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花的姿态(5)
作品:《漂亮朋友》 《重庆森林》里,663号警察说,一个人哭,你只需要给他一包纸巾,可是一间房子哭,你可要做很多功夫。
周矩又接了新戏,这回在P市拍摄,要跟她的房子告别一段时间,于是她将房子托付给我。
梅雨季节就像老天患了双向情感障碍,时而暴烈地下雨,时而忧郁地遗留在雨过也不会天晴的阴湿之中。房子在这样的天气里无疑也变得多愁善感,地面上常常附着一层水汽,就连墙壁也有种冒了冷汗的感觉。
我有空就坐地铁到这来给房子通风,一个人的房间会变得特别特别安静,静到能听到路上的行人聊天。今朝吃啥子去?侬小日子过得覅忒好额,马马虎虎,蛮好蛮好,再会再会。电风扇寂寞地缓慢摇头,冰箱一阵一阵地发出声音,努力地结冰,我拿着干抹布擦地,偶尔也会问它你有没有感觉好点?它指的是?不知道,泛指,爱谁谁。
擦完地我就开始浪费水资源,打开水龙头让自来水自由落体死在我的双脚上,过了一分钟再伸出双手接住它们,手心手背……我喜欢水流的冲力以及皮肤变凉的感觉。
有时候回过神来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我变得特别容易疲惫,躺在她床上只是想休息一下,结果总是一觉睡到天黑,醒了还是很困,就那样躺着也不开灯,静静等着电话响起。
我不是故意等的,不是说我每天什么事也没有就等着她的电话,实际上我挺忙的,快到期末考试,为了拿奖学金每天都要学很久,我还要抽空坐地铁来到这边打扫卫生……好吧说起来好像也没什么事,但是每做一件事我就差不多要耗尽所有能量,所以感觉很忙。但是她不在的那些时间里我的生活好像只有等电话这件事了,和这件事比,其他都算不上什么要紧的事。哎我是不是也变得多愁善感了,我越来越觉得我真是离不开她呀。
虽然现在我们都有了小灵通,但我和她之间的沟通其实还是单向的,因为她每天拍戏的时候是不固定的,所以只有我等着她。要是哪天没接到电话我肯定要抓狂的,不过她知道我在等,每次都是刚下戏就掏出手机找信号去,对此我心里真的非常雀跃,我喜欢这种能感受到她也很在意我的感觉。
有时候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听听对方的声音。那时候跨省电话还是很昂贵的,按分钟算钱,一分钟八毛,她每次都给我打一小时——几乎是她下戏之后回到酒店的时间。我说你赚点钱全花在打电话上面了,她说可以找公司报销。那我就放心了。
有时候我是在宿舍接的电话,得喷一身花露水再出去,S市夏天蚊子很毒。站阳台上喂蚊子喂一小时后一进门就要被舍友揶揄一顿,二号床说跟对象聊呀,三号床说好幸福呀每天都聊那么久,四号床说好羡慕。我说不是对象,是家人,马上遭到三个人的嘘声。再解释,她们才接受我和电话那头的人确实不是情侣关系,二号床说,但你俩比情侣还腻歪。
这不是第一次被这样说了,自从跟周矩认识以来,我俩几乎是形影不离,还在高中的时候,就连我的死党们约我吃饭,周矩也是要跟着的,她似乎很喜欢跟我在一起。
我想我们确实不像是朋友,朋友不至于那么亲密,但是该如何定义我跟她的感情呢?我总是感觉我们就像是从同一个子宫被孕育出来的双胞胎,对彼此有天然的亲近感,所以我觉得比起朋友我们更像是家人。
有时候、有时候,虽然我也相信一切都有尽头,可是我还愿意相信,至少我们现在还很快乐地在一起。
她说大概八月拍完,问我想不想去P市玩,我说我想啊,但是我要先存钱。她说我可以赞助你,我说我不接受赞助。
那时候恰巧我们专业的老师帮朋友家的小孩找家教,同学基本上暑假回家的回家,出去玩的出去玩,因此我也算捡到了这个轻松的活,就工作日每天带着小孩写暑假作业,再跟她一起读英文小说。四年级的一个小女生。小朋友总是有很多奇思妙想,会突然问你,老师你知道天王星离我们有多远吗?巨蟹座的女生跟哪个星座最合得来?最远的时候三十亿公里,和天蝎座最好。不过也还好,不算闹腾,也很有教养。我带了一个月,我们两厢情愿地说了再见,她开心地跑到妈妈身边,想到忘记拿书包了又跑回来,再跑过去。我拿着人生中自己赚的第一桶金买了Z13号列车的硬卧,躺了一晚,躺到P市。
当时没有手机实时导航,去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还得自己先琢磨地图,不过我习惯提前准备,因此在那么大一个P市的寻亲之路倒也没有很艰难,周矩让我先到酒店等她,她提前把房卡放前台。我倒是想去她们片场看看,不过她说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得先给我弄个工作牌。
那天她还是和往常一样下了戏之后就给我打电话,我在酒店门口等她,她在那边倒计时,还有几个路口啦,再等个红绿灯啦,下车啦。我来回踱步,边听她讲边左右张望。真看到她的时候我小小的心脏就要飞起来一样。
她绑着低低的马尾,穿着白色T恤、宽松的亚麻长裤,以及洞洞鞋,我非常宽慰看她穿得那么舒服一副活力满满的样子,我莫名开始想她这段日子应该过得不坏,真好、真好。在这时她已经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我的面前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有没有等很久?”
“有啊,我从三点钟就下来等你。”
她手臂环着我的腰,漂亮的眼睛眨呀眨,“那你有从三点钟就感到很快乐吗?”
“嗯,”我假装思考,“我从三点钟开始就感到很烦躁,因为我想起你在冰箱里留了一堆临期食品害我拎了一大袋拿去丢。”
她瞪大了眼睛,“我哪有!”
她的助理此时才等到绿灯从马路对面赶过来。这个女生长了一张圆脸,五官都是圆圆的。
周矩拍拍她的肩膀跟她说:“媛媛,你明天不用来了。”
喔,就连名字都叫“媛媛”。
媛媛大惊失色,紧张得结巴,眼泪一下冒了出来在眼里打转:“我……我,周姐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说完狠狠鞠了个躬,圆圆的脑袋后面的一小撮马尾跟着晃了晃。
周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忙扶她起来:“媛媛,不是要辞退你,明天我想让她当我助理。”
媛媛抬头懵懵地看着她:“啊……那杨姐不会骂我吧?”
“没关系的,我已经跟她讲过,而且就一天。”
媛媛听话地点点头:“那好。”小姑娘抹掉眼泪,有些为难地堆出一个笑容,略显羞耻地说:“不好意思周姐。”
“好啦,你是太紧张了,没关系的,你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我跟周矩站着看媛媛过马路,她到远远的那头还跟我们摆摆手。看她终于消失在下个路口之后,我跟周矩才往回走。
“她多大了?”
周矩捏着下巴思考,“嗯……好像刚过十八吧。”
“噢,那是比我们小一点哦。”
“我感觉她二十八岁也还是这样。”
“会吗?”
“如果一直跟着我的话,我觉得可以啊。”
“她都叫你周姐了,是要罩着点人家。”
“你也叫一下,我罩你。”
“周姐,周姐周姐周姐。”
看她吃了屎一样的表情我要笑死了,她哪会想到我这么没负担地就能乱喊。
“周姐,我想食宵夜啊,请我。”
“滚。”
第二天我背着周矩的包跟她到了片场,他们还要在这个四合院补几个镜头,拍摄基本上就结束了。我提前问了她我的主要职责是什么,她说:“随叫随到。”,于是我做好了被整的准备,但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我除了背着包坐在旁边等她什么也不用干,她还怕我不知道盒饭去哪领,带着我去的。
她做了造型,偏分短发,我说她完全可以代替鲁豫上班,她说你滚吧。其实我心里觉得那时候的她更像是《游园惊梦》里的王祖贤,穿着藏蓝色盘扣长袍,长身玉立地靠着房门,莫名就有种放荡不羁的英气。化妆师把她的眉毛化得更张扬了一些,垂着眼沉默的时候就像被女人伤过心的浪子,特意显露出来的脆弱特质不知道又要迷倒多少人。
真漂亮。
我发现她入戏得那么自然,从导演的监视器看演员的脸,很微小的面部表情都看得很清晰,稍有不对就很灾难。导演喊“Action”之后,她靠着柱子,微微仰头望着天,从监视器里看,她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下颚用力地绷紧,此外没什么别的动作了,但是能很明显地看出来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暗了,闭上眼睛下一刻眼泪说掉就掉。她手紧紧攥着心口,手在微微颤抖,脸上还是没多大表情变化,低了头眼泪却是不停地掉。这条一遍过了,也应该的,身为旁观者完全能体会到她隐忍的痛苦。那是我最直观也最近距离地感受到她的表演天赋的一次。
片场里所有人好像都很忙碌,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我坐在那都有种不安的感觉,还好她那天的拍摄任务结束得很快,她跟场上另一个女演员一同下戏。女演员比她矮些,直挺挺的鼻梁上有一颗痣,浓眉深目,但圆润的鼻头中和了那种太锋芒毕露的感觉,笑起来还有酒窝。她看到我,有些惊讶地对周矩说:“诶,今天怎么是另一个人?”
周矩搂过我的肩膀,说:“她就是小白。”
女演员恍然大悟,然后跟我打招呼:“哈喽,你认识我吗?”
“嗯……有点眼熟。”那一瞬间我感觉我把脑海里储存的人脸都想了一遍,真觉得她眼熟,但是又想不起名字。
周矩大笑:“她是顾小瑄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