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作品:《隔岸观我

    从书屋出来已经很晚了,顾影深按照符蕊的要求开通了共享文档,里面同步记录了沈语迟这两天接触过的人,说过的话和产生的情绪。其他记忆太久远了,顾影深想不太起来,得回去一点一点掏空脑袋。


    管他三七二十几,吃饱饭才能对得起自己。


    顾影深大手一挥:“老板,上俩腰子一个脑花,再来两打生蚝。“


    “阿迟,你想吃啥自己拿个篮子挑。”


    顾影深快被饿死了,这世道变了,连杯热可可都是七分满,中午怕晕车吐出来他就吃了平时饭量的一半,那杯水都不够凑数的。


    还是大排档实在。


    “老板,等下来一份钉螺,加糖加辣放九层塔。”


    “再来个招牌鸡爪和椒盐鸭舌,和那三瓶大乌苏一起打包带走。”他朝里头喊了一嘴。


    沈语迟很快挑好了半篮子递给他,都是蔬菜。


    “我是养了头羊啊尽吃草?好不容易来趟县城,吃点好的。”他作势就要往篮子里塞肉。


    “中午……三哥……吃不下。”沈语迟把他抓进去的肉又放回冰柜。


    “行,反正也打包了,饿了让酒店热一下。”顾影深随他乐意。


    这家大排档从他在绥城一中读书的时候就开着,当时只是小小一个店面,没想到这都往城北路开分店了。


    顾影深一边撸串一边查看符蕊发来的消息。


    她建议给沈语迟报个语言表达训练班是目前最可取的方法,沈语迟并不是特殊儿童,按照种种表现来看,就是周围人给了太多期待。


    欲速则不达,他反而开不了口。


    仔细想了一下,自己无形中确实给了沈语迟很大的压力,理发店还一堆事儿要忙,他想趁这回去嘉禾培训重新规划一下未来。


    光凭村里的小店只是杯水车薪,哑巴叔年纪越来越大,病绝对不能拖着,阿迟也不能整天在村里瞎混。


    “阿迟,小叔可以跟你商量一件事吗?”


    沈语迟放下手里的温水,正襟危坐地看着他。


    “是这样,符老师那边我们不去了,但小叔想跟你商量一下,我们去嘉禾找其他老师,你看……”


    顾影深把嘴角死皮咬了下来,这件事比让阿迟来见符蕊还没有把握。


    可没想到阿迟只是回答了句“好啊”,声音平稳甚至有一丝轻松。


    呼——没想到今天这么听话。顾影深眼底的光瞬间稳住了,然后炸开一片真实的喜悦。


    按理说这小子平时一步不离三凤村,今天答应得这么快,果然,专业的事情还得交给专业的人来。


    顾影深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的老同学点了个赞。


    沈语迟翻开手机点进符蕊的对话框,输入发送。


    对方发来一个“大拇指.jpg”和“小红花.jpg”。


    只要顾影深开心,好像也可以……


    他看着符蕊发来的花了两朵小花的本子,眼神暗淡下来。


    顾影深在大排档就喝了两瓶,回酒店还拉着沈语迟要继续教他喝酒。


    “看见没,我这房间找的准吧,你要好好跟小叔学学千杯不醉的本领,男人!就要不断挑战自己,喝!”


    他被地上的抱枕绊了一下踉跄摔沙发上也不管,拎着酒瓶给沈语迟倒了满满一大杯。


    “是爷们儿今天你就和叔干了这杯酒!刘关张哪~患难相随誓不分,这一拜,春风得意遇知音……”


    顾影深扶正了脑袋,感觉就像一颗热气球要轻轻脱颈而飞,沈语迟一直在面前转着。


    “阿迟啊,你看着叔长大的,你懂叔的吧?你5岁叔就给你捡回家了,叔那时才十岁,我是穷,但只要你开口说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来。这一拜……”


    “生死不改……”


    “阿迟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开口跟叔要点东西啊……苍天要有眼啊,我们阿迟还这么小,这么可爱,你看这大眼睛白嫩嫩地……”他捧着沈语迟的脸看向窗外。


    “阿迟,你放心,小叔肯定给你治好,别担心啊这都不是事儿!”


    “这一拜……忠肝义胆……”


    哑巴叔又把理发店音乐换成戏文了?沈语迟叹口气把人架去厕所吐了一回,安置去床上睡觉。


    顾影深自己这一吐感觉好多了,还感觉到身上被啤酒沾湿的衣物被换成睡衣。


    这么体贴善解人意的孩子,怎么偏偏遇到这么个爸和妈,变成个假哑巴。


    他在心里默默叹气。


    “您有一条新消息。”沈语迟看见枕下的手机亮屏。


    下午3:24。


    【小顾啊,你看,姐是不是一直待你挺好?】


    【这我儿子马上结婚了哇,姐想厚着脸皮问问你理发店还续租吗?续的话这个房租嘛】


    【你也知道的,姐没本事,就靠这房子过活。】


    【不续也行的哦,都没事儿,不打紧的。】


    噔——


    晚上23:47


    【小顾啊,咋没回姐消息呢?】


    【还有几个小伙子在问姐这房子出不出嘞】


    【你可抓点紧,看到了给姐句准话】


    【对了。不是姐多事啊,听王老头说沈军这两天在绥城呢】


    【你要……对吧,阿迟这一年跟着你,大小伙子长身体,花销不少吧?】


    屏幕暗了去。


    “我懂。”


    可我要怎么办?


    我总是这样让人失望,阿妈是,他是,你也是。


    阿妈说的对,我大概永远也学不会……


    二十平的房间太小,吞不下细碎的哽咽。


    沈语迟从床头抽了两张纸死死捂住自己,不让自己哭得太大声,这是这泪水来得太汹涌,太毫无征兆,压抑的、稀碎的吸气声还是从齿缝漏出。


    他转身背对顾影深,指甲隔着衣服掐进皮肉里。


    5岁——


    “我叫顾影深,你叫啥啊?”


    “不会说话?你衣服都湿了,跟我回家吧,今天我家炸芋头饼了。”


    13岁——


    “我们阿迟吃完汤圆又长大一岁,怎么还是比小叔矮啊?小不点儿,长不大喽!”


    “别哭嘛,小叔开玩笑的,谁说我们阿迟长不高,我们阿迟以后可是会有好多想保护的人呢,肯定长得老高,就像三凤山一样高。”


    18岁——


    “阿迟,小叔很穷的,你确定以后要跟小叔一直生活?”


    “好。那以后你就拉紧小叔的手,有我一口汤喝,少不了我们阿迟一块肉吃!”


    潮湿的回忆总是太缠绵,晒不干衣裳也暖不了肠。


    沈语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噩梦断断续续要将他淹噬,猛地惊醒已是天光大亮。


    顾影深还在睡梦中,这样也好,接下来的事他不想让顾影深知道。


    三月的街道,香樟油绿,紫荆花盛开,沈语迟骑着共享飞驰。雨后的早晨空气混合绿叶的清香,一秒润肺的清爽感让他清醒,心底也泛起点涟漪。


    不知道顾影深在绥城一中上学的时候,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大抵是没有的。外租房很贵,至少对于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顾影深是昂贵的。


    8:31,再过个把点钟顾影深就醒来了,得快点。


    沈语迟一路把车把拧到底,才堪堪在九点准时到一片旧城区。


    他打听过了,沈家老宅就建在这儿,或者说是沈军现在大老婆的老宅。


    “呦,这小伙谁家的?好生帅气啊。”


    刚走进旧城区大街,嘈杂人声便吻了上来:老大爷咳痰清嗓的、皮孩儿被爸妈拿扫帚联合双打的、还有前方二层老木屋前被红柳条狠抽的女孩的抽泣声。


    “唉唉唉,错不了错不了,这眉眼跟沈军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右侧正在杀鸡的大嗓门停下拔毛的动作,“像,这简直是他祖宗拿着雕刀刻的,可真他妈神。”


    听到这一嗓子,左右邻居都遭不住好奇心凑上来。


    “沈大老板,这人姑娘的大哥都回来了,别打了。”卖豆腐的瘸腿儿作势要去夺沈军手里的柳条儿,沈语迟估计就他这腿脚,走到人跟前儿都够上门吃顿午饭了。


    木屋前的男人肚腩微隆,但精神的着装还是能看出与周遭人身份的区别——毕竟裤头腰包插着两部露出半边摄像头的新版手机。


    男人听见这边的嚷声并没有抬头,还强忍着怒气吼着“败坏门风”、“鸡食货”之类的话语。


    屋里有个女人出来推了推他,看样子是在提醒他别让人看了笑话。


    男人这才抬头望向这边。


    沈语迟的感觉自己的腿死死被钉在了原地,就这一面,他已经明白阿妈刘静为什么总是在梦里要掐死他。


    时间在男人扭头的一刻扭曲、重叠,眉骨的弧度,分毫不差,那道他从小被顾小叔和三哥夸“秀气”的弯此刻正长在那个人脸上,顾小叔总说他的眼睛不如自己的好看。


    “三哥,你看我们阿迟长大以后绝对有很多追求者,这眼睛生的漂亮!给我长脸。”


    “是是是,以后我们阿迟那是要娶顶顶漂亮的姑娘,只是不知道某人看见彩礼数会被会连裤子都被抵人家那儿。”


    顾影深的话从小巷七拐八弯传来:


    “我们阿迟笑起来是世界上独一份的阳气!”


    “我们阿迟长得这么白净,一看就不是村娃儿。”


    沈语迟感觉胃里猛地一绞,喉头升起铁锈味。


    在旁人看不见的兜里,他的手在抖。那个抛妻弃子、让阿妈日日夜夜流泪吞药自杀也要忘记的男人即使距他十步远,此刻也正活在他的皮肤之下,在他的血管里奔流,在阿妈听得见自己的每一次呼吸中。


    微风撩过,沈语迟只听得到嗡嗡一片,像突然有人把自己的耳鼓膜捂住,只有心脏噗通不停。


    阿妈总说有人躲在自己的身体里窥视她,那时沈语迟不懂,只觉得阿妈病了,病得可怖。


    可现下最恐怖的是现在几步外男人嘴角那抹无意识的弧度,他练习过无数次的温和笑容正与那人哄赶街坊时虚伪的笑意完美重叠。


    屋里又出来一个女人,与先前那个纤细的身影不同,沈语迟见过她,在疯院见过。


    女人牵起跪在地上的女孩儿撞了男人一踉跄径直往里走,男人举起手想扇她却又想到什么,悬在半空。


    “没事儿,爹打孩儿,天经地义,你看你这孩子一看就长得正直孝顺。”瘸子切了块豆腐称斤。


    旁人也连连跟着附和:“诶,你瘸叔这句话说得没毛病,他是你爹。”


    不知道为什么,沈语迟乍然想到三凤村夏夜,无数只细小的飞虫越过记忆在他的颅骨里振翅,那些嘴唇还在动,一张一合,吐出他不太熟悉的音节,串联成更为陌生的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