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作品:《平冥魔界传奇

    ## 一


    柳君瑶转过头,看见那具暗金骷髅的无头骨架就倒在自己身后三尺处,散落一地。她又低头看向插在骷髅头颅上的短剑——那是顾小杰的剑。


    可顾小杰明明……


    “瑶瑶!”


    熟悉的声音响起。柳君瑶猛地抬头,看见顾小杰正从半空中跃下,身后还跟着一位踏云而来的白袍道人。


    顾小杰落地时一个踉跄,显然身上带伤,却不管不顾地冲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颤抖的肩膀:“瑶瑶!看着我!冷静下来!”


    柳君瑶呆呆地看着他,看着这张沾满血污却写满焦急的脸。几息之后,她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一头扎进他怀里,放声大哭:“爹爹死了……小杰哥,我没有爹爹了……”


    哭声凄厉,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得很远。


    顾小杰紧紧抱着她,感受到怀中的身体在剧烈颤抖。他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喉咙却像被堵住了。最后只能一遍遍轻拍她的后背,就像小时候她摔倒了,他笨拙地学着柳族长的样子哄她那样。


    白袍道人没有打扰这对年轻人。他飘然落到柳族长身边,伸出两指搭在颈侧,片刻后,轻轻摇头。


    “道长!”顾小杰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急切地问,“我义父他……”


    “尚有一息。”道人捋了捋雪白的长须,“但心脉已碎,魂魄将散,贫道也无能为力。”


    这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柳君瑶。她挣脱顾小杰的怀抱,扑到父亲身边,颤抖着手去摸那张苍白如纸的脸:“爹爹……你醒醒……瑶瑶在这里……”


    柳族长的眼皮动了动,竟真的缓缓睁开。


    “瑶……瑶……”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每说一个字,嘴角就涌出一股血沫。


    “爹!爹我在!”柳君瑶握住他的手,泪水滴在他手背上,“你别说话,省着力气,道长一定有办法救你的……”


    柳族长费力地摇头,目光转向顾小杰。


    顾小杰立刻跪到他身边:“干爹,我在。”


    “小杰……”柳族长用尽力气,反握住两个孩子的手,把他们的手叠在一起,“照顾好……瑶瑶……答应我……”


    “我答应!”顾小杰红着眼眶,“我用性命发誓,一定护君瑶周全!”


    柳族长露出欣慰的笑,那笑容很淡,却让满脸的血污都显得柔和了。他看向女儿,眼神里是全天下父亲都有的不舍:“瑶瑶……听小杰的话……不要……不要只想着报仇……”


    “可是爹——”


    “听我说完。”柳族长打断她,呼吸更加急促,“仇恨……是小……拯救苍生……才是大义……你娘……你姐姐……还有今天死去的所有人……他们不是为了让你活在仇恨里……”


    他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口中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柳君瑶手忙脚乱地去擦,却越擦越多。


    “干爹,您别说了!”顾小杰声音哽咽。


    柳族长却坚持要说,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小杰……你是男儿……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更重要的……是要知道……为什么而战……”


    他看向夜空,目光仿佛穿透了云层,看到了更远的地方:“不是为了私仇……不是为了宣泄愤怒……是为了保护……保护那些还活着的人……让他们……不必经历……我们今天经历的……”


    每说几个字,他就要停下来喘息。生命正在飞速流逝,可他的眼神却越来越清明。


    “您别说了……”柳君瑶哭着摇头,“我都明白,我都明白……”


    “你不明白。”柳族长忽然笑了,笑得有些无奈,“傻丫头……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带你们去江南……你娘总说……江南的桃花……开得最好看……”


    他的手松开了,无力地垂落。


    眼睛缓缓闭上,嘴角还挂着那抹遗憾的笑。


    “爹——!!!”


    柳君瑶的哭声响彻夜空。她扑在父亲身上,肩膀剧烈起伏,哭声从最初的嘶喊,渐渐变成压抑的呜咽,最后只剩下无声的颤抖。


    顾小杰跪在一旁,没有哭,只是死死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渗出血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记得这句话。从小到大,柳族长说过无数次。小时候练刀练到手抖,他不哭;被其他孩子欺负,他不哭;第一次杀人,噩梦连连,他还是不哭。


    可现在,他宁愿自己还能哭出来。


    ## 二


    白袍道人静静站在一旁,雪白的拂尘在夜风中轻轻摆动。他看向远处——那些散落的骷髅碎骨正在微微颤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尘归尘,土归土。”道人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奇特的穿透力,“既已作古,何必执念人间?”


    拂尘轻挥。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是柔和的清光扫过战场。那些颤动的碎骨瞬间安静下来,表面浮现出细密的裂纹,而后化作粉末,随风飘散。


    就连那些散落在各处的棺材,也一具具自行合拢棺盖,缓缓沉入地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短短几个呼吸,战场打扫干净了——干净得只剩下人类的尸体,和满地的血。


    顾小杰看得心神俱震。他见识过这道长的飞刀绝技,可眼前这一幕,已经超出了他对“武功”的理解。


    “前辈……”他站起身,恭敬行礼,“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道人转身看向他,鹤发童颜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圣洁:“不必多礼。贫道云游至此,感应到冲天怨气与……一丝熟悉的气息,这才赶来。”


    他的目光在顾小杰身上停留片刻,又看向柳君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们两个小家伙,倒是有些意思。”


    顾小杰想问“熟悉的气息”是什么意思,道人却已经转移了话题。


    “此间事了,贫道也该走了。”道人说道,顿了顿,“不过,十日后,贫道会再来找你们。”


    “前辈有何吩咐?”顾小杰问。


    “现在还不是时候。”道人摇头,“这十日,你们先将逝者安葬——切记,要用火葬。”


    火葬?


    顾小杰一愣。中原习俗向来是入土为安,火葬多是用于处置大奸大恶之人,或是防止瘟疫蔓延。这道长为何……


    “敢问前辈,为何要火葬?”他忍不住问。


    道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满地尸体:“这些将士死于非命,魂魄未散,又被骷髅邪气侵染。若土葬,恐生尸变;若放任不管,怨气积聚,这片土地将成死地。”


    他顿了顿,补充道:“火能净化。一把火烧干净,尘归尘,土归土,他们的魂魄才能真正安息。”


    说完,道人不再多言,拂尘一摆,脚下生出白云。他踏云而起,身影渐渐融入夜色,只有声音随风飘来:


    “十日后的子时,还在此地。莫要忘了。”


    话音落时,人已消失不见。


    ## 三


    顾小杰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道人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怀里是哭到脱力的柳君瑶,眼前是柳族长安详却苍白的脸。


    夜风吹过,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环顾四周——原本两百多人的队伍,现在还能站着的,就只剩他和柳君瑶了。不,还有那些逃进丛林的妇孺,还有王屠夫、冯铁锤、李锐他们……


    他们活下来了吗?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紧。如果连他们都死了,那今天这一战,就真的全军覆没了。


    “小杰哥……”柳君瑶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爹爹……真的走了吗?”


    顾小杰低头看她。这个平日里爱笑爱闹的姑娘,此刻眼睛红肿,脸上泪痕交错,眼神空洞得吓人。


    “嗯。”他轻声回答。


    “那我以后……就没有爹了。”柳君瑶喃喃道,眼泪又流下来,却不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地流淌,“也没有娘,没有姐姐……什么都没有了。”


    “你还有我。”顾小杰握紧她的手,“我答应过干爹,会照顾你一辈子。”


    柳君瑶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问:“你会报仇吗?”


    “会。”


    “怎么报?”


    这个问题让顾小杰沉默了。


    怎么报?杀光所有骷髅?杀光所有妖怪?可杀光了又怎样?柳族长不会复活,无名庄的亲人不会复活,今天死去的这些人也不会复活。


    而且,杀得完吗?今天这一战,他们面对的是修炼三千年的骷髅。三界之中,比这厉害的存在还有多少?那些传说中的妖王、鬼帝,又该有多强大?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但我知道,如果只想着报仇,我会变成和那些骷髅一样的东西——眼里只有杀戮,心里只有仇恨。”


    他想起柳族长最后的话。


    不是为了私仇,是为了保护。


    保护那些还活着的人。


    “我要变强。”顾小杰一字一句地说,“强到没有人能伤害我在意的人,强到可以终结这场乱世。”


    他说这话时,眼睛里有光。不是仇恨的火光,而是某种更坚定、更明亮的东西。


    柳君瑶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父亲说过的话:“你小杰哥啊,平时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可心里有座山。一旦他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当时她还笑:“那他认准了要吃我藏的桂花糕,是不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父亲大笑:“那不一样!那是馋!”


    回忆让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虽然立刻又被泪水淹没。


    “我也要变强。”她擦干眼泪,站起身,虽然还有些摇晃,但脊梁挺直了,“我要继承爹爹的遗志,保护该保护的人。”


    顾小杰看着她,忽然发现这个从小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姑娘,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 四


    天亮时,王屠夫他们回来了。


    去时二十人,回来时只剩八个,个个带伤。冯铁锤少了半只耳朵,李锐断了一条手臂,王屠夫背上多了三道深可见骨的爪痕。


    但他们带回来了好消息——妇孺们大部分活下来了,已经被安置在十里外的一个山洞里。


    “死了三十七个孩子,十九个老人。”王屠夫汇报时,眼睛血红,“那群狗娘养的骨头架子……专挑跑不动的下手。”


    顾小杰闭了闭眼。


    又多了五十六条人命。


    “收拾战场吧。”他睁开眼,声音平静得自己都觉得陌生,“按道长说的,火葬。”


    没人反对。见识过那些骷髅的诡异后,所有人都明白,道长的建议必有深意。


    他们从林子里捡来干柴,在战场中央堆起一个巨大的柴堆。一具具遗体被小心地抬上去,柳族长的遗体放在最中央。


    顾小杰亲自点火。


    火焰窜起时,柳君瑶又要冲过去,被顾小杰死死拉住。


    “让爹爹走吧。”他在她耳边说,“让他干干净净地走。”


    柳君瑶不再挣扎,只是跪在地上,对着火堆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磕破了,血流下来,混着泪水。


    顾小杰也跪下磕头。


    身后,幸存的所有人都跪下了。


    火越烧越旺,橘红色的火焰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奇怪的是,没有想象中的焦臭味,反而有一种奇特的、类似檀香的清淡气息弥漫开来。


    火焰中,似乎有淡淡的光点升起,像夏夜的萤火,飘飘荡荡升上天空,最后消失在晨光里。


    “那是……魂魄吗?”有人喃喃道。


    没人回答。所有人都静静看着,看着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长辈、晚辈,化作青烟,归于天地。


    火葬持续了整整一天。


    傍晚时分,当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原地只剩下厚厚的灰烬。顾小杰用陶罐装了一罐柳族长的骨灰,系在腰间。


    “等找到江南,找一片开满桃花的地方,再把您安葬。”他对陶罐轻声说,“您和师娘,还有姐姐,一定会喜欢。”


    柳君瑶站在他身边,眼睛还是肿的,但已经不再流泪。


    “接下来怎么办?”王屠夫问。


    顾小杰看向幸存的几十个人——包括从山洞接回来的妇孺,总共还剩五十三人。其中能战斗的,不到二十个。


    “先休整。”他说,“道长十日后会再来,到时候听听他怎么说。”


    “那道长靠谱吗?”冯铁锤皱眉,“神神秘秘的,话也不说清楚。”


    “不靠谱又能怎样?”李锐淡淡开口,用仅剩的右手擦着剑,“咱们现在这状态,再来一波骷髅兵,全都得交代在这儿。有个高人愿意指点,总比瞎摸索强。”


    这话实在,没人反驳。


    当晚,众人在战场三里外找了个背风的山坳扎营。顾小杰安排好守夜的人,回到临时搭起的简易帐篷时,看见柳君瑶正抱着膝盖坐在火堆边,盯着跳跃的火苗发呆。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两人沉默了很久。


    “小杰哥。”柳君瑶忽然开口,“你说,爹爹最后……痛苦吗?”


    顾小杰想起柳族长闭眼前那个遗憾的笑容。


    “应该不痛苦。”他说,“干爹是笑着走的。”


    “那就好。”柳君瑶把脸埋在膝盖里,“我最怕他疼了……小时候我生病,他整夜整夜守着我,眼睛都熬红了……可他从来不说累……”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压抑的抽泣。


    顾小杰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柳君瑶没有抗拒,反而往他怀里靠了靠。


    “瑶瑶,”他轻声说,“以后想哭就哭,不用忍着。干爹说的‘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说给男人听的。你是姑娘,想哭就哭,不丢人。”


    柳君瑶抬起头,红着眼睛看他:“那你呢?你也是男人,你想哭吗?”


    顾小杰沉默片刻,诚实地说:“想。但我要留着眼泪,等有一天,我能笑着告诉干爹,我做到了他的嘱托时,再痛痛快快哭一场。”


    柳君瑶看着他,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长大了,小杰哥。”


    “你也是。”


    两人相视一笑,笑容里都带着泪光,却也都有某种东西在悄然生长——像是废墟里钻出的嫩芽,脆弱,却顽强。


    夜深了,火堆渐渐熄灭。


    顾小杰让柳君瑶去休息,自己坐在火堆边守夜。他看着腰间的陶罐,摸着冰冷的罐身,心里默默说:


    干爹,您放心。这条路我会走下去,一直走到终点。


    不管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


    我都会走下去。


    因为这条路,不只是为了报仇。


    是为了让今天这样的悲剧,不再重演。


    月过中天时,营地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夜枭啼鸣。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而十日之约,正在倒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