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作品:《孽镜台》 崇月蓦地睁眼,发现自己正浸在冷泉之中,身子斜斜靠在岸边,一副没人管的样子。
“傅徵?”他直起身子来,向着水深处踱步而去,一边唤道,“傅徵——”
雾气缭绕处渐渐显出个人影来,崇月猛地停下脚步,就见傅徵黑发披散半浸入水中,像一尾鱼一样游到了自己面前,眉梢间还挂着将滴未滴的水珠。
崇月的声音卡在喉咙中,就这样与水中人静静对视了片刻。
许是瞧见他眸中赤色不再疯狂,傅徵将身子稍稍从水中探出些许,仰头问他:“尊上可是清醒了?”
“……”崇月抬手扶额,暗暗磨了磨牙,“是你把我抱……带来这里的?”
傅徵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崇月感到心中腾地升起一股烦躁之意——每次他与傅徵欢好之后,此人都十分执着地将他搬来冷泉。
若是如此便也罢了,偏偏这人又只是让他像个萝卜似的泡在水里光溜溜杵着,自己倒是跑去清理沐浴不亦乐乎——若非知道此人无情无心,崇月几乎要以为傅徵是在故意报复他将人折腾得狠了。
然而这股烦躁在看到那双淡漠金瞳时很快偃旗息鼓,崇月草草洗了几下,披衣上岸,见傅徵果然跟在自己身后,他便随口问道:“说起来,姬情原本应该与你同去青城,最后怎么没见他动身?”
傅徵语气平平地回答:“他说过,这样能声东击西,出其不意,令青城措手不及。”
“你倒是信他的花言巧语。”崇月嗤笑一声,却听傅徵回道:“他的计谋,的确奏效,尊上的东西,也是有他指引才能拿到。”
这话说得不假,崇月此时心情不错,便转而吩咐道:“青城山一战,仙盟必定开始注意你的动向了,往后务必听从本座的命令小心行事。”
傅徵低声称是,崇月回头看他,见其人白袍银冠穿戴整齐、低眉敛目站在月下,仿佛一柄收在鞘中的冷剑。
没由来的烦闷再度袭来,崇月拂了拂袖,朝那人道:“你……先回去休息罢,等候本座吩咐就好。”
语罢,就见傅徵抬起头来看他一眼,而后眸中金芒一闪,当真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傅徵此次闭关已久,出关后便奉魔尊之命,配合醉花君的计谋前往青城山,这会儿也是重新回到自己的洞府中。
他挥袖先将床上狼藉一扫而光,开始在石床上打坐,乌发白袍,不动如山,唯有眉间剑痕随吐息明灭。
不知过了多久,傅徵眉头一动,忽然睁开眼来,但见他手指轻弹,静室角落某个不起眼的地方便亮起一点光芒,遮盖其上的障眼法被撤去,露出了一盆紫色花朵。
得傅徵照料,这盆花长得十分康健,蝴蝶似的花骨朵缀满枝头,几乎有几分张牙舞爪之意,仿佛在向主人炫耀着自己的生机活泼,而此刻被傅徵双眼注视着,这花儿像是突然害羞了一般低下了头,紧接着却在傅徵眼底下接连冒出了一个又一个新的紫色骨朵,不一会儿就漫出花盆,向傅徵打坐之处蔓延而去,大有占领整片静室的趋势。
傅徵:“……”
*
两只蝴蝶在花间追逐嬉戏,忽然间周围传来一阵响动,惊得蝴蝶振翅,簌簌落在正在树下满地落花间酣眠的人影脸侧,消失不见。
那人长睫轻颤,缓缓睁开眼坐了起来,眸中骤然绽开摄魂夺魄般的神采,但闻他轻笑一声,向周围迫近自己的几道人影问:“诸位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一道高大人影越众而出,手边刀尖在地上划出一道火星四溅的痕迹,他将刀一甩,对准那树下的青年,朗声应道:“无相魇师,三月前你在澎洲散步魇祸,至四个门派覆灭,本尊特奉仙盟之请,前来将你捉拿归案!”
“小生不才,竟然能劳烦浮镇子亲自出手,”楚诏起身相对,又将目光转向浮镇子身旁,“还有摇光君,也是一同前来捉拿在下的?如此,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呐!”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众人周围缓缓升起一道紫雾,沈意见状,连忙手中捏诀,同时对靠近楚诏的浮镇子道:“萧兄,小心魇术。”
“贤弟无须紧张,”浮镇子萧错朗笑几声,随即压低浓眉喝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说话间,只见他手中长刀横扫,霎时间刀气劈散升腾的雾气,直直斩落了不远处的一只蝴蝶。
周围雾气顿时消散不少,然而楚诏的身影已经遁入雾气中,萧错与沈意对视一眼,长刀再挥,罡冽刀气席卷四方,而沈意手中阵法同时展开,将整片地界笼罩,其余几人亦各自施展手中本事。
然而一招挥出,几人眼中同时现出迷茫之色,恍若落入虚空,刹那间身坠三千世界,万般缘劫加身,苦海浮沉回头无岸,空茫茫竟不知何为归处。
楚诏隐在暗处,抵御着诸般攻击,一手魇术出神入化,将萧错等人暂时困在幻境中,但他心下知晓,此次仙盟恐怕是抱着必要将他生擒活捉的决心来的——他的魇术若单与沈意相抗尚有一战之力,单对萧错或许也能全身而退,但两人同时在场,长久僵持下,他绝对占不到便宜。
心中想着速战速决,楚诏灵力再催动几分,不料脚下忽然现出一道阵法将他困锁,而迷失在幻境中的萧错眼中精光一闪,刀气连成一片便朝他压来。
“!”楚诏避无可避,身中数刀倒在地上现出了身形,华衣沾上了尘土与血迹,眼看着萧错提刀逼近,他顾不得擦去唇边血丝,目中现出几分决然之意,然而就在这时——
一道剑气自天边而来,一瞬间斩落满树桃花,将一众仙盟之人掀翻在地!
缤纷落英中,楚诏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落在自己身前的白衣身影。
“傅、烺、山!”萧错翻身跃起,手中刀感受到熟悉剑意,已然剧烈震颤起来,他周身威压一瞬暴涨,纵身提刀扑向那不远处持剑静立的身影。
傅徵原本垂眼看着地上染血的落花,不知在想什么,察觉到人影逼近时,他蓦地抬眸,眼中金色骤然化作锋芒,扬手又是一剑!
刀剑争鸣,杀气震动整个汸洲,锋芒落处,皆是一片寂灭。
身为十四洲刀剑巨擘,傅、萧二人针锋相对已是多时,每逢照面便是一场震撼四方的大战,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二人依旧难分胜负。
目光追随着半空中纠缠的两道身影,楚诏的心慢慢揪紧,这时忽觉一道身影逼近,他连忙回身翻掌,恰巧对上了沈意那张虚伪的笑脸。
楚诏冷笑一声:“摇光君,偷袭可不是君子所为吧?”
沈意却道:“魇师误会了,阁下有烺山君相护,沈某怎敢偷袭?”
楚诏盯着他一双笑眼,心中却是重重一跳,连忙反驳:“摇光君说笑了,我与烺山君不过几面之缘,而烺山君素来冷心冷情,怎会专程前来相救于我?”
说到最后,唇边勾起一抹苦笑,心里已是一片冰凉,而沈意眼中笑意竟愈发加深,楚诏脑中有什么飞掠而过,他还没来得及抓住,眼前白影一晃,沈意猛地倒飞了出去。
再眨眼时,楚诏才意识到自己被傅徵打横抱着御剑飞在半空,已然脱离了仙盟的包围。
萧错扶住沈意,目光落在对方胸口大片血迹上,震惊道:“贤弟,你怎么样?”
沈意站直身子,一手仍按在胸前剑伤上,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我没事。”
萧错收刀入鞘,骂骂咧咧道:“没想到那楚诏竟然真的与魔门勾结!更没想到那傅烺山居然会亲自前来救他!真是狼狈为奸、蛇鼠一窝,简直岂有此理!”
沈意眸光暗了几分,打断他:“萧兄,今日你与烺山君一战,感觉如何?”
萧错立马收起怒色,语气变得沉重:“贤弟啊,不瞒你说,今日若不是傅烺山急着救人,再过百招,我必败于他剑下!”
沈意勾了勾嘴角:“看来……诛杀烺山君一事,确实迫在眉睫了。”
*
“烺、烺山?”楚诏缓缓抬头,望着那张日思夜想的容颜,仍是有几分难以置信——甚至是有些晕头转向了。
就见傅徵低下头来,金眸淡淡扫了他一眼,冷冷“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楚诏一颗心方落回胸腔,便又开始狂跳了起来,想到二人现在的姿势,耳朵上攀上了薄粉,只好低声问起那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问题:“你、你是专门来找我的么?”
傅徵直视着前方,又“嗯”了一声。
楚诏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你怎么知道……我有危险?”
不料傅徵却答:“不知道。”
“?”楚诏这下是真的有些头晕了,只得越过这个问题,又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心中却道:纵使天涯海角,他都愿意和他一起去。
这次傅徵没有回答他,而是直接将他放在了地上。
楚诏眨了眨眼,发现自己正身在山中,四周一片幽静,面前不远处隐隐看出是一座洞府。
“烺山,这是哪里?”
傅徵越过他率先向前走去:“罗浮山。”
楚诏连忙跟上他:“罗浮山?十四洲地图上好像没有这么一处地名呢。”
“嗯。”傅徵回他,手已经按在洞府门上。
楚诏走到他身边,口中还在问他:“你带我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话音未落,就见傅徵一把推开门,霎时间一大堆紫色蝴蝶花从洞中涌出,将二人淹没在一片紫色的海洋里。
“……”楚诏睁大眼睛,吐出嘴里的一朵花瓣,愣愣望着自己对面的人。
傅徵一身白衣负剑站在一片艳紫簇拥处,面色八风不动,金眸落在他脸上,开口时依旧言简意赅:“你的花,怎么回事?”
半晌,只听“扑哧”一声轻笑,楚诏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烺山……你找我来,只是想让我看看这株‘蝶魄’出了什么事?”
似乎是满意于他的理解能力,傅徵微微颔首。
楚诏一时哭笑不得,可心中似乎也被花朵拥满,他抬手轻轻抚摸着周围蝴蝶似的花朵,低声道:“它们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太久没见到你了,所以喜不自胜,才会开得这样盛。”
“……”傅徵稍稍蹙起眉头,眉间剑纹愈发生动,他思索片刻,才道一声,“哦。”
楚诏又笑他:“你呀……你就任由它们把你的洞府占满?便是再韧的茎蔓,也抵不住你轻轻一道剑气罢。”
傅徵却摇头,盯着他淡淡道:“你的花,你来处置。”
楚诏怔怔看他片刻,最后竟只能无奈道:“好……我来处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