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作品:《隔岸观我

    太阳底下的红色小汽车在遥控下“嗖”地滑过红砖地,小男孩的世界此刻变得很小,只有小汽车碾过沙粒的声响。


    “妈妈。嘟嘟——”4岁的沈语迟看着同伴阿驹手里的玩具车,眼神里满是羡慕。


    他转头攥住女人的裤腿,用力拽了拽。女人几乎立刻就蹙眉发颤,俯身双手紧握他的肩用力摇晃。


    “张嘴只会叫我,想要你就说话啊!说啊!不会说话凭什么给你。”女人眼神闪烁,但小语迟并不懂她在说什么。


    肩膀被抓得生疼,女人突然开始的咆哮吓到了他,小汽车的红色影子变成眼前母亲铮圆的瞳孔,还不懂何为情绪的小语迟来不及学会便落下了第一滴眼泪。


    “哭哭哭就知道哭,都是因为你!狗都知道吃饭要摇尾巴,你倒是摇啊!”


    “啊哈哈……你姓刘不姓沈,知道了吗?”


    “不不不,你是他的儿子,没错,你们都一样,你们不配和我一样的姓。”


    女人双手掐着摇晃他尚细小的脖子,仿佛想把他身体里的什么东西摇晃出来。


    小语迟被吓呆了,眼泪嘀嗒连成雨链打在地上。


    “妈妈。嘟……妈妈。”


    小语迟试图用自己仅会的字唤醒母亲,可他只会“妈妈”这个词,“嘟嘟”是阿驹教他半个月才学会的。


    他也不懂什么是死亡,他本能就想挣脱母亲的双手。


    女人的哭笑停止了,她怔怔地看着小语迟,然后松手改为紧紧拥抱,嘴里说着抱歉话语。


    小语迟摸摸母亲的头,但这个举动似乎让女人想起了什么。


    疯狂如潮水涌来,她猛地拍开小语迟的手,注意到孩子在阳光底下发亮的眼睛。


    她微笑、痛苦、挣扎,最后扭曲,用大拇指指甲按住小语迟的眼眶,试图把孩子的眼睛挤出来。


    这双眼睛太漂亮了,太像他躲在自己孩子的躯壳里凝视他,用目光刺杀她,理智的弦彻底崩断,她使劲用指甲嵌入孩子的下眼眶。


    小语迟的眼泪不再流,没人教他什么是疼痛,也没人教他如何表现和应对疼痛,刚才流淌脸颊的液体他也不明白是什么。只是刚才母亲看到他脸颊的液体就变得眼前这样奇怪。


    女人死命掐着妄图逼出那个躲在瞳孔后面幽幽看着她发疯的幻影,小语迟终于迸发出一声全然撕裂的尖叫。


    尖叫划破女人扭曲的脸,将小汽车切成两半。


    沈语迟猛地惊醒。


    胸膛剧烈起伏,心脏躲在肋骨后面狂跳,梦里母亲狰狞的脸庞还在视网膜上咆哮。


    沈语迟起身倒了一杯温水,梦里的碎片还在脑海里横冲直撞企图重新拼合,他又猛灌几口水,用尽全力不断质问自己去抵抗这些黑色碎片:现在几点了?灯的开关在哪儿?顾影深在哪儿?


    对,顾影深。找到他一切就好了。他在……在……


    沈语迟用力敲脑门。


    他一做噩梦惊醒就会出现短暂选择性失忆的情况,只有把那些噩梦晃匀了,其他记忆才有机会现身。


    “顾小叔就睡在你对面,就这儿,门上有个小狗贴纸的房间。”


    没错,顾影深和他说过的,不会离他太远,就在他的对面。


    沈语迟把杯里最后一口水喝尽,手机都没拿就急匆匆奔着对门去,出门时还被破木凳拌了下,但他管不了自己脚踝磕破一道口子,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找到顾影深。


    三凤村坐落在半山腰,这个季节寒风呼啸更显凄凉。


    木框窗被大风吹得哐哐响,这里并不像京城那样有暖气,顾影深只得裹紧被子。手工弹棉的被子盖了这么多年,现在就跟铁块一样又冷又重。


    他冷得实在受不了了,端起铁盆准备出门烧点热水,一大门就看见沈语迟哆嗦着鼻涕蹲放门口。


    “阿迟?”


    沈语迟觉得快被冻死了。本来做噩梦害怕想找顾影深,转头想到他明天还要去嘉禾培训,便垂下敲门的手。


    但他还是想离顾影深近一点,这样就不会害怕,于是就想了门口蹲坑这么个半夜吓死人损人不利己的方法。


    “又做噩梦了?”虽然是个疑问句,但答案了然。


    顾影深半揽着把人推进屋里,自己端着水壶出去,还不忘嘱咐:“去拿自己的被子。”


    院子里储存着从山上运下来的泉水,顾影深下楼舀了一壶,因为房子是旧楼电路老化,只有沈语迟的房间能用功率稍大点的电器,烧水只能在柴房的灶上。


    顾影深下来得急忘记批件外套,还好火烧起来整个柴房瞬间温暖如夏。


    明天和县城特殊学校的老师约了见面,下午的时候还得赶去嘉禾培训,他感觉腰都直不起来了。


    沈语迟已经18岁了,该是读高三的年纪,总不能每天陪着他在理发店瞎忙活。


    只是情况特殊,正常的高中跟不上也进不去,他只好擅自做决定去了解一下特殊学校的入学标准。


    这么多年身边一直有他陪着,不知道沈语迟会不会同意独自去县城上课。


    很难,却还是要试一下。


    哑巴叔公的咳嗽越来越严重,医生开的药也不见好,老头子比村里犁地的牛还倔,说什么都不肯去县城看病。


    听说嘉禾的医疗资源不错,也许可以趁培训的机会去打听一下。


    水烧开了,顾影深停下思绪锤了捶腰才勉强起身舀水。


    白天去帮三哥种菜苗,半曲着腰插苗固根,给他老毛病累出来了。


    “阿迟,快来接一下水!”


    沈语迟听见顾影深在走廊不远处唤他,一个箭步就冲出去。


    “小心烫。”顾影深颤颤巍巍地把水递过来。


    沈语迟双手无法比划,只能用眼神看看顾影深的腰表达疑惑。


    顾影深扶着腰撑墙走:“没事,白天在三哥家干活扭着了,等下你给小叔按按就好了。”


    外头是狂风大作,屋内还挺暖和。


    “怎么把电暖扇搬来我屋里头?”顾影深指着已经开启正在发光发热的电器。


    “冷。”沈语迟只冒出一个字,眼神还盯着顾影深的腰。


    “就是冷才让你放屋里用的。”顾影深不解。


    “冷,小叔用。”沈语迟用一副近乎小孩子单纯的表情哈气,抓过顾影深冻红的手搓了搓,


    “行,没白疼你小子,快给小叔捶捶腰,疼死我了明天没人赚钱,看以后拿什么给你娶老婆。”顾影深趴下撩起睡衣。


    房间此刻只开了角落一盏落地灯,是去二手市场买洗发床时沈语迟相中的——一只通体可以发光的吐着舌头的小狗灯。


    然而买回来第二天沈语迟就说不喜欢,搬到了他房间。


    他也搞不懂这小子满脑子都在想什么,这灯还挺贵,看沈语迟喜欢他便咬咬牙买了,没想到这孩子被惯得不知大米几两钱。


    暖黄的光晕勉强漫到床中间,顾影深整张脸陷在枕头里,沈语迟双膝跨跪在顾影深背后,从床头柜里拿出药油倒手心合十搓热了才按上去。


    指尖刚触到皮肤,顾影深突然一寒颤。


    闷闷的声音从枕头传来,顾影深倒吸一口气:“轻点儿……”


    沈语迟无奈笑了,他都还没按呢,面前光洁的脊背就绷紧拧僵了。


    “吹牛。”沈语迟声音很低,即使狂风呼啸顾影深还是听见了。


    “你小子还教……训起……我靠——”顾影深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后背按摩疼得直叫骂。


    沈语迟的手掌完全贴合上去,沿着顾影深的脊柱两侧边按边下移。


    背都僵硬成这样了,下午还逞能去帮三哥干活,不惜命。


    沈语迟在心里嘀咕。


    不知名的药油是朱凤姐送的,说是三哥用着挺好,就给哑巴叔公也拿了一瓶。哑巴叔公虽然老咳嗽,但腰骨比顾影深好太多了。


    辛辣的药味在屋里蒸腾散开,混合着热水暖湿的味道,还有一股淡淡的橙花味——应该是顾影深身上的。


    掌心下的皮肤逐渐滚烫,沈语迟能清晰地摸到身下人骨骼的走向和肌肉劳损的异常肿胀。


    “嘶——”沈语迟突然的一按让顾影深疼得吃力,手指下意识攥紧了枕巾边,虎口都扯红了。


    还没等□□人从疼痛中缓过来,沈语迟的拇指找准了腰部一个特别僵硬的结节点,双腿坐下开始用掌根压住,顺时针慢慢揉开。


    “轻……点儿,轻轻……呼——”随着背后手掌的按摩,顾影深能感觉到酸胀感冲上后腰,随即感到松弛舒服。


    “是不是又跑理发店去跟哑巴叔学按摩了?”顾影深问。


    沈语迟沉默。


    哑巴叔公按摩的手艺在村里乃至几十公里开外都很有名,这两年身体不好就很少给人按摩,只接些熟客,也不收钱。


    今天碰巧王老头过来,他就在旁边偷偷学了几招。


    “上回从嘉禾给你带的书是不是都没看?”顾影深半撑身子转头问。


    沈语迟用手指了指自己,然后摇手,再将食指和大拇指捏成半圆抵在下巴颏部点了两下。这是在用手语表达他不喜欢。


    顾影深把他的手拿下来,说:“阿迟,别紧张,出声。”


    顾影深看到他比划说不喜欢时眉头微微蹙起,嘴角也抿了一下,这些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沈语迟的眼睛。


    顾影深生气了。


    沈语迟想了会儿怎么表达,说:“小孩儿读的。”


    顾影深突然眼睛发光,问:“你是想说这些书你都读懂了,像小孩子读的,不适合你对吗?”


    沈语迟看他异常兴奋,便佯装他答对了,笑着点头:“嗯。”


    顾影深终于笑了。这是沈语迟此刻的想法,只要顾影深笑了,管它什么书。


    顾影深并没看出他的心思,只是嘴里念叨着要再去研究研究适合他现在年龄段读的书,转身继续瘫在枕头上。


    风似乎小了点,房间很安静。


    沈语迟用指腹感受着肌肉纤维纹理,耳朵里是涂满药油的手掌与顾影深的皮肤摩擦发出细微黏腻的声响,还有顾影深从鼻腔溢出的沉重呼吸,以及他自己的……比平常稍快些的心跳。


    “我明天下午才去嘉禾,你上午的时候要不要跟去县城玩一趟?”顾影深试探道,“我们一起去见一下老师?”


    沈语迟明白他说的老师指的是哪里的老师。


    那个刚硕士毕业的大学生,之前她和同学去康平路1号调研时见过。


    说话很平静温和,朱凤姐说她很漂亮,和顾影深站在一起郎貌女才,可惜就在顾影深只有“貌”没有“才”,大专都没上完就退学,不然般配得很。


    沈语迟满脑子都是那个老师和顾影深说话的样子。


    那天母亲发病再一次要掐死他,沈语迟怎么唤母亲都没用。


    心理学出身的符蕊碰巧救了他,又利用自身知识经验辅助医生给母亲治疗,后来一阶段刘静的精神状态平静许多。


    他和顾影深带着水果去感谢她,她却提出要和顾影深单独聊聊。沈语迟躲在走廊拐角处听不清他们二人还聊了什么,只觉得那天的阳光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