯一的原因,只有是青州大营出了极重要情况。


    卫桓剑眉一蹙,裴文舒已一个箭步冲上前,撩起帐帘喝道:“快进来!什么事?!”


    卫桓抬目,见是来人直接身穿青州军服,竟是徐州潜伏青州军中细作,不顾一切脱身狂奔过来报讯。


    人“砰”一声栽倒在地,重重粗喘,勉力抬头急报。


    “情,情况有变,姜琨识破姜钦谋算!……标下脱身前,营内双方已激战了起来!”


    ……


    但其实,识破姜钦谋算的是梁尚。


    作者有话要说:打起来了!终于杠起来了!就是比预期中提前了,桓崽加油,快点赶过去鸭!!


    爱你们!!明天见啦嘿嘿~(づ ̄3 ̄)づ


    第115章


    暮色四合,梁尚轻咳着行来时,正见姜琨亲卫在忙忙碌碌拆卸刚搭好的中军大帐,他愣了愣。


    “公纪来了?”


    姜琨正站在营帐前嘱咐他的亲卫营长齐康,边说往前头的缓坡位置点了点,见梁尚来,对齐康挥了挥手,齐康告退,他大步行来,关切问:“你病可好些了?”


    梁尚有些年纪了,本身又是文士,乍暖还寒又接连奔波,便病了,养了几天才好些,不过脸色还不大好看。


    姜琨细细打量,不大放心,又吩咐把军医叫来,他要亲自询问病情。


    “谢君侯记挂。”


    梁尚拱手:“我已无大碍了,君侯放心。”


    劝阻两句说无需叫军医来问,见姜琨坚持,他便不再多说,转而看已拆卸捆扎妥当正往后面搬运的中帐,他不解:“君侯这是……?”


    “哦,是这样的。”


    姜琨又点了点前方缓坡位置:“那边地势高些,我便将中帐挪过去。”


    姜琨巡视军中一趟,回来发现中帐这块略低洼,再举目一看,前头是缓缓升高的坡地。他更属意那边,能俯瞰大半营地,于是就吩咐搬过去。


    本来还犹豫着给不给梁尚搬,他正病着,但眼见他能下地又过来了,遂不再迟疑,吩咐亲卫一同搬去。


    梁尚没意见。


    两人翻身上马,不紧不慢驱马过去,到地方的时候,牛皮大帐已经重新扎好了。


    姜琨梁尚撩帘入帐,坐下后,姜琨没有忙碌其他,而是先调整后军各营位置。


    照理说,中帐该在中军包围的最中心点的,但现在他这么一挪,却挪到了比较边缘的位置。只眼下中军营帐都扎好了,却不好再重新拆卸调整,且位置也不够,另一边是漳水。


    不过这也没关系,姜琨也不是随意点的位置的。这处后面的就是贾布吕德二员老将,一贯忠心耿耿,有他们拱护也一样。


    唯一需要调整的,就是姜钦。


    姜琨把姜钦的位置往左后方边缘再挪了挪,给出的理由是调整布防,并把梁汤往前移了移,把空出的地方堵住。


    完事他才将正事搁下,吩咐传晚膳。


    “公纪?”


    吩咐完了,回头见梁尚打了个寒战,本想留他用膳的心思就打消,“你先回去添衣,等用了膳食汤药再过来不迟。”


    “啊?哦,谢君侯体恤。”


    梁尚反应有点不对,姜琨稍稍一诧,不过也没太放在心上,只当他病体未愈反应慢些,遂起身,亲自把人送回营帐。


    梁尚营帐距离中帐也就三四十丈,非常近,在门帘前谢过君侯相送,再目送姜琨回去,视线移了移,落在远处左后方星星点点的篝火营帐上,他不自觉蹙了蹙眉。


    姜琨为什么要调整姜钦位置?他没避梁尚,梁尚也心知肚明。


    但不知为何,在听到贾布吕德这两人名的时候,他莫名一阵心跳加速。


    有一种莫名凉意从尾椎而起,瞬间窜上他的脑门。


    他激灵灵打了寒战。


    寒战后,一种心悸的感觉,他快步入帐,蘸墨刷刷几笔画了一个粗简的大营地形及布防图。


    有了图更清晰,姜琨偏离中军中心点,贾布吕德梁汤三人正呈品字形从后拱卫着中帐。


    梁尚记得很清楚,开战前这三人是分布左右翼的,不知何时渐渐聚拢在了后军。


    后军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姜钦。


    他垂眸,方才在中帐电光火石一瞬间,他无端端想起贾布三人的一个共同特点,那都是昔年老侯爷亲自提拔上来的心腹,两代老将。


    梁尚召亲卫入内,问:“那边可有动静?”


    先前,他吩咐私下留意一下姜钦。


    只姜钦十分谨慎,并非临时留意一下就能窥破什么的,所以亲卫拱手禀:“禀司马,姜将军并无不妥。”


    “这样吗?”


    没有察觉问题,可梁尚并未因此打消疑心,反之他更加忌惮。


    他并不相信巧合。


    这世上哪来这许多巧合?尤其是这若有似无存在着蛛丝马迹的种种巧合。


    他觉得不能再按捺下去了。


    梁尚霍地站起,捻起那张粗简草图匆匆往中帐去了。


    ……


    “我总觉得不安。”


    梁尚深揖:“请主公恕尚擅自揣度之罪。”


    “公纪何罪之有?”


    姜琨一个箭步上前,将梁尚扶起,他抿唇:“我还要嘉奖公纪查我所缺之功。”


    他眯了眯眼,声音已经转冷。


    有些东西不说犹自可,一旦注意上就疑心顿生,更何况是一直心存提防的姜琨?


    “这么些年过去,我险些忘了,我父亲是极重他的。”


    长子嫡孙。


    姜钦是嫡长房所出的嫡长子,自幼又聪明伶俐,老侯爷从小的看重可想而知?


    这种看重一直持续到重病中得悉丧子,才被姜琨取而代之。


    犹记得当年丧报一到,老侯爷当场吐血,和姜琨抱头痛哭,哀哭过后才勉强撑起精神,亲自书写奏折快马送往京城,报丧及重新请封世子。


    那时老侯爷重病哀痛,又得紧着在咽气前将青州军政二务移交到次子手里,根本就忘了姜钦。也就是封世子的圣旨到了,他一口气泄了,临终前一刻见了人才想起,遂把孩子招过来交到次子手里,让姜琨好好抚养成人,勿教长子香火断绝。


    如今回忆起,姜琨心头一凛,会不会是父亲刻意为之?目的就是削减他心中的戒备。


    如果真是这样,不得不说,这是有效的。需知兄长刚去世时,他还时不时犹豫是否要斩草除根,但随着时间渐过,这念头渐轻。


    到最后,他跪在父亲病榻前,当着一众青州文武臣属的面,握着姜钦的手立下重誓。他遂彻底把那念头打消了,也就是不知事的五岁孩子罢了,兄长意外身故的事很顺利,若姜钦再死了,反而可能引发质疑。


    于是改了主意,用姜钦刷出了一个厚待长兄遗孤的美名。


    想到这里,姜琨笑了,笑过后叹:“我不如父亲多矣。”


    安抚住他,兼顾了青州基业,同时保存了姜钦的性命并让他得到足够的重视和最优质的教育,不至于被养歪了成为纨绔。


    对局势,对人心,把握得精准极了,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


    姜琨叹服父亲。


    叹过后,他笑意倏地一收,这个小崽子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成了气候!


    幸好,有梁尚。


    只到了这时,梁尚反而退一步,见姜琨目泛厉光,他道:“君侯,此事不过我二人猜测罢了。”


    平时倒好,眼下正在大战当中,无缘无故擒杀几员大将,其中还有姜琨亲侄,实乃动摇军心之举。


    不是上策。


    “君侯,若得真凭实据方稳妥。”


    虽姜琨恨不能立即擒下姜钦,但道理他也懂,勉强按捺:“公纪,你有可良策?不必顾忌,速速道来。”


    梁尚看向案上他带进的那张草图,“不管如何,先防备是必须的。君侯不妨立即招尉迟典陈池等几位将军过来,佯作商议军情,实则告知姜钦疑似不轨之事。”


    “再私下弄些动静出来,让他们传命各营夜间警醒,慎防敌袭。”


    另外,要稳住军心,最好的就是让将军们确信姜钦贾布四人确有不轨之心。


    梁尚将视线投到他带进的那张草图上,“某以为,若姜钦心思当真,他必欲借漳水。”


    掘开河堤一个小口,让中军大乱,陷姜琨于失援落单一瞬,他援救旗号直奔帅帐,正好趁乱将姜琨解决,再嫁祸并州军。


    “君侯一旦身死,诸公子年幼,强敌在前,唯有拥他为主一图!”


    姜琨冷冷一笑,听梁尚断言:“行事之时,必在深夜!”


    “只不过,掘堤需早些。”


    说不得,现在就该开始了。


    漳水湍急,这乡野的河堤虽是寻常黄土堆垒,但为防溃决,乡民百姓每年都自发来填土加固,因此非常厚实,要掘开一个口子可不是件容易事。


    尤其是动静不能大,掘堤人手必须限制在一个不多的数量上的情况下。


    “掘出土石,倾进漳水之中最方便。”


    不然泥土堆得多了,很容易吸引远处的视线,要知道河堤不是贾布都占完的,他只是占后军这一片。


    “我们遣人泅入漳水,悄悄往后军潜行,若遇倾倒土石,即可确定此事。”


    一来,梁尚和姜琨都是猜测,不能确定真伪就动几员大将,这不适合。


    二来,让陈池尉迟典等人安排人去,如果是真的,不需要解释,立即就打消了将军们的疑惑。


    现在距离午夜还早,一步一步来,无需焦急。


    大敌当前,要尽可能地不损己方解决这个问题。


    姜琨深以为然,立即遣人去巡视布防,又让把陈池尉迟典几人叫来。


    陈池尉迟典等人闻言大惊失色,惊过之后,他们领命立即安排人去泅水察看。


    “仔细些,万万不能被人发现。”


    各人反复嘱咐亲卫,亲卫借口传达军令,匆匆去了。


    牛皮大帐内灯火通明,气氛却极沉凝。


    只觉时间极其漫长,陈池坐不住,正来回踱步着,骤听脚步声响一回头,见是方才的人回来了,他一个箭步上前:“如何了?”


    一见来人面色,他心先凉下半截。


    果然,几位将军的心腹亲卫,包括姜琨亲卫营长齐康,“啪”一声单膝下跪见礼,齐康沉声:“果然如梁先生所料!”


    潜过中军范围,再过一段,火光减了下来,有特别黑暗的一处,果然有人背着篓框往漳水倾倒泥土,探头侧耳倾听,甚至能听到另一边隐隐的挖掘声响。


    齐康肃然:“标下等已确认无误!”


    姜琨放声大笑:“好啊,很好!”


    他笑意一收,眉目冰冷:“此等逆贼,枉为我姜氏子孙!”


    在场的,大部分都是不知晓旧事,这话是说给他们听的。当然,不管知道不知道,此时都迫切要解决这问题。


    张岱急道:“该如何除掉这几个叛贼?”


    可想而知姜钦等人正全神贯注准备中,这四人分隔四个位置,又都是实拥兵权的主将,偏偏他们想不引起动乱的情况下将其擒杀,这难度颇高。


    尉迟典立即道:“君侯,你先离开此处。”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姜琨犹豫了一下,却摇头:“先商议好对策。”


    定下计策再说,不然打草惊蛇。


    可想而知,姜钦必定盯紧中帐的,他目标太大。


    万一被察觉,姜钦直接掩杀上来,或者率军逃遁,都不是姜琨的想看见的。


    他的目标是擒杀四人,而后替换下他们心腹,将兵马重新拢回手中。


    动静要既轻且快,别忘了,数十里外还驻扎了一个卫桓。


    梁尚拱了拱手:“君侯,擒贼先擒王。”


    姜琨立即看过来,“公纪有计,快快说来!”


    梁尚笑了笑:“君侯不妨遣人将姜钦召来,说有军务相商。”


    召姜钦来商讨军务,这是很正常的事,让他自投罗网,来了以后,直接擒下。


    简单,直接。


    “切记,动静要大些。”


    梁尚道:“这等秘事,普通兵士甚至底下的营将士官都是不知的。”


    知情者,除了贾布吕德四人以外,最多也就添几个他们手下的心腹。


    底下的,听令行事罢了。


    这样的话,立即就将主动权握在手里了。


    姜钦有超过七成的几率会来,毕竟目前一切进展良好,姜琨并未露出任何破绽。


    剩下的两三成,他可能会猜疑,可是君侯召见,他怎么能不来呢?底下士官兵卒该生疑了。


    姜琨抚掌:“确实如此。”


    尉迟典也拍了拍额头,他把事情复杂化了。


    当下也不迟疑,先让陈池回去悄悄准备,慎防有变,等了一刻左右,就吩咐去请人来。


    为了逼真,姜琨前后军请了多人,姜钦只是其中之一。


    几个亲卫举着火把,便小跑便说笑,其中一个不慎一绊摔了大马趴,引得出一阵哄然大笑。


    现在正是晚膳用过的时候,营帐进进出出人不少,听见哄笑探头出来看,又是一阵大笑声。


    巡逻队听见,赶上来呵斥几声,这才停了。


    亲卫羞恼爬起,匆匆寒暄两句走了。


    ……


    “你说,中帐有人来叫我?”


    姜钦不禁皱了皱眉。


    冯平道:“是啊,人快要到了!”


    他忐忑:“主子,我们要去吗?”


    照理说,君侯召见是寻常事,可是在眼下这敏感的时候,他心总忍不住提起。


    姜钦面沉如水,他不愿去,哪怕目前情况一切正常。


    冯平道:“主子,要不您称病?”


    伤病昏睡,不去也正常,先把这半夜糊弄过去。


    姜钦踱了几步,“来人什么情形?”


    “一切正常。”


    冯平忙道:“三个人过来,有说有笑的,还有一个被绊了一下,摔了个大马趴,被人笑得抬不起头。”


    “这样吗?”


    仿佛能听到脚步声了,“啪啪啪啪”仿佛踏着姜钦的心坎上,不知为何,他油然而生一种不安感。


    并且越来越强烈。


    垂眸片刻,他附耳吩咐冯平几句,冯平神色一肃,赶在中帐来人抵达前出去了。


    冯平前脚出,中帐来人后脚到,灯火昏黄,姜钦正在案后翻阅军务,亲卫恭敬拱手:“姜将军,君侯有请。”


    “嗯。”


    姜钦立即阖上册子,将案上一侧已处理好的拿起,匆匆起身出门。


    为首亲卫是知晓内情,见他如此自然,也不禁心生疑惑,会不会是搞错了?


    姜钦当先而行,传话亲卫紧随其后。路程过半,行至一处篝火盆前时,由于缓坡凹凸,这底部木桶的放置不稳,当添柴卫兵把大条木柴往里一扔,忽“砰”地一声。


    整个大火盆连同底座半人高的木桶竟整个翻侧,木桶“砰”一声砸在前面一块大石头上,火盆瞬间跳起,竟直接扑在姜钦身上。


    “啊!!”


    变故骤不及防,姜钦整个成了火人,他立即往地面一扑翻滚起来。


    可惜坡面凹凸,效果不大,冯平等人惊呼一声,慌忙扑上去打火。


    七手八脚,勉强扑灭火苗,姜琨已铠甲焦黑浑身破烂,他手紧紧捂着左额及眼颊,掌下皮肤黑灰一片,他抽了抽,直接晕厥了过去。


    大事不好!


    冯平及姜钦亲卫们大惊失色,“快!快喊军医!!”


    说着匆匆将姜钦背起,往回狂奔。


    这……


    亲卫队长皱了皱眉,吩咐一个人回中帐报讯,自己跟着跑了过去。


    趴在冯平肩膀上的姜钦微微睁开眼。


    他还是不去了。


    他索性顺势而为。


    长兄遗孤,器重亲侄,眼下遭遇了火毒伤势不轻,作为亲叔叔的姜琨,得迅后肯定要立即亲来探望的。


    他已经让冯平在营帐附近安排好人手了。


    若是顺利,他甚是不需要掘堤了,直接把姜琨杀死。


    这样的话姜琨死因破绽更多,但保险。


    姜钦不想冒险。


    只倘若……


    万一这是计,退一万步姜琨不知如何察觉了,喊他过去其实是假。


    他也已经然冯平传话贾布三人,做好准备,随时应战。


    姜钦抿唇,希望不要是这样,他有十七万兵马,终究是不够多。


    直接对战胜算不高。


    “姜错和娄信那边把话传过去了吗?”


    方才姜钦吩咐冯平做得最后一件事,就是把姜错和娄信叫到梁汤那边去,一旦真有变故,立即擒下杀之,将那七万兵马彻底掌在手中。


    冯平低声:“已经办妥了。”


    “主子,您疼不疼?”


    “无事。”


    姜钦呼吸很重,却不是因为伤,他早有准备,脸上的黑灰也是趁机抹上去的,看着厉害,其实没什么事。只十数年筹谋,临门一脚有差,哪怕只是想想,都让人心绪难平。


    不会的。


    只他仍旧嘱咐:“一旦有变,立即将响箭放出。”


    “是!”


    ……


    一开始谁也没料想这样,只事态发展却最终往姜琨和姜钦都最不愿意看见的方向奔去了。


    亲卫飞奔而回,被姜钦反将一军的姜琨骑虎难下,仅仅一瞬,他当机立断抢一步先发制人,即时命令兵全速打马,晓谕全军叛将之事。


    姜钦贾布等人所在的后军乃重中之重。


    姜琨以雷霆之势欲先发制人,好在姜钦已提前做好准备。


    百数飞骑背着令旗高举火杖,厉声大喝:“君侯晓谕全军!今有……呃!”


    “噗”一声闷响,数支冷箭不知从何而出,准确正中令兵胸腹要害,令兵僵了一瞬,“砰”一声重重落地。


    仅最前面出现了很少许的骚动,并无大碍。与此同时,后军将令急速颁下,前军和中军出现叛将和大批细作,立即整军,随时应战。


    整个青州大营喧声大作,不可避免地,双方很快激战了起来。


    姜钦自知兵马劣逊,一翻身上马立即率兵直扑中帐。


    姜琨没有避缩。


    他怒不可遏,直接上前迎战。


    短暂的一瞬,这叔侄二人面对面。


    喊杀震天,帐翻火乱,残余篝火映照,姜钦那张浓眉燕目的英俊面庞明明灭灭,姜琨切齿:“好一个逆贼,老子慈心抚育二十载,竟养出了一条白眼狼!!”


    姜钦放声大笑,极尽讽刺的讥笑,倏他笑意一收:“好一个慈心抚育!”


    他突看向姜琨,一字一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汝恶贼,垂涎侯爵之位谋害胞兄!害我丧父亡母,这二十年来时时提防戒备,还敢说什么慈心抚育?!”


    姜琨的这张脸,这张虚伪的仁善脸皮!天知道卫桓檄文发出时,他心里有多畅快!


    就该扒了他这张伪善的脸皮!让天下人都看看,这究竟是一个心思歹毒到何等程度的小人!


    “我本有父有母,何用你这个贼子抚育?!”


    姜钦目眦尽裂:“我呸!!”


    “你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吗?哈哈哈祖父早已查得个一清二楚!”


    只恨他当时年幼,为了祖宗基业,祖父不得不捏着鼻子佯作不知。


    “而你,竟还有脸在祖父病榻前悲哭垂泪,你可知祖父当时有多愤恨厌憎?!”


    那只病骨支离的大手抚着他的发顶,喘息和他说:“要好好的,祖父吩咐了人照应你,……你听你叔父的,……”


    艰涩沉重的话语,当时姜钦不懂,渐长渐大,他才明白过来。回忆起多年来姜琨祭奠他父亲那时的惺惺作态,胸臆间恨得有如火烧,姜钦面容扭曲:“你这个狗贼!你对得起祖父?!对得起姜氏列祖列宗?!”


    姜琨脸颊一阵抽搐跳动:“……胡说八道!一派胡言!!”


    脸皮被生生扒下,火辣辣的,余光甚至能见到陈池尉迟典等将一脸震惊,他大怒,厉声反驳:“生有反骨就生有反骨,何必再编造杜撰?!我乃父亲亲自向朝廷请封的世子,父亲临终前,亲自将祖宗基业交托于我的手中!!”


    这么一说,还真是的,陈池尉迟典等人一定,立即收敛心神。


    姜钦长笑,讥讽的高声大笑到中段时,倏地停下,他死死盯着姜琨,恨道:“今日,我要将你挫骨扬灰!!”


    取回本来属于他的东西!


    这一刻姜钦恨懑到达了顶峰,如果他真得不到,那他宁愿毁了,也不会让它继续留在姜琨这个恶贼手中!


    双方狠狠地战在了一起!


    一场激烈的内讧就此展开。


    姜琨兵力倍于姜钦,要胜利其实不难,只是碍于兵马基数大,且兵卒们面对同袍,这骤不及防的,下手总有那么几分犹豫。


    会耗时间。


    偏偏姜琨明白,他最紧缺的就是时间。


    这么大的动静,并州哨骑肯定知悉,飞马回去报讯,卫桓再整军,急行军下半夜该到了。


    他必须在丑时前解决姜钦,并平息内乱,安抚了军心,而后再布阵应战。


    这时间是有多么地紧!


    姜琨心焦如焚,恨不能吃姜钦的肉寝姜钦的皮:“传令,擒戮姜钦贾布吕德梁汤其一者,赏万金!兵卒及被蒙蔽诸将者弃暗投明,全部既往不咎!!”


    这命令若能顺利传下去,确实会效果极佳。可惜的是,姜钦早有准备,他吩咐令兵传令,叛将兴风作浪,辖制君侯,若成功解救君候者,赏万金,连擢五级!


    普通士兵哪里又知道这么多内情?他们绝大部分都未曾见过姜琨姜钦的脸,唯有看令旗听金鼓行事罢了。


    如今没有金鼓,那就唯有看本营令旗,一层层上去,激战依旧继续。


    总体来说,优势还是在姜琨这边的,他兵马多,三十余万和十七万是没得比的,渐渐地,他开始占据上风。


    姜钦也是个果决的,眼见杀戮姜琨继而上位无望,他索性把心一横,不争胜局,只一心一意死死拖住姜琨。


    他不求胜了,只求乱局持续到并州军赶至。


    血腥满面,他目露狂色,不管如何,他要姜琨死!


    若是落到卫桓手中,不管是姜琨还是张岱,想必会死得很难看!


    姜琨怒发冲冠:“收缩阵脚,全力杀敌!!”


    他必须在丑时前平息内乱并稳住军心,实在不能,就先遁退,放弃清河和渤海二郡,他退回青州,拒天险而守。


    然事态的发展往往出乎人预料。


    才子初,激战的呐喊厮杀中,远远的,竟传来一阵地皮隐隐震颤的声浪。


    ……


    卫桓率军一路狂奔。


    既青州内战提前爆发,他也不再绕道了。毕竟绕到的目的就是怕行军动静惊动了姜琨和姜钦,导致这两人权衡过后,反让内乱胎死腹中。


    疾奔中,隆隆巨响如同海潮,地皮震颤着,闷雷般向前滚动。


    卫桓下令:“徐乾陆延听令!徐乾率十万军绕西穿过裕峡!陆延率十万军穿莽原抵漳水之西!!”


    兵分三路,围堵青州大军。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重点放在东边的前军和后军,进可合围,退可追击,这一战,张岱和姜琨必须死!


    徐乾陆延锵声领命:“是!”


    ……


    果然如卫桓所料。


    一听大军逼近的声浪,姜琨一愣:“怎么可能?!”


    卫桓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


    比他算计的最快时间还早了一个多的时辰。


    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姜钦哈哈大笑:“好!来得好!!”


    高亢笑声陡然一收,他倏地转头,对急奔而来的贾布吕德三将道:“我们马上走!往后面急退!!”


    若姜钦所料不错,卫桓的重点必然放在姜钦和张岱头上,这正是他的一线生机。


    他想姜琨死,但不到万不得已,他自不肯连自己也填上。


    “快!!”


    令旗挥舞,麾下兵卒当即有了主心骨,迅速聚拢往后急遁。


    恰巧并州军声动让激战双方都大惊,一愣一下,那边的军士也顾不上阻拦。


    姜琨大恨!


    梁尚一把拽住他:“君侯!保存实力为上!!”


    姜钦这仇,只能来日再讨!


    姜琨狰狞一瞬,扭头下令:“鸣金!整军立即望东急行!穿裕峡返青州!”


    ……


    当机立断,毫不犹豫。


    姜琨立即整军,往东急遁而去。


    他放弃了清河乃至渤海郡,将半个冀州彻底让与卫桓之手,只求迅速返回青州,据险关重镇而守!


    不得不说,姜琨能舍能断,此乃最佳战策。他麾下还有三十万大军,青州西北山川河流天险众多,只要他成功率军遁回青州,是没脸,但却会立即稳住脚跟。


    然事态发展,却偏偏出乎了他的预料。


    数十万大军急行军,如潮水涌动,姜琨连连下令,初步安抚了军心,他正要一鼓作气穿过裕峡时,谁知变故陡然。


    声势大动,如闷雷重鼓,前方出现一支汹汹敌军,领头两支赤红大旗,上绣斗大二字,“并”、“徐”。


    而后方,大军声势如潮涌动,卫桓领军急追而上。


    兵分三路,他成功将姜琨张岱及三十万退军堵截在裕峡之西。


    卫桓冷冷一笑,打马而上,遥遥俯视坡下青州大军的中心位置。


    姜琨张岱同时仰首,环视一圈,视线落在坡上那面猎猎而飞的赤红帅旗之上。


    瞳仁一缩。


    卫桓!


    作者有话要说:堵住了,赶上来了!终于把俩渣爹追上围住了!!


    今天是超级肥肥的一章呢,嘿嘿,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づ ̄3 ̄)づ╭?~


    还要感谢“纶子”扔的地雷哒,笔芯!


    第116章


    天已经亮全了,旭日冲破晨霭,明晃晃的暖阳铺洒在裕峡之西的荒原上。


    漫天遍野的玄黑铠甲,甲片和刃尖折射出耀白金光,四面八方。


    这一瞬间,刺眼得让人晕眩。


    张岱心胆俱裂,这一刻他终于慌起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他惊慌看向身边的姜琨。


    姜琨呼吸很重,“嗬嗤嗬嗤”喘着粗气,可只片刻,他就镇定下来了。


    “慌什么?!”


    他厉喝。


    仿若陷入重围之中的狼王,异常凶狠又凌厉的眼神,姜琨环视一圈,最后落在张岱的脸上:“我们还有三十万大军,怕什么?!啊?!”


    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将士们!都稳住!!”


    他高声厉喝,声音传得极远:“狭路相逢勇者胜!多少年了,我们闯过了多少难关!比这难的没有吗?啊?!”


    “有!!”


    “我们一定可以成功克敌的!!”


    “没错!!”


    “君侯说得忙没错!!”


    梁尚陈池尉迟典等文武大将高声附和,亲卫近军们高声附和,呼声高亢,如浪潮般传遍整支青州大军。


    高呼声中,慌乱的青州兵士镇定下来,一股破釜沉舟的胆气油然而生,再抬头看漫山遍野的敌军,不再怯惧,而是一种欲拼死一搏一往无前的孤勇胆气。


    姜琨当即排兵布阵,下令团团收缩,以守为攻。


    张济见之,不禁叹一声:“这姜琨能走到今时今日,实非侥幸。”


    绝对是一方枭雄。


    只侥幸不侥幸,枭雄不枭雄的,卫桓并不在意。他只知道,从一开始走到现在已足足五载有余,他终于将仇人围困压制住,这一趟,他势必要成功复仇。


    不容有失!


    姜琨明白士气的重要性,卫桓自然不会不懂,他“锵”一声拔出宝剑,斜指向前。


    “将士们!我们的敌人正在包围之中!他们的兵力远逊于我们!!”


    “天时!地利!人和!尽在我方之手!!”


    “诸军全力克敌!此战若胜,全军皆赏钱三千!斩杀敌将一员者,擢一级,赏钱百万!若得敌帅首级者,连擢三级,赏钱三千万!!”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占据大优势的情况下得到金钱的鼓舞,帅令飞速传遍上下,将士振奋,士气如虹,一下子就赶上了包围圈中的青州军。


    卫桓不等青州军完全稳住阵脚,长剑一指,白光耀目,厉喝:“将士们!全力冲锋!!”


    ……


    在仲春二月,裕峡之西的大片荒原之上,并州军和青州军展开了开战以来最激烈的一战。


    若青州军胜,姜琨张岱摆脱困局,生机犹在。


    若青州军败,盘踞青冀二十年、称霸一时的阳信侯颉侯将呈摧枯拉朽之势,彻底倾塌颓覆。


    还要如何阻挡并州军前进的步伐?还要如何阻挡卫桓收割他们性命的刀刃?


    姜琨迫切要取得胜利,再不济,也要打成平手,好从容而退。


    可惜事实往往与愿望相悖。


    青州军悍勇身经百战,并州军也不逊色,甚至并州民风粗犷,常年和诸多胡族混居,可能还要更胜一筹。


    青州军破釜沉舟,并州军亦如猛虎下山。


    在这种情况下,并州军兵力超出青州军将近一倍。


    鼓声隆隆,呐喊震天,五十万并州军踏过二月早春的原野,双方狠狠地厮杀在了一起。


    双方都强烈地要取胜,双方都不允许自己败,几轮冲刺,声势仿能撼动山岳的阵法战后,双方最终混战在了一起,白刃见血,你死我活的生死肉搏厮杀。


    战事从大清早开始,一直持续过午,热血沸腾了乍暖尤寒的漳水河畔,滚滚波涛被染成赤红颜色,人惨呼马嘶鸣,血泊处处,尸横遍野。


    日头渐渐偏西,在兵力相差甚大的情况下,青州军终于支撑不住的,那一口破釜沉舟的孤勇胆气到了最后,渐渐泄去,开始有人受不住,扔下兵刃往后逃跑了。


    “君侯!!”


    陈池尉迟典打马狂奔而来,二人身上铠甲血迹斑斑,褐红色喷溅了一头一脸,到得近前,落下泪来:“君侯,标下等护你突围!”


    战事到了这个程度,溃逃之势一起,后续收不住的,很快将会呈摧枯拉朽之势兵败如山。


    现在集中力量拼死突围,还有可能保住性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说到这里,陈池尉迟典泪流满面,他们心里都明白,这三十万大军陷在此处,只怕青州难保了。


    可他们君侯在,无论如何都要护着君侯。君侯在,才有希望!


    张岱急道:“没错,二位将军说得没错!”


    说着,他举目四顾,远远有几处骚动特别厉害,卫桓必在其中之一。如今还有亲军重重拱护,再慢一些,只怕顶不住了,那孽障要杀到近前了!


    姜琨呼吸极重,“嗬嗤嗬嗤”喘着粗气,脸颊肌肉抽搐,眉目一片狰狞。


    张岱大急:“姜兄!”


    “君侯!!”


    陈池尉迟典及齐康等亲卫“砰”地翻身下马,跪到在地,焦急仰视姜琨:“君侯!我们护您突围!!”


    姜琨垂下眼睑。


    事到如今,他再不甘,也不得不接受了事实。


    萌生退意。


    他不想死,活着有千万可能,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但眼下这般情况,可想而知卫桓必死死盯着这位置的,要突围,却不能鲁莽。


    他倏地抬眼,看向急得提鞭险要打马的张岱,道:“张兄,我与我的大军共存亡,你自己走吧!”


    面色沉沉,说得极平静。


    陈池尉迟典齐康等人大急:“君侯!!”


    “不用说了!”


    姜琨沉声抬手一压。


    张岱急得不行,苦苦相劝,姜琨却不为所动,眼见溃逃越来越多,那几股骚动却越逼越近,他大急一咬牙:“好!山高水长,姜兄你我来日再会!!”


    说着传令自己的亲信兵马,一扬鞭,选了一个方向狂奔而去,猛力突围。


    目送张岱并冀州军走远,冲向并州军的包围圈,姜琨这才收回视线,一扯帅氅扔下:“卸甲!我们马上走!!”


    陈池尉迟典等恍然大悟,心口一松,连忙爬了起身,“君侯英明!”


    英明不英明的,停在姜琨耳中而毫无感觉,如今只盼张岱的动静能更大一些,将卫桓的视线吸引得更久一些。


    他迅速下马,避入人群,再招来普通校尉将领,他连同陈池尉迟典等人一同把铠甲换了,再重新上马,匆匆往反方向而去。


    ……


    “卫兄弟!他们要突围了!!”


    徐乾手一指,卫桓收回染血长刀,抬头一望,果然见一阵猛烈骚动起,而后迅速往包围圈的东北方向扑去。


    混战至如今,什么内应眼线都没用了,全靠现场观察。不过虽不知敌军核心内的情况,但青州已溃败势起,己方大胜在即却明明白白的。


    这当口,可不能让姜琨张岱二贼跑了,姜钰大急:“姐夫!!”


    情急之下,连私底下的称呼都出来了。


    卫桓一提马缰,立即率军急追而上。


    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划破混乱的战场,所经之处,己方将士迅速避让,而敌军却被骇人气势所慑,心胆俱裂,溃退遁逃更加之多。


    卫桓率军直杀过去。


    很快逼近。


    驱马直直扑入突围之军的后方,重刀横扫,血腥飞溅,身周几要形成一个真空地带。


    他速度迅猛,越杀越入。


    突围艰难,后方却喧哗大作,张岱回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卫桓距离他已经很近了,他眼利,甚至已能看清张岱,眼见对方惊骇打马掉头,他森森一笑。


    “狗贼!”


    卫桓声音越来越近,他厉喝:“今日我就要以的颈腔热血,告慰我母亲在天之灵!!!”


    五年了。


    卫桓闭了闭目,那个雨夜记忆犹新,黑黢黢的暴雨中,他刨开湿泥,扒开草席,露出一具赤.条条的青白尸身,其上淤青伤痕遍布,她睁着眼睛,定定看着天空。


    头顶的天,如泼墨一般黑沉沉地压下来。


    他花了五年时间,伤痕累累,一步一个脚印,到了今日,终于要砍杀这个狗贼,为他的母亲复仇了!


    “贼子!你该死!!”


    “我要将你枭首焚尸,挫骨扬灰!!”


    恨戾的冷声,如同森森炼狱传出,已逼至身后,张岱心胆俱裂,一回头,眼前一道亮白刀光闪过。


    他只来得及看清了卫桓上半张脸,耳边“咔嚓”一声骨头断折的脆响,他只觉颈间一凉,整个视野瞬间跃高了起来。


    他看清了底下卫桓,看清了远处激战中的两军,升至顶峰,开始回落。


    “砰”一声闷响,张岱头颅重重砸落在地,无首的尸身僵硬片刻,颓然栽落马下。


    颉侯张岱,身首异处。


    卫桓缓缓伸手,抹去溅在左脸上的一抹浊血,他手心玉白,鲜血殷红。


    他闭上眼睛。


    母亲,儿子终于手刃这个狗贼,为您复仇了!


    ……


    张岱被杀死了,他尸首被薄钧吩咐人收拾起来,以便卫桓后续处理。


    只很快,他们就发现,姜琨不在。


    姜钰情绪激昂之后,大急:“那恶贼难道私下突围了?!”


    还真是,姜琨利用张岱吸引了卫桓视线,趁着后者奔往东边的杀张岱的当口,一瞬发起冲锋,竟率万余残兵成功突围而出。


    得迅时,他已越过漳水,急速往青州遁逃。


    姜钰大恨大急。


    卫桓一拍他的肩:“别急!”


    失去三十万大军的姜琨,如同拔牙老虎,他即便遁回青州,也支撑不了多久的。


    ……


    裕峡之西荒原上的一场大战,改写了整个北地的格局。


    就一日一夜,骤不及防的,阳信侯姜琨竟全线溃败,三十万大军被全数俘杀,他仅仅率了万余残军,在心腹的拼死保护下突围,如落水之犬惊慌遁回青州。


    可即使成功逃回去了,又能如何了?


    青州留守的驻军,现不足十万,且分散在各地驻防,不等他不顾一切召来,卫桓已追杀而至。


    在这等兵力悬殊的情况下,一切抵抗都是无用功,即使遇上城高池深一时不好攻克的城池,直接绕过去就行了,守城那点兵力,还怕它从后突袭或者截断粮道不成?


    甚至还有眼见大势已去,抢先一步开城门投降的。


    卫桓率大军长驱直入,一路势如破竹,不足半月,已兵临青州治所临淄。


    姜琨没有再遁,他就在临淄,聚拢了所有能聚拢的兵马,发出所有能发出的求援信,徐州裴崇,幽州梁灿,甚至兖州彭越。


    不管是敌是友,不管对方来了有何目的,他统统不在意,只要能赶在城破之前抵达,那就可以了。


    只卫桓岂会如他的愿?


    在这些人接讯点兵抵达之前,他必将整个青州控在掌心。


    诸事俱已安排下去,卫桓此刻亦未再理会,他率三十万大军围于城下,抬头,看临淄城头的帅旗。


    姜钰也看见了。


    他那个父亲,昔日不可一世、毫不犹豫就戮杀他母子三人的父亲,如今状若疯虎,正立于城头之上。


    姜钰放声大笑,笑声到了最高处,他陡然一收,手一指,厉喝:“狗贼!你昔日害我母亲,一再追杀我姐弟之时,可有想过会有今日?!”


    眼前,就是董夫人身死之地,他恨毒:“我今日要亲手杀了你!将你的头颅带回去与我阿姐报喜!!”


    姜琨双目赤红,怒声:“孽障!你出生之时,我就该掐死你!!”


    卫桓冷冷一笑,一挥手:“将士们!全力攻城!!”


    ……


    并州军呐喊如同海啸,卫桓一声令下,恶狠狠地直扑而上。


    金鼓震天,矢石如雨,战火映赤了半边天空,如山岳大动,撼动了整个临淄城上下。


    临淄确实城高池深易守难攻的,在这等兵力悬殊的情况下,姜琨也支撑了八天。


    已经极了不起。


    只是再了不起,败势也已非人力所能挽回,随着檑木撞门“轰”地一声巨响,两扇厚重的红旗门板轰然落地,并州军爆起一阵欢呼,直杀而入。


    卫桓领着姜钰,直入临淄,迅速登上城头。


    姜琨在陈池尉迟典及数百名亲卫的护持下,仍在顽抗。


    卫桓没有上前,他伸手接过穿云弓,抽出一支长箭,拉弦瞄准,片刻,陡然一放。


    锐器割裂空气的隐隐的啸鸣,陈池尉迟典不是不知,只是他们无法马上挪移,那箭来得太快太猛,“噗”一声门响,尉迟典正中左胸,僵立片刻,他怦然栽倒。


    姜钰不禁顿了顿,他没忘记当初在昌邑群山,尉迟典救过他姐弟性命。


    卫桓冷冷:“今你们各有立场,战场上只论敌我!”


    姜钰一抿唇,“是!”


    卫桓再度发箭,这次是三连发,两支对准姜琨,一支对准陈池。


    陈池奋力为姜琨打下一支箭,自己勉力一避,已经慢了,箭矢入腹,他闷哼一声,勉强撑了一阵,也战死当场。


    姜琨被箭矢射伤左臂,战力陡然减了一半,随着并州军涌上城头,身边仅剩的这数百亲卫也一再缩减。


    卫桓吩咐:“去!”


    姜钰提刀而上。


    他的亲卫,和好友徐晏李望常平三人紧随其后。


    姜钰赤红了眼,执刀猛杀,徐晏李望一并冲上。


    杀了一个又一个,越逼越入,姜琨已看见他了,“孽子!”


    他长刀一指:“杀了他!”


    同时一扣腕间机括,“铮”一声,竟有一支短箭激射而出。


    这骤不及防的,卫桓脸色即时变了。


    千钧一发,李望扑了上去,一把推开姜钰,自己猛地一扭身,努力后仰。


    “呃!”


    他闷哼一声,背部中箭。


    众人大惊一看,还好,不是心脏等要害。


    但也重伤。


    姜钰大怒:“你该死!!”


    连连猛杀,急攻而上。


    姜琨袖箭只有一支,他有伤在身,失血渐多,一退再退,退无可退。


    最终,姜钰逼到近前。


    徐乾常平等人直接攻向他剩余的亲卫,默契将中间的姜琨给剩了出来。


    姜琨刀刃都卷了,他扔掉长刀,抽出配剑,赤红着眼盯着他这个逆子。


    姜钰长大了,他已差不多有姜琨高,虽年少,但历经多次战事,稚嫩青涩早已不见,眉目沉沉,神色冷峻肖似卫桓。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儿子。


    姜钰恨声:“你该死!”


    他扑杀而上。


    六年来勤修苦练,寒暑不辍,终在今日卓见成效,二三十个回合过去,他压制住了渐见力竭的姜琨。


    压住他的刀,姜钰逼近,四目相对,他一字一句恨道:“去死吧!”


    斜斜一压,猛地一刺。


    “噗”一声闷响,长刀穿胸而过。


    姜琨瞪大双眼,在之前,他再怎么想,也想不到自己最终会死在亲生儿子手上。


    姜钰猛地一抽。


    胸腔热血喷了他一头一脸,他只觉畅快极了,前所有未有的痛快!


    痛快中,夹杂着酸楚,这一刻他想起母亲,眼眶一阵潮热。


    重重一脚。


    姜琨大睁双眼,“砰”地栽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复仇了!!!!太不容易了!!


    肥肥的一章,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还要感谢下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哒,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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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7章


    积蓄六年的力气仿佛在这一刻用尽了,垂眸看着地上的人,重重地喘着。


    兵刃交击的声音离他远去,两行热泪落下。


    良久,一只大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卫桓的声音:“走!”


    姜钰一抹脸,大步离去。


    城破以后,进入巷战。


    不得不说,能被姜琨留驻老巢的都是精锐兵马,即使到了如此田地,仍在激烈反抗着。


    可惜,已徒劳无功。


    并州大军从四门涌入,马蹄军靴落地的沉重鞜鞜声,铁铠摩挲,以不可阻挡之势一步步逼近。


    至傍晚,整个临淄的反抗军力已全部剿灭,这座位于淄水西岸的宏伟古城迎来它的新主人。


    残阳如血,城内正有条不紊地清理戒严,一队队兵士在身边快速经过,姜钰缓缓打马,沿着那条能十二车并行的宽且直长异常熟悉的青石板大街而行。


    这条大街,直通城中央。


    城中央乃临淄中枢青州心脏——阳信侯府的所在。


    恢弘阔大的列侯府邸,巨大的红漆门扇和大理石条阶,两尊张牙舞爪的怒目石狮,眼前阳信侯府建筑依旧,却早无昔日威严,门前凌乱一片。


    或干涸或新鲜的血迹,断箭弃刀未来得及清理,不断有甲兵出入,里头甚至能隐隐听见喧哗和尖叫声。


    守门的甲兵见了他,见礼道:“姜小将军!”


    姜钰颔首回礼。


    他仰头看头顶那块黑漆金字的巨大匾额,半晌,举步入内。


    这一切一切的布局景致,非常熟悉,只熟悉中又添了一层陌生。他循着记忆中的路,最终穿过第二道垂花门,来到后宅的中路正院。


    灰黑的檐瓦,粉白的院墙,这座五进五出的宏阔院落,正是历代阳信侯夫人起居之地。


    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这座院落的一砖一瓦他都异常熟悉。


    如今里头静悄悄的,恍惚间他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照样奔进去,就能看见那张熟悉又温柔的笑脸。


    但他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这院子甚至已经换了主人,外表好似一样,但里头一切旧痕迹都已被新的覆盖。


    姜钰没有进去。


    静静站了一会,有脚步声近,回头一看是徐乾身边的亲卫。


    徐乾奉命清理阳信侯府,府内大小的主子并下仆皆已驱赶至一处暂关了起来,在处理这批人之前,他特地遣人来问了问姜钰的意见。


    姜钰没有意见。


    沉默片刻,他道:“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循旧例即可,不用理会他。


    这不是他的家人。


    姜钰也没考虑过见不见的,不需要再见,这座府邸的一切人事都已与他割裂。


    故地重游,并未给姜钰带来多少欢愉,相反,他情绪不可避免地低落下来。


    直到两天后再见卫桓。


    卫桓身后,薄钧等人抬了一口不大的红漆箱子。这箱子里头有石灰,里头放了两颗人头。


    卫桓说:“走!我们回去给你阿姐报喜。”


    他们成功复了仇,卫桓没有遣讯兵传讯,他要亲自回去告诉她。


    一切他都安排好了,包括先前姜琨发出去的求援,攻打临淄之前他就已遣兵二十万陈于西北两边境,如今大局已定,马上就能走。


    姜钰惊喜:“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说着,二人就快步出了门,翻身上马一扬鞭,往西城门疾奔而去。


    卫桓连连扬鞭,他赶得很急,连日来的战事并未给他添上一丝疲色,他反双目湛亮,精神奕奕。


    此趟回去,不仅仅是报喜,他还要迎接他孩子的出生。


    算算日子,她快足月了。


    卫桓心里很急,他知道不少人都会提前一点生产的,他怕自己赶不上。


    他恨不得两肋生翅,立时就飞回去。


    寻寻,等等我,我马上就要回到了!


    ……


    姜萱怀孕已进入九月。


    肚子不是特别大,但府医说大小均安,金嬷嬷也说头胎是会小些,因此她也不担心。


    身材丰腴了些,但不肿,反愈发肌光胜雪,白里透红,看着更美了,一种褪去青涩娇妍绽放的美丽,薄氏和贺拔氏笑说,这胎怕是个小丫头。


    金嬷嬷心里大约也是这么想的,但她不敢说,怕姜萱不高兴。


    其实多虑了,不管男孩女孩,都是她和卫桓的亲骨肉,甚至乎,姜萱感觉卫桓似乎是更期待小闺女要多一些。


    姜萱收回远眺城头外视线,低头看了看掌下高隆的腹部,微微一笑。


    也不用人扶,她自己缓缓踱步。


    姜萱不臃肿,行动虽较先前笨拙,但还是灵活的,她深知活动的重要性,因此即便月份渐大,她也从没停止过散步走动。


    由于状态还好,所以她散步的地点多选在城头上。


    也是想卫桓他们了。


    正月中旬卫桓率大军出后,她就翘首等待,虽前线战报让人鼓舞安心,但到底还是十分牵挂的。


    姜萱便把散步地点安城头了,一来活动;二来巡视防务;三来按捺不住挂心,想往东南方向望一望。


    也不知有没有复仇成功?


    也不知他能不能及时赶回来?


    张岱伏诛了,就剩一个姜琨,如今兵临临淄城下,顺利的话,将能一举诛杀姜琨,成功复仇。


    姜萱十分期待,她期待能在孩子出生之前,解决这桩血海深仇!


    让新生将他们带入一个全新的阶段。


    另外说到孩子出生,出征前,卫桓和她说过,说他会在孩子降生之前赶回来的。


    有他这句话在前头,哪怕明知得视战事进展而决定,她也忍不住期待起来。每天早上下午准时往城头来两次,万一那么凑巧能碰上他归来呢?


    姜萱是抱着这种心思往城外眺望的,一左一右伴着的薄氏和贺拔氏劝她:“快回去吧,天色要暗了。”


    日头越偏越西,将要沉入西边的山峦下,红彤彤的晚霞映赤了半边天空。


    太阳一下山,到底会凉些,姜萱现今这状态,怎么谨慎都不为过。薄氏十分爱惜地抚了抚她肚皮,有些坠了,怕是这几天就要生了。


    姜萱依依不舍,也只好收回视线。


    她提起裙摆,就着两位小舅母的搀扶转身,三人正要缓步往下城头的石阶行去,这时,姜萱忽看见执矛立在边上的甲兵们眼睛齐齐睁了一下。


    身边贺拔氏惊喜的声音:“快看,快看!是不是有人回来了!!”


    姜萱一喜,立即转过身去。


    只见天边的原野尽头,隐隐有骚动起,一片黑色的小点突兀出现茵绿色的原野上。


    姜萱心跳禁不住快了起来,她扶着城垛,一眨不眨盯着。


    那片黑色小点来得很快,越来越近,已经能分辨出是己方骑兵了,数千精锐骑兵如奔雷疾驰,紧紧追随为首一骑。


    越来越近,轮廓越来越清晰,姜萱心跳越来越快,当为首那个模糊的身影映入眼帘时,她惊喜:“是他!”


    是卫桓!


    哪怕距离还远,人脸完全看不清,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她的阿桓!


    果然,马蹄声疾如迅雷,狂奔至城门之下时,猛地一勒缰绳膘马人立而起,旋即被控停,马上年轻的黑甲将军一抬头,乌发红唇,剑眉凤目,不是卫桓还有谁?


    守城军士欢呼,赶紧开启城门,卫桓却定定看着斜上方,一瞬不瞬。


    他对上姜萱的一双眼。


    两人远远凝视着。


    许久,他恍然回神,面露喜色,立即策马而入,飞快登上城头。


    柔美的面庞露出惊喜的笑意,他对上她一双眉眼弯弯的澄亮明眸。


    “寻寻,我回来了!”


    他首次失了态,一个箭步冲上前,一展臂拥住了她。


    姜萱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带着泥尘的皂角味道,熟悉的气息包围着她。


    她唇角高高翘起,“嗯”了一声。


    ……


    他回来了,他也见到她了,两人心下大定。


    心一定,理智回笼,这还是众目睽睽之下呢?姜萱和他拥抱了一阵就回过神来,轻推了推他.


    “我们先回府。”


    卫桓细细打量她,见她精神奕奕气色极好,这才彻底放下了心,露出笑意。


    他牵着她,侧身扶她缓缓下了石阶。


    姜钰薄钧等人都等在石阶下。


    见了小弟,姜萱还未说话,却先看见了薄钧和另一个亲卫提在手里的红漆小箱。


    她想到什么,笑意一敛,站定盯住它。


    “阿寻。”


    她侧头看卫桓,卫桓眉目肃然,很认真地对她说:“这里面是张岱与姜琨的首级。”


    “我们已复得大仇!”


    这一瞬间,姜萱浑身血液上涌,饶是她有了心理准备,也控制不住这一刻心脏的颤栗。


    “……真的吗?”


    她慢慢看向那个红漆小箱。


    姜钰上前一步,“是真的,阿姐!”


    “好!”


    姜萱声音有些哽咽,她努力压抑住了:“我们回去吧,我们告诉阿娘去!”


    ……


    檀香袅袅,梵音阵阵。


    那个大红箱子就放在供桌前,放在卫氏及董夫人的灵位跟前。


    “啪嗒”一声,卫桓打开箱盖。


    两颗灰白的人头,头发凌乱,面目狰狞,脖颈切口整齐尚残存干涸血迹,混在石灰里头,有些乱糟糟的,但能分辨得很清楚。


    正是张岱及姜琨。


    很好!


    姜萱没有回避,她一点都不怕,这是她期盼已久的时刻,这是她大仇终得报的重要时刻,她就这么直直看着,她要亲眼看得一清二楚,一丝不漏。


    卫桓提起这两颗人,掷于火盆之中,姜钰拔开葫芦塞子,将火油浇上去。


    姜萱吹燃火折子,卫桓接过来,往火盆一掷。


    “轰”一声,火焰瞬间燃起。


    头发皮肉被烧焦的气味充斥了整个宗祠大堂。


    “这两人的躯体,我吩咐焚骨扬灰。”卫桓冷冷道。


    姜萱道了一声好。


    并没有耗费太多时候,约莫一刻多些,火盆内火焰逐渐熄灭,两颗头颅在卫氏及董夫人灵前被焚成黑色灰烬及焦驳的残骨。


    火盆被踢到一边,卫桓姜萱三人重新捻了香,跪下三叩首。


    阿娘,我们终于为您复仇了。


    您安息。


    如有来世,盼您平安喜乐。


    额头贴在冰凉的青石砖面上,身侧隐隐抽噎,姜钰低低哭着,哭声渐高,最终他放声痛哭。


    姜萱也忍不住落了泪,哭昔日天伦之乐,哭母亲命苦,哭母亲的慈母心,还有这五年来种种艰难已经不易。


    不需要隐忍了,痛快地哭了一场。


    许久,情绪才渐渐平复,姜钰抹了眼泪,和卫桓一起扶姜萱起身。


    绞了帕子,递给姐姐抹脸,姜钰低声说:“阿姐,攻下临淄时,徐大哥问我侯府的人怎么处置。”


    “我没理。”


    让一切遵从旧例,他和那府的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姜萱点了点了。


    她告诉姜钰,也告诉卫桓:“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知道吗?不要再执着过去了,我们要卸下仇恨重新好好生活。


    一手拉着一个,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姜萱转身往外行去。


    ……


    告祭过后,夜色已经深了,嘱咐了姜钰两句,卫桓和姜萱遂回去休息。


    一路回来,轮流梳洗过后,情绪渐渐缓和下来了。


    小夫妻俩躺在床上,开始有心思诉说离情和相思,当然,最重要的是即将出生的孩子。


    “他都这么大了?”


    卫桓欢喜又有惊奇。


    日夜兼程一路急赶回来,他竟不觉得累,精神奕奕盘腿坐在床上,小心俯身,大手捧着她高隆的腹部,侧脸亲昵贴着。


    孩子给了他一下。


    “他踢我了!”


    孩子长大活动空间小了,掌下的胎动不再那么活泼,显得有些沉缓,却极有力。非常准确的一踹正中他的掌心,悸动直达心脏,他惊喜地叫了起来。


    他一双凤目亮晶晶,献宝般表情看着她。


    姜萱轻笑。


    就连少年时期都没见过他这神态,这会儿却补上一点来了。


    她心里软软的,柔声说:“他最近都这样呢。”


    卫桓十分欢喜,亲了亲她,又去亲她肚皮,“他要出生了。”


    幸好他赶上了。


    也不知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都没关系,反正他都是极爱极爱的他的。


    “你不累么?”


    “不累。”


    他精神得很呢,一想他的孩子即将出生,就感觉浑身血液上涌精力宣泄不尽,哪里会累?


    “你先睡,我等会就来。”


    不过等他小心翼翼和掌下的孩子隔着肚皮互动一阵,卫桓忽想起一事,急起来了:“那他困不困?都这么晚了?他平时什么时辰睡的?”


    谁知道胎儿什么时候睡?小家伙一贯爱动就动的,不过姜萱哄他:“要睡了,你也睡吧,他平时还早点呢。”


    他急:“那今儿怎这么晚?”


    姜萱笑:“今儿阿爹回来了,他高兴呗,他很想阿爹了。”


    卫桓听得唇角控制不住翘了起来。


    他轻声说:“我也想他的。”


    “想他,想他阿娘。”


    亲了她一下,卫桓低声哄了两句孩子,才肯躺下来,小心翼翼在背后将娘俩都拥在怀里。


    “那我们快睡吧。”


    他声音挥之不去的欣喜,带茧的大手力道极轻柔,一下一下轻抚着,哄里头那个调皮孩子睡觉。


    可见他是极期待的。


    她也忍不住更期待了起来。


    宝贝快出生了吧?阿爹阿娘都等着你呢。


    ……


    也是这么的巧,姜萱睡前才期待过孩子快些出生,沉沉睡去后,大约到了半夜又或许黎明,忽她朦朦胧胧感觉肚子有些疼。


    睡梦中她反应不过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腹部一抽,她醒了过来。


    “寻寻,怎么了?”


    几乎她一动,卫桓就醒了。


    倏地翻身坐起,他俯身问她。


    烛光朦胧,透过软烟罗的绡纱帐子,竟见她额头密密一层薄汗,弓了弓腰,她抱住肚子。


    卫桓大惊失色:“你怎么了!啊?!”


    他猛一跳就要下床冲出去叫府医,被姜萱拉住袖子,她又疼又好笑:“没事,别慌。”


    “我想我要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马上发哈~


    第118章


    卫桓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他慌了,冲了两步要去找府医,又折回来,他不能把她一人留下来。


    他俯身抱住她,扬声要喊人。


    “别慌。”


    见他这般,姜萱心疼又好笑:“没事的,阿桓别急。”


    生产的各种准备,这两三个月都已安排好了,卫桓不在,他不知道。


    她告诉他:“产室设在东厢房,一应物事都准备妥当了,你抱我过去就行了。产婆乳母都在隔壁院子,你喊金嬷嬷,金嬷嬷会安排的。”


    卫桓一把抱起她,连人带被子裹了起来,疾步往外,房门是掩上的,他直接一脚踹开了。


    突兀的响动把整个院子都惊了起来,卫桓厉声喊人,不停步疾冲东厢。


    这年头没有剖腹产,生孩子还是有一定危险性的,事关自身安全,姜萱当然十分注重。她不但自己科学养胎,等产房布置好人员安排妥当后,她还亲自撰写流程,什么事情什么人做,发生什么状况要如何处置,责任到个人,并让演习了好几次。


    大家都很熟悉了,也知主母近日将生产,十分警醒,一听动静就跳了起身。


    卫桓抱着姜萱前脚进门,才把人放在晒喧晒透的衾枕上,金嬷嬷后脚就领着产婆侍女进来了。


    指挥一行人在西次间换了新衣裳,包好头发洗净手,再匆匆过来作产室的东次间,金嬷嬷见卫桓半跪在脚踏上,紧紧攥住姜萱的手没半点松开的意思,她十分为难。


    “府君,这,您看……”


    “先出去好不好?”


    就这么一会儿,卫桓额头沁一层细薄的汗珠,姜萱用袖子给他拭了去,柔声安抚几句,又说:“你这会儿帮不上忙呢?出去等一下,等孩子生出来了你再来,好不好?”


    卫桓很想说不好,他不愿意走,但他也知自己使不上力,在屋里杵着反而让产婆侍女战战兢兢,怕会无法正常发挥。


    “人都查过了吗?”


    “嗯,反复筛了五六遍了,你放心。”


    姜萱忍过一波抽痛,微微起身,凑在他唇边亲了亲,“快去吧,他要出来了。”


    她微笑拉他的手,摸了摸她的肚腹。


    “你乖乖的,别折腾阿娘,等你出来了,阿爹领你去骑大马。”


    低头认真叮嘱了肚皮下这个小家伙,他才勉强站起来,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去。


    目送他出了门,姜萱才收回目光,她看向室内诸女,略略打量,见人人都按照她规定严格穿戴,十分满意。


    “辛劳各位了,过后重重有赏。”


    “谢夫人!”


    ……


    卫桓焦急在东厢房门前踱步。


    他从半夜等到天蒙蒙亮,院内灯火通明,他耳聪目明,屋内隐隐痛呼听得极清晰,心疼又焦急。


    他已抓住送水进出的侍女问了几遍,得知进展非常良好,这才稍稍安了心。


    金嬷嬷实在怕了他,教人禀话出来,说夫人十分之好,大约阵痛是前半夜就开始了,按目前进展,快则天明就能把小主子生下,最迟应不会超过中午。


    金嬷嬷平时还是很靠谱了,卫桓心下大定。


    担心减了些,期待再添,脚步停不下来,心像擂鼓似的“怦怦”重跳。


    不知那个调皮小家伙是什么样儿的?


    他/她就要出生了。


    卫桓想,他要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她。


    ……


    暮春的冀州,春暖花开,生机勃勃。


    在三月十八的清晨,雾霭散去,旭日东升,一声嘹亮的婴啼宣告新生命的诞生。


    姜萱顺利生产,诞下一个小女儿。


    ……


    金嬷嬷笑着出来报喜,急不可耐的卫桓已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绕过浮雕松鹤延年的楠木大座屏风,内室尚残存血腥味,颇浓,他心里更急,几个大步行至床前。


    姜萱倦极,已睡了过去,鬓发微乱有几缕粘在她的脸颊,脸色有些苍白,唇色也较平时浅淡些。


    他忙上前握住她手腕,仔细听了听脉,见脉象和缓有序,可见无甚大碍,他这才把心放了回去。


    “禀府君,医女已诊过脉了,夫人一切俱好。”金嬷嬷笑道:“府君看看小女郎吧。”


    她笑盈盈地,正抱了一个大红襁褓过来。


    卫桓站了起身。


    小小的襁褓,红红的小脸蛋儿,嫩生生只有他小半个巴掌大小,眼睛闭得紧紧的,一缕胎发湿哒哒地搭在她的脑门上,乌黑油亮,小小一个人儿,正手脚并用在拼命挣动着。


    活泼极了,和她的嗓门儿一样,是个健康的小宝贝。


    卫桓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


    很轻,搂在怀里像没什么重量似的,他小心翼翼捧着。


    “我是阿爹,你知道不知道?”


    他小心向床榻侧了侧身:“这是阿娘呢。”


    “阿娘吃了苦,她累了,我们是乖孩子,不要吵阿娘好不好?”


    声音柔软得的不可思议,他忍不住笑了,昔日的冰冷漠然再看不见一丝。


    他小心翼翼地摇晃着,哄着他怀里新生的女儿:“乖乖,不吵阿娘。”


    怀里的小宝贝扭了扭,哭声渐渐停了,她小脑袋动了动,忽睁开了眼睛。


    卫桓不知怎么形容这双眼睛,黑琉璃似的,澄清,明亮,晶莹剔透,正一瞬不瞬看着他。


    “乖乖,我是阿爹。”


    喃喃说着,忽眼眶一热,他落下了泪。


    不敢腾手,也舍不得放手,他低下头,用上臂擦掉目中水意。


    初升的朝阳投床前的槛窗上,阳光自窗纱中滤进,投入室内,一室明亮。


    他抱着他的女儿,沐浴在金色晨光之中。


    卫桓矮身,坐在床沿上,他身侧是他的妻子,他怀里是他的女儿。


    他其实也是个普通人,有妻,有女,有一个小小又温馨的家;有亲人,有兄弟,慈心包容两肋插刀。


    旁人有的,其实他也有。


    曾经的悲伤痛苦如云烟般悄然散去。


    他俯身,一个吻轻轻落在襁褓上。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有点短小啊,但阿秀考虑过后,还是觉得断在这里最合适。


    桓崽终于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普通人有的,他都有,他和大家没什么两样。


    开森~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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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9章


    姜萱这一觉睡得沉,一直到当天夜里才醒转过来。


    才睁开眼,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夕,盯着有些陌生的床榻帷帐好一会,才醒悟她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了。


    她赶紧侧头去看。


    夜已经深了,窗棂子外黑沉沉的,两边墙角各一点留烛。昏黄烛光照亮了小半个内室,床这边是暗的,大约是好让她安心沉睡。


    屋里还有两人,一个大的一个小的。


    卫桓抱着红彤彤的小襁褓,在屏风前来回地踱步,动作十分轻柔小心,他柔声哄道:“乖乖,快睡吧,我们乖不吵阿娘~”


    从嗓子里低低哼出的一些不成调的曲子,低沉微哑,混合着几声婴啼。


    他怀里那个小家伙扭了几下,哼哼两声,这才渐渐停了下来。


    昏黄的暖光,低低的温柔小调,高大宽厚的年轻男子,怀里小小的大红襁褓。


    静谧,温暖,姜萱不禁微笑起来。


    她一动,卫桓就知道了,抬头对上她一双晶亮眼眸,惊喜,两步上前:“寻寻,你醒了?”


    见姜萱似想坐起,他忙腾出一手按她:“起来做什么?快快躺好了!”她月子里得好生将养着。


    他大急,姜萱轻笑:“我总得吃点东西吧?”


    她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总不能躺着吃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探头要看他怀里的小襁褓。


    他小心将襁褓放下,就挨着她身侧让她看,想了想,也是,于是轻手轻脚扶起她,将一个软枕斜斜靠在床头,撑着她的腰背让她斜斜半躺着。


    卫桓回头吩咐一声,外头立时动了起来。


    热水膳食还没端上来,夫妻俩一贯不爱吵闹,也没人出声打搅,不过烛火是燃起来了。这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小女婴皱了皱小眉头,她哼哼两声,才努着小嘴继续睡了过去。


    两人的注意力全在这小家伙身上了。


    姜萱欢喜极了,小心翼翼摸了摸闺女的小脸蛋儿,小丫头不胖也不瘦,生得斯斯文文的,很粉嫩很滑腻,她都不敢用力。


    她由衷叹:“她长得真好啊!”


    卫桓十分得意:“她还很乖呢,不怎么闹人,吃饱了哄一哄她就睡了。她嗓门也亮,是个康健的。还有头发!你看她头发长得多好,比旁的孩子多,软乎,……”


    如数家珍,急不迫待,卫桓语气中带着骄傲和炫耀:“舅舅也来看她了,说阿非阿白小时的头发都及不上她!”


    偏偏姜萱听得认真,用手指轻碰了碰那篷柔软的胎发,她睁大眼睛,一脸赞叹惊奇。


    卫桓愈发说得兴起,见状又连忙嘱咐她:“莫碰她的顶门,舅舅和府医都说暂碰不得呢。”


    这个姜萱知道,囟门,初生婴儿前后囟门还没闭合,得小心保护着。


    “那咱们给她戴个小帽子吧。”


    姜萱观察前后囟门,见外观正常,忙小心翼翼先拢回襁褓。


    “好!”


    卫桓立即站起出了去,片刻回来拿着一顶细棉布的小帽子,夫妻两个通力合作,有些笨拙却十分小心地给小家伙带上了一顶小巧的粉色棉布帽子。


    帽子戴好,膳食也端来了,第一顿是清粥和鱼肉汤,很清淡。姜萱之前吩咐做了张特制的小炕几,正好放在她身前吃饭了,她自己吃,不用人喂什么的。


    是疼痛乏力,但真没虚弱到这个地步,她感觉还好。


    卫桓拗不过她,又见她状态尚可,只好同意了。


    小闺女又哼哼起来,他忙抱着站起轻轻摇晃,一边哄女儿,一边陪着妻子用膳。


    姜萱微笑,不时瞥父女两个。


    她饿得很,吃得也快,不过却有节制,看着差不多就搁下调羹。


    案桌撤下去,小闺女也哄好了,卫桓小心把襁褓放在她怀里让她抱了一会,怕她累着很快给抱了回去。他把小襁褓放在她身侧,扶她躺下,他则伏身下来,两人凑在一起看。


    小家伙睡着,但爹妈还是看得兴致勃勃,须臾,姜萱想起一事,她笑道:“你给咱闺女取个小名呗。”


    总不能一直“乖乖”“乖乖”地喊。


    这个卫桓一直在想,从妻子有孕初就开始琢磨,就连出征在外有些许空闲也没落下,闻言立即道:“取娇字,叫阿娇好不好?”


    阿娇啊?


    这个乳名是挺好的,父母掌中娇。只不过,姜萱没办法不联想起另外一个赫赫有名的“阿娇”。


    这位的遭遇可算不上好。


    心里便有些不愿意,她问:“还有呢?”


    “那取琅?琅儿?”


    金玉交击、响亮书声,谓琅琅之音。


    小家伙哭声嘹亮,卫桓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字。


    “琅儿,琅儿。”


    姜萱过了两遍,十分喜欢,她低头亲了亲小闺女,笑道:“听阿爹的,那咱们就叫琅儿了。”


    卫桓也很高兴,夫妻两个围着闺女“琅儿”“琅儿”叫了一阵子,他便让她睡觉了。


    “月子里得好生将养,尤其头几天。”


    他探手将她按回去,掖好薄被:“你快歇着,我们陪着你。”


    姜萱十分无奈,她不困,不过拗不过他,只好应了。


    “那你呢,你不睡?”


    卫桓精神奕奕,哄她:“我等会就来。”


    他再看看闺女,等她俩睡熟了再说。


    卫桓坚持,只得随他了。


    姜萱是真不觉得困的,她才醒多久,但没想到闭眼躺下去,一下子又睡沉了。


    朦朦胧胧间,初生婴儿的乳香,还有卫桓熟悉气息,交缠在一起,紧伴在她身边。


    她微笑,陷入黑甜乡。


    ……


    卫桓是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陪着妻女,但这不可能,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他。


    他人卑邑,每天的飞马传信进进出出,多时一日愈百封。


    临淄城破,临返前,卫桓分遣诸将率兵往东。东部诸城降的降,破的破,半月左右的时间,青州五郡八十六城县已尽入他手,这片广袤的肥沃白壤正式易主。


    接手政务,安抚百姓,还有招降逃卒等等战后诸事,大家都熟能生巧了,卫桓点了张济为首诸人去办即可,并不需要他费太多心神。


    他的心思更多在调整布防上面。


    与青州一战,撼动天下,如今黄河以北的所有土地几乎都尽入卫桓之手,实力飙升到一个新的顶峰,也更让人瞩目防备。


    短期内,卫桓不欲兴战事,他麾下兵马需要休养生息,但稳妥有力的布防却是必须的。


    卫桓全面调整了布防,并安排仍处青州的一部分大军陆续折返。


    内事处理完毕,至于外事,天下诸侯或观望或提防就不提了,唯一值得说一下就是姜钦。


    姜钦率十数万大军钻空子连夜急遁,本打算割据青州的,奈何青州沦陷得比他想象中还有快多了。他不肯留下正对卫桓锋芒,去信徐州裴氏,裴崇却言辞暧昧多有婉拒,他最后一咬牙,投了兖州彭越。


    据闻很得彭越的欢迎和欣赏,他的到来,让落后一步痛和青州失之交臂的彭越好歹得了宽慰,拜其为麾下十二将之一,大开宴席为姜钦接风洗尘。


    卫桓冷哼一声:“丧家之犬。”


    当然,上述的事情他并不会告诉姜萱,哪怕姜萱问他,他也不肯说。


    “你先仔细养好身子,这些事儿出了月子再听不迟。”


    他抱孩子的动作已十分纯熟,接过刚吃饱的琅儿给她轻轻拍了一个嗝,而后斜斜横抱着微微晃着,微笑哄她,小丫头不一会就打了个哈欠,闭眼又睡。


    姜萱用热帕擦了擦,拢上衣襟,卫桓探手给她掖了掖,催促她挨会床头靠着,不许直起身体久坐。她知他关心自己,有些无奈,但也乖乖照做了。


    公务他坚持不肯说,不过有一件事却特地提了提。


    “娄氏疯了。”


    “哦?”


    姜萱闻言,却并没有多少诧异。


    娄氏的处置,比姜琨还要更早一些。毕竟她没有在临淄,被踹伤后就一直留在清河郡养病。


    她两个儿子都死了。


    姜错是死在姜钦手里的,事变当夜,他传将令将姜错本人及二位娄家舅舅诓到梁汤帐中去,事情一发,三人立即被杀死,尸体在原青州营地被发现。


    娄兴也死了,闻大变他带伤上阵,最后被下属割下头颅以作投降之用。


    娄夫人也随后被擒,姜钰不想让她痛快了结,于是下令将她囚禁至死。


    上述诸事姜萱都是知道的。


    她对弟弟的处置没有异议。


    这囚归囚,姜钰却没额外加什么条件,于是最后消息传进了她耳中。姜琨兵败青州失陷,姜错更是早死了,她娘家的兄弟更是没一个活了下来的。


    她当场就疯了。


    又哭又笑,神志失常。


    姜钰闻讯只觉痛快,让人继续关着她,直到死为止。


    姜萱如今听了,也只淡淡道:“疯就疯了,阿钰说关着就关着,便宜她多活几年了。”


    说罢,就没有再理。


    这些恶心的人物早已是过去式,不应该让她影响自己如今的新生活。


    ……


    姜萱孕期养得好,生产虽有损耗,但是在府医专心的调养下,也渐渐恢复过来了。


    月子过半,早就不疼了,乏力易睡的症状也早消失了,她开始觉得无聊。


    是真的非常无聊,书不给看,怕伤了眼睛;外头的事情也不和她说,怕她费神以后头疼。最开始卫桓连地也不许她多下,也是姜萱坚持,他询问过府医后,才同意她下床活动。


    不过强调得循序渐进,不许逞强。


    姜萱和来探望她的程嫣抱怨,这怕是把她以前管束他的一口气都管回来了。


    “唉,你不知我多无聊。”


    宝贝闺女是可爱,但这会她还是睡的多,而且要抱,卫桓也不许她抱久了,怕手臂落下酸痛毛病。


    说到这些,姜萱有一大堆能抱怨。


    “你就显摆吧!”


    程嫣晃着怀里的小襁褓,没好气啐了她一下,抱怨什么的,如果没有眉目满满幸福和唇畔微笑的话,可信程度倒能高一些。


    姜萱托着下巴:“唉,我真没。”


    她是忒无聊了。


    程嫣见小丫头睡着了,小心翼翼将襁褓交回乳母手里,二人目送乳母行过去轻轻将襁褓放回悠车,小心守着,这才收回视线继续聊天。


    不过说到无聊,程嫣回忆起自己坐月子那会,还真有点戚戚然,无他,她也有个差不多的夫君。


    她安慰:“忍忍呗,再过几日就好了。”


    说到这里,程嫣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之一,忙又说:“等你出了月子,我带去见两个人。”


    姜萱好奇:“什么人?”


    程嫣却不说,笑嘻嘻道:“到时你就知道了。”


    “这么神秘吗?”


    姜萱瞅了她一眼,笑道:“那好吧。”


    程嫣眨巴眨巴眼睛:“我不是怕犯了你家的忌讳吗?到时候他找伯潜讨回来怎么办?”


    “去你的。”姜萱瞪她。


    两人打趣嬉笑,开玩笑归开玩笑,但其实程嫣说的这个,也算是一个正事。


    她是特地想法子来解姜萱心结的。


    自前两年前姚安通敌致使大败之后,姜萱和程嫣大受打击,二人俱落下心结,对自己过往坚持的信念产生了怀疑。


    程嫣倒还好,徐乾负过一次伤,伤重濒死,险险才撑过来了。自那次后,她心结就解了。程嫣愿行善积德,尽自己所能去做好事,只盼他即便逢凶也化吉,不求立功只求平安。


    此后,不管是育幼堂还是什么其他的,只要她能够上的,就积极去做。


    姜萱也做的,经过时间的抚平,她已自我调节得差不多了。唯一没回来的,大约就是一点心态。


    到底消沉了,虽做的事情一样没少没减,但她从里头得到的热情和快乐却始终比不上旧时。


    程嫣说带姜萱去见的这两个人,其实也是姜萱本人也提过想去见见的。


    李望和常平。


    姜钰的好友,一直与与同仇敌忾,为他的家仇一直奔波劳碌,甚至在临淄城头还奋身相救了一回。


    程嫣从姜萱嘴里注意上这两人,她还特地去先看了一回,当时一愣,又是一喜。


    姜萱多次说去看,但碍于两边时间凑不上,一直没有成行,所以这次程嫣特地预约时间,特地带她过去。


    几天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一下子过去了。


    姜萱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原地满血复活。


    当然,这是她个人的想法,卫桓坚持她还得好好养,公务只许她接回小半。


    因此她挺闲的,第二天下午就和程嫣约了时间过去。


    “谁啊?神神秘秘的。”


    一边说着,一边驱车出门,程嫣指路,姜萱发现来得是营区。


    东城被划为营区,经过卡哨,马车直接往东,走了半个时辰下车,姜萱认得,这是给低阶将领和高阶士官住的地方,一套套小院子的,几个人一间,战时算宽敞。


    “来吧。”


    程嫣招手,她打听过,人都在。


    姜萱笑着摇摇头,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跟了上去。


    也没走多远,大约百余丈吧,进了一个胡同,就是头一间,大门敞着,还未进去就听见里头几个小伙的笑闹声。


    姜萱却一愣,因为其中一个声音,是她弟弟的。


    姜钰?


    她不解看了程嫣一眼。


    不过不等程嫣解答,里头的人就发现她们了,呼啦啦出来四个小伙子。


    两个姜萱认得的,姜钰,还有徐晏。


    至于另外两个。


    “阿姐!”


    姜钰见了姐姐惊喜:“你来怎不给我先说一声。”


    姐姐和他说过,要来探望李望常平的。


    他指着另外两个陌生小伙:“这是李望,这是常平。”


    是两个很精神的小伙子,常平身上还缠着绷带,是之前救姜钰受伤的。姜萱十分感激看过去,才要说话,却微微一愕。


    姜钰和徐晏也有些愕然,实在李望常平的反应太激动了些。


    两人一见姜萱,“刷”一声站直了,双手搁在身侧,局促又激动,脸涨得通红,抢先喊一声:“姜大人!”


    姜萱笑了:“你们认得我?”


    她更多是处理政务的后勤军务的,没和两人照过面,不然她应该有印象的。


    不想自己没认识他们,他们却认识自己。


    她好奇:“你们什么时候见过我的?”


    姜钰和徐晏也大笑:“赶紧啊,你们两个老实交代!”


    众人大笑打趣,不想李望常平却很认真,李望说:“在定阳的时候。”


    常平补充:“快六年了。”


    这话说得众人一愣,五六年前,姜萱三人才初初抵达定阳,卫桓才刚从军,姜萱还在军户区大门外的坊市开着粮行铺子。


    李望和常平叔婶不慈,父亲战死后背扫地出门,拖着弟妹沦为无家可归的小乞儿,靠着姜萱每日不落的糙饼,他们活过了两年,最后新府君建育幼堂,他们以定阳军后裔的身份得以接纳。


    她不认得他们,因为后巷小乞儿太多了。


    但两人却牢牢记得她。


    最初盯上姜铄,全是想为她的复仇助添臂力,和姜钰徐晏成为好友,却是意外之喜。


    就算他们和姜钰不是好友,常平照样会奋力救他的,因为他不想让她在痛失唯一血亲。


    她很好,不该一而再再而三遭遇这些。


    姜萱愣神过后,渐渐明白过来了,她看李望常平,又看程嫣。程嫣冲她微笑点头。


    她眼眶有些湿润,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抹笑,她轻声说:“谢谢你们。”


    真的谢谢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还没撸好,晚点发哈~


    第120章


    姜萱在小院待了很久,到傍晚时分才登车回府。


    她认了三个弟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车轮辘辘,风拂起舷窗帘子微微摆动,她顺手撩起,夕阳无限,漫天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


    她徐徐深呼,长长吐出一口气。


    空气很清新,心肺倍觉舒畅。


    她回头笑,也谢谢程嫣。


    程嫣搂着她的肩:“瑕不掩瑜,咱们做的都是对的。”


    其实道理姜萱都懂,只是七万人命太沉重了,沉重得总让人不自禁生出愧疚来。表面是调整好了,只潜意识仍残存自责,怀疑自己。


    这感觉程嫣很明白,她也是这般经历过的。


    现在搬开了这份怀疑。


    如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抛开赘负,胸臆舒畅,感觉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就轻了。


    姜萱笑了笑,连这漫天晚霞更觉赏心悦目了起来。


    ……


    姜萱情绪的变化,裴文舒一下子就发现了。


    她某些心结,大约这天底下最懂的人就是他。


    不过谁也没说,迎面碰上后,只彼此微笑相视了一眼。


    裴文舒笑:“琅儿玉雪晶莹,很可爱。”


    青州被攻陷,裴文舒的任务也告一段落了,后续事情不需他理会,他便和接令的大军一同折返卑邑。


    半月前就到了,不过那会姜萱正坐月子,直到昨日琅儿满月宴才见面。那会人多,也没闲暇说什么话。


    裴文舒微笑,他很喜爱琅儿,说起小家伙时,眉目都柔和了许多。


    回忆起昨日裴文舒小心接过襁褓时温柔神态,姜萱想,他会是个好父亲。


    他今年二十四了,在如今算是个大龄青年了,她心里暗叹。


    她是真心喜希望裴文舒好的,却不想说劝成家的话伤他,只柔声说:“伯潜还嚷着要结亲家呢,说他得赶紧生个儿子出来。”


    “那我争一争?”


    他明白她,打趣地接了一句,用轻快的语气和笑意轻安抚她的心,只不经意垂眸间,掩下了惆怅伤感。


    姜萱果然笑了:“那你可得抓紧了!”


    二人相视一笑。


    “琅儿平日可听话?”


    “你不知道她,这小家伙娇气得很,哭得还大声,连梁上的灰尘都能震下来了,……”


    和每个新手妈妈一样,说起孩子姜萱兴致勃勃,裴文舒微笑听着,不时附和两句。


    最后他叮嘱她:“孩子小,不可尽托于乳母下仆之手,你切记多看多敲打。”


    “嗯。”


    姜萱深觉认同:“你放心,我知的,琅儿就养在我屋里。”


    “那就好。”


    说过孩子之后,裴文舒笑意微微敛了些,他说:“阿萱,我明日得回去了。”


    是不舍的,但正事结束已有些时候,他拖得够久了。


    徐州和卫桓的结盟将要由暗转明,事情很多,他得赶回去。


    这事姜萱知道,裴崇来信她也昨日就看了。


    她有些惆怅。


    说来,自旧时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变的,唯有裴文舒一个而已。他的存在让她感觉慰藉,过去那十几年好歹不全部是不堪回首的。


    除了伤痛遗憾以外,还是有正能量的。


    她有些不舍。


    裴文舒安慰她:“没事,会再见的。”


    “也是。”


    裴文舒可是裴氏嫡长子,有正事干的,他们都还年轻,有的是见面机会。


    姜萱展颜笑:“那到时我送你!”


    “好!”


    ……


    裴文舒出发早,天蒙蒙亮姜萱就起来,一家三口踏着晨雾为他送行。


    琅儿没下车,裴文舒撩起帘子看了她,把手上的玉扳指脱下来放在她的襁褓中。


    “琅儿还小,不要远送。”


    翻身上马,裴文舒制止了他们,让送到城门口便罢,“山高水长,我们来日再会!”


    姜萱也抱拳:“裴大哥一路顺风!”


    “好!”


    跨马立了片刻,最后裴文舒掉转马头,猛一扬鞭,一行快马疾奔而去。


    “我们上去吧。”


    底下一下子就不见人了,姜萱欲登上城头目送,卫桓就返身自马车抱了琅儿出来,给裹了一个薄斗篷,三人沿着边上的石阶登上城头。


    薄薄晨霭中,裴文舒一行已奔出一段距离,藏青色身影渐去渐远,到消失视线尽头。


    “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


    姜萱难免惆怅,古代行路难,分隔两地的友人亲眷一年能一次就算不错了。


    卫桓不乐意见,如今双方关系日趋紧密他不方便嘀咕裴文舒什么,于是他转移话题。


    “和徐州结盟后,以后若要对兖州动兵,那就更有优势。”


    提起兖州彭越,不免就想起投奔过去的姜钦,他暗哼一声。


    不过他没提,免得影响姜萱心情,丧家之犬罢了,早晚解决。


    姜萱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举目眺望南方,从这边过去渡黄河,就是兖州。


    “咱们先站稳了再说,兖州之事不急。”


    他们才下青州,先消化好了再说。姜琨和张岱结盟联手,彭越一人就和前者抗衡多年不分上下,可想而知他的实力。


    “欲伐此人,非得时机恰当不可。”


    卫桓点头赞同,他也举目眺望南方:“从前和文尚讨论过,当今天下局势,宜先收北地,再南取兖州。”


    “徐州平原之地一望千里,失于天险;司州朝廷争权夺利人心不合;荆扬吴化吴俭等懦弱保守;而蜀中安逸已久难挡雄兵。”


    现在北地已得,甚至徐州也成盟友,剩下那几处,更是不足成大患。


    卫桓道:“只要攻陷兖州歼杀彭越,天下大局可定。”


    如今的卫桓,实力连彭越都为之忌惮,哪怕他刚得了十几万兵马。


    卫桓可谓当世诸侯第一人,一统天下有望。


    只他说起这些事时,神色平静,语气甚至有些淡漠。


    卫桓得了女儿,拥有一个温馨的小家,他给姜萱的感觉是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柔和了许多。他现在已自觉把责任背在身上,所以他会主动分析天下局势,去谈论去评估这些。


    但怎么说呢,这些还都是偏向被动的,因为位置,因为能力还有责任,实际他个人还是不大感受到登极的乐趣和更多意义。


    姜萱却不愿意他这样,她希望他能找到乐趣和意义,发自内心地快乐起来。


    她笑:“如果真一统了天下,咱们能做好多事啊!”


    “哦?”


    卫桓含笑看她。


    日出东方,小半轮红日自山峦之下冒头,染赤一大片云霭,她牵着他的手迎上去,笑着说:“就譬如修正奴法,但凡为主家生育了子女的,即脱贱入良。你说好不好?”


    卫氏是贱籍,她家妓出身,从商贾家中到侯府,一直到替张岱生下儿子养到十几岁,到死那一刻,她都还是贱籍奴籍。


    倘若她是良籍的话,嫡母韩夫人肯定没这么肆无忌惮,她这十几年来也必不会受这么多的非议。


    姜萱若一下子就说什么天下苍生的,卫桓必感触不深的,但这个,他霍地一下抬头了。


    他眼前一亮:“好!你说得对!”


    姜萱牵着他的手,微笑:“等天下归一了,不再征战连连的,百姓有了田地有了安稳生活了,也就不用卖儿卖女了。”


    卖儿卖女的少了,人牙子自然就少了,天下也不乱了,生存空间缩小,拐子自然也少了。


    像卫氏般被千里拐卖奇货可居的幼童自然也就少了。


    “嗯。”


    妻子说的这些,他都愿意做,“你说得对!”


    卫桓知她心意,握紧她的手,“寻寻,谢谢你。”


    姜萱一笑:“谢什么,不许谢我。”


    他们是家人亲人,是夫妻,本就是互为一体的。


    晨曦最终冲破了雾霭,一轮红日跃上天际,朝阳穿过山峦越过原野,投到高高的城头上。


    沐浴在一片和熙晨光中,朝阳为卫桓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那丝漠然悄然不见,他微笑着,俯身轻轻碰了碰她唇。


    姜萱眉眼弯弯:“我们看日出?”


    “好!”


    两人相视一笑,手牵手,迎着朝阳缓步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来啦!有点短小宝宝们不要嫌疑它哦~嘿嘿,阿秀吃饭去也!


    爱你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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