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太过简单的开始
作品:《指尖星河》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会像滚下坡的雪球,无人能阻止其轨迹和叠加的重量。
那天之后,黎璃并没有刻意计划要接近沈丞穆。七岁孩子的注意力像蝴蝶,今天停在这朵花上,明天就飞向另一边。课间她依旧和周晨她们跳皮筋、丢沙包,放学后赶着回家看六点半的动画片。沈丞穆重新变回教室背景板的一部分——一个坐在窗边、不说话、不参与集体活动的影子。
如果不是那场雨,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深秋的最后一场雨来得猝不及防。上午还是晴空万里,下午天色突然沉了下来,乌云压得很低,教室里不得不开了灯。最后一节的数学课听的人昏昏欲睡,一声闷雷突然将整个教室炸醒,靠窗的男生悄悄拉开一丝缝隙,有湿润的空气钻了进来。
黎璃鬼使神差的转头。沈丞穆在教室后排坐得笔直,视线落在课本上,仿佛雷声与他无关。但黎璃注意到,他的手指在书页边缘轻轻摩挲着,一个细微的、重复的动作。雨点先是稀疏的几颗,然后密集起来,很快就连成雨幕。
下课铃响时,雨下得最大。走廊里挤满了等家长的孩子,嘈杂的喧哗混合着雨声,形成一种密闭空间特有的嗡嗡声。黎璃的妈妈今天值晚班,爸爸会来接她,但要晚半个小时。她并不着急,反而有点喜欢这样的等待——可以看雨,看同学们一个个被接走,享受那份专属的、被延迟的关怀。
她站在教室窗外,在玻璃上呵出白雾,再用手指画笑脸。画到第三个时,她看见了沈丞轁。
他在教学楼门口的最边缘,紧贴着墙壁,避开了人群。他没有张望,只是看着外面的雨,背着他的书包,手上还拎着一个帆布手提袋——那是装美术工具用的,今天有美术课。雨被风吹斜,溅湿了门口的水泥地,也溅湿了他的鞋尖。他往后挪了一小步。
黎璃看见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一个黑色的电子表,表带有些松垮。这个动作他重复了三次,每次间隔大概两分钟。没有人来。
走廊里的人渐渐少了。周晨被奶奶接走了,走前朝黎璃挥了挥手。其他同学也陆续离开,喧哗声降下来,雨声变得更加清晰。黎璃的爸爸还没来,但她不担心,爸爸总是会来的,只是有时候需要等一等。
沈丞穆第四次看表时,黎璃做出了决定。
她快走几步打开教室门,此时教室早已经空无一人,关了灯,昏暗的光线从窗户透进来。她来到自己的座位,从抽屉里拿出早晨妈妈塞给她的备用伞。那是一把亮黄色的儿童伞,上面印着小鸭子的图案,撑开后伞面会露出一圈笑脸。
拿着伞,她又犹豫了。直接走过去说“我的伞借给你”吗?可是她自己也需要伞啊。而且,如果沈丞穆的爸爸马上就来了呢?她会不会多此一举?
她在教室门口站了一会儿,听着雨声。然后她想起沈丞穆看表时那个细微的表情——不是焦急,而是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好像等待不到是预料之中的事,等待到了才是意外。
黎璃跑下楼。
沈丞穆还站在原来的位置,鞋尖更湿了一些。他正在看地上的一滩积水,雨滴打在上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嗨。”黎璃走到他身边,像上次一样打了个招呼。
沈丞穆转过头,看见是她,眼睛里闪过一丝什么——太快了,黎璃抓不住。他点点头,算是回应。
“你在等你爸爸吗?”黎璃问,明知故问。
“嗯。”
“他……快来了吗?”
沈丞穆看了看外面的雨幕:“他说今天可能晚点。”
“哦。”黎璃也看向雨,“我爸爸也晚点来。”
沉默。雨声填满沉默的缝隙。
黎璃摆弄着手中的伞,黄色的伞面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醒目。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盘旋在脑子里的话:“那个……如果你需要,我们可以一起等。我有伞,等下我们可以一起打着伞跑出去,这样不会溅湿。”
说完她就脸红了。这听起来太蠢了,而且他们根本不熟。
沈丞穆看着她,视线从她的脸移到她手中的伞,又移回她的脸。他的表情很难解读——不是拒绝,也不是接受,更像是在思考这个提议的逻辑性。
“为什么?”他又问了那个问题,和上次一样直接。
这次黎璃有准备了。“因为我们是同学啊。”她说,用了和上次相似的理由,但补充了一句,“而且我一个人等也挺无聊的。”
这是真话。她确实觉得无聊,什么拿伞其实只是借口,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沈丞穆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上投下阴影。他似乎在权衡什么。黎璃等着,心跳有点快,生怕他像上次一样用沉默终结对话。
但这次他开口了,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盖过:“好。”
黎璃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他同意了。她连忙撑开伞给沈丞穆看,小鸭子的笑脸在伞内展开。伞确实不大,打两个七岁的孩子都有些勉强。
黎璃又将伞收了起来,他们并肩站在教学楼门口的屋檐下,雨水打在脚底的砖石上,滴滴答答,空气里有潮湿的泥土味和桂花的余香,校园里的桂树香味甜润温暖,离得极远也能闻到。
起初的几分钟很尴尬。黎璃不知道该说什么,沈丞穆显然也没有开启话题的意愿。他们就这样站着,看雨,也看偶尔冲进雨里跑向校门口的孩子,看保安叔叔穿着雨衣在校园里巡视。
打破沉默的是黎璃。她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枫树:“你看,叶子越来越红了,但是也要掉光了。”
沈丞穆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嗯。”
“我妈妈说,叶子掉光了,冬天就来了。”黎璃继续说,只是需要说点什么,“然后就会下雪。你喜欢雪吗?”
沈丞穆沉默了几秒。“没见过。”
“没见过雪?”黎璃惊讶地转头看他。
“去年寒假爸爸带我去南方了。”他解释得很简洁,“那里不下雪。”
“哦。”黎璃点点头,“那今年你可以看到了。下雪可好玩了,可以堆雪人,打雪仗。去年我和周晨堆了一个特别大的雪人,用胡萝卜当鼻子……”
她说着说着就停下来了,因为意识到沈丞穆可能不会打雪仗,也不会堆雪人。他可能只会看着其他人玩耍。
“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堆雪人。”她说,话出口后才觉得这话有点冒失。他们现在只是站在一起等家长的同学,离“一起堆雪人”还远着呢。
沈丞穆没有回应。他看着雨,侧脸在伞下的阴影里显得很安静。过了一会儿,他说:“雨小了。”
确实,雨势在减弱,从瓢泼变成了淅沥。天色也亮了一些,乌云边缘透出灰白的光。
就在这时,黎璃看见了爸爸。他撑着一把大黑伞,正匆匆从校门口走来,裤腿湿了一截。
“我爸爸来了!”黎璃说,不知为何有点遗憾——这段共处一伞的时光要结束了。
沈丞穆点点头,往旁边挪了一步,离开了过于亲近的距离。
黎璃跃跃欲试的往前跳了一步,然后想起什么,又转头,“那你……你爸爸还没来,你要不要先拿着我的伞?我和爸爸可以用一把。”
她递出那把黄色的小鸭伞。沈丞穆看着伞,又看看她,摇了摇头:“不用。他应该快到了。”
“可是……”
“真的不用。”他的语气很坚持。
黎璃的爸爸已经走到近前。“璃璃,等久了吧?这位是……”
“我同学,沈丞穆。”黎璃介绍道,“他爸爸还没来。”
爸爸看了看沈丞穆,又看了看外面的雨。“雨还下着呢。同学,要不要叔叔陪你等一会儿?或者给你爸爸打个电话?”
沈丞穆又摇了摇头,那个动作礼貌而疏离:“不用了,谢谢叔叔。他马上到。”
爸爸还想说什么,但黎璃拉了拉他的衣角——她感觉到了沈丞穆的不自在,那种不想被过度关注的不自在。
“那……我们走了哦。”黎璃朝沈丞穆挥挥手,“明天见。”
沈丞穆点了点头:“明天见。”
黎璃和爸爸共撑一把伞走进雨里。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沈丞穆还站在原地,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雨丝在昏暗的光线中像银色的线,他站在那些线后面,像一个被模糊了边缘的剪影。
“那个孩子,”爸爸开口,“他爸爸经常晚来接吗?”
“好像是的。”黎璃说,“周晨说他爸爸很忙。”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下次如果看到同学没人接,可以邀请他来我们家等。打个电话给他爸爸说一声就行。”
“真的吗?”黎璃抬头看爸爸。
“嗯。同学之间要互相帮助。”爸爸摸摸她的头,“不过要提前告诉爸爸妈妈,知道吗?”
“知道!”
那天晚上吃饭时,黎璃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妈妈的反应和爸爸类似:“是个懂事的孩子,就是有点内向。璃璃你多和他说说话也好,但不要勉强人家。”
“我没有勉强他。”黎璃辩解,“我就是……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
妈妈给她夹了块排骨:“我们璃璃心地善良,随你爸爸。”
黎璃咬着排骨,心里有种暖乎乎的感觉。那种做好事被夸奖的感觉,那种“我做对了”的确认感。七岁的道德观很简单——帮助别人是好的,被帮助的人应该感激,旁观者应该赞扬。
她没想过,有些帮助会成为习惯,有些感激永远不会到来,有些赞扬终将变成困惑:“你为什么总是帮他?”
第二天到学校时,黎璃特意看了看沈丞穆的座位。他已经在看书了,上课前的教室里吵吵嚷嚷,他却像坐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隔绝了所有声音。
课间操时,黎璃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场景——沈丞穆站在人群边缘,保持距离。但这次,当她看过去时,沈丞穆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也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很短的一瞥,然后移开。
那天下午的数学课,数学老师布置了课堂作业,要求下课前交。黎璃做得快,提前十分钟就完成了。她检查了一遍,正准备交上去时,余光瞥见沈丞穆还在写。他低着头,握笔的姿势很紧,眉头微微蹙着——那是他脸上少有的明显表情。
黎璃想起周晨的话:“他数学不太好。”
她犹豫了一下,把作业本压在课本下,假装还在检查。她不能直接帮他,那算作弊。但她可以……等他一起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陆续有同学完成作业走上讲台。沈丞穆还在写,速度不快,但很稳。黎璃用橡皮擦擦掉一个早就写完的数字,又工工整整地重新写了一遍。
终于,在下课前两分钟,沈丞穆合上了作业本。他站起身,走向讲台。黎璃几乎是同时站起来,跟在他后面。
数学老师正在收作业,看见他们一前一后过来,笑了笑:“都完成了?不错。”
沈丞穆把作业本放在那一摞本子最上面,转身回座位。黎璃放下自己的,也往回走。他们在过道里擦肩而过时,沈丞穆的嘴唇动了动,说了句什么。
声音太小,黎璃没听清。“什么?”
沈丞穆脚步没停,但重复了一遍,稍微大声了一点:“昨天,谢谢。”
然后他就走过去了,回到自己的座位,拿出下一节课的课本。
黎璃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为昨天的事道谢。那个站在雨里说“不用”的男孩,其实记得那把黄色的小鸭伞,记得那十几分钟的共处。
她回到座位时,嘴角忍不住翘起来。周晨凑过来:“你笑什么?”
“没什么。”黎璃说,但笑意藏不住。
那天放学,队伍走到校门口解散时,黎璃又看见了沈丞穆。他今天没有被留下等,而是和那个依旧穿着西装的男人一起走了——是他爸爸。男人依然没有牵他的手,但这次帮他拿了那个帆布袋。
沈丞穆走过黎璃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看了她一眼。没有笑,没有点头,就只是看了一眼。
但黎璃觉得,那一眼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好像那层透明的罩子开了一条缝,允许一点外界的光透进去。
回家的路上,黎璃对妈妈说:“妈妈,我今天做了件好事。”
“什么好事呀?”
“我等一个同学一起交作业,这样他就不是最后一个交的了。”
妈妈握着电动车的车把没回头,语气里却带着笑意:“哪个同学?”
“沈丞穆。就是昨天那个。”
语气里的笑意明显了些,妈妈似乎是笑出了声:“璃璃真棒。不过记住啊,帮助别人是好的,但不要耽误自己的事。”
“我没有耽误,我早就写完了。”
“那就好。”
车窗外,路边的树向后退去。黎璃看着那些光秃秃的枝桠,想起沈丞穆说“没见过雪”。今年下雪时,如果她堆雪人,要不要叫上他呢?
她不知道,这道影子已经开始在她的世界里留下痕迹。不知道有些善意一旦给出,就像播下的种子,会在土壤里生根,不管你是否准备好迎接它长成的形状。
她只是觉得,那个孤零零的男孩,好像没有那么遥远了。
至少,他会说谢谢了。
至少,他会看她一眼了。
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这就够了。足够让她继续走向那道阴影,一次又一次,直到那道阴影成为她世界的一部分,直到她自己也站在了光与暗的交界线上。
而影子最初的形状,就只是一次避雨,一次等待,一句轻不可闻的感谢。
所有的开始都如此简单,简单到无人能预见后来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