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盗贼

作品:《她自云端坠落

    云动风移,月光如银。


    清江县的街道上空荡荡的,两旁的建筑都隐没在夜色里。


    直到一个人影儿出现,一串快而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才给这死气沉沉的地方带上些许生气。


    "抓贼了!"


    一声粗粝的吼叫冲破云霄,街道旁几间屋子接连着稀稀拉拉地亮了起来。


    人影儿随着光逐渐清晰,粗眉黑脸,头发高束,一身黑色夜行服将其包裹得严严实实。


    此人名叫叶沁瑄,犹如风一般的,她侧身飞快闪入一个小巷。


    幽深的小巷尽头勉强能看出有个不高的墙,翻过去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她脚下的速度越来越快,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又扬起些许尘土。


    离目标越来越近,离外面的火光越来越远,眼前的昏暗到了头,可是就在叶沁瑄伸出手要触碰到那墙时,她脚下却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狠狠了飞出去。


    她的身体撞上墙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又滚了两圈才着地摔到了地上。


    老旧的墙面的缝隙里扑簇簇地掉下点掺着绿藓的黄土,迷蒙双眼,粘住衣服。


    漆黑的角落里伸手不见五指,叶沁瑄没有时间耽搁在此,擦了把眼睛爬起来就要继续逃亡。


    可刚又再碰到墙面,湿湿冷冷的触感却冷不丁攀上她脚踝的皮肤——


    一只人手攥住她,阻止她的离去。


    叶沁瑄血液倒流,忍着想要叫出声的冲动,竭力甩着脚上的桎梏,但攥着的那力道过于大,她怎么都甩不掉。


    空气里弥散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她的心跳被刺激得更快了。


    叶沁瑄急得已经无法思考,就要粗暴地一脚踩上去时,一道微弱的男声在她耳边幽幽响起:


    "公子,救我一命...他日我必涌泉相报。"


    叶沁瑄顿了顿,可耳边越来越近的纷杂的脚步声让她实在没办法停下,只好压低声音道:


    "...若我能先逃出去,定回来救你,恕罪。"


    叶沁瑄话音一落,便一掌把男人干脆利落地打晕,飞速翻上了墙。


    巷子外此时是热闹不已,街上的人群可以说是乱成了一锅粥,百姓里有特意起床下楼看热闹的,有套近乎想打听到底是个什么事儿的,不过通通被呵斥了回去。


    官兵风风火火地举着火把,光亮随着动作忽明忽灭,俯瞰着,这浩浩荡荡的人群倒像是一小段点燃的引线,蓄着力似乎要如爆竹般炸开,把这夜色点燃。


    "这边!我听到动静了!"其中一个人喊。


    人流分开,其中一批举着火把的涌入这荒僻的小巷,没人注意那生了绿苔的墙,只被昏暗的角落里一个浑身散发着血腥味的人吸走了视线。


    闯入巷子里为首的一人一袭藏青色衣袍,上身中间一个大喇喇的"衙"字,束发因为跑动略微有些松了,他也没管,只是狠狠一脚踹在角落那男人的身上,嘴里吼叫道:


    "狗胆包天的东西!偷东西敢到偷县令大人的头上了?"


    旁边的小厮李运面色却有些古怪,他想着的是刚刚那贼还健步如飞的,又没有受伤,怎么现在就浑身是血躺在这儿啊?


    为首的那位陈晋大人继续踹着那死狗一样瘫在角落里的人好几脚,李运那股莫名的不安愈发强烈,他颤悠悠上前,举起的火光终于照清楚了地上的人。


    李运的目光从他头上的发饰游移到身上浸了血但仍难掩精致的衣裳,心里登时是一个咯噔:


    "大人!大人!陈大人!别踢了!此人不是我们刚刚追捕的盗贼,小的看他衣着不凡,倒像是哪家贵人啊!"


    ——


    叶沁瑄攀到这看起来不高的墙上却心上一凉,下来时脚也是差点崴了,她发现自己是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出了城。


    刚刚那墙从内部看着不高,对外面的地势来说可谓是陡峭至极,她便只好是用攀着的方式往下。


    落地后她的一颗心略微松了松,杂草丛生的路也不知通往何方,但她还是不停地跑,跑到渐渐开阔有了脚印的路上,跑到觉得官兵彻底追不上,叶沁瑄这才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条清清的小溪,溪边有一座苍翠幽暗的山,空气里寂静得只有蝉鸣,月光冷冷铺在地上。


    叶沁瑄喉头涌上些血腥味儿,把气喘匀,将身上和手上的灰拍干净,她拖着包袱在傍着溪水的一块大石头边坐下,翻开里布包裹里她偷出的银两和母亲的遗物,清点了一下数目。


    正在数着呢,手背上却滴滴答答落了点水,不是雨,是眼泪,不知何时从叶沁瑄眼里奔涌出来的。


    她就是忍不住了,这个地方广阔又安静,她却孤独又恐惧,不过她不用担心别人发现,不用顾忌引起怀疑,还挺好的吧?于是便抱着自己痛痛快快地放声哭了起来。


    两年前,叶沁瑄还只是个和她爹她娘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十四岁少女,他们就住在清江县一座山山脚下的小村庄里,日子平淡却很幸福。


    直到她爹的尸体被人用车运回他们的小木屋的那天,她的命运似乎就急转直下了。


    她的爹是个猎户,她的娘是个绣娘,平日里他们一家三口加一条狗就会一起上山,他爹抓兔子野鸡,她娘采花花草草。


    她家还养了一条狗,名字叫作阿灵,阿灵是在她四岁时她爹从城里买回来的。


    阿灵的鼻子很好用,每次发现猎物都是它第一个跑过去的。


    她爹教她怎么打猎,怎么爬树,她娘教她怎么认植物,哪些花草可以当药用,哪些花草的汁液可以做出各种颜色。


    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他们总是一起上山,然后一起回家,每隔一段时间他们还会一起带着狩捕到的猎物和她娘的绣品去城里卖。


    那个时候阿灵就会看家,摇着尾巴眼巴巴地盼着他们回来。


    话说那天也是个平常的晴朗日子,阳光明媚,只是那时候她已经开始读书写字了,去山上的频率就少了些。


    她和娘一起在家里等着爹和阿灵回来,想着那日的城里又有什么新的好吃的好玩的。


    可是她们等啊等,等回来的却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她爹死了,她一向矫健灵敏的爹就这样死了。


    是她爹自己滚下山摔死的,拉来尸体的人放下拉人的板子就这般冷漠地说。


    但当时,叶沁瑄看着她爹背上被弓箭射出来的几个血洞,血液染红了她娘给他缝制的新衣裳,她的心从来没有那样痛过。


    阿灵也没有回来,叶沁瑄便上山去找,最后却又发现了阿灵僵硬的尸体。


    阿灵的身上插着根箭矢,黑漆漆的眼睛失去了光泽,她之前一直担心阿灵会老死,那个时候倒是希望阿灵是老死的了。


    那天上山的人没多少,县里一些贵族子弟有时就会上山围猎,谢氏陆氏更是远近闻名的恃强凌弱,她曾听说过他们为了猎物杀了人的事情,人命对他们而言是如同草芥一般,更别说是一条狗的命了。


    她知道过去有人是这样死去的,但是怎么样也没想过也会这样死去的人是她的爹,陪着她爹一起死去的是她的阿灵。


    叶沁瑄认定了此事不可能是意外,十有**就是她爹或者阿灵和这些贵人发生了什么冲突,是那些人下的狠手。


    于是埋好阿灵,安排好爹的后事,叶沁瑄和她娘便收拾东西去城里讨公道。


    可是城里所谓的"明官"实则是黑白不分,那肥头大耳的县令薛富远甚至还看上了她娘,几次三番的威逼利诱,还威胁以她们的亲人的安慰作为胁迫,最后逼着她娘做了妾室。


    她和娘讨公道不成,反而又陷入新的麻烦里了。


    叶沁瑄和她娘在薛府战战兢兢又如同走尸般地过了两年,她知道不仅仅是她们,还有很多小娘子都是被抢掠来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她们忍耐了很久,有一次她逃跑被抓回来打了个半死,她娘抱着她流泪,让她先冷静,她们硬碰硬是斗不过他们的。


    可直到又是某日,那老不死的县令要让她当通房丫头,总是说着要忍的她娘也爆发了,连推带逼地送走了她。


    而还没等她赶着回去救她娘,她娘就自尽了。


    那时候她才离开没有两天,她娘究竟是受了什么屈辱呢?她不敢想。


    其实也不能说是自尽的,她的娘分明是被他们逼死的!


    叶沁瑄先是把她娘的骨灰偷了出来,将其和她爹和阿灵的骨灰埋在了一起,她爹她娘和她的狗现在就正在她家小村庄院子的树旁边沉眠。


    不过她却已经很久没回去看他们了。


    她闭了闭眼,攥紧了手里的物什,这个旧簪子是她爹给她娘打的,当时他们笑着说可以一直用到老,可他们也和阿灵一样,永远都不会老去了。


    心里的痛楚和手上的都让叶沁瑄报仇的**更加强烈。


    她擦干眼泪,平复了一下心情,控制不住的抽噎逐渐压了下去。


    她抬眼望着寂寥的天空,放空着,想让自己好受一点儿,可内心深处像是破了一个看不到底的大洞,怎么样都填补不好。


    这时,刚刚那个男子求助的声音猝不及防地闯入了脑海。


    叶沁瑄眨了眨眼,考虑片刻,便风卷残云般地飞快将东西全收拾好,起身将行囊里的的衣服拿出来,走到了溪水之边。


    她原本是扮作粗犷男子在城里行事,而如今此事发生后,自己又得换个装束,不过她早已为此做足了准备,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水面波光粼粼,夜空被包容在里面,随着溪水流动,莫测变化。


    溪边,叶沁瑄蹲下,捧着水浸湿手掌,将脸上的粉饰彻底清洗干净。


    圆月衬人,一个昳丽的少女浮现在水中,面庞干净得如同这皎洁的月光。


    可她一双水润的眼里却满含着愁绪,水珠从鼻尖滴下,落在两片紧抿着的、饱满的唇上。


    不多久,水中人已经换上一身浅色的衣衫,发鬓也换了一个样式,摇身一变,成了个清俊的小郎君。


    叶沁瑄望着倒影,水中的人和过去在溪边同爹娘嬉戏的无忧无虑的自己重叠。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将肩上的包袱捆得更紧了些,沿着原路小心翼翼地回去。


    不能背弃诺言见死不救是一回事,况且那人说了是会涌泉相报,说不定还能在报仇的事情上帮帮自己。


    ——


    一行人不辞辛劳地把昏迷不醒的男子送到了县令家的院子里,陈晋便让人去把县令手底下那个"万事通"给摇醒。


    这所谓"万事通",其实就是曾在宫里办过事的杂役,他记忆力超群,认得的贵人多,在这小地方,在未掌管所有权力的县令手下,也多多少少算是个人才了。


    只不过此人性格软弱,长得又是个过目即忘的,所以就算是人才,也没混出个什么名堂来,此时大家让他指认,他也是吞吞吐吐个半天没说出个名堂。


    "废物,认不认得出来?一句话的事儿。"捕头陈晋紧紧皱着眉不耐烦道。


    那杂役看着各位着急的模样,抬手擦了把冷汗,最后颤颤巍巍地指出此人似乎是——


    当朝太子姒珺泽。


    话音一落,所有人是都倒吸了一口气。


    陈晋背后更是"蹭"地一下就冒出了冷汗,一把揪住那杂役的衣领:


    "丫的,你认真的?没认错?"


    "...大人,奴才曾经偶然目睹过太子真容,虽然只一眼,但是绝对不会错的。"杂役表情痛苦,声音微弱。


    陈晋闻言顿了顿,撒手推开那杂役,杂役便软若无骨一般快要倒在地上,而陈晋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呃,大人,其实太子爷应该不会怪大人的,毕竟刚刚大人也是没看清,再说殿下礼贤下士、温和待人的芳名远扬,我等此次也算是救驾有...."


    站成一排的下属里有一人小心翼翼地安慰道,但还没说完,便被满面寒霜的陈晋打断了:


    "住口!"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目光冷冷扫视着众人:


    "...方才巷子里,我等抵达之时太子殿下就已经受伤了,你们都亲眼所睹,应该都晓得怎么供词吧?"


    噤若寒蝉了片刻,刚刚阻止他踢人的小厮李运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上去作揖道:


    “大人,方才那盗贼贪赃枉法,为掩盖行迹竟中伤了太子,太子安危系于千钧,我等赶到时晚了一步,又得顾着护殿下周全,一时未能将那上了殿下的贼子擒获。"


    陈晋闻言,意外地看了看他,最后微微一笑,赞许地点了点头。


    而这时县令薛富远从睡梦里被院里动静吵醒了,他怒火中烧,正一边踹开要给他披上的衣裳的侍女,一边瞪着眼就要出来给这群不长眼的东西一些教训。


    "表哥......"


    突然陈晋上前跟他耳语了些什么,这位嚣张跋扈的县令大人脸色便五颜六色地变了半天,什么气焰都被浇灭了,他反应过来是连忙唤了医师,将人安置好后自己便背着一双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外面的下属在院子里站成一排,无话可说,身上的黑色号服和头上的皂隶帽与黑夜融为一体,只是脸上一个个都惨白得突出。


    这些小厮们看着两位头儿的反应,原本的一般害怕也升级为极度恐惧了。


    他们自然知道今夜太子爷是遇刺了,不过不知道的就是跟着太子的手下到底去了何处,又为何会让他一人流落在街头。


    他们现在其实也没心探究,只是担心这种事情让他们知道了,会不会降临什么灾祸。


    床榻上的男人被拭干净了脸,露出一张绝色的面容。


    传言太子殿下是个气质如竹、温润如玉的君子,但如此一看,他却生了一张冷冽的脸。


    狭长的双目,眉头浓黑,走势朝上,鼻梁高挺笔直,不做表情时便显得很有锋芒。


    实在要说缓和的部分,就是那两瓣天然红润的饱满的唇瓣,嘴角带着微微上扬的弧度。


    不过此时这唇倒是紧紧抿着,因为受伤有些苍白。


    ——


    走了好几里路,叶沁瑄这才切身体会到自己跑得确实是远。


    周遭没有动静,她确认安全后便轻手轻脚攀上了墙,勉强扒在墙头,视线里墙角模模糊糊的血迹勉强可辩,叶沁瑄心里却是一阵发怵。


    这人,是被刚刚的官兵被抓走了?难不成他也犯了什么罪?


    不过要是他被抓走,至少也能保下一条命吧?总比躺在这里死掉的强。


    叶沁瑄把这些胡思乱想甩出脑海,她可没精力继续想别人的事儿了,毕竟自己都自身难保。


    只是还是有些可惜,听那人的口气,还以为真能帮到自己呢。


    叶沁瑄叹息两声,又敏捷地攀下墙,随后拖着脚步回到了刚刚的溪边。


    往往复复几番折腾下来天都快亮了,叶沁瑄身心疲惫不堪,最后靠着另一块隐蔽的大石头,浑浑噩噩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