汿淮市暑假的夏夜，满天星子像是被谁轻轻摇落，碎碎地闪动着微光。


    温一白坐在小花园的秋千上，脚尖一点一点地，秋千就跟着一晃一晃。夜风拂过她湿漉漉的脸颊，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家里又传来争吵声——所以她逃了出来。这已经是这个夏天的第几次了？她数不清，只记得每次都要在小区里待到很晚，直到那扇窗里的灯一盏盏熄灭。


    妈妈今天红着眼睛告诉她：“小白，妈妈要和爸爸分开了，你爸爸有了新家庭不要我们了。”也就是说，以后再也见不到爸爸了吗？爸爸为什么要这样做，想到这里，眼泪又不听话地涌出来，一颗接一颗，比天上的星星掉得还快。


    就在此时，一张柔软的纸巾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温一白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见一个男孩。他比她高一点点，眼睛亮亮的，手里握着那方纸巾，像是握着一小片云。


    小男孩把纸巾塞进她手里：“喂，小孩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而且你哭起来好丑啊。”


    温一白一听，顿时来了脾气。她用纸巾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从秋千上跳下来，秋千链子轻轻晃动着。


    “你看着也就跟我差不多大！”她仰起脸，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鼻音，“而且我都八岁了，才不是小孩儿呢！”


    小男孩挑眉笑了下：“行，你说不是就不是。那能告诉我，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掉金豆豆吗？”


    温一白警觉地往后挪了半步：“你问这么多干嘛？不会是抓小孩的吧！”


    “我像抓小孩的？”小男孩直接被气笑了。


    温一白还真认真打量了他几眼，然后轻轻点头：“有点像。”


    “……你什么眼神！”他夸张地叹了口气，“像我这种级别的大帅哥，能是抓小孩吗？再说了，心事说出来比憋着强，懂不懂？”


    不知怎的，看他那副自恋又别扭的样子，温一白反而放下了戒备，把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的事，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


    说完后她顿了顿，小声问：“我叫温一白，你呢？”


    小男孩望向她的眼睛，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那你可要记好了——本帅哥叫迟亦星。”


    温一白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夜空，星光点点，落进她清澈的眼底：“是天上的那个星星吗？”


    “嗯，”迟亦星也跟着仰起头，“就是天上的那颗。”


    “那我们去那边的草坪坐着聊吧。”温一白伸出手，指向不远处那片被月光浸染得柔润的草坪。


    迟亦星把脸一偏，装作一脸不情愿：“我们才认识几分钟？刚才谁一口咬定我是抓小孩儿的来着，凭什么现在就要听你的？”他嘴上这样说着，眼角却悄悄瞥了她一眼，轻咳一声，“……不过嘛，看在你刚才哭得那么惨的份上，本帅哥就勉为其难陪你去一下吧。”


    “迟亦星你怎么这么讨厌！”温一白瞬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张牙舞爪地就要扑过去。


    迟亦星灵活地侧身一闪，温一白收势不及，“哎呀”一声，结结实实趴在了软乎乎的草皮上。


    等她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撑起来时，头发上还沾着几根草屑。她抬起眼，幽幽地盯住一脸得意的迟亦星，一字一顿地说：“你、给、我、等、着。等我长大了，一定会长得比你高，然后——报、仇、雪、恨！”


    那眼神莫名让迟亦星后颈一凉，但他很快又挂上了那副招牌的欠揍笑容：“行啊，我等着。不过在那之前——”他朝草坪方向扬了扬下巴，“不是你说要过去坐的吗？走吧。”


    温一白这才算消了气，跟着迟亦星一前一后走到草坪边，并排坐了下来。


    夏夜的草叶柔软地托着他们，风里飘着淡淡的青草香。温一白望着远处朦胧的灯火，忽然想起什么，侧过头问：“迟亦星，你家也住这个小区吗？”


    “是啊，”迟亦星随手扯了根草叶，“我才搬来，就住你对门。”他忽然转过头，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的光，“以后你得听我的，不然我就欺负你。”


    温一白一下子坐直了：“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凭什么我要听你的！”


    “今早我听见门外有动静，从猫眼看见你出门了呀，”他晃了晃手中的草叶，笑得有点坏，“怎么样，考虑好要听话了吗？”


    “你偷窥我，还想让我听你的！”温一白睁大眼睛，随即眼珠转了转，突然扬起小下巴，“那不如你来当我的小弟吧！我比你厉害多了，会罩着你的——别看我个子小，战斗力可是爆表的！”


    迟亦星噗嗤笑出声，草叶都抖落了：“你罩我？行啊，我当你小弟，倒要看看你怎么罩着我。”


    温一白脸上顿时就扬起了骄傲的笑容：“好，那你现在就叫声大哥听听！”


    “大哥，”迟亦星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眼底却闪着狡黠的光，“先说好，我只当你一个月的小弟。这一个月，我得看看你的‘实力’到底配不配。”


    夜色渐深，草坪上的夏虫鸣唱也稀疏下来。


    温一白站起身，拍了拍粘在裙摆上的草屑。“迟亦星，很晚了，我们回去吧。”她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轻了下去，“你回去这么晚，你爸爸妈妈……不会说你吗？”


    迟亦星利落地跟着站起来，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手：“我跟他们说好了的。再说，”他扬起下巴，带着点小得意，“我自己有分寸，他们放心。”


    一阵短暂的沉默。温一白低头用鞋尖轻轻碾着地面，盯着自己模糊的影子，声音闷闷的：“真羡慕你。不像我……我什么时候回去，我爸爸都无所谓，反正……反正就是催我快点洗澡睡觉，好像在这个家里唯一爱我的就是妈妈了。”


    她努力想让语气听起来轻松，像在说一件平常事，但那不自觉低下去的脑袋，却泄露了心底的失落。


    迟亦星侧过头，看着她难得安静下来的样子，到嘴边那些诸如“那你不是更自由”的玩笑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他安静了一小会儿，然后用一种故作随意的、甚至有点别扭的语气开口：


    “喂，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以后……你要是不想一个人待着，随时可以来找我。”他飞快地补充道，试图掩盖那份不常有的认真，“反正我就住对门，闲着也是闲着。”


    “真的吗？”温一白倏地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像盛着星光，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被她这样盯着，迟亦星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耳根微微发热，语气却还是那副臭屁的模样：“当然！本帅哥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才不会反悔。”


    回家的路上静悄悄的，只有两个小小的影子被月光拉长，一前一后，偶尔交叠。夏夜的微风拂过，带走白天的燥热，也轻轻吹拂着此刻无声的陪伴。


    直到走进单元楼，电梯门缓缓合上，将两人与外界隔绝。温一白熟练地踮起脚，按亮了“12”的按钮。在电梯上升带来的轻微失重感中，她悄悄用指尖戳了戳迟亦星的胳膊。


    “迟亦星，”她声音小小的，带着点试探，“那我……明天可以来找你玩吗？”


    “叮”的一声，电梯刚好到达。迟亦星率先一步跨出去，才回过头，手插在兜里，装作很勉强的样子：“行吧，随你。反正我暑假闲得很。”他顿了顿，补充道，“来之前敲敲门，别在门口傻站着。”


    温一白推开家门，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许其清刚洗完澡，独自坐在沙发的光晕里，湿发垂在肩头。温栖梧的卧室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一丝光亮透出来，像一座沉默的山，将她隔绝在外。


    “小白，回来了？”许其清的声音有些沙哑，她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来，到妈妈这儿来。”温一白听话地走过去，依偎在许其清带着沐浴露香气的怀里。


    许其清轻轻环住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低声说：“明天……爸爸就要从家里搬出去了。以后，就妈妈陪着小白，好不好？”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直直坠入温一白的心底。


    她仰起脸，在昏暗的光线里寻找许其清的眼睛：“妈妈，爸爸真的要走吗？他走了……我们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许其清沉默了一下，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声音里带着一种被竭力压抑的颤抖：“小白，爸爸他……要去组建新的家庭了。他不要我们了。告诉妈妈，这样一个坏爸爸，你还想让他留下来吗？”


    “不想。”温一白回答得很快，声音却小小的。她把脸埋在妈妈许其清的睡衣里，闷闷地说：“因为他做了让妈妈伤心的事。我只是……只是在想，等他真的不在这里了，我会不会……又想他。”


    许其清听了，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用手一遍遍地轻抚她的后背。


    最后，许其清捧起她的脸，用指腹抹去她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湿意，柔声说：“好了，那等明天早上爸爸走的时候，小白自己去问问他，真的不愿意留下来陪我们吗？现在，该去洗澡睡觉了，好不好？”


    温一白点点头，抱着自己的睡衣走进了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而下，和无声的泪水混在一起。


    当她终于躺在那张熟悉的小床上，黑暗温柔地将她包裹。她想到了那个刚刚认识的、有点讨厌又有点温暖的迟亦星，他说“随时可以来找我”；紧接着，爸爸那张逐渐模糊的、绝情的脸又浮现出来。


    她才八岁，为什么心里就要同时装下刚刚得到的微弱陪伴，和即将失去一座山的沉重呢？这个夏夜，对小小的温一白来说，长得仿佛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