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作品:《回旋镖

    审讯室的回响


    审讯室的灯光白得刺眼,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每一条纹理、每一丝情绪都照得无处遁形。


    老陈坐在金属椅上,手腕上的铐链与桌面轻触,发出细碎而规律的声响,像某种倒计时的节拍。


    赵队长坐在他对面,面前摊开的卷宗厚得像一块砖头。十年前的判决书复印件、几十个单位提供的水质检测报告、各受害单位的监控截图、暗网的银行转账凭证、林静警官的功勋章照片......


    所有碎片拼凑出一个完整而残酷的故事。


    但赵队长知道,真正残酷的部分,是这些纸张无法承载的。


    “陈铭。”赵队长开口,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低沉,“关于你在多个政府部门及盛远科技的饮用水里投毒的行为,你承认吗?”


    老陈抬起头。


    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深潭,但赵队长在那潭底看到了某种近乎虚无的东西,那不是坦然,是燃烧殆尽后的灰烬。


    “呵!”老陈哼笑一声:“是我干的。”干净利落,没有任何修饰。


    赵队长问:“为什么这么做?”其实这是一个他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但例行公事,他还是需要听到对方亲口陈诉。


    老陈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某种神经性的痉挛。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下头,看着自己戴着手铐的双手。那双手粗糙、布满老茧,指关节有些变形,是长期扛重物留下的印记。


    “赵队长......”老陈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你见过几个月的孩子......全身抽搐的样子吗?”


    他抬起头,眼神越过赵队长,看向审讯室空白的墙壁,仿佛那上面正播放着什么只有他能看到的画面。


    “不是普通的发抖,是整个人像一张弓一样绷起来,又弹回去。眼睛上翻得只能看见眼白,嘴里吐着白沫,小手死死的攥着,指甲嵌进掌心。她疼啊......可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因为喉咙里的肌肉也在痉挛。”老陈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我抱着她,能感觉到她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一抽一抽的,像一条离了水的鱼。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遍遍说‘念念不怕,爸爸在......’,可我知道,她怕,我也怕......”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后来,我连说‘爸爸在’都不敢了。因为有一次她发作时,我抱着她说了这句话,她抽搐得更厉害了......医生说可能是听觉刺激加重了敏感的神经波动。”老陈的嘴角又抽动了一下,这次更像一个自嘲的弧度,“呵!你看,我连句话都不敢说了......”


    赵队长没有说话。


    审讯室里的年轻记录员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用怜悯的眼神看了老陈一眼。


    “我记得那天是星期三,薇薇说念念的奶粉吃完了,让我去买。可等我回来时......她已经抱着孩子上了天台。”老陈断断续续地说着,语气却平静得可怕,“其实前一天晚上,医生就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那天晚上,念念发作了四次。最后一次,她抽搐了将近二十分钟,结束后......就晕厥了过去,就连呼吸......都变得微弱了。我们都无能为力,救不了她......薇薇抱着她,坐在窗边......唱了一夜的儿歌。而我......只能在一旁,一遍遍的擦拭着念念嘴角流出来的口水。天快亮的时候,薇薇转过头看我,眼睛红得吓人,但里面一滴眼泪都没有。然后,然后她就让我去买奶粉......”


    老陈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寂静的审讯室里显得格外粗重。


    “我以为......我们又一次陪念念熬过了死神的洗礼,结果等待我的却是她和孩子的一跃而下......她说:‘阿铭,念念太疼了......’”他重复着十年前那个清晨的对话,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撕出来,“呵!我当时说的什么呢?我说:‘我知道......我知道......’”


    老陈的眼神从墙上移了回来,落在长桌上,他眨了眨眼睛,带走眼底的些许湿润:“她说:‘我不想让她再疼了。’我当时还傻傻的回答她说:‘我们想想办法,会有办法的。’其实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为了念念的病,我们几乎已经倾尽了所有家产,薇薇她那么爱美的人......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拿不出来了......”


    审讯室陷入死寂。


    只有电脑风扇还在发出单调的嗡鸣声。


    “那天......她笑了,她许久都不曾笑过了。那个笑容......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说:‘阿铭,对不起,我要带走念念了。你以后一个人要好好的生活,好好吃饭,好好工作,忘了我们吧!没了我们......你可以开始新的人生。’”老陈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我怎么能忘记......怎么能开始新的人生......”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足足有十几秒钟,他只是盯着自己手腕上的铐链,眼神空洞。


    然后,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直刺赵队长:“你问我为什么投毒?”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嘶哑的愤怒:“因为那个让我女儿在娘胎里就中毒的人,只被关了十五天!因为那个害得我妻子绝望下抱着孩子跳楼的人,只罚了五千块钱!因为法律告诉我,他没错,他只是‘享受了个人自由’!因为社会告诉我,我女儿的命、我妻子的命,就值五千块钱!”他双手握拳狠狠地砸向桌面,手铐的链条被他拉扯地哗啦作响。


    “赵队长,你办过这么多案子,你告诉我......”他的声音又低下去,变成一种近乎耳语的质问,“如果你的女儿在你怀里疼得痉挛抽搐,如果你妻子和女儿从楼上跳下来摔得血肉模糊,而那个凶手只被罚了五千块钱,你会怎么做?你会坐在家里,跟自己说‘法律是公正的,我该接受’吗?”他的身体开始颤抖,不是恐惧,是某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冰冷的激动。


    赵队长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避开,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老陈也不需要他回答。


    他靠回椅背,颤抖渐渐平息,脸上重新恢复那种死水般的平静。


    “我用了五年时间,想明白一件事。”他嘲讽地说,“既然吸毒是‘自由’,是‘快乐’,那我为什么不能请他们尝尝这种‘快乐’呢?既然他们觉得这东西没关系、不害人,那我就让他们亲身体验一下,有什么不对呢?”


    “你害了许多无辜的人。”赵队长终于开口,声音沉稳,“那些政府的基层人员、盛远科技的员工,他们和你无冤无仇。”


    老陈的眼神闪动了一下,那潭死水终于泛起一丝涟漪,心底的良知让他既痛苦,又挣扎。


    “我知道。”他承认得干脆,“所以我曾今倒掉过一管毒品......在司法局,看到我妈......看到林静警官的照片时,我冲到厕所,把东西全倒进了马桶。”他顿了顿,“可那天晚上,下雨了......雨声太大,我睡不着,就一直想,一直想......想到念念最后一次抽搐时抓住我胳膊的小手,想到薇薇跳下去前那个笑容......然后我就想,凭什么?”


    他的语气又变得执拗起来,像一个困在迷宫里的孩子:“凭什么只有我的家人要承受这些?凭什么那些制定法律的人、那些坐在办公室里高谈‘自由’的人,不用知道毒品到底是什么滋味?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想让张征夫知道,他当年吐出的那口烟,最后会飘回他自己嘴里。”


    “所以你把自己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人。”赵队长平静地说,“用毒品去伤害别人,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这和你憎恨的行为,在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老陈的脸上。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嘴唇微张,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那双一直平静甚至麻木的眼睛里,终于涌起了剧烈的波动,那是愤怒、是痛苦、是某种被刺痛后的惊惶。


    “不一样......”他嘶声道,声音却虚弱下去,“我是......我是为了......”


    “为了复仇?”赵队长接过话头,“为了正义?陈铭,你岳母林静警官追捕毒贩时,用的是手铐和枪,不是毒品。你妻子林薇憎恨毒品,是因为它害了你们的女儿。可你现在用的,恰恰是她们最痛恨的东西。”


    老陈的手猛地攥紧了。


    手铐深深勒进手腕的皮肤,但他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审讯室的白光灯下,他的脸苍白如纸,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珠。那副平静的面具彻底碎裂了,露出底下那张被十年痛苦啃噬得千疮百孔的脸。


    “我......”他的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响,像某种动物受伤后的呜咽,“我只是......我只是想......”


    他说不下去了。


    赵队长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的程序员、曾经的丈夫和父亲、如今的投毒犯。他想起卷宗里那张全家福:年轻的陈铭搂着怀孕的林薇,两人对着镜头笑得灿烂,身后的阳光洒满阳台。


    那张照片的拍摄日期,是念念出生前三个月。


    “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赵队长缓缓说,“你投毒用的那种新型合成毒品,正是林静警官牺牲前一直在追查的贩毒团伙最新研发的产品。那个团伙在三年前就被端掉了,但配方流了出去。”


    老陈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大,瞳孔剧烈收缩。


    “你用的,很可能就是害死你岳母的毒品升级版。”赵队长一字一句地说,“你用它,去完成了你的复仇。”


    这句话像最后一颗钉子,将老陈彻底钉死在座椅上。


    他张着嘴,却吸不进一口气。


    整个人像被抽走了脊椎,瘫软下去,只有手铐的链条还勉强撑着他不至于滑倒在地。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赵队长,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崩塌,那是他十年来赖以生存的仇恨基石,是他所有行动的逻辑支点。


    而现在,那个支点碎了。


    “不......”他终于发出声音,那声音破碎得不成调,“不可能......我明明查过......那是......那是国外的新配方......”


    他语无伦次,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突然,他弯下腰,干呕起来。


    可空荡荡的胃里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和胆汁灼烧着喉咙。


    年轻记录员站起来,想过去,被赵队长抬手制止了。


    赵队长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个在审讯室里崩溃的男人。他知道,此刻的老陈,才真正开始面对自己的罪。不是法律意义上的,而是道德与灵魂层面的,那种将他自己与他所憎恨的一切划上等号的罪。


    漫长的几分钟后,干呕声渐渐停歇。


    老陈瘫在椅子上,额头抵着冰冷的金属桌面,后背的囚服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


    他喘着气,肩膀一下下耸动,像一条搁浅的鱼。


    当赵队长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老陈却突然开口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异常清晰:“赵队长。”


    “嗯。”


    “我岳母的功勋章......你们看到了吗?”


    “看到了。在你出租屋的铁盒里。”


    老陈的肩膀又抖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地、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泪水和汗水混成一团,眼睛红肿,但眼神却奇异地清澈起来,那是所有伪装、所有执念被剥离后的,**裸的痛苦。


    “我能......提个要求吗?”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激动,“等我判了之后......帮我把它,还有林薇和念念的照片,都埋在我岳母的墓旁边吗?”


    赵队长沉默片刻,点点头道:“可以。”


    赵队长合上卷宗,对记录员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场审讯已经结束了。


    但其实......真正的审判,早在十年前的那个清晨,陈铭跪在妻女的尸体旁时,就已经开始了。


    而今天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个终于走到刑场门口的、疲惫的魂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