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作品:《隔岸观我

    顾影深醒了,头疼得厉害,眯着眼半天才看清床头歪歪扭扭的字:


    晨跑,尽快回。


    落款人是沈语迟。


    顾影深拧开床头的矿泉水大饮一口,缓了一会儿才拖着步子去洗漱。


    这一上午,算是废了。


    本来想带沈语迟去花鸟市场逛逛,如今却堪堪赶得上午后场的电影。


    昨晚的事他记得不清,摸过手机才发现房东大姐发来一连串消息。


    他就回一句“租”,按之前商量的价格把钱转了过去。


    村里没什么大生意,但店还得做下去,现在三张嘴全靠这家小破理发店呢。


    “三哥,我晚上的车去嘉禾,下午符老师会带阿迟回村里,麻烦你帮我盯着点。”顾影深发了几条语音过去,“特别是疯院那边。”


    符蕊说沈语迟还是得换个环境试试,但目前各方面都不足以支撑顾影深举家搬迁。


    这次培训是嘉禾那边的机构主动找上门的,自从他去年在嘉禾模特小秀造型设计比赛中获奖,陆陆续续有几家造型店想聘他,“浮想”是其中的较为出色的一家。


    这两年选址在嘉禾举办的电影节模特秀活动越来越多,作为老牌造型工作室,“浮想”虽然人脉资源优渥,但这两年出现青黄不接的情况。


    新手压力大往往熬不过前三个月,经验丰富的造型师赚够了钱和名望退的退、跳槽的跳槽,如今整个工作室就只剩下白、许两位老板能挑大梁。


    这次培训免费报名,对外宣说是辐射带动周边的优秀造型师人才的积极性,实际是两位老板想为工作室重新招兵买马。


    当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浮想”的许大老板眼光挑剔是出了名的,顾影深为此备了一份厚厚的作品集,里面都是他对于近几年嘉禾秀场的造型搭配思考。


    能不能过就看加下来两周了,压力确实不小。


    这场培训如果放去年,就算没被人看上他还可以回村里继续给老大爷剃须箭头,但今年他不只他自己,他这人认定了要做出的改变,四匹马也难追。


    自己穷点苦点,在意的人好点乐点,值当。


    手机那头很快就有回信,不用听也知道是朱凤姐回的。


    “你就把心揣肚子里,阿迟乖得很,你叫他往东他可不敢往西。”百分之二十的音量声愣是给朱凤姐喊出百分百的分贝效果。


    “安安地啊,出不了岔子。”


    顾影深把窗帘扯开让阳光洒进屋子,回了个“凤姐做事妥妥滴”的表情过去,那是三哥做的表情包,每个人都有一套,平时就在群里互相调侃用。


    卡刷进门,晨跑的人回来了。


    “回来了?赶紧收拾一下吃饭去,电影买的中午场,人少位置好。”顾影深说。


    沈语迟“嗯”了一句闪进浴室换衣服,顾影深床头床尾转了一圈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果不其然真让他找到沈语迟的腕带。


    “阿迟,护腕给你放洗漱台了。”顾影深敲了两下玻璃门。


    屋内热水声大,沈语迟似乎没听见,他就把东西放纸巾盒上。


    “平时那么宝贝连睡觉都不肯摘,今天竟然没戴。”顾影深把他俩的行李收拾了一下,嘴里还念叨,“都洗褪色了……”


    沈语迟的听力很好,那条腕带是顾影深给他做的,珊瑚绒的料子,洗硬了也没舍得扔。


    热水哗哗地冲出一片雾,他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那道疤,粉色的,像几条细虫趴在青紫的血管上。


    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疤比周围皮肤硬一点,鼓起一道棱来。热水顺着胳膊往下淌,流过那道疤。


    这是在疯院留下的,那时他还小,和阿妈住在疯院。


    看着阿妈每天摇头叹息,他觉得阿妈好不开心。好朋友阿驹说人在实现愿望的时候是最开心的,比如他许愿爸爸周末回家就真的回来了。


    他也想实现阿妈的愿望。


    一笔一划写在本子上,问阿妈想要什么。


    阿妈没回答,只怔怔地问他想不想见阿爸。


    他当然想,好朋友阿驹的爸爸每周都会从县城回来,还给他们带糖,他羡慕得不行,立马点头表示想。


    阿妈偷偷告诉他自己想要值班室的花瓶,沈语迟不懂,一个花瓶就能让他见阿爸?


    小孩儿的想法是太过天真纯粹的,没有逻辑的甚至是冷漠的,以至于阿妈打碎他偷来的花瓶要自杀时,他都认为只要和阿妈一样划拉手腕,阿爸就会出现在眼前。


    或许阿妈那时候真的见到阿爸了,在幻觉里,但他没有。


    今天算是见到了,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他也从没想过对方会和自己长一样。


    看到跪在地上哭泣的女孩儿,他没有面对父亲责骂身如其境的害怕,然而看到对方维持表面功夫露出的笑容和自己的照片一般像时他吓了一跳。


    如果某天,他对顾影深、哑巴叔、三哥和朱凤姐露出一样的笑容,大抵就没人再愿意靠近他,就跟阿妈看见他那样。


    眼神会流过一丝心疼,最后却满是憎恶。


    “沈语迟,你掉厕所里了?麻利点,来不及吃饭了都。”


    顾影深操心的语气隔着玻璃门传来,没有啰嗦的厌烦感,相反很安心,踏实。


    一路走出酒店,顾影深三步一回头地往回看身后的沈语迟。


    生气了?他二爷个王八犊子资本家,昨天说培训师去建安,今天又说回来了,可以收拾一下就去嘉禾。


    拉磨的驴还都有顺逆时针向地走呢,这“浮想”的老板想一出是一出,把人耍得团团转。


    “对不起阿迟,那个……小叔答应你明天的电影又泡汤了。”


    赶驴的把自己耍得团团转,自己又把沈语迟耍一回,顾影深直叹钱难挣,屎难吃。


    “这样,小叔答应你,等这周五放假,我就带你来嘉禾玩两天。”他看着沈语迟踩自己影子,“咱下午就先凑合看下这部,这个评分也挺高呢。”


    “2.5……”沈语迟说,“好。”


    午场的时间加上烂片的配置把整个放映厅拉高一个级别——包场,就他和沈语迟一口一粒爆米花地嚼着,百无聊赖。


    “阿迟。”顾影深打算找点乐子。


    “嗯?”对方很配合。


    “阿迟。”无聊继续。


    “嗯。”对方依旧配合。


    “沈语迟。”


    “嗯。”


    这一叫一嗯给他整乐了,比电影有趣。


    “你能不能换一句,比如‘到’、‘我在’这类的啊,嗯嗯半天,不知道的以为我给你爆米花下哑药了。”


    沈语迟抓起一把爆米花塞住他的嘴,恰好有一颗没爆开的玉米蹦他鼻口了,惹得他直打喷嚏。


    他愣了半天都没想到这小子生气起来胆大包天。


    “沈语……啊,迟!”


    沈语迟学着他刚才的话,中气十足:“到。”


    好你个臭小子,有仇当场报呢这是。


    顾影深从口袋抽出纸巾擦了把鼻子,心里一动,又起了点坏心思。


    可乐正放在俩人中间的凹槽,他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把杯子放回原位。过了一会儿,沈语迟果然也伸手去拿自己的——他精准预判,把手覆上沈语迟手背。


    摩挲、点、叩。


    沈语迟痒得不行直转头瞪他。


    “愣着干什么啊呆小子,要有女孩子这样暗示了你还傻瞪着,把手放上来握住啊。”


    顾影深像红娘眼看姻缘成不了急得咆哮,敲了他一脑壳:“记住了,我只教一遍。”


    “就像这样,握紧,然后轻轻地回应。”


    果然是穷死爹富死儿,沈语迟这手长的很,他的手都快包不住了。


    “看我干嘛?我脸上有字啊,看手。”顾影深拍了拍沈语迟发懵的脸。


    “就这样的力度回应啊。当然了,前提是人家姑娘对你有意思,没意思你这就是耍流氓啊,别学。”


    沈语迟一脸错愕,看样子还是没学会,算了算了,这种事儿还得自己琢磨。


    顾影深收回手继续嚼烂片儿。


    俩小时的电影有一个半小时是在睡梦中度过的,确实是委屈沈语迟了,好不容易主动提出看个电影,结果被自己乱七八糟的事给拖没了。


    “果然烂片儿出神曲,这片尾曲不错。”他只能没话找话。


    “嗯。”沈语迟静静跟在身边。


    “小叔……说话算话。”沈语迟说。


    顾影深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算哪门子的说话算话?


    沈语迟提示:“嘉禾。”


    想起来了,是要带他去嘉禾这事儿啊。


    “放心,叔这回一定说话算话。”


    看了眼培训课程,周五下午四点就没事儿了,到时候回来接沈语迟肯定可以。


    车站南广场挤了不少人,符蕊绕了条道把车停花坛边。


    “行了,就这儿下吧。再往前就不让停了。”


    顾影深把自己的行李取下来,只有一个小箱子费不了几分力。


    “我到了跟你们说,你们早点回。”


    符蕊也没想道别留恋:“不说也行,你个大男人又不是我们阿迟,这白白嫩嫩地被拐了卖。”


    “谁能卖得了他,这小子脾气比牛大。你记得听三哥朱凤姐的话,别乱跑。”


    顾影深锤了把腰,推着箱子走了,留两人在原地目送。


    “差不多检票了,我们也回吧。”符蕊说。


    广场稀稀落落的行人上车又下车,沈语迟是真看不见顾影深了。


    一句再见也没有。


    出去的人这样想,回乡的人也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