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作品:《回旋镖

    墓前


    山路转弯处,墓园前方的路边停着两辆黑色越野车,有人抬手示意停车。


    司机减速,摇下车窗。


    一名便衣警察上前,目光快速扫过车内,在老陈和他怀里的花束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看向司机:“临时检查,请出示证件。”


    司机配合地递出驾驶证。


    警察接过,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后座的老陈,对着肩头的通讯器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即递回证件:“谢谢配合,可以走了。”


    “大早上的,也不知道查什么?”司机嘟囔了一句,挂挡准备起步。


    就在车子即将重新启动时,老陈忽然开口:“师傅,先不忙走,我在这里下车。”


    “啊?这儿离大门还有段距离呢。”司机诧异。


    “我想下去走走。”老陈用手机点了结束行程,并付了钱,推门下车,手里稳稳捧着那束洋牡丹。


    出租车掉头离开了。


    山间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


    老陈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从越野车旁走来的赵队长。晨光渐亮,勾勒出山林轮廓,也照亮了两人之间几步的距离。


    赵队长在距离老陈两米外站定,视线落在那捧鲜艳的粉色花朵上,又抬眼看着老陈平静无波的脸。这张脸,与监控里那个憨厚沉默的送水工重叠,又与档案照片中那个失去一切、眼神空洞的年轻程序员交错。


    “陈铭。”赵队长开口,声音在山间清晨的空气里清晰而沉稳。


    老陈微微颔首,算是承认了这个久违的名字。


    他的目光掠过赵队长身后的警员和车辆,最后落回赵队长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猜,你们找到铁盒了。”


    赵队长没有否认,只是说:“那些,和你做的事情,都需要一个交代。”


    “交代......”老陈轻轻重复了一遍,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花,“可以等我送完这束花给我岳母吗?她等了很久了。”


    老陈的语气里没有请求,没有商量,只是一种平静的陈述,陈述一个他必须完成、也即将完成的事实。


    眼前的男人,身上没有武器,只有一束寄托哀思的鲜花。他的眼神里没有逃亡者的惊慌,也没有疯狂者的戾气,只有一种走到尽头、尘埃落定的疲倦与平静。


    赵队长沉默了片刻,又想想他要去祭奠的人,那个值得所有人尊敬的人......


    “上车吧。”赵队长最终侧过身,示意了一下越野车,“我们送你去墓园。”


    老陈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闪动了一下,又迅速归于深潭般的沉寂。他没有说谢,只是捧着那束粉色洋牡丹,走向打开的车门。花瓣在晨风中微微颤动,那抹柔和的粉色,在这肃杀紧绷的氛围里,显得格外刺目,又格外哀伤。


    车门关闭,车队再次启动,向着西山公墓深处驶去。


    车里无人说话,只有引擎的低鸣。老陈端坐着,双手小心地护着怀中的花束,目光投向窗外不断后退的苍翠松柏。阳光终于穿透云层,一道道金线划过山林,也划过他沉默的侧脸。


    他知道,路的尽头,不是解脱,而是他亲手选择的、最终的审判席。而他捧着的,是献给逝者的悼念,也是他对自己十年人生的、无声的献祭。


    警车在墓园门口停下。


    老陈推开车门,山风立刻涌来,带着清冽的气息。老陈用双手小心地护着怀中那束粉色洋牡丹,慢慢走下车。花瓣在风中微微颤动,那抹柔嫩的色彩,与四周苍郁的树木、灰白的石碑,以及身后沉默的警车和便衣,形成了突兀而又悲怆的对照。


    赵队长也下了车,他没有催促,只是示意两名队员跟在后面,自己则稍远一些,保持着一个既能控制局面、又不至于过度侵扰的距离。


    他们一行人,就这样沉默地走进了这片安息的领域。


    几人的脚步踏在碎石小径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清晨的墓园空旷寂静,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林间偶尔啼鸣。


    晨光穿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照在那些整齐排列的灰白墓碑上。这里埋葬着各种各样的故事,而今天......一个关于仇恨与审判的故事,将在这里迎来它的终章。


    林静的墓在园区深处一个向阳的坡地上,墓碑与其他并无不同,是统一的灰白色花岗岩,上面没有名字,没有生卒年月,只镶嵌着一颗烧制在陶瓷上的、鲜红而简洁的五角星。这是对牺牲的缉毒英雄的一种特殊保护,也是一份无言的宣告:名字或许隐去,但星辰永远闪耀。


    墓碑前方,有一小块常被人打扫、放置鲜花的空地。


    老陈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墓碑一会儿,目光在那颗鲜艳的五角星上停留良久,指尖几不可察地拂过冰凉的陶瓷表面。然后,他缓缓蹲下身,将怀中那束粉色洋牡丹,轻轻、端正地摆放在墓碑前空地的中央。


    林薇曾今说过,岳母最爱这种花了,说它柔美却不娇弱,像心里总要保留的那一点温柔的念想......


    花朵挨着冰冷的地面,更显娇艳,也愈发脆弱。


    老陈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从兜里掏出一张手帕,仔细地、一寸寸擦拭着墓碑表面和那颗五角星上几乎不存在的浮尘。动作轻柔,缓慢,充满了某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粗粝的布料摩擦过光滑的石面与陶瓷,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墓园里清晰可闻。


    赵队长和两名警员停在几步之外,沉默地看着。


    风掠过山坡,林涛阵阵,像是无数逝者在低语。


    擦拭完毕,老陈并没有站起来。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目光凝望着那颗鲜红的五角星,仿佛在与她对视。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因为周围的寂静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做最后的陈述:“妈,我来看你了。”第一句话出口,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涩。


    “给你带了花,你最喜欢的。”他看了一眼那束洋牡丹,嘴角极其勉强地牵动了一下,像是一个失败的笑容,“薇薇说过,你喜欢它,说它好看,但不娇气。”


    他停顿了,山风卷起他额前几缕花白的头发。再开口时,声音里压抑的颤抖再也无法掩饰:“妈......我对不起你。”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他封闭了十年的情感闸门。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顺着他布满风霜的脸颊迅速滑落,砸在身前的碎石上。


    “我用你豁出命去清除的东西......去害人。”他的声音哽咽起来,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我成了你最恨的那种人......我脏了你的功勋章,脏了薇薇的念想,也脏了我自己......”


    他猛地抬起手,不是擦泪,而是死死抓住了自己胸口的衣料,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仿佛想要把心脏掏出来,把里面浸透的黑暗与罪孽全部挖出来,曝晒在这墓前的阳光和这颗五角星的注视下。


    “可我没办法啊,妈!”他的音量陡然提高,带着绝望的嘶哑,不再是独白,更像是一场压抑了三千多个日夜的、悲怆的控诉,“我看着念念疼得抽筋,看着她小小的人儿被捆在床上,看着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我看着薇薇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灭掉,看着她抱着念念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