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茅台醉话

作品:《愿无恙

    酒瓶是深褐色的,在客厅昏黄的落地灯光下,泛着釉质般温润的光。瓶身上的红色标签有些褪色了,边角微微卷起,像一封存放太久、终于被拆开的信。


    顾昭盘腿坐在地毯上,手指抚过瓶身冰凉的曲线。客厅没开主灯,只有角落那盏落地灯亮着,光线从亚麻灯罩里滤出来,柔和地铺满半个房间。窗外是2021年3月的夜,北方的春天来得迟,梧桐枝桠仍是光秃秃的,在路灯下投出瘦骨嶙峋的影子。


    门铃响了三声。


    顾昭没动,直到铃声又响了一遍,她才慢慢起身,把酒瓶轻轻放在茶几上。瓶底接触玻璃桌面,发出“叩”的一声轻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琪琪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个纸袋,袋口露出几根翠绿的葱尖。她看见顾昭,先是一愣,随即眉毛拧了起来。


    “你就穿这个?”琪琪的目光扫过顾昭身上那件宽大的灰色毛衣——是男款,袖子长得盖过手背,下摆垂到大腿中部,露出底下一条薄薄的睡裤。


    顾昭没接话,侧身让她进来。


    琪琪熟门熟路地换鞋,把纸袋拎进厨房。塑料袋窸窣作响,然后是水龙头打开的声音,洗菜的水流声哗啦啦的,打破了室内的寂静。顾昭重新坐回地毯上,视线又落回那瓶酒上。


    “我从我妈那儿顺了点饺子馅,白菜猪肉的,你最爱吃的。”琪琪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菜刀剁在砧板上的笃笃声,“你说你,一个人住也不知道开火,冰箱里除了矿泉水就是矿泉水……”


    她说到一半,探出头来,看见顾昭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话头顿住了。


    琪琪擦干手走过来,在地毯另一侧坐下。她的目光也落在那瓶酒上,嘴唇抿了抿,最后叹了口气。


    “真要喝这个?”


    顾昭点点头,伸手去拧瓶盖。金属瓶盖很紧,她试了几次都没拧动,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琪琪看不过去,伸手接过,手腕一使劲,“咔”一声轻响,盖子开了。


    一股浓郁的酒香瞬间溢出来,醇厚、绵长,带着岁月沉淀后的复杂气味。不是那种刺鼻的酒精味,而是更深沉的,像深秋雨后翻开的泥土,又像老书房里蒙尘的书卷。


    琪琪拿来两个小瓷杯,是那种最普通的白瓷,杯壁薄得透光。她倒酒的动作很慢,琥珀色的液体从瓶口倾泻而出,在杯中打着旋,激起细小的泡沫。酒线平稳,一滴也没洒出来。


    第一杯递给顾昭时,琪琪的手指在杯壁上停留了一瞬。


    “两年了。”她说,声音很轻。


    顾昭接过杯子,没喝,只是看着杯中荡漾的酒液。灯光透过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底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她想起第一次看见这瓶酒的情景——是在陈逸骁那个乱糟糟的出租屋里,酒被随意地放在书架顶层,落满了灰。他踩着凳子把它拿下来,用袖子擦了擦瓶身,咧嘴一笑:


    “茅台,好酒。存着,等你嫁人时喝。”


    那时她说:“谁要嫁人。”


    他说:“总会嫁的。”


    然后他把酒放回原处,再也没动过。


    直到他走后,她在整理遗物时,在一堆零散物品的最深处,又看见了它。瓶身被仔细擦拭过,标签完好无损,瓶盖拧得严严实实。和他大多数东西一样,看似随意,实则处处用心。


    “那家伙,”琪琪的声音打断了回忆,“走了也不让人安生。”


    她仰头,把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酒液滑过喉咙时,她的眉头皱紧了,不是因为这酒烈,而是因为别的什么。


    顾昭终于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


    酒比她想象中柔和。初入口是绵软的甜,随即在舌根处化开一丝微苦,最后余味是悠长的香,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她闭上眼睛,感受那股暖意在身体里缓慢扩散,像冬天里第一场雪后,屋里生起的第一炉火。


    “小杰怎么样了?”琪琪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次倒得满些,酒液几乎要溢出杯沿。


    顾昭没立刻回答。她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细微的纹路。客厅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声音在寂静中被放大,每一声都像落在心上。


    手机就在这时响了。


    铃声是默认的钢琴曲,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顾昭看向屏幕,“妈妈”两个字在黑暗中发着光。她盯着那光看了几秒,才按下接听键。


    “喂,妈。”


    电话那头先是传来一阵嘈杂——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有人在争吵,是个年轻男声,音调很高,带着青春期特有的尖锐和愤怒。然后是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疲惫:


    “小昭,睡了吗?”


    “还没。”顾昭说,视线落在酒瓶上,“琪琪在。”


    “哦,琪琪啊……”母亲的声音顿了顿,背景音里,那个年轻男声突然拔高:“我就想考警校怎么了!凭什么不行!”


    “小杰又和爸吵了?”顾昭问。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母亲似乎走到了另一个房间,背景音小了些,但争吵的余音还在,像远处闷雷,隐隐约约。


    “你爸不同意他考警校,说太危险。”母亲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耳语,“今天收到警校的初审通知,父子俩从晚饭吵到现在。小杰说……他说他就要像那个人一样。”


    “那个人”三个字说得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时却重如千钧。


    顾昭握紧了手机,指尖发凉。客厅的暖气明明开得很足,她却觉得有冷风从不知名的缝隙钻进来,顺着脊背往上爬。


    “妈,”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陌生,“小杰有自己的选择。”


    “我知道,可是……”母亲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小昭,妈是怕。怕他走上那条路,怕他……”


    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顾昭懂。怕他热血,怕他勇敢,怕他像某个消失在人海里的人一样,为了“值得”两个字,就把命交出去了。


    电话那头又传来摔门的声音,砰的一声巨响,连这边都听得清楚。然后是母亲的惊呼,脚步声,更多争吵。顾昭闭上眼。


    “妈,你先去劝劝,我晚点打给你。”


    挂断电话后,房间里重归寂静。琪琪已经喝完了第二杯,正拿着酒瓶,对着灯光看瓶身上模糊的生产日期。


    “小杰真要考警校?”她问,没看顾昭。


    “嗯。”


    “因为他?”


    顾昭没回答。她端起杯子,把剩下那半杯酒一饮而尽。这次酒劲上得快,热气从胃里翻涌上来,直冲头顶。她眨了眨眼,视线有些模糊。


    琪琪放下酒瓶,瓷瓶底碰在玻璃桌面上,又是一声轻响。


    “顾昭,”她叫她的全名,语气很认真,“你不能让小杰活成他的影子。”


    “我没有。”顾昭说,声音有些哑,“那是小杰自己的选择。”


    “是吗?”琪琪看着她,眼神复杂,“那你呢?你选择一直活在他的影子里吗?”


    问题像一把刀,精准地刺进最柔软的地方。顾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她看向那瓶酒,看向杯中残余的、琥珀色的液体,看向灯光下自己映在桌面上的、模糊的倒影。


    窗外有车驶过,车灯的光扫过天花板,一闪即逝。远处传来隐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城市的夜幕深处。


    琪琪叹了口气,起身去了厨房。水龙头又打开了,锅碗碰撞的声音响起,然后是油下锅的滋啦声,葱花爆香的香气飘出来。生活的声音,平凡的声音,一点点填满这个过于安静的房间。


    顾昭仍坐在地毯上,手指轻轻碰了碰酒瓶。


    瓶身冰凉,但刚才握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一点点温度。


    她想起陈逸骁说“等你嫁人时喝”的样子——叼着烟,嘴角挂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眼神却认真得吓人。那时她以为那是一句玩笑,就像他说过的很多话一样。后来她才明白,那个人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只是有些承诺,注定无法兑现。


    有些酒,注定要一个人喝。


    厨房里,琪琪喊了一声:“饺子下锅了,过来帮忙拿碗!”


    顾昭应了一声,却没立刻起身。她又倒了一杯酒,这次倒得很满,酒液几乎与杯口齐平。她端起杯子,对着虚空,轻轻举了举。


    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酒很烈,辣得她眼眶发热。


    但她没让眼泪流下来。


    只是把空杯轻轻放回桌上,起身,走向厨房。拖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一步一步,稳而坚定。


    就像他教她的那样——再疼,也要往前走。


    可是小昭,你走的出去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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