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桂花

作品:《半岛铁盒

    沈行简推开家门,将沉重的公文包搁在堆满卷宗的桌子上,拧亮台灯开始整理案卷。林童案的材料、刘桂花案刚录的笔录……最后,她抽出那份农民工欠薪案的卷宗。证据已经固定,协议签署完毕,案卷可以归档了。


    又一件公益案子了结,她心里松了一下,公益案这边可以腾出收来专心处理刘桂花了。


    她看了眼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待办事项里,“刘桂花”三个字被标红。她默算着明天要去仲裁院、交警队、法援中心……光标在“仁和医院”上徘徊良久,终于还是烦躁地锁屏。


    躺下时,床头的电子钟显示凌晨两点。身体像散了架,思维却还在惯性漂移。几乎同时,隔壁夫妻的争吵如同准时响起的夜班列车,摔打声、哭骂声穿透薄墙。她在断续的呜咽与瓷器碎裂的伴奏中,意识逐渐模糊。


    大概吵了一个多小时才暂歇,她终于沉入一片破碎的昏睡,结果到了凌晨六点,邻居家孩子带着痰音的哭闹声准时穿透薄薄的墙板,将她从浅眠里硬生生拽了出来。


    她盯着天花板上一块水渍晕开的污痕,看了半晌,才慢慢起身。用昨夜接在盆里的冷水潦草地抹了把脸,水渍未干,便拎起那个沉甸甸的旧公文包出了门。


    推开单元门,一股清冽干爽的空气扑面而来。昨夜铅灰色的、饱含雨意的云层竟散尽了,天空是洗过般的淡蓝,稀薄的阳光没什么温度,却亮堂堂地铺满了狭窄的巷道。


    积水洼映着些微光亮,沈行简快步穿过那些混合着隔夜馊水与潮湿霉味的气息,小跑着赶到公交站。晨风拂过发烫的眼皮,她深吸一口气,那点因睡眠不足而淤积的滞重感竟被这意外的晴空驱散了些许。


    刘桂花所在的社区医院离她的出租屋不远,五六站路,蜷缩在老城区一条更为僻静的街上。街道两旁是上了年头的居民楼,墙皮斑驳,底商开着些生意清淡的粮油店、五金铺,偶有穿着睡衣趿着拖鞋的老人慢悠悠走过。


    社区医院的白色小楼就嵌在其中,毫不起眼,楼体甚至比周围的住宅更显陈旧,浅黄色的外墙被雨水和时光浸染出大片深褐的水痕,入口处的玻璃门灰蒙蒙的,一侧的木质招牌漆色剥落,露出底下粗糙的木纹。


    沈行简推开那扇玻璃门,预想中更浓重的消毒水与衰败气息并未涌来,而是出乎意料地干净整洁,地面是老旧但擦得发亮的水磨石,墙壁刷着略显过时的浅绿色墙裙,空气里有淡淡的、属于医院特有的那种清洁后的气味,但并不难闻。


    只是空旷,接待处的窗口紧闭,不见人影,只有头顶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


    她顺着褪色的蓝色指示牌,找到位于一楼的病房区。走廊寂静,阳光透过尽头一扇高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缓慢浮动的微尘。她在一间半开着的病房门口停下,里面传来液体滴答的规律声响。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背对着门,身量修长,姿态有些松散。他正仰头看着输液架上的吊瓶,一手插在口袋里,另一手揉了揉脖颈,打了个无声的哈欠。


    沈行简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靠窗那张病床上,正是一个面容憔悴,头发花白的女人紧闭着眼躺在那里,右腿打着厚重的石膏,裸露的脚踝肿胀发亮,颜色可怖。


    就是这里了。


    那医生似乎察觉到门口的视线,转过身来。是个很年轻的男医生,肤色是干净的,目光清澈平和,眼睑下带着明显的青黑,显然是值了夜班。


    但即便如此疲惫,也掩不住他五官的清晰俊朗,尤其是一双眼睛,在略显苍白的脸上显得很是清亮。他看见沈行简,冲她挑了挑眉,眼神里带着询问,也有一丝值夜班者对任何意外访客的平淡审视。


    “你好,”沈行简稳住心神,从公文包里拿出法律援助的接案函和自己的工作证,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清晰,“我是法援律师沈行简,来了解刘桂花女士的情况。”


    医生接过纸张,目光快速扫过,脸上的疲惫被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和了然取代。


    “那算是找对了吧。”他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因倦意有些沙哑,却带着种奇异的温和。他扭头对着病床的方向,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点刻意为之的轻快:“刘阿姨,醒醒,别装睡啦,你的救星来了。”


    沈行简被这直接的说法弄得有些窘迫,脸颊微热。病床上,刘桂花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那是一双浑浊、盛满了痛苦与长期隐忍的眼睛,此刻有些茫然地望过来。


    医生将接案函递还给沈行简,自己退开半步,双手插回白大褂口袋。“我是今天的值班医生,姓秦,秦聿。”他简单自我介绍,目光在沈行简脸上停顿了一瞬,又转向刘桂花那条伤腿,“有事叫我,我就在隔壁值班室。” 说完,他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病房,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


    沈行简握着尚有对方指尖余温的纸张,走到病床边。阳光正好移过来,落在刘桂花沟壑纵横的脸上,也照亮了她眼中那一点点被“救星”二字勉强点燃的希望。


    沈行简在床边的方凳上坐下,将公文包搁在并拢的膝头。阳光斜斜地切过她的肩膀,落在刘桂花盖着的、洗得发白的旧被子上,被子的一角印着社区医院模糊的红十字标识。


    “刘阿姨,我是法律援助中心指派的律师,沈行简。”她放缓语速,声音清晰但不高,确保病床上的人能听清,“您的情况,我从平台接案信息里初步了解了。今天来,是想当面听听您怎么说,看看我能帮您做些什么。”


    刘桂花怔怔地望着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没发出声音,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迅速积聚起一层水光。她试图撑起上半身,牵扯到伤腿,痛得“嘶”了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您别动,躺着说就行。”沈行简连忙按住她的肩膀,触手是硌人的瘦削骨头。她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和笔,又拿出一个小型录音笔,“刘阿姨,我需要记录一下情况,也会录音,作为我们之后工作的依据。您看可以吗?”


    刘桂花点点头,眼泪终于顺着眼角深刻的皱纹滑下来,渗进灰白的鬓发里。“律师同志……”她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长久未顺畅说话的滞涩,“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沈行简耐心地引导、倾听,笔尖在纸页上快速移动,记录下碎片化却沉痛的事实:清晨五点的街道,刺眼的车灯,巨大的撞击声,冰冷的雨水,肇事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男人看了一眼又匆匆上车离开,救护车刺耳的鸣笛,以及随后在冰冷走廊里,等待肇事者“找人来处理”,等待环卫公司“核实情况”,等待医院“办理手续”。


    然后就是无休止的推诿,电话里的敷衍,冷漠的“走程序”,和一天比一天更绝望的催款单。


    “他们都说……不归他们管。”刘桂花反复念叨着这句,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被角,“环卫站说我不在规定地方扫……可那天风大,树叶吹得到处都是,我就往前多扫了几步……公司的人来了,拍了照,啥也没说就走了……医院说,不交够钱,手术做不了,药也得停……”


    沈行简听着,胃里慢慢拧紧。


    “事故认定书出来了吗?”沈行简问。


    刘桂花茫然地摇头:“交警来过一次,问了话,让我等通知……后来再没消息。”


    “肇事车的车牌号,您看清了吗?或者有什么特征?”


    “太快了……天又黑,雨大……好像是白色的车……牌子……我不认识那些牌子。”刘桂花努力回想,痛苦地皱紧眉头。


    逃逸,疑似套牌。沈行简在心里记下。证据稀少,肇事者身份不明,这是最棘手的一类交通事故。而环卫公司的“非指定作业区”拒赔理由,虽然苛刻,但在他们内部规章里未必找不到依据。


    “您的劳动合同、工资条这些,身边有吗?”


    “都在家里……钥匙在我邻居那儿,我儿子……在外地打工,一时回不来。”刘桂花眼神黯淡下去。


    又一道障碍。取证需要时间,而刘桂花最缺的就是时间。


    沈行简合上笔记本,看着刘桂花被疼痛和焦虑折磨得毫无血色的脸,沉吟片刻。“刘阿姨,情况我大概清楚了。眼下最要紧的是两件事:一是您的腿,不能再拖了;二是厘清责任,找到该负责的人。”她语气尽量沉着,试图传递一丝力量,“关于手术费,我会尝试和医院沟通,看能否通过法律援助或医疗救助的渠道,申请减免或缓交。同时,我们需要立刻启动对环卫公司的工伤认定程序,不管他们现在什么态度,该走的流程必须走。至于肇事者,我会去交警队调取事故资料,尽量追踪。”


    她的话条理清晰,但在巨大的现实困境面前,显得有些苍白。刘桂花听着,眼神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只是喃喃道:“律师同志,麻烦你了……我……我真的没钱……”


    “法律援助是不收费的,您放心。”沈行简重申,只觉胃里拧得更紧了。


    病房门被轻轻叩响,秦聿端着一个淡蓝色的塑料托盘进来,上面放着几片药和一杯温水。“刘阿姨,该吃药了。”他的声音依然平和,动作轻缓地帮刘桂花把床头摇高一点,递过水杯,看着她把药片吞下。整个过程自然流畅,带着一种日常照护的熟稔。


    他拿起床尾挂着的病历夹,翻看今日记录,用笔尖在某项数据旁点了一下,又挂回去。做完这些,他目光才落到一直盯着他看的沈行简身上。


    “秦医生,”沈行简抓住时机,“方便看看病历和费用清单吗?”


    秦聿点了下头,转身出去,很快从值班室取来一个薄薄的文件夹。病历记载简略,但清楚地显示了伤情的严重性:开放性粉碎性骨折,并发感染风险极高。


    费用清单更是触目惊心,在社区医院进行的清创、固定等基础处理已欠费数千元,而转院手术的预估费用,后面跟着的那个数字,足以让任何没有医疗保障的底层劳动者窒息。


    “社区医院条件有限,抗感染和后续手术必须尽快转去有条件的医院。”秦聿指着病历上的几处记录,语气平实,却字字沉重,“拖得越久,保肢的可能性越低,就算手术,以后的功能恢复也会很差。”


    沈行简盯着那些数字和医学术语,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工伤认定流程漫长,肇事者追索如同大海捞针,眼前的医疗费却是一座必须立刻翻越的大山。


    “秦医生,医院这边……有没有可能,以医疗救助或……”她斟酌着词语。


    秦聿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理解和歉意:“社区医院能减免的部分非常有限,而且我们这里没有手术条件。转院接收,关键在那边的预付制度。我大概查了一下,除非有明确的第三方赔付承诺,比如工伤认定书或肇事方担责证明,或者慈善总会、红十字会等机构介入拨款,否则……”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空气沉默下来,只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细微声响。阳光不知何时移开了,病房里显得有些阴冷。


    刘桂花闭着眼,眼泪无声地淌得更凶,沈行简攥紧了手中的笔。接下来她手里能用的工具,除了法律条文,就只有她那点微不足道的执着,和眼前这位温和医生提供的、同样有限的医疗事实支持。


    “我明白了。”沈行简站起身,将病历复印件小心收好,“刘阿姨,您先好好休息,配合秦医生治疗。我这就去跑这些事。有进展,我立刻联系您。”


    她又看向秦聿:“秦医生,刘阿姨这里,还请您多费心。如果伤情有任何变化,或者费用方面……”


    “我会按规范处理。”秦聿点点头,目光清澈而坦诚,“病历副本你有了。其他需要,可以来值班室,”他顿了顿,“辛苦了。”


    这句“辛苦了”,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沈行简疲惫的心湖,漾开一圈微弱的暖意。


    她笑着摇了摇头,拎起沉重的公文包,就在她和秦聿走出病房时,秦聿像是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对了,患者有焦虑性失眠史,对‘手术’、‘纠纷’这类词有应激反应。以后可能需要在问询时注意措辞。”


    他顿了顿,像是纯粹出于医学严谨性,又加了一句,“既往史栏里,‘重大生活事件’一项,填的是‘丧子’。去年的事。别的没了。”


    说完,他微微颔首,算是告别,便先一步走出病房。


    纵然是执业多年,见惯了人间惨剧的沈行简,此刻也愣怔了一会儿,才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些信息。走出社区医院,她拿出手机开始列今天的行动计划:


    第一站,区劳动人事争议仲裁院,提交工伤认定申请;第二站,交警支队,查询事故处理进展;第三站,市法律援助中心,看能否为刘桂花申请专项医疗救助基金;第四站……她顿了顿,在屏幕上打下“仁和医院”几个字,又烦躁地删掉。林童案那边,张源潮的“安抚”任务还悬在头顶。


    男二登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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