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秋霜起
作品:《皇台》 永乐六年闰二月十二日清晨,春寒料峭的北京城仍是一片肃杀。后半夜响了几声春雷,接着扯起漫天丝丝冷雨,天气越发显得贼冷,直冻得狗缩脖子马喷鼻,打更巡夜的更夫皂隶一挂清鼻涕揪了还生。
却说各处城楼五更鼓敲过之后,萧瑟冷清一片寡静的京城忽然喧哗起来,喝道声、避轿声、马蹄声、唱喏声嘈嘈杂杂。通往皇城的各条街衢上,大小各色官轿一乘接一乘匆匆抬过。
这是例朝的日子——不然,这些平日锦衣玉食的章服之侣介胄之臣,决计不肯吃这等苦头。
大内刻漏房报了寅牌,只见皇城午门内东南角的内阁衙门,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被司阍缓缓推开。内阁首辅崔玹与次辅沈州玉从门里走出来。此时熹光初露冻雨才停,悠扬而又威严的钟鼓声在一重重红墙碧瓦间跌宕回响。参加朝见的文武百官在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已来到皇极殿外序班站好。
两位阁臣刚出大门,一阵寒风迎面吹来。
“都二月了,风还这么刺骨头。”崔玹一面整理胡子,一面说道。
“二月春风似剪刀嘛。”身材颀长器宇凝重的沈州玉,慢悠悠回道。
“臣在官场待了二十多年,身历三朝,眼见仕宦风气江河日下,常常痛心疾首,每至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永熹一朝,永熹帝因笃信斋醮,一切朝政听任庾缙处理。庾氏父子巧言佞说,图私为务,取宠乎上而谗贼于下。柄国二十余年,导致朝廷纲常不举,政令教化不行。
永宣帝开创的大遵气象,清廉为本奉公惟谨的士林风气,在永熹一朝几乎丧失殆尽。永熹帝好修玄,好祥瑞,好变异,庾缙投其所好,每天捏造许多祥瑞变异之事呈报大内。各地官员纷纷回应,什么猪变麒麟、鸡变凤凰、黄河鲤鱼口中吐出九条青龙等等旷世奇闻,都成了驿路快报。督抚大臣献符争宠,贺表塞路星驰京师。永熹帝一高兴,便会给这些造谣以惑圣听的官员升官晋爵。长此以往,幸门大开。
忠恳之士,每见放逐;淫巧之人,屡得便宜。以致江淮水患疏于治理,赋税积欠无人追缴。两京大僚尸位素餐,以奢靡为尚;地方官吏盘剥小民,以搜财为工。永熹四十三年,有一个户部主事六品小官,名叫邱良,对这种弊政深恶痛绝,遂备了棺材上疏直接指斥永熹帝,惹得永熹帝大怒,把邱良打入死牢。
“永熹四十五年,永熹帝驾崩,永乐皇帝入承大统。天下振奋,万民拥戴。永乐皇帝嗣位之初,也想挽振颓风,刷新吏治,重树永熹皇帝亲手创建的纲常教令。奈何积弊太深,人心坏朽,永乐皇帝虽英姿天纵宵衣旰食,也难以毕其功于一役。
加之永乐皇帝在位六年,内阁走马灯一样换了四位首辅,人不安神席不暇暖,为保禄位钩心斗角,哪里还有心思来整顿政务稽查弊端呢?更可惜天不假年,永熹皇帝去后,遂使永熹颓风,至今绵延而不息,如今永乐帝继位,怕是无法扭转颓风。”
崔玹搓着手,在寒风中跺着脚:“那件在大案你怎么看,当真是奸人误国啊,那个首辅庾缙居然借着职务之便在账上动了这么多手脚,几百万两的银子都进了他的腰包,养出了一府子的苍蝇,贪腐投权,残杀官吏,也就判了他死刑,我还尚且觉着让他死得太容易,他倒好狱自尽那些烂摊子还得由我们来收拾,今上又是刚登基,内阁还是锦衣卫都听命于太后,那永乐帝算是什么东西,也就是个傀儡,听说他可是宫婢所生,冷宫里长大的,若非太后无子,也轮不到他来坐上皇位,这朝中怕是要乱,小皇帝很亲近那些宦臣,现在那司礼监掌印李柬都敢代为批驳了,真不知我们职忠的是内宦还是君主了。”
“哎,听说锦衣卫指挥使同知是让那位投了北狄的降臣温旗玉去任了?”
崔玹听罢,沉吟了片刻,遂叹了一口气说:“这个温旗玉是太后选派的,跟吏部没有半点牵连瓜葛,连指挥使卫玦也是在他到任后,交割文印才知晓的,明面上他也不敢张狂,唯唯诺诺上下敷衍,这些都是官样文章,实际上他只对太后负责。卫玦此人自幼家贫读书上进,刚直不阿素有抱负,从永熹三十六年开始应试,连着考了三科不第,十年来心里窝着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正想借此表明心迹效忠皇上。永熹四十六年正月,大挑发榜任职后,太后代替小皇帝专门在文华殿设宴款待他们,本意也是通过大挑举士,恩荫笼络引为知己,使之感恩戴德忠心效命,借助他们渗入地方官场整饬吏治,太后视他们为知己,他们感激皇上的知遇之恩,能不以死效命吗?正好锦衣卫候缺,也怨咱们没有及时填补,机缘巧合便让人家钻了空子。
人家可是天子门生,太后直派的官员,我这里也不好随意开缺,只能缓以时日,无论什么由头随便寻个不是,安排他个闲职,才能解除一块心病,眼下实在没有法子更换,更不可无端打压,否则便是与太后叫板自找麻烦。若想当下更换,除非是太后改了派遣,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用不着这样阴阳怪气的,我自认为清正,却不想有你这样的学生,你也不用再叫我老师,我听着害臊。”太师宋偃一身鸦青斜领大袍,年过五十,由先帝亲诏将年仅十三岁的永乐帝托付给他,提擢为帝师。
温旗玉没说什么,此刻宫门泻出昏黄的光亮来,两列官员抬起冻僵的脚向里面走去上朝,新帝登基,这是新年过后的第一个朝会,沈州玉与他擦肩而过,“好自为之。”
沈州玉回头看了眼,温旗玉的身体处在半明半暗的边缘交界处,屋檐上的九只有兽落满了雪,他身上那身飞血服殷红如血,宛如夜中鬼魅。
刑司外雪极大,狱中返潮与冬中寒气夹杂在一起几乎冻得人全身泛不起一丝的暖意,狱中简陋潮湿,只有极高的烛台上散发着昏暗的光亮,几个狱囚昏缩在角落里昏昏欲睡。
庾子商也缩在角落,周围隐在暗处的目光都在盯着她,冷不丁的锁链碰撞一响,刺得她眼皮微动,庾子商试着将戴着刑具的腿向后撤过,粗麻料的裤腿落了下来,勉强盖住她光滑的小腿,她身上都是受刑后的伤口,血已经因湿了她身上的衣服,痛得她根本无法闭眼。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腐肉的气味,但她不想死。
庾缙是该死,可她和阿娘是被养在平西府王氏府里的奴才,阿娘是王氏老太太身边的女使,被庾缙轻薄以后生下了她,被庾夫人赶出府以后,投奔了王氏,只是她身上流着庾氏的血,她就不能与庾氏划分开来。
她所知的不多,有人审问她庾氏的罪名,贪了赈灾粮,贪了军饷,为了清除政敌构陷,对方通敌,很多罪都已经被她名义上的几个兄长认了下来,她本以为自己也会死,可是王老太太密中写信求太后保她一命,阿娘当初于太后有过恩情!
庾子商正忍痛时,听到有稀疏的脚步声,“拖出来。”一道沉沉的声音在狱中响起。
一只手猛地扣住了她的后颈,庾子商身上全是伤,又已经被饿了多日,因此全身上下都没有力气,她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只见那人在她的身后腾出一只手来,用绳子绕到她的颈间!
她被此人猛地拖出了狱审。
…
庾子商被人粗暴地扔在地上,血顺着脚跟拖出痕迹,明明灭灭的烛火映在她半边脸颊上,疾衣似乎成了兽类,即将吞噬这座皇城,她仿佛又回到了平西府,为奴为婢,只是如今受牵连,怕是命要交代在这里,她恨极了,恨自己命不好,恨自己命如蝼蚁。
她艰难而息,那套在她脖颈上的绳索正不断地收紧,像是有一块大石正在挤压着她的心肺,庾子商只觉得纤细的脖颈都像是要被顷刻折断,胸腔里那点稀薄的空气正在以极缓的速度被缓缓抽走,窒息带来的痛楚让她的眼睛被浸得血红,庾子商的脖颈不得已随之后仰,宛如一只濒死的困兽,恰好对上面前人的目光。锦衣卫指挥使卫玦。
“你要…杀我?”
她极艰难地才吞吐出这句话语。后面的男人正欲用双手将其脖颈勒得更紧,面前的男人俯身下来,指腹掐住她的下颌,似笑非笑:“这三张田契上的四千亩地,是李柬为庾缙置办的一份厚礼。李柬送银票不敢,送别的又显不出孝敬。思来想去,他才想到干脆出银子为座主添置些田产。主意一定,他连心腹师爷都信不过,差了管家李忠带十万两银票去湖州、无锡、涿州三处秘密购置四千亩上等田地。买主名字填的是庾氏大管家云福——这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买好田产之后,他并没有立即送给庾缙,他是想等庾缙致仕之后,再把这三张田契送过去。他自认为这个主意并不差,但事情出了大变数,晏鹤秋一旦接任两广总督,立刻就可以从账目上发现那个天大的窟窿……思来想去,李柬决定冒险给庾缙写封信,坦白告诉他为之购买田产的事。面对这么一大笔数目庾缙竟尽数收下了!即使这边问题暴露有人上折子弹劾,那么多得过好处的官员更会看庾缙眼色行事援手相救。这步棋虽险,但尚有一半成功的把握,庾缙真是贪心!
内官监掌着内府各衙门的中官荐举提拔,是紫禁城中第一等肥缺。内使们为了弄个一官半职,若攀不上司礼监掌印,莫不都削尖脑袋变着法儿给内官监掌印送礼。李柬久居宫中深知个中猫腻,因此甫一就任首辅,庾缙就把他认为最忠实可靠的李柬提拔到这个位子上。在宫中二十四衙门,几乎没有一个官位不是用钱买的,不同的衙门不同的官位,收受的贿银也不相同,到后来也就约定俗成:凡送银三千两,可获一等衙门的掌印,二千五百两可获二等衙门的掌印,监丞典簿副使等一应官职,都明码实价,多至二千两少至二百两多少不等。这李柬虽然贪财但明里还要博一个“清廉”的名声,自出任司礼监掌印后,从不接受请托而卖官鬻爵,而把荐拔的权力尽数交给李柬。
因此,这李柬一夜之间就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所有求官的内使,都争着巴结他。而李柬也不忌讳收受贿银,且明码实价,银钱到位官袍加身,这在紫禁城里头已成了公开的秘密。中官们背地里都骂吴和是“剥皮”,但谁也不会想到,李柬只是一个傀儡,真正的幕后操纵者仍是庾缙。每卖一个官,所收银钱李柬只得五分之一,大头儿都得如实交给庾缙。
“你认还是不认?如今你也没有别的路了,他庾缙作为首辅贪了这么多银子那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太后保不保你那是太后的事,我只负责审案,我劝你还是签了认罪书,你这么挣扎有什么用,左右他都已经自尽,你们庾氏躺在在脂民膏上享受了这么多年,现在也是报应,我知道你是养在生死府里头的,但你身上既流着庾缙的血,就是没有办法划分干净的,庾缙的几个子女都死在狱中,你签了认罪书,我也好送你上路。”
庾子商笑起来,“你这么快结案,怕不是其中有什么猫腻。只要我签了认罪书,你也不会留下我的命,对么?你们要的就是死无对证,内廷里贪的人指便你马上结案的对罢?庾缙他是该死,可我又为什么要替他认罪,你们明知我对他的事不清楚,这些罪名有几桩真,有几桩假?不过是想借着机会洗清罪过,内廷里几百万两的银子怎么可能全是庾缙贪了去,你们就是知道他们不肯认,所以才来审我,我再说一遍,我和庾缙早就断绝关系,这些罪名凭什么要我来认?”
庾子商极嫌恶地看了他一眼:“你们这么想要我死,无非是想瞒内廷的方空,你的背后是太后还是司礼监,抑或是其他人,其实无论我认不认庾缙的罪,你们都会将内廷的经算在庾缙的头上,而我也必须死,对么?”
温旗玉漫不经心道,“他做首辅的时候贪了这么多财,他是该死的,我知道你不平,可是这是命,你对他最好的报复就是认罪,他畏罪自尽,你倒好,受尽千般酷刑也要为他保名声么?他若在地底下发现你对他这么忠心,你说他会不会后悔没有好好地养你这个女儿呢?太后为什么不敢来保你,因为内廷的账目是很大的笔污空,他们之所以要草草地结案,也是怕往下查,内廷的账目根本禁不起查,为什么在此时掀起庾缙的案,因为边关又在打仗,国库拨不出银子,小皇帝要查内廷的亏空,庾缙只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太后不会保你的。”
是太后要杀她!
庾子商闭了闭眼:“我要面见陛下!”
“签了就让你见。”温旗玉将认罪书推到她的面前。
庾子商冷笑:“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温旗玉起身:“拖去水牢。”
庾子商是被呛醒的,零星的几盏灯嵌在平整的砖墙上,她的身子浸在水池里没过她的胸口,池壁有不少陈旧斑驳的红痕,空气中还弥漫血腥的味道,冰冷的池水正使她不断地流失体温。
温旗玉看了一眼,忽有缇骑匆匆穿过回廊过来:“大人,都察院的高大人以及刑部的典大人来了,说是踏下派他们共同审理此案。”
温旗玉眼皮也没掀:“小皇帝是要保她了?”
寅时刚过半,两个宫内的乌木牌火者为温旗玉引路,挂在檐下的八盏大红灯笼摇曳出一些光芒。
京城各大衙门及这皇城紫禁城的所有房屋,无论是兴建或修缮整理,统归工部管辖。这午门之左一直有五间值房,本系候朝官员暂时休息之处,同时也收贮了一些卷箱,凡入经筵的侍班讲读官,亦在此伺候。
值房里烘着暖炉,其实都家院左都御史晏鹤秋与形部右侍郎郑朔安是同岁进士,众京官也都还记着晏鹤秋这位老头为了当初工程款的事气得要敲登闻鼓,在部臣中他的倔强是出了名的,他的脑子里只有事体没有人情,也怪不得这么多年子位从无挪动,而郑朔安则相较来说更加圆滑,只是他们都是小皇帝那边的人,这明显是要保她了。保她,无异于得罪内廷那些宦臣,最该胆战心惊的也就是他们了。
“不知道大人审出什么章程了没有?” 晏鹤秋抿了口茶道,“王氏过来人作保,有意将她收为义女,也就与那庾缙交割干净了。”
温旗玉坐了下来:“陛下也同意了?”
“我们过来,那自是同意了的,至于太后那边也并无异议。” 郑朔安接过话茬道,“我听说她从小是被养在王府里头的,怕是也不知内情,太后原先看陛下如此气运,自不会拂他的面子,如今陛下知了内情,也就不好再来审问她了,如今叫我们提前去见呢。”
“既如此,那我也不好阻拦,人就在里面,我差人去唤便是。”
温旗玉道。
走出来以后,李猫道:“就这么让人将她领走了?太后会不会怪罪。”
“太后应允了,还不知道什么意思?”温旗玉看着远处的宫墙,“小皇帝让王氏将庾子商认了义女,目的就是为了保她啊,否则她在王氏为奴十几年,怎么在这个关头认她为义女,至于为什么保她,大抵是想借她来查内廷的账,而恰好太后又因为她生母的恩而放任了,太后将来可能会拉拢她,这就看她怎么选了,小皇帝重用宦臣,保她也难免引起目礼监那群内室的警惕,人心思变,也许有人就会趁机往上爬,垫着脚的自然就是前面人的尸体了。”
…
梦中是阿娘在喂她吃汤药的场景,那是位极貌美的年轻妇人,庾子商小时候生病不肯吃药,阿娘总会用甜甜的馅糖来哄她,但她吃了糖后更不肯吃药,阿娘会气急败坏地骂她:“小兔崽子!”
然后她会乖乖地将药全喝了,王老夫人对她和阿娘还算好,因为阿娘救过当年还是宸妃的太后娘娘,王氏受了不少恩惠,更何况阿娘是王老夫人的陪嫁侍女,别的都爬了床当了侍妾,只有阿娘最是本分,什么也不争。所以阿娘有孕以后王老夫人也没有将她赶出府去,那段时光苦着却也开心。
王氏子女众多,王氏主君风流,庾子商总有夜里被主君罚跪在祠堂的时候,外面是啸啸而过的风声,月光清冷又疏离。
有人从门外进来,但是她没有注意,她不敢懈怠,认真地抄着佛经,王老夫人让她抄血经,为她早逝的女儿祈福,直到脚踝上缠上极冰冷的物化,她低下头对上一只蛇幽深的眼瞳,在夜中发着幽绿的光。她猛地甩开那条蛇,脚踝处被蛇咬出了两个血洞,又肿又疼,她发了疯地往回跑,似乎听见有人在后面笑。“你们这对贱蹄子!”
庾子商慌慌张张地跑回了院子,推开门,重重叠叠的青色帷幔是两个交叠着的人影,庾子商看见的是隐约的雪白肌肤,阿娘身上的男人是主君。
庾子商疯了似地往回跑,她只感觉有什么在心中悄然碎裂,她跑得太快,以至于慌不择路撞倒了人,她抬头看,是王氏长女王韫。
“你和你阿娘就是下贱,祖母好心将你们收留在府中,可你阿娘那个下贱胚子居然勾引我阿父,你自己看见了罢,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待在府里了?识相就给我滚出府里去!”
庾子商的右脸火辣辣地肿胀着,她死死地咬紧牙关,王韫则淡漠地收回手招来两个人:“将她丢到府外过一夜。”
从进府的第一天,庾子商就不断在丢尽颜面,直到她的尊严被狠狠踩在脚下,庾子商似乎才能从那个魔窟里出来。
柴房的每一日,庾子商都能看到阴暗的老鼠爬行,甚至一睁眼,半手大的蜘蛛就在她的头顶织网,有一次王韫想知道人看不见阳光是否还能正常生活,让人停了我的补给,又用黑布遮掩了门窗。
庾子商在雪夜被丢了出去,街上只有清冷的月光,她裹着单薄的衣衫在往回走,不远处走来几个喝醉的流浪汉。他们在空旷的街上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她。
哦,不,更准确来说另一个角落里缩着的少年也被看见了。不知道他为什么满身都是伤,显然是刚遭了顿毒打,一双狐狸似的眼泛着极深沉的冷漠,少年温旗玉似乎没有帮忙的意思。
庾子商被那几个醉汉拉扯,她抓住碎石块猛地拉扯她的那人头上砸去,对方被她砸得头破血流,庾子商挣扎起来向前跑,只是没跑几步又被人拖了回来,一股勇气在她的心头升起,她正要抽出随身带着的匕首时,一股温热的血溅在她的脸颊上。
她僵硬地转过头,发现一支锋利后匕首插进了那名壮汉的脖颈,她对上他冷冷的眼睛。
那不是他们的头认见面,这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庾子商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处陌生的地方,鼻间已没有血腥潮湿的气味,见她醒了,有内侍服侍着她喝水,同时又道:“陛下在殿中等着姑娘。”
庾子商身子酸痛,但她知道这并不是商量,只能撑着身体随内侍去正殿。阳光被棂窗揉碎了斜斜地拉长着照在地上,显得极其苍白无力,她颤颤巍巍地跪在殿前,只见她面前先是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内宦,堂衣尚未解下,内里是淡红色的葫芦影子,正眯着眼看她,庾子商大致能猜到这位便是孟长宣。
小皇帝才从里间出来,他同她差不多大,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地上砭骨寒冷,庾子商就这般趴在地上对上他的眼睛,在宫人呵斥大胆以后迅速垂下头,但小皇帝似乎并不介意。“抬起头。”
她见着几分气场抬起了头,外面的淡色斜阳穿过窗棂映在他明黄色的龙袍上,也映照出他的肤色,看起来是病中的苍白,只有极浅的血色,但更显眉目深邃且清逸,他看着身形瘦削,肩背笔直,稚嫩的少年身上终究也浸染了几分威严的帝王之气,只是也透出了几分湿冷的寒潮之气。
永熹帝修玄崇道,追求长生不死。在永熹帝心目中,诅咒他速死的莫过于储君。永熹帝身边的道士紫云观道长当年提出二龙不相见,不能立太子。可是,在群臣一再恳求下,永熹帝不得不立了太子。不料,太子行成人礼次日即暴卒,此事令永熹帝对道长的话深信不疑。
几年后,永熹帝的八个儿子中,六个先后夭折,只剩下楚妃所出的宗王和晚他不足一个月由靖妃所出的兖王。潜在的储君,似乎成了追求长生不死的永熹帝最大的威胁,也是他最为厌恶和极力防范的对象。宗王已是事实上的长子,他的处境因此变得极端危殆,遭受的摧残也是常人所难以理解的。
宗王十六岁出阁开府,他想见自己的生母楚妃,永熹帝不允;楚妃去世后,礼部拟定了葬典,被永熹帝断然驳回,甚至不允许宗王去为生母送终,宗王与生母生不得见、死不得诀。后来,宗王成婚得子,当时即为永熹帝的长孙,可是,永熹帝却不许群臣称贺,不准按制颁诏;不久,这个王孙就夭折了。宗王的元妃薨逝,按制称“薨”,永熹帝却不准,只许称“故”。
府邸经费拮据不堪,还时常不按时拨付,有时竟一拖三载,例行赏赐也每每被截留不发。虽然宗王是永熹帝仅存两子中的长子,可是永熹帝很不喜欢他,认为他“木木”有余而聪灵不足,远不如小宗王一个月的兖王聪慧机灵。
永熹帝甚至突破祖制,迟迟不让兖王按制就藩,反而命工部于宣武门内承恩胡同同时给二王建造府邸,二王同时出阁就府,同时成婚。中外议论纷纭,言二王争立国本,群臣窥视上意,押注赌博,拥商拥兖,隐然形成两派。
当是时,两府杂居,谗言四处,裕邸周围,布满了锦衣卫、东厂的侦缉逻卒,宗王一旦稍有过失,即可能遭遇灭顶之灾!讲官沈州玉之父沈督正是在此情势下来到府邸的。
他周旋维持,为宗王出谋画策,要他忍耐为上,小心恭谨。因此,宗王蛰居府邸十余年,始终惊恐度日,如履薄冰,给朝野的印象也是小心敬畏、动遵礼法,不敢稍有违制。如此一来,拥景派抓不到宗王任何把柄,永熹帝也找不到借口继续让兖王留在京师。
于是,兖王于五年前之国湖广安德。国朝之制,除太子外,皇子应离京到封地去,谓之“之国”,非奉圣旨不得出城,形同幽禁。但兖王之国,并不表明宗王之位已定。随着永熹帝年迈,越发对储君一词敏感起来,凡有公开建言立太子者,就会断然下令处死。
是以沈督一再忠告宗王,他的境遇不会因兖王就藩而发生逆转,反而更需格外谨慎,不能出半点差池。
三年前,李宫女诞下一子,作为宗王事实上的长子,也就是永熹帝的长孙。可这个长孙,却是下人所出。按制,藩王得子,当上报,并请永熹帝赐名,宗王即差使者请沈督拿主张。宫女就是普通民家的丫鬟,民家主人收笼丫鬟也不罕见,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所出子女也是庶出,与嫡子女不同。
况且,若据实上报,宗王动遵礼法的形象势必受损,甚至出现难以想象的后果。是以沈督当时冒死做出一个决断:隐匿不报。因为隐匿,此子虚龄已然四岁,如今连名字也没有,之后先帝在暮年悔终,太后扶持宗王长孙登基,这就是永乐帝赵琊的来历。
“你倒是与朕想象中的样子不太一样,庾缙身上的富贵气你好像半分也没有沾染到。”他半似开玩笑般说道。陷在半挡光线里的少女像是同样生了场大病,缩在地上就羸弱得如同一只幼猫,只是她是贪官奸臣庾缙的幼女,也就让人格外憎恶了。
“奴婢幼时起就和阿娘生活在一起,没见过庾缙,奴婢并不是为了脱罪,是真的没有承认过庾缙是奴的阿父,奴自知有罪,陛下若要杀别,奴婢听命。”庾子商重重地磕了头。
她莫名地紧张,但不敢抬头,脸紧紧地贴在青石砖上。
赵琊猛地呛咳,有内宦捧来盏浓稠的褐色汤药,他捧到小皇帝赵禹的面前:“陛下该吃药了。”
赵琊没有回应,目光只在那碗汤药上定了一瞬,他的双瞳里沉郁着夜色般的死寂,微而冷的淡漠却又混杂着种杀伐沉稳之感,似乎永远无法摸清他的喜好与情绪。
他接过汤药饮尽,赵琊看她的目光更冷了几分。“如果朕要你的命,你肯给么?”
庾子商胸口迅速地跳动起来,似是坚决:“奴肯为君死,但不愿背着罪奴的名声为一个奸臣去死,只要陛下要奴的命,奴肯现在献出!”
赵琊笑道:“朕保下的你,你可要记着这份恩情,你知道内廷的那堆烂账有多么难看么?这都是你父亲蓄的祸,先帝对他委以重任,他又是怎么报答的先帝?光是年前批给边郡的饷银,他就已经贪了十万两,你敢说你对此完全不知情,真正可怕的是,明明不少人都知道他私底下干的勾当,却不揭举,偌大的贪腐网叫朕看了都要为他拍案叫好,你的几个长兄在牢里喊冤,查出来与他们父亲却也不得多让,为什么庾氏在先帝时如此风光,是躺在民脂民膏上面,你们庾氏的风光是用百姓的血肉堆成,你还有脸面为自己求情?”
庾子商指心陷进皮肉:“庾缙该死,奴没有想为他们辩解,只是奴自出生时就没有喊过庾缙一日父亲,奴的确是不甘心,陛下要不要看看奴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庾子商边说边掀开衣袖,露出内里的皮肉,上面的皮肤虽有刑伤,可底下的细看却全是陈年旧伤,密密麻麻令人骇目,“奴是以奴婢的身份在府里的,但因着母亲与王氏的私情,奴在府里过的其实是比奴婢都不如的日子,难道临到头要为庾缙的罪行买账?奴觉得冤,而且奴得了老太太应允,已经在准备女官文试,死在此处绝非奴所愿,奴身上的这层皮肉是庾缙给的,但奴根本没得选,若奴有的选,奴宁愿是个平民草芥之女,陛下是明君,奴知道自己身上这层皮肉是奴数不清的罪过,庾的女眷已经发配为官妓,陛下因着王氏请保奴为女,只是外头盯着的人多,陛下难办,只奴无以为报王氏的恩情。陛下,奴虽为女流,却也可以做狗做鹰犬,为陛下效忠一生!”
琅琊王氏是世族,王玦在内阁为次辅,剩下的湾也在延中任职高位,王氏三女还是先帝贵妃,他们要保她,是太后卖给王氏的面子。
宫里的香炉正吞吐着薄烟,吞吐了帝王年轻的面容,庾子商的指甲已经陷进皮肉,掐出红血丝来,他的声音温凉而低醇:“以私情来说,你是可免责,只是国有国法,先押回刑部。”
庾子商被人押着离开了太极殿,正午的阳光穿过了藻花,投下道明亮的金色光影,年轻的帝王就立在金光和昏暗交错的边缘,浸了光的龙袍颜色发红,如同只野兽刚吞吃过的人的血肉,吐出一点血色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