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墨痕
作品:《腊元村:守则之外无活物》 祠堂的石阶蒙着层薄灰,陈默踩上去时,鞋底沾起的灰粒簌簌往下掉,在青石板上拖出几道浅痕。离石狮子还有三步远,他就撞见了那对墨涂的眼睛——果然淡了。原本浓得发沉的墨色褪成了灰蓝,像蒙着层化不开的雾,连石狮眉骨间狰狞的棱角都被磨钝了些,倒添了几分垂头丧气的呆滞。
“涂……涂哪里?”他捏着从李老四那儿借来的墨块,指节泛白,指尖发颤。李老四说这是“每月十五换的墨”,可今天才十三,怎么就淡了?难道赵腊生的事,真的像块石头砸进死水,搅乱了村里的“规矩”?
石狮子的眼珠是天然凹陷的,刚好能盛下小半捧墨。陈默蹲下身,往掌心倒了点井水——祠堂角落那口老井的水,王寡妇提过“祠堂井水可沾”,说沾了能压惊,此刻却冰得他指尖发麻。他把墨块摁在掌心研磨,墨汁很快晕开,带着股陈腐的腥气,混着泥土的冷味,绝不是寻常松烟墨该有的清苦。
他刚要往石狮眼里倒,手腕突然被人攥住了。
“你在干什么?”
声音很闷,像从陶瓮里滚出来的,撞在祠堂的梁柱上,嗡嗡地响。陈默吓了一跳,墨汁溅在石阶上,晕出朵歪歪扭扭的黑花,像朵没开就烂了的花。回头一看,是个穿灰布短打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背着个竹篓,篓子里的枯枝戳出来,像只瘦骨嶙峋的手。少年的眼睛很亮,亮得有些凶,却透着股与年龄不符的警惕,盯着他掌心的墨汁,眉头拧成个死疙瘩。
“你是谁?”陈默挣了挣手腕,没挣开。少年的手劲大得不像个孩子,指节硌在他腕骨上,疼得他倒吸口凉气。
“槐生。”少年吐出两个字,目光扫过石狮子的眼睛,脸色“唰”地沉了下去,“谁让你动这个的?”
“民宿老板说……腊饼落地,要涂墨。”陈默把手机里的消息亮给他看。屏幕的光映在少年脸上,他扫了一眼,眼神更冷了,像淬了冰:“他说的是十五的墨,不是十三的。”
陈默一愣。少年已经松开他的手,蹲下身摸了摸石狮的眼睛,指尖沾起的灰蓝粉末簌簌掉落,像有人在无声地哭。“你坏了规矩。”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块冰锥砸在陈默心上,“提前动墨,会招‘东西’来的。”
“招什么?”
槐生没回答,只是往祠堂深处瞥了一眼。祠堂正厅的门虚掩着,像道没闭紧的眼缝,里面黑黢黢的,隐约能看见供桌上摆着些牌位,牌位前的烛火明明灭灭,像有风吹过,可门窗都关得死死的,连窗纸都没破个洞。
“你是外来的?”槐生突然问。
“嗯,车坏了,想修好离开。”
少年冷笑一声,背起竹篓往石阶下走,竹篓里的枯枝“哗啦”响:“进了腊元村,哪有那么容易走。”他走到门口时停住脚,回头看了眼陈默,眼睛在阴影里亮得吓人,“别在祠堂待太久,尤其是正厅,里面的牌位……会数人。”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巷子里,灰布短打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灰蓝的屋舍间,像被巷口的雾气吞了。陈默盯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村小学那些“无眨眼的孩子”——槐生刚才眨眼的频率,慢得不正常,像是憋着口气,怕一睁眼,什么东西就跑了。
他低头看了看掌心的墨汁,又看了看石狮淡下去的眼睛,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到底是该听民宿老板的,还是听这个叫槐生的少年?
正犹豫着,祠堂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像块石头砸在地上,震得石阶都颤了颤。陈默赶紧跑出去,只见巷口的墙根下,赵腊生的竹篮被人踢到了一边,蓝布撕破了个大口子,里面的腊饼残渣混着泥土,糊成了团暗红的泥,像摊凝固的血。而墙根的阴影里,蜷缩着个穿红衫的人影——正是早上在磨坊外盯着他的那个女人。
她背对着祠堂,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可那哭声很怪,不高不低,像是用指甲刮着陶瓮,“沙沙”的,刮得人头皮发麻,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陈默想起李老四说的“红衫喜食腊饼”,又想起赵腊生失踪前紧紧攥着竹篮的样子,胃里一阵翻腾,酸水直往上涌。
他刚想躲回祠堂,红衫女人突然转过头。
那张脸白得像宣纸,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睛是两个黑洞,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像两口没盖的井。她咧开嘴笑了笑,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的牙齿却不是白的,而是和腊饼一样的暗红色,还沾着点碎屑。“你看见我的饼了吗?”她的声音尖细,却带着股孩童般的天真,“甜的,很好吃。”
陈默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像浇了桶冰水。他转身就往祠堂里跑,红衫女人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很轻,像踩在棉花上,却一步不落,像粘在鞋底的影子。他冲进正厅,反手想关门,却发现门轴锈死了,只能推开条缝,够一只眼睛往里看。
正厅里比外面暗得多,弥漫着一股香火和朽木混合的味道。供桌上的牌位密密麻麻,挤得像排站不稳的人,牌位前的烛火忽明忽暗,把牌位上的名字映得时隐时现,像在跟人躲猫猫。陈默眯起眼,突然发现那些名字很眼熟——赵腊生、王老五、李老四……甚至还有王桂兰,每个字都像用指甲刻上去的,边缘毛糙。
“他们在数呢。”红衫女人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带着股阴冷的气息,像蛇吐信子,“数你有几根骨头,够不够刻个牌位。”
陈默的心脏狂跳起来,像要撞碎肋骨。他盯着供桌最前排的空位,那里的烛火最亮,跳动得也最欢,像是在等新的牌位放上去,好凑齐一桌。突然,他想起槐生的话——“牌位会数人”。
他猛地抓起供桌旁的蒲团,往牌位前的烛火扔过去。蒲团沾了烛油,“腾”地燃了起来,火苗窜起半尺高,把牌位上的名字照得一清二楚,连笔画里的裂纹都看得见。就在火苗亮起的瞬间,陈默听见一阵细碎的“咔哒”声,从牌位堆里钻出来,像是无数牙齿在摩擦,又像骨头在动。
趁红衫女人没追进来,他从侧门溜了出去。侧门通往后院,院里堆着些废弃的木料,霉味混着木屑味扑面而来。墙角有棵半死的老榆树,树干上缠着圈红绳,绳子上挂着些小木牌,上面写着“平安”“顺遂”,字迹歪歪扭扭,和王寡妇手腕上红布条的针脚很像,都透着股用力过猛的笨拙。
“往这边!”
有人低喊了一声,压得很低,像怕被风吹走。陈默循声望去,槐生正躲在木料堆后面,只露出双眼睛朝他招手。他赶紧跑过去,少年一把将他拽进阴影里,捂住他的嘴,手心的老茧蹭得他嘴唇发麻:“别出声,她在找你。”
外面传来红衫女人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兜了几圈,像在丈量土地。她嘴里还哼着奇怪的调子,不成句,只是“一、二、三”地数着,数得又慢又黏,像糖稀拖在地上。过了会儿,脚步声渐渐远了,那数数声却像粘在了空气里。槐生松开手,从竹篓里掏出块黑黢黢的东西,塞给陈默:“吃了。”
那东西硬邦邦的,像块晒干的土块,表面结着层白霜,像冬天冻住的霜花。陈默闻了闻,没什么味,只有点草木的涩气。“这是……”
“槐叶饼。”槐生自己也掰了块塞进嘴里,嚼得咯吱响,像在啃树枝,“村里的孩子都吃这个,能让‘它们’暂时看不见你。”他指了指院墙上的影子,那些影子在阳光下扭曲着,边缘模糊,像是有生命的东西在蠕动,“红衫刚才没进来,是因为你身上有墨味,可墨快失效了,你看。”
陈默想起掌心的墨汁,抬手一看,果然淡了不少,只剩下层浅灰的印子,像块没洗干净的污渍。他咬了口槐叶饼,味道很涩,像在嚼枯草,还带着点土腥味,可咽下去后,喉咙里突然涌上股暖意,像喝了口热水,刚才被红衫女人盯着的寒意散了不少,手脚也不那么麻了。
“赵腊生……”陈默低声问,声音发紧,“是不是被她……”
槐生的动作顿了顿,眼神暗了下去,像被乌云遮住的星星:“进了草丛的,都成了‘饼’。”他指了指村西头的方向,指尖有些抖,“磨坊墙上的画,就是这么来的。”
陈默想起王寡妇说的“进去的,都成了墙上的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刚才咽下去的槐叶饼好像要顶上来。他突然意识到,那些“画”或许不是画,而是……他不敢想下去,只觉得浑身发冷。
“你为什么帮我?”陈默看着槐生,少年的侧脸在木料的阴影里显得很模糊,只有睫毛上沾的木屑看得清楚,“村里的人,不是都不管外人的事吗?”
槐生沉默了很久,久到陈默以为他不会回答,才从怀里掏出张揉皱的照片。照片边缘都磨白了,上面是个穿军装的男人,笑得很灿烂,露出两排白牙,背后是辆绿色的卡车,车头上的红五星闪闪发亮。“我哥,”少年的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去年开车来村里,再也没出去。”他把照片塞回怀里,按得很紧,像是怕被人抢走,眼神亮了起来,带着股执拗,“我要找到他,不管他成了什么。”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像坠了块石头。他想起自己抛锚的车,停在盘山公路的拐角,像头死了的野兽;想起手机里永远发不出去的消息,红色的感叹号像道血痕。突然觉得槐生的执念,像根刺,扎进了他心里最慌的地方——他怕自己也会变成腊元村的“画”,变成供桌上的牌位,连家里人都找不到。
就在这时,后院的老榆树突然“哗啦”响了一声,像有人在树上撒了把沙子。缠在树干上的红绳剧烈晃动起来,挂着的小木牌“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平安”“顺遂”摔在泥里,沾了土,看着格外讽刺。槐生脸色大变,拽着陈默往后缩:“不好!她找到这儿了!”
陈默抬头,看见红衫女人正站在榆树的枝桠上,像只鸟一样蜷着腿,脚尖点着细枝,枝桠却纹丝不动。她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嘴角的笑容又咧到了耳根,露出的暗红牙齿在光线下闪着诡异的光。
“找到你们了。”她轻声说,声音像冰锥,扎得人耳膜疼,“这次,跑不掉了。”
槐生拽起陈默就往木料堆后面跑,那里有个半人高的狗洞,洞口爬满了青苔。“钻进去!”少年把他往前推,力气大得惊人,“洞那头是村西头的荒地,别回头!千万别回头!”
陈默钻进狗洞时,听见身后传来槐生的喊声,像是在跟红衫女人说话,又像在喊别的什么,可具体说了什么,被木料倒塌的“轰隆”声盖了过去,那声音像座房子塌了。他在狭窄的洞里往前爬,泥土蹭满了后背,像糊了层泥壳,耳边全是自己的喘息声,粗得像破风箱,还有洞外隐约传来的、像是牙齿啃噬木头的“咯吱”声,一下下,啃在心上。
不知爬了多久,他终于看见了光亮,像块融化的金子。钻出狗洞时,他重重摔在地上,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他眼冒金星。眼前是片长满荒草的坡地,草有半人高,风吹过,草叶“沙沙”响,像有无数人在低声说话,又像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远处能看见盘山公路的影子,像条白带子——离他抛锚的车,好像不远了。
可他不敢动。草叶上的露珠沾在裤腿上,凉得刺骨。他摸了摸口袋,槐生给的槐叶饼还剩半块,攥在手里,硬得像块石头,硌得手心发疼。
这时,他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在寂静的坡地上,那震动声显得格外突兀。这次不是民宿老板的消息,而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三个字:
“别信他。”
陈默盯着那三个字,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白得像纸。后背的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顺着脊椎往下流,像有条冰冷的蛇在爬。他不知道该信谁,只觉得这腊元村的每一寸土,都在张着嘴,等着吞掉他。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