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作品:《一个盾卫的一生

    “听说了吗……”


    “……那个温迪戈……”


    “……大尉的……”


    爱哭鬼”站起身,那几个窃窃私语的士兵脸上顿时出现了慌张。


    但他只是走出了营帐,让乌萨斯永不止息的寒风瞬间包裹全身。冰冷的气流钻进甲胄的缝隙,带走营帐内浑浊的热气,却带不走几小时前烙在眼底、更沉重地压在胸腔里的景象。


    那是在镇压完又一处起义后返程途中的一次短暂休整。部队路过一个规模较大的边境定居点,进行补给。镇子广场上却意外地聚集了不少人,嘈杂的声浪与平时村镇的沉闷截然不同。不是集市,没有货物。人群中心,一个石垒的简陋台子上,矗立着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


    另一个温迪戈。


    这个温迪戈年轻得多,尽管同样高大,身姿却更挺拔,甚至带着某种未经战火彻底磨蚀的、理想主义者的锐气。他只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粗布衣袍,外面罩着御寒的皮毛,但那对属于温迪戈的、巨大而嶙峋的犄角,却毫无遮掩地刺向阴沉的天空,宣示着他不容错认的血脉。


    他的声音洪亮,穿透寒冷的空气,清晰地传到外围驻足的部队这边:


    “……看看你们的四周!看看这片我们出生、我们宣誓效忠的土地!乌萨斯的强大,是建立在每一个子民的汗水、鲜血与忠诚之上!是农夫耕种冻土产出的粮食,是矿工深入黑暗挖掘的矿石,是士兵在边境用生命筑起的防线!”


    人群安静下来,许多面孔仰望着他,眼神复杂。


    “但是!”温迪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心疾首的力度,“但是今天,我要问你们——也要问我自己!当一部分人,仅仅因为他们不幸染上了矿石病,就被剥夺了一切——家园、劳作、亲人,甚至作为乌萨斯人的资格,被驱赶到矿坑最深处,被视作消耗品和垃圾……这,还是我们承诺要守护的同胞吗?!”


    “爱哭鬼”站在盾卫的队列边缘,远远望着。他几乎在看见那个年轻温迪戈的第一眼,听见那话语中炽热却痛苦的核,就明白了这位温迪戈的血脉来自何方。他下意识地看向阵列前方的博卓卡斯替。大尉静立在那里,如同一尊铁铸的塑像,面甲严密地封锁了所有可能的表情,只有头盔微微偏向广场的方向。那个正在演讲的年轻温迪戈的面容,恰好弥补了“爱哭鬼”对于这位沉默指挥官真实相貌的空白想象——刚毅,深刻,燃烧着某种火焰。


    年轻的温迪戈继续着,他的话语越发尖锐,像试图凿开冰层的镐头:


    “……不久前,他们还可能是与你我一同饮酒、一同劳作、一同在田埂边歌唱的邻居、好友,甚至亲人!帝国的法令落下,冰冷的文字就轻易撕裂了血脉与情谊,将他们打入另册!这难道就是乌萨斯对待为她流血、流汗者的方式吗?!”


    “……这些死亡毫无荣耀可言!这些杀戮也同样令人不耻!”他的拳头砸在掌心,发出闷响,“乌萨斯的人民没有倒在卡西米尔的冲锋下,没有屈服于维多利亚的蒸汽骑士,连北境可怖的邪魔都被我们的先辈驱逐——可如今,乌萨斯人却要死在乌萨斯人自己手里!死在自己同胞因恐惧和法令而挥起的刀下!这难道就是我们追求的‘强大’吗?!”


    “……所谓的感染者法令,就像锈蚀的毒,它正在从内部腐蚀帝国的筋骨!它让挥刀的手犹豫,让流淌的血变冷!杀人者与被杀者,一同失去了身而为人的尊严!难道这就是伟大皇帝赐予他子民的……‘恩惠’吗?!还是说,这只是某些人为了稳固权柄、转移矛盾而编织的冰冷罗网?!”


    他的话语在广场上空回荡,激起一片压抑的嗡嗡议论。有愤怒的低吼,有恐惧的抽气,也有零星压抑的叫好。气氛像拉紧的弓弦。


    博卓卡斯替和他的部队,如同另一座沉默的岛屿,矗立在人群边缘。他们没有介入,也没有离开。因为那位慷慨激昂的温迪戈演说家,并非他们此行的目标——他并非“感染者起义军”的首领,甚至他自己都不是感染者。他的言论或许危险,具有煽动性,但按照帝国律法和军令的冰冷条文,这并不直接构成需要他们这支镇压部队立即武力介入的“叛乱”。


    或许,“皇帝的利刃”会在某个深夜悄无声息地处理掉这样的声音,但那不属于他们的职责范围。他们只是路过,补给,然后离开。


    然而,意外往往发生在紧绷的弦断裂的瞬间。


    或许是因为博卓卡斯替这尊铁甲覆盖的温迪戈,以及他身后那排沉默如城墙的部队,带来的压迫感过于实质,像悬在头顶的铡刀;或许只是因为围观的人群中,绝大多数人并没有那位演说者那般“与帝国彻底对立”的决心和勇气——恐惧需要出口,而眼前的“异类”和“煽动者”正是最现成的靶子。


    骚乱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不知是谁先掷出了一块冻硬的土块,砸在年轻温迪戈的胸膛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像是一个信号。


    “乌萨斯万岁!打死这个邪魔!”


    “萨卡兹的走狗!滚出去!”


    “他在替感染者说话!他也是感染者!杀了他!”


    混乱的怒吼声中,更多的投掷物飞向石台——石块、烂菜帮、甚至还有一只破旧的靴子。污言秽语如同冰雹般砸下。更可怕的是,人群中一些身影开始向前拥挤,他们手里拿着干草叉、粗木棍、甚至劈柴的斧头。他们的脸上混杂着狂热的“忠诚”、对未知的恐惧、以及一种急于撇清干系的凶狠。讽刺的是,这些冲上前的人里,或许就有面容隐匿在围巾后、皮肤下藏着源石结晶的感染者。但此刻,为了“证明”自己与“他们”不同,为了在这疯狂的浪潮中争取一线可怜的生存缝隙,他们选择了将武器对准那个为他们说话的异族。


    年轻的温迪戈起初试图呼喊,试图解释,但他的声音被狂暴的声浪彻底淹没。他高大,但并未着甲。一根削尖的木棍狠狠刺入他的侧腹,他闷哼一声,身形晃了晃。接着是草叉,是斧背的重击……人群将他淹没,像潮水淹没了礁石。只有混乱的击打声、怒吼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属于温迪戈的、压抑痛苦的闷哼。


    “爱哭鬼”目睹了这一切。他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滚烫,又在下一秒冰冷刺骨。他清晰地看到,在那个年轻温迪戈被第一根木棍刺中的瞬间,博卓卡斯替那如山般稳固的身躯,几不可察地震颤了一下。很轻微,但确实存在。然后,他看见大尉低下了那从未在任何敌人面前低下的头颅。面甲依旧遮蔽一切,但那个姿态,却透出一股近乎实质的、沉重的悲哀。


    他在落泪吗?


    “格罗瓦兹尔……”


    一声叹息。裹挟着无穷无尽的情感,像承载了整片冻原冰雪的重量。


    博卓卡斯替甚至无法为儿子报仇。他的任务白纸黑字:镇压感染者起义,维持地区秩序。而此刻施暴的,是“情绪过激的平民”,他们“消灭”了一个“公开质疑帝国的煽动者”。从帝国律法和军规的角度,这些暴徒甚至可能算是“维护了稳定”。他若下令镇压,便是师出无名,便是滥杀平民,便是违背他给自己和部队划下的、那条最严苛的底线。


    “爱哭鬼”感到一股陌生的、灼热的东西从胃部直冲上头顶。那不仅仅是愤怒,更是一种混合了血脉共鸣的刺痛、对荒谬规则的厌恶、以及对前方那座沉默山岳此刻所承受痛苦的某种……无法理解的焦躁。


    为什么?!为什么只是看着?!为什么不下令,哪怕只是驱散那些暴徒?!或者,既然痛苦至此,既然规则如此荒谬,为什么不更彻底一点——用你的力量,去推翻制定这规则的人?!你可是温迪戈!是萨卡兹的王庭之主!你的血性呢?你那身足以撕裂军队的力量呢?难道都被乌萨斯这架冰冷的机器,年复一年地磨平、锈蚀殆尽了吗?!


    理智的弦,在那一刻崩断了。多年来遵循的、明哲保身的生存本能,被一种更原始、更冲动的东西覆盖。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跨出了阵列,巨大的盾牌被单手提起。


    “爱哭鬼!停下!” 身边的战友反应过来,惊骇地扑上来,三四个人死死拽住了他的臂甲和肩带,沉重的力量让他冲锋的势头一滞。


    “放开!” 他低吼,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不稳定。


    “你疯了!那是违抗军令!” 战友的声音也在发抖。


    挣扎中,他只来得及做一件事——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面沉重的巨盾,像投掷一块巨石般,狠狠掷向阵列最前方那个低垂的背影!


    咚!!!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巨响。巨盾砸在博卓卡斯替的后背肩甲上。那足以撞碎寻常人全身骨头的冲击力,只是让那座黑色的山岳向前踉跄了几步,便稳住了身形。


    整个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连远处的骚乱似乎都停滞了。所有士兵,包括死死拽住“爱哭鬼”的战友,都惊恐万分地看向这边,看向那个竟然敢攻击大尉的萨卡兹疯子。


    博卓卡斯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面甲抬起,那道目光——沉重、复杂,翻涌着尚未平息的巨大悲恸,以及被这突如其来一击打断的某种凝滞的思绪——落在了“爱哭鬼”身上。


    时间像是被冻住了。寒风卷过空地,带走血腥和尘土味。“爱哭鬼”停止了挣扎,挺直了胸膛,迎向那道目光。头盔下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豁出去的、近乎空洞的平静。血液仍在微微沸腾,但思绪却异常清晰:完了。也好。下辈子,如果还有下辈子,不能再这么冲动了。他瞪着大尉,等待最后的裁决——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步步靠近,地面微微震动。铁甲摩擦的声响停在面前。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


    “我记得你。” 博卓卡斯替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却奇异地平静,“‘爱哭鬼’。”


    面甲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头盔,直视着他刚才那双因愤怒和冲动而灼热的眼睛。“……我看见了你眼中的东西。” 博卓卡斯替顿了顿,那平静的声音下,仿佛有岩浆在深渊流淌,“视死如归。很好。”


    然后,博卓卡斯替弯下腰,拾起了那面被扔出的巨盾。他单手掂了掂,厚重的盾牌在他手中轻巧得像一片木板。接着,他上前一步,将盾牌,平稳地,递还到了“爱哭鬼”面前。


    “拿好你的盾。” 大尉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力度,却似乎又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它是保护同袍、守护信念的壁垒,不是用来发泄怒气的投石。下次,别再这么随意地扔出去了。”


    说完,他不再看“爱哭鬼”任何反应,转身,迈着依旧沉稳、却仿佛承载了万钧之重的步伐,向着营地指挥帐的方向走去。背影依旧如山,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化不开的孤独与哀伤。


    博卓卡斯替离去了。空地上的骚乱也已平息——与其说平息,不如说是暴行结束,人群在意识到军队没有干涉后,带着复杂难言的情绪迅速散去,只留下那片一片狼藉的空地,和空地中央那个静静躺卧的、不再动弹的高大身影。


    压力骤然消失,拽着“爱哭鬼”的战友们松开了手,脸上还残留着后怕和茫然,但看向他的眼神里,担忧之余,竟也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敬佩?或许,是他们内心深处,也曾有过一瞬间与他相同的冲动,只是被纪律和恐惧死死压住了。


    “爱哭鬼”接过战友默默递回来的盾牌,熟悉的沉重感重回手中。他看向空地中央,又看了看周围沉默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同袍。一种莫名的责任感,或者说,是某种比责任感更原始的东西,驱使他必须做点什么。为了那个死去的、敢于说话的年轻温迪戈,也为了压下自己心中那团仍未完全熄灭的郁结之火。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让寒风冲淡杂念。


    “至少,” 他开口,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既是对身后的战友说,也像是对自己说,“让那位温迪戈,能魂归该去的大地吧。”


    他迈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