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猩红

作品:《黑暗塔

    希望福利院就坐落于鸢尾巷的尽头。


    和簇新繁华的主城区相比,鸢尾巷实在过于残破:


    起伏不平的狭窄的街道两旁,是老旧的居民楼。墙壁上隐隐约约呈现墙泥剥落的痕迹,散发出不知所以的阴郁感。


    往上瞧,一格格方窗中只有零星几扇亮着昏黄的光。灯光在夜间衰弱地飘摇着,像是被雨淋湿的火柴头。


    八点三十九分,末班车碾过水洼的声响惊动了黑夜中的某些存在。


    它不安地蹲伏在隐晦的角落,被雨水粘结成绺的毛发下,肋骨伴随着雨声缓慢起伏。


    “嗤嗤——”


    刹车系统发出短促而沉闷的气音。


    闻人遇下了车,顶着狂风用力撑开黑伞。


    他避开没过脚面的雨水,贴着墙往前走。污浊的雨水激得裸露的皮肤刺痒难耐。


    远方恰好传来沉闷的轰隆声,银色的电光一闪而逝——银光照亮的刹那,一道黑色的鬼影从脚边飞掠而过,带来某种比雨更冷的可怕触感。


    心脏咚地跳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原处。


    是流浪猫。


    闻人遇惊魂未定地扫了眼周围。


    此时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住这条破败的小巷了,人眼的可见度变得很低。


    他睁大眼,试图辨认出曾经熟悉的线条,以汲取足够的安全感。


    无论是歪斜的电线,还是那些灰墙暗壁,都是他从小早已看惯的东西,可是不知为何,这些熟悉的建筑在他心中唤起的想象竟然变得模糊而又陌生。


    忽然,他发现四周起雾了。


    灰色的无名之雾从墙壁里生发、弥漫……阴晦凝滞,沉浊如铅。


    莫名的,他心中涌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他惶惑地想:“奇怪,我在怕什么?”


    也许是因为太黑了……黑暗总是容易滋生负面情绪。我是在自己吓自己。


    赶紧回家吧。


    他的双手死死抓住伞柄。


    嘻嘻——


    脑海深处又响起模糊的窃笑。


    那声音如无数颗头颅同时低笑,带着令人作呕的回音,使人头脑发胀,灵魂战栗。


    大脑深处传来的亵神之音高高低低地回荡,越来越响,越来越响——仿佛古老祭坛上剧烈跳动的火焰。闻人遇只觉得浑身滚烫,仿佛在冰冷的雨中燃烧,再也站立不住了。


    黑伞跌落在地,一下子被狂风吹远。


    他痛苦地蜷缩着身体,以为自己会在暴雨中就此死去。


    ……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的感觉开始减退。


    眼睑微微颤动。他手脚无力地靠在墙边,雨水沿着下颌灌进衣领,衣服吸饱了水,紧紧贴在身上。又湿冷又疲惫。


    “真糟糕,校服彻底湿透了。”他想,“干脆再躺一会儿吧。”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再躺下去。


    回家的强烈愿望支撑他重新站起来,他将脸上的雨水抹掉,环顾四周,发现墨兰的伞不见了,不知被风吹到了何处。


    “得先把它找回来……嘶——头好痛。还有这些奇怪的雾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思绪如同一团乱麻。


    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闻人遇索性放空大脑。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伞,然后先回家。


    灰雾无声涌动。


    天空不时闪过银亮的电光,闻人遇注意到,雾似乎更浓了些。


    不知从何而来的紧迫感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心中焦灼,目光在黑暗中快速扫动。积水被踩得哗啦作响。


    忽然,他的余光停留在右前方的拐角处——黑伞被吹得倒卷,伞面被水流冲得紧贴地面,像条濒死的鳐鱼,伞柄斜斜竖着,似乎被井盖卡住了,保持着逃离时的震颤。


    糟糕!不会坏了吧?


    闻人遇的心提了起来,再顾不得别的,正要上前将它收起。


    这时,前方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很沉,很重。


    哗啦——水花四散飞溅。


    是谁?


    闻人遇顿住脚步。


    灰雾已经弥漫开,充盈于这片天地间,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雨声似乎被隔绝在外,世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状态。


    而他还并不明白,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


    只见斑驳的墙壁上,先是浮现几道暗影,阴影中,似乎有什么在蠕动着。


    紧接着,灰雾向两侧翻涌,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


    来人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立起的兜帽遮住了他的面容,只露出几缕蜷曲的猩红发丝。


    黯淡的雨夜下,这浓烈的红如同刀锋,几乎要割裂他的眼球,带来阵阵刺痛。


    闻人遇僵在原地,泪水不自觉涌上眼眶,冰冷的寒意渗入骨髓,几乎冻结了四肢百骸。大脑尖叫着“快逃!”,身体却丝毫动弹不得。


    ——我会被杀掉。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求生的本能终于冲破僵直,闻人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逐渐找回身体的控制权。


    他屏住呼吸,极其轻微地向后蹭了半步。


    这就像是一个信号。


    墙上那些蠕动的影子骤然定格,齐刷刷地“看”过来。


    它们发出嘶嘶的声音,从隐匿的暗影中探出一截深红,头部如同蛇类般微微上抬弓起。


    被发现了!


    闻人遇瞪大眼睛,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动作——


    “噗嗤。”


    一声湿漉漉的闷响,与他听过的任何声音都不大相同。它不像利刃那样干脆,而是更笨重,更野蛮,带着一种玩弄生命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粘腻水声。


    剧痛甚至迟了半秒才汹涌而至。


    与此同时,他感到胸口一阵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肺里的空气被强行挤压出去,化作短促的“嗬嗬”声。


    他下意识低头:那条深红触手恶狠狠地贯穿了他的心脏。


    他迷茫而又缓慢地眨了下眼。


    好奇怪,我要死了吗?


    闻人遇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的过程。生命力如同决堤的水,在无可挽回地流逝。


    视线渐渐变得暗淡。


    灰雾,以及那抹刺眼的猩红,都逐渐扭曲成模糊而遥远的色块。


    深海般的寂静覆盖下来,一切都在远去——


    他坠入了无垠的黑暗中。


    ·


    黑暗中,一盏罩着白瓷的小夜灯亮了起来。


    灯光照亮了一张嵌在浅木框里的相片。照片里是一个身材消瘦的女人,她揽着一个小女孩。女孩的嘴唇紧抿着,显出几分倔强。相片前,少女略无血色的侧脸似曾相识,只是多了十年的痕迹。


    她坐在一张老旧却擦拭得非常干净的书桌前。


    桌面上,一本厚重的书摊开着,书页隐约有泛黄的痕迹,页角处有些卷曲、破损,看得出主人曾经多次小心翼翼地翻阅过。而右边则随意叠放着几页草稿纸,上面有些凌乱的字迹。


    笔尖停留在纸上,一点一点的。


    窗外瓢泼大雨连成了一片,叫万物都蒙上一层水雾,变得朦朦胧胧的。玻璃窗上,一颗水珠终于不堪重负,颤抖地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墨兰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它滚动,好像那水珠就待在她的眼中似的。


    咚咚咚。


    轻缓的敲门声拉回了她抽离的意识。


    “小兰,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课呢。”门外传来女人温和的叮嘱。


    墨兰沉默了片刻,才对着门口的方向,低低应了一声:


    “知道了,兰姨。”


    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将草稿纸拿在手中,犹豫了一下,没扔进垃圾桶,而是对折塞进了书页。合上书本,她轻轻摩挲了一下书脊,将书放进抽屉,并落了锁。


    随后,她伸出手,指尖触摸到夜灯冰凉的开关。


    “咔哒”一声轻响,整个房间暗了下去。


    在这个过程中,有那么一刻,光线映亮了纸上的内容,上面纵向罗列着几个名字。前几个已经被重重地划掉,几乎难以辨认,只在列表最下方,还保留着两个清晰的、完好的名字:


    闻人遇。


    唐弥。


    墨兰起身离开书桌,掀开被褥躺了进去,耳边是永无止境的雨声。她忽然也觉得有些累了,很想沉沉地睡一觉,于是她将双手静静地搭在腹部,脑海里又闪过那些人的名字。


    明天太阳也会照常升起吧。


    这样想着,她缓缓合上了眼睛。


    ·


    暴雨如注。


    灰雾所形成的“域”还没有解除。


    两只触手在雾气中嘶鸣,狂乱地舞动,时而浮现,时而隐没。第三只触手此时却异常安静。


    它准备开始进食了。


    咕噜咕噜——


    肉壁贪婪地蠕动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吮吸声,表皮的暗红愈发深了。


    男人试图压制这源自内心深处、想要吞噬一切的饥渴,这股可怕的吞噬欲简直就像是注入神经的毒素。


    他的面部快速痉挛了一下。


    ……该死的,右眼又开始疼了!


    他单手捂住眼,脸上显出恐怖的神色,仿佛正在遭受极为可怕的酷刑。但他的意志很快占据上风,他深深喘息了一声,缓缓放下手。


    这时,他敏锐地察觉到,黏腻的吮吸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