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雨离开后的第三个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


    十一月初，这座南方小城就迎来了第一场寒潮。


    风刮在脸上，刺的人骨头疼。


    书店里的暖气开得很足，钟秋坐在收银台后面，腿上盖着一条薄毯，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看门外行人裹紧外套匆匆走过。


    下午四点，天色已经暗沉下来。


    钟秋起身，准备提前打烊。


    她得去城西的墓园一趟。今天是夏雨的生日。


    如果他还在，该二十八岁了。


    锁好店门，寒风立刻钻进衣领。她系紧自己的卡其色围巾朝公交站走去。


    2


    墓园在郊区，末班车很早。


    公车上人很少，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这座城市变化不大，老街区还在，只是多了些新店铺。路过高中时，她看见校门口那棵梧桐树叶子已经快掉光了。


    墓园在冬日傍晚格外寂静。


    钟秋熟门熟路地走到那个位置，放下手里的白玫瑰。


    她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拂去墓碑照片上的灰尘。


    这张照片是夏雨17岁时拍的。


    “又到冬天了。”她轻声说，声音很快被风吹散，“你在那边过的还好吗？”


    “书店还好。最近进了几本关于物理的书我给放在了角落，想着如果你在的话，肯定很喜欢那些无聊的东西。”


    她继续说，“妈妈身体不错，就是总念叨我该多吃点。对了，上周有个老同学路过，进来坐了坐，问起你。我说你去很远的地方了。”


    她停顿了一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很小的东西放在墓碑前。


    “给你带了点吃的。不是蛋糕，是桂花糕。你以前说我家楼下那家好吃，老板还记得你，听说我要来看你，特意多包了两块。”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她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是个女人，五十多岁的年纪，穿着厚重的黑色羽绒服，围着深紫色的围巾，手里也拿着一束花。她站在那里，望着钟秋。


    钟秋愣了一下。


    她从没在墓园见过这个女人，但女人朝她走了过来。


    “你是……钟秋吗？”女人的声音带着点沙哑


    钟秋点点头。


    “我是夏雨的妈妈。”


    钟秋愣住。


    “您……”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夏雨从不提起母亲，所以在她的认知里，这个女人早已抛弃儿子远走他乡。


    “我从他堂哥那里知道……他在这里。”女人低声说，目光落在墓碑上，“也知道了你。”


    钟秋没说话。


    “能……跟我说说他吗？”女人忽然问，“说说他后来……过得怎么样。”


    钟秋看着她，半晌才开口，“外面冷，去我店里坐坐吧。”


    回到书店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钟秋重新打开暖气，烧了一壶热水，泡了两杯茶。


    女人告诉钟秋，“我姓林。”随后又将目光移到那条深蓝色的围巾上面。


    “那是他戴过的。”钟秋把茶杯推过去。


    “他高中时，过得不算好。”钟秋开口，声音很轻，“但他很聪明，成绩总是很好。周末常来我家，帮我补课，其实我知道，他也是为了能在我家吃顿像样的饭。”


    林女士喝了口茶，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不爱说话，总是板着脸，但其实心很软。我手上长冻疮，他会偷偷给我买药膏。下雨没带伞，他会把伞大半让给我。”


    钟秋顿了顿，“他很少提家里的事。我只知道他父亲……不太负责任。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是我的错。”林女士终于哭出声。


    钟秋没有安慰她，只是静静地等着。


    “我后来后悔了，真的。”林女士用手背胡乱擦着脸，“我联系过他，寄过钱，但他从来不回。我知道他恨我。我不敢回来找他……等我终于鼓足勇气，他却……”


    钟秋递过去一盒纸巾，等她情绪稍微缓和点了，才继续开口，“他后来去了英国，拿了全额奖学金。他很努力。回国前，我们在江边见过一次。他说，等他处理完家里的事，想回来重新开始。”


    林女士抬起头，“他……他提过我吗？”


    钟秋摇摇头。


    “从来没有。”


    3


    那晚，她们在书店里聊了很久。大多是钟秋在说。


    “他小时候，特别怕黑，但又不好意思说，晚上总要等我进他房间好几次，才肯睡着。”林女士抹着眼泪，“冬天他总咳嗽，我就给他炖梨水，他会乖乖喝光，然后说‘妈妈做的比药好吃’。”


    夜深了，林女士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她回过头，看着钟秋，又看看墙上的围巾，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你，钟秋。”她的声音早就哭哑了，“谢谢你曾经对他那么好，谢谢你现在还记着他。也谢谢你……今晚告诉我这些。”


    钟秋摇摇头。


    “我也谢谢您，告诉我那些我不知道的他。”


    林女士离开后，书店里恢复了寂静。钟秋没有马上关灯，她走到墙边，轻轻取下那条深灰色围巾。


    围巾已经很旧了，有些地方起了小小的毛球，颜色也因为多次洗涤而微微发白。


    她把围巾轻轻围在自己脖子上，窗外，开始飘起细细的雪。


    这是今年的初雪。


    雪花很小，在路灯的光晕里轻轻飞舞，落地即化。


    钟秋想起夏雨跟她说过的话


    “去爱，去经历，去感受这个世界所有的好。”


    她不会忘记夏雨，就像大地不会忘记落下的雪。


    但或许，她可以尝试着，像他期望的那样，在记得他的同时，也继续往前走。


    第二天清晨，雪已经停了，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白。


    钟秋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书店，开门，打扫，整理书籍。


    快中午时，林女士又来了，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我自己炖了点汤，”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想着你一个人，可能没时间好好做饭。”


    保温桶里是热气腾腾的莲藕排骨汤。


    临走前，林女士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一个旧相册，翻开其中一页，指着照片说，“这是夏雨五岁生日时拍的，你看，他笑得眼睛都没了。”


    照片上的小男孩，穿着红色的毛衣，戴着一顶可笑的生日帽，对着镜头笑得无比开心。


    “这张照片，能给我吗？”钟秋问。


    林女士点点头，轻轻的将照片取出递给钟秋。“他应该会高兴的。”


    钟秋把照片收好，放进钱包的夹层里。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有熟客推门进来，带进一阵冷风，但很快被店里的温暖包裹。


    “钟秋，今天心情不错啊？”熟客笑着说。


    钟秋正在整理新到的书，闻言抬起头，露出一个很淡却真实的笑容。


    “嗯，今天天气挺好。”


    冬天还很漫长。


    这一刻，她瞬间理解到自己的名字不仅仅是钟爱秋天，更是期待重逢的意思。


    钟秋，中秋。


    于是，她写了一封信


    夏雨，见信好。


    今年是你离开的第三年，我想，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向前看了。


    还记得当时你跟我说你特别讨厌秋天，我问了你好几次为什么，你总是摇摇头，然后板着脸看着我，“我就是很讨厌秋天。”


    去年中秋的时候，我跟家里人聚了聚，也就是在那时，我才终于意识到你为什么这么讨厌秋天。


    你讨厌中秋，所以讨厌我。


    钟秋，中秋。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理解你。


    这封信珊珊改改了很多，我不知道到底要跟你说什么。


    我只知道，我很想你，很爱你。


    所以，夏雨，下辈子别一生都在下雨了。


    早点遇到我，然后


    继续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