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感觉到意识的存在时，江一和发现自己站在了一条空旷的街道上。


    脚下是江南小城旧巷子里的青砖，四周是挂着灯笼的店铺和鳞次栉比的小摊，看起来是一个小镇的集市，只是天空阴沉沉的，明明应该很热闹的集市却一个人都没有。


    小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江一和先是掐了一下自己，在脑海中认真思考了一道高数题，确定自己能感觉到疼痛，思路也很清晰，应该不是在做梦。


    她小心地踏出一步，地板也随着她的动作震了一下，仿佛有一道水波荡过。


    犹豫了一下，她停下脚步，干脆站定不动了。


    毕竟，恐怖片的标准开头就是作死的好奇心。


    那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叫阿伦的古怪少女，不管她是什么目的，既然把自己带了进来，就肯定会来找她的吧？


    还有那个发了108封邮件的神秘认知中心，在发生了这一连串事件之后，她终于打算死马当成活马医，信他们一回了，除非一会儿醒来之后发现果然是个梦。


    但这个空间看起来并不太想让林一和以不变应万变。刚才那个水波荡过后，一个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你见过……我的女儿吗？”


    是一个疲惫的女性声音，江一和下意识地转了个身，看向声音的来源——那是一个雾气形成的人形黑影，身上贴着一张大大的寻人启事，在一团模糊中，上面的小女孩照片显得异常清晰，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正空洞地盯着她。


    江一和脑子里飞速旋转，她的直觉告诉自己不应该答话，毕竟，恐怖片的另一个标准展开大概就是“回答来历不明的问题”？


    没有得到回答，黑影似乎有点焦躁起来。它缓缓地向着江一和飘了过来，一边连续不断地问道：“她5岁了，大概这么高，穿粉色的裙子……你见过吗？你是不是见过她？”


    江一和见它逼近，心里有点紧张，脚下终于没忍住退了一步，身后又传来了另一个声音：“她在哪里？快告诉我！”


    头皮又是一阵发麻，那声音几乎要贴着她的耳朵了，她勉强侧过身体，正好跟照片上的小女孩对视上。


    黑影越来越多，从地板上、墙壁中、灯笼里挤了出来，不断地向她发问。


    “告诉我……求求你……”


    “我的女儿在哪里？”


    “马上就能找到了……马上就能找到了……”


    “为什么骗我！为什么找不到！为什么啊！！！”


    声音混乱不堪，带着空寂的回音在街道上回荡。


    江一和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那些飘荡的黑影，鼻尖冒出了冷汗。但奇怪的是，之前那种心口窒息感却消失不见了，此时她的脑子反而异常清醒，感官则格外敏锐。


    逃还是不逃？看起来这些黑影现在只是围着自己，并没有什么攻击性，如果逃起来反而引起了它们的什么敌意呢？如果不逃，谁知道它们之后到底会不会攻击自己？


    对方没有其他动作，她便也决定先不做行动，仔细地感应从进到这个空间就开始发觉的一道若有若无的思绪。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好像这个空间里充斥着某种力量，她对这种力量的感应就像她知道自己家里有灯，只需要找到开关就能打开。


    那么……开关在哪里呢？


    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逐渐能感觉到身边形成了一团一团的雾气，那些黑色的是那些带着照片的黑影；而散落在附近的灰白色的，则带着一种吸引力，她心中一动，那些灰白色的雾气也跟着动了一动，和她的心绪和鸣。


    “呀，找到你了！”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江一和睁开眼睛，果然看见那个穿着红色外套，戴着耳机的小姑娘从天而降，她的手中握着一把蝴蝶刀，几道刀光闪过，四周那些黑影全都哀嚎着化成了雾气消失不见了。


    “真烦……”阿伦不再是之前那副天真少女的摸样，眉眼之中带着一股戾气和焦躁感。她甩了甩刀子，一道光芒再次发散了出去，空气中那些黑影残留的嘶鸣也消失了，只剩下绝对的寂静。


    “一直问问问的吵死了，你说是吧，一和姐姐。”她随手转着手中的蝴蝶刀，走到江一和面前，像之前那样拉住她的手，说道，“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手心也依然是人类的触觉和温度。


    目前来看暂时跟着她应该是最安全的吧？江一和思考着，顺着她的步伐跟着往前走，并顺口问道：“你是谁？”


    “我是阿伦呀，不是告诉过你了吗。”阿伦语气听起来很不耐烦。


    “……那外面是什么情况？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反应很快哦，一和姐姐。放心吧，这里的时间流速跟外面不一样，只要能在那两个人死掉之前让空间崩塌，我们就能顺利离开啦。”


    江一和还想问，身边的小型集市又开始像倒影一样波动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后，一大半房屋已经碎裂，前方突然变成了一座山，山间层层的房屋叠在一起，仿佛积木一般。


    “真麻烦。”阿伦嘟囔了一句，松开了江一和的手，手中的蝴蝶刀快速地翻飞着，侧头似乎在聆听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向着前方冲了过去，一道刺耳的尖叫声响了起来，被她一刀斩过，空气中出现了一道蛛网般的裂缝。


    一个孩子的哭声响了起来，随后是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咆哮，无数噪杂的声音混成了一团，让江一和脑子里好像要炸开了。


    阿伦又按住了耳机，表情从一点点戾气变成了狂躁，她一边飞快旋转着蝴蝶刀，一边念叨着“好吵好吵好吵真是烦死了”，然后飞速地斩掉从各个地方冒出来的黑影。


    身边的声音越来越大，江一和几乎要抵抗不住那股子嗡鸣带来的震颤，愤怒中混杂着痛苦和绝望的情绪莫名地升了起来，逐渐侵染她的身体。


    余光瞥下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手臂出现了黑色的裂缝，皮肤好像墙灰一般剥落了下来。


    疼……被火烧一样的灼痛，被水淹一样的窒息，被锐器割裂一般的刺痛，被重锤轰击一般的钝痛同时袭来，江一和第一次知道疼痛还有这么丰富的层次。


    她身上瞬间就被冷汗湿透了，闭上眼睛努力地寻找着开关——完全是本能与直觉告诉她，那些灰白色的影子，也许能救她。


    她的直觉是对的。那一团团柔和的影子真的发出了光芒，逐渐向着她流淌了过来，融进了她的身体，迅速压下了疼痛，并将那些愤怒、痛苦、绝望的情绪平息了下来。


    “咦？竟然自行学会了使用情绪回响？”另一边，阿伦已经回到了她身边，手里的蝴蝶刀已经收了起来，“看来不需要我保护你嘛。啧，我还真没看走眼，这次碰到直觉型天才了。”


    江一和喘着气缓了过来，睁开眼睛，说道：“原来你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我？”


    阿伦答地很坦诚：“一半一半啦，反正都是加奈特给的任务，一起做了呗。”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认知域。”


    ……跟没说一样。


    “当我没问。”江一和想了想，又问，“你的身世，是骗我的吧？”


    “嘻嘻。”阿伦开心地笑了起来，“你不会真的信了吧？”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指那个骗子的事情。”


    “哎呀，这你可不能冤枉我，我什么都没做，就发了几个视频而已——那个骗子的地址还是我告诉那些人的呢。我只是需要一些愤怒，你看，在人类中找一些愤怒是多简单的事情哪。”


    阿伦一脸无辜地摊手：“毕竟你们人类对待起同类来，可比我们狠多了呢。”


    江一和沉默了一下。


    “所以，你果然不是人类？”


    “哎呀。”阿伦似乎有些苦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总是不小心被套话，难怪加奈特会骂我蠢呢。”


    她转过身，看到眼前的场景又像水纹一样震动了起来，说：“啧，又来了，空间系认知域可真麻烦啊……”


    她话音刚落，世界又开始崩裂，街道和山体一段段地剥落，眼前的场景中又多出了一排旧居民楼，和之前的集市、山城混杂在一起，互相嵌套着犬牙交错，像积木被胡乱地搭建在了一起。


    之前那些阴影却没有再出现，四周一片死寂，随后，一个小小的脚印很突兀地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出现了，看来已经杀得够多了。”


    阿伦一脚踩上那个脚印，像是踩上了什么开关，一连串的脚印便啪啪啪地亮了起来，向着一座居民楼延伸了过去。


    “跟着我哦，不然你会死。”她侧头对江一和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率先沿着脚印走进了居民楼。


    江一和紧跟而上，一边小心地环顾着四周，并继续跟那些灰白的影子共鸣。


    她记得阿伦叫它们“情绪回响”，那么这里很有可能是一个类似梦境的虚拟世界？再根据那个黑影身上的寻人启事推测，这个“梦境”大概跟外面那对寻亲父母有关。


    进入居民楼后，光线突然变暗，从阴天变成了黑夜，只有那一串脚印在黑暗中继续延伸。


    适应了黑暗后，她发现这里是一座上世纪九十年代风格的房子，楼梯逼仄，踩下去是水泥的粗糙质感。


    越往上走，空气就越发沉重起来，一股仿佛能闻到的压抑与悲伤在不断蔓延，黑影中也不断有一些眼睛模样的亮光闪闪烁烁。


    前方的阿伦停了下来，似乎也谨慎了起来，缓慢地推开一扇门。


    那门上面破旧的对联不堪重负般垂了下来，被开门时带动的气流卷走，迅速变成雾气消失。


    “啪！”


    突然的光线直刺入眼，江一和下意识挡住眼睛，随后便听见阿伦似乎有些疑惑地“咦？”了一声。


    她跟着阿伦走进房间，看见的是一个很平常的屋子——平常到让她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回到正常世界了。


    这是一间小小的卧室，里面有一张儿童床、一个小衣柜，一张矮书桌，桌上摆着一些画笔和本子，墙上挂着识字图，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上面堆着一地的积木和各种熊猫玩偶。


    房间里光线明亮温暖，跟任何一个普通小孩的卧室都没什么区别，连外面那种压抑的情绪也似乎消失不见了。


    阿伦走进房间，随手拿起桌上的画笔看了一眼，又往地上一扔，再走到了窗前，试图推开窗。


    江一和则看向了那个本子，果然见到上面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名字——张悠。


    “两位姐姐，你们是在找悠悠吗？”


    一个清脆的童声突然响了起来，江一和猛地转身，看见一个身穿粉色裙子的小女孩站在了眼前，明明离的很近，脸上的五官却仿佛被涂抹掉了，一片模糊。


    江一和生理性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又莫名有种放心的感觉——这种地方出现这样的小女孩才叫正常嘛。


    另一边的阿伦已经甩出了蝴蝶刀，毫不犹豫地冲着小女孩刺了过去，刀子扎在小女孩身上，迅速升腾起一片雾气。


    没有流血，小女孩只是仰着头问：“姐姐，你要跟悠悠玩捉迷藏吗？我去躲起来，你来找我好不好？”


    阿伦皱了皱眉，不耐烦道：“谁要跟你玩……”


    小女孩嘭地一声变成了雾气，空气中传来了阵阵笑声：“来找悠悠吧！”


    “烦人……”阿伦脸上的表情越发焦躁，手里的蝴蝶刀不断地翻来覆去，环顾着四周，似乎在探寻着什么。


    小女孩的笑声逐渐变成了哭声：“怎么还没找到悠悠呢……呜呜呜……妈妈……我要妈妈……爸爸，快来找悠悠吧……”


    难以言说的情绪冲向江一和，她感觉那些声音像一个电钻一样往她脑子里钻，撕心裂肺的痛苦与绝望、看到希望却再次失望的愤怒，与那对夫妇的脸重合在一起，构成了——


    一对失去了孩子，走遍大江南北苦寻多年，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的希望却又被现实狠狠摔地粉碎的父母。


    仅仅是站在这里触摸到其中一角，已经足够让江一和疼到几乎窒息，她本能地开始与那些“情绪回响”共鸣起来，让它们不断汇入心口，才能稍微缓解那种疼痛感。


    另一边的阿伦看起来也不太好受，她一手紧紧地按着耳机，嘴里念叨着“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一手甩着蝴蝶刀，突然一跃而起，将那张小桌子砸地七零八落。


    一团雾气冒了出来，那个小女孩的身形更模糊了些，哭声中掺杂了更多其他的声音——焦急的询问，冷漠的“没见过”，同情的“还没消息”，窃窃私语的“再生一个算了”……整个房间也开始忽冷忽热，一阵烈日过后又变成了飘飞的大雪。


    阿伦的耐心显然已经所剩无几，她眼中一片戾气，手臂猛地一挥，一道肉眼可见的、扭曲了空气的暗红色能量波纹从蝴蝶刀上甩出，并非攻向再次凝聚的小女孩，而是狠狠砸向了房间的墙壁。


    咔嚓一声响起，墙壁像玻璃一样出现了裂纹，像画布被撕开一样，现出了后面一片令人目眩的虚无。


    如同真相一样的绝望涌现而来，江一和刚刚缓过来的心口再次仿佛被重击了一下，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


    阿伦则好像突然疯了一样，手里的蝴蝶刀甩出了残影，将卧室里的陈设一个个打地粉碎，最后再追着小女孩拼命刺过去，一边刺一边低声吼着：“吵死了……全是噪音吵死了吵死了！！！”


    屋子里更乱了，简直像被一只比格犬祸害过。


    江一和在心里默默吐槽着，缩了缩身体减少自己的存在感，随后便听见了一个尖利的叫声：“悠悠！！！”


    那声音饱含了痛苦、焦急、绝望，最后化成了极度的愤怒。


    江一和能听出来是外界那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她忍不住看向门外——或许不能叫门外，因为已经没有门了——那里出现了一个怪异的黑影，圆圆的一片模糊，上面贴满了寻人启事、不同日期和目的地的车票，直到中间有两个像车轮一样大的光芒突然亮了起来，她才意识到，这个比整个卧室还大，正俯视着她们的黑影，原来是一个巨大的脑袋！


    阿伦见到这个脑袋，反倒是突然兴奋了起来，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直接甩出了一道刀光，在黑影身上划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痕。


    黑影从裂痕中冒出了浓郁的黑色雾气，尖叫着扑向阿伦和江一和，阿伦一刀斩断了一道雾气，对江一和喊道：“用情绪回响！”


    不待她提醒，江一和已经抬手，不假思索地顺应着身体本能，一道能量体已经撞上了那团雾气，互相湮灭在空气中。


    “哟，融合的能力？”阿伦似乎有些感兴趣般停顿了一下，“刚才还是治愈型的，居然没经过训练就能用完全不同的能力？”


    江一和摇头：“不知道，我觉得能用就用了。”


    “啧，真是讨厌的天赋怪。”阿伦一边说一边斩杀雾气，“摧毁这个奇点这里就要崩塌了，注意保护好自己——嘻嘻，这次总算有点大收获。”


    江一和调动着体内陌生的能量，突然问道：“他们会死吗？”


    “他们？谁？”阿伦随口答道，“哦你说外界那两个人？迟早都会死的啦，不是认知域崩塌而死，就是被狙击手杀死——哦你倒是提醒我了，得赶紧，要是先被狙击手杀了，我可就得不到这个情绪核心了。”


    她的动作迅速加快了，脚尖一掂，就像闪电一样冲到了那个黑影面前，狠狠一刀扎下，黑影便发出了嘶吼的痛苦挣扎，混合小女孩尖利的哭叫声：“妈妈——”


    江一和手中顿了一瞬，呼出一口气，将手心的能量聚集起来，向着黑影攻击了过去。


    但就在接触黑影的一瞬间，她的心中又莫名奇妙地一震，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我好像……可以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