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素蒸鸭

作品:《樊笼鸟

    遴选前夜。


    知鹤以静心备考为由,遣散了院内所有侍女。待夜色深沉,她吹熄烛火,于黑暗中利落地将长发束紧,换上一身墨色夜行衣并取来面罩覆面。将窗户无声开启,她如一片轻羽般翻身上了屋顶,身影几个起落,便悄然融入了沉沉的夜幕之中。


    她伏低身形,如同暗夜中巡狩的孤鸟,沿着连绵的屋脊低飞,最终落定于司府厨院的屋顶。院内灯火已歇,只余几个杂役在收拾着杯盘狼藉。司府待厨子格外宽厚,他们不睡通铺,反是两人一间的厢房,并配有杂役专司洒扫。


    知鹤在屋瓦上静伏良久,终是寻定了那目标的居所。趁着一个无人留意的间隙,她自檐角阴影处滑入,无声无息。


    她摸进厢房时,屋内仅那鱼脍师傅一人,正背对着她,就着油灯细细打磨那柄片鱼刀。知鹤屏息贴近,指间薄刃将出未出,那壮汉却似背后生了眼睛一般,抄起刀疾退至墙角。


    “是你?”他看清知鹤身形,反松了气,“那日随大小姐来时,我便记住你了。”


    知鹤见状,直起身,不解。


    “你终于来了。”他撂下刀,“严家的姑娘吧?我晓得,严家总会有人找来的。”


    知鹤默然审视。


    他行至床边,自枕下抽出一册皱黄手札,指腹重重摩挲过封皮,似卸下千钧重担,双手微颤着递出:“这天,我等够了。总算能安心了。”语未尽,他猛地抓起案上利刃,决绝地刺入心口,鲜红的热血溅上知鹤衣袂!


    “且慢!”她探手阻止,还想问个究竟,不料动却惊动外间。门扇被砰然踹开,杂工抡帚闯入,冲她劈头砸下!知鹤旋身避过,却见那木杖将书案击得粉碎。眼见门外人影纷至,她格开几记攻势却仍然左支右绌,于是踹窗翻出,纵身上檐,朝着居安坊主路疾遁而去。


    不远处闻声而来的巡逻兵卒脚步声渐近。主路今夜空空荡荡,唯有一架青帏马车不疾不徐地行驶。知鹤藏无可藏,心下一横,疾冲至车前,猛地掀开车帘,手中短刃作势欲出——


    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左相严林璞端坐其间,似在假寐,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扰,眼中却无半分诧异。他出手如电,一把扣住她持刃的手腕,顺势将人利落地拽入车内,不由分说便将她塞入座位下宽阔的空隙之中,随即扯过座上那张格外宽大的锦垫,将她盖得严严实实。


    几乎就在同时,车外喧哗声起,兵士已至跟前要求查验。听闻是左相车驾,语气稍缓。严林璞坦然掀开车帘,任其查看。那兵士只在车外草草扫视一眼,便告罪一声,匆匆向其他方向奔去了。


    车厢内,知鹤屏息凝神,直至马车安然驶回严府,仆从皆被屏退,方才听得头顶传来平静无波的一声:


    “出来吧。”


    知鹤从座下空间翻将而出,衣衫微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立身,只得低唤一声:“叔父……”


    “随我去书房。”左相并未看她,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寻常小事。他径直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在前面。知鹤默然跟上。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寂静的庭院,唯有更漏滴答与远处隐约的梆子声相伴。


    行至书房,左相推门而入。屋内灯火通明,书案上已备好温热的茶水与柴姑姑每夜雷打不动送来的暖汤。月光透过窗棂,从窗外花台的枝杈间筛落,投下淡淡的斑驳疏影。左相于主位坐下,那双沉静的眼,落在知鹤身上,半晌不语。


    知鹤被他看得周身不自在,仿佛被无形的丝线层层缚住,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叔父……您莫非……都知道?”


    左相几不可察地颔首,依旧沉默。


    知鹤心下更乱,猜不透他究竟知道多少,只得再次试探:“您知道我今夜要出去?”


    他岿然不动。


    “您知道我是……那位的人?”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于潜行暗杀,她自信不输于人;可论及这般心计城府,在真正的权臣面前,她稚嫩得如同初涉世事的孩童。


    见她这般局促模样,左相反而牵起唇角,漏出一声低沉的轻笑。他从容取过案上那碗暖汤,垂眸含笑,轻轻吹散热气,方小啜一口:“我自然不会将不清不楚的人,置于身侧。”


    知鹤心头一凛。


    “你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我自是清楚的。”他慢饮热汤,任白汽氤氲了眉眼,“今夜奔波,当有所获,是么?”语声未落,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已摊开在她面前,掌心朝上,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而他的目光,却仍专注地落在那碗汤上,仔细地、小心地、一口一口,将其饮尽。


    知鹤只得自怀中取出那册皱巴巴的手札,依言递上。她来时已草草翻过,内里是些按日期罗列的记录,瞧着是十五年前的旧账,似是某种物件的进出明细,一时看不出关窍。


    左相将手札置于案上,却未立刻翻开。他静默良久,眼眸在烛火映照下幽深不定,仿佛在与一段极其沉重的过往对峙。


    “此乃何物?”知鹤轻声探问,并未指望得到答案。


    不料,左相竟开了口,声音低沉而清晰:“这是十五年前,南疆兵械库的……流水细目。”


    十五年前……南疆!


    知鹤瞳孔骤缩,心头巨震。那正是她生父伏波将军殉国之时!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想起另一要事:“大人,今夜司府之内,尚有不同寻常之处。”


    严林璞抬眸看她。


    “司家重口腹之欲不假,然待庖厨之优厚,已超常理。且……”她微侧首,回忆着细节,“那杂工见我之时,反应绝非寻常仆役。他未呼喊,未退避,反是径直挥帚劈来,动作狠厉熟稔。更奇的是,那扫帚柄竟能一击砸碎木案,恐非木制,内中或裹铁胚。依此推断,此人恐非杂役,而是……伪装于厨下的监视之辈。”


    她思路愈发明晰,抱拳沉声:“恐怕那伍长现身司府并非偶然,庖厨之内,必藏隐秘!”


    “很好。”左相指腹摩挲着那册泛黄手札,眼底竟漾开一丝真实的笑意,“不愧是她亲手打磨的刃。”他语意幽微,似沉入往事,“十四年前她离京之时,腹中已怀骨肉。我便知道,她终有一日会回来。”


    他抬首,目光如古镜,清晰地映出知鹤瞬间煞白的脸。


    “你的眉眼,很像她。”


    “您……此言何意?!”知鹤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似在瞬间冻结。


    然左相却已敛去所有情绪,恢复成一潭深水,只抬手示向门外:“夜已深,回去歇息吧。莫再节外生枝,明日遴选,也是你的正途。”


    然长夜漫漫,左相那几句零言碎语,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间激起层层涟漪。太妃那些异于常人的关切、若有似无的审视,此刻都涌上心头。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出水面,她却不敢深想。


    次日清晨,她眼下一片淡青,困顿地登上马车。柴姑姑只当她是温书至深夜,心疼不已,忙不迭地去张罗丰盛餐食,慰以犒劳。


    至女学,知鹤又是微惊。此番遴选的阵仗远胜往年,气象森严。入门处竟有女史值守,对每位入选贵女皆需仔细搜检,确认无有夹带,方予放行。好不容易过了查验,进得内院,但见数间厅堂齐开,同时进行考校。除却常规的琴棋书画,竟新增了射术、策论、算术、纵横等诸多科目,由考生们自行择选擅长之门类应试。每间学堂内皆设一扇云母屏风,其后影影绰绰,据闻端坐着二三位此道大家,专司评断。


    妙殊亦是头回见识这等森严阵仗,去年遴选分明松散如闺中茶会,怎的今日恍若科考?加之昨夜司府喧扰,她几乎未曾合眼,见了知鹤,忙挨蹭过去,倚着她低语:“你不知,昨夜有歹人闯进府里,害了我家一个厨子,还卷了些财物,闹到后半夜方休。你家一切可好?”


    知鹤摇首,按下心头波澜,同她一道去兰师处点了卯,便各自奔赴所选科类。此番遴选之严谨远超预期,策论题目竟与春闱不相上下,令不少闺秀折戟沉沙。然新增的算术一科,反让何守竹、刘寻椿等志在前朝者如鱼得水,女学于此科大放异彩,倒让几位屏风后的主审官刮目相看。


    直至日暮,众女皆竭尽所能,以求搏个锦绣前程。自然也有例外如妙殊,她只求入选女史,得以入宫陪伴姐姐。前番宫中遣散半数女史,规矩也松泛了许多,据闻是太妃执掌后宫管理权力后,力主宽和待下。如今六宫氛围确比往年松快,度日也惬意了几分。


    遴选的策论文稿需统一誊抄评判,结果并未在当日公布。知鹤拖着倦极的身子回府,柴姑姑体贴,直接将晚饭摆在了她的小院里。瞧着满桌的槽猪蹄爪、莲房鱼包并一盏温润的真君粥,知鹤唇角不觉笑开,安然落座。那头柴姑姑还在张罗,指挥着捧素蒸鸭与大耐糕的丫鬟们入院。


    知鹤未曾尝过这素蒸鸭,见柴姑姑将扣着盖的瓷盘端至面前,揭盖一看,里头竟是半只瓠瓜,大腹细颈,蒸得莹润透亮,瓜肉上细细打着菱花刀。柴姑姑为她布了一箸瓜肉,又淋上用盐、豉调和的香醋汁子,催她趁热尝鲜。


    知鹤依言入口,只觉瓜肉软烂,鲜爽开胃,虽为素馔,滋味却丰腴不腻。


    “这是老婆子家乡的土法,名唤素蒸鸭。”柴姑姑笑指那瓠瓜,“姑娘瞧它颈细腹圆,可不像只肥鸭?”


    知鹤笑着邀柴姑姑同席用了饭。


    饭毕,她望着食盘中那半只被掏空的瓠瓜,唇角笑意渐渐凝住。烛火摇曳间,忽觉自己与这“素蒸鸭”何其相似——看似饱满丰盈,内里却被悄然掏空,不过是个形似而神不似的替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