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冷凝

作品:《皇台

    内阁朝房在紫禁城文渊阁,皇上在西苑,阁臣蒙召觐见,往返不便,屡误事机。


    皇上遂下旨要工部在西苑修葺直庐,初时只是临时板房,后经首相庾缙建言,直庐改造成了一个个独立的官邸式的庭院,成为阁臣及专为皇上拟写青词的词臣办公之所。皇上、阁臣俱在西苑,这里遂成为国朝的权力中心所在。


    而如今大内中官上至掌印太监下至内使小火者,拢共有一万二千余人。


    人役嚣杂衙门众多,常设机构有二十四监局。


    内府衙门竟是比政府衙门还要多。这二十四监局分别是司礼监、内官监、神宫监、尚宝监、尚衣监、尚膳监、值殿监、内承运库、司钥库、巾帽局、针工局、织染局、司苑局、司牧局、外承运库、甲字形档、乙字形档、丙字形档、丁字形档、广源库、皮作局、兵仗局、宝源局、钟鼓司。


    在这些监局之外,还有外派如杭州、苏州、松江等地织造局,南京鲥鱼厂,应天顺天两府及各处皇陵守备太监,派驻九边替皇上督军的中使以及东厂掌爷等,都是些要紧的肥缺。这一应监局的级别,有高有低。


    当初太祖皇帝定制,各监设掌印一人,称为令,正六品衔。令之下设监丞二人,从六品。丞之下设典簿一人,九品衔。各局、库级别要低得多,掌局称为大使,正九品,底下还有两名副使,从九品,之后内府监局的级别大为提升,各监令挂四品御,监丞从四品。就连一个掌库大使也挂了六品衔。


    凡内使有品级者,称为中官,四品以上的中官,方能称太监。余下杂役,统称为火者。凡内使小火者挂乌木牌,头戴平巾,不得穿圆领斓衫。只有正六品以上中官方可穿补服,有牙牌官帽。四品太监穿斗牛补服,若再晋升则穿膝斓飞鱼服,再往上升方可腰系玉带穿小蟒朝天的极品补服。


    混到这个份上,威权相当于外廷的二品部院大臣,在紫禁城内可以骑马。不过,骑马的路线有严格规定,并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招摇的。够骑马资格的太监,不过一二十个。再往上就是可以在紫禁城内乘坐肩舆的,眼下能享受这份特权的,惟高执玉一人。


    总之,宫内衙门众多,其等级之森严,比之外廷政府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各监局分工极细,只要用心钻营,每个衙门都有油水可捞。外廷政府铨选官员由吏部负责,内廷则由内官监掌其事。再往上就是高执玉一人拍板定夺。司礼监掌印历来就有“内相”之称,再加上高执玉擅于弄权,又深得太后宠信,因此一万二千名内使,无论贵贱尊卑,谁见了他都像老鼠见了猫。


    高执玉是前谋反臣高庭的长子,后来高氏跟随先帝长兄礼王谋反而被抄家。原本的高氏其实是书香门第,永嘉年以前的高氏出过两位太师,入过内阁。高执玉因为自小在前皇后膝下抚养,又救驾过先帝,因此免于一死,只受了道腐刑,他是不可能被放出宫去的,因为高执玉的父亲高庭手中有几万精锐,定远军都是忠心之举。


    高执玉入内廷后成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也仅仅只用了十年,他身边有位干儿子名为云宁,生的英逸俊朗,无将收他为干儿子。


    “太后给王氏面子保下了庾氏,只是死为什么王氏要保一个奴婢?”云宁不解地奉上茶。


    “那你要学的就还多着,一来卖了王氏面子,王氏自然而然地搭上太后这条线。王老太太死板,是勇毅公之女,不肯让王氏参与党争,但王氏却另起心思,以恩情为挟保下庾缙之女,自然而然搭上太后,王老太太也不好再说什么,其二庾缙到底也在廷中吃饭风云三年,你当他没有给过人情,廷中不少官员都是受过他恩惠的,还能在朝堂上的无非是关系隐蔽,指不定将来都是可用的人脉,当今小皇帝是个嫩的,如今京中局势也不过世族争权,只要太后不倒,那王家自是稳如泰山,这是太后在打支持那小皇帝的那群朝臣的脸,新首辅沈氏自是看不下这口气罢。毕竟内阁被庾缙揽权这么多年,沈氏是小皇帝自己提拔的,又转头去保庾缙之女,内阁对皇帝不满,但无疑会成为众矢之的,要知道廷中如今多恨那庾缙啊,先是贪了军饷,又是贪赈灾粮,要知道当初济州因为无粮饿死了多少人,连济州知州的老母亲那都是饿死的,还是沈氏开了粮仓才勉强稳住局面,济州可是沈氏的本家,这不是在引沈氏的不满?他们那些灾民还没消气自是要将发泄口对准这位幼女了。”


    庾缙由着女仆给自己捶肩捏腿。云宁道:“只是小皇帝要保住她了,那内廷的账不终究可查?毕竟终究也是个隐患,不如让小的派人…”


    高执玉摆摆手:“你以为就咱家不容她?指不定王氏内里都有人会动手,不得皇帝他们自是不敢拒绝,只是王氏到底成了那民众发泄怨气的靶子,她要是好端端地活着,那些饿死的灾民家人会放得下这口气?”


    “王氏长女不是准备入宫为妃了?太后真不是也要把庾氏塞进后宫?到底是自己求救了一条性命的狗,那肯定是要比那些娇花更加听话,听说王氏原本也是给她许了人家的,许的是谁?”高执玉叹口气。


    云宁连忙道:“听说是许给兖王做妾,他们倒是精明,兖王是先帝长子,身份贵重,只是人风流成性,后院里的姬妾那都塞不下,如今太后与兖王争势,他们私底下将她许给兖王做妾,既许给兖王,又撤清了王氏的关系,倒是如今保下了庾缙之女,他们怕是也不会将她许过去了,那不是在打太后的脸?估摸着是要送她入宫为妃了。”


    “兖王那可不是好相与的,他难道会眼睁睁看着王氏和太后彻底捆绑?而且公然将他的人送给皇帝,那不是让他没脸,可见不用自身动手,自有人会替他自家动手,咱们可不要在这紧要关头自乱了阵脚。”


    “只是锦衣卫那边你还要盯着些,毕竟庾缙贪多是当年孤鸿山战役的军饷,若是有人往下追查,自然会查到内廷来,那温旗玉可不是好相与的,虽明面上他认了罪,可他当年到底也在边关,若非太后力保,咱家也不会让他爬到现在的高位,太后力保他无非是因为温氏三代忠烈,只他一个温氏子孙还活着从战场上下来,太后来成宫妃以前本定亲的就是温长宣将军,只是在太后成亲以前战死了,后才入了宫,为着私情保下温旗玉,咱家看那温旗玉的确和温长宣有几分相像,这是明星宪的睹物思人,苑苑类卿?”


    “指不定是巧合。”云宁道。


    高执玉摇头:“不是巧合,你仔细去查一查,温长宣怎么死的,那可是块催命刀,不能马虎。温家世代镇守边郡,子弟皆是能文能武,既出过状元也出过将军,温长宣与温云桓皆是嫡系,只温长宣终究在才干上压了温云桓一头,当时的温老太爷还有个定国公的世袭爵位,温长宣正是定国公世子,而温云桓败就败在女人上,一院子妻妾,打一场仗就带回来几个,温旗玉是温云桓最小的一个儿子,从小扔给他的祖父温老太爷养,只是咱家一直好奇,温老太爷为何独独养他,不觉得奇怪?”


    “温老太爷最是看重婚俗,对温云桓更是看不上,怎么会收养贱婢之子,但他大抵也没有想到自己尽心教养的孙子倒是个不折不扣的佞臣,靠着太后往上爬,爬到今天的位置上,那卫玦是先帝提拔上来的,已经四十多了,再过多几年怕是要致仕了,到时候的锦衣卫不就成了他的天下,可卫玦到底与温老太爷有过交情,也舍不下脸来赶他走,还得将锦衣卫的事务移交给他,咱家看着,太后打的真是好算盘,只要温旗玉不与太后离心,太后就算是大权独揽了,小皇帝身边只有沈州玉还有崔玹,虽说也是能干子弟,只可惜终究太年轻,没经历过多少事,不然你以为太后为什么肯让他们年纪轻轻坐上这样的位子,年轻好拿捏啊,等到他们历练出来,也许为阁又要再次洗牌了。”


    “干爹说的是,只是这温旗玉到底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咱们还是要捏着他才是,时时敲打,咱家听说,几个月前才从知县升任户部主事的党谨英及京城居住大易,将老母与妻女送回琼州原籍,仅带着几名忠仆上京赴任,巧的是党谨英与这温旗玉似乎幼时在同一家书院当过同窗,两人是旧相识,而更妙的是党谨英上京就任以后又改主意,将老母与妻女接了过来,咱家发现党谨英住的是白马巷的二进院子,户主写的就是党谨英的名儿,你说这白马巷可是京中好地段,白氏他们那来的钱财?若是温旗玉接济的,就算他有这份钱财,陛下也会疑心他中饱私囊,毕竟他前几日不才抄了你远亲的家么?太后虽补偿了大人,可大人定也容不下这口气罢,这可是绝好的机会。”


    高执玉淡淡掀起眼皮,“你身边的那个玉娘是出宫了?还是还跟在你的身边。”


    凡宫中有权有势的太监,都不能名正言顺,但也无人禁绝,故自古至今一直在宫中悄悄儿流行。云宁还不到二十岁,又骤为新贵,见了容貌姣好的宫女,难免顾盼生情,但他从不敢在干爹面前谈论这种事。现在干爹问上脸来,情知支吾不过去,只得老老实实回道:


    “启禀干爹,奴才是有个对食儿。”


    “在哪儿?”


    “尚功局。”


    “干啥的?”


    “是尚功局的掌制,八品的女官,管一些裁缝针线女红之类的事。”


    宫中除了太监二十四衙门,还专为大量的宫娥彩女设置了六个局,依次为尚服局、尚食局、尚功局、尚服局、尚寝局、尚官局。六局掌印也都是五品衔。女官们专为皇上皇后及众多的嫔妃服务,名义上虽然也归司礼监统一管辖,但因女官们都是皇室近侍,想管也难得管。再加上女官的任命多由皇后做主,司礼监也不大插得上手。


    但凡事因人而异,虑着高执玉深得太后宠信,女官们也莫不畏他三分。此刻,云宁的脑子在飞速打转,他揣摩高执玉突然问起对食儿的事情来,是不是惊动了上头,惹出麻烦来,因此也不敢乱说话,坐在那里暗暗跌脚。


    “别以为咱家在深宫里就不知道外面的消息,你是在讥恨温旗玉?抓出了我娘贪赃,所以才要报复他罢了,妈子也跟在咱家身边这么多年,居然这么沉不住气,而且再怎么样也不该算计到咱家的头上来,咱家看你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天高地厚。”


    高执玉掀起眼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云宁猛地全身发抖,跪了下来:“那温旗玉公报私仇,奴也只是一时糊涂,实在看不得那姓温的如此猖狂,干爹不也觉得太后对咱家愈发疏离了么,这温旗玉终究是祸患,当年的孤鸿山他活着回来,他就是来向咱家索命的,要想高枕无忧,就不能让他活着。”


    “此事急不来。”高执玉淡淡地抿了口茶。


    温旗玉放下绣春刀走向刑堂,卫玦连眼皮也没有掀,只卫玦看见堂下跪着的瘦削少年,不禁想起那位旧友来。


    那一年,卫玦庶吉士散馆,授翱怀中,于此时为亡母守制期满起复,继续担任编修,两人在翰林院成为同僚。起初,卫玦并不敢奢望与温修肃结为朋友。不唯温修肃乃阀阅衣冠之族,而卫玦则家世贫贱,门望相殊甚远。更重要的是,温修肃的阅历也让卫玦感到高不可攀。他们两人都是十六七岁中举,且俱是本省解元。可是,温修肃自幼就有名师教习,研修学问。早在卫玦尚未出生前,温修肃的父亲提督山东学政,他就随父在济南师从致仕的都察院佥都御史李麟山,六年后又拜在先后任国子监祭酒、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的致仕阁老贾咏门下,师从其学数年。


    此后,又游学河南会城开封,就学于大梁书院,师从当时的著名学者、以倡导“实学”著称的大学问家兼高官李梦阳、王廷相,学绩甚优,被大梁书院聘为教习,教授生徒。虽然温修肃在中举十三年后才进士及第,但是他已经是学识深厚广博、满腹经纶的学问家了。


    而卫玦虽寒窗苦读十余载,但工夫都用在四书五经、历科程墨、宗师考卷之类,不过是几块入仕的敲门砖而已,除了为科场夺标而死记硬背了一通四书五经,就谈不上什么其他学识了。况且,温修肃大卫玦近十三岁,进士及第早两科,他的同年陈以勤就是卫玦会试阅卷官。


    士林是甚讲科第辈分的,对卫玦来说,温修肃乃名副其实的前辈、师长。加之卫玦观察到,温修肃脸上流露出的是掩饰不住的傲气,断定他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遂暗自叮嘱自己,对温修肃要敬而远之。


    后来两人常常在一起切磋学问,商榷治道,至忘形骸。脱两人同心谋事,协力济务,融洽无间,不唯成为知己,还有了香火盟,近二十年的交谊,关系实非一般。


    温旗玉身形清瘦,呼可以说是皮包骨,背脊上是大小交错的伤痕,触目惊心。


    寒霜深重,枝梢叶头已凝白色的薄薄霜气,烛火昏暗地晃动着,衬得厅堂内更加死寂,极致的痛感混着刚劲的风声在他的脊背上蔓延开,提刑的锦衣卫用了巧劲,只用轻省的巧劲就可以敲碎他的脊骨,隐隐可见他的身体后背已经被血渍洇湿,刑警少尖锐目毛糙的木刺猛地扎进他的食指,扎得不浅,指缝附近的皮肤已经微微地渗出血,毛糙的木刺在皮肉里窃窃作痛。


    他被这剧烈的疼痛火般烧灼持续了好几分钟,一阵阵的疼挛和寒战使他抖个不停,仿佛他脆弱的皮肉正在这风雨中被轻而易举地折断,他剧烈地喘息着,但海重重地喘息,稀薄而潮湿的空气都在刺痛他的五脏六腑,额上不断滑落的汗珠贴着他的面颊滴落,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庞更加惨白至极,身后的提刑官入目只有一片血肉模糊。


    卫玦从他身边走过,半个时辰的行刑,温旗玉硬是一声不吭,他难以说出自己心底深处的酸脱,冷笑出声:“既不怕疼也不怕死,为什么还如此苟活于人世?”


    温旗玉在风雪中抬起头,“我现在不是那个任人打杀的稚童,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位置上,为何要死,今日你对我仁慈,确定来日不会后悔?”


    “夏虫不可语冰也,不知悔改!”卫玦冷冷道,眼底全是憎恶与嫌恨。


    温旗玉被烧得迷糊,恍惚间,有人在拨动炭火,背上的伤折磨得他无法闭眼,耳畔传来当年在孤汶山下金戈铁马的余音,闭上眼,身子浸在血淋淋的坑里,周围只有死去多时的尸体,他四肢僵硬,动弹不得,身上持续地传来灼烧的痛感,血管皮肤都要迸裂开,其他部位的痛感却感觉不到,腹部有一种疼痛,是被一把老旧的,钝的,卷了刃的刀,在腹腔内一点点地搅动。


    一开始你以为是把钝刀,似乎不能开膛破肚,可是当刀尖戳进你柔软温热的肉里时,你才恍觉:原来那刀子上,细细密密地插着倒挂的钉。


    它从不能让你立时毙命,痛到昏厥,却能让你无比清醒地感受到,它的尖锐的刺和重重的分量是如何将你腹腔的肉一丝丝剥落下来。


    你仿佛能在眼前看到一些血夹着一些不知是皮是肉的组织软软地垂下来。你甚至会感受到那处动脉的跳动。


    那种时刻,天地间从没有那样安静过,可以不在意任何东西,只能感觉到细胞的嘶叫,和被削去半分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