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暗夜水仙开

    第一章: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九岁,我第一次看见杀人。二十六年后我被判有罪——死刑,立即执行......


    那是2009年5月的一个寻常日子,我陪外地来的朋友参观圆明园。游客不多,三三两两聚在大水法前拍照、谈笑。


    我不喜欢这里,并非来过多次的缘故,而是想到眼前的残垣断壁曾经是那样精美、恢弘,心里很不舒服。一个搞戏剧的朋友说,悲剧艺术就是将最美好的事物打碎了、摧残了给你看。对此,我在心中竖起一根中指。


    一个女人从我身边走过,留下一缕淡淡幽香,是水仙花的味道。我循香看去——女人背对大水法,朝手机摄像头微笑,露出一个迷人的酒窝。


    她看上去三十多岁,一头黑发高高盘起,脖颈修长、白皙;上身着一件玫红色紧身羊毛衫,配上黑色裹臀长裙,勾勒出成熟女性的曼妙曲线。


    起初我没认出来,直到她取下墨镜朝一处树荫下招手时,才感到那张脸有一丝熟悉。


    一个白胖男子慢腾腾走来。他戴顶红色棒球帽,两腮下垂、目光呆滞。女人应是选好了拍照位置才叫来对方合影。两人脸贴脸,对着手机摆出亲昵姿态。男子一脸僵硬,女人笑起来眉眼弯弯。她左腮上的酒窝,让我想起儿时一个邻家女孩。


    听见女人一口四川话,我准备上去打个招呼,确认心中的猜测。毕竟,在远离家乡的这座城市,难得遇上幼时玩伴。


    我刚走前几步,就引来白胖男子警惕的目光。他那双原本有些呆滞的眼眸里隐隐透着凶芒。


    脚下一顿,我皱眉离开。走远后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女人摘下男子的棒球帽,用纸巾擦拭光头上的油汗。她动作温柔细致,像一位母亲在呵护孩子。


    女人感受到我的视线,对我微笑,还眨了眨眼,带着少女般的狡黠。敏慧!我记起一个名字,却没了过去相认的心思。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忙于工作,很快忘了这事。随着暑期来临,外地游客猛增,派出所要处理的案子多起来。走丢孩子的、插队斗殴的、遭小偷的......我从早忙到晚,好几天都睡在所里。


    但我干劲十足——所长很快要调走,局里已经决定由我升任。


    可生活往往令人猝不及防。那天我刚处理完一个纠纷回到所里,就听说有人找我,是老家来的朋友。我当时没多想,这些年不知道接待过多少家乡来的亲朋故交,直到走进接待室才一下愣住——是在圆明园和敏慧一起的白胖男子。


    他木讷地看向我,两眼空洞:“你还认得我不?”声音嘶哑、机械,一口浓重的川南口音。


    我摇头。除了两个月前那次不算见面的见面,我对他没有任何印象。


    男子取下棒球帽,露出光头:“你还认得我不?”声音不带丝毫情感。


    “找我啥事?”我皱眉,这人精神不正常。


    对方没回答,慢腾腾站起,手伸进黑皮挎包。


    下一刻,我本能后退半步,全身肌肉紧绷——这家伙掏出一把亮晃晃的菜刀。


    “你干啥?”我惊而不慌,沉声大喝。尽管此刻所里没几个人,时近中午,有人在街上巡逻,有的外出吃午饭,但我自信空手就能制伏他。


    对方死死瞪着我,空洞的眼神陡然疯狂。


    “你不认得我?”他低吼,一刀砍在自己的光头上,鲜血四溅。


    我当场愣住。这他妈是个疯子!


    “你还认不认得我?”男子再次举刀砍向自己脑袋。


    “住手!”我猛然警醒,冲上去夺他手中菜刀。这时才发现,人一旦发起疯来力大无比,我竟没能一举将其拿下。直到两名警员闻声赶来,我们才合力夺过菜刀把人控制住。


    “李二娃,是你害我......李二娃,是你害我......”他瞪着我嘶吼,光头上两道刀口汩汩淌血,格外狰狞。


    对方不停重复的这句话,导致我没能参加案子后续审理。我叫李虹,家里排行老二,小时候他们叫我二娃。


    分局刑警队接手后,照例对我进行问询。我如实回答,讲了在圆明园遇上两人的经过,并详细描述出“敏慧”的相貌特征,电脑很快模拟出画像,和本人有**分相似。


    一周后,案情调查被迫终止:经医院诊断,白胖男子患有精神分裂症。警方问询时,他反复只有一句:李二娃,是你害我......


    对方身上没带任何可证实或追查身份的物品,至今连他是谁都没搞清楚。


    同时敏慧这条线也断了。分局给全市发出协查通报,但各大小宾馆、酒店甚是民宿都没查到有用线索。


    根据我提供的信息,警方联系了我老家派出所。那边回复,说敏慧的户口早已注销。至于迁移到什么地方,当地派出所也不清楚。毕竟时间久远,当时没有电脑保存资料。


    我找到分局刑警队负责这个案子的耿队,建议他派人去我老家调查,耿队苦笑摇头。对此我也理解,在他们眼里,这只是个小案子,又是受害者自残,不值得花太多经费和警力。


    可对于我来说,自残男子那句“李二娃,是你害我!”却如同诅咒,他每晚都会出现在我梦中,顶着一脑袋血......


    “你到底是谁?和敏慧什么关系?我怎么害了你?你跑的我面前砍自己又是为啥?”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这些问题都纠缠着我。吃饭时想,睡觉时想,但打破脑袋都想不出答案。


    受此困扰,我精神渐渐出了问题。整日里恍恍惚惚,神不守舍,总觉得同事和邻居们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阴谋议论着什么;还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时常在暗中盯着我......


    不到一个月,我整个人憔悴不堪,体重骤降——从一百七十多,掉到一百二十斤。原本还算高大魁梧的体格,如今走路轻飘飘,像个病秧子。


    “你这个状态不行啊。”分局领导摇头叹气,“给你放个长假,好好去检查一下身体......”至于升职,他一句没提。


    我人生中第一次遭受如此猛烈、沉重的打击。幸好我找老婆的眼光不错,她平时会因为一些家庭琐事跟我抱怨、争吵,但这次我真遇上大坎,她没有一句埋怨,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饭、煲汤,撒娇般哄我走出阴暗的书房,去公园遛弯、散心。


    不能这样下去!不为自己,也要为老婆和将来的孩子振作起来,虽然我们现在还没孩子。老婆怀了两次,都没保住。我是老李家这代唯一男丁,父母不时拐弯抹角的暗示,给我们两口子带来不小压力。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驱车前往市第二精神病医院——光头男子身份不明,无法联系家属和其户籍所在地政府,伤愈之后被送到这里暂时安置。


    停职期间我交了配枪,但工作证件还留着,可以用“查案”的理由探视他。


    “病人情绪很不稳定,前几天还攻击过医护人员。不能受刺激。”在第二精神病医院,主治医生严肃地告诫我。


    得到我的保证后,对方安排一名男护工带我前往住院部封闭区。


    这是间单人软包房,专为一些有自残行为的病人设置。房间里没有开灯,狭小、阴暗,只有一张单人软床。男护理是个膀大腰圆的小伙,他说这个病人不喜欢光。


    站在病房门外,我透过不锈钢栅栏窗观察——自残男子从对面墙壁的阴影中无声走出,一步步挪到门口,动作僵硬。


    他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光头上趴着两道蜈蚣般的刀疤,触目惊心。


    我刚想开口,对方已转身离开,朝对面墙壁走去......


    我盯着那道梦游般的身影,努力回忆。但如之前无数次一样,毫无头绪,我三十多年人生中没有一点他的影子。


    “我是李二娃,你认得我?”等他再次走到门边,我用家乡话问。这时,陪同我男护理去了卫生间。


    光头男子眼皮都没抬一下,转身走向对面墙壁。


    口口声声说我害了你,转眼就不认识?我心中苦笑。不过之前那名主治医生提醒过,精神分裂症患者记忆混乱、缺失,出现这种情况我并不意外。


    “你认识李敏慧吧,我和她从小耍到大......”想到上次在圆明园两人的亲密行为,我希望敏慧能引起他某种情绪,打破沉默。


    “那时候农机厂小孩少,我和李敏慧经常跑到山上偷挖农民的红薯......她还带我跑到溪里面搬过螃蟹......”我一边回忆,一边编造。儿时的记忆细碎、模糊,任由我裁剪、编织。


    光头男子毫无反应,僵尸般来回走着,仿佛活在另一个时空。直到我说:“李敏慧家里还养蜜蜂,她经常背着她妈偷蜂蜜给我吃。”


    这句话像是触发了某个机关,走向墙壁的自残男子停下脚步。他缓缓转身,撑开眼皮,瞳孔慢慢聚焦,酝酿着疯狂。


    我并不确定当年是谁家养的蜜蜂,但记忆中是有这么回事——家属楼里有人在阳台上养蜜蜂,把邻居们烦得不行,为此几家人没少吵架。


    此刻没时间追究记忆真实与否,自残男子一步步朝我走来。他呼吸沉重,肥硕的身躯微微发颤,眼中的疯狂越发浓郁。


    我努力保持平静,想等他走近后,再开口刺激对方说些什么,从而获取更多线索。


    “给我站住!”耳畔响起一声厉喝——男护理洽时返回,狠狠瞪着病人。


    后者浑身哆嗦,僵立原地,圆瞪的双眼瞳孔猛然收缩,露出上下眼白。心弦一颤,这双眼睛,这恐惧、绝望的眼神,我莫名感到熟悉。


    探视就此结束。男护理坚决而礼貌地请我离开——我答应过不会刺激病人,没做到。


    那双恐惧、绝望的四白眼,为什么让我有种熟悉感?我在何时、何地见过?我反复思忖,“李敏慧家里还养蜜蜂,她经常背着她妈偷来给我吃......”这句话肯定有什么关键点,能刺激对方混乱无序的大脑。


    首先排除“李敏慧”三个字,今天这个名字和“李二娃”一样无效。那么就剩“养蜜蜂、她妈、偸吃”这几个点。难道李敏慧家当年真养过蜜蜂?这和自残男子有什么关系?


    还有敏慧妈,我怎么没一点印象?我努力回忆,不仅是敏慧她妈,她爸、她的兄弟姐妹,以及家里其他情况在我记忆中都是空白。


    这件事很不对劲!从童年到少年,我都在父母单位的家属院渡过,那是山里,有些封闭。家属院大大小小十几个孩子,从小一起上学放学、游戏玩闹,还爱互相串门,彼此熟知各家的情况。


    即便多年以后,我仍能说出其中大部分人的名字,少数记不起来,也有模糊印象,比如他有一个姐姐,她有一对双胞胎弟弟,他爸是工程师,她妈管过图书馆......等等,但李敏慧家,我记忆里只有她一个。


    我躺在床上想得头疼,半夜起来吃了片止疼药才勉强入睡,但很快从梦中惊醒:


    小男孩和小女孩手牵手蹦蹦跳跳走来;女孩一手拿着把野花,对男孩叽叽喳喳,男孩挥舞树枝,当做刀剑虚空劈砍。在他们上方,一个女人站在窗后阴影中,冷冷俯视两个小孩,面孔阴森......


    是敏慧妈!我猛然记起。那个干瘦的中年女人,永远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绷着脸,像个严厉的女老师。


    包裹记忆的厚茧裂开一道缝隙。随之而来的画面,让我全身颤栗——


    黑暗中,敏慧妈踉跄着跑来,她披头散发、满脸是血;


    一道黑影闪出,从后扑倒她;


    噗噗噗噗......菜刀疯狂砍剁女人的头颅,血滴、骨渣四下飞溅;


    敏慧妈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黑影拎着滴血的菜刀,一步步朝我走来,他双眼瞪圆,露出上下眼白,满目绝望、恐惧......


    那年他十六岁,身形单薄、脸色苍白,我们叫他“陈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