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错缝头
作品:《有客夜提头》 砰,砰,砰。
屋外有什么东西,同暴雨一道,急急叩门。
水羡鱼咬断线头,将补到一半的大红斗篷紧攥在手里。
砰。
又是一声响,更闷,似是硬物砸门。
砸门声一阵紧似一阵,这次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推说是雨声了。她得去开门。
水羡鱼把金针斜插在发髻上,起身,往门边走。
“半夜三更,怎么会有人来?”她一边想,一边抓起立在门后的锄头,“山上除了我,就只住着一窝狐狸......”
连日暴雨,不会有人上山踏青。
除非是鬼!
水羡鱼还来不及想鬼怕不怕锄头砸,震耳的砸门声就催着她回了神。
她一咬牙,拉开门来。
轰然一声,雷鸣电掣,门前赫然立着个人,身量极高,鳞甲银光冽冽一闪。夜色已深,看不清面孔。
“倒像个将军打扮。”水羡鱼吞口唾沫,心下暗忖,"莫不是山下卖的话本子里那样的......中了埋伏,要借宿疗伤?"
“若要疗伤,那我倒是正好有这根针。”她这话还没说出口,刚要抬手拔下发髻上的金针,就听见那人手边有人说话:
“劳驾姑娘缝补。”
原来不止一人?她循声看去,却见这将军左手里,俨然提着一颗头颅。
那颗头,满面血污,面目难辨,只一双眼璨然如星,目光直勾勾盯在水羡鱼惶惑的脸上。
“人头在说话!?”她强忍着恶心,把视线从那脑袋上移开,又抬眼望去。
那原本该是脑袋的地方,果然空无一物。怪不得看不清面目,因为他压根没有。
此情此景,仿佛夜探荒山古刹,仰头看见断首的山神像正向自己倾身而下。
水羡鱼恍惚着,猛地拔下发间金针,求心安似的捺在手心。针尖几乎刺破皮肉,她浑然不觉。
“劳驾姑娘,缝补一二。”人头又重复一遍,目光再次射来。
水羡鱼听见自己发抖的声音:“缝、缝什么?”
将军一指自己空空如也的脖颈。
缝头。
水羡鱼后脊发凉。暴雨声噼啪打在棚屋顶上,她却清楚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吱作响,打着寒战。
约莫半盏茶的时辰后。
掩上门,她转身去炉灶边,把金针在炉火上烤了一烤。
她真不想回头看。
闭一闭眼,深吸口气,转回身来——她决定面对现实:炕边坐着个不人不鬼的......她不知如何形容的东西。
手边搁着那颗头。
门边靠着他的剑。
她甩甩手,刚刚挪开那柄剑时,被泥泞与铁锈糊了满手,恶心的手感仿佛还在。还有那阵砸门声,大概是他用剑柄在凿门。
这摇摇欲坠的木门经不住砸,若她再不开,恐怕不多时家门就要被砸穿。
想着想着,水羡鱼再次深吸一口气,端来水盆,放在矮桌上,头也不敢抬,道:“我先替你擦擦干净吧。”
头似乎笑了一声,道:“多谢。”
真不客气。
水羡鱼在心里怨声载道,自己在山上都快小半年没见过人了,现在倒是见着了,只不过这人头和身子各忙各的……她可不敢跟这邪乎东西聊天。
她强忍胃里的汹涌翻腾,用沾了热水的帕子揩抹那颗头颅。她实在不敢和这东西对视,可是对方的目光步步紧逼,近乎审视地,死死觑着她的眼睛。
那具身子只是默默坐在一旁。
直到盆里的清水成了血水与雨水混成的满盆脏污,她才看清这颗头颅的本来面目。
原本该是一双剑眉朗目,如今只剩一边,因为另一侧从颞骨处开始,便狰狞地横亘着一片深可见骨的伤痕,无疑,这只左眼虽然还在,却已经瞎了。
整张脸倒是很年轻,即使眼底乌青,面色无华,也看得出相当俊朗,只不过——
“你确定这是你的头吗?”
水羡鱼躲开那只眼睛的逼视,抬头,问坐在一旁的穿甲胄的身体。
毕竟山后是座乱葬岗啊。
虽说是“乱葬岗”,其实也只是她自己习惯这样叫。那里埋葬的人身份往往特殊,祭拜、吊丧不能放在明面上,只可悄悄进行。水羡鱼见过不少。总是牛车驴车趁夜上山,车轮轱辘,而后就是掘坟声与哭嚎声齐飞。第二日出门时,山上就会多一个坟包,一座碑。
她一问完就觉得不对。那身躯又没长嘴巴,怎么可能回答?
刚要拿线,水羡鱼突然眼前一花。
竟然下了场花雨。
五颜六色,被雨水打湿的野花污糟糟落了她满脸。
罪魁祸首是那刚要俯身扶她的无头将军。
他脖颈处塞着大把大把的山间野花,他一动弹,花瓣就簌簌乱飞。
“真是‘颈上添花’。他是怕我看了害怕,才冒雨摘花,塞在脖子上吗?”水羡鱼胡思乱想着,忍不住心里发笑,忽然没那么怕了。
她等无头将军拂去了所有花瓣,才抽出发间金针,捧起那少年头颅,对准脖颈,放稳。
“应该是对齐了......”
她又退后两步,确认无误。
“成了。”水羡鱼道。
“有劳。”头颅应道。
她这才扯出长长一条红线,是缝补斗篷用到一半的,而后扶住将军的头颈,飞针走线起来。
她母亲缝补物件可以不用线,但水羡鱼还没那么高的本事。
“你脖子上会留下缝线的。”水羡鱼一边缝,一边说。
“不碍事,能缝上就够了。”
“要求真不高。对了,谁让你来找我的?”
“坟头的狐狸,说水姑娘能缝补万物。”
“噢。”她想,这群狐狸又替她揽生意了,“是不是那只头上戴朵花的?”
“姑娘如何晓得?”将军眼睛一亮,眸中终于浮起了符合年纪的,少年心性的好奇。
“满山的狐狸,就小花最会给我找事儿。”水羡鱼也渐渐放松下来,得意地吹嘘起这段日子暴雨倾盆,狐狸窝被雨灌了,前几天自己收留那群狐狸小住的事儿。
说着说着,手一歪,针头偏了。
将军吃痛地“嘶”一声,一蹙眉头。
“对不住,对不住。”水羡鱼赶紧赔不是。
收了针,他脖子上留下细细一圈红线。她下意识凑近些去吹缝线旁的浮毛屑,一抬眼,发现将军正垂眼注视着自己,心头猝然一惊,连忙挪开脸,悻悻然地绕着线。
“适才......不是怪你。”将军一扶脖颈,转动几下,嘎吱嘎吱的骨骼脆响叫人毛骨悚然,而他自己似乎也吃了一惊,“水姑娘好手艺。”
水羡鱼也听得头皮发麻,连忙随口答道:“我这也是头一回缝人。”
她抿抿嘴,忽然觉得,这金针握在她手里,像是烫手山芋了。
她刚要收起针来,就感觉头顶上一道视线掠下,在她耳边似有若无地停了一瞬,她觉得耳热,尴尬地摸一摸自己的耳垂,道:“小时候我拿这针扎耳洞,结果一眨眼就自己长好了。”
将军沉默一瞬,似乎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半天,她听见他突然道:“可有药么?我头疼的厉害。”
水羡鱼不常在屋里煎药,不多时,满屋子药味儿和靠在门边的将军忍痛的沉沉呼吸声惹得她心烦意乱。
“你活......咳,你之前不觉得头疼吗?”她问。
一句“你活着的时候”才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下,害怕他像志怪小说里那样是个厉鬼,一旦被戳破已死的真相,就恼羞成怒要灭口。
“说来也怪,”将军捧着那长剑擦拭着,完好的右眼木木地盯着剑身,“直到姑娘缝完,我才觉得所有伤处一并疼起来。”
水羡鱼“噢”一声,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药罐。
天快亮了,雨势渐小。
她瞥了一眼将军,终于无聊得忍无可忍,攀谈道:
“你是个将军吗 ?哎,我怎么称呼你呀?小花都告诉你我叫什么了,你也告诉我你叫什么吧。看样子......你好像也不比我大几岁。 ”
他只是用那只仅剩的完好的眼睛看着她,等她问完,才答:
“不记得了。”
水羡鱼叹口气,只当他懒得和她讲话,于是继续摇着蒲扇,照管炉膛里的火。
“真不记得了。”这次他语气有点急。
轮到水羡鱼不搭腔了。
天色大亮,雨一时停了。
屋后传来咚咚咚的劈柴声。水羡鱼只当听不见,仍旧低头缝斗篷。
门虚掩着,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那年轻将军左眼扎着她从旧衣裁下的布,挡住了那片狰狞的伤口。
水羡鱼一抬头,看见他右手撑着柴刀,那架势活像手里的不是劈柴刀,而是青龙偃月刀。
她那对亮灿灿的眼睛一眯,忽然笑道:“哎,不如我就叫你‘隗’吧。”
“隗?”
“对呀,是高大巍峨的意思嘛。”
“是这样吗?那好。”隗立刻答应下来,脸上似乎挂了点笑意。
她心里偷笑,暗暗觉得自己好聪明。其实哪里是因为他身量高?只是她觉得,他拿的柴刀像个“阝”,他本身呢,不人不鬼。
拼起来不就是个“隗”吗?
她赶不走他,只能当他是个假扮将军的孤魂野鬼。
收了线,她举起斗篷,对着窗外透进的天光,欣赏那些细密的针脚和金灿灿的织花纹样,满意地冲他招招手:“你过来。”
隗愣了一下,照做了。
他走近,弓下身来,水羡鱼从炕沿撑起身子,把那大红斗篷往他身上一围,凝神屏气,十指翻飞将系带扣牢。
“成了。”
倒很合适,真和量身定做的一样。
“天要冷了,穿厚些。”她满意地打理着系带,随口道,“也真巧。我刚缝完,正好借给你穿。”
接下来的一整天,她支使他干这干那,打算趁着暴雨再来之前,让他加紧劈完柴,屯在家里好过冬。
毕竟他无以为报。
“无以为报,只有这些薄物。”
已是傍晚。隗在前引路,水羡鱼跟着走,手里拎着昨天没用上的锄头。
“什么薄物厚物?”扑簌簌一阵响,枝头惊起几只乌鸦,水羡鱼吓得攥紧了锄头把,“你就非得天黑出门吗?”
“恐怕这幅样子吓到旁人。”隗道。
水羡鱼悄悄翻了他个白眼:“山里没有旁人。平时还偶尔有几个上山砍柴、猎野猪的,这阵子雨下个没完,就更没人来了。”
隗点一点头。水羡鱼又听见他的颈骨嘎吱作响的声音,头皮顿时一紧。
越走越远,眼看着就要往后山去。
“哎,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啊?”
“后山,我的坟。”
“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