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秀才不考不怕 银子不吓不来
作品:《执手相看泪眼》 汪仲襄站在学政衙门正堂的石阶上,望着檐角那对褪了色的铜铃,心中拨着另一把算盘。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农夫喜欢阴天盼下雨,客人却喜欢晴天好赶路;同样是三年一次的岁考,我这教官却偏偏喜欢看秀才们担惊受怕的样子”。
连连会试不第,淹滞江都教谕职位、蹉跎仕路多年的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自嘲的笑意。
“下官正要进京会试,不想宗师岁考牌到”,他踱回堂内,对着空荡荡的公案自语,“我想教官望岁,与农夫望岁是一样的,怎肯丢了这看得见的好稻,去耕那未必熟的荒田!且等收了新生的学费,连夜赶去未迟。如今下马期促,不免教书办、门子分付一番”。
这话说得实在,京城会试,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否中第全看天命。可眼前这场岁考,却是实打实的收成——那些秀才们的前程、脸面,都捏在他手里。这不比虚无缥缈的进士功名来得实在?
“书办!门子!”,他扬声唤道。
片刻,两个身影应声而来。书办老王,五十上下,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袍,眼睛却亮得似算盘珠子;门子小吴,二十出头,模样憨厚,可汪仲襄知道,这人最是乖巧。
“老爷。”两人齐齐躬身。
汪仲襄打量他们片刻,缓缓吩咐道:“自老爷我到任以来,这些秀才大半不来相见,如今学院按临,谅他没有奇门遁法,你们去逐个唤来见我”。
他顿了顿,见两人眼中都闪过心领神会的光,才继续道:“你们沿街等着,见到生员就把他们拖来,学费要加上三年的利息,他们送来的见面礼最少也要三钱银子。还有一件事,那拜帖上千万别让他们写字,只要空白的拜帖不写名字,等我收集起来卖给街坊,也能值几个零花钱”。
老王会心一笑:“老爷英明。这空头拜帖汇卖到街坊笺纸铺,也值几分银子。”
小吴忙接话:“可不是,积少成多,够老爷路上几顿酒钱了。”
老王、小吴接着问道:“启禀老爷,优行、劣行可曾定下?”。
“优行比劣行不同,列入了优行的,就算岁考考了第六等,也能保住功名,富家子弟,自来疏通;那劣行只有一个也罢了。我闻得有个周公梦,酗酒呼卢,宿娼包讼,件件都备。况我到任至今不来一见,就把他开去罢了”。
老王躬身道:“正要禀报老爷,优行自不必说,接照旧规,富家子弟必早来打点,只是这劣行……”
他压低声音,“老爷还不知其中的新窍,劣行若只开一个,岂不便宜了那人?”。
小吴接口:“正是,秀才不考不怕,银子不吓不来,须得把那富家子弟逐个敲磨过去,今日要开这个,待他疏通了,明日又要开那个。老爷会试的盘费,就出在这里头。”
汪仲襄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好,好!你二人倒是理财裕国的忠臣!就依你们所奏。三年只望得一次,你们须要协力扶持,老爷我有个大富,你们也有个小富。家随国富不会亏待你们,按老规矩一万你们取一千就是了”。
三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同一时辰,城西周公梦的宅子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周公梦瘫在书房的太师椅上,面前摊着本《论语》,字却一个也没进脑子。
“书生原是秀才名,十个经书九个生,一纸考文才到学,满城都是子曰声”,他喃喃念着不知从哪听来的歪诗,只觉得句句戳心。
他是真怕岁考。
这秀才功名,是他那“孝顺”的父母用大把银子捐来的。父母相继去世,他借口丁忧,竟幸运地躲过了两次岁考。这三年,他眠花宿柳,呼幺喝六,活得何等快活。
谁想晴天霹雳,宗师突然要来岁考了。
“如今遇着个作孽的宗师,忽然要来岁考。想我老周科试还科得,岁考却岁不得。本待要寻条门路,保全三等,怎奈宗师利害,不许投书。如今没奈何,只得把四书白文略理一理”。
他苦着脸,勉强睁开眼睛盯着书页,“一行才勉强,双眼已矇眬,只恐周公梦,又要梦周公。”
话刚落,眼皮便沉了下去。
梦中,他站在考场上,卷子上一片空白。宗师怒目而视,衙役拖着他往外走……
“不!”他猛地惊醒,冷汗涔涔。
罢了!拼着写个申请,备上一份薄礼去孝敬宗师。料想他也不会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为什么要像待宰的牛一样,对着书本求活命呢?
正惊魂未定,外头传来脚步声。老王和小吴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周相公,原来在此抱佛脚。”老王笑眯眯道。
周公梦慌忙起身:“两位来得正好,有些圈外注不熟,正要请教……”
“不敢。”小吴拱手,“我们是来报信的——这次的劣行,借重相公了。”
“什么?!”周公梦如遭雷击,腿一软跌回椅上,“文、文书申了不曾?”。
“印都停当了,”老王慢条斯理道,“只等学院下马亲投。”
周公梦面如死灰,半晌才回过神:“这等还不妨,拚几两银子去修补,求学师改填别个,这倒不在话下,你们可晓得宗师有甚么线索么?”。
“相公你是想补廪生还是增生?”,老王和小吴齐声问道。
“谁做那费钱又迂阔的事,我只想打个平安醮,混个及格”。
“这等事,何须宗师大人的门路,你只要求我们老爷把你列入优行名单,任凭那宗师把你考了四等五等六等,我们老爷也能把你超拔为一等二等三等”。
周公梦眼睛一亮:“妙、妙、妙!转祸为祥,回天妙计!”。
他激动得站起身来,在屋里踱了两圈:“蓝衫牢固头巾硬……是回天奇术,救苦真经!”转身对二人深施一礼,“蒙作成,周某感激不尽!”
背过身时,他却暗自冷笑:“我这秀才,也是棵摇钱树,只求树不倒,不怕没钱摇”。
转回来时,已是满面堆笑:“既如此,老师三十两,你们二位各三两,小包封了,这就同去?”。
老王和小吴对视一眼,齐齐躬身:“愿为相公效劳。”
三人出了宅子,往学政衙门去。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地上交叠成一团暧昧不清的墨迹。
学政衙门已在前方,朱门半掩,像一张半开半合的嘴,
汪仲襄正在二堂喝茶,听见脚步声,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放下茶盏,整了整衣冠,准备迎接这第一棵“摇钱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