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作品:《回旋镖》 舆论的海啸
新闻是在2041年十月的一个清晨引爆的。
《M市晨报》的头版标题像一道血口子:“送水工投毒报复社会,十七个政府部门饮用水源遭污染”。副标题更小,却更锋利:“十年冤案未雪,程序员的坠落之路”。
李楠是在地铁上看到这篇报道的。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疲惫的脸上,早高峰的车厢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汗味和早餐的味道混在一起。她是市环保局宣传科的一名普通科员,也是上周单位“饮用水异常事件”中最早出现不适症状的人之一。
报道里详细列出了受害单位名单,环保局排在第五个。李楠的手指划过屏幕,看到了“送水工陈铭”这个名字,然后是十年前那场悲剧的简述:怀孕的妻子吸入二手毒烟,女儿天生畸形,妻子携女自杀,凶手仅被罚款五千......
车厢的摇晃让她有些反胃。
不是因为早高峰,是因为她突然想起上周三上午,她接过那个送水师傅递来的水桶时,对方还憨厚地笑了笑,说“天气热,多喝水”。她当时还觉得这师傅挺和善,甚至在他转身离开时,注意到他工装后背被汗水浸透的一大片深色痕迹,还觉得这师傅挺辛苦、不容易!
现在她知道,那桶水里被添加了毒品。
那她......还有未来吗?
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微信语音,点开,焦急的声音刺破车厢的嘈杂:“楠楠!你看新闻了吗?就是你们单位那个投毒案!你上周不是说头晕恶心吗?是不是就是喝了那个水?你......你有没有事啊?会不会......会不会上瘾啊?”
李楠的手指停在回复框上,不知该说什么。
她确实头晕了一整天,心慌,手抖,去医院检查后,血液里检测出微量的DP-7成分——那种最新型合成毒品。
医生建议她多喝水,说剂量很小,代谢掉就没事了。
虽然医生这么说,可她心里还是后怕得很。
她关掉微信,打开微博。
热搜第一已经是“送水工投毒案”,后面跟着一个暗红色的“爆”字。点进去,第一条热门微博是某知名媒体整理的案件时间线,转发已经破十万。
评论区像一口沸腾的油锅。
@法律民工小陈:必须死刑!公共安全底线不容触碰!不管有什么冤屈,投毒就是反社会!
@薇薇安在远方:看完十年前那个案子我哭了。如果是我,我可能也会疯。女儿被毒烟害得天生带毒,凶手只罚五千块钱,最后妻子和女儿还都死了,这口气谁能咽得下?
@理性观察员:两件事要分开看:十年前的处理是否公正?现在的投毒行为是否犯罪?不能因为A就合理化B。
@妈妈爱宝宝:我只想知道那些被投毒的公务员现在怎么样了?他们做错了什么要遭这种罪?我姐姐就在财政局工作,现在还在医院观察!
@旧时光的尘埃:这个送水工以前是程序员啊......看他十年前的照片,西装革履,意气风发。一场悲剧,毁了一个家,也毁了一个人。
李楠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那些字句像针一样扎进眼睛里。有人愤怒,有人同情,有人冷静分析,有人破口大骂。
她看到有网友贴出了陈铭十年前在安然科技工作时的照片,年轻的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和新闻里那个被警方带走的、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中年男人判若两人。
还有网友找到了当年关于“张征夫吸毒案”的零星报道截图。一篇财经媒体的人物专访里,张征夫西装革履地坐在落地窗前,标题是“盛远科技副总裁:创新需要自由与勇气”。
评论区有人挖坟留言:“你的自由,毁了别人的一生。”
地铁到站了......
李楠被人流挤着往外走,手机还在震个不停。工作群里已经炸开锅,领导发了通知,要求所有涉及人员上午九点到会议室开会,省上和卫生部门的人要来。
走出地铁站,深秋的阳光有些刺眼。
李楠眯起眼睛,看见路边早点摊的老板娘正拿着手机,一边煎饼一边跟旁边的顾客说:“听说了吗?那个投毒的送水工,唉,也是可怜人......”
顾客是个中年男人,嗤了一声:“可怜什么?害了这么多人,枪毙都不为过!”
老板娘摇摇头,没再说话,只是把煎好的饼装进袋子,动作有些重。
同一时间,城西某老小区里,王建国蹲在送水站门口,脚边扔了一地烟头。
卷闸门半开着,里面空荡荡的。
昨天下午警察来封存了所有水桶和配送记录,带走了站里的电脑和账本。
小张和小李蹲在他旁边,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老板,咱们这店......还能开吗?”小李声音发虚。
王建国没吭声,只是又点了根烟。
他手机从早上开始就没停过,老客户打电话来问情况,有骂骂咧咧要退钱的,有关心他们是否知情的,也有沉默半天最后叹口气说“老王,你自己多保重”的。
最让他难受的是一个电话,是纺织厂宿舍那个六楼办公室的女职员打来的。她没骂人,只是轻声说:“王老板,陈师傅......他以前每次来送水,都会帮我们把饮水机旁边地上的水渍擦干净。有一次我感冒咳嗽,他还提醒我多喝温水。怎么会是他呢?”
王建国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挤出一句:“对不住。”
挂掉电话,他看向马路对面。
几个记者扛着摄像机正在拍摄送水站的门面,镜头像枪口一样对准这边,小张下意识地往门里缩了缩。
“怕什么!”王建国突然吼了一声,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咱们又没犯法!”
可他心里知道,有些东西比触犯法律更让人如鲠在喉。
他想起老陈这五年在站里的点点滴滴:最早来、最晚走,爬楼从不抱怨,对老人孩子格外耐心,工资一发下来就存进银行,说是要“留着有用”。
留着......有什么用呢?
王建国现在大概明白了——那是在攒复仇的资本......
手机又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王建国接起来,对面是个年轻的女声:“您好,是惠民送水站的王老板吗?我是《南方周刊》的记者,想采访一下您对陈铭这个人的情况......”
“不了解!”王建国粗暴地挂断电话,气的手都在抖。
他不是不了解,是不敢了解。
这五年,他无数次觉得老陈心里有事,那种沉默太沉重了,不像个普通送水工该有的。但他从来没问,因为老陈干活实在,人也老实,这样的员工哪儿找去?
现在他明白了,那种沉默,是一个人在深渊边上走了十年,每一步都踩在崩溃边缘的回声......
而此时,李楠在会议室里坐了两个小时。
卫生部门的人给他们讲了DP-7的毒性、代谢周期和注意事项,说他们摄入的剂量很小,不会有后遗症,但建议定期复查。警方的人则反复询问细节:陈铭送水时的表情、动作、说过什么话。
李楠努力回忆,却只记得那个憨厚的笑容,和那句“天气热,多喝水”。
“他看起来......很普通。”她对警察说,“就是一个普通的送水师傅,衣服旧但干净,话不多,干活利索。”
警察点点头,在记录本上写着什么。
会议结束后,李楠没有立刻回办公室。她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看着楼下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她想起上周三,也是这个时间,她站在这里透气,看见陈铭扛着空桶从大楼里走出来,他的背影有些佝偻,脚步却很稳。
当时......那个陈铭走到阳光下时,抬头看了看天,停顿了好几秒钟,然后才继续往前走。
当时她觉得,那个背影有种说不出的孤独......
现在她明白了那份孤独......
如果......她因为这次的事情染上了,戒不掉了......
她是不是......也会成为那样的恶魔......
手机震动,是大学同学群。
有人在转发一篇深度报道,标题是《回旋镖:一场跨越十年的私人审判》。
文章详细梳理了陈铭一家的悲剧,以及他如何从一个程序员变成送水工,再变成投毒犯的。
群里很快吵了起来。
同学A:不管怎样,投毒就是犯罪!那些公务员有什么错?
同学B:那你觉得十年前那个判决公平吗?五千块换两条人命?
同学C:两码事!不能用新的错误去纠正旧的错误!
同学D:可是旧的错误有人纠正吗?如果当年张征夫得到应有的惩罚,还会有今天吗?
李楠看着那些飞快跳动的文字,突然觉得一阵疲惫。
她退出群聊,点开那篇文章,慢慢往下翻。
文章最后有一段话:
“陈铭的复仇,像一枚掷出去十年的回旋镖。当初它轻飘飘地飞出,只带走了五千块钱和十五天的自由。十年后,它携着毒液、仇恨和无数无辜者的伤痛,呼啸着飞了回来。它击中了复仇者的目标,也击碎了复仇者自己,更在社会的肌体上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这道伤口里,流出的不仅是血,还有关于法律、正义、自由与代价的集体阵痛。”
李楠关掉手机,闭上眼睛。
她想起自己血液检测报告上那个“DP-7阳性”的结论,想起医生安慰她说“剂量很小,没事的”,想起母亲在电话里焦急的声音,想起地铁上那些争吵的评论,想起陈铭那个抬头看天的背影。
剂量很小,真的......没事吗?
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什么东西堵着,沉甸甸的。
窗外的阳光依旧很好,槐树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摇晃。世界看起来和昨天没什么不同,但李楠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的身体会代谢掉那微量的毒物。可这个城市,这个故事,还有她心里某个地方,有些东西可能永远也代谢不掉了。
楼下传来送水车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看过去,是另一家送水公司的车,蓝色的水桶在阳光下泛着光。工人扛起水桶,快步走进大楼,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厅里。
李楠突然想起陈铭工装后背那片汗湿的痕迹。
那么深,那么大,像一块洗不掉的烙印......
那天晚上,李楠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还是个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在公园里走。阳光很好,草地上有孩子在跑。突然,一个扛着水桶的男人走过来,他看起来很累,但对她笑了笑,递给她一瓶水。
“喝吧,不甜,但解渴。”他说。
她接过水,喝了一口。
真的是矿泉水,没有任何味道。
可下一秒,周围的一切都变了。
阳光消失,草地枯萎,孩子们的笑声变成哭声。
那个扛水桶的男人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女孩的身体在剧烈抽搐。
李楠想跑过去,却动不了。
她低头看自己手里的水瓶,水变成了黑色,黏稠的......像血。
她尖叫着醒来,浑身冷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