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作品:《重生后,与君相为敌》 天昭十三年,边疆,大雪连天。
两名裹着厚厚冬衣的妇人正围着碳炉烤火,其中一人目光无意中瞥向蜷缩在檐下避雪的女子,瞧见对方裸露在外伤痕遍布的脊背,无奈摇首。
“曾听闻此女乃是京城贵女,出身高门,书香世家,可如今,却因其父通敌叛国,落得个流放边疆的下场……”一名妇人叹道。
“是啊,如此门第出身,本该是你我望尘莫及之人,可如今却和我们这些粗人一道,熬苦于边疆。”另一名妇人道。
“通敌叛国之罪啊,这位京城贵女,怕是此生再难翻身。”妇人唏嘘。
凌清苒听着身后二人的闲言碎语,眉头微蹙,只觉浑身刺痛。
这是凌清苒被流放的第七日。
边疆条件艰苦,无食可果腹,无衣可暖身,又恰逢冬至,雪虐风饕凌厉刺骨。
凌清苒裹着单薄的衣衫,抱膝蜷缩在檐下一角,原本如凝脂般的肌肤也在如此环境之下,渐渐变得粗糙、龟裂。
凌清苒抬首望天,那漫天的大雪被狂风卷入檐下,落了她一身,将她眼中的希冀一点点掩埋。
凌清苒缓缓阖上双目,心中的恨意逐渐萌发,于心底化作滔天巨浪,将她生生吞没。
她也曾是天子娇女,身份高贵无人不羡,她本该一生幸福安康,此后经年无忧也无惧,可却因轻信贼人,落得个爹亡母丧流放边疆的下场。
父亲凌兆,本是护国将军,征战沙场数十年,一生忠心耿耿,却被扣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在刑场之上削首而死。
母亲月氏,为夫击鼓鸣冤,却在皇城之内,万箭穿心而死。
凌府连夜被抄,凌家子嗣贬为庶民,男为奴女为婢,终身贱籍,不得翻身。
凌清苒抱膝蜷缩,留恋着这最后一丝温暖,直至身躯逐渐冰凉。
严寒冻人,边疆大雪,好似再难停歇,已至千里冰封。
“啪”!
一条结实的鞭子忽而抽打在了她瘦弱的肩膀上,将她抽得颤抖不止、鲜血直流。
耳旁响起了嬷子粗犷的声音,其音之大宛如惊雷:“贱丫头,叫你去砍柴,你竟敢躲在这偷懒,看我不打死你。”
话音未落,嬷子便扬起手中的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抽在了凌清苒的身子上。
“嬷嬷,我再也不敢躲懒了,求您绕了我罢……好疼,饶了我罢……”凌清苒无助地求饶着,哆哆嗦嗦地颤抖着,可嬷子哪管她疼不疼,依旧重重扬鞭。
凌清苒无力地倒在积雪中,于雪中蜷缩成一团,直至身上布满鞭痕、鲜血淋漓,那嬷子才停下施罚的手。
“今日就暂且放过你,赶紧把柴砍完,否则我叫人打死你。”嬷子甩了甩手,留下一言后便转身离去,徒留清苒独自一人于风雪中颤抖。
边疆的雪实在太大,仅仅须臾,便落了她满身。
她艰难地自雪中爬起,踉跄地走了几步,拾起砍刀正欲朝山间走去,却又重重地摔倒在雪地上。
她再也爬不起来了。
凌清苒的视线逐渐模糊,意识也逐渐涣散。寒风呼啸而过,恍惚间,她好似在皑皑白雪中,瞧见了她的阿爹。
阿爹朝她招手,慈祥的面容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一如当年,她年少之时。她正欲抬手触摸,然而一阵狂风吹来,阿爹便在她眼前化作风雪瞬间消散。
她知道她快死了,她知这是死前的幻觉。
她恨啊。害她粉身碎骨、家破人亡的罪人,无灾无病,甚至早已荣登仕途,至今依旧逍遥法外。
凌清苒抬首望天,她向佛祖祈愿:若能重来一次,她定要手刃仇人、报仇雪恨,剔那人骨、扒那人皮,将那人所欠她的,一一夺回来!
若能如愿,哪怕堕入炼狱,哪怕永不翻身,她也甘之如饴。
……
凌清苒甫一睁眼,瞧见的便是飘满纱帐的床榻,以及匍于榻旁休憩的婢子。
而她则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的是质地极好的绫罗衾被,被衾有馨香扑鼻,沁人心脾。
她撑着身子坐起,蹙着眉头望向了纱帐之外。
床榻两旁各摆了琉璃白玉瓶,瓶内插有雪白素馨,清风拂过,花香扑面。
床榻几丈开外摆着一扇屏风,屏风上绘着墨水山水图,所绘之物,栩栩生之;屏风往右则是架墨色案几,案几之上摆放着几卷书籍,以及文房四宝;而另一侧,有张美人卧榻,榻上的坐垫是以最名贵的雪貂绒毛所制,手感极佳,软香温玉。
凌清苒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幕,一时有些怔然,为何眼前这屋内陈设与她前世闺阁布局如此相像?
与其说是像,倒不如说是一模一样。
凌清苒怔愣了许久,正欲起身一探究竟,却不慎将伏于榻旁休憩的婢子给惊醒了。
那婢子睁开了双眼,揉了揉眼望向了床榻内,待瞧见凌清苒坐直了身子没半点不适后,竟是分外狂喜。
凌清苒与那婢子对视一眼,瞧见了那张稚嫩的脸庞后,顿时心下一怔,疑惑开口:“蝶心?”
蝶心曾是清苒的婢女,伴清苒成长,幼清苒三岁,清苒一直将她作姊妹看待。
可是,蝶心明明早已同她死在了边疆中,尸首被掩埋在了大雪中,又为何出现在此处?
莫非是梦?
“小姐,您终于醒了,您不知道老爷夫人有多着急,夫人都急出病来了。奴婢这就将您苏醒的消息告诉老爷夫人,好叫他们放心!”话音未落,蝶心便急急忙忙地奔向屋外,朝远处跑去。
凌清苒还未反应过来,蝶心便已跑得没了踪影。
本想问问蝶心她为何会在此处,可其已然离去,无奈只得叹息一声而后作罢。
不一会儿,便有匆匆脚步声自屋外传来。
凌清苒抬眸望去,顿时眉头一跳,她竟……竟瞧见了前世被削首而死的父亲凌兆,以及被万箭穿心的母亲月氏。
不是幻梦,亦非错觉,二位双亲皆满面焦急地行至她身边,将她全身上下抚摸了个遍,见她果真无事,面色这才缓和了下来。
“苒儿,你可真是吓死我了,你说这好端端的,怎么就落水了呢?”月氏将她抱进怀中,低低呢喃着,“你无事就好,你若是出了事,可叫为娘的怎么活啊?”
凌清苒将脸蒙在了月氏的怀中,心下骇然,一时竟未能反应过来。
“苒儿,身体可还有不适?若是不舒服,同为父讲,为父替你请郎中。”凌兆抚了抚她的额心,担忧地问道。
凌清苒闻言,久久未能开口回应,她怔怔地望着眼前面色慈祥的二老,一时无言。
这是梦吗?
大抵是梦吧,大抵是老天都可怜她,许她这黄粱一梦,许她再见双亲一眼。
思及此,凌清苒便面上浮现出一丝浅笑,摇头开口道:“我没事,阿父阿母,别担心了。”
闻言,凌兆夫妇倒是松了一口气,嘘寒问暖一番后,便命人抓了些药来,吩咐蝶心下去熬药。
凌兆军务繁忙,早早地便去处理公务了。
寝殿内,凌清苒坐于榻上,慵懒地靠在月氏肩头,贪恋着这一丝温存。
若无那纸罪状,若无人构陷,她与阿父阿母,会如此相伴至数年,无生死、无别离、无苦无痛,此后经年,安稳一生。
“娘亲,若是这是真的该多好。”凌清苒呢喃着开口,一不留神竟将心中所想吐露了出来。
月氏闻言,竟露出了一抹笑,她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温柔开口道:“这怎么会是梦呢?半月后便是春宫游行,子顾那孩子也会一同前往,娘亲知道你对那孩子有意,特将你安排在了他身边。届时,你们两人同去同归,正好培养一下感情……”
闻言,凌清苒面上一惊,她怔怔地抬眸,眸中惊疑:“娘亲,你说谁?”
“子顾啊,黎府嫡子黎辞,你不是最中意他了吗?”月氏回眸。
凌清苒望着月氏,面色古怪惊奇,她开口,声音竟带有几分颤抖:“娘,你可知是今年究竟是何年号?”
许是她此刻面色极为难看,月氏瞧出端倪,便忧心道:“天昭八年,苒儿可是身子不舒服,为何面色如此之差?”
凌清苒闻言摇首,一颗心却沉到了谷底,她竟回到了天昭八年,死前的五年。
她抬头望向月氏,一时嘴唇翕动,连话也说不完全了。
许久后,她才开口回应道:“娘,我无事。”
“无事便好,若是有事得同为娘说啊,千万别憋在心里……”月氏望着榻上的乖女,顿觉心疼不已,眸中甚至溢满了泪。她放在心尖上的乖女啊,曾经多么温婉可人,如今却变得精神恍惚、疑神疑鬼,再也没了往昔的神采,该如何是好啊……
“苒儿早些歇息吧,若是有事便唤人来喊为娘。”月氏叹息一声,而后匆匆离去,为今之计,也只有祈求佛祖保佑她的苒儿平安了。
月氏离去之后,凌清苒顿时瘫坐了下来。
她望向铜镜之中那张眉眼稚嫩却已显绝色的脸,芙蓉面上神情逐渐沉下,她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面颊,而后用力一掐。
“嘶!”是痛的。
这并非是梦。
她的的确确是死了的,死前那刺骨的寒意,至今都记忆犹新;那管事嬷子朝她挥的几鞭子,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那样的痛,凌迟剔骨;那样的寒,如坠冰窖。
极致的不可置信将她淹没后,随之而来的是莫大的狂喜。
她重生回到了天昭八年,正是她及笄的这一年。
天昭八年,凌府尚在,无人构陷,阿爹依旧是那个威风赫赫的镇国将军。无削首,无丧亡,无流放,一切回归原点,好似一切都还来得及。
凌清苒面上欣喜,一切得以重来,莫非真是上天怜她,许她重生,许她灭仇?
待她想起前世所遭惨遇,她的眸中便迸发出滔天恨意。她永远也忘不了,凌府被抄之日,那人面上冷漠的神情。
她犹记得,与那人相对而望时,瞧见的那人眼底浮现的厌弃。
“黎子顾。”前世,她最后一次唤他,问出了心底的疑惑,“凌府遭人构陷,你可知是谁的手笔?”
闻言,名唤黎子顾的男子垂下了眼眸,周身的气质愈发清冷。
他开口,近乎冷漠地说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男子叹息:“你既已经猜到了,那我也不瞒你,是我将那诀书呈于陛下的。”
听此一言,凌清苒心底最后一丝防线终于崩塌,她绝望地呼喊,满面凄然:“是你!果然是你!是你陷害了我阿爹,害得阿爹含冤而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凌清苒艰难地喘着粗气,她泪流满面,绝望地望着眼前一袭官袍、风光霁月的男子。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曾视若神明、爱若珍宝的男子,会害得她家破人亡,会为了所谓的仕途便投上一纸构陷凌府的罪状,毁了阿爹,毁了凌府上下,也毁了她。
“黎子顾,我真后悔认识你。”她凄然垂泪,满面哀伤。
“清苒,如此下场并非我所愿,若你信我,我定会为伯父洗清冤屈,还凌家阖府太平,护你一世安虞……”黎子顾蹙眉而道。
“若我说,我不需要呢?”凌清苒将藏于袖中的匕首取出,而后猛地朝黎子顾奔去,将那尖利的匕首狠狠地扎入其心。
“黎子顾,你害得我爹娘蒙冤而死,你简直死不足惜!”凌清苒狰狞地笑着,将手中的匕首深深地刺入眼前之人的心口,直至穿透其胸,霎时间鲜血如注,“我就算死,也要拉上你一起!”
“清苒……”黎子顾哀伤地望着眼前状若疯魔的女子,见她面上血污,不顾胸口疼痛,抬手欲为她拭去。
“大胆!”有侍从见这阶下囚竟敢当街行凶,赶忙上前将此女挟持住,牢牢地将她摁在地上,锋利的刀口对准了她的脖颈。
“铮”得一声,匕首坠地,连带着凌清苒最后的信念一同化作碎屑。
“都已沦为贱奴,还有胆如此嚣张,真当自己还是高门贵女啊?”面上刀疤狰狞的侍从喝道。
“竟敢伤了黎大人,信不信我把你手砍了!”另一名侍从高举手中利剑,对准凌清苒纤细的手臂便要挥剑砍下。
黎子顾见此,忙捂着胸口开口制止:“放了她。”
侍从抬眸,眸中凌厉凶光一闪而过,与黎子顾对视一眼后,收剑退至暗处。
黎子顾忍着痛意向前走了几步,而后俯下身欲扶起凌清苒,却被后者躲了去。
她厌恶地瞪着他,甚至朝他唾了口唾沫。
“你这等卑鄙无耻之徒,没资格碰我。”凌清苒冷冷地笑道。
闻言,黎子顾伸出的手一顿,他垂眸片刻,而后收回手,转身默然离去。
凌清苒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绝望地嘶吼了出来:“黎子顾,我诅咒你,我要你永生永世,生不如死;我要你背负着最狠毒的骂名,为世人所弃;我要你死后,连个埋身的地方都没有……”
凌清苒带着怨恨的嘶吼声渐渐低沉了下去,直至化作孤独的呜咽声。
“黎子顾……”
凌清苒冷笑着抬眸,重来一次,她定要手刃仇人,将她所受的苦痛,百倍奉还!
凌清苒侧目望向雕窗外,窗外碧云蓝天,有丝缕清风吹来,抚向她面庞,沁她心脾。
她撩起袖袍,眸中涟漪荡漾。
她面上浅笑,目光柔和,可开口声音却冰冷得刺骨:“黎辞啊黎辞,你为仕途做到了如此地步,竟用凌府百余条生命为你铺路……你如此不忠不义,就莫要怪我心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