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章 狼来了

作品:《告别东北东

    东北平原的夏天不算热,只是天高云少,阳光落下来没地方躲,晒得人后脖子疼。李三儿在维修场地焊铁条,眼瞧着一朵乌云从西边儿飘过来,稍挡了挡日头,接着两朵、三朵……乌云开了会了,嘀嘀咕咕地挤出点儿小雨,不太干爽,却也让暴晒暂时退场。他站起身拍了拍脖子,远远就看见一辆灰车拱上一个坡,驴横横地直奔矿区而来,它后头还有一辆白的,看车速是差不多的着急,奔北道上山了。


    “谁家车?”王大耳朵也把活儿停下,仰起头问,“搁场地这么快,喝多了啊?”


    李三儿来不及回话,气儿没喘匀乎,灰车已经越过“厂区减速”的牌子,拱到他眼皮子底下了。开车的是一个溢出驾驶位的蓝衣服胖子,他按了解锁,从后座放出一个头发杂白的老太太。她倒是瘦,黑色的皮凉鞋踩着落了雨的泥地,打了几晃。


    “这是我二儿子!”老太太刚站稳,就嚷嚷开了,“曲声你把车再停近点儿,不让他们干了!”


    刚成功从驾驶位下来的胖子又扭身回去开车。王大耳朵看看李三儿,开玩笑一样说:“哎呦,咱不干了吧?这要午休了,本来也不干了。”


    “现在不干,一会儿不也得干!”老太太挑没湿的地方踮着脚绕圈,“操他妈的,山厂都是我的。他从建厂子开始就欠我钱,我差啥不要啊,做损去吧!”


    “你是谁啊?”李三儿劝了一句,“这地方你不能来,赶紧走吧。”


    “我谁?”老太太踢了下场地里的工具箱,声音高了不老少,“我是曲仁义的老伴儿!战新不还钱,把我老头活活气死了!”


    到这会儿,两个修理工互相看了看,感觉摸着一丝儿耗子尾巴。有些风言风语大家在厂子里都听过——甚至听当事人喝点酒自己说过,说他大舅早晚要来收山厂,不用战新瞎逼嘚瑟。这话当时听着挺吓人,难道这骂骂咧咧的老太太要当新老板?俩人重新打量这个不足一米六的女人:她得有七十多了,梳着老太太常见的齐耳短发,露出一对亮闪闪的耳钳子,褐色的印花裙子不那么合身,大约是坐了很久的车,腰间全是褶子。她攥着的小花包比较惹眼,鼓鼓囊囊的,说的那些话也舞舞玄玄,大到铲车、翻斗子,小到墙角的螺丝疙瘩,什么都是她家的,全是她死去的老伴儿买的。


    “老板这是又闯啥祸了啊?”李三儿小声嘀咕。


    “谁知道了。”王大耳朵答复完,对着老太太提了点儿嗓门,“要钱你别来这要啊,你离我氧气瓶远点啊,崩着你,可别怪我没说。”


    “走!”老太太一僵,扭头冲她儿子喊了一声,“上料场!”


    “哎呀,还挺听劝。”王大耳朵嘻嘻一笑。


    刚搭头,没人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儿。他们在双福碎石厂里干了二十来年了,老板吴治和老板娘战新就没坐下来好好说过话,不是打骂就是互相不搭理,也就给山神老爷过生日,他俩能达成一致。吴治常年应酬,终日醉醺醺,总有人来找他,有的穿得油光水滑,有的低三下气,吴治和所有人都有说有笑,互称“兄弟”。这些人不知道都是什么来路,有的闹一闹,转头拉两车料走了;也有的惹的战新和吴治大吵大闹,摔盘子摔碗。好几回大家都觉得这两口子过不下去了,但这么多年也没黄,日子也过了。


    灰车妖风一样来了又走,转眼到了午休的时候。俩人把工具收了起来,往料场那头望了望——几百米开外,除了小山一样的料堆,也听不着什么音儿。


    “这咋整?”李三儿问王大耳朵,“有没有人跟老板娘说一声?”


    “宫平安搁料场呢,他肯定得告诉。”王大耳朵把扳手扣进箱里,“没准都涛声依旧,解决了。”


    料场的宫平安已经给战新打了3个电话,没接通。半小时前,他正给米厂的买料车装料,一个蓝衣服的胖子把一辆灰色小车横在料斗前面,一句话不说,就是摆手不让装,还让把装好的料给扣了,无论什么车,都必须空跑离开山厂。花头发的老太太倒是一直在嚷嚷,说什么“曲仁义”“吴治大舅”“欠钱”,熟悉之余,宫平安心里还有一点困惑——


    这曲仁义不是去年尿毒症死了吗?他还去开铲车给平道来着,怎么这还来要钱了呢?


    “这么大个山厂到底听谁的?”几番拉扯,拉料的司机有点儿生气了,“你家能不能卖?!不卖退钱!料稀烂贱,我上谁家拉不是拉?”


    “这也不是我不给装,是他不让我装。”宫平安慢悠悠解释两句,“你等我给老板打电话吧!”


    电话又响了两遍,还是没人接。宫平安叹了口气,转头给魏佳打电话——魏佳和任劳动是战新闺女战启航的婆家,在山上少说也有十年了,战新不在山上时候,工人有事一般就找他俩。


    电话响了一会儿,魏佳接了电话,声音茬利:“说。”


    “大嫂啊,你回来看看啊,这是怎么个事儿呢……好像老板大舅家上山了,不让老板娘干了。我装车的料都给扣了。”


    “这就回来。”


    那头说完电话就挂了。宫平安瞅瞅车下头胖子和老太太,又瞅瞅生气到抽烟的司机,听着对讲机咝啦两声,有人说话了。


    “艾玛,这是……咋了、啊?”看料口的陈老五越着急说话越慢,“有个白、白车,下来个男、男的。他、他进屋,来按我电钮,把机器给我、我停了。憋坏、咋整啊?老板……知道吗?”


    “没打通,”宫平安说,“你等会的,我再问问大嫂。”


    “也行……吧,反正……午休了。”


    对讲机灭了,宫平安又开始犯嘀咕。怎么来要钱还不让干活了呢?这得是多少钱啊?眼看着这头装不上料,司机越骂越难听,宫平安把车停了,自己往料口那头走了一趟。


    双福碎石厂是锦市东边儿最早成规模的石厂,现在的总面积超过5万平,来来往往路过双福镇,朝西看一眼就看得到。厂子大致分南北两块,南厂子是辅助区,主要是车辆保养、日常活动的地方,如果从南厂子一直走到山尖儿的界碑那里,要经过小汽车停靠处、食堂、宿舍、票房、老板办公室,再到存料区、生产辅助区,等到了生产辅助区,再爬上一个高岗,才能到看料口的小屋;从料口小屋再往上爬二十来分钟,才是采矿区的边界。哪怕是个成年男人,走这么个单趟也得半个小时。


    二十多分钟,宫平安到了料口,一辆小白车在料口停着,中等个的男人拎着一箱矿泉水下车,垂头丧气,看着没有拦车的老太太和她儿子有精神头。他关车门时候也看见宫平安了,但没说话,和看见山厂其他机器设备没什么两样。


    两台车、三个人,直接拱到山上来。宫平安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他没进陈老五那屋,而是继续朝北走,一直走到山厂最高的界桩,往下看了看:取料的石头窝子里,钩机停了,没有敲石头的声响;进料口横着刚才他看见的白色半截子,车窗摇下来了;料堆装车的地方,那辆灰色越野还在他装料的地方,叫曲声那个背着手看料堆,老太太在旁边转磨磨;厂子北出口那还停着一辆黑色轿子,车没打火,车窗又关得死严,像块黑沉沉的石头堵在那。


    三台车、至少四个人,架势越看越大。宫平安是知道曲仁义的,他们都跟着老板管他叫大舅。得十五六年前了,曲仁义家说是张罗了一个板厂,缺的碎石料从山上直接拉,他们这些工人还去板厂帮曲仁义干活。活一干好几天,不给安排饭,还不给路费回家。他们十几个人天天沿着铁路走到市里,再坐客车回双福镇,大家开起玩笑,都说吴治这外甥做得到位,大舅一毛不拔,他倾情奉献。后来这话也不知道怎么传吴治耳朵里了,他喝点儿酒在那笑着骂:“操他妈,又没欠你们工钱。那他妈是我大舅,我欠他钱。”


    欠钱应该是真的——哪个傻子会到处嚷嚷自己欠账,又怎么还都还不清呢?不过也挺奇怪,曲仁义活着不来要钱,他死了,他家里人上山闹,也不知道想要走多少钱。要说倒霉吧,战新是挺倒霉的,跟这种人过日子,不是挨打就是挨骂,光他撞见的都不知道多少次了;但是话又说回来,山厂这种买卖,没有吴治在外面呜呜喳喳,没有吴治大舅给撑腰,靠战新能干?别的就不说,吴治大舅家可是有个副市长女婿!这种好处,平头老百姓能摊上?


    宫平安在山尖站着吹了会儿风。刚刚的小雨稍大了点,平常看不出的浅坑全积上了水,白日里平坦的路看起来千疮百孔。十几分钟后,乡村道尽头开出一辆白色皮卡,它晃晃悠悠地路过青苗地,车牌号和战新手机后三位一样。宫平安忽然想起来,战启航儿子在山上过暑假,可别把孩子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