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10
作品:《姜萱》 第101章
姜氏祖籍青州长陵。
第一代阳信侯因军功封爵,乃开国功勋,姜氏煊煊赫赫至今已有三百余载,钟鸣鼎食之族,尤其在姜琨鲸吞整个青州之后,更是达到了顶峰。
位于长陵的姜氏祖陵背山面水,俯瞰繁华城池,占地逾百倾,护陵军经过几次调整增加,如今已多达三千,由家将奚弋典统帅守护。
奚弋得了姜琨私下命令,务必守好祖陵,不得出一丝纰漏。他忠心耿耿,自严格执行,仔细调整轮值班表,每日敲打兵卒并亲自巡查,从最里的地宫陵寝一直到最外围的界石边碑,一点不错。
上行下效,奚弋如此作为,下边的士官兵卒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谨守岗位,务必不出一丝纰漏。
可谓闲人勿近,水泼不入。
但即便是这样,还是有空子可以钻的。
因为上至顶层的营官校尉,下至最底端的普通兵卒,实际都不知自己要严防死守的究竟是什么。
里头涉及的秘辛太多,姜琨自然不可能宣之于众的。
整个护陵军,也就奚弋知道自己需要严密关注的是位于姜琨陵寝地宫之中的董夫人棺椁。
这就是漏洞,奚弋再警惕,他也只是一个人。
其余人等,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有人想盗取主母的尸骨。
表面一丝不苟执行,那只是因为军纪严厉上峰肃谨,实际大家心里并没多少压力的。
也是,毕竟遍观这天下九州,哪怕打成了一锅粥了,又何曾见过哪方诸侯去掘人祖坟的?即便将敌人枭首鞭尸,也没见过这等操作的,一来没意义,二来犯众怒。
所以对于君侯一再调整增加护陵军,奚弋将军如此严阵以待,下面的人嘴里不说,但心里未必不会腹诽的。
这种情况下,内部的人要找漏洞,其实也不算太难。
机会很快就来了。
奚弋年六旬有余,是老将了,故而才被委以这个不需拼杀的重要任务。人老了,难免多些病痛,昨夜一阵骤雨,他早年骨伤复发,勉强撑着巡了一遍,就不得不回去躺着了。
裴文舒在姜氏祖陵护军中有三个人,三人接命令后都很明白,一次必须得手,得手后就会撤退,因此少了掣肘,可以完全放开手脚。
接了递进来的药物,他们设法放进其中几辆水车里头。当天午膳过后,军中不少兵士发现了发热呕吐的病症,有说食物不洁的,甚至有怀疑是疫病的,当下整个祖陵都乱了起来。
值班的兵士一个接一个倒,上面不得不紧急召集没有病症的兵士,赶紧去把人替下。这种情况下,徐州细作周武和张平顺利的,被安排到现任阳信侯姜琨还在修葺的陵寝地宫外。
他们身后就是地宫正门。
由于地宫建筑限制和绿植遮挡,外头是望不见这边的,且如今人手正极度短缺的情况下,连巡查队伍都凑不齐了,也没人往这边来,正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孤月无星,黑黢黢的夜色中风潮热,一排十数个甲兵背对地宫肃容而立,周武忽捂住肚子哼哼,什长听见动静,皱眉问:“什么事?”
不会是又发热吧?
周武摆摆手,“只是有些肚子疼。”
他表示要去茅房,隔壁的张平忙扶住:“我扶他去!”
“去罢,有不妥立即禀报。”
怕疫病,大家心里都毛毛的。
张平周武往茅房方向去了,不多时,二人悄悄折返,把军靴脱了,落地无声,悄悄绕到众人背后,一个捂嘴一个劈后颈,借着巨大石柱的遮挡,将所有人全部放倒捆住。
二人一刻不停,直接往身后的地宫去了。
董夫人乃姜琨原配发妻,是与姜琨同穴共葬的。不过作为现任的阳信侯,姜琨正值壮年,本人也还没死,这地宫大门不但没有封死了,且还在修葺中。
所以,张平周武很轻易就进去了。
顺着石阶往下,宽敞奢华的地宫空荡寂静,修葺工匠早在增加护陵军那会全部撤走了,如今倒给了二人方便。
穿过前殿和中殿,抵达最里头的后殿,正对面的宽二丈长十数丈的巨大石床上,最左侧放着一具描金朱漆的楠木棺椁。
时间很紧,越快得手越好,二人跪下匆匆三叩首,“请夫人见谅,小的们乃得姜大女郎和四公子所托,得罪了。”
毫不犹豫跳上石床,取出怀里的撬凿等工具直接暴力开棺。
由于私下琢磨过很多次了,工具也是特地打了送进来的,因此,没有耗费太多时间,就撬开椁起了棺盖。见内里铺就织金锦被做底,宝器金玉陪葬物无数,在烛光映照下灿亮生辉,张平半眼不看,屏息探手拨开陪葬器物,就着织金锦被将棺内骨骸提了起来。
周武已飞速跳下石床冲了出去。
时下公侯贵眷陪葬品种类极多,所谓事死如事生,甚至连灶房米面柴火都有。周武直奔配殿,钻进灶房隔壁的小间,里头垒着大大小小的瓷瓮瓦瓮,他挑了一个合适的,把里头的谷物倒了出来,抱着飞奔回去。
就着锦被边缘,把骨骸尽数倾倒进去,掏出怀里的油布和细绳,盖上一圈又一圈扎得紧紧的,二人抱起瓦瓮,立即往外飞奔。
万籁俱静,沉沉的夜色,地宫门外一群同袍还昏迷躺着,二人脚下不停,按照规划好的路线一路往后山狂奔。
今夜的姜氏祖陵,格外的喧闹也格外的安静。喧闹的营房,正因为疑似疫病人心惶惶;安静的却是后山,后山连接群山本就偏僻,如今因为人手短缺守卫更稀疏了些。
张平周武已在此处待足二年,不管是地形还是巡逻路径都十分熟稔,一路左闪右避,遇上一次人也糊弄过去了,终于抵达祖陵边缘。
这一块的守卫,已经被全部放倒,薄钧王显等人已守了好些时候,一行人翘首眺望,焦急地等着。
一见动静,王显一看,大喜:“来了!”
众人立即抢上前去,“怎么样?”
张平周武粗喘着,一递怀里抱着的瓦瓮:“成了,都在这!”
薄钧大喜,立即接过瓦瓮:“咱们赶紧走!”
成功把骨骸盗出只是第一步,后面成功离开青州才是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据张平周武观察,奚弋应该知道守卫的目标是董夫人棺椁,等明天换班的人一来地宫正门,他马上就该明白了。
这一夜时间很关键,若顺利,他们顺水遁出二百里,按计划进入驼岭群山,后续跟着裴文舒安排好的商队出青州,风险将会大大降低。
众人也不迟,立即翻壕沟跨过界石,往淄水方向急奔而去。
长陵临淄水,滔滔淄水深阔且水流甚急,一夜二三百里不在话下,这是他们计划的重要部分。
船早早就备好在芦苇荡中,一行人趁着林木遮掩狂奔而下。
然就在此时,夜色中忽隐隐有一种异样的动静。
从长陵城方向过来的,直奔姜氏祖陵,隐隐约约仿佛地皮震颤的骚动,虽模糊,却极沉极重,声势浩大。
“不好!”
薄钧一听就知不好,他上惯战场的,如何听不出这是大批兵士往这边急行的动静?起码过万,打头的还是骑兵?
这兵马直奔姜氏祖陵,容不得他不多想。
可这追兵为何不是从祖陵的奚弋发现不妥遣出?而是另外来了这么一大股?
不得而知。
但薄钧清楚,对方正是奔他们来了。
这一夜安全事件已经没了。
他们必须立即遁离,越快越好!
“快,赶紧!”
一行人火速狂奔,直接奔到河岸跳上船,这时候行军动静已经很清晰的,人人色变,留守船上的同伴立即一撑竹篙,火速顺水而下。
“怎么会这样?”
一行人举目远眺,只见远处烟尘滚滚,而姜氏祖陵山上也明显有了动静,火杖点点整个祖陵都动了起来。
明显是奚弋被惊动,而后火速去地宫检查,发现不对,紧急遣人追。
形势急转直下,青州可是姜琨的地盘,相信很快,各陆路要冲及渡口河面都要设定障拦截检查。
张平急道:“怎么会这样?咱们如今怎么是好?”
怎么会这样,肯定是其他地方出岔子了。至于如何是好,如今只能见一步走一步。
薄钧抿唇,喝一声:“莫急,我们随机应变。”
他将怀里的瓦瓮交给一个水性好的弟兄,“先把这个用绳索吊在水下。”
若有万一,就潜下水敲破瓦瓮。
临行前,姜萱嘱咐他,实在万不得已,当以保存性命为要。她母亲骸骨,只要不落在姜琨手里,随水而去也罢。
众人心下紧绷,只为今之计,唯有撑篙执桨,尽可能加速远离。
……
若问为何如此,恐怕只有一个人是最清楚的。
那就是姜钦。
此时还得回溯到数日前说起。
自打姜琨下令,那边徐州那边也是下足了力气查探,芮富不过一个大公子院里的小管事,他自然无法知晓裴崇父子有无发生争执的。
但他却能给出一个大致的日期,以及那段时间裴文舒的行程。
姜萱送的那封信,为了不引人注目,并不是送到裴府的,而是趁着裴文舒外出,截住他递过去的。
既然是外头,难免就有目击者,只要肯用心用钱,最终还是能查到痕迹的。
冯平接报后,连忙呈上:“果然还是主子心思敏锐。”
他险些给漏过去了。
“看来那边真的要打祖陵的主意。”冯平问:“主子,咱们要怎么做?”
姜钦垂眸,摩挲手中的纸笺。
他自然是要阻止的。
他不介意张岱大败,甚至一而再而三的推动姜琨参战,可这不代表他想青州再败。
小败犹自可,大败的话,万一卫桓得了青州,那他十数年谋算还有何意义?
如今并州军和青州军已势均力敌,是他预期的底线,不能再退了。
姜琨脸皮不是不可以扒拉下来,但绝对不能是大战之前,否则对士气对大义都是一个沉重打击。
他必须阻止卫桓和裴文舒的动作,董夫人的骸骨必须留在青州。
但这件事,姜钦并不打算自己来,他不合适。因那“暂留”在他手上的数万兵马,他那叔父对他已有些侧目。
“冯平,马上给公孙绍传信。”
公孙绍是谋臣,提醒献策最合适不过。
姜钦附冯平耳边,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冯平领命,立即去了。
姜钦留在院中,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起身,往姜钦外书房而去。
离得远远,便听见娄夫人悲切的哭声。
“君侯,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二郎啊!……”
娄夫人是跟着娄兴过来的。
娄兴几次自荐赴渤海,姜琨终是允了,娄夫人不顾侯府阻拦,私下跟着兄长前往。
刚刚到的,她急奔至姜琨处痛哭哀求,但明显姜琨并没答应什么,并令将人“扶”回后院。娄夫人正挣扎着,哭声悲切撕心裂肺,涕泪满面容颜憔悴,再不见昔日艳光逼人。
很讽刺的是,当她的孩子遭遇不测时,她的表现也一如普通母亲。
姜钦眸中闪过一抹淡淡的讽意,很快隐去。
很吵闹,和姜钦前后脚的还有几个臣将,大家都很尴尬,不是进好退好。
这种行为显然触了姜琨的逆鳞,他是个十分好面子的人,怎肯在臣属面前如此丢脸?不等姜钦上前宽慰,外书房内一声斥骂,立即出来几个亲卫,利索将娄夫人“请回”后院去了。
立即安静了。
姜钦随众入内,里头还有梁尚公孙绍等人,娄兴也在,后者低着头,看着憔悴了不少。
梁尚说:“子丞说得不错,我们当谨慎些。”
公孙绍正说目前正在关键时刻,他隐晦表明,祖陵那边要更注意些,毕竟卫桓那边要动手,如今正是时候。
公孙绍适时补充:“某这几日总隐隐有些异感,为谨慎计,君侯或可遣兵马过去,将夫人棺椁悄悄移出。”
这遣兵马过去,是以防万一。另外,公孙绍还建议,不妨将董夫人棺椁直接偷龙转凤得了,祖陵那边就安个空的,真正骸骨找个隐秘地方放起来,那就万无一失。
姜琨皱眉:“这不大好吧?”
遣兵马过去倒没什么,以防万一也是好的。只是这偷龙转凤,若是为人知悉,那岂不是此地无银?
不过他嘴里说着不大好,实际心里却一动。
偷龙转凤这法子确实不错,最多使个知情者过去办得了,后续再把经手的兵士处理掉,那照样能封住口。
且经公孙绍这么一提,他心里也是“咯噔”一下,怕姜萱姐弟真的已在打董氏骸骨的主意。
当下也不迟疑,忖度负责此事的人选。
目光转了一圈,落在娄兴脸上。
娄兴兄妹和姜萱姐弟也是死仇,不管于公于私,他必会全力以赴。且最重要的是,娄兴清楚全部内情,手下没顾忌,分寸会掌握得合适。
姜琨看向娄兴:“此事,便交予你办,务必不出任何纰漏!”
同时他还点了公孙绍,两人一起过去,“你二人领一万兵马过去。若是真有人敢在祖陵作乱,……”
他眯了眯眼:“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歼杀!”
还一句,姜琨没说出口,那就是董氏骸骨不能落在任何人手上。
娄兴公孙绍心知肚明人,立即拱手:“是!”
……
公孙绍清楚,那边已准备动手了,所以他心里很急切。
他状似不经意地和娄兴提了句,若是以董氏骸骨换姜铄,想必姜萱兄妹必是肯的。
这无疑汪洋大海的中出现的一块浮木,哪怕娄兴同样知晓姜琨为人,他也忍不住生出希望。
二人心思一致,立即全速往长陵急行军。
未到长陵,遣出讯兵就回来了,却说是护陵军今日午后不知为何,过半人发热呕吐,疑似得了疫病,长陵城中所有大夫都召集起来正赶过去。
娄兴公孙绍一听,对视一眼,登时觉不好。
“只怕子丞说中了!”
姜萱姐弟真的再打祖陵的主意。
娄兴大急,立即下令全速进军,公孙绍却一把拉住他,让立即分兵通知各级衙署,联手在各处陆路要冲和渡口水面设置卡哨。
于是乎,这水面卡哨来得比薄钧等人想象中的还早。
离得远远,便见江面船只来回穿梭,其上火杖密集,照亮了一大截淄水河面。
如若遇上还夤夜行驶的船只,立即如同饿虎扑羊般冲将上去。
幸好薄钧等人谨慎,拐弯时是先往岸边靠了靠的,一转出去,骤见火光大作,船桨一翻,连忙掉头,急急撞入深深的芦苇丛中。
这才险险躲过。
“咱们怎么办?”
眼见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走陆路吧,卡哨肯定更严跟多,可水路也不通。他们无法和自己的人碰头,而后面的追兵却越来越近。
是的,越来越近。
娄兴公孙绍冲至祖陵,也顾不上忌讳,直奔地宫后殿,一掀开棺椁围盖,见撬凿痕迹明显,扒开棺盖一看,里头空空如也。
两人大怒大急,立即挥军,沿着后山一路急追。
骑兵,步兵,还有紧急征召过来的船只,火光幢幢,正越逼越近。
眼见动静已隐隐能听见了,而上岸探路的几路人马前后赶会,俱道有卡哨,比水路只严不松。而前方还有郡县衙役,配合着大军前后包抄过来的。
上岸不得,水路无门,有如瓮中之鳖,一旦被大军包抄至近前,一行人即无可遁形。
若是只有他们,或许能杀出一条血路,可瓦瓮……
他们倒是不畏死,可却怕没能完成主子给的任务。
众人大急。
薄钧一咬牙,命:“张内孔防,你二人潜入水下,轮流守在瓦瓮一侧,一旦不妥,立即将瓦瓮击碎!”
时人事死如事生,人死当入土为安,随水飘零乃孤魂野鬼,不到最后一刻,众人不愿意舍瓦瓮而去。
薄钧咬着牙,命小心在芦苇丛中缓行,尽量深藏,同时寻找有利地形,以便反击突围的。
只谁都知道,一旦被众多军所围,突围难于登天,或许跳入滚滚淄水中,生存几率还多些。
众人的心的是绷紧的,紧了紧自己束袖,杂物尽数扔下,捏紧自己手里的长刀,在黑黢黢的芦苇丛中,缓缓而过。
耳边大军行进的骚动越来越近,众人心渐渐下沉,正当薄钧咬牙,准备好随即下令的时候,忽他耳廓一动,听到一些急促而单薄的脚步声。
很近了。
谁?!
正当众人惊疑不定,忽听来人低声喊:“王主事!薄兄弟!”
王显眼前一亮:“是我们的人!”
是他们安排在前面渡口预防接应的人。
他立即扬声应:“梁兄弟,是我!”
梁兄弟几人立即锁定位置,船靠岸,几人跳上,薄钧见是一身官府衙役打扮的几人。
王显道:“我们在长陵衙署有人,这是先头安排到前面的栗县渡口去的。”
所以,梁兄弟等人争取到了搜索的任务,放倒同一小队人后,火速往上游找去了。
“对面有一条支流河道,不大。”
梁兄弟指了指同样隐有火杖闪烁的对面河岸。
他口中那支流很小,除了本乡鲜有人知,却是通畅的,直通百里外的黎水。
顺黎水而下,一样能直出青州,只是需要绕徐州兖州回冀州而已。这个不是问题。
梁兄弟等人调到淄水渡口后,白日上值,下值则分散勘探附近地形,以备不时之需。
这般谨慎的态度,如今是果然派上了大用途。
王显大喜,一拍梁兄弟肩膀:“好!回去后必禀明大公子,为你记上一功!”
简直是绝处逢生,当下众人一息不迟疑,立即撑着乌篷船出了芦苇丛,往上游火速走一段,而后按梁兄弟指点,飞快往对岸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大年三十,除夕啦!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去旧迎新去旧迎新!阿秀祝宝宝们在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
咱们发个新年小红包吧(/≧▽≦)/
今明两天都发,宝宝们记得在这两天的新章留评哈~阿秀晚上一起发哒!
最后!爱你们!!!
还要感谢“萧瑾瑜”扔的地雷,笔芯!
明年再见啦宝宝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02章
那条支流果然很小。
说河沟可能更合适些,掩藏在茂盛的芦苇从中,梁兄弟几人也紧张睃视寻找了好一阵,才确定正确位置。
乌篷船冲进芦苇丛深处,进入同样水草芦苇茂盛的小河沟。
繁杂的脚步声已逼近了,薄钧等人甚至能看见火杖的光隐隐透过芦苇丛缝隙,投在舱外的甲板上。
幸运是乌篷船的船篷很矮,船身修长,最适合夜间潜行,初秋的风拂过,河岸的芦苇茅草“沙沙”摇摆,黑黢黢夜里,掩盖了船行的所有动静。
薄钧等人一动不动,伏在船舱屏息看波纹荡漾,乌篷船深入河沟,火杖的光渐行渐远。
这一夜,所有人轮流摇浆撑篙,在第二天天色大亮时,终于冲出曲折迂回的无名河沟,冲进黎水。
黎水江面比淄水略窄些,但也是滔滔大河,水流湍甚至更胜后者,船行很快。
一行人即弃了乌篷船,换了一条更大的木帆。
搜索暂未蔓延至黎水,不过由于飞马通报,水面卡哨已经有了,只地方官员衙役所知实在太有限,木帆上货物不多,瓦瓮被吊在船底水下,因此很快就混过了搜检。
薄钧等人立即扬帆,顺水而下。
如此几次,昼夜不停,赶在穷追不舍的娄兴和公孙绍前头,薄钧等人先一步冲出青州。
出了青州,进入徐州。
接下来的,就简单了。
青州火速和徐州交涉,明面上徐州封锁和搜寻也甚厉害,但实际进入裴家地盘,他们已安全了。
薄钧等人在进徐州的第一天,就见到了裴文舒。
裴文舒独自来了,身边仅仅带了王明,私下悄悄过来了。
斗篷兜帽揭下时,薄钧小小讶异了一下,须臾回神,和王显等人一同见了礼。
裴文舒颔首叫起:“辛苦你们了。”
他眉目舒展,显然也高兴,对薄钧怀里抱着的瓦瓮行了一个子侄礼,沉默半晌,转向薄钧道:“我马上使人送你们出徐州。”
薄钧想了想,却拒绝了:“谢裴公子好意,只青州此时必定盯着这边,我以为,我们还是自行上路的好。”
以免被青州发现什么猫腻,最后一刻反牵扯上徐州。
他们只要离开了青州,折返宣和问题不大,他们自己就行。
薄钧抱拳深施一礼:“谢裴公子鼎力相助。”
这件事,若没有裴文舒相助,绝对成不了事的。
“诶,不过举手之劳。”
裴文舒轻描淡写摆了摆手,“既然如此,你们立即启程吧。”
青州正和徐州的边军接洽,薄钧等人在搜索展开前离开最好,能免去很多麻烦。
裴文舒道:“替我问候你家主子们。”
薄钧拱手:“标下一定把裴公子问候带到。”
“嗯,去罢。”
薄钧随即等人换了马匹,一扬鞭,拐上官道,连夜望西而去。
“嘚嘚”马蹄声,裴文舒举目远眺,一行人身影渐行渐远徐,直至彻底没入夜色中。
王明低声:“主子,咱们回去吧。”
裴文舒这才收回视线,拉上兜帽,转身登上马车。
车轮辘辘,裴文舒斜倚榻上,身体随车厢微微摇晃,他怔忪半晌,回过神来,问王明:“渤海可有讯传回?”
姜琨突然遣军赴姜氏祖陵,致使先前部署全部落空,薄钧等人险之又险,他自然要查一查何故的。
“有了,刚刚传回的。”
王明撩帘入,拱手禀道:“据闻是谋臣公孙绍有虑,进谏姜侯,姜侯大以为然,遂遣娄兴并公孙绍领军至。”
裴文舒微微挑眉:“公孙绍?”
如此恰到好处的有虑吗?
“是他。”
王明其实也颇有些讶异的,这公孙绍也甚有才能,但实话说他比不上梁尚,梁尚是挺神的,若说梁尚有虑,王明反倒不觉稀奇了。
见主子垂眸不语,等了好一阵,王明才问:“主子,咱们连夜赶回吗?”
裴文舒“嗯”了一声,抬眼:“吩咐王显,多关注薄钧一行,若有不妥就出手疏通,尽快将他们送出徐州。”
她该等急了。
薄钧等人变故陡生失去了联系,今又改道徐州兖州回去,得绕一大段路,多耗许多时间。
裴文舒想给她传讯的,但想了想,这当口青州正注目徐州,一动不如一静,犹豫片刻,又按捺下来。
只吩咐尽快把薄钧等人送出,好让他们快些折返宣和,好教她少急忧些时候。
“是!”
……
姜萱确实很焦急的。
薄钧一行自行动当天就失去音讯,娄兴公孙绍突兀率军而至,在长陵一带并往黎水方向展开大范围搜索,紧接着,整个青州水路二道设卡,全境严围死守。
她怎能不急?
不但是她,符石符白等人也是,就是卫桓也蹙起眉心,连连下令边军注意接应,并加紧打探青州消息。
关注之余,他不忘安慰姜萱:“薄钧身手了得,应变能力上佳,带去的也是好手,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弃了手上的物事,他们未必不能遁出。”
这物事,说的自然是董夫人的骨骸,这么大阵仗显然骨骸已被带出姜氏祖陵了。
说到后面一句,卫桓声音放轻,有些小心翼翼的,怕母亲不能入土为安,姜萱会伤心难受。
姜萱其实还好,经历过上辈子,她对火葬水葬接受度挺高的,只要不是母亲死后尸骨仍要被人侮辱折磨,她都可以。
“那你就少些挂心。”
卫桓说到这里皱眉,姜萱近日睡不好,人恹恹的,食欲也不振,看着萎靡了不少。
他心疼又担忧,说到最后严肃起来:“不论那边如何,你如今也是无法插手的,且好生歇息才是。”
二话不说,他拉着她回去休息。
如今北冀州事务已经理顺,不忙了,其余事情交给张济甘逊等人就是。
姜萱拗他不过,想想自己手上的事情也不急,只好听他了。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到夕阳西下才醒,二人披衣开门,才要跨出,她忽听见院外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夫人!”
是金嬷嬷,跑得气喘吁吁的:“……是薄将军,薄将军他们回来了!”
卫桓才要说话,身边的姜萱已奔了出去。
姜萱提起裙角,越跑越快,最后是狂奔。
她一口气冲出到府门前,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喘着气,姜钰后脚来了,只她没顾得上,她视线定定的,看着正在阶下翻身下马的一行人。
薄钧等人风尘仆仆,他一个箭步上了台阶。
“辛苦了你们。”
姜萱听见自己这么说的,只她的目光不可抑制地落在薄钧怀里的大瓦瓮上。
薄钧背着一个背篓,下马后,从背篓里取出一个褐色的大瓦瓮,瓦瓮没有盖子,用油布封了,一层层地用细麻绳圈得紧紧的。
薄钧单膝下跪,将瓦瓮高举至头顶:“标下等幸不辱命。”
姜萱慢了半拍,半晌,伸手把瓦瓮接了过来。
很大的瓦瓮,她一人抱了个满怀,秋老虎尚在,只这瓮壁却冰冰凉凉,入手沉甸甸的,沉得姜萱一下子就跪了下来。
快五年了,她终于触及了母亲的遗骨。
姜萱忽哭了出来。
一种沉沉的哀伤搠获她的心脏,让她不可抑制地泪流满面。
姐弟失声痛哭。
哭声不高,沉甸甸的,一种难以用语言描叙的伤悲,闻讯而来的众人纷纷垂首默然。
久久,卫桓俯身,自背后将她拥入怀中,低声:“莫哭了,我们给岳母大人做水陆道场,再送回并州安葬,可好?”
姜萱哑声:“好。”
……
卫桓选中城郊名刹法严寺,为了董夫人做了七天七夜的水陆道场。
梵音阵阵,檀香袅袅,透过迷蒙的烟雾,看着上首那个黑褐色的瓦瓮。
期间,姜萱又哭了几场,卫桓仔细劝慰。
法事毕,姐弟二人并卫桓,将董夫人遗骨请回郡守府西侧的祠堂暂安奉,待日后回并州时才扶回去安葬。
“到时候,就和我娘在一起,她们也好有个伴。”
离开祠堂时,夜色已深了,秋季的夜风微带凉意,卫桓细心给她系上薄披风,才牵着她慢慢沿着甬道回去。
他仍在仔细宽慰她,就怕她心里难受。
“好。”
姜萱冲他笑了笑,其实她还好,快五年了,时间是治疗伤痕的最佳良药,大哭几场将压抑已久的悲伤宣泄出来后,她情绪已渐渐恢复过来了。
“我好多了,没事,你别担心。”
她问:“薄钧他们如何了?可有负伤?”
卫桓说:“有惊无险,只一两人有些轻伤。”
“那就好。”
姜萱松了口气,“还有裴大哥,这回得亏有他,回头我给他写封信致谢。”
夜色中缓缓徐行,仰看漫天星斗,她忽然想说说小时候的事。
“我小的时候,我母亲告诉我,这一颗星子,就是一个星宿,没干坏事的人去世了,就化作星子升到天上了。”
那时她还小,甚至姜钰都没出生,董氏抱着小小的她,坐在夏日的庭院中,一颗一颗指着天上的星子,给她说着里头的故事。
有牛郎织女,有太白长庚,还有北斗七星,许多许多。
温柔的怀抱,软和的声线,其实那时董氏压力很大,因为她生不出儿子来,甚至有亲近者恨铁不成钢,说若大女郎是儿子就好了。
为了生个女儿,平白损了身子,眼看着那些侧室姬妾一个接一个地生,就连董氏的乳母情急之下,也说过类似的话。
姜萱记得,当时董氏立即厉声呵斥乳母,说这是她的命她的过错,与她女儿有何相干!日后再不许说这些话!
或许其他妇人会有些怨怼,但董氏从来没有,视她的女儿如心肝如珠宝,爱逾生命,即便一辈子无子亦未曾有怨悔。
即便她女儿还小,听不懂,她也不许旁人说半句不好的话。
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坐在院子前的台阶上,这一天夜里,姜萱说了许多许多小时候的事。
有时微笑,有时伤感,最后她站了起身:“我知道,我阿娘肯定不愿意我多伤心哭泣的。”
她仰脸看,漫天星斗中,肯定有最亮的两颗一直在看着她,一颗是她上辈子的母亲,一颗是这辈子的。
她们都不会愿意看自己沉浸伤悲。
姜萱长呼一口气:“我要开开心心的。”
她收敛诸般情绪,让自己高兴起来,侧头看卫桓,扬起一抹笑。
“对,正该如此。”
夜风渐凉,卫桓给她掖了掖披风的领口:“夜深了,咱们回去歇了可好?”
“好!”
说了这许久的话,姜萱感觉精神头好了许多,二人手牵着手,回到正院梳洗歇下。
挥退了侍女,他拥着她就睡下,也没有再做些什么。
最近几天都这样,他怕她累着,想她多睡会。
卫桓是很体贴的,姜萱也睡得沉,不过也不是是因为睡得晚还是什么原因,次日醒来,她懒懒的,不大愿意起身。
磨蹭了一阵子,慢腾腾爬了起来,卫桓开柜取了衣物,十分熟稔给她穿戴。
姜萱坦然,懒懒抬胳膊伸腿,让他给伺候着。
卫桓凑过来亲了亲她,晨练结束他才沐浴过,身上清新的皂角气息,他又吻了吻她的唇:“早膳多吃点儿。”
这几日她胃口都不怎么好,吃得很少,他心里惦记着,今早还特地吩咐厨下她爱吃的菜。
姜萱翘唇,也亲了亲他。
两人亲昵了一阵子,才携手去了饭厅。
今日阳光灿烂,廊下庭院一片明亮,姜萱本来精神一振的,但不知为何入了饭厅,她却无端觉得有些闷。
笋尖鸡丝,鳜鱼丸山菌,八宝鳝粥,四喜饺金糕卷等等十几样大碟小碟,本来都是姜萱素日甚喜爱的,不知为何,她今日见了却毫无食欲,反那食物热意蒸腾,反嗅得她胸口一阵阵地发闷。
可能这阵子累过了,她是有点儿不舒服,不过姜萱没表现出来,因为这些都是卫桓的心意。
他特地一样样点的,入得饭厅兴致勃勃给她张罗布菜,姜萱接过一个金糕卷,慢慢吃了。
“干么?”
卫桓又给她舀了一碗八宝鳝粥,“先喝点粥。”
姜萱冲他笑笑,接过粥碗,执起调羹勺了一勺,慢慢往嘴里送。
这粥熬得很好,很稠,米油都熬出来了,片得极薄的膳片烫得刚刚熟,几点翠绿葱花点缀,色香味俱全。
照理该让人食指大动的,只那勺子凑到近前,姜萱却忽嗅到一股鳝鱼特有的泥腥味道,极浓郁,很冲。
她眉心一蹙。
“怎么了寻寻?”
卫桓见她动作一下顿住,关切:“是不想吃这个么,那就……”换一个。
他声音被她的动作打断了。
姜萱扔下调羹,那泥腥味儿却挥之不去,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侧身低头,蹙眉吐了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嘿,猜猜是怎么了?
鼠年啦,今天是大年初一!阿秀祝宝宝们在新的一年里一帆风顺,安康大吉,心想事成,恭喜恭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今天继续发送新年小红包噢,宝宝们记得在新章留言啦,爱你们!!(/≧▽≦)/
还要感谢“萧瑾瑜”、“天空华炎”、“小莹莹”扔的地雷哒,么么啾!
最后,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PS:过年期间日更。不过周末加更会暂停,到2月2日恢复哈~)
第103章
卫桓一愣,急道:“怎么了这是?”
姜萱正难受着,勉强摆摆手,捂着胃部一阵呕吐,直到把方才入腹的金糕卷尽数吐了个干净,才缓和了下来。
她无力趴在椅背,被卫桓直接抱在大腿上,“可是不舒服了?”
他懊恼,晨起就觉得她懒懒的了,自己却没谨慎,“我去叫医!”
他说着就起身,将她小心放下,被姜萱一把拉住:“我没事。”
“你给我倒点水。”
吐过以后,感觉就好起来,摸了摸胃部,她觉得可能是近来饮食不定时并少,折腾到胃的缘故。
实话说,她并不想吃药,一想起黑褐色的药汁,胃里又一阵难受。
卫桓其实不同意,给她倒了一杯温水,他蹙眉:“怎可讳疾忌医?让个大夫来切切脉才是,你若不喜欢吃药,就让他……”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扶着姜萱,给她涑口,又将桌上的碗随意拿来一个,暂充作涑盂。
他拿的恰好就是那个粥碗,才凑近,泥腥冲鼻,姜萱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她骤推开粥碗,一阵大吐特吐。
这次比刚才的厉害多了,胃部收缩痉挛,她腹中空空无物可吐,却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捂着胃部蜷缩起身体,若非卫桓急忙扔了粥碗扶住,她整个人怕都要栽下椅子。
“寻寻,寻寻!”
姜萱吐完,脱力倚在他的手臂上,双目闭着,脸色一下子白了。
卫桓大急,这回再不肯听她的了,提气扬声:“来人!快来人!”
他厉声,极高:“去叫大夫,快!”
夫妻二人不喜近身打搅,只留两个侍女候在廊下待使唤,侍女惊慌失措往外奔跑,后来赶来的仆妇见卫桓神色冷厉,不敢问,赶紧跟着去了。
整个院子都惊得大动起来。
卫桓一手穿过姜萱腿弯,将她打横抱起,急步回了寝卧。
小心将人放在床上,扯被给她盖上,金嬷嬷匆忙领着捧着涑盂热水等物的侍女进房,卫桓回头一见,大怒:“厨下是干什么吃!不洁膳食竟也敢端上来,你是如何安排的!”
一连两回都是那碗粥,岂有凑巧的道理?
卫桓勃然大怒,金嬷嬷等人不敢辩驳,“噗通”一声跪下,战兢连连叩首。
“滚下去!”
卫桓无心收拾这些人,怒声喝下,回身倒了温水给姜萱涑口,又绞帕子给她擦汗。
“你别生气,或许只是我这阵子胃肠不好。”
姜萱回忆一下,那鳝粥看着真挺新鲜的,而且其他东西其实她也不大想吃。
她脸色比刚才好了些,且力气也回来了,自己一撑床就要坐起来。
卫桓赶紧扶她,抽出一个软枕给她垫着后背斜靠着。
看见她好过了,他脸色这才缓了些,不过也没好到哪里去,侧身在床沿坐下:“这回大夫开了方子,你可再不许再推三阻四。”
他拥着她,一下接一下给她拍着背,力道十分轻柔,拍得姜萱的心软软的,她侧脸靠在他的颈窝:“好,都听我家阿桓的。”
卫桓这才肯罢休,轻抚着她的背给顺气。
两人静静搂着。
姜萱闭上眼睛,沉浸寂静温馨。
卫桓心里却急着。
等待的时间总是觉得格外漫长,等了许久,才听到外头有急促的奔跑声。
大夫来了。
他立即站起,几大步抢了出去:“怎这么慢?赶紧进来了!”
确实是有点慢了,毕竟这大夫是跑去府外请来的。
卫桓随行本有府医,且不止一个,但之前大战受伤兵士很多,府医便临时编入军医营,一起帮着救治兵卒。
由于军医营人手极度短缺,当时卫桓率大军离开冶平收复北冀州五郡时便没有召回来。后来这边一直没人生病,他也没想起这茬。
亲卫一路飞奔,请了这一带最大的一家药堂的大夫来,那大夫跟不上,亲卫直接把人背上就冲回来。
那中年大夫头回接触新郡守府,心中也是战战,随亲卫急急入院,便见正房大门一开,一身长八尺有余的高大年轻男子大步而出,宽肩窄腰,身形矫健,着玄黑色绣同色星云暗纹的扎袖武士服,脚踏一双黑色金纹皂靴,剑眉凤目,俊美仿若神人,便知这位肯定是北冀州新主卫府君。
却见对方神色冷峻,眉心紧蹙极不悦,大夫一惊,忙跪下叩首:“府君请恕小人来迟,……”
“废话什么,还不赶紧进来?!”
两道锐利的目光在自身上扫过,大夫屏息,不敢抬头在多看一眼,赶紧低眉垂目随卫桓入了房。
屋内摆设布置简单,却十分素雅,隐约一段暗香浮动,如兰若桂,大夫不敢多看,低头跟着转入内室。
暖香更加馥郁,内室摆设不多,却样样精致华美,正对面紫檀木架子床的软烟红的绡纱帐子内,一肌肤晶莹生得柔弱姣美的年轻妇人正倚床头,他忙敛息,在床沿前的的圆凳坐下,就着美妇伸出的一只皓腕,垂眸探脉。
纵然受大权贵所邀,有人间罕见颜色在前,大夫也半点无心欣赏,他也全无攀附权贵之思,在卫桓两道刮骨刀般锐利的目光盯视下,他只盼这位夫人只是小病小痛,让他全须全尾归家就是了。
只手搭上姜萱腕间一阵,他忽一喜,睁开了眼睛。
“怎么样?”
卫桓立即问。
大夫又细细听了一阵,确定无疑,立即起身拱手,笑道:“恭喜府君,贺喜府君!夫人脉相往来流利,如盘走珠,此乃滑脉。”
“夫人这有喜了,已一月有余。”
滑脉?
有喜?
一月有余?
卫桓和姜萱对视一眼,俱一愣。
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夫人身怀有孕了?”
卫桓声音罕见犹疑,一丝不确定之下,似乎隐隐强自按捺着什么,“你没诊错了?”
“府君放心,老夫行医三十载,妇人妊娠之脉未曾错断一次。”
大夫语气带着笑,这本来就是特征明显的基础脉相。
“夫人脉息有力,胎相甚稳。”
脉息有力,胎相甚稳。
怀孕了。
再也压抑不住,浑身血液蓦往头上涌,卫桓倏地看向姜萱,将笑未笑,唇角才动忽想起一事,又急看向大夫:“那她为何食欲不振,又呕吐不适?”
不是说胎相甚稳,莫不是母体不适,他大急:“为何会如此?!”
大夫忙道:“妇人妊娠,常有呕吐胃口不佳之症,此乃常事。我诊脉觉夫人近日有些疲乏,不妨一并开几帖调养补血方子,煎服后,应能缓解。”
卫桓立即道:“那你快些开!”
金嬷嬷连忙引了大夫往东厢内书房去,大夫一边走一边说些孕期注意事项,一时整个正院都知了消息,喜气盈盈。
卫桓不放心,一并跟去了。
内室一下子静了下来。
姜萱回过神,手捂住腹部,这才慢慢有了真实感。
她要当妈妈了。
成亲后没避孕,随时怀上她是有心理准备的,但事到临头,感觉还是非常不同的。
涌去一种难以言喻的欢喜之情,她有些激动。
外面喧闹着,姜萱唇角翘起。
一阵有力而急促的脚步声,内室门帘被一把撩起,卫桓回来了。
姜萱一抬头,两人目光对在一起。
他一双凤目微微翘起,阳光自窗纱滤进投在他的肩颈,一双眼睛从未有过的亮。
他就站在那里,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姜萱忽想起一个词,流光溢彩。
她翘了翘唇。
卫桓忽一个箭步上前,半跪在床畔脚踏上,紧紧抱住了她。
很紧,很紧。
一时谁也没有说话,两人互相拥抱着,姜萱的脸紧贴着的颈侧。
她感受到脉管有力的搏动,“怦怦怦怦”的,他浑身血液在快速涌动。
忽然有一种沁甜的感觉,她唇角勾起。
“寻寻,寻寻。”
许久,他才轻声说话,语气中压抑不住的欢欣,“咱们要有孩子了。”
他一只手挪动,小心翼翼碰触着她的腹部,掌下平坦柔软依旧,只里头已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很神奇,很不可思议。
一个他和寻寻的孩子,他们骨血相融,这个新生命将在八月后就诞生了。
他要当父亲了。
卫桓不知怎么说,心潮澎湃无处宣泄,只觉大战三日三夜他都无需休息。
抱了她一阵,又唯恐太紧压到肚腹,连忙松开,小心将她放回床榻倚着,“大夫说给你吃些清淡些的,垫垫再服汤药。”
说了一堆,将大夫刚才嘱咐的复述了一遍,而后又急步去了小厨房,他要盯着仆妇熬粥煎药。
卫桓激动得根本坐不下来,熟悉的脚步声快步出了去,庭院内一阵欢声恭贺,便听到他说重赏。
卫桓声音褪了素日的清冷,隔着一堵墙,都能感受到他的欢喜和意气风发。
姜萱微笑。
她倒是渐渐平复了些,但看来他还没有。
随得他吧。
这是大喜事。
她笑着摇了摇头,放平枕头躺了下来。
阳光灿烂,一室明亮,双手搁在腹部,她想,真好。
……
这一整天,卫桓意气风发。
进进出出,给姜萱安排饮食汤药,走路生风,消息传来之后,来正院恭贺的心腹亲眷络绎不绝,人人都能感觉他的好心情。
一直到了晚上,姜萱嗔他:“你都不睡么?”
看他这精神奕奕的。
卫桓侧身搂着她轻拍:“你睡,我先看你睡。”
说是这么说,但姜萱睡沉后,他依旧毫无睡意。
搂着人亲了又亲,又抚摸她的腹部,甚至和里头那个只有一点点大的孩子说了一会悄悄话。
他还沉浸在那种即将初为人父的极度兴奋当中。
难以用言语来形容他心里的感受。
他要当父亲了。
他即将要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了。
这又是一种很不同的感觉,类似于当初他得知寻寻接受了自己,和她拜堂成亲时的极度喜悦,但细细辨别,两者又是不同的。
血亲。
他的童年少年凌乱不堪,心中唯一承认的血亲只有一个卫氏,可惜有内外院分隔,和生母相处并没法过分亲近。
那点点血亲温情,犹如电光朝露,短暂难留,刹那不见,留给他的无穷无尽的仇恨伤痛。
他最先十数年,都长久处于那种孤冷漠然的状态当中,后续的数年,又一直被刻骨的仇恨占据。
幸好他遇上了她,他怀中的女子,就是他黑暗中的一线明月,是他人生中仅能拥有的光明。
他何其有幸,竟得到了她。
皎洁月光从窗纱中滤进,卫桓轻轻抚摸姜萱的脸颊,她睡颜恬静且软和,他一腔爱恋,不知如何表白才好。
他是个拙嘴笨舌的人,一直以来,他都没能表达出全部情感,有时恨不能把心剖出来给她看了,他是这般这般地爱着她。
卫桓微笑着,俯身亲吻了她,轻轻吻了许久,又小心将她紧了紧,让二人更加紧贴在一起。
八个多月后,他们的孩子就出生了。
不知道是男孩子呢,还是女孩子?
他都喜欢。
如果是男孩子,他就教他习武行军,把自己会的都教他,父子二人一起保护他的母亲。
如果是女孩子,卫桓不禁微笑了,那她必然会很像她的母亲吧?
和寻寻一样,婉转而柔美。
一个酷似寻寻的小女儿,卫桓细细想象,只觉心软得要化开。
他会很爱很爱她的。
他要将人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她,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她,疼爱她,让她快乐无忧地成长。
卫桓细细想着,他闭上眼睛,手覆在她的平坦柔软的腹部,他心脏处有一种说难以言喻的鼓胀,胀得他眼眶有些热,有些潮。
他忽又想起母亲。
记忆中那座精奢的院落早已模糊一片,只卫氏脸庞依旧十分清晰,她微笑着,正温柔注视着他。
卫桓想,她得知此讯,必也会十分欢喜吧?
她在天有灵,也会十分期待孙儿孙女出生吧?
思绪流转,回忆最后在卫氏一双微笑的眼眸定格。
卫桓心里的酸涩,慢慢被冲淡,他想,肯定是这样的。
轻轻摩挲姜萱的腹部,卫桓第一次回忆母亲后,情绪没有阴霾。
他轻声道:“阿娘,我要当阿爹了。”
侧头挨着姜萱,掌心是温热的,她的呼吸也是温热的,他闭上眼睛,良久,牵唇露出一丝笑。
作者有话要说:摸摸桓崽,会一直好下去的!
大年初二祝福到,宝宝们么么啾!我们明天见了啦!(*^▽^*)
还要感谢下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呢,笔芯!
萧瑾瑜扔了1个地雷
绯雪扔了1个地雷
第104章
晨光微熹,屋外婉转鸟鸣浅唱,高高低低,一抹白亮印在窗棂子上。
清早的室内还昏暗着,卫桓却是醒了,又躺了片刻,他才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
姜萱还睡着,睡得很沉。
大夫说,妊娠妇人多较平日嗜睡,不必扰她,让她自睡就是。
卫桓动作很轻,给她仔细掖了掖薄被,撩帐出来,轻手轻脚换了衣裳又洗漱过,开了房门出去,又无声掩上。
秋季清晨已有凉意,立了片刻,他吩咐金嬷嬷等人仔细伺候,便出了院,往西边去了。
平日这个点,是他晨练的时候,只昨日得了大喜讯,夜间又想起卫氏,遂想去给母亲上柱香,禀明大喜。
卫氏的灵位和董夫人一样,都是暂安奉在西北角的宗祠,踏着晨雾缓步快到正门,一转过弯,迎面碰上了符石。
得喜讯后,符石昨夜也是辗转一夜未曾成眠,天未亮全,就起身往宗祠而来。
舅甥二人都是一个目的,打了招呼,便一并进去。
上香后,卫桓独自跪在蒲团上,给母亲默禀。
卫氏是妹,符石为兄,他没有跪,他立在堂中,静静看着袅袅檀香后的那面朱红色灵位。
阿姝,桓哥儿已长大成人了,有了大出息,如今他媳妇又身怀有孕,很快就得抱麟儿佳女。
你勿牵挂。
哥哥都替你看着。
符石长吐了一口气,低头抹了抹有些泛红的眼睛,闭目片刻,待卫桓起身时,已一如平常。
符石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明年这个时候,舅舅就要当舅公了。”
卫桓也不禁微微一笑。
符石问他:“可要你两个小舅母过去帮忙照顾?”
这是头胎,怕小两口没经验。
卫桓想了想:“有金嬷嬷在,就暂不需劳动小舅母们了。”
金嬷嬷素来仔细严谨,本人生了好几个,经验丰富,又把大夫注意事项记得牢牢的。另外,他还打算等会就把府医召回。
暂就不需贺拔氏和薄氏了,他和姜萱其实与两位小舅母接触并不怎么多,若来了,他怕她不自在。
符石便说:“那后头若要的话,你只管说。”
“嗯。”
上香毕,舅甥二人边说边往前头去,才出到正堂大厅前,忽听一阵落地铿锵的脚步声正往这边来。
抬头一眼,不是徐乾还有谁?
徐乾伤愈,接令往宣和而来,今早刚到。
卫桓大喜:“伯潜!”
他大步迎上前去,一锤徐乾胸膛,久别重逢二人大力拥抱一下,分开他笑道:“怎么这么早到的,急什么?”
徐乾哈哈大笑:“昨日本想一口气来的,不想马折了蹄子,就在东郊陈乡歇一夜!”
也就数十里的路,一大早四更起,早早就到地了。
“卫兄弟,大喜啊!”
徐乾才进大门,便听见姜萱得孕的好消息,一锤卫桓胸口,连声恭贺,又调侃:“咱们说不定,以后还能做亲家呢!”
卫桓被他噎住了,他孩子还没出生呢?怎么就被惦记上了?还有徐乾他闺女都三岁多了,就算他得了儿子,这年纪差得会不会大了点?
他老大不乐意,徐乾啧啧,大笑,又抱拳对符石道:“贺喜啊,符伯父这是要做舅公了啊!”
符石捋须笑。
打过招呼,徐乾一勾卫桓肩膀:“这般大喜,很该痛饮一番以作庆贺,走!”
符石失笑:“伯潜好些日子不喝酒,怕是憋坏了。”
笑归笑,不过还是去了,一来确实是卫桓大喜;二来也为徐乾伤愈回归庆贺洗尘。
除了当值的,最后能来的都来了。
很是热闹了一番,不过到底是白日,大家有节制,喝归喝,却没醉。
小杯小杯浅酌,卫桓问过徐乾伤情,得知全无隐患,十分高兴,二人干了一杯,接着又聊起分别后的详情。
说到最后,徐乾不免问起和姜琨对峙的情况,并道:“张岱那贼子,怕是伤愈了罢?”
断了一臂,只要熬过前头,张岱伤愈能应比徐乾还要快些的,现在徐乾都重返军中了。
徐乾人在养伤,只前线情况却一直关心着的。
张岱伤愈,董夫人的骨骸又刚被取回,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两件事任选其一都很可能会引起局势变化。
如今却是二者都撞在一起。
说到正事,徐乾严肃了许多:“我们什么时候与青州开战?”
卫桓搁下杯盏:“估计快了。”
他眉目间闲适敛了,淡淡一句话,声音也不大,却是陈述语气。
符石在旁补充:“我们这边水陆道场一起,青州搜捕的动静就全停了,娄兴公孙绍率军火速赶回渤海。”
“最新讯报,连日来,姜琨召见臣将,军令频出,各处青州军多有调整。”
最后一句,是张济接的,他赞成卫桓判断:“姜琨估计是等不到明年了。”
……
渤海郡,郡治南常。
冯平进门,探手给姜钦递上一则密报,没有署名,但一看笔迹就是公孙绍传来的。
一目十行,姜钦道:“他和娄兴正赶回来。”
阻截董夫人骨骸彻底落空了。
他面色并不好看,将纸笺置于烛火上,看火焰燃起,淡淡:“看来,裴家在青州实力真不小啊。”
细作网络比他想象中要庞大,经营得也比预料要深入多了。
姜钦垂下眼睑。
冯平低声道:“讯已传过去了,芮富暂未传信过来。”
先前姜钦一决定阻截薄钧后,同时令芮富蛰伏不动,每半月的日常消息也停了。
冯平蹙眉:“公孙先生怕是要被君侯呵责了,”他更担心的是另一事:“如今又没了掣肘,只怕大女郎和四公子要将旧事公之于众了。”
未开战,大义先落於下风,面对卫桓这么一个大敌,冯平难免忧心青州战事失利。
姜钦闻言摇了摇头:“应不易。”
姜琨不是张岱,青州军身经百战,另外还有梁尚。
至于公孙绍,他令冯平:“这几日,注意打听外书房消息。”
“是!”
……
过二日,娄兴公孙绍急赶而归,至郡守府外书房,一入见姜琨,立即撩起下摆跪地:“标下等无能,请君侯治罪!”
二人明明刚好赶上,却还是被盗墓者走脱,此过实无法开脱,姜琨大怒是必然,不过好歹这不是得迅的第一天了,梁尚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按捺下一口气。
“罢了,先记下,许你二人戴罪立功。”
这事好歹是公孙绍提醒判断,也算能抵些失误,另外最重要一点他是谋臣文士,打罚并不适用于他;娄兴也是,他是大将,不能轻易刑罚。
既然如此,那事情便该做得漂亮些,厉声呵斥一番后,最后重拿轻放,允许二人戴罪立功。
梁尚打圆场:“好了,你二人先下去洗漱休整一番。”
风尘仆仆的人低头出去了,瞥一眼二人背影,姜琨脸色立即沉了下来:“迎头碰上,率兵一万又有州府襄助,竟还会让人走脱!真是岂有此理!”
这可是在青州地盘上,前后脚都让人跑了,姜琨初得迅那会,恨不能将这二人一撸到底,真是气死他了!
由不得姜琨不大怒,董夫人尸骨本身是不重要,但它却是让姜萱姐弟闭嘴的唯一关键。它固然不能让卫桓大军裹足不前,但辖制住姐弟二人的嘴巴,让他们不会说出不该说的东西,却绝对够力的。
姜琨不是张岱,他素以仁义扬名,又有义薄云天之称,这是他的立身根本。旧事宣扬出去,虽不损他兵力,但无形影响却会很深远的。
一个假仁假义、虚伪君子的帽子扣到头上,他这辈子都摘不掉了。届时天下耻笑不说,最关键的以德聚贤、人未至先教黎民归心三分的路子他就走不通了。
姜琨如何不恼怒?
恼怒娄兴公孙绍的失误无能,更恼怒那一双逆父的孽子孽女!
他重重击案:“真真气煞我也!”
梁尚劝:“娄兴二人必已尽全力,公孙绍也非庸才,事已至此,君侯息怒。”
不息怒也没办法,都已经这样了,姜琨重重呼吸几下,勉强敛了怒色,和梁尚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宣和那边,正在做水陆道场,据探,是七天。”
没了董氏骨骸的掣肘,七日过后,这姐弟二人随时可能将旧事广告天下。
姜琨如今是恨毒了娄夫人,全是她心大动作又刻意试探,勾起那事。毕竟他当时哪怕心里是有疙瘩,但也并没打算对姜萱姐弟做什么。
梁尚略略沉吟:“君侯,唯今的法子,只有先发制人。”
他拱手:“请主公遣使,以十万金赎二公子。”
十万金巨款赎子,铺垫慈父之名,来一个先入为主。后续姜萱姐弟再开口,姜琨便作恼且恨的姿态,将旧事说得含糊一些,同时传出一些似是疑非的流言,让人脑补。
事已至此,只能死不承认了。
梁尚轻叹,事情一出,可以想象对姜琨名声打击会很大,他们目前能做的,只有努力将影响减至最低。
他道:“使者必被拒,拒后,我们立即借机挥军。”
不适宜等明年,小半年时间能打的口水仗太多,以战事打断让对方闭嘴。
“后续的事,我们以后慢慢商议不迟,眼前最重要的是,……”
“大败卫桓。”
姜琨接口。
梁尚的意思他全懂,名声有损,战后再慢慢调整,重新规划路线不迟。
当务之急,乃大败卫桓大军,收回北冀州。
当然,若能歼杀卫桓,那就更好了。
卫桓年轻,膝下无子,一旦身死,并州军群龙无首,势必大乱,届时他们甚至能穿过井陉关,把并州一起收归囊中。
到了那个时候,整个黄河以北,连同青州,都在姜琨足下,雄踞整个北方。
若到了那时,其实名声问题也迎刃而解了。
只要实力凌然于众,仁义不仁义的,还有什么要紧的呢?直接以武力得天下就是了。
秦始皇帝很仁义吗?他没有,但他还是一统了天下。
“公纪所言极是。”
姜琨烦躁一扫而空,心下大定,当下也不迟疑:“来人,传我令!”
他把陈池尉迟典姜钦等等麾下臣将全部召来。
公孙绍自请为使,将功折罪,姜琨同意,前者速速下去准备,而后他立即连下军令,调整各地布防以及渤海清河二郡的驻军。
诸臣将各自领命,匆匆下去执行不提。
……
姜萱听了卫桓的,趁着服药时好生休息调理几日,先把胃口养好了,后续再看情况打理公务不迟。
她怀相还算好的,没有太多不适症状,服了几日汤药调理肠胃,渐渐感觉好起来了。如今胃口不说比得过有孕时,但也开了许多,除去某些腥味较重的,她基本都能吃。
秋渐深,夜慢慢觉凉,冰盆早就撤下了。
卫桓回屋时,姜萱沐浴后披散着微湿的长发,脸红扑扑,拢着斗篷正在灯下看信。
信是裴文舒写的,姜萱致谢的信才送出去,他的信就送到地方了。
他俯身从后拥着她:“说什么的?”
在颈后细细碎碎吻着她,有些痒,姜萱轻笑着躲了躲,将信递到他手里。
“裴大哥觉得有些不对,正在排查呢。”
公孙绍的提议来得如此凑巧,裴文舒生疑,怀疑是他们消息走漏了,正在筛查。
“只怕不易。”
毕竟其中的环节实在太多了,涉及人员不在少数,还有可能是无意泄密的,这筛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过早些察觉也是好的,能警惕些。”
姜萱刚又写了一封信,安慰裴文舒的,也没遮掩,直接摊开晾着。
卫桓瞥了一眼,没说什么,也没露出什么异色,只把手中信笺一搁,“嗯”了一声,侧身拥着她。
他怀抱暖烘烘的,姜萱倚过去,她有些奇,仰脸看他。
正对上卫桓一双眼,他专注凝视她,一只手放在她的细嫩脸颊,微微摩挲着。
姜萱熟悉他极了,卫桓今晚表现总有那么一些不同,她心念一动,直起身。
“阿桓。”
她问:“是要开战了吗?”
得到董夫人骨骸后,姜萱就和卫桓商讨过,可能战事等不到明年了。
当时忙着水陆道场,没多说,但她心里还是明白了。
姜萱并不是外事一窍不通的内宅妇人。
“嗯。”
卫桓轻声:“青州遣使,十万金欲赎姜铄,今早至宣和。”
姜琨的心思,一想就懂,他冷嗤一声:“这狗贼还想含糊其辞,死不承认呢。”
不过卫桓并没有在这事上多说,姜萱有孕,他不希望她情绪起伏过大,一句便罢,又说:“我已让文尚与阿钰一起,正在起草檄文。”
双方交战,不斩来使,在张济等人劝说下,卫桓将公孙绍撵出。
“寻寻,这几日,我就得率军往卑邑去了。”
卫桓愧疚:“暂陪不得你和孩子了。”
他拥着她,大手覆在她腰腹上,十分之不舍。
第二只靴子落地,姜萱反倒定了,她是有心理准备的,沉默片刻,她反劝慰他:“我每日都给你去信,你在前头可不能分神,可晓得了?”
“嗯。”
卫桓抱紧她,低声说:“我安排舅舅和刘振留守宣和,你凡事不可逞强,我嘱咐了舅舅多看着你。”
心里再不舍,还是得暂分别的,她身怀有孕兼胎未坐稳,肯定不能跟着大军一起颠簸,这回她留在后方。
卫桓早已在思忖留守人选。
不需犹豫太久,他选中了符石和刘振,二人负责镇守宣和。
宣和距离卑邑并不远,也就约莫二百里路,粮草和一应后勤补给都在这里。刘振不格外亮眼但足够稳重,留守没有问题;符石也是,且他还长于政务。
这二人搭配,正好互补中和。
另外最重要一点,符石留下来正好照顾姜萱。
……
卫桓说很快,那就真的很快。
公孙绍一入清河郡,姜琨立即动了,卫桓随即下令,大军开拔至卑邑。
宣和这边一直都备战的,令下次日,大军就启程了。
姜萱去送他们。
立在高高城头上,举目远眺青州方向,她情绪很复杂。
姜钰郑重和她说:“阿姐,你且看我,我一定会为阿娘复仇的!”
未满十五岁的少年,面庞青涩未褪尽,只眉目间已一片沉稳坚毅。
姜萱摸摸他的脸:“莫急,莫要冒进,一切都听你卫大哥的。”
她心里很明白,姜琨不易打,她这位生身之父,可不是通侯王芮,更不是张岱。
她心里有一战,二战,甚至三站四战的准备。
她希望姜钰也有。
心下急躁,沙场大忌。
姜钰明白,敛了敛心绪,他郑重:“阿姐,我知道了!”
卫桓一直站在侧边,待姐弟说过话,他牵姜萱着往符石方向去了。
他欲将妻子托给符石照顾。
很郑重,但他只有这么做了,心才觉得稍稍放下了些。
姜萱知他,昨夜卫桓辗转一夜,难以成眠。
她柔声笑:“有舅舅照应着,你还担心什么呢?我只怕多劳神一会,舅舅都不让呢。”
符石重视姜萱腹中骨肉,并不亚于卫桓。碍于男女身份,他不好来探视,每日都打发贺拔拓和薄氏来,又顾忌会打搅她休息,克制着次数。
后姜萱感觉好了许多,昨日便重新回到前头,他还特地过来叮嘱一遍莫要过分劳累,并从仆妇到亲卫都给敲打了一次。
这还是符石第一回做这事,由此可窥一斑。
姜萱心里也明白。
看了卫桓一眼,她趁机说:“舅舅视你若亲子,岂有不尽心的?”
自得悉姜萱有孕后,卫桓整个人看着都柔和了些,没以往那么尖锐了,这几日,有机会她便多说一些。
她总希望他能进一步感受亲缘之情,彻底融进入,就和之前徐乾一样。
卫桓侧头,见她双眸灿亮,不禁笑了笑:“嗯。”
符石站得不远,夫妻两人说一句就到了,卫桓也顾不上多说,拱手:“舅舅,二娘劳你费心了。”
符石颔首:“你放心。”应下又嘱咐:“一切仔细些,不可轻敌。”
“我记下,舅舅放心。”
吉时已到,卫桓也无法多说其他,只深深看了她一眼,下令:“出发!”
他下了城头,翻身上马。
姜萱追了两步,眼看一身玄黑重甲的卫桓跨于马上,回头看了她一眼,定了定,转头一夹马腹。
他汇入中军,很快不见。
旭日东升,一抹金红秋阳映在玄色的铠甲上,旌旗招展,戈戟如林,赤红帅旗一动,大军缓缓往东开拔。
作者有话要说:呼!刚码好的,今天晚了一咪咪,不过是肥肥的一章啦,么么啾!明天见宝宝们~(*^▽^*)
还要感谢下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呢,笔芯!
萧瑾瑜扔了1个地雷
天空华炎扔了1个地雷
第105章
对于天下诸侯而言,今年的北方大地变化大得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年初,并州卫桓与冀州张岱一战,前者彻底重创后者,歼敌获俘无数,张岱断臂狼狈逃窜,率残兵投奔盟友姜琨,连老巢都丢了,北冀州五郡尽归卫桓之手。
卫桓率大军逼近渤海清河,屯兵宣和,和阳信侯姜琨相隔仅仅数百里。双方沉默对峙至仲秋。后张岱声泪俱下,姜琨耐不得多年盟友兼救命恩人哭求,又有一子被俘,重金求赎遭卫桓冷漠拒绝,两厢叠加,他最终调兵遣将倾青州全力,点兵五十万,浩浩荡荡往安平郡挺进。
大战再兴,北地两大霸主决一雌雄。对于此战,天下众说纷纭。有说卫桓杀张岱乃为母复仇,阳信侯委实不该掺和进去了,毕竟这是人家父子之间的恩怨。也有说并非如此,阳信侯素来仁义,岂会能坐看多年盟友和救命恩人惨遭灾厄?子杀父,到底也不妥,且阳信侯还有一子在卫桓手上,卫桓若无心和阳信侯交恶,该释赎人家儿子吧?可见也是另有居心。
褒贬不一,各执一词。
而对于卫桓姜萱姜钰三人而言,他们从只身飘零含恨逃遁,到今日一步步终于逼青州,经历了漫长的五年。
其中有多少辛酸艰难,不足与外人道,五年后的今日,他们终于走到了复仇的最关键一环。
大军开拔,沉沉的脚步声浪如海潮涌动,地皮在震颤,一别姜萱,卫桓眉目立即冷肃下来了。
姜钰也是。
大军急行二日余,在第三日午后抵达卑邑。
卑邑城门大开,卫桓率大军进。
与大军一同进城的,还有一辆囚车。
囚车上关着的,正是姜铄。
姜钰驱马前来,冷冷看着里头披枷带锁的姜铄,二人对视片刻,他没有忽略对方眸中的愤恨。
自从他告知对方十万赎金被拒一事后,姜铄就一直是这个状态。
姜钰对他这位庶兄笑了笑,道:“你别担心,很快就会送你回去的。”
笑容中毫不掩饰的恶意。
姜铄瞳仁一缩。
看到对方目中愤恨转骇,姜钰满意一笑,很快,他就要让娄夫人尝一尝昔日那种锥心的滋味。
他没再多说什么,徐乾唤他,他冷哼一声:“严加看守!”
掉头打马而去。
姜琨张岱先发制人,一个声泪俱下,一个万金赎子,抢先闹得沸沸扬扬,当公孙绍狼狈奔回渤海后,他最终愤而点兵。
一纸既悲又愤夹杂着迫不得已决心的祭旗告文立即传遍天下。
这份文书真真写得是声情并茂,饶是卫桓早有心理准备,一见,仍禁不住勃然大怒。
他当即下令,杀姜铄祭旗,发檄文。
“阳信侯姜琨者,性险奸诈,欺世盗名之辈也。昔日以仁者为名,义薄云天为号,焉不知曾为保存己之性命,亲弃杀稚龄子女于荒野。若仅此,犹自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也。然稚子女历艰归,却唯恐泄之,竟纵妾围杀,迫发妻悲愤坠亡,……
其豺狼成性,虚伪险诈令人发指,杀妻杀子,人神之所同愤,天地之所不容。今挥军东进,书至青州,复此山高海深之大仇。取琨之首级者,连擢五级,赏钱三千万。其部将兵卒若有降者,既往不咎。移檄州郡,咸使知闻。”
一纸檄文自卑邑发出,宣扬天下。
姜钰口叙,张济执笔,檄文没有太华丽繁复的辞藻,整篇平铺直叙,将旧事简明扼要道来,直接把姜琨老底整个给掀了。
平静中隐隐压抑着悲愤,多少辛酸俱埋藏在这简简单单的千余字当中,在城头宣读当时,并州将领忍不住纷纷怒骂。
卫桓抬手止住,待檄文宣毕,淡淡道:“押上来。”
姜钰转身,快步下了城头,一提姜铄枷锁,将他押了上去。
杀姜铄祭旗,采用的是姜钰属意的方式。
时值正午,万里无云,秋日艳阳高照,只被押上城头的姜铄心脏至全身却一阵阵发冷,他终于骇了起来,开始挣扎:“呜呜放开我!放开我!”
嘴巴被堵住,呜呜含糊,今日他的枷锁被解了了,仅被绑住双手,到底是个成年男子,剧烈挣扎起来动静也很大,一时止住姜钰前行的步伐。
边上的李望常平一脚踹过去,他当即惨呼一声,蜷缩在地。
李望两步上前,和姜钰一人一边,将疼得说不出话的姜铄提了上去,押在城垛上。
一手按住姜铄,姜钰举目,城垛外是数十丈高的城墙,他轻轻一推,姜铄即会直直摔下,粉身碎骨。
一如当初他的母亲。
他双目含煞,扯掉姜铄嘴里塞的布,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下,手重重往前一推。
“啊啊啊!!!”
灰白色的人影如同纸鹞,自高高的城头坠下,“呯”一声门响,血花四溅。
卫桓目光动也不动,自血肉模糊移开,淡淡吩咐:“连同檄文,一并送给姜琨。”
……
檄文一出,天下哗然。
一张草席卷了那摊血肉,连同檄文原本,快马送至姜琨所驻的清河郡边城池阳。
饶是姜琨早有心理准备,见二物当时,脸还是绿了。
除了最近的心腹,在场臣将无一不色变,移开视线,互相对视,惊疑不定。
姜琨大怒:“一派胡言!当初乃彭越离间之计,我至今时今日才知他们还活着!”
震惊,继而大怒,姜琨哽住一阵,他拂袖:“气煞我也!”
姜琨表现可圈可点,倒压住了众人惊疑的神色,他离去后,立即发告文驳斥,痛心疾首,到了最后愤慨,痛陈一双逆父子女。
既误会不可解,要战,那就战!
同时姜琨严令,约束全军,鼓舞士气,不得有误!
不管君侯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们都是青州将领,自听君侯号令。既不可逆,那自然全力以赴。于是很快,武将的骚动就平复了。
至于文臣,得用心腹者,基本都如梁尚般择主非仁义为先,倒也坦然。其余的与青州纠葛已深,大部分诧异之后,纠结一阵也便过去了。
至于奔姜琨仁义名声而来的,也有不少,这些人震惊过后立时出走。好在不是心腹,姜琨也有准备,倒不至于手忙脚乱。
饶是如此,姜琨已是怒极,他极好脸面,这么一下子被生生扯下面皮,可想而知天下人正如何质疑耻笑。他正满腔郁愤无法宣泄,偏每每去姜铄灵堂佯作慈父时,又有娄夫人哭嚎悲泣不绝。
娄夫人得知儿子死讯,连夜急赶而来,一夜之间她仿佛老了十岁,披头散发,看清棺内一堆碎骨碎肉后,当场晕厥,醒后痛哭至今,声声悲怆,如同泣血。
泪眼婆娑间,见姜琨来,哭着扑上前求为儿子复仇。大庭广众之下,姜琨强自忍耐,怎知娄夫人一路追至外书房。
“君侯!”
痛失长子,头昏脑涨,让娄夫人行事失了平日的分寸,她扑上来拉着姜琨的下摆,“君侯,二郎死得太惨了!您一定要未二郎复仇啊!!”
姜琨忍无可忍,狠狠一记窝心脚:“都是你这个贱婢!”
若非她,他当年即便心里有芥蒂,也并没打算做些什么。且退一万步即便真想做,后续慢慢行事也不是不行。
岂会弄到今日局面?!
姜琨怒意已濒临崩溃,这始作俑者还撞上来,他登时爆发了,狠踹一脚,娄夫人登时倒飞出五六步,砰一声重重坠地,“哇”吐出一口血。
姜琨还要再踹,被姜钦急忙挡住:“叔父,即便看着五郎的面子上,您息怒!”
他欲扶娄夫人,又顾忌男女之别,忙令娄夫人侍女上前搀扶。惊骇呆立的侍女们这才回神,赶紧冲上去。
“你让开!”
姜琨未肯,姜钦硬是挡了两下,让侍女急急将瘫软的娄夫人扶起。
姜钦只得低声道:“叔父,娄将军……”
大战在即,娄兴乃姜琨麾下十大将之一,得照顾他的情绪。
姜琨这才勉强敛下怒意,冷冷吩咐:“娄氏病卧,搀回去仔细养着。”
在娄夫人恢复理智之前,她的病是不能好了。他也不会让她见五子。
这么一折腾,姜琨理智回笼,他固然恼恨娄夫人,但顾忌娄兴还有五儿子,他却还是得给娄夫人一些脸面。
幸好有姜钦拦着。
他喘着粗气缓了半晌,拍了拍姜钦的肩:“可伤着了?”
“并无。”
略说两句,叔侄进了书房大门,二人坐下,姜琨喝了半盏茶,心绪缓过来后,他对侄儿道:“你也见了,我们青州和那对逆子逆女是不可两立的。”
他这是提点侄儿,他知侄儿重感情,可现在双方已势成水火,由不得半分感情用事。
“侄儿明白。”
姜钦霍地站起,单膝跪下,抬首:“钦忝为姜氏子孙,一切当以姜氏祖业为重!”
他神色肃然,十分郑重。
“好!”
姜琨十分欣慰,扶起勉励一番,又道:“你回去洗漱一番,先用些药。”
他的力道他知道,淤青肯定有的,思及此,他又温言安抚一番,让亲卫把紫金化瘀膏取来。
姜钦接过:“那侄儿先去了。”
“去吧。”
姜钦执着那瓶紫金化瘀膏出去了,回去后卸了甲,冯平小心给他擦药推拿,“主子,且忍着些。”
语气中不无心疼,“您受苦了。”
无端端吃这样的苦头。
姜钦却笑道:“来得正好。”
他手里还掌着姜铄那几万兵马,姜琨出于忌惮娄兴的原因,确实一直默许,但他知道,他这叔父心里肯定在意的,只不过暂时没找到合适的接手人选。
这么一下子,却是安了姜琨的心,短时间内,他不会再考虑挪动这几万兵马。
区区几脚换来的,却是很值了。
姜钦垂眸,希望这次和卫桓的大战,他能找到再进一步的契机。
……
契机有没有不知道,只不过战事却是兴起了。
卫桓发檄文之后,姜琨不愿再继续打口水仗,当年八月下旬,挥军五十万,出清河郡,兵锋汹汹直逼卑邑。
卑邑背山面水,掐东西交通之咽喉,地势颇险,卫桓并不急,只命牢守的陈山关和漳水渡口。
双方对峙数日,姜琨遣大将陈池和尉迟典分别率军,欲强破陈山关和漳水,直取卫桓的大本营卑邑。
卫桓遣陆延并徐乾,各率军拒之。陆延垒石固关,矢木火油如雨,倚天险牢牢守关,不管陈池是猛攻还是佯败作诱,他自雷打不动。
徐乾则则牢牢卡住漳水渡口,箭矢火石,全力阻止搭浮桥强渡的青州军,待到暮色渐沉视野不佳时,又下令佯作露出破绽,渐不支,意欲将敌军诱入布置好的埋伏圈。只那尉迟典征战多时胆大心细,虽骤不及防,但也未曾指挥适当,立即顺着舟桥迅速退回,下令沿河岸驻扎,明日再战。
陈山关漳水首战,持续了五个昼夜,最后以平局告终。
之后,青州军三度发起攻击,最后一次,姜琨张岱曾亲自率军,大军压境终强渡漳水,卫桓率军迎战,双方几度大战,投入兵力将近百万,各有进退。
姜琨始终被堵于漳水西岸数十里内,未能更进,因补给之舟被卫桓一次偷袭险些得手,他最终被逼回漳水东岸。
战事持续一月,未分胜负。
谁也奈何不了谁,卫桓没有主动进攻,姜琨也不再出击,目前双方正隔河对峙。
……
青州大营。
张岱皱眉:“这么久攻不下,也不是个办法。”
谁说不是呢?虽一直是平局,但久攻不下和久守未失终究还是有些差别的,继续攻下去,己方将士消磨士气,会疲。
一旦疲了,容易出现破绽,被敌军有机可乘。
所以姜琨下令停止进攻,让底下将士略略休整。
听得张岱的话,他点头,又冷冷:“这卫桓,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姜琨生平大敌乃兖州彭越,彭越和他对战十数年,直接将他死死拦在北方未能往南寸进。彭越之悍勇了得实生平罕见,没想到现在又来了一个卫桓。
说多少听多少,都不如自己亲身经历一次,至如今,姜琨已将卫桓提至首位,甚至压了彭越一头。
越忌惮,越谨慎,不肯纰漏一丝一毫,故而一见青州军稍露疲态,他立即退回东岸,先事休整。
帐内寂静一阵。
姜琨蹙眉,忖度良久后,他缓缓道:“如今看来,若无破绽,只怕我们克敌不易。”
姜琨固然好面假仁,但不得不说,他有一个好处,就是从不妄大。每每征战,他总是能很清晰地看明白自己和敌方的实力差距,能进则进,不能进则退,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次也是,试探清楚卫桓的实力,他很明白,直接硬攻很艰难的,哪怕得胜怕也是惨胜。
这不是上策。
姜钦道:“不宜硬攻,那我们可否智取?”
姜琨也是这么想的,可智取又该如何取?
帐内陷入沉默。
众人凝眉思索,试着讨论,有说战策的,又说尝试偷袭后方的,围着案上的舆图讨论一阵,皆摇头否定。
稀稀落落的话语,不多时就安静下来,实在卫桓攻守皆稳,半丝破绽不露,他们不得其法。
姜琨眉心紧蹙,抬眼扫视一圈,视线最后落在梁尚身上:“公纪,你可有良策?”
梁尚一直没吭声,得姜琨问,他沉吟一阵,道:“君侯,我以为,可尝试偷袭卫军后方。若能焚其粮草,必能打开局面大占上风。”
亘古不变的老招数,却非常管用,毕竟打仗打的就是粮草后勤。
卫桓大军粮草倒是很充裕的。虽冀州去年今年连连大战,他得北冀州五郡后与民生息,未曾征过半点军粮。但这也没关系,并州那边的屯田令已见成效,征得粮草极足,源源不断穿井陉而出,非常富裕。
这里头唯一的问题就是,运粮路线拉得太远,千里之长,而井陉狭隘,运输很不易。
所以,一旦卫桓粮草大营被突袭焚毁,他仓促间绝对无法补给上。
再面对青州军的猛攻,他只能往后急退,退到粮草线能够上的地方。那么一来,他新得的北冀州几乎就算拱手相让了。
这还是最好的结果。
若是更坏一些,青州军可不是吃素的,这一进一退之间,能出现的漏洞,能发生的事情多了去了,大败并州军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将卫桓逼回并州,甚至在这过程中歼杀他,趁敌军大溃一举攻过井陉,连并州一并收归囊中。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牵一发往往动全身。
这些大家都懂的,只是,公孙绍皱眉:“可宣和城池颇高深,易守难攻,非大军不可攻克也。”
并州军的粮草大营正在宣和,由符石和刘振率二万军固守。
二万军听着是不多,但攻城历来比守城困难多了,若要速战速决,非十倍八倍兵力才有可能。
可卫桓不是死人啊。
他们若要绕小路偷袭,最多就两三千人罢了,多了就避不过并州哨兵耳目了。
这方向他们刚才不是没有议论过的,可就如老鼠拉龟,根本无从下口,所以才给否了。
梁尚也听见的。
可他都听见了,还这么说,姜琨眼前一亮:“莫不是公纪有法子?”
梁尚站起拱了拱手:“君侯,不知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我特地向你借的人?”
“记得。”
半月前,梁尚特地禀了他,向他借人,说是欲折返临淄押一个人过来。他自是允了。
姜琨心念一动:“你是说……”
“没错,人已押解到了。”
梁尚拍了拍掌,帐帘一动,两个甲兵押一个人进来。
这是个女人。
一个用布套蒙住上半身看不见面目的女人。
众人面面相觑,倒是姜钦眸光闪了闪,若有所悟。
“宣和留守大将有二人,其中一个名符石,乃卫桓亲舅,掌宣和城过半军务。”
有人不解:“可符石乃卫桓亲舅,岂有……”
岂有背叛之理?
梁尚笑了笑:“他当然不会背叛。”
他也没想过符石会背叛。
他只是想利用符石制造一个契机罢了。
他看向上首:“君侯,我们在并州军中经营多时的人手是时候启用了。”
卫桓崛起太快,他们细作放进去都是普通兵卒,最多也就混个伍长什长。
但这没关系,小卒子在关键时候,也能发挥大作用。
这个关键时候,就由那符石制造。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制造?
在座人不多,十一二个全都是可信的,梁尚也不卖关子,一挥手,甲兵“刷”一声,将那个女人头上的布套扯掉。
是个鬓发凌乱的中年妇人,脸色蜡黄极憔悴,不过仍可窥见肤底甚白,应至少是个中等出身的。她被堵住嘴,见光不适眯眼,只她一听符石之名,却极激动,“呜呜”挣扎着。
杨氏。
果然不出姜钦所料,此女正是符石嫡妻,杨氏。
作者有话要说:杨氏宝宝们还记得吗?符舅舅的老婆,已领饭盒的符亮的妈,当初将卫桓身份揭破就是她,被姜琨囚禁很久了。
肥肥的一章,宝宝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还要感谢下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哒,笔芯!
cathymrc扔了1个火箭炮
江鹿鹿。扔了1个地雷
第106章
符石是个重情的人,哪怕杨氏有诸般的不好,他也记着这是他的发妻,为他生育了嫡长子。
杨氏失踪了好几年,他找了好几年。后来卫桓得了并州后,他还将当年定阳至西河的一段路的山匪剿了一遍,反复审问打听,即便是遇害了,夫妻一场,他好歹也要为她收尸。
可惜杨氏并非真被山匪所劫,所以一直没有结果。
这明里暗里的恩恩怨怨,因为有杨氏在手,姜琨这边倒是挺清楚的。
他们还知道符石一直都没有放弃,人出征在外,并州那边还在寻着,并未曾就此撒手。
卫桓当初对付杨氏的手段不够圆融,这种情况下,却愈发不好坦言真相了,只好吩咐符石身边的人多留意,有什么不妥立即禀他。
平时倒好,眼下他远在二三百里外的前线,却出现了一丝缝隙。
梁尚要钻的,正是这处缝隙。
符石一直以为杨氏是失踪的。
失踪的妇人,要么被劫杀,要么被拐卖。
于是,当“被拐卖”的发妻历经千辛万苦,托人给他送了一封信,求他去救。若这个地点就在宣和不远的郊区城镇,想必符石会迫不及待,立即就亲自过去吧?
如果不够,那就加一重砝码。杨氏不是一直都说卫桓害死了她儿子的?加到信上去。就说因为她查到儿子死亡真相,卫桓才派人截杀她。她跌跌撞撞外逃至今,身后的人追杀的人一直没断过。
她千辛万苦追着符石来到宣和,实在支撑不住要被卫桓的人追上了,她快藏不住了,求夫君快快来救她。
震撼吧?大惊失色吧?
慈心收容、一手托扶起的亲外甥,竟然害他嫡长子性命,暗地里追杀他妻子灭口。
符石还坐得住吗?
他一出来,事就成了。
符石出城救妻乃私事,他最多除了带自己的亲卫外再添一队甲兵,也就二三百人。
轻易就能拿下。
待拿下符石一众后,铠甲、马匹、进出令牌、当晚口令,最重要还有符石本人的将符。再仔细易容,借夜色遮掩,偷龙转凤混入城内,接下来的就简单了。
战前,他们在宣和城里放了不少眼线,这些百姓身份的眼线平时没大用,但到了非常时期,却能和并州军中的底层人手结合在一起,形成一股足够使用的力量。
宣和城内,各种军需尽有,包括不断往前线运送的火油。而符石的将符,能发挥的作用太大了。只要小半个晚上的时间,就能成事。
梁尚细细道来,姜琨越听眼前越亮,一击掌,他大赞:“果然妙计!”
耗费不大,算计的却是人心。
他略略忖度,越想越妙:“只要能焚毁并州粮营,我有必胜把握!”
事不宜迟,姜琨立即道:“把那杨氏带上来,立即让她写信!”
亲卫领命而出,立即将方才押下的杨氏重新带上。
姜琨踱步而下,立在疯狂挣扎的杨氏跟前,居高临下瞥了片刻,淡淡道:“你知道你夫婿现今如何吗?”
杨氏骤停住。
不知道她想什么,但见她唇角紧紧抿起。
姜琨笑了笑:“符石乃卫桓亲舅,委以重任,久居高位,身边美妾骄儿,端是意气风发蒸蒸日上啊!”
杨氏一窒,呼吸立即粗重起来,她呜呜挣扎起来,挣扎得比刚才还有剧烈。
姜琨满意一笑。
他也不怕杨氏弄鬼,杨氏恨他们,但更恨卫桓,这个心性扭曲的疯癫妇人,只要稍稍一哄就成了。
姜琨高声打断杨氏的挣扎:“你想替儿子复仇吗?!”
他骤俯身:“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明晃晃的烛火刺眼,杨氏双目血丝遍布,对视片刻,她挣扎的动作一顿。
……
中帐灯火亮了半宿,细节议毕,姜琨当即私下点了三千精兵,吩咐带着杨氏的亲笔信,无声出了营,绕远路悄悄往并州大军后方的宣和城而去。
计策议定后,后续事情就由姜琨亲自安排,姜钦便回了帐。
已经是下半夜了。
不过众人并不困倦,战策有了突破性进展,他们一扫先前的凝肃,神采奕奕的。
姜钦也是。
只不过他这种振奋的神色在入了自己营帐后,便敛了起来。
冯平亲自伺候卸甲梳洗,问过后,他有些不解:“主子,您不看好这计策吗?”
姜钦摇了摇头。
这倒不是。
梁尚这计策确实好极,若没差错的话,恐怕卫桓直到宣和大乱时,他还不知情。
“主子,你是说……”
冯平一听,有些明白了,“您是说,怕裴公子有所觉,会给那卫桓通风报讯?”
经过董夫人骨骸一事,裴家在青州的情报网让他们大吃了一惊。需知,裴文舒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杨氏都在临淄待多久了?很可能裴文舒一直都有盯着她。
这次虽说是悄悄押运,但未必能瞒得过这盯久了的有心人。
“不过,临淄至徐州,再从徐州去卑邑,即便裴公子有心传讯,怕也未必赶得上吧?”
就算杨氏移动被裴文舒的人察觉,只底下人哪可能做主往并州军传信?肯定得先发报回去的。
这一来一去的路程,冯平算算快马脚程,还是觉得赶不上的可能性要更大。
姜钦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您,是不想并州军败得这么快?”
姜钦当然不想并州军败得这么快,若卫桓一下子被重创后遁,甚至退回并州,那事情就回到原点了。
冯平犹豫一下,低声说:“请郎君恕罪,小的觉得,卫桓大败也无甚不好的。我,我始终觉得此人太强势了些。”
应该说是压迫感太盛。
越是深入了解这卫桓,他就越忌惮,这人太强悍,给他的危机感比彭越都还厉害。利用他,总有一种与虎谋皮的胆战心惊感。冯平心下其实一直有隐忧的,担心君侯不敌,被卫桓攻陷青州,那就什么都完了。
反而是重新回到从前局面,后续他们还有许多谋划的机会不是?
姜钦却摇了摇头:“不,后续机会会越来越少。”
姜琨的儿子们正在逐渐长大。
而作为姜琨侄儿的他,机会则会相应越来越少。
他能谋算一个姜铄,他还能一直谋算所有堂弟而不露破绽吗?
不可能的。
这两年是最好的时机了。不,这次大战是最好的时机了。
姜铄死了,营中还剩三公子。不过三堂弟入营才一年,经验不足,待待伺机谋之后,再往下的堂弟都太小,就算姜琨出了什么意外,他们都无法临危受命。
而姜钦,他本是姜氏长子嫡孙,在这等战时乱世,毫无疑问,年长且有威信的他会被推上去。
所以,姜钦并不希望这次大战这么快就结束,他希望能长一些,交战频繁一些,让他能慢慢寻找动手机会。
姜钦将巾子扔回铜盆内,水溅了一地。
希望符石没那么重视这个杨氏。
不过只怕难。
“如今只希望裴文舒的讯报能及时一些。”
姜萱还在宣和呢,希望裴文舒对姜萱安危足够重视。他竭尽全力,即便是晚,也不要晚太多了,千万不要等一切结束后才送到。
然后,“卫桓能赶得更快一些,宣和那边的情况不要太糟糕。”
……
姜钦的希望没有落空。
裴文舒对姜萱的安危确实非常重视的,接讯略略忖度,大惊失色,立即亲笔写了书信一封,命王显以最快速度送往卑邑。
王显不敢怠慢,三个昼夜没合眼,星夜兼程打马赶到卑邑。
被哨兵拦下,他也不说什么,只用面巾蒙住头脸,说有要紧军务寻薄钧,十万火急。
他没有直接找卫桓,陌生人要找卫桓太不容易了。
他说找薄钧,同时递了一枚玉牌呈上去。这是当初一起再青州行动时,他和薄钧等人约定的信物。
他特地带来了。
有了这枚玉牌,果然,薄钧很快就亲自来接了。
卑邑城衙署内,议事大厅。
卫桓正与众臣将僚属在议事,薄钧引着风尘仆仆、面巾也挡不住眼下青黑憔悴的王显进来。
薄钧快步在卫桓耳边低语几句。
王显快速见了个礼:“我家主人嘱咐,言道十万火急,让我务必将此信亲自交到府君手上!”
他立即起身,几步抢上前,将信笺奉上。
卫桓神色一肃,接过略略打量,迅速打开。
众目睽睽下,素来冷峻镇定的卫桓竟陡然变色,他霍的站起,动作太猛,竟直接将身后沉重的太师椅整个带倒。
“哐当”一声巨响,他骇怒交加:“贺拔拓!立即去点一万骑兵,马上整军出发!”
他直接往外冲。
冲出去前,他将信笺往张济手上一送,急令:“诸军按原定计划,严守不动。若有变,暂由文尚调度应对!”
他声音都变了,语速极快说罢这段话,人已疾奔而出,徐乾等人回首,只看到他一抹衣角晃过门边,人已不见。
“怎么了?”
“出了什么事?”
众人大急,慌忙站起问。
张济低头一看,大惊失色:“不好!青州军欲谋我后方宣和!”
粮草库及后勤大营都在宣和城。
怀孕的主母也在宣和城。
……
夕阳残红,一抹余晖渲染天际,自卑邑至宣和的黄土官道掀起滚滚黄尘,迅速由远而近。
卫桓在策马狂奔。
他是心思敏锐的人,一眼扫过信笺,登时就想通了姜琨所谋。
五内俱焚。
宣和不单单有粮草和军备,还有他怀孕的妻子。
姜萱甚至坐胎都还未曾满三月!
符非也是狠狠一扬鞭,“二郎!”
他想宽慰一下卫桓,风尘扑面而来,他提高声音喊:“父亲,父亲他未必会中计的!”
只这话出头,他自己都觉得很虚。
符石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杨氏,这个他清楚的。
他太了解嫡母了,这女人若被哄骗着做了筏子,她肯定要加上一个符亮。
毕竟杨氏本来就认定是卫桓害了她儿子。
前后符亮,后有她自己。
符非也是事后才隐隐知道截杀杨氏的事,但作为被后者打压多年的庶子,他毫不犹豫偏向卫桓了。
可他父亲不是。
杨氏是符石的发妻,哪怕有诸般不足,但总还是顾念的。况且杨氏失踪了,人不在跟前,留在心里的自然就剩好处。
青州这信,里头一半假一半真。这种情况才是最棘手的,种种蛛丝马迹都能契合,偏两件事是可以串联在一起,相信了第一件,第二件怎么也得有些怀疑吧?
这就糟了。
欣然接纳的亲外甥却杀他嫡子后,又私下追截舅母灭口,符石震撼可想而知?
不需要多,稍稍一丝动摇就足够了,他一情急往外,姜琨谋算就成了。
傍晚送信最好,动手后,借夜色遮掩进城行事,
之前宣和一直风平浪静,但算一算青州军脚程,只怕动手就在今晚。
可现在他们距离宣和还有百余里路,天渐渐黑了,赶回去起码半夜。
只怕他们已经得手了。
符非不敢再说话,因为卫桓神色极骇人。
“快!!”
卫桓连连扬鞭,如离弦的箭般冲在最前方。
膘马在狂奔着,但心焦如焚的他只恨太慢。
符非都没分析明白的,他难道不懂吗?
卫桓不得不往最坏的方向想。
截杀杨氏,他真的做过,杨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作为并州之主都搜不到一点蛛丝马迹,这是其实本来就有些出奇。
只是符石一直没往这么方向想过罢了。
那现在了,他骤被人点醒了。
那么,他会不会就顺利成章对符亮死因产生怀疑?
很有可能。
卫桓易地而处,如果他是符石,他想他会立即产生怀疑的。
当信任产生了危机。
怀疑,惊怒,焦急,不管是哪一种情绪,都轻易驱使符石离城而出。
反正城里还有刘振,他只是率个一二百人出城而已。
指挥军士凭印信虎符,上层将领校尉还好,认得人,会察觉不对。但底下士官兵卒完全哪可能人人近身去见过上将,一枚将符,就能唬住了。
哪怕后续觉得不对报上去,人家抓紧时间已动手了。
不单单是粮营军械库,还有姜萱。
粮草军械库一旦出现变故,城内必乱,万一她,万一她……
卫桓不敢再想。
他这辈子都没信过神佛,只如今却衷心希望是有的,盼上苍见他前十数年受尽苦厄,好歹可怜可怜他,教他妻儿安安稳稳。
狠狠扬鞭,嘚嘚马蹄声疾如天边惊雷,火速往西而去。
卫桓,包括符非符白等人知情者,无一例外没有侥幸之心。这等攻心之计符石必中。他们只盼情况好歹好一些,乱子不要大得不可收拾,最起码待自己赶到之时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等他们狂奔而出一拐弯,黑黢黢的夜色下,远处的宣和城静静耸立,却是意外的风平浪静。
众人一愣。
……
宣和城头上甲兵执矛肃立,四门紧闭。
唯一有些不同的,就是城外的巡哨严密了许多,远远听到大批骑兵的马蹄声,最外围的哨骑已急迎上来,见是己方服饰,一愣,忙现身迎上前。
哨兵营长远远喝道:“那个营的?为何突然折返?手令何在?”
众人对视一眼。
疾速的奔马已至近前,卫桓稍稍一勒缰,“是我。”
微微星光下,肤白如玉俊美逼人,神色冷肃威势赫赫,一眼就把人认出来了,哨兵营长慌忙翻身下马:“见过府君!”
卫桓叫起,“怎么回事?城中可有变故?”
没有黑烟,粮营没着火,甲兵巡视一丝不错,可见城内也未曾生乱。他心中许多疑惑,莫非潜入城中的敌军没能得手,在放火前就被察觉抓获了?
哨兵营长忙禀:“是这样的,傍晚时符将军突然让搜捕细作,军中和城内严密排查,又令加强巡哨和防卫。”
这么说,符石没有出城。
难道他没接信?
不对,不接信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身侧符非高兴:“我就说!父亲肯定信二郎的!”
信他?
有诸多蛛丝马迹辅证的情况下,面对结发二十多年的妻子泣血哭述,符石难道还笃信他这个相认不过数载的外甥?就连一点疑心都没有吗?
卫桓一愣。
他心里是不相信的。
他认为符石是没接信。
那信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没到他手里。而同时敌军细作不知哪一环出现纰漏,露了破绽,所以才将一场祸患消弭于无形。
应是这样的。
卫桓入城,刘振惊讶,忙来见:“禀府君,粮草和军备库已加派了人手严守,军中和城内现正严密排查细作!”
见卫桓睃视左右,他补充:“正则在衙署。”
卫桓点了点头,吩咐几句后,直奔衙署。
不多时,抵达衙署,见礼后,值夜守卫禀:“符将军在值房。”
他顿了顿,往符石值房去了。
……
一灯如豆。
半支起的一扇窗,昏黄烛光下,符石正披衣坐在值房,他沉默不语,正垂眸看着手里的一纸信笺。
卫桓眼利,他一眼就认了出来,信上字迹正是杨氏亲笔。
他一愣。
符石是真接了信。
那,为何他没有出城?
脚步声响,桌畔的符石抬头看来,舅甥二人目光对上。
卫桓怔了怔。
他视线在那张信纸上定了定,呐呐:“舅舅。”——
作者有话要说:
舅舅真的将桓崽视如亲子了,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他。
没有怀疑,他能保持理智。理智在,心也没乱,所以没有中计——
第107章
月光被浮云遮挡,朦朦胧胧,零星几颗星子缀在墨蓝的天幕上。
黑黢黢的夜,院子里很安静。
舅甥二人目光对了一下,少倾,符石起身把门栓拉开。
“咿呀”一声门轴轻响,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明显,符石把门打开后,便转身先往里头去了。
卫桓立了片刻,也跟了进去。
他情绪很复杂。
他心知肚明,自己是真有截杀过杨氏的。
他和杨氏母子素有龃龉,这点符石是知道的。事发前后,很可能杨氏在符石跟前也会有些不同寻常的言语举动,接着她一去,就“失踪”了。
后续不管怎么翻怎么查,始终没有任何痕迹,背后怕是少不了有心人的操控抹平。
杨氏区区一个内宅妇人,能有什么有心人去这般大费周章截杀她?
符亮被表兄弟谋害,被她知悉,然后再杀她灭口,不是很合乎逻辑的推测吗?
既然这么合情合理,那为何符石没有出城去?
进门时卫桓还想,难道是杨氏没有把符亮死亡的“真相”一并写上去?
但他很快推翻了这个猜测。
跟着符石进了屋内,那纸信笺就平铺放在方桌上。烛光明亮,他看得分明。杨氏先是惊惶求救,而后道清被追杀原因,写到符亮之死,笔迹异常凌乱泪痕斑斑,不难看出她当时的情绪激动,可谓字字泣血。
不得不说,这信还真写得不错的,为□□被追杀时的惶恐凄酸,被害者母亲的悲愤痛苦,尽数跃然纸上。
舅甥二人进屋坐下,符石就坐回原来的位置上,那张信笺就在他手边,烛光明亮,映照着信笺上的字迹极清晰。
沉默一阵,卫桓问:“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出城?
就连符亮之死都震撼不了他吗?
但卫桓知道,符石不是这样的人。他很重视儿子的。
昔日有杨氏在时,他总是回护着两个年幼庶子,并没有因为符非符白身上的杂胡血统而鄙薄他们,仔细教导,悉心安排前程。
符亮就更不用说的,嫡长子寄予厚望。哪怕他身上有种种不足,符石也未曾嫌弃过,总是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的教导着。
他抬眸,对上符石的目光。
室内很安静,烛火微微跳动着,舅甥二人相距不过二尺,符石和他对视片刻,“我相信你没有。”
他长吐了一口气:“我相信你是不会杀你大表兄的。”
接信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怀疑过。
声音有些哑,有些沉,既低且缓的一句话,却很笃定。
就如同符石此刻的眸光一样。
卫桓心微微一震,蓦他抬起头,沉默片刻:“若我说,符亮真是我亲手杀的呢?”
符石反应出乎了他的意料。
卫桓知道,本他该就此就应下的,然后再说几句模糊的话粉饰太平,顺势就将这事抹平过去了。
但看着眼前的符石,不知为何,他忽开口承认了。
符亮还真是他亲手杀的,利刃出鞘,一刀封喉,当场毙命。
符石骤抬头,呼吸重了几分。
卫桓目光却很平静,无一丝玩笑意思,他想知道,他这舅舅会是什么反应。
死寂。
盯了卫桓片刻,符石忽摇了摇头:“你不会无缘无故杀他,是他做了什么?”
长子去世虽已数年,但当时情景符石并未曾遗忘半分,闭了闭眼睛,他再睁开,对卫桓说:“舅舅相信你,无缘无故,你断不会损伤手足。”
符石情绪很快平静下来了,“若真是如此,你必是迫不得已。”
卫桓听得一怔。
一瞬间,他不知该说什么。
垂了垂眸,有些不知所措。
这完全不是他预料之中的反应。
在他平静承认杀死符亮后,符石竟还愿意相信他?
不是该不可置信吗?震惊过后伤心愤怒,紧接着该厉声诘问他了吧?失望痛斥他这养不熟的白眼狼才对。
他知道舅舅挺重视他的,但他没想过天平另一边放上他的发妻嫡子,还不偏不倚。
卫桓抬头,望着眼前这个人,岁月在他额头眼角留下细碎纹路,只他看着自己这双眼睛,笃信,宽容,慈和。
一时,卫桓都不知怎么形容心里感受。
他这辈子,就没被一个血亲这么全无保留的相信过。
张岱这位生父,看他从来都是带着审视的,卫桓知道,这是对他的血缘的存疑。那些异母兄弟,更是不必提及。就哪怕卫氏,幼时听嬷嬷们告状后,也会让他勿再调皮。
宽容,慈和,一个由始到终都包容他的男性长辈。他一直关心他,为他出息而喜,为他的过往而悲,操心着他婚姻大事,为他即将为人父眉飞色舞。无论如何,他都相信他。
这体验从未有过,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舅舅。”
喃喃一句,卫桓忽想起姜萱那句“视若亲子”。
喉结一动,他骤站起身。
心潮起伏,眼眶有些热,他辈子都没体验父爱,他也不以为自己会碰触到这些东西。
可在这一刻,他突然萌生了这种感觉。
就是面前这个中年男人,这个身高已比他矮了半头的男人,他坐着,自己站着,却莫名给了自己一种类似父爱如山的感觉。
他慢慢跪了下去,跪在符石面前,他俯身,额头碰在眼前膝盖上。
“舅舅,对不起。”
他错了,他不该试探他,不该这般尖锐地刺他。
“符亮他通敌,他从你帐内盗了行军路线图,险致全军覆没。不得已,我只能杀了他。”
他小小声说。
“怕你自责哀毁,我们就没告诉你。”
“嗯。”
果然如此,符石闭了闭目,他点头:“你做得没错。”
一人通敌,全家遭殃。
缓了一阵,他露欣慰:“舅舅就知道,若非迫不得已,你断不会损伤手足的。”
“嗯。”
额头隔着一层布料,有暖暖体温渗透,符石一只手覆在他脑后,一下接一下抚着他发顶,掌心很粗糙,但也很温暖。
卫桓闭上眼睛。
晕黄的烛光柔和,深秋的寒风被阻隔在室外,小小的值房很安静,也很温暖。
久久,符石才拍拍他的肩,让他起身。
“舅舅有话和你说。”
卫桓坐回方椅上,手规矩放在膝上,神色缓和看着符石。
符石却站了起来,神色严厉。
一肃,他板着脸问:“我问你,可是你遣人截杀你舅母?”
事到如今,符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杨氏性子左了,一直敌视卫桓,他知道。他也没忘记杨氏失踪那趟返娘家的前一夜,她所说的话。如今回忆起来,却是在刺探卫桓母子身份的。
他斥道:“你发现你舅母不妥,为何不告诉我?”
他处置就是,若杨氏实在开解不来,那把她看守起来也是可以,反正不会教她泄密。
何至于后续一连串事?何至于今日之险?
符石怒:“遣人截杀舅母,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舅舅?!”
孩子他相信。
但做错了事更要教诲。
卫桓哑口无言。
符石很生气,只气过之后,到底是心疼外甥成长不易,性情偏拗也不是他的错。
他长吐一口气,自责:“是舅舅没有教好你,是我的错。”
“不,不是舅舅。”
卫桓站了起来,急道:“这怎么能怪你?我都长这么大了,这错了肯定是我的错。”
他这会,才真正觉得自己错了。
旧日姜萱说他那事做得不对,他是承认了,也反省过,只是不管是承认和反省,他都只是认为自己手段用错了。
他从不认为自己私下遣人去追杀杨氏有什么不对。
一直到今日。
他方真觉自己做错了,自己不应该只考虑利弊,他还该考虑亲情。
卫桓跪了下来:“请舅舅责罚。”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外甥都这么大了,一军主帅,面子轻易损伤不得,且符石也没舍得真重罚他,见他真的知错了,便说:“先给你记着。”
他严厉:“若有再犯,一并算账!”
“谢舅舅。”
卫桓应了。
符石神色缓和下来,抚了抚他的发顶,“秋凉地寒,还不起来?”
“城里事还有许多,先去看看你媳妇,而后……”
他叹:“已遣哨马往城外探去,该差不多有消息回来了。你舅母……如果能,我们先把她救回来吧。”
卫桓低低:“嗯。”
……
姜萱立在屋外,透过一线窗缝看里头的舅甥二人,静静微笑。
须臾,她轻轻阖上窗牍,摆摆手,示意守卫不要说她来过,无声地离开了。
今夜这么大的动静,她肯定无法早早歇下的。
但她怀着孩子,也不敢熬得太晚,到了子时得讯一切稳定,她就回后院去了。
略略梳洗过,才有躺下,却又得报卫桓回来了。
她披上斗篷往前面去了。
担忧地去,微笑而归。
她没有打搅舅甥两个,悄悄就折返了,吩咐金嬷嬷等人自回去休息,她解了斗篷躺下。
床帐是茜红色的,昨日她才嫌亮了些,只今日看着却觉甚好。
皎洁明亮月光自窗纱筛进,映在茜红的湖绸帐子上,渲染出半室暖色。
她微笑。
半晌,才闭上眼睛。
……
怀孕以后,姜萱睡眠质量格外地好。她知道卫桓等会肯定会腾空回来看她的,想撑着等等,但奈何眼皮子一阖上,人就朦胧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多久,骤想起这事,她一惊醒了过来。
屋里静悄悄的,她还未睁眼,就感觉到熟悉的气息。
一喜,眼皮子一抬,果然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坐在床沿。
屋里昏暗着,仅墙角一支留烛,他怕惊醒她连帐子都没挂起,就这么静静坐在床沿,一手轻轻覆在她的腹部,低头看着她。
“阿桓。”
姜萱惊喜:“什么时候回屋的?也不喊我。”
她忙一撑坐起。
卫桓扶她,声音有些懊恼:“我吵着你了。”
才不是,姜萱说:“我就想和你说说话,不然我睡不安稳。”
确实,卫桓入屋一阵,她就醒了了。
两人都很思念对方,静静搂着一阵,才稍松了松。
微微凌乱的鬓发,清亮的眼眸,卫桓摩挲了她柔嫩的脸颊片刻,又俯身亲了亲,才拉她靠在自己身上,两人说说话。
姜萱捏着他的大手:“什么时候回的?”
“才从舅舅那回的。”
卫桓垂眸,看她细细把玩自己的手,昏黄烛光映着,她十指若削葱根,一缕柔软的发丝垂在脸畔,下颌小巧柔和。
他心越发宁静。
“寻寻。”
他忽轻声说:“我觉得,你说得对。”
姜萱曾和他说过,他该用心去感受,亲情,友情,战友兄弟,长辈血亲,还有许多许多。
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那些伤痛都过去了,从前他没有的,现在都有了。
今夜,卫桓忽有了一些认同。
说不清,道不明的,他也不会形容,好似已不需再用理智驱使自己要去感受了,他渐渐打心里有了一种真切感。
此刻,他感觉到了宁静和温暖。
卫桓侧头看她,昏黄烛光映照,明明暗暗,他眉目仿佛较平日疏朗了些。
姜萱欢喜。
突然她很高兴,高兴得鼻端一阵酸热,她有些想落泪。
“嗯。”
她回身抱着他,闭上眼睛,将泪意忍下,翘唇露出一抹笑。
夫妻无声拥抱。
良久,才轻轻分开。
卫桓探手覆住她的脸颊,轻轻抹了她眼角一点湿润,他凝视她,忽低声说:“我也不想你羡慕旁人了。”
姜萱一愣。
卫桓轻轻摩挲她的脸。
他心性敏锐,于她,更是时刻关注,他知道,她是有些艳羡程嫣的。
程嫣和徐乾,不单单是一对彼此珍视的夫妻,两人还是知己,三观合拍,互相理解互相支持。
这又是另一种境界了。
她一直没说过,但他知道。
对着他一双漆黑眼眸,姜萱听懂了,她摇了摇头:“不是的,我……”
在她心里,卫桓是最好的,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上他。
“寻寻。”
卫桓手指按在她的唇上,“我知道,我懂。”
她的心意,他都懂。
他想了想,柔声说:“只这会,我感觉有些事也没那么难。”
“我会努力的,总有一日,再不教你艳羡旁人。”
柔和,却极认真。
姜萱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她扑进他怀里,哽咽道:“好!”
心脏鼓胀,仿佛有什么要满溢出来似的,她紧紧抱着他。
卫桓也回抱着她。
t闭上眼睛,眉目柔和,良久菜睁开,他低声哄她,不许她哭了。
“我想你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他亲了她一下。
姜萱抹了抹脸,“嗯”一声,露出笑脸。
……
两人凝视许久,卫桓才抚了抚她的脸,将她按回床榻上,盖好被子:“你先睡好不好?”
他也舍不得走,只是:“城外的哨探该回来了。”
舅舅正等着他,城里城外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他亲了亲她,又摸了摸她的肚腹,“你们睡,勿等我。”
“嗯,不用担心我。”
姜萱闭上眼睛,感觉他站了一阵,才匆匆转身。
她忙睁眼,高大的身影转出屏风,门“咿呀”一声。
直到看不见了,她依依不舍才收回视线。
躺了回去。
昏黄的烛光,茜红的湖绸帐子,艳艳的,她忽很快活。
她想,他们必定会比旁人好的。
姜萱唇角翘起,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已经替换了,宝宝们刷新一下可以了!
刚码好,所以今天晚了一咪咪,笔芯!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第108章
卫桓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
一是清理城内细作,尤其是军中的,将隐患消弭;二是绕道而来正潜于宣和左近的敌军。
再添一个很可能同在的,杨氏。
先前,符石和刘振并不敢妄动。符石猜是猜到的,但他不知道这细作和城外敌军究竟有多少。宣和城内只有两万守军,一军的粮草和军备库所在,二人丁点险也不敢冒。
符石和刘振只匆匆替换和增加四门守卒,还有几处大库的,下了死命令不管是谁都不许进出,加强巡逻,发现可疑人物一律就地格杀。
然后令全军最高警戒,刘振连夜筛军中细作,而符石则安排哨骑往城外勘察敌情。
二人极小心谨慎,就算明知杨氏很可能就是附近,也没法顾上了。
现在的情况又不同了。
卫桓率一万骑兵归。
绕小道长途奔袭的敌军再多,也不能超过一万,否则前线哨骑不可能一点不察的。
不需要再束手束脚。
卫桓刚后院出来,薄钧报,刘振已从替换下的城门甲兵中筛出了十几个疑似细作。
他冷冷:“严刑拷打,顺藤摸瓜,务必将敌谍尽数挖清!”
但凡有嫌疑的,一个不漏。
军中已有进展,至于城中,卫桓吩咐取户籍黄册来,全城戒严一户户清点,只要是外地来者,一律圈起,后续全部驱逐出城。
很粗暴,也很有效,平民中的细作最难排查,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
卫桓大步往府外出。
细作的事情安排妥当的,接下来还有潜过来的敌军。
卫桓判断应有三至五千敌骑。他回来动静很大,这批孤军深入的敌骑必已察觉并急急往回遁退,他要追上并尽数歼之。
这一回合,才算小胜。
暮秋的风冷,卫桓眉目更冷,他怀孕的妻子在宣和,这次真真触了他逆鳞。
才出到府门,见符石正立阶上,舅甥二人还未来得及说话,便有飞马至,探得潜入敌军正往东北方向急遁,距北门约五十里,人数约有三至四千。
“很好。”
卫桓当即点了五千骑兵出城追截。
令下,翻身上马前,他看符石:“舅舅,你……”
符石长吁一口气:“我也去吧。”
想起杨氏,他神色复杂,对对错错,已搅成一团乱麻,不过不管怎么样,如果能,先把人救回来再说吧。
她是他的结发妻,他该亲自去的。
……
“嘚嘚”的马蹄如闷雷,火速沿着官道往东北方向群山遁去。
杨氏被横放的马背上,拼命地挣扎,与她同骑的甲兵按不住她,马蹄一个趔趄,险些连人带马掼了下去。
“快!都快些!”
率军突袭的青州将领赵夷回头瞥见,大怒,当即一鞭甩了过去。
“没用的臭娘皮,再折腾,爷爷直接把你扔下去!”
此行虽险,只一旦成事就是大功,赵夷这一路上还一直在忖度进城后该如何行事,他甚至模拟不同情况都想了应对方案。
没想到,最后他们连城都进不去。
符石根本就不出来。
寸功未建本就窝囊,谁知卫桓又亲率一万骑兵折返,赵夷登时大惊失色,本还打吩咐杨氏再写封信试试的,当下也不写了,立即下令全部上马,往回急遁。
又怒又惊,正一肚子火气,见这女人还弄幺蛾子,赵夷切齿连给了她几马鞭。
鞭子抽得是又狠又急,这女人是用不上,因此赵夷全不留手。
几下下去,皮开肉绽,杨氏连一边脸都被抽出一道血痕,惨叫连连,疼得她不得不安静下来。
“贱皮子!”
头顶甲兵恨恨咒骂,趁机撕下她一幅裙摆,将她的双手抄到背后利索捆死。
杨氏大头朝下,脸面充血,剧痛,她恨极,双手动弹不得,她猛地仰头一口咬在甲兵的大腿上。
“啊啊!!!”
骑兵上铠到膝,配长长的马靴,底下的是棉裤,一跨上马,难免露出一些,杨氏一口又准又狠,甲兵惨叫得连马都惊了,战马一个趔趄,整个掼倒在地。
要知道这可是在高速飞驰的马队当中,杨氏所在位置还是前头,这么猛地一摔,后面的马匹躲避不及,“轰”一下子,二三十匹马撞成一团。
后面的骑兵紧急刹住,这才堪堪没有撞上去,但也顷刻乱了一大片。
这奔逃的关口,赵夷气得七窍生烟,一边令赶紧清理重新列队,一边几步上前揪住杨氏:“你这个贱婢!!”
一连十几个大耳刮子,连踢带踹,这个贱妇,若非还得交差,他立马就拔刀砍了她!
一个从戎多年的男子力气可不是杨氏承受得住的,她一开始还怒喊还手,最后被打得抱头蜷缩在地无法动弹。
赵夷这才勉强收了手,呸了一口,匆匆转身去整军,杨氏怨毒睁开眼,边上甲兵见了狠狠给她一鞭子,“再看就把你那双招子挖出来!”
“赶紧走!”
这么一耽搁,又浪费了半盏茶时间,骑兵们焦急频频回头望宣和方向。
待整好军,正要重新出发,某个骑兵最后一回头,大骇:“不好!并州骑兵追来了!”
只见远远的宣和城方向,隐隐有一大片黄尘扬起,在黑夜并不明显,只他们都是多年骑兵,焉有认不出的道理。
赵夷大惊失色:“快!马上走!!”
连连打马,往前狂奔。
只他们最后还是没有将追兵甩脱。
这是并州军的地盘,说到地形熟悉,岂是首次潜来的青州军可以相比的?卫桓下令兵分三路,抄小路堪堪在青州军即将进入山峦范围前将其截住。
五千骑兵结成圆阵,迅速将其包围,卫桓冷冷挥手:“箭阵,攻!”
比起轻装长途奔袭的青州军,并州骑兵有备而来,也不逼近,得令立即抄弓搭箭,“嗖嗖嗖”一轮箭雨,待青州军冲至近前时,已减员近三分之一。
卫桓挥手:“全力绞杀!”
“凡兵士顽抗者,一个不留!”
并州军立即弃弓抄刀,收缩阵脚,合拢绞杀被包围的在其中的青州军。
五千对阵两千,卫桓并没有参战,勒马于高坡上,冷冷俯瞰下方战场。
之所以添上后面一句,是因为杨氏。
卫桓当然不在意杨氏生死,二人新仇旧恨斑斑,不过他看了一眼身侧舅舅。
这事便由符石做主。
卫桓眼利,无需多久,便从混战中发现了杨氏身影,她还真在。
“舅舅。”
他指给符石看。
符石眯了眯眼,看清了,“嗯。”
杨氏蓬头垢面,缩到一具马尸侧边窝着,几年不见,五官犹在只面貌仿佛换了个人,戾气很重,似惊非惊似怒非怒地扫视着身边混战中人。
他神色复杂。
没人杀杨氏,战事结束就该碰面的,只该如何处置她,他还没想好。
这是他的发妻,因为外甥行为失当,才致使流落在外的。
这一点,是他对不住她。
但不管什么原因出去的,她歹毒心思却是真真的,她也做过很多背叛并州、背叛并州军的事。
她甚至,想要了他这个夫婿的命。
需知符石一旦被骗出,等待他的就是落入敌手,幸运的干脆利落自尽了结,不幸运的,还要被姜琨张岱用来要挟卫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符石长叹一声,一刀杀了,夫妻一场他于心不忍;不杀吧,他愧对外甥外甥媳妇和并州军上下。
符石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最后,不用他选了。
大半个时辰后,战斗结束,除了数十个被活擒回去拷问的,余者全歼。
活着的战马被牵了出来,战场血腥气冲天,人尸马尸倒伏一地重重堆叠,浓稠的鲜血浸润了杨氏的衫裙鞋袜。
她听见动静停了,动了动蜷缩的身体,坐了起来。
一抬头,正见卫桓和符石并肩直直向她行来。
她一怔。
视线定在卫桓脸上,还是熟悉的五官,一般的白皙俊美,只眼前人已彻彻底底长成一个成年男子,高大矫健,英姿勃发,宽厚的肩膀轻易撑开玄黑铠甲,赫赫气势扑面而来,威仪逼人。
一瞬间想起自己的儿子,她心中一痛,继而大恨,霍地抄起一把刀就扑了上去。
“还我儿命来!”
她儿子已化作一捧黑灰,而仇人越走越高,雄踞一面,俯瞰整个北方大地。
胸臆间恨意有如火烧,她嘶声:“杀千刀的野种!你怎么不死?!你该死!!”
亲卫眉目一厉,卫桓摆了摆手,退后一步避开。
杨氏一击不中,刷地转过头来,再次扑上。
“你疯够了没有?!”
符石厉喝,重重一巴掌扇在杨氏脸上,把她打得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杨氏侧头,她这才发现符石,“呵呵,呵呵!”
她冷笑着:“你果然过得很好啊!”
美妾相伴,骄儿出息,四旬过半,未见老态。
大家都好极了,只除了她母子二人。
眼见符石还毫不犹豫挡在卫桓跟前,大恨,她爬了起来,“你也该死!你也该死!!”
她扑上去,对准符石一通乱砍。
符石一脚踢在她腕子上,刀被踢飞,她恨极直接扑上去,手脚口并用一阵撕咬。
符石吃痛,一把推开她,她又扑上来。
“啊!!”
夫妻纠缠间,还不等人赶紧上前分开,骤杨氏一声短促尖叫。
地面人尸马尸箭矢凹凸不平,她竭力撕打不顾一切,脚下一绊往前一扑,直直扑到一截断箭上。
锋利的箭头“噗”一声贯穿她的心脏,从后背而出,她骤不及防,愣了愣,瞪大眼睛低头一看。
“呃!”
她猛动了动,站起的动作一顿,直直栽了回去。
……
杨氏死了。
翌日晨起,卫桓已回来了,夫妻两人一起用了早膳,席间,卫桓轻描淡写把这事说了。
姜萱沉默片刻:“也好,省得舅舅为难了。”
是的,省得符石为难了。
当时变故骤不及防,符石愣着片刻,沉默一阵,最后吩咐亲卫将杨氏尸体当场火化。
原地葬了,也没有立碑,站了小半天,战场打扫完毕,他跟着回来了。
姜萱嘱咐卫桓:“你这几天,得空就去和舅舅说说话,宽慰宽慰他。”
卫桓应了。
或许,这个结局也算好的吧,沉默了几天,符石渐渐恢复了,拍了拍外甥肩膀:“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几十岁的人,生死见过太多。
他嘱咐卫桓:“你不是要带二娘去卑邑呢?准备好了吗?”
粉碎了姜琨的谋算,小胜一局,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后,卫桓立即折返卑邑。
他要把姜萱也一并带去。
本来当初留下她是因为坐胎未稳,且觉得后方更安全的。谁知反而是宣和先涉险。他不想和她分开了,孩子刚满三月胎也坐稳了,他干脆带她同行。
“卑邑城池高深,且前头又有陈山关和漳水。”
打了一个多月了,他心里有数,即便真有什么万一,他也能先安排了她。
他低声说:“我不放心。”
鞭长莫及,他不放心她一个人留这么远。
姜萱侧脸靠着他的肩窝,亲了亲他:“那听我家阿桓的。”
去那边也挺好的,免得牵肠挂肚,反正满三个月了,府医说仔细些上路无妨。
就这么说定了,卫桓亲了亲她,匆匆去安排路上事宜。
姜萱坐的是一辆灰扑扑的小车,和军需车混在一起毫不起眼。卫桓并不打算让外人知道她跟去卑邑,这样将来有个万一,更好安排。
车虽小,不过连夜整修过,里头还铺了厚厚的锦被,并不会十分颠簸。
姜萱感觉挺好的。
不过到底坐车是有些累的,窝了两天颇觉疲惫。待抵达卑邑后,卫桓也不许她干别的,令府医给她诊过脉后,紧着撵她休息。
姜萱无奈,只好听他。
她躺下没一会,就睡了过去。
卫桓轻轻给她掖了掖被子,坐在床沿陪了好一阵子,才依依不舍起身去了前头。
他想陪她,但没法,这些天堆的军务需要过目,另外还有青州营中的大小动静。
只得先去理顺。
军中倒无大事,双方继续保持对峙状态。
张济十分遗憾地说:“得主公的讯后,我立即往漳水边增遣了伏兵,可惜青州军无动静。”
偷鸡不成蚀把米,姜琨却沉得住气,硬生生把亏咽下去了,并未贸然进军。
张济不禁一叹:“此人,当是主公数年来最大敌手啊!”
沉稳有度,进退得法,难怪张岱和他结盟多年,却一直被这姜琨压得死死的。
是块很硬的骨头。
张济望一眼窗外,寒风飒飒卷落黄叶,已是深秋,再过大半月初雪就该下来了。
清河郡这边的冬季比晋阳好些,但也是很冷,但到了如今局面,谁也不会退军,这僵持的状态大约会持续下去,除非谁先找到破绽。
张济屈指敲了敲舆图:“主公,此战宜速战速决啊。”
最好不要拖到明年春再继续鏖战。
毕竟南边,还有一个兖州彭越在虎视眈眈。
卫桓若攻陷青州一统北地,这绝不是彭越愿意看到的。
张济说:“彭越此人,勇悍名扬,智囊不缺,又实力兵多将广,我们不能让他找借口掺和进来。”
卫桓颔首:“须速战速决。”
他不想拖,也不适宜拖。
姜琨这么一个为利己而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一旦他陷入困境,只怕会抹掉脸面向彭越求援。
毕竟在利益面前,所谓敌友关系,随时能改变。
不过话说回来,想要以雷霆之势迅速击败姜琨,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张济低声道:“主公,我们不妨也试试从内部击破?”
卫桓挑眉:“文尚有何良策?”
张济说:“某以为,青州军中当有一个异心者。”
若说之前姜铄被擒时,这还只是一个无根据的凭空猜测,那么经历过薄钧盗取董夫人骨骸一事后,张济就进一步印证了此事。
怎么可能这么凑巧呢?
必定有人在推泼助澜,“那个公孙绍应是他的人。”
这人这回合倒是助姜琨的,但却恰恰让张济断定,他对姜琨有二心。
否则何须这么拐弯抹角的?他能从梁尚眼皮子下谋算姜铄,必是个青州军高层,直接禀明自己得到讯报不就行了。
这就说明,他这个讯息渠道是见不得人,绝不能让姜琨知晓的。
卫桓挑了挑眉:“那文尚觉得此人是谁?”
张济笑了:“主公觉得是谁,我就觉得是谁。”
两人对视一眼。
卫桓吐出两字:“姜钦。”
“应当是他。”
姜琨嫡兄遗子,姜氏长子嫡孙,若非他父亲死的太早了些,现在青州这份家业就是他的,名正言顺。
“他现在该很着急啊。”
张济笑道:“他叔父的儿子渐渐大了。”
说罢,他站起拱手,正色道:“主公,我以为,我们当引动这叔侄二人的内斗,借力克敌,坐收渔翁之利!”
作者有话要说:杨氏终于把自己折腾死了,唉,这样也好吧,省得舅舅为难了。
今天更新,阿秀特地统计了几次字数才发,其实平时也有的,就是前天忘了……一言难尽啊哈哈哈哈哈
明天见啦宝宝们!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啾!(づ ̄3 ̄)づ
还要感谢下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呢,笔芯!
萧瑾瑜扔了1个地雷
你猜~(~▽~~)~扔了1个地雷
第109章
卫桓立在窗畔,窗外暮色四合,秋风飒飒,冷风卷起细碎的枯枝并黄叶打着转又落下。
他回身:“这计策不错。”
确实是一处不错的破绽,若施为得当,是可以展望成功的。
但此前还有一个问题,该如何下手。
肯定不能直接把姜钦身份挑破的,这样做只是帮助了姜琨,完全达不到内斗的效果。
张济神色颇淡定,心里应该也有主意,只他说了一句以后就住嘴,这不似他作风,难道是有什么顾忌?
卫桓挑了挑眉:“文尚有何主意,说来就是。”
“果然瞒不过主公。”
张济笑了笑,拱了拱手,笑道:“某大胆,想问一问,这襄助我方多时的这一位,究竟是何方人士?”
这问的就是裴文舒了。
从定阳时开始,裴文舒就多次给他们私下传讯。越往后,涉及的情报也越重要。远的不说,单论最近两次,董夫人骨骸以及宣和报讯,就非常非常重要。
并州军高层,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具体是谁吧,上面不说,他们也三缄其口。
卫桓闻言,瞥了张济一眼,不语。
他不喜裴文舒归不喜,这些私人情绪并不影响他正事态度,他不会透露裴文舒身份。
不过,张济大概早猜到了。
果然,张济见他不语,无奈笑了笑,只好自己抬手,往案上舆图点了点。
他食指落在青州往南,正正是徐州位置。
张济赞:“裴大公子果然有情有义。”
卫桓轻哼一声。
一来是不大爱听这褒赞;二来既挑破,他这反应也算承认了。
既说开,张济后面的话就好继续,他拱手:“主公,我们若要挑动姜琨叔侄内斗,非得徐州相助不可。”
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卫桓摇了摇头:“徐州不会掺和此战的。”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若是押错注徐州后患无穷,何必呢?
徐州如今明面和青州交好,暗地里却襄助他们良多,不管哪一方获得最终胜利于徐州都无碍的,裴家又何必冒这么一个险。
换了他也不干。
张济却道:“徐州不肯掺和,一是不敢确定何方获胜;二来,是觉得事不关己。”
可当青州出现了一个大破绽呢?而在此时,裴家人再发现一个己方隐藏危机呢?
卫桓:“你是说……”
“没错,就是这个姜钦。”
张济肯定点头,又问:“敢问主公,不知先前泄密一事,裴公子可查出来了?”
说的是迎回董夫人骨骸一事,裴文舒生疑后立即开始排查,这事他来信告诉过姜萱,卫桓知道。张济虽没看信,不过也猜了个□□不离十。
卫桓微微摇头:“应未。”
董夫人一事涉及的环节太多,从上到下多少人?要排查可不容易。裴文舒至今未有来信说此事结果,应该是还没有。
张济肯定道:“必是他的人。”
姜钦。
这么一来,就和公孙绍那边就联系上了,整件事可以撸通。
“这眼线,很可能就放在裴公子身边。”
张济笑叹:“据闻,此人和裴公子还是多年好友啊。”
裴文舒这是灯下黑了。
张济笑过,正色:“我们也不求徐州出兵,只求裴氏如同上次一样,暗地里出手相助。”
如果只求细作人手和情报网的话,卫桓屈指敲了敲楠木帅案:“这倒有些可能。”
宾主二人对视一眼,
张济站起拱手:“请主公去信一封徐州。”
“无需言明,只先问一问先前泄密之事。而后再问问,最初定阳重逢后,不知裴公子是否去过临淄?”
当初裴文舒和姜萱在定阳重逢,没多久,卫桓的身份的泄露了,这是杨氏的功劳。当时他和姜萱判断,杨氏背后必然有一只幕后黑手推动。
这只推手,一直都没查出是谁。
不过如今看来,却很有可能也是这个姜钦。
毕竟他若谋青州,这就是动机。
张济说:“最后提一下杨氏已死,如此足矣。”
点到即止。
先向裴文舒挑明姜钦的祸心。
待他查实后,徐州危机自然产生。需知姜琨可不是什么胸襟宽广之辈,若被他知悉裴氏一直襄助并州,恼恨是必然的,别说什么盟友了,若他大胜卫桓,说不得会立即就趁势调头攻伐徐州。
“待这一步成了,我们再遣使赴徐州游说。”
劝服徐州结盟出手相助。
“不错。”
卫桓目露赞许:“文尚此计可行。”
此事议定,不过他却未急着写信,只道:“天色已晚,此信明日再送。”
张济拱手:“主公英明。”
天已经黑全了,有了破敌方向,宾主心情不错,卫桓邀张济一同用膳。
膳毕,夜色颇深,张济告退。
卫桓吩咐亲卫送回去,他坐了片刻,也起身回后院。
他素来雷厉风行,这回没先急着写信,是因为姜萱。
说到底,裴文舒襄助并州是因为和姜萱的私交,虽这个事实让卫桓心里不大痛快,但如今涉及徐州的事,他怎么也得先和她说一声。
……
卫桓回到后院时,姜萱才刚沐浴出来。
她一觉睡到入夜,听金嬷嬷说卫桓不回来用膳了,她便吩咐厨下弄几个清淡利口小菜得了。
用了膳后,她便吩咐备水,小小泡了个澡。
热水一烫一浸,连脚趾头的舒展开来,舟车疲乏一扫而空,她泡得脸蛋红扑扑的,披了一见水红色软绸袍子出来,杏面桃腮、温香软玉般的妩态,卫桓喉结动了动,感觉血液都热了几分。
府医倒隐晦说过,满三月后徐徐图之无妨,不过她才车马劳顿过,他舍不得他累,于是极力忍下。
轻咳一声,他敛神把正事说了,也好转移注意力。
“明日一早,我就遣人送信徐州了,你说可好?”
“嗯。”
这是正事大事,姜萱自然不会反对,只不过,“这信你写吧。”
她就不写了。
这是并州和徐州的大事,就让卫桓这个当家人去交涉。姜萱并不愿意用私交去影响裴文舒决定,这数年来,他已助她良多。
卫桓本来就打算自己的写的,闻言“嗯”了一声,低头亲亲她,吩咐取纸笔来。
他本已有腹稿,略略斟酌,一气呵成。
稍晾了晾,亲自装封,接过姜萱递来的火漆,封口用印。
卫桓很快弄好,招薄钧进来,让他明日一早送出,回到内室,却见姜萱斜倚坐榻围屏,有些怔忪。
“怎么了?”他柔声问。
姜萱沉默一下:“阿桓,你说大兄真有不轨之心吗?”
知道去信徐州,那自然知道卫桓张济皆锁定姜钦了。
卫桓还能说是偏见。
可张济一个从没见过姜钦的局外者,看问题自然很客观的。
是她当局者迷了吗?
其实姜萱不管情感上怎么不愿接受,她理智已趋向相信。假若姜钦真图谋不轨,那么不管是杨氏的幕后推手,还是姜铄的生擒,董夫人骨骸一事的恰到好处,所有事情往他头上一套,都能得到合乎逻辑的解释。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凑巧的事。
这让她很难受。
难受过后,又是心惊。
当年在临淄,她和弟弟差点就向姜钦求助了。
假若是真的,她不敢想。
还有,时至今日,姜萱已经从祖母吴太夫人这几年待娄氏的态度推测到,很可能,当年给她母亲透讯的就是吴太夫人。
牺牲儿媳妇,给孙子孙女一条生路。
这让她心酸又恨。
恨过后,不免想起谁给吴太夫人报讯的。
吴太夫人安居后宅,连儿子妻妾争斗都不理会很多年了,好端端的她怎么会知晓外面的事,这还是水底下。
应是有人引她注意,甚至报讯的。
这人是谁?
她不免想起姜钦,若真有那种心思,他嫌疑很大,一箭双雕,直接除了姜琨即将长成了嫡子,又让吴太夫人恨毒娄氏。
“寻寻。”
姜萱回神,见卫桓有些担忧看着她,他安慰:“如今全部都是我们的猜测罢了,是真是假,还需裴文舒查实才知。”
“也是。”
背后大手一下接一下顺着,姜萱长吐一口气,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
她如今怀着孩子,负面情绪要不得。
她冲他笑了笑:“那让金嬷嬷你打水沐浴吧。”
卫桓细细打量她,见她情绪尚可,这才俯身亲了亲,又摸了摸她的肚腹,“你们等等我,我很快出来。”
“去吧。”
卫桓起身,大步往浴房去了。
浴房门帘一掀,里头很快传出哗哗水声,姜萱慢慢倚在榻背,呆了一阵。
淡淡苦笑。
之前十几年,她还以为自己运气是尚可的,虽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但好歹这个家还是有温暖的。只如今回首去看,却人人假面,或蛇蝎或冷漠,些许温馨即如电光朝露,眨眼消逝不见。
也罢,由得它去吧。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腹,三个月的胎儿还不显怀,只掌下已有了明显的实在感。
让她欢欣,让她喜悦。
她已重新拥有一个小家,七个月后,孩子呱呱坠地,这个新家将会更加圆满。
那些虚情假意,不想也罢。
解下斗篷,她吹了大半灯火,放下帐子先上了床。
没一会,浴房水声停,一个熟悉且有力的脚步声回到床前。
锦帐撩起,一具火热的胸膛贴住她的后背,手自然而言覆在她的腹部。
“今天孩子乖不乖,闹你没有?”
姜萱手覆在他手上:“他最听他阿爹的话,乖得很。”
卫桓声音一下子欢喜起来,又得意:“嗯,那你快点睡吧,明儿也要听话,勿闹阿娘,可晓得了?”
“待你出来了,阿爹带你骑大马,再……”
温声柔语入耳,心绪逐渐和缓下来,姜萱闭上眼,露出微笑。
……
翌日。
天蒙蒙亮,薄钧乔装而出,悄悄出了卑邑大营,绕道往徐州而去。
第四日下午,抵达徐州。
他这回先给王明传了信,说了故友来访,里头夹了一个暗号。
当天傍晚,王明就来了,同行还有微服的裴文舒。
这省了薄钧不少事,他当即将信笺奉上,“此乃我家府君来信。”
府君?
裴文舒微微一怔。
不过薄钧没说什么,告退后立即就走了。
裴文舒将信收好:“回府。”
王明也觉得有些奇怪,怎么是卫府君来信?卫府君和他家公子可没什么私交的,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待回到府中屏退下仆,见裴文舒拆信,他道:“主子,不知这卫府君……”
王明话未说完就顿住了。
因为裴文舒蓦地绷直了腰背,他快速翻过两页信纸,视线顿在上头。
他神色僵硬得可怕。
“主子,主子!”
王明担忧:“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裴文舒呼吸很重,一阵,他急速吩咐:“马上去,监视我院里及亲卫营中的人,一个不漏。”
他声音竟有些哑。
王明一愣。
怎么这么急这么突然?
需知院里及亲卫营中刚细查过一遍不久,并没有发现问题。只瞥见并州来的那封信,电光火石,他忽想起主子刚刚才微服出去了一次。
呼吸一紧,“是!”
王明匆匆去了。
裴文舒僵立片刻,慢慢低头又看那封信。
杨氏背后必有推手,他知道,否则当年这女人不会这么快精准找到颉侯府的。
卫桓信中问他,当初定阳重逢后,不知他去没去过临淄?
他去过了。
还和姜钦聚过几次。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见他神思不属,姜钦似无意问他才从哪里回来,当时,他含糊说是去了并州购马。
并州,定阳。
他和姜萱的旧时,他对姜萱的情意,若问谁人最清楚,姜钦算一个。
他隐有预感,心沉沉下坠。
“希望你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这事受伤最深的,裴文舒算一个了。
很快久要上班了,这……感觉才放假似的,过得真快啊啊啊啊啊
明天见啦宝宝们!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啾!!(づ ̄3 ̄)づ
周末加更的话,明天恢复哈~(*^▽^*)
第110章
裴文舒下令,重点关注那些时常能看见他进出的,离开他院子比较自由的,又或许有一些权力的。
最重要一点,是当年曾跟他出门赴并州购马的。
为了给这个很可能存在的细作一个足够大的诱饵,裴文舒入夜后,又“悄悄”微服再出府一趟。
裴文舒房里的灯按时熄灭了,只他人却枯坐了一夜,至次日早晨,王明急急奔回。
“主子,找到人了!是管骡马车轿的芮富!”
“芮富?”
裴文舒知道这个人,他院里一个小管事,裴氏家生子出身,父祖辈就是裴氏家奴,伺候他十几年了,人老实话不多,不过办差事很稳妥。
王明点了点头:“芮富一大清早就去后街沽酒,给钱同时,将一张纸笺递出。而后那店家将纸笺蜡封,立即吩咐伙计从后门将东西送出去。”
酒水,很多男人好这一口,不耽误差事的话,这些大小管事下值后喝点也没人管。能量够的管事在府里就能弄到,至于像芮富之流小管事,就多数去后街沽酒。
裴府占地甚广,最后面的角门出去半里就有一条商业街,府里人称后街。正常买卖,什么都有。
至于那个芮富裴氏家奴出身,为何会叛主?王明锁定芮富的同时已使人去深挖他的底细了。
这么一挖,还真挖些少有人知的事来。
芮父前后两房妻室,有了后娘便有后爹,不过这夫妻两个有些小聪明,裴氏家风清正,这名声不好对芮父差事可能会有影响,捂得挺严实的。
芮富被后娘磨搓了十几年,想来和父母及异母弟弟全无感情。另外他娶的继母娘家侄女,无子。
王明跪下:“小的失察,请主子责罚!”
裴文舒身边的人不但挑选时仔细,且每年还至少重新筛查一遍,后面这项工作是王明负责的,出了问题,确实归他。
“脊杖二十,先记下,这事完了再打。”
裴文舒站起:“都盯紧了,务必要查清芮富背后的主子是何人。如再有失误,你不必回来见我。”
“是!”
裴文舒下了死命令,所有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死死盯着那个装了芮富信报的小竹筒。
这小竹筒先被酒肆伙计送到城东的一家半新不旧的货行。当天,货行出货。待抵达城郊的壶乡时,一匹飞马疾奔而出。
北出徐州,进入青州,沿淄水而上,一路快马车船。货行游侠商队等身份几番转换,最终抵达清河郡最西的边城池阳,被送入青州大营之中。
后续无法跟踪。
只据营内眼线禀报,差不多这个时候,姜钦将军身边的心腹亲卫冯平出去了一趟,匆匆回头,立即进了姜钦大帐。
姜钦接过密报:“一天内连续微服出门两趟?”
冯平惋惜:“我们的人没能跟上。”
裴文舒这门出得太急太突然了,芮富没来得及往外透信。
姜钦微微蹙眉:“这是想干什么?”
又是并州来信?
两军正僵持,由不得他不多想。
主从二人百思不得其解,姜钦当即下令查探,并让芮富并城内眼线多多留心。
命令自青州大营而出,沿着来时路径一路急奔,再次回到徐州。
但其实,裴文舒也没想干什么,他就是试探并确定一下罢了。
得出了一个期望之外意料之中的结果。
王明将呈上,低头站到一边。
裴文舒慢慢打开讯报,很详细,足足五六张纸,他一张接一张,翻到最后。
他失笑。
低低的笑声,放声大笑,笑到最后,他霍地站了起来,将案上所有东西都扫了落地。
“哗啦啦”一阵重响,裴文舒恨声:“好啊!姜钦你好啊!”
他七八岁认识姜钦,不打不相识,到最后成了至交好友。两人性情相投,互为知己,抵足而眠不在话下,多少和父亲都不好开口的心事尽数倾吐。
回忆这多年的所谓好友情谊,他简直就像个傻子!
出奇地愤怒,怒过以后,心坎一片冰凉,慢慢坐下,他闭目,以手撑额。
静了许久,王明低声问:“主子,我们要清理芮富吗?”
“不。”
裴文舒声音有些哑:“不许惊动他,使人盯紧了。还有城内细作。”
他慢慢坐直,吩咐去取纸笔墨来。
王明赶紧另取一套,裴文舒亲自摊开信纸,提笔蘸墨,快速了一封短信。
这是给卫桓的回信。
这路途遥远又突兀的,卫桓无缘无故来这么一封信,目的当然不可能仅仅为了提醒他一下。
“叫王显去送。”
“是。”
……
这一回信以最快速度送至卑邑。
卫桓把张济徐乾等心腹招来,信一推:“裴文舒回信了。”
除了姜萱已看过没动外,其余几人快速传阅一遍。
张济抚掌:“果然!”
他们判断一点没差。
“接下来,我们该悄悄遣使徐州了。”
游说徐州结盟合作。
张济随即站起,拱手:“主公,张济愿出使。”
这是关键的一环,张济能力很得信任,计策本也是他提出来,卫桓并未犹豫,闻言颔首:“此事就交予文尚。”
“某定不负主公所托!”
“好!”
勉励两句,卫桓随即召薄钧和贺拔拓,命携三百精卫同行,“不管成不成,务必保护张先生全安全折返。”
“标下领命!”
此事宜早不宜迟,领命后,张济三人匆匆告退下去准备,当天就出发。
卫桓又吩咐徐乾几个军务,待罢,外书房才安静下来。
他才略带忧心看姜萱。
姜萱休息好了,便重新回到前头来。不过现在不加班了,太劳神的事儿也不归她,感觉挺好的。
看裴文舒回信后,她都没怎么吭过声,卫桓有些担心。
姜萱冲他笑笑:“没事。”
早有心理准备了,看信后,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况且有姜琨在前,再添一个姜钦也没什么接受不了的,悲剧定格早不可逆转了,多一个仇人,届时就一并报复就是了。
她情绪还好,方才不说话只是因为没什么议论环节而已。
“别担心,我没事。”
主动握了握他的手以作安抚,她站起长吐一口气,“希望文尚能顺利说服裴崇。”
一切顺利,直至复仇。
他们已等了太长太长的时间了。
……
张济等人低调出了卑邑大营,再悄悄汇合,三百来人伪装成几个商队,一前一后直奔东南方向。
乔装而行,如今阶段,断断不能打草惊蛇。
四日后,抵达徐州。
张济没有直接去徐州州牧府,而是吩咐薄钧给王明送了口信,先约见裴文舒。
裴文舒当天就来了。
“裴公子丰神俊朗,百闻不如一见啊!”
寒暄几句,张济笑吟吟递上拜帖并一封加了火漆的信笺,“此乃我家府君亲笔,请裴公子转交裴公。”
“并州愿与徐州共缔盟约之好!”
张济抱拳:“济明日登门拜访,还请裴公子安排。”
州牧府目标大,想避人耳目入内,自少不了裴家人安排。
待裴文舒走后,贺拔拓奇:“张先生,咱们怎不今天就去?”
离天黑还早,时间也不是不够。
张济捋须笑:“不必,今天去不会有结果。”
想一鼓作气,总得给人一些时间考虑。
“今日好生安歇无妨。”
张济等人放松休息不提,而离开驿舍的裴文舒却很沉默。
轻触袖袋中的拜帖书信,他闭了闭目。
并州想结盟,并未出乎他的预料。
因为徐州有了隐患。
可这次徐州隐患却是他带来的。
前和姜钦这等心怀叵测之辈交好,后非得执拗重返定阳去寻姜萱,被姜钦洞悉,窥得他多次相助并州。
他并未后悔寻她助她,只他确确实实在自责。
他除了是裴文舒,他还是裴氏嫡长子,下一代的家主。
“主子?”王明有些担心。
裴文舒没说什么,睁开眼,往父亲外书房行去。
才站定,就被裴崇叫了进去。
裴崇见儿子,便问:“青州细作筛得如何了?”
日前那事,裴文舒已上禀父亲,虽明面没动,但父子二人正下死力气筛查细作。
见儿子取出拜帖信笺,“这是……”并州下一着到了?
“是,并州来的是张济。”
张济,卫桓帐下首席谋臣,这人裴崇知道,他迅速打开信笺。
卫桓言简意赅,并州希望能和徐州结盟。
裴崇的脸一下子就沉下去了。
说一千道一万,他不愿意掺和进青并的大战当中。应付了董夫人一事后本以为完了,没想到还有第二回,还是这么棘手的第二回。
烦躁,他一把将信笺摔回案上:“这还没完没了!”
“父亲。”
裴文舒直直跪下,低头:“都是儿子招引的祸患,请父亲责罚。”
要说裴崇没有一点气怒,那是假的,只看长子垂首黯然,他不禁长叹一声,“起罢。”
他将儿子扶起:“谁人能未卜先知?倘若时时束手束脚,还能成什么事?”
都是命。
宽慰儿子两句,父子重新落座,盯着案上那封书信,裴崇头疼。
答应他不想,拒绝又忧心姜钦这个隐患,进退两难。
“大郎,你以为该如何?”
裴文舒摇了摇头:“儿子听父亲的。”
事关重大,他不希望自己的个人情感影响父亲判断。
裴崇长吐一口气:“行,为父要想一想,那你先回去罢。”
“是。”
裴文舒给父亲换了盏新茶,告退出了外书房。
天很蓝,只初冬风冷,未曾降雪,天地间萧瑟一片。
驻足良久,他才下阶离去。
……
这一夜,裴家父子谁也没睡。
裴崇外书房的灯亮了一夜,裴文舒倒是熄了烛火,却在黑暗中独坐一夜。
次日一早,裴崇安排人,悄悄将并州来使接了进府。
他在正厅接见。
宽敞的厅内很空旷,除了裴文舒,裴崇就仅留了几个心腹伺候。
张济带了薄钧贺拔拓来,一入正厅,他大笑:“久闻裴公威名多年,今日一见,果然风采过人啊!”
理了理衣襟,长揖到地见礼。
裴崇立即叫起,并让儿子去扶。
一个照面,张济心里就有数了,裴家父子气色都不怎么样,可见为难。
只再怎么为难,正题也是要说的。
双方落座,寒暄几句,张济笑问:“结盟之事,不知裴公考虑得如何?”
裴崇蹙了蹙眉,迟疑:“张先生不知,徐州虽尚算富庶,只军士多年未曾征战,只怕……”
这是很不乐意掺和了,但要一口回绝了吧,也觉得不大合适。
裴崇也不来虚的,“实不相瞒,徐州沃野千里却是四战之地,远忧长在,崇从父祖手中接过家业,却是战战兢兢,不敢轻易与人争端啊,唉。”
两家合作过一次,这话是说得非常坦诚了。
这样很好。
“谢裴公坦言。”
张济站起,作了一揖,直起身后,神色却一肃:“只裴公之言,济却不敢苟同!”
他肃容:“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没有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岂是能长久避让的?!”
裴崇语塞。
张济语气缓和下来:“徐州裴氏助我们良多,不管是我家府君还是主母,又或者是一应臣将,俱铭感五内。”
他肯定道:“裴公放心,我家府君虽想与您结盟,却从不想为难徐州的。”
“哦?”
裴崇直起身,怎么说?
张济笑道:“我家府君也知裴公难处,不求徐州出兵,只盼能和上回一样暗暗相助罢了。”
谈判也需要技巧,卫桓书信上只说结盟,裴家自然以为是合兵夹击。裴崇想必不肯。
正为难间,条件陡然一放,有了对比,后面的就好接受太多了。
果然,裴崇站起:“竟是这般?”
他面上凝重一下子松了许多。
“是的。”
张济抱拳:“这趟出来,我家府君特地嘱咐了我,说这几年来,裴氏及裴公子已襄助我们良多,感激涕零,无以为报。这事,裴公不应也是无妨的,府君惋惜,却感激依旧。”
张济双目清明,态度极诚恳,话罢深深一揖。
而他身后的贺拔拓和薄钧也抱拳郑重施礼。
可见并非虚言。
这很让人心生好感。
厅内气氛和缓了下来。
裴崇沉吟:“请容我稍想想。”
张济拱手:“裴公请便。”
裴崇并未避走,只在上首垂眸不语,张济心中大定。
思忖良久,权衡利弊,最终裴崇蓦地站起,大踏步而下:“既如此,我便助卫郎一臂之力!”
张济三人大喜:“谢裴公大义!”
双方达成共识,气氛陡然一松,张济郑重:“我家府君有言在先,绝不将此事外泄半分!”
“好!”
裴崇烦躁一扫而空,本来还要设宴款待,但张济推辞了,一来为了隐秘,二来此事进展越来越好,他打算今日就折返了。
裴崇闻言也不坚持,吩咐左右取笔墨来,他立即写回信。
正书写间,张济也不打搅,只转向裴文舒。
裴文舒全程没有说话,就双方达成结盟那会他松了口气,不过张济看他神色依旧略有黯淡。
想来这一连串的事对他到底是打击不轻。
张济安慰:“裴公子放心,先前我们来往之事,也就那姜钦一人窥悉罢了,外人并不知。”
他笑:“就连我几个,也是献了分化之策,府君才默认的。”
至于那个姜钦。
“此等心思叵测之辈,即便没有这事,下回他若另有需要,照样给你下绊子,公子无需耿耿于怀?”
看姜钦那眼线都埋多少年了,有心算无心,避都难避,只能自认倒霉,耿耿于怀就为难自己了。
裴崇写好回信,也拍了拍儿子的肩:“张先生说的对,那等奸诈小人,你勿放心上。”
他将回信交给儿子:“你和张先生同去,结盟后调度诸事,就交给你。”
“谢张先生,谢父亲。”
裴文舒好过了些,长呼一口气,接过信:“儿子领命。”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马上就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