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作品:《我在地府的那些年

    叶宗最后的意识,是大火剧烈焚烧的痛感。


    那痛感钻心蚀骨,以至于他在失去意识前想起了工作室里那盏总调不准温度的加热灯。


    上一秒还在对着那支据说是某朝贡品的紫毫笔进行修复。下一秒,爆炸的气浪就掀翻了整个工作台。


    他清楚地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响,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便失去意识。


    再睁眼时,他愣住了。


    眼前雾蒙蒙一片,光线从不知何处渗下来,没有影子,没有明暗交界,一切都像披了层薄纱。


    空气中有股说不清的香燃尽后的气息,眼前是一条长得望不见头的队伍。


    而排队的形态各异:有七八岁的小女孩抱着一颗头颅,那颗头颅的眼睛还在眨动。有浑身湿透的中年妇女,不断的在滴水。还有个四肢缺失的老人在慢慢爬行。


    最诡异的是前排那位大叔。一条紫黑色的舌头从嘴里垂下来,一直拖到胸前,时不时的左右摇摆。


    叶宗僵在原地,尚未完全死透的大脑艰难运转。


    此刻,他的毕生学识都无法给出一个科学且有信服力的解释。


    自己是在做噩梦吗!


    “请问,这是哪里,你们,都是谁啊?!”


    这声音在寂静的队伍里显得格外突兀,前后几个“人”都转过头来看他。


    抱着脑袋的小女孩转过身,准确说,是她怀里的头颅转了一百八十度,正好与叶宗对视:


    “哥哥刚死吧?这儿是地府,我们在排队坐引路船呢。”


    声音清脆稚嫩,与她的形象形成反差。


    叶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又死一次。


    地府?引路船?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文物修复报告还没写完!


    下周四省博物馆的专家还要验收修复成果,备份数据还在工作室电脑里。


    突然,他思维戛然而止,反应过来,他死了。


    是啊,那样的爆炸,那样的火焰,骨头都断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啊,地府啊,地府。小妹妹,你是用在嘴巴说话吗,好厉害啊。”


    头颅上的嘴撇了撇,有些无语的又转回去:“哥哥好笨,不想理你了。”


    说完,那具无头身一蹦一跳往前去了,头颅在雾中晃晃悠悠。


    叶宗也知道自已的问话很蠢,只能无奈的低头打量自己。


    手掌抬起在眼前,能清晰看见手掌背后的青石板路的纹理。他试着摸了摸胸口,手指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白大褂,直接从后背探了出来。


    没有触感。


    没有心跳。


    没有温度。


    队伍缓缓蠕动。那位匍匐前进的老人已经爬到他脚边,仰起脸。


    “小伙子,新鬼都这样。”老人的声音沙哑“这儿是鬼魂登记处,登完记上引路船,过了奈何桥喝碗八苦汤,就能去投胎所了。”


    叶宗花了几秒钟消化这段话。


    很快,便也接受了如今的局面,反正活着也是孤家寡人。父母早亡,没成家,没子女,朋友圈仅限于同行和几个常年不见面的远亲。


    “谢谢大爷。”他蹲下身,“您这是?”


    “车祸,被大货碾过去,捡了半天才把胳膊腿儿凑齐。喏,你看。”


    他侧过身,叶宗这才注意到,老人残肢的断面并不平整,像是强行拼接起来的。


    叶宗:“您辛苦了。”


    “不辛苦,命该如此,你呢,你怎么死的。”


    “烧死的。”


    “不像啊,烧死的鬼我见多了,个个跟炭烤茄子似的,你这白白净净的,连根头发都没焦。”


    叶宗这才仔细看自己身体。确实,除了半透明的苍白,皮肤完好,衣服整齐,连白大褂上那处不小心沾到的墨汁都还在。


    “可能烧得比较均匀,没来得及起泡?”他试图用专业口吻解释。


    说完才觉得荒谬,跟一个鬼讨论尸体烧焦后的形态学?


    老人没接茬,继而盯着他空空如也的双手:“你的牌位呢?香火供奉呢?该不会什么都没带吧?”


    叶宗茫然:“要带那些?”


    “当然要,没牌位,说明阳间没人给你立祠供奉;没香火,说明没人给你烧纸钱元宝;没供奉,说明没人记得你忌日摆饭上香!三样皆无,你就是‘三无野鬼’!登记完直接拉去鬼市当苦役的!搬砖、掏粪、清理忘川河底淤泥,苦得很!”


    叶宗又眼前一黑。


    生前加班修文物,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对着显微镜看到眼底出血,死后还要当鬼奴?这什么地狱级职场?难道阴间也搞终身雇佣制,死了都不让安生?


    正想着,队伍往前挪了一大截。


    老人抬头看了看:“哟,到我了,不说了小伙子,你好自为之。”


    他继续往前爬去,很快消失在前面雾中。


    叶宗独自站在原地,消化着刚才的信息。


    地府、登记、投胎、香火、苦役。


    每个词都冲击着他二十七年的唯物主义者的信仰。


    但眼前的一切:半透明的自己、形态各异的亡魂、雾蒙蒙的青石路,都在说告诉自己,接受吧,死后世界比你想象的更官僚主义。


    队伍继续向前蠕动。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叶宗已失去时间感。


    茫然,无措,接受,麻木,漠然。


    终于到他了,面前是一张简陋的木桌,桌后坐着个女子。


    她上半身极美:鹅蛋脸,柳叶眉,皮肤白皙如细瓷,可从腰腹开始,下半身空荡荡的,仿佛被拦腰截断后僵硬的维持着坐姿。


    女子正低头记录,头也不抬:“姓名,八字,死因,可否有人祭祀。”


    声音冷冰冰的,叶宗下意识答:“叶宗,戊寅庚申癸卯乙卯,死于大火,无人祭祀。”


    女子笔尖一顿,终于抬眼看他。


    “叶宗,”她复述名字,手指在桌上另一本厚册子上划过,停住,“查到了。无父无母,生前未做恶事,死于意外。但无人祭祀,无香火供奉,无牌位寄托。”


    她合上册子:“你这种孤魂野鬼,也不用去审判司了,没香火打点,去了也是白受罪。直接去鬼市吧。”


    “等等,鬼市是什么?我该怎么去?”


    那女子任凭叶宗怎么问话,都不再理他。


    还是刚才那位老人,他已登记完毕,手里捏着个巴掌大的褐色木牌,正爬过来。


    见状,凑到叶宗身边,压低声音说:“地府呢,和阳间差不多的,运转需要香火。香火就是阳气,是念力,来自阳间活人的祭祀。没人给你烧纸烧香,你就没香火用,魂体会慢慢消散,最后变成一缕无意识的游魂,被忘川河风吹散。”


    他晃了晃手里的木牌:“瞧,这是我的魂牌,里面有子孙烧来的香火,够我用一阵子。你呢,什么都没有,魂体最多撑三天。”


    叶宗看着那木牌,上面写着老人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那审判司又是?”他问。


    “就是审你生前善恶的地方,登记处只是记下你的姓名、死因和前世。如果你是作恶多端的,旁边那些官差”


    老人指了指不远处矗立的高大黑影,“就会直接把你叉去十八层地狱,该下油锅下油锅,该剥皮剥皮。”


    “如果你是当官或者做点小买卖的,就要先去审判司,由判官查《生死簿》,看你前世是否有罪孽,是轻是重决定如何判决。如果只是普通人,没犯法没作恶,那就可以坐引路船,去孟婆那儿喝碗八苦汤,忘记前尘,进入轮回间投胎。”


    老人看着叶宗:“我呢,生前是个木匠,没干过坏事,死的时候子孙孝顺,烧了不少纸钱香烛,所以能维持魂体不散,还能在投胎前逛逛鬼市,买点阴间特产。”


    他拍拍叶宗肩膀,其实是手掌直接穿了过去:“像你这种什么都没有的,估计只能去鬼市打工挣香火了。鬼市就在这条路一直往前走,雾散开的地方,你会看到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城墙是黑色的,那就是鬼市了。”


    叶宗谢过大爷,目送老人离去。


    而他,只能转身,朝着老人所指的方向,迈开脚步。


    脚下的青石板路似乎永无尽头。


    路两旁偶尔会出现一些模糊的影子,有跪着的石像,有歪斜的牌坊,但更多的只是纯粹的灰暗。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雾气终于开始变薄,一座城,缓缓从灰雾中浮现。


    鬼市,和叶宗想象中完全不同。


    没有张牙舞爪的鬼怪,没有刀山火海的酷刑,没有血淋淋的断头台。


    只有一条破烂的长街,踩上去会发出的轻微声响。两边不知道是何种骨头搭成框架,还有的干脆就是几块破木板一拼,顶上盖张烂草席。


    街上挤满了亡魂。


    叶宗从没见过如此多而残缺的,鬼。


    缺胳膊少腿的还算完整,更多的是内脏外露、头颅开裂身体扭曲的景象。从古旧的麻布到繁复的长衫再到现代的西装T恤。


    他们拖着马上就要四分五裂的躯体,漫无目的地游荡,眼神空洞,魂体稀薄得像随时会散开的烟。


    叶宗在鬼市里转了整整半天,最终,他在一条稍宽些的街道尽头,找到了鬼市劳务处。


    那是一座稍微像样点的地方,两层高的门楣上挂着块歪斜的木匾,勉强能认出劳务安置四字。


    门口排着长队,都是和叶宗一样魂体稀薄的亡魂,个个面如死灰,也是,他们确实是死的。


    叶宗默默排到队尾。


    就在此时,街对面传来激烈的吵闹声。


    “求求了!官爷!把那炷香还给我吧!那是我那喝醉酒的儿子终于想起我,才烧的三张冥币化成的香啊!我就吃了一口,就一口!”


    叶宗转头看去。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鬼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他面前站着三个穿黑色短褂的官差,这些官差与周围亡魂明显不同,他们魂体凝实,手持木棍,趾高气扬。


    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他手里捏着一根冒着淡淡青烟的线香,正放在嘴里。


    胖子每吸一口,他魂体的颜色就亮一分,而跪在地上的老鬼就更透明一分。


    “滚滚滚!”胖子一脚踢在老鬼肩上。


    老鬼魂体一阵波动,差点溃散,“这点香火还不够爷爷我塞牙缝呢!再说了,你本就是三无人员,要香火干嘛?魂飞魄散了正好,给地府省地方!”


    老鬼趴在地上:“官爷!不能这样啊!阎王爷在上,都看着呢!我儿子给我烧了纸,这香就该是我的!”


    “阎王爷,他老人家日理万机,管你这点破事?去去去,把那堆骨头丢后面焚化间去!反正都是孤魂野鬼,烧了还净化环境呢!”


    他指了指路边。


    叶宗这才看见,那里堆着十几具白骨,大多残缺不全,有的甚至只是一些碎骨片,他猜测那也许是魂体最后的残留。


    老鬼还想争辩,另外两个官差已经提着棍子围上来。


    他吓得一哆嗦,赶紧跑到白骨处,开始捡起那些腐骨,抱在怀里,往街道深处走去。


    他背影佝偻,每走一步,魂体就波动一次,仿佛随时会散开。


    叶宗看着这一幕,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窜起。


    这个地府,简直和阳间一模一样!


    弱肉强食,以大欺小,连死了都不得安宁!那些官差,和阳间欺压百姓的恶吏有什么分别?那老鬼,和生前被欺凌的孤寡老人有什么不同?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


    叶宗心里只剩下一句无声的呐喊:求苍天放过我吧!生前没享过福,死后还要受这罪!


    就在这时,那位捡骨的老鬼从叶宗身边走过。


    他怀里抱着的白骨太多,几根骨头滑落下来,叶宗下意识弯腰去捡,手指触碰到老鬼的瞬间。


    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指尖猛地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