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是?

作品:《愿无恙

    暮春的午后,咖啡馆里弥漫着咖啡豆焦香和隐约的甜腻。顾昭坐在靠窗的位置,笔记本摊在桌上,光标在空白文档里固执地闪烁。她盯着屏幕已经二十分钟,只打出了三个字:


    他走了。


    然后删掉了。


    窗外是五月初的老街,梧桐新叶已长得茂密,在阳光下投下晃动的光斑。行人不多,偶尔有自行车铃叮当响过,声音清脆,像敲在某种空旷的容器上。


    邻桌突然传来压低的笑声。


    顾昭抬起头。是两个穿着校服的女生,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头发染成不太自然的棕黄,校服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印着卡通图案的T恤。她们面前摆着两杯颜色鲜艳的饮料,吸管被咬得扁扁的。


    “哎,你听说了没?”短发的那个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但在安静的咖啡馆里依然清晰,“护理班的小梅,请假一周了。”


    “一周?”另一个扎马尾的女生睁大眼睛,“她不是从来不请假的吗?上次发烧三十九度还来上课呢。”


    “是啊。”短发女生用吸管搅着杯子里的冰块,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更奇怪的是,她家里人都找到学校了。”


    空气突然静了一瞬。


    顾昭的手指停在键盘上。她没抬头,但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作家的本能,或者说是某种更深的好奇心,让她无法忽略这段对话。


    “家里人找到学校?”马尾女生的声音里掺进一丝不安,“什么意思?她没回家?”


    “嗯。”短发女生点头,嘴唇抿成一条线,“宿管说她上周四晚上就没回寝室,以为是回家了。结果今天她爸妈来学校找,说根本没见过人。”


    窗外有风吹过,梧桐叶子哗啦作响。一片嫩绿的新叶被风扯下,打着旋儿飘落在人行道上。


    “不会是……”马尾女生顿了顿,声音更轻了,轻得像耳语,“像之前传的那样吧?”


    顾昭的心跳漏了一拍。


    之前传的那样?哪样?


    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外。街对面是一家老式文具店,褪色的招牌在午后的阳光里泛着陈旧的光泽。店门口站着两个人。


    她的呼吸停了。


    是陈逸骁。


    他今天穿了件简单的黑色T恤,牛仔裤,帆布鞋,比那晚在巷子里看起来更随意,也更年轻。如果不是那道背影太过熟悉——挺直的脊梁,微微晃肩的姿态——顾昭几乎认不出来。


    他正和一个中年男人说话。男人穿着皱巴巴的夹克,头发凌乱,神色慌张,说话时不停地搓着手,眼神躲闪。陈逸骁背对着咖啡馆,顾昭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微微低头的侧影,像是在认真听。


    然后,她看见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什么。


    一卷钞票。


    用橡皮筋扎着,厚厚的一卷。面额看不清楚,但厚度足以让人心惊。陈逸骁的动作很快,几乎是隐蔽的,手指一翻,钞票就塞进了中年男人的手心。男人像是被烫到似的,手抖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把钱揣进夹克内袋。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没人注意这个角落里的交易。阳光很好,梧桐叶的影子在两人身上晃动,像某种不安的预兆。


    咖啡馆里,邻桌的对话还在继续。


    “你说……会不会真的是……”马尾女生的声音在发抖,“我听高三的学姐说,去年也有过这种事,隔壁职校的一个女生,也是突然不见了,后来……”


    “别说了。”短发女生打断她,声音发紧,“小梅说不定就是家里有事呢。咱们别自己吓自己。”


    但她的语气里没有半分确信。


    顾昭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电脑屏幕。光标还在闪,文档依旧空白。可她的脑子里塞满了画面:巷子里的口哨声,路灯下模糊的笑,还有刚才——街对面,那卷消失在夹克口袋里的钞票。


    他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冰冷的重量。那晚他救了她,驱散了尾随者,说了“这片儿我罩了”。她以为那是某种江湖气的承诺,甚至在心里偷偷把它美化成了一种另类的“侠义”。


    可现在看来,也许那只是某种权力的宣告。


    也许他“罩着”这片地方,不是因为善良,而是因为这是他的“地盘”。


    也许那卷钞票,就是维持这种权力的某种代价。


    邻桌的女生们起身离开了。椅子拖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顾昭抬起头,看见她们匆匆收拾书包的背影,马尾女生的手在微微发抖。


    门铃叮咚一声,两人消失在门外。


    咖啡馆重归安静。音响里流淌着轻柔的爵士乐,萨克斯风慵懒地缠绕着旋律。咖啡师在柜台后擦拭杯子,玻璃碰撞的声音清脆而有规律。


    顾昭看向窗外。


    街对面,陈逸骁还在那里。中年男人已经走了,只剩他一个人靠在文具店的门框上。他点了支烟,低头点燃,打火机的火苗在阳光下几乎看不见。然后他抬起头,吐出一口烟,白雾缓缓升腾,模糊了他半边脸。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街面。


    然后,停在了咖啡馆的落地窗上。


    停在了顾昭身上。


    隔着一条街,隔着玻璃,隔着午后微醺的空气,他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顾昭的心脏骤然收紧。她该移开视线的,该假装看别处,该低头继续写她的卡壳的小说。可她动不了。她就那样看着他,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他嘴角叼着的烟,看着他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的轮廓。


    陈逸骁也没有移开视线。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顾昭几乎能数清他眨眼的次数——三次。然后,他的嘴角动了动。


    他在笑。


    不是那晚那种玩世不恭的笑,也不是轻佻的调侃。那是一个很浅的笑,几乎看不见,但顾昭看见了。笑意只停留在嘴角,没有到达眼睛。他的眼睛依然是深的,沉的,像两口望不到底的井。


    然后他抬起夹着烟的那只手,对她做了个手势。


    食指和中指并拢,在太阳穴旁轻轻一点——像是敬礼,又像是某种随意的招呼。


    做完这个动作,他转身走了。步伐依旧懒散,背脊依旧挺直,烟雾在身后拖出一道淡淡的轨迹,很快被风吹散。


    顾昭还坐在窗前,手指冰凉。


    电脑屏幕已经自动暗了下去,进入待机状态。黑色的屏幕上,倒映出她自己的脸——苍白的,茫然的,眼睛里写满了自己都看不懂的情绪。


    她想起刚才女生们说的话。


    “护理班的小梅,请假一周了。”


    “家里人找到学校了。”


    “像之前传的那样吧?”


    又想起街对面,那卷消失在夹克口袋里的钞票。


    想起陈逸骁那个意味不明的笑。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在脑子里搅成一团。她试图理清,试图找出某种逻辑,某种联系,可是没有。只有不安,像藤蔓一样从心底生长出来,缠绕住每一寸理智。


    顾昭深吸一口气,手指重新放回键盘。


    这一次,她没有犹豫。她在文档里飞快地打字:


    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救了我,给了我一个名字,然后消失在夜色里。


    可今天我看见他,在阳光下,把一卷钞票塞进一个陌生男人手里。


    那个男人很慌张,像在恐惧什么。


    而他,在笑。


    那种笑,让我想起雨夜里潮湿的巷子,想起口哨声,想起那句“这片儿我罩了”。


    我突然明白,也许我从未真正看懂过他。


    也许那晚的相遇,根本不是偶然。


    也许所有的“巧合”,背后都藏着某种我尚未知晓的轨迹。


    写到这里,顾昭停了下来。


    她盯着屏幕上的字,指尖在删除键上徘徊。这些文字太私人了,太情绪化了,不适合放在小说里。这是日记,是呓语,是某个午后,一个卡壳的作家对着空白文档,写下的无法归类的困惑。


    可她没有删。


    她保存了文档,关上电脑。


    窗外,阳光依旧很好。梧桐叶的影子在地上晃动,像水波,像梦境,像某种不安的心跳。


    街对面已经空无一人。


    文具店的招牌在风里微微摇晃,发出吱呀的轻响。


    顾昭拿起包,走出咖啡馆。门铃叮咚,外面的空气温热,带着初夏将至的躁动。她站在人行道上,看向陈逸骁刚才站过的位置。


    地面上有一个烟蒂。


    还燃着,微弱的火星在阳光下几乎看不见,但青烟还在袅袅升起。


    顾昭盯着那点火星,看了很久。


    然后她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步子很快,像在逃离什么。


    陈逸骁究竟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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