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作品:《青云不渡

    三日后,天还没亮透,青云宗的山门就已经打开了一条缝。


    晨雾从山谷里缓缓升起,把石阶、松林、飞檐都罩在一片淡淡的白里。


    山门外,一辆青篷马车静静停着。


    车旁,站着几个红衣身影。


    宋红棠负手而立,眉眼间带着惯有的凌厉,身后两名火凤宗弟子,皆是背剑而立,神色肃然。


    “再晚一点,雾就要更重了。”宋红棠抬眼看了看天色。


    “长老稍等。”随行的青云宗弟子拱手,“宋师妹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她倒是会让我等。”宋红棠冷哼一声,却也没再催。


    不多时,一道红色的身影从石阶尽头出现。


    宋湘潭披着一件深红外袍,里面仍是青云宗的月白中衣,长发高高束起,用一支红纹木簪别着,整个人站在雾里,像一团被晨雾半遮的火。


    她肩上背着剑,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包袱,步子不快,却很稳。


    “总算来了。”宋红棠淡淡道。


    “让长老久等了。”宋湘潭拱手。


    “知道我久等,还走这么慢?”宋红棠挑眉。


    “路上遇到点事。”宋湘潭说。


    “什么事?”宋红棠问。


    “有人……”宋湘潭顿了顿,“追了我一段。”


    “哦?”宋红棠目光在她身后扫了一眼,“怎么,舍不得?”


    “……”宋湘潭垂眸,“不是。”


    “你心里怎么想,我不管。”宋红棠说,“但你记住,从你踏出这山门起,你就不再只是青云宗的‘宋师妹’,你是火凤宗的弟子。”


    “弟子明白。”宋湘潭说。


    “上车吧。”宋红棠侧身。


    宋湘潭刚要迈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湘潭姐——!”


    兰珩一边喊一边跑,衣摆都快被她跑飞了,兰芷若跟在后面,步子不急不缓,却也没有阻止。


    “你怎么来了?”宋湘潭皱眉。


    “我来送你啊。”兰珩跑到她面前,气喘吁吁,“你要走,我怎么能不来送?”


    “雾这么大,你跑这么快,小心摔着。”宋湘潭嘴上嫌弃,语气却不自觉放软了些。


    “我才不会摔。”兰珩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我可是很厉害的。”


    “是,你最厉害。”宋湘潭说。


    兰芷若走到近前,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瞬:“都收拾好了?”


    “嗯。”宋湘潭点头。


    “东西带齐了?”兰芷若问。


    “带了。”宋湘潭说。


    “剑谱呢?”兰芷若又问。


    “……”宋湘潭指尖微微一顿,“带了。”


    兰芷若看了她一眼,没再多问。


    “这位就是兰家的小娘子?”宋红棠打量了兰芷若一眼,“早就听说,玄清宗宗主是个好苗子,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宋长老谬赞。”兰芷若拱手。


    “你倒是比她懂规矩。”宋红棠看向宋湘潭,“你在青云宗这些年,就学会了慢吞——”


    她话没说完,山门内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宋师妹。”


    来人声音清越,带着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亮。


    陆烬气喘吁吁地跑出来,身上还穿着青云宗的弟子服,头发束得有点乱,显然是匆忙间随便一扎。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雾里的那抹红。


    “你怎么来了?”宋湘潭皱眉,“你病刚好,跑这么快做什么?”


    “我来送你。”陆烬跑到她面前,弯着腰大口喘气,“你要走,我不来送,你肯定会记恨我一辈子。”


    “我才不会。”宋湘潭说。


    “你会。”陆烬很笃定,“你这么小心眼。”


    “……”宋湘潭眯起眼,“你再说一遍?”


    “我是说,你很记仇。”陆烬改口,“你要是觉得我没来送你,以后回来肯定要揍我。”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宋湘潭冷哼。


    “那我现在来了,你以后回来就不能揍我了。”陆烬笑了一下,又很快收住,“你真的要走啊?”


    “你眼睛有问题?”宋湘潭说,“我人都站在山门口了。”


    “我就是……”陆烬挠了挠头,“有点不真实。”


    “又不是生离死别。”宋湘潭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你说的。”陆烬盯着她,“你要回来。”


    “我说过很多话。”宋湘潭别过脸,“你别每一句都当真。”


    “那你哪一句是真的?”陆烬问。


    “……”宋湘潭没说话。


    兰珩在旁边看着,急得直跺脚:“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我又不是来跟他辞行的。”宋湘潭冷冷道。


    “你就是嘴硬。”兰珩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宋湘潭眯起眼。


    “没什么!”兰珩立刻举手投降,“我什么也没说。”


    陆烬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宋湘潭面前:“给你。”


    那是一块用红绳系着的小木牌,上面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烬”字,旁边还刻了一只看起来有点像鸟又有点像鸡的小东西。


    “你这是……”宋湘潭挑眉。


    “护身符。”陆烬说,“我昨晚刻的。”


    “你什么时候学会刻符了?”宋湘潭问。


    “不是符。”陆烬说,“就是……一个东西。”


    他说着,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不会画符,也不会刻什么厉害的东西,就随便刻了刻。”


    “随便刻刻?”宋湘潭接过木牌,指尖摩挲了一下那粗糙的刻痕,“你手被刀划了?”


    “一点点。”陆烬把手背到身后,“不疼。”


    “你真是……”宋湘潭叹气,“手那么笨,还学人刻东西。”


    “你不喜欢?”陆烬问。


    “……”宋湘潭看了他一眼,“还行。”


    “那你带上。”陆烬说,“就当是我送你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宋湘潭说。


    “你带上嘛。”陆烬坚持。


    “你很烦。”宋湘潭嘴上这么说,手却已经把红绳解开,绕到自己手腕上,系好。


    木牌贴在她的手腕内侧,带着一点木头特有的凉。


    “好了吧?”宋湘潭说。


    “嗯。”陆烬笑了一下,“这样,你走到哪儿,都有我一半。”


    “……”宋湘潭耳根有点热,“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


    “我是说,有我一半的心意。”陆烬一本正经,“你要是遇到危险,就想想我,然后……”


    “然后什么?”宋湘潭问。


    “然后你就会觉得,不能死,不然我会很伤心。”陆烬说。


    “你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宋湘潭冷哼。


    “那你答应我。”陆烬看着她,“要好好回来。”


    “我又不是去送死。”宋湘潭说。


    “那你答应我。”陆烬固执。


    “……”宋湘潭沉默了一下,“我答应你。”


    “那你也说一句。”陆烬说。


    “说什么?”宋湘潭问。


    “说‘陆烬,你要好好练剑,等我回来检查’。”陆烬说。


    “你是不是皮又痒了?”宋湘潭眯起眼。


    “你就说嘛。”陆烬看着她,眼睛亮亮的,“你说了,我就每天都练剑。”


    “你本来就该每天练剑。”宋湘潭说。


    “那不一样。”陆烬说,“你说了,我就会更认真。”


    “……”宋湘潭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开口,“陆烬。”


    “在!”陆烬立刻站直。


    “你要好好练剑。”宋湘潭说,“等我回来检查。”


    “好!”陆烬笑得眼睛都弯了,“我一定好好练。”


    “你要是偷懒,我回来就揍你。”宋湘潭说。


    “我不偷懒。”陆烬说,“我很乖的。”


    “你乖?”宋湘潭冷笑,“你要是乖,就不会淋雨发烧。”


    “那不是为了——”陆烬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总之,我以后会注意的。”


    “你最好。”宋湘潭说。


    “湘潭。”


    兰芷若忽然开口。


    “嗯?”宋湘潭转头。


    “这个,给你。”兰芷若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递过去,“路上小心。”


    “这是什么?”宋湘潭接过。


    “一点小东西。”兰芷若说,“关键时刻,或许能救你一命。”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种话了?”宋湘潭挑眉。


    “从你要下山开始。”兰芷若说。


    “……”宋湘潭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锦囊,“谢了。”


    “你欠我的,等你回来再还。”兰芷若说。


    “行。”宋湘潭点头,“到时候你别嫌我烦。”


    “我从来没嫌过你。”兰芷若说。


    宋红棠在旁边看着宋湘潭和兰芷若这一幕,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好了。”她终于开口,“再聊下去,天就亮透了。”


    “是。”宋湘潭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陆烬和兰珩,“我走了。”


    “嗯。”兰珩眼眶有点红,“你一定要回来。”


    “我又不是去打仗。”宋湘潭说。


    “谁说的?”兰珩小声,“芷若姐说,山下最近不太平。”


    “那是大人的事。”宋湘潭抬手,揉了揉她的头,“你少操心。”


    “你也别逞强。”兰芷若说,“你不是一个人。”


    “我知道。”宋湘潭点头。


    她最后看了陆烬一眼:“我走了。”


    “嗯。”陆烬点头,“你走吧。”


    宋湘潭转身,迈步走向马车。


    她没有再回头。


    可她刚走到车边,身后忽然传来陆烬的声音——


    “宋湘潭。”


    她脚步一顿。


    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


    “你说你会回来。”陆烬的声音在晨雾里有点发飘,“你可别骗我。”


    “我从来不骗小孩。”宋湘潭背对着他,抬手挥了挥,“你给我好好练剑。”


    她说完,翻身上车。


    车帘落下,挡住了外面的视线。


    “起。”宋红棠一声低喝。


    车轮碾过青石,发出吱呀的声响,马车缓缓向前,穿过山门,消失在晨雾深处。


    陆烬站在原地,看着那抹红彻底被雾吞没,才慢慢收回视线。


    “她会回来的。”兰芷若说。


    “嗯。”陆烬点头,“她说了。”


    “那就等她。”兰芷若说。


    “嗯。”陆烬又点头。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指尖还有一点刻木牌时留下的细小伤痕,被晨风吹得微微发疼。


    “我会好好练剑的。”他在心里说,“等你回来检查。”


    ——


    马车一路下山。


    起初还能看到青云宗的屋檐和松林,渐渐地,连山峰的轮廓都被雾遮住了。


    车厢里很安静。


    宋红棠闭目养神,靠在车壁上,似乎在打坐。


    宋湘潭坐在对面,手里把玩着那只木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刻痕。


    “你很在意?”宋红棠忽然开口。


    “嗯?”宋湘潭抬头。


    “那块破牌子。”宋红棠说,“你从上车就没停过。”


    “只是随便看看。”宋湘潭说。


    “你在青云宗这些年,倒是学会了他们那套‘嘴上不说’。”宋红棠冷哼,“喜欢就喜欢,在意就在意,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宋湘潭垂眸,“我没有喜欢。”


    “我又没说是男女之情。”宋红棠挑眉,“你紧张什么?”


    “我没有紧张。”宋湘潭说。


    “你这样,很像你娘年轻的时候。”宋红棠忽然说。


    宋湘潭指尖一顿:“我娘?”


    “嗯。”宋红棠闭上眼,“她当年,也是这样,明明心里在意得要命,嘴上却非要装作不在乎。”


    “长老认识我娘?”宋湘潭问。


    “我和她,是同一批进火凤宗的。”宋红棠说,“她比我早入门一年,是那一届最耀眼的弟子。”


    “我娘……很厉害吗?”宋湘潭问。


    “当然。你爹是赘婿,你和你哥都跟你娘性”宋红棠说,“不然你以为,你能一出生就进火凤宗?”


    “我进火凤宗,是因为我自己。”宋湘潭皱眉。


    “是,也是因为你自己。”宋红棠说,


    “但你若不是她的女儿,你以为,你刚上山时,那些人会对你那么‘客气’?”


    “……”宋湘潭沉默了一下,“他们对我客气吗?”


    “至少,他们不敢明着欺负你。”宋红棠说,“这就是你娘留下的东西。”


    “我不需要。”宋湘潭说。


    “你需要不需要,不是你说了算。”宋红棠说,“你身上流着她的血,这是事实。”


    “长老。”宋湘潭抬眼,“我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问这个做什么?”宋红棠问。


    “我从小就没见过她。”宋湘潭说,“我只知道,她是火凤宗的弟子,是我娘。”


    “你在青云宗,没问过?”宋红棠问。


    “问过。”宋湘潭说,“他们只说,她是个很厉害的人。”


    “那你还想知道什么?”宋红棠问。


    “比如……”宋湘潭顿了顿,“她是不是,也会为了别人挡雨?”


    “你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宋红棠皱眉。


    “我只是想知道。”宋湘潭说,“她是不是,也会为了别人,把自己淋得一身湿。”


    “她会。”宋红棠说,“她当年,比你还傻。”


    “……”宋湘潭没忍住,“长老,你说话能好听点吗?”


    “好听的话,留给那些喜欢听的人。”宋红棠说,“你娘当年,为了护一个人,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护谁?”宋湘潭问。


    “一个……”宋红棠顿了顿,“现在跟你没什么关系的人。”


    “


    跟我没什么关系?”宋湘潭皱眉,“那她为什么要护?”


    “因为她傻。”宋红棠说,“因为她觉得,那个人值得。”


    “那她后来呢?”宋湘潭问。


    “后来?”宋红棠闭了闭眼,“后来她就走了。”


    “走了?”宋湘潭怔住,“去哪儿?”


    “死了。”宋红棠说,“死在一场下山任务里。”


    车厢里安静了一瞬。


    宋湘潭握着木牌的手,不自觉收紧。


    “你以为,你娘是活在什么光鲜亮丽的故事里?”宋红棠说,“她也是从这些‘下山任务’里,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那她后悔吗?”宋湘潭问。


    “后悔什么?”宋红棠问。


    “后悔为了那个人挡剑。”宋湘潭说,“后悔为了别人,把自己搭进去。”


    “她有没有后悔,我不知道。”宋红棠说,“我只知道,她从来没说过后悔。”


    “你很像她。”宋红棠又说。


    “我哪里像她?”宋湘潭皱眉。


    “你也会为了别人挡雨。”宋红棠说,“你也会嘴上说不在乎,心里却记一辈子。”


    “我没有。”宋湘潭说。


    “你有。”宋红棠说,“不然,你不会把那块破牌子带在身上。”


    “这只是……”宋湘潭顿了顿,“一个纪念。”


    “纪念什么?”宋红棠问。


    “纪念……”宋湘潭沉默了很久,“纪念我在青云宗,待过。”


    “也好。”宋红棠说,“你记住,你在青云宗待过,也记住,你是火凤宗的人。”


    “长老放心。”宋湘潭说,“我不会忘。”


    “不会忘就好。”宋红棠闭上眼,“等这次任务结束,你就回火凤宗,好好练剑。”


    “这次任务……”宋湘潭问,“到底是什么?”


    “你到了就知道。”宋红棠说,“现在问那么多,没用。”


    “是。”宋湘潭不再多问。


    她把木牌收进袖中,靠在车壁上,闭上眼。


    车轮滚过石子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只是青云宗的宋湘潭。


    她是火凤宗的弟子,是某个已经死去的女人的女儿,是这次下山任务里,被寄予厚望的人。


    她也知道,山那边,有人在等她回去。


    有人会每天练剑,等着她回去检查。


    有人会在听风楼的走廊上,对着远处发呆。


    有人会在藏书阁里,替她留着那本她没来得及借走的剑谱。


    “我会回来的。”她在心里说。


    不是因为谁让她回来。


    而是因为——


    她自己,想回来。


    ——


    青云宗,听风楼。


    午后,雾散了,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来,照在走廊上,暖洋洋的。


    陆烬坐在台阶上,怀里抱着那本剑谱,一页一页地翻。


    兰珩坐在他旁边,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看着他。


    “你已经看了一上午了。”兰珩说,“你看得懂吗?”


    “看得懂一点。”陆烬说,“有些地方看不懂。”


    “那你可以问沈师兄啊。”兰珩说。


    “他出去了。”陆烬说,“说是去后山练剑。”


    “那你为什么不去?”兰珩问。


    “我在等信。”陆烬说。


    “等谁的信?”兰珩问。


    “……”陆烬抿了抿唇,“等湘潭姐的。”


    “她才刚走没多久,怎么会有信?”兰珩说。


    “她走的时候,说让我好好练剑。”陆烬说,“那她肯定也会写信回来,检查我有没有偷懒。”


    “你怎么知道她会写信给你?”兰珩问。


    “她要是不写,我就写信给她。”陆烬说,“我写很多很多。”


    “你大字不识几个。”兰珩说,“你写一封都费劲。”


    “那我就多练。”陆烬说,“我每天写一点,总有一天能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


    “写给她?”兰珩问。


    “嗯。”陆烬点头,“写我每天练了什么剑,吃了什么,谁欺负我了,谁又夸我了。”


    “你是不是喜欢她?”兰珩突然问。


    陆烬手一抖,差点把剑谱掉在地上:“你、你胡说什么?”


    “我又没说男女那种喜欢。”兰珩撇嘴,“我是说,你很在意她。”


    “我当然在意她。”陆烬说,“她是我湘潭姐。要喜欢的话,那也要沈师兄那样的”


    “你也很在意沈师兄。”兰珩说,“但你对他们两个,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陆烬问。


    “你对沈师兄,是那种……”兰珩想了想,“你很怕他,又很崇拜他。”


    “我才不怕他。”陆烬小声嘀咕。


    “你怕。”兰珩说,“你每次见他,都要先想想自己今天有没有做错事。”


    “那是尊重。”陆烬说。


    “那你对湘潭姐呢?”兰珩问。


    “我对她……”陆烬想了很久,“我也尊重她。”


    “你才没有。”兰珩说,“你每次见她,都要故意惹她生气。”


    “我那是……”陆烬挠头,“我那是想让她多注意我一点。”


    “哦——”兰珩拖长了声音,“原来如此。”


    “你‘哦’什么?”陆烬皱眉。


    “没什么。”兰珩笑了一下,“我只是觉得,你有点可怜。”


    “我哪里可怜了?”陆烬炸毛。


    “你喜欢的人都走了。”兰珩说。


    “谁说她是我喜欢的人?”陆烬说。


    “你自己说的。”兰珩说。


    “我什么时候说了?”陆烬瞪大眼。


    “你刚刚说,你很在意她。”兰珩说,“在意不就是喜欢吗?”


    “……”陆烬张了张嘴,“那你也很在意芷若姐,你是不是也喜欢她?”


    “我当然喜欢她。”兰珩说,“她是我姐姐。”


    “那不一样。”陆烬说。


    “哪里不一样?”兰珩问。


    “就是……”陆烬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好闷头翻剑谱,“你少问。”


    兰珩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那你就好好练剑吧。”


    “嗯。”陆烬点头,“我会好好练。”


    “等她回来,看到你进步很大,肯定会很惊讶。”兰珩说。


    “她只会说我‘还行’。”陆烬说。


    “那也是夸你。”兰珩说,“她很少夸人。”


    “你怎么这么了解她?”陆烬问。


    “因为我比你早认识她。”兰珩说,“我跟她一起住了好几年。”


    “那你多跟我说说她小时候的事。”陆烬说。


    “你想知道什么?”兰珩问。


    “比如……”陆烬想了想,“她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凶?”


    “比现在还凶。”兰珩说,“她刚上火凤宗的时候,动不动就跟人打。”


    “跟谁打?”陆烬问。


    “跟那些说她坏话的人。”兰珩说,“有人说她是靠她娘才进的宗门,她就把人打了一顿。”


    “打得严重吗?”陆烬问。


    “当然严重。”兰珩说,“她那时候下手可狠了。”


    “那她后来怎么变好了?”陆烬问。


    “也不算变好。”兰珩说,“就是……来了青云宗之后,她收敛了很多。”


    “为什么?”陆烬问。


    “因为她不想给青云宗丢脸。”兰珩说,“也不想给她娘丢脸。”


    “她娘……”陆烬愣了一下,“她娘是谁?”


    “我也不太清楚。”兰珩说,“只知道是火凤宗很厉害的人。”


    “哦。”陆烬点点头,没再问。


    他低头,看向手里的剑谱。


    第一页上,是那行略显生疏的字——【青云入门剑谱】。


    他指尖轻轻抚过那几个字。


    “我会好好练的。”他说。


    “你已经说了很多遍了。”兰珩说。


    “多说几遍,我就不会忘。”陆烬说。


    “那你也说几遍你会等她回来。”兰珩说。


    “我会等她回来。”陆烬说。


    “再说一遍。”兰珩说。


    “我会等她回来。”陆烬又说。


    “再说一遍。”兰珩坚持。


    “你烦不烦?”陆烬皱眉。


    “你再说一遍嘛。”兰珩说,“你多说几遍,她就一定会回来。”


    “……”陆烬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也很想她?”


    “嗯。”兰珩点头,“她走了,我就不能每天跟她抢吃的了。”


    “你就知道吃。”陆烬说。


    “那你呢?”兰珩问,“你除了练剑,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陆烬顿了顿,“写信。”


    “你写啊。”兰珩说,“你现在就可以写。”


    “现在?”陆烬愣了一下。


    “对啊。”兰珩说,“你可以先写好,等她有地方收信了,再寄出去。”


    “……也可以。”陆烬想了想,“那我回去写。”


    他说着,站起身,把剑谱抱在怀里,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兰珩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你也快点长大吧。”她在心里说。


    不是长高那种长大。


    而是——


    有一天,你能不用别人提醒,也知道自己在意谁。


    有一天,你能在雨里,真正护住你想护的人。


    有一天,你能把那句“我会等你回来”,说得不再只是孩子气的承诺。


    而是——


    一句,会真的做到的话。


    ——


    后山。


    风从竹林间穿过,带着一点凉意。


    沈砚辞站在一块青石上,手里握着剑,剑尖斜指地面。


    他没有出招,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根被风吹不动的竹子。


    远处,有人走近。


    “哥哥。”


    沈梦溪的声音从竹林外传来,带着一点笑意。


    沈砚辞没有回头:“你来做什么?”


    “来看你啊。”沈梦溪走进来,双手背在身后,“听说,今天有人下山了。”


    “你消息倒是灵通。”沈砚辞说。


    “我一向灵通。”沈梦溪笑了一下,“尤其是关于我们小——”


    “闭嘴。”沈砚辞冷冷道。


    “好好好,我不说。”沈梦溪举手投降,“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站在这儿发呆。”


    “我在练剑。”沈砚辞说。


    “你连剑都没出鞘。”沈梦溪说。


    “剑在鞘里,也可以练。”沈砚辞说。


    “哦?”沈梦溪挑眉,“那你练的是什么?”


    “练心。”沈砚辞说。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练这种玄乎的东西了?”沈梦溪说。


    “你不懂。”沈砚辞说。


    “我确实不懂。”沈梦溪说,“我只知道,有人走了,你心里不好受。”


    “你想多了。”沈砚辞说。


    “我想多?”沈梦溪笑,“你早上站在山门那边,站了多久,你自己不知道?”


    “我只是去送一个同门。”沈砚辞说。


    “是。”沈梦溪说,“你也只是在雨里,被一个比你矮半个头的人护了一下。”


    “你很闲?”沈砚辞眯起眼。


    “我当然不闲。”沈梦溪说,“我可是刚从宗主那儿出来。”


    “宗主找你?”沈砚辞问。


    “找我们。”沈梦溪说,“我和梦辰。”


    “什么事?”沈砚辞问。


    “下山。”沈梦溪说。


    “又下山?”沈砚辞皱眉。


    “这次不一样。”沈梦溪说,“这次,跟火凤宗有关。”


    沈砚辞指尖一紧:“跟火凤宗有关?”


    “嗯。”沈梦溪点头,“山下几处地方,魔气异常,火凤宗先一步派人去查了。”


    “宋红棠?”沈砚辞问。


    “聪明。”沈梦溪说,“宗主说,让我们也下山一趟,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你们什么时候走?”沈砚辞问。


    “后天。”沈梦溪说,“所以我才说,今天来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沈砚辞问。


    “看你要不要一起。”沈梦溪说。


    “宗主点名让我去了吗?”沈砚辞问。


    “没有。”沈梦溪说,“但我可以帮你去求宗主。”


    “你以为我会去?”沈砚辞冷笑。


    “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当年的事吗?”沈梦溪说。


    沈砚辞指尖一紧。


    “当年的事。”沈梦溪慢慢说,“你娘,火凤宗,还有那场没人愿意提起的下山任务。”


    “你想说什么?”沈砚辞问。


    “我想说,”沈梦溪笑了一下,“这次下山,说不定能查到一点线索。”


    “你觉得,我会为了这个,下山?”沈砚辞问。


    “你可以为了别的。”沈梦溪说。


    “比如?”沈砚辞问。


    “比如,有人在山下,可能会需要你。”沈梦溪说。


    “你是说……”沈砚辞眯起眼。


    “我可什么都没说。”沈梦溪摊手,“我只是说,你要是想去,我可以帮你说句话。”


    “你觉得,我会去?”沈砚辞问。


    “我不知道。”沈梦溪说,“你一向很难猜。”


    “你少在这儿拐弯抹角。”沈砚辞说,“你想让我去,就直说。”


    “我确实想让你去。”沈梦溪说,“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你可以找别人。”沈砚辞说。


    “别人没有你这么——”沈梦溪顿了顿,“在意。”


    “在意什么?”沈砚辞问。


    “在意火凤宗,在意某些人,在意某些已经过去的事。”沈梦溪说。


    “你很吵。”沈砚辞说。


    “你可以一剑把我劈了。”沈梦溪说,“但你劈之前,先想清楚——你到底想不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砚辞沉默了很久。


    风从竹林间吹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说的线索。”他终于开口,“可靠吗?”


    “不一定。”沈梦溪说,“但总比你在这儿站着发呆强。”


    “……”沈砚辞闭了闭眼,“我考虑一下。”


    “你考虑吧。”沈梦溪说,“反正我们后天走。”


    他说着,转身要走,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了。”


    “还有什么?”沈砚辞问。


    “山下的人,可不像山上这么好说话。”沈梦溪说,“你要是去了,记得别总摆着一张脸。”


    “你管得太多了。”沈砚辞说。


    “我这是为你好。”沈梦溪笑,“你要是总是那副样子,别人怎么敢靠近你?”


    “我不需要别人靠近。”沈砚辞说。


    “你不需要?”沈梦溪挑眉,“那雨里那个举着伞的人,算什么?”


    沈砚辞指尖一紧,剑在鞘里微微一颤。


    “你再说一句。”他声音冷下来。


    “不说了不说了。”沈梦溪举手投降,“我走了。”


    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沈砚辞。”


    “嗯?”沈砚辞应了一声。


    “有些事,你要是一直不问,就会一直不知道。”沈梦溪说,“有些话,你要是一直不说,就会一直没机会说。”


    “你以为你很懂?”沈砚辞问。


    “我当然懂。”沈梦溪笑,“因为我和你,是同一类人。”


    “你错了。”沈砚辞说。


    “哦?”沈梦溪挑眉。


    “你是你,我是我。”沈砚辞说,“我不会像你一样,什么话都挂在嘴上。”


    “那你就继续憋着。”沈梦溪说,“反正难受的人,不是我。”


    他说完,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竹林里,又恢复了安静。


    沈砚辞站在青石上,手仍按在剑柄上。


    他没有拔剑,也没有动。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下山吗……”他低声道。


    他当然可以不去。


    他留在山上,可以继续教弟子练剑,可以继续在听风楼的走廊上,看着远处的云发呆。


    他也可以不去管什么魔气,不去管什么火凤宗,不去管那些已经过去了很多年的事。


    可他知道,有些事,不是你不去管,就会自己消失的。


    有些名字,不是你不去想,就会从你心里被抹掉的。


    他想起小时候,那个在灯下给他喂药的人。


    想起那个人离开时,说的那句——


    “砚辞,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


    他那时候不明白。


    现在,他好像有一点明白了。


    “我考虑一下。”他在心里说。


    不是为了沈梦溪。


    不是为了宗主。


    也不是为了那些已经死去的人。


    而是——


    为了他自己。


    为了那个在雨里举着伞的人。


    为了那个在山门口,背对着他挥手的人。


    “如果有一天,你们在山下遇到危险。”他在心里说,“那我,至少应该在。”


    风吹过竹林,吹起他的衣摆。


    剑在鞘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嗡鸣。


    像是在回应他的心思。


    ——


    山雨欲来风满楼。


    没有人知道,这场看似普通的下山任务,会把多少人卷进去。


    没有人知道,那些在雨里、在灯下、在山门口说过的话,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变成支撑他们活下去的理由。


    他们只知道——


    有人下山了。


    有人在山上,等着他们回来。


    有人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


    “我会回来的。”


    而有人,在心里默默回了一句:


    “我会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