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张仲友宴遇曹个臣

作品:《执手相看泪眼

    秋阳疏淡,金辉漫过疏桐枝桠,落在苔痕斑驳的石阶上。


    风过叶摇,细碎光影在窗间流转,晕开一纸墨香的清宁。


    张三益——字仲友,今日心情难得的明媚。他穿着一身簇新的青衫,手中提着一只食盒,身后跟着个小厮,步履轻快地走向江都教谕汪仲襄汪学师的廨舍。


    “作赋喜逢青眼,小试叨列前班。”张三益低声吟哦着,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自己与好友范介夫同列县庠,十次遇考,九次是他领批。自己虽不出第二三,却再不能僭他第一。前日汪学师大会诸生,介夫因新婚不与,自己因而取首。虽然不是正考,也喜遇文字知音。不免携酒一壶,来与汪学师叙叙师生阔谊,有何不可。论文须载酒,问字岂徒然!


    然而,当他走到廨舍门口,还未及让小厮敲门,心中便先泛起一阵涟漪。他知道,这位教谕大人坐的是“冷板凳”,俸禄微薄,终日熬姜呷醋,过得甚是清苦。自己这一壶酒拎进去,不知是暖了师心,还是烫了师手。


    确实,此刻江都教谕汪仲襄正坐在那褪了色的公案后头,眉头紧皱、心里发愁。


    每个月的俸银,刨去米粮、炭火、笔墨纸砚,剩得几钱碎银在手心里焐着。自从曹年兄搬进学来,虽然做了西家邻舍,都不曾做得东道主人。


    前日与几个斋夫商议,他开一个买办账来,动不动肉就要一斤,鸡就要一只,鱼就要一尾。似这等撒漫起来,我这几两俸银,经得几遭请客?心里想着,且挨几日,等那开优劣的肥钱到了,然后破悭未迟。


    前日大会诸生,央曹年兄阅卷,取了张仲友领批,想他今日必来谢考。于是便分付门子烹茶俟候。


    忽听得门外梆声,门子来报:“张斋长到了,带着酒食”。


    汪仲襄亲自开门迎客:“门子去忙考试的事情,本官听到梆声,原来是张斋长”。


    “学生拙艺荒疏,此番侥幸第一,全赖老师玄赏,今日特备薄酒,聊表谢忱”。张三益拱手作揖,声音清朗,眉眼间是年轻人特有的、未被生计磋磨过的光亮。


    “谦虚了,张兄的文章妙义渊深,连我这个老夫子也自惭蠡测;今日张兄莫非游山转来么,为何有攒盒随行?”。


    “门生见老师学堂正好有空,因此才敢来载酒讨教”。


    “仲友何必破费,来,坐,坐。”


    寒暄不过三两句,汪学师的心思已不在文章上了。他盯着那攒盒,仿佛能透过盒盖,瞧见里头油亮喷香的鸡鸭鱼肉。自打坐了这个冷板凳,口中真是“三月不知肉味”。他忽地想起西斋那位借住的同年曹个臣——那是个方正到近乎古板的人,自己搬来这些时日,总说要做东道接风,却因心疼银钱,一拖再拖。


    教谕大人眼珠一转,愁云顿散。他心生一计:何不把隔壁那位“极狷介”的同年曹个臣请来作陪?若说是张三益带的酒,曹个臣必不肯来;若说是自己做东,便能省下一笔开销,还能卖个人情。


    于是,汪仲襄对张仲友说道:“既承盛意,我两人对饮也觉冷静,敝人有个年兄曹个臣寓居在西斋,可好招来陪话?”。


    “既是老师同年,学生正想拜见”,张仲友欣然同意。


    “只有一件,他是个极狷介的人,无故不肯吃人一杯水。若说是张兄的盛筵,他决不来,就来也会不终席而去。如今只说是为师做主人,他就不能规避了”。


    张仲友自然应允。


    汪学师当即喊来家僮,嘱他去西斋请曹相公。


    不多时,便见一个身着素色儒衫的中年男子缓步而来,面容清癯,目光锐利,正是曹个臣。


    汪仲襄便向他们彼此作了介绍:“曹兄,这位就是前日压卷的张兄,与年兄有文字之契,今日特地请来奉陪。


    张兄,学生因料理考事,没有余闲,前日会课文字是敝年兄代阅的”。


    “那么,就是小试的房师了”,张仲友于是拱手作揖见过曹个臣。


    正说着,门外又一阵喧嚷。


    “细丝元宝大半锭,优行生员第一名”,原来是经过银子疏通,被汪学师排为优行第一的周公梦来了。


    书办老王和门子小吴在门口招呼着他:“周相公,你且立一立,待我们先去说妥了,然后请你相见”。


    书办进屋,向汪仲襄附耳私语n句,汪学师大喜:“快请进来,快请进来!”。


    周公梦入内,一眼看到张仲友,便说:“原来张兄在此,只是不知这位老先生是谁?”。


    “老师的同年曹个臣先生”。


    曹个臣问张仲友:“这位兄台尊姓?”。


    张仲友答道:“敝友周公梦”。


    几个坐定,把酒言欢,话头自然转到前日会考。


    曹个臣看向张仲友,目光里是真切的赏识:“前日看到张兄妙文,气到神全,脱颖高飞,指日可待。”


    张三益忙起身敬酒,言辞恳切里带着读书人常有的自谦与惶恐:“朽木难雕,幸遇良工,只怕根尾枯焦,有负期许”。


    轮到周公梦,汪学师抢着夸赞:“这位周兄不仅才高,德行更是出众,优于素行”。


    曹个臣叹声道:“德行比文章更难,此时有颜闵的操修,后日才有伊吕的事业”。


    周公梦连声道:“不敢,不敢”。


    曹个臣点点头,问:“前日会课,似未睹周兄佳作?”。


    周公梦早有准备,放下酒杯,长叹一声,面现悲戚:“那日是先君的忌辰,忽起终天之恨,前往荒陇庐墓祭拜,故此不曾与考”。


    “哦,会考文字,过期还补得的”。


    “次日原要补作,怎奈家兄忽染沉疴,学生效古人‘剪须和药’,侍奉榻前,无暇提笔。第三日,又有一至交暴病身亡,学生捐资助葬,料理后事,再次耽搁。及至第四日,案已出了”,周公梦说得情真意切,“连因琐事相牵绊,文章误却惟空叹!”。


    曹个臣静静听着,末了,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如此说来,周兄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妻五伦,已尽了四伦了”。


    周公梦略显尴尬:“不敢,那一伦呵,只因尚未有妻,一时难尽”。


    席间静了一瞬。


    曹个臣不再看他,转而望向席面,对汪学师道:“老年兄今日破费了,这酒肴丰盛,不似广文先生清寒风味”。


    汪学师脸色微变,捏着酒杯的指节有些发紧,声音不自觉地拔高:“这……这确是小弟亲备的!”。


    “年兄做官清廉,薪俸微薄,这钱财得来甚难,我和你至交好友,何必客套见外呢!”。


    ”何来见外一说,不过一餐鸡黍家常饭,几盘苜蓿寒酸菜,还请年兄念在主妇亲调、东君自办的份上,不要嫌弃”。


    曹个臣不再多言,只是端起酒杯,朝张仲友敬道:“张兄少年才俊,今日得见,真是相见恨晚”。


    张仲友连忙举杯回敬:“晚生今日幸瞻斗山,还望老先生不吝赐教”。


    酒液入喉,清冽香醇。窗外的日头渐渐偏西,洒下一片金辉,落在县学的青瓦上,落在案头的书卷上,也落在众人的笑谈声里。


    正是:张仲友文章偶尔先多士,汪学师借花献佛省钱多,曹个臣对酒论文不觉酡,周公梦“德行巍然冠四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