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亲爱的食用指南

    我死不了,这我知道。


    但对面那个泥人死不死——


    得看我心情。


    雨下得像天漏了。破庙里,那人刚才闯进来,浑身缠满脏兮兮的布条,像个会喘气的木乃伊。他怀里抱着把豁了口的刀,眼睛亮得瘌人,不看我,直勾勾盯着我身后三尺的空气。


    我回头,啥也没有,只有雨水从破屋顶浇下来,在我刚坐的地方积了滩水。


    我乐了,转回来问他:“你看啥呢?”


    他不吭声,布条下的肌肉绷得像石头。


    “我背上沾东西了?”我更好奇了,伸手解起衣带,“你帮我看看?那会儿他们爱在我背上刻东西,不过应该早长好了……”


    衣领刚扯开,那人猛地动了,不是冲我,是冲门外。他一刀劈进门缝,剁进一团软烂的东西里,声音古怪。


    噗嗤——叽——


    像捏爆了装满脓液的鱼鳔。


    他退回来,刀尖上挑着一坨融蜡似的“影子”,那东西发出类似水泡破裂的啜泣声,边缘处伸出十几只小嫩手,在空中无望地抓挠,湿漉漉的融化。


    他甩掉那玩意,第一次开口,声音嘶哑难听:


    “你背上,”他顿了顿,布条下的胸膛艰难地起伏,“有东西在‘吃’光。”


    我回头瞥了一眼。


    影子正以一种不合理的速度变淡——它自己在吞咽自己。影子的边缘卷曲起来,像虾片炸过头了,也像被捏成球的面包,它被塞进一个更黑的角落里。


    我懒得理他,回身踹开门,蹲在门槛上继续摆弄我的宝贝——一根上吊绳,油润似被尸蜡包裹,手感极佳。


    嘎啊——!


    乌鸦撞进庙里,羽毛湿亮。它直直落在佛像头顶,蹦蹦跳跳地,错着眼珠,歪头瞅我。


    “饿不?”我把那根绳子当作围脖戴好,从怀里掏出个黑馒头,掰下一块,冲它嘬嘬唤着,“来吃吃呀。”


    没一个吱声的,雨声显得有点尴尬,我只好独自品尝那块出于诚意的供奉,有点咯牙,嘎嘎嘣嘣的,但我坚持吃完。


    我舔了舔手指,忽然听到佛像嘴里也嘎嘣嘎嘣的。


    好像在嚼我的乌鸦。


    我提了提裤子,往佛座上爬。


    “你干什么!”我被木乃伊一把捞住后腰带,猛地拽回。


    我撞进他怀里——


    一股异香直冲鼻腔。不是香料或者体香,像打开了一口深埋地底三百年的棺材:肉身已腐,陪葬的草药却还在挣扎生长,生出一种**与生机缠斗的、令人作呕又上瘾的味道。


    我认得。


    这是我的血,干涸在裹尸布上,又被时间腌渍出的气味。


    “你好香啊。”我由衷赞叹。


    “疯子!”木乃伊僵了一下,面对我的痴笑疑似失去所有冷静,他像甩开一条毒蛇般将我掼在地上,声音几乎炸开,“你他妈活腻了!”


    “知己。”我顾不上屁股开花,爬过去抱住木乃伊的大腿,哼哧哼哧地追问:“说说,从哪儿看出来的!”


    我的手不着痕迹地摸索起来,摸到他裤管下凹陷的、软烂的触感——


    及此,我忍不住又深吸一口:“不过你真的,香得像……”我的裹尸布。


    咔嚓!


    话没说完,佛像却碎了一点点,我发誓与我无关。


    我们同时抬头。石像的胳膊抬起,簌簌落下些土渣。接着,一根苍白如人骨、关节分明的石指从碎渣中探出,优雅地捻起佛头上那根黑湿羽毛,慢条斯理地剔了剔石质的牙缝。


    我看呆了,心说这石矶娘娘吗?


    “这叫说法印!”木乃伊一边刀光翻飞地剁碎几团扑来的长满嘴的黑影,一边从牙缝里挤话:“意思是要给你讲讲道理!讲不通就吃!快松手!”


    我抱得更紧,腿环上他腰。我发誓,他要是敢丢我,也得丢裤子。


    木乃伊几乎是拖着这坨人形挂件往门口挪。佛像依旧宝相庄严,只是手势又变:一手屈举胸前,掌心向外——像在友好告别;一手下垂,掌心外展——宛如慷慨布施。


    也似乎在展示它吃的很干净。


    吃播的好苗子。


    “施无畏印,与愿印。”见我傻乐,木乃伊紧了紧嗓子,低声道:“它让我们别怕,有愿尽管说。”


    “还我鸟。”我立刻举手,我直抒胸臆,我理直气壮,它没有反应。


    于是我学着它的样子施印,佛像不动,石唇微抿,似带嘲讽。


    “怎么不给,你确定没搞错吗?”


    我叽叽喳喳的抱怨,又恼怒的比了个中指,木乃伊看不懂我在干什么,但莫名感觉被冒犯到,他按下我的手,我换了个手继续,他又手忙脚乱的制止,我又又倔强的摇起了中指小花手。


    嗡——


    佛像不语,只一味的放大招。


    地面抖动起来。不是震动,是整座庙的重力方向在扭曲。香案朝墙壁滑去,雨水开始横流。


    佛像的左手缓缓落于膝上,右手徐徐下垂,指尖即将触及地面。随着这个动作,空气变得粘稠如油,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泥浆。


    一股无形的、沉重的“领域”开始弥漫——那不是杀气,是更古老的东西:“理”。


    凡在此域内,违“理”者将由它处置。


    而我正挂在别人腰上,怎么看都不太像有“理”的样子。鉴于我一直在偷瞄,我立马松手落地,朝佛像的方向努努嘴:“你看看,这个是不是叫触地印?”


    “触地印?”木乃伊天塌了,呼吸停了半拍。


    随即,他瞳孔骤缩。


    “是伏魔,”他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但伏的是咱们。”


    他不逃了。


    反而转身,一把抓住我手腕,力气大得像要捏碎骨头。他盯着我,布条缝隙里那双眼睛亮得疯狂:“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它非要吃你不可?”


    我眨眨眼,还没答——


    佛像的指尖触地了。


    咚。


    一声沉闷到心脏停跳的钟声。


    整个破庙像被拆掉的快递箱一样开始折叠。墙壁向内挤压,屋顶向下沉降,而我们和佛像之间的十步距离,突然拉长成一道无尽的、两侧挤满浮雕手臂的走廊。


    那些手臂从墙壁里伸出,成千上万,苍白浮肿,指甲缝里塞满泥土。它们同时做出同一个手势:触地印。


    无数声音叠在一起,嗡鸣如雷:


    “皈依——皈依——皈依——”


    佛像在走廊尽头站起身。它不再是泥塑,而是由无数纠缠人体拼成的巨像,每张脸都在诵经,每双眼都盯着我。


    它俯身,张开由几十张人嘴拼合的“口”。


    而我,在那一刻,突然想起件事:“你饿不饿!”


    我将木乃伊向后一推——推出庙门,推向雨夜。


    他踉跄跌出门槛的瞬间,我看见他眼里映出的最后一幕:


    我的身体像被砸碎的瓷器,在佛像合拢的“嘴”里解构——四肢、躯干、头颅,分离成块,又被吸进那片由经文和人体组成的口腔里。


    木乃伊在庙外那棵巨大槐木下,站得像根儿法棍,浑身湿透,布条紧贴身体,勾勒出底下空瘪凹陷的轮廓。他死死盯着庙门,手里那把豁口刀在发抖。但我还是抽了个空冲他傻乐:


    “来吃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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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是肚子比较柔软,率先被咬破了,它们吮吸我的肠子,像在嗦一碗劲道的粉,我痒得笑出声,扭来扭去想躲,却把肠子绕成了中国结,干脆用围脖系住了它们的舌头。佛像也不恼,就这么干巴的嚼起来。


    嘎嘣、嘎嘣。像鸡脆骨。


    血浆迸溅,颜色很适合过年给娃娃额头上点‘吉祥痣’,佛像是石头做的,不像人、野兽或者别的什么,它没有口臭,没有黏糊糊的唾液,也不吧唧嘴,除了略显干巴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


    我不挣扎,随它过瘾。


    庆幸的是眼睛没被嚼碎,左眼球像个硬币一样咕噜噜的到访‘罐头’的内里,一路参观佛像的食道——那是一条由密密麻麻、指甲大小的佛头铺成的甬道,每个头都在念不同的经。最后,我停在一个相对空旷的“胃袋”里。


    然后看见了我心爱的小乌鸦,它扁的像块果篦儿,漂浮在‘消化液’或者说其他腐烂的肉糜中,它用冰冷的喙啄了一口,呃……我的眼球。


    我说你个小没良心的。


    是心里说,因为现在找不到嘴在哪里。只能一只眼瞪了它几下。


    它歪头,浑白的眼珠映出我眼球上的倒影——那里面,佛像的体内正在坍塌。


    雨停了。


    丞郁站在林深处的水边,看着平静的水面映出自己缠满布条、形如鬼魅的倒影。


    找错了?


    那疯子除了找死,看不出任何特别。但佛像那异常的兴奋……不会错。


    他褪下潮湿的布条,小心翼翼挂在火堆远处烘烤。


    这些布条颜色晦暗,纹理粗糙,边缘处还残留着深褐色的、浸透纤维的血迹——不是他的。


    是他多年前,从一具刚被处决的“城旦”身上扒下的裹尸布。


    那人被割了喉,血喷了半丈高,染红了身下垫的粗布。行刑者随手用那布一裹,扔进了乱葬坑。


    丞郁尾随而至,等野狗散尽,刨开浮土。


    布里的尸体还有余温。是个面容模糊的年轻男人,背上刻满了字——他生前受了“鲸”刑,刀在皮肤上刻下罪名,再填墨,永世不褪。


    那些字,丞郁一个也不认识。


    他只想找块布。天冷了,他需要垫床。


    可当他扯开布时,尸体睁开了眼。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只是睁着眼,空洞地望着夜空。


    丞郁吓得跌坐在地,连滚带爬逃了。但几天后他鬼使神差回到那里——尸体不见了,只剩那块浸透血的布,还保留着被人睡过的凹形。


    他捡了回去。


    然后,在他二十五岁那年,当肚脐长出鱼齿小嘴、全身开始腐烂时,他绝望中抓起床单(那块布)缠身。


    剧痛一夜。


    腐烂暂停。


    他成了靠这块布才能活下去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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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丞郁掏出豁口刀,剔掉肋下几块彻底坏死的腐肉,眉头都没皱。痛觉早已迟钝,就像他对“吃腐肉”这件事的记忆一样。


    五岁,尸堆里。


    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肉是酸的。


    像馊了的豆腐,又带着铁锈的腥。


    他吐了,又饿得爬回去,捡起那块被自己吐掉的肉,塞进嘴里。


    咀嚼。


    吞咽。


    活下来了。


    后来他给自己定了规矩:我军的袍泽,不吃。


    这是他在尸山血海里,给自己这肮脏人生划下的、唯一的“干净”。


    他是个‘讨尸鬼’,因赶上两朝军乱,是一个自小打尸堆儿里长出来的半路孤儿。整日尾随兵窛打扫战场,捡一些被人挑选后不要了又不要的东西过活。


    丞郁突然想起破庙里的疯子。


    那疯子说他“香”。


    香?


    他低头闻了闻自己腐烂的肋下——只有死肉和草药的沉闷气味。


    疯子说,他香的像什么?


    他是不是认出来这块布了?


    丞郁的手顿住了。


    火堆噼啪作响。


    他极慢地抬起手,触摸胸膛上还没腐烂的皮肤。


    皮肤上,隐约浮现出暗红色的、扭曲的纹路——是布条长期紧贴、血墨沁入留下的印记。


    是布上原本的字迹。是那具尸体背上刻的罪状。


    他不认识这些字。但现在,借着一闪而过的火光,他突然觉得……其中某个字的走势,很像那疯子比划的中指手势。


    真他妈荒诞。


    丞郁低笑出声,越笑越大声,笑得胸腔里填充的干草窸窣作响。


    怪人何苦蛐蛐怪人。


    我俩根本就是同一块裹尸布的正反面。


    丞郁笑不出眼泪,他没有关于‘人’的五感,随着腐烂,他被迫得到了一个新世界。


    风有了蛇信的纹理,鬼魅嬉笑着——把声音捻成蛛丝缠他的腕骨,将气息搓成水蛭,起哄着,让它们钻进耳蜗。他“看”见月光淌过皮肤留下了淡青色的淤痕,腐蝶翼上金粉簌簌,山魈眼角是胭脂色浓。


    但人间万物,只是灰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