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纠缠

作品:《腐朽之树

    宿舍里静悄悄的。


    四张床有两张是空的,两个学姐毕业之后就只剩温亦舒和另一名室友罗静和。


    温亦舒和罗静和不熟。不是同一个学院的,平常也都不在宿舍里待着。


    她们很少有碰面的时候,关系也止步于点头之交。


    这样很好。


    除了王欢欢,温亦舒跟每个人都保持着这样的关系。这种可以随时抽离的社交状态是她的舒适区。


    可是今天的她有些浮躁。


    终端就摆在眼前,她已经坐在原地半个多小时了,却迟迟没有下笔。


    脑海里乱成一团浆糊,陈谦的脸和陈谦的名字不停地交替出现。


    这种状态让温亦舒感到难堪。无法平静的思绪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乱,她的手指几次点开那个上一次对话还是两年前的聊天框,想输入些什么,最后又全部删除,返回退出。


    她又下意识点开了聊天框,上一次的聊天内容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跳入视线。


    ——姐姐。你走了吗?


    ——嗯,参加夏令营。


    ——好。


    仿佛被拽回了两年前。那时她也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间宿舍里,凝视着同样的对话框。


    那年她刚确认自己考上了中心大学。本来就不短的假期在马上就能离开海市的期盼中被拉得漫长又难捱,她越来越待不住。闲下来时她就翻翻学校官网,最终将视线落在了这个夏令营上,果断报了名。


    只要能让她离开家。早一点,再早一点。


    温亦舒烦躁地关掉聊天界面刷起社交平台,希望以此转移自己的思绪。可她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越看心越乱,胸口开始闷闷地疼,像是有什么堵在了里面,不上不下。


    她关掉了终端,决定下楼转转,去透透气。


    温亦舒只是机械地迈步。她的脑海里还是很乱,她什么都在想,又什么都没想。而与此同时,她的双脚已经下意识地走向了校外的小吃街。


    现在这个点,正是摊贩们出门摆摊的时候。走过淀粉肠摊时她还能听到那家的老板吹嘘自己的手艺,说一百多年以前他们家就在这里卖烤肠了,这一手烤肠畅销了一百年。


    他说的倒是真话。


    无关于手艺,最近关于食物的讨论冲上了热搜。一百年前受人们喜爱的垃圾食品,一百年后的人们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吃。


    温亦舒想起那条热搜底下的热评:“一百年前的人类以为一百年后科技发达了,大家的食物会变得像营养液一样又健康浓缩又高科技。一百年以后的人类:淀粉肠,嘿嘿好吃,来一根。”


    来一根吧。


    被炸得外皮酥碎的淀粉肠吃进嘴里,咸香四溢。温亦舒慢吞吞地走,也慢吞吞地吃。


    直到闻着淀粉肠的香味将它吃进肚里,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吃晚饭。她的胃已经在抗议,后知后觉的饥饿驱使她走进了一家面馆,又坐下来吃了一碗面。


    小吃街人很多,店里的位置经常不够坐,和没坐满的桌子一起拼桌也很常见。


    所以当眼前拢下一个阴影,对面坐下一个人时,温亦舒连头也没抬,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余光中瞥见那人穿了一件白衬衫。想起今天陈谦也穿了一件,温亦舒低下头,一边吃面一边在心里想:最近又流行起白衬衫少年感穿搭了吗?


    直到她已经吃了一半,对面人还没有动。没有点餐,没有面碗,就那样静静坐着。


    心头一紧。


    从刚才开始一直惴惴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


    温亦舒停下吃面的动作,抬起头来。


    熟悉的白衬衫,熟悉的姿态,熟悉的笑脸。


    这不是陈谦,还能是谁?


    他一只手撑着脑袋,不知道已经盯着温亦舒看了多久。见温亦舒看来,微微歪了歪头,脸上挂着他惯常的微笑,看上去很是无害:“不吃了吗?”


    一瞬间,温亦舒胃里痉挛了一下。


    她低头看向还剩一半的汤面。因为已经半饱,没了刚才的饥饿感,看它时反而有些抵触,回想起方才入口的口感,更觉得反胃。


    “你在这里干什么?”温亦舒不答反问。


    店里人声喧嚣,老板在后厨忙碌,食客在欢声笑语。偏偏这个角落里像是隔了一层罩子,温亦舒几乎都能听见她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


    陈谦视线落在温亦舒剩的那碗面上,眼神暗了暗。他喉结微滚,这才重新与温亦舒对视,脸上的笑容仍然无懈可击:“姐姐,我也没吃晚饭。”


    好恶心。


    温亦舒胸腔剧烈起伏,脑袋突突地疼。她骤然起身,拽起陈谦就走出了面店。


    陈谦十分顺从地任由温亦舒拉扯,只是似乎还有些不舍:“还有半碗面没吃完呢。”


    直到一路快步走到没人的角落。温亦舒松手一甩,陈谦十分配合地踉跄着背靠墙面。


    这场面倒像极了良家妇男被地痞流氓堵在巷子里意欲不轨。


    不太一样的是,感到兴奋的不是地痞流氓,而是良家妇男。


    温亦舒质问他:“你刚才想干什么?”


    其实她知道陈谦想干什么。


    这个变态,恶魔。从前就是这样。她吃剩用剩的东西都会莫名消失,她以为那是家里的保姆扔掉了。


    直到有一次,吃不完的巧克力她准备留着慢慢吃,还特意叮嘱了保姆不要扔。


    最后巧克力还是不见了。


    而她在陈谦房间里发现了剩下的包装盒。


    那种黏腻的目光。看向她剩下的东西时滚动的喉结。


    一路快步走来,温亦舒胸口剧烈起伏着。再想起那样的情景,头皮发麻的反胃感让她喘不上气。


    陈谦重复:“想干什么?”


    他微微躬下身子,状似低眉顺眼,嘴角还挂着温柔的弧度。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没有那么良善,他的眼神也晦暗不明。


    “姐姐。你知道我想干什么的。”


    啪。


    陈谦的头偏了过去。


    温亦舒微微颤着,有些站不稳。垂在身侧的手,手心发麻。


    陈谦白皙细嫩的脸上很快浮起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刺目,令人心惊。


    ——怎么就没忍住呢。


    温亦舒攥紧了发麻的手。


    有些无力。


    “疼吗?”


    出乎意料的,先开口的是陈谦。他的视线落在温亦舒攥紧的那只手上,抬起手,抓住了那只手腕。


    温亦舒用力挣了挣,想将他的手甩开。无果。


    手反而被他拉到他的面前。


    温亦舒说:“放手。”


    陈谦闻若未闻。他将口鼻都贴了上来,灼热的呼吸几乎要将温亦舒的指头烧着。他柔软的唇覆在温亦舒不愿意张开的拳头上,眷恋地蹭了蹭。


    温亦舒说:“放手!”


    陈谦不仅没放,还抓得更紧。他整个人都急切地顺着温亦舒的手臂攀附过来。他知道,现在只要放手,温亦舒肯定会走。逃开,远离,回避。


    那样的痛苦压过了一切,所以他孤注一掷。


    他在温亦舒耳边吐息:“姐姐,我好想你。”


    毒蛇流下了眼泪。


    一滴一滴砸下来,落在温亦舒的肩头,蹭在她的脸颊。


    “抱抱我好不好?”


    他像一个濒死的人一样乞求着,仿佛得不到温亦舒的爱,就会在下一秒死去。


    他根本不需要温亦舒的回答。他已经紧紧搂住了温亦舒,仿佛要将她整个吞吃入腹。


    “我让你放开!”温亦舒挣脱不开,蹙起眉,冷冰冰地警告他,“陈谦,我最后再说一遍。”


    “呜呜。”


    他慢吞吞地蹭蹭温亦舒,才终于缓缓放开她,重新直起身站在她面前。


    “你别走。”他不确定地说。


    陈谦的脸上还挂着泪。他总算是不笑了,因为哭过而泛红的眼眶和鼻尖衬得他委屈至极。


    他在故意讨一个怜悯。


    温亦舒再清楚不过。


    陈谦这个怪物,向来是不择手段的。


    陈谦的情感空洞得可怕。他从小就没有什么同情心,对待别的生物时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天真的残忍。这里的生物,也包括人。


    温亦舒曾经怀疑过他不是人类。他太像一个会模仿人类的机器人,失真得令人恐惧。


    但他很会装。


    他可以装成一个社会化良好的翩翩绅士,赢得所有人的喜爱。


    只有温亦舒知道他的真面目。每当她看见陈谦脸上又挂起那设定好般的微笑,她就会从心底感到恶心反胃和无边的恐惧。


    曾经的她很蠢。她以为陈谦是可怜的,和她同病相怜,所以他们可以抱团取暖。


    她亲近陈谦,包容他、感化他,和他成为朋友。


    可她错了。


    怪物就是怪物,是没法变成人的。


    温亦舒终于没忍住,问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陈谦像是没想到温亦舒会问这个问题一样,似乎怔了怔。


    他说:“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我想见你。”


    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温亦舒抽回手,深深地看了一眼陈谦。


    他当然有不知道的资本。


    上大学对他来说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他的身份地位决定了他出生就是社会顶层。


    他和温亦舒这种人不一样。他可以一时冲动就随便上一个学校,而他众多选择之一的中心大学对温亦舒来说,已经是她能够到的最高。


    她尽力保持冷静,平静地对陈谦说:“我很累。所以可以请你不要打扰我吗?我想平常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看见陈谦,她就会想起自己的过去。


    无论是幸福的还是难堪的,都是温亦舒想遗忘的。


    她已经快成功了。可陈谦偏偏要在这种时候出现。


    “好。”陈谦说。


    温亦舒愣了愣。她有些讶然地看向陈谦,撞进他幽深的眸。


    陈谦重新笑了起来。可他脸上还有哭过的泪痕,这时候笑起来,违和又怪异。


    他说:“作为交换,你得抱一抱我。”


    于是温亦舒张开手臂,将他抱进了怀里。


    他喟叹一声,将自己深深送进温亦舒的怀里,贪婪地汲取她的温度。


    最后一次了,温亦舒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