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顾遥夜一袭白衣御剑行之，表情严肃。


    直至驶出焱峰山，他那颇为庄严的表情才转瞬即逝，油然而生一副悲壮赴死之感：


    虽然担心归担心，但若说动身前往猎魔点......那完全不想去啊！


    拜托，那可是魔尊大人，就算是少年时期，对付点魔物也绰绰有余了吧！


    而且他还叫我滚！！！！


    想到这里，他愈发不情不愿。剑低空而行，穿过一片片暗林显出斑斑倒影，向前穿行数百里，经停十几个村庄，约莫过了三炷香的时间，他这才来到了猎魔点外。


    “......”


    刚下剑，顾遥夜再次深深震撼了：


    不看不知道——这猎魔点悬旗飘摇，一直延伸到数里开外；再往前看，路从两边开，被大片暗林隐在暗处，层层雾气渗入其中，不知尽头。


    他“咯噔”一下，脑内只剩下一句：


    这猎魔点...设的也太大了吧？？？？


    不如现在原路返回，没准魔尊大人明天自己就回来了呢？


    想回去的心蠢蠢欲动，他刚要转头，攸的又停了下来：


    不行。自己这一世是堂堂剑尊，无论如何，连人都带不回是不是有点太说不过去了？


    再说......有句老话说得好，来都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边从袖口抽出之前找弟子要的追踪符，硬着头皮踏了进去。


    “——师弟，我来找你了！”


    符纸在手中亮了起来，飘飘洒洒一路向前，散出幽幽火光，沿途的枝叶都被照的染上好几层。


    凭借着这张符纸，顾遥夜倒没费多大劲。他疾行而过，刻意躲避了几个魔物，不过半刻便来到了林中深处，再过几十里，视线便逐渐开拓了起来，成片的林似乎远了，一个巨大的湖正屹立其间，四周静谧，却频频传出“刀剑”交战的声音。


    “铮铮——”


    顾遥夜收了符，刚想感叹这仙门的追踪符果真名不虚传，却见一团黑雾向他袭来！他急忙一躲，藏在槐树之后，心雷“怦怦”，四周却迟迟不见人影。又听”当当“两声，一个巨大的撞击声从上传来，他猛地抬头，便见一白衣少年正正站在湖上，后背浸湿，箭弓弯折。


    顾遥夜一瞅，眼睛瞬间瞪大——


    那竟是段清狂。


    .......


    自段清狂入湖之后，的确找到了一只“高阶魔物”。他循着血腥味而来，刚入湖中，便见通体紫黑色的魔物正倒在湖边，发出哀嚎。


    这是一只湿蛇魔。


    古有记载，此魔喜阴潮等地，黑体蛇尾，鳞片极厚，但被黑雾挡住。若要杀死，需将其被鳞片挡住的魔瞳毁坏，必能拿下。


    段清狂沉了心，他右手从身后握住一根雀翎箭，这是那支雀魔的根骨，是所有箭中最坚硬强悍的一根。他伸直手，闭眼，利索的拉弓，箭一触即发，直直朝魔物射去——


    那魔物敏锐的抬头，刚朝湖一跃，又是一箭起，被挡住了去路！它怒吼一声，像反方向而逃，却正刚好正中箭中，插入胸口！


    “嗷呜————”


    汩汩黑烟从体内散发而出，那魔物倒地而坠，大片黑雾像各处飘散而去，发出一股淡淡的蛇腥之味。


    段清狂看着这魔物消逝，他收箭，突然黑雾里窜出一只蠕动扭曲的蛇尾，死死地按住他的手臂！


    “嘶———”


    他猛地回神，箭已拔出黑血蔓延！“咔嚓”一声，大手骨节咔咔作响，段清狂被抓的动弹不得，那魔物下手不知轻重，力道之大，似要把他半只手臂一同折下，箭弓被打飞半尺！


    而顾遥夜来到时——段清狂已与那魔物周旋许久，随着箭弓而落，他的胸口、手臂、大腿已被刮出数道血印，血染半背，沿着脖颈滴入地上，染成阵阵猩红。


    “啪——”


    又是一记狠招，那后尾招招致命，步步紧逼，段清狂躲无可躲，咬牙硬生生撑下了这一击，捂着胸口半跪下来，就见那魔雾再次覆上，将他拖入水中，段清狂左手一勾，闭上了眼——


    此情此景，顾遥夜顾不得其它，他刚要跃入水中，“哐啷——”一声，水面激起几丈高的水花！


    顾遥夜瞪大了双眼——这才看清那水溅之中，一柄剑横空而出，剑透寒光，通体透亮——他以前从未见过这剑，但果真如他知道的一般，与他的剑师承一脉，在亮出的那一刻，他感受到自己的“慎独”也震动了一下。


    那柄剑飞腾而起，不过几秒又直直跃入水面，随着几十次的上下穿梭，剑身速度愈发敏捷，带起水面阵阵涟漪。


    “啪——”


    作为魔界混子，顾遥夜对这等凶物有所了解，此时此刻，他紧张的看着两者交战，这才发现那剑并非自由穿梭，而是无数次被那魔击落，又回到水中！


    湖水澄澈，光影落在湖面上，隐隐能看见那双修长有力的手用剑刺向魔物的身体，腰身转动，发丝也如利刃一般死死绞住猎物，时而挺身而下，时而浮出水面，掀起一片触目惊心外翻的血肉。


    这是一场无声的搏斗，那人眼神如邃，不似魔尊时阴鸷狠厉，也不似平常时冷冽，那是一种坚定到固执的眼神，像是一头冲锋之中的樊笼困兽，在漆黑的夜色之中，挣扎着将一切握于手中！


    撕扯！斩破！绽开！疯狂！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此情此景，顾遥夜心跳如鼓。


    这是他第一次见段清狂使剑。


    少年英姿勃发，血与剑交织，清秀的脸庞一片鲜红，明明暴烈，不知为什么，顾遥夜却觉得，他有一种孑然一身之感。


    他想起段清狂后背的伤痕，想起他成倍的训练，他的搏斗......如果是之前，他觉得段清狂的努力只是为了宗门兴盛、或是增加修为、荣誉地位.....而现在，他却不懂了：


    为什么段清狂要为了这只魔物拼上性命？


    他总觉得，应该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冥冥之中，却没有挖掘到关键的缘由。


    “嗒。”


    趁着剑被再次挡出水面，段清狂将剑勾起魔尾，将那魔物硬生生地逼出池上！


    ”噗——“蛇尾一甩，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一面死死握住剑柄，在月光下，剑身平整的反光照向蛇尾的鳞片，有一处细小的鳞片收缩了一下——


    是这里！它的瞳孔！


    段清狂反手一握，死死向前刺去，一人一魔再次跌落水中，溅起一大片水花！


    “唰——”


    在数次穿透之下，湖面泛起一片煞气的血红，热气滚滚，来势汹汹。


    一切彻底安静下来。


    足足一分钟后，一双手被剑猛地带起。


    “咳咳——”


    胜负已定。


    段清狂从水中起，被捞出湖面，他连咳数声，全身湿透，发丝垂在胸前，眼睛被水浸地红透了，浑身冷得发抖，左手却死死攥着漆黑块物。


    他将那黑糊糊的块状粉碎，自己落在地上的箭杆又划了一横——这次是初紫色，高阶魔物的象征。


    他缓缓用剑撑着起身，捡起箭，眨眼间缠斗数时，天色已微微亮去。他掏出符纸，没忘先将血味掩盖一二，接着缓慢的拖着身体一点一点向前，最终靠在了一棵树前。


    顾遥夜正在这颗树后，胸膛滚烫。二人的后背贴着树，嘴唇微张，与段清狂同倚树下，目光急剧收缩。


    两人都没说话。树声沙沙，似是在共享着一阵心跳。


    ......


    许久，风平息了湖面，也平息了情绪。


    顾遥夜深吸一口气，他拍拍肩旁的落灰，又理了下头发，就见段清狂的剑身一亮，那烟罗宗徽记金光一显，即刻间有两人比他先行一步，闪现至段清狂的身边。


    “....哟，”


    齐巍正得意扬扬的拿着自己的箭杆而来，那箭上赫然是一个深青色品级的标识，算是中上等级的魔物。


    他心中已十拿九稳，一见段清狂这狼狈模样，也是震惊了半响，下意识地朝下一看，这才发现段清狂的箭杆处染上一抹紫色，脸色微变：


    “紫黑色...你竟然猎得了一只上等品级的魔物？”


    “不可能，我...”齐巍退了几步，他喃喃自语，又像抓住了什么似的，突然道：“前几日....前几日我听师尊说猎魔点逃了一只受伤的高品级魔物，这，这肯定是那只，这不公平！”


    他转头，不甘心的看向司寇师兄，似是确认一般，眼睛圆溜溜的，一遍一遍重复道：“这不公平，他那魔物一定是受了伤...他、他....”


    “自己找不到，怪的了谁。”段清狂冷脸看回他，两个人都带着点怒意，瞪着对方。


    这时，司寇南站了出来。他回头看了一眼齐巍，认真道：


    “高阶魔物本就狡猾，能在偌大的猎魔点找到，也需技巧；能一人独杀，确需胆魄。如此看来，是段兄更胜一筹，我们愿赌服输。”


    那一刻，齐巍眼睛都气红了。


    司寇师兄的名额，没了。


    “我不服！我们再比！”他怒吼着要扑上来，段清狂退避不及，皱着眉闭上眼——


    “够了。”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


    段清狂睁开眼，一个人挡在了他的面前。那人白衣风动，手握长剑，发带吹拂，后背挺拔而立。


    他愣了愣，旁边的齐巍眼神震惊，话都不利索了：


    “剑、剑剑剑剑剑尊....？！！”


    司寇师兄同样也怔了下，片刻才鞠躬：


    “瑶烨剑尊。”


    顾遥夜没笑。他与司寇南对视一眼，齐巍瞬间后背绷直，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剑尊不会要责怪师兄吧？！


    他紧紧攥着师兄的衣袖，就见两人相对无言，沉默似剑拔弩张，连段清狂都抬了抬眼。


    “......"


    其实，在这无声的这一刻，双方的表情都很精彩，两人一瞬间就读懂了对方的眼神：


    司寇南：唉，小孩子不懂事。赌输了又闹脾气。


    顾遥夜：......我懂，我都懂。


    司寇南：难为剑尊了，大晚上还专门找过来。


    顾遥夜：司寇兄...不说了，你也不容易。


    顾遥夜：现在怎么说。撤？


    司寇南：成。


    许是气氛凝滞太久，顾遥夜“咳咳”两声，迅速找台阶下：


    “夜半三更，司寇兄竟纵容弟子与之前往猎魔点比试，成何体统？”


    司寇南会意的低下头道：


    “是有不妥。不过也是弟子之间的比试，还请剑尊见谅。”


    顾遥夜一瞥：“也是，既然结果已定，两位弟子还有什么异议的吗？”


    司寇南一盯：”是的，有什么异议可以现在提，剑尊也在噢。“


    段清狂：“.....”


    齐巍：“......”


    坏了，这两人是冲我俩来的。


    仅仅几句，在场的两位少年士气大减，乖若如兔。顾遥夜见气氛差不多了，他“咳咳”几声，大手一挥，让在场人各回各家，滚回去思过。


    齐巍撇了撇嘴，他瞪了段清狂一眼，无声说了一句“你等着”，拉着司寇南走了，直至淡出二人视线后，这才停下脚步，表情拉的老长：


    “我走不动。”


    司寇南回头，好笑道：“走不动了？”


    “——就是走不动！”齐巍大声囔了一句，又酸溜溜的：“你名额没了，这下好了吧，你高兴了？当时本来就不公平......”


    司寇南走进几步，他还是一副温和的样子，一如当年齐巍第一次见他。司寇南蹲下身，认真道：


    “其实我真的无所谓。这种无所谓，并不是我无所谓去不去，而是比起名额，我更在意你的感受。你说要赌，那就赌呗。”


    “更何况，段清狂前面和我约定好的条件是，我们俩不去，但我们宗门的机会不变。这一次修炼，把机会让给宗门的其他人，不也挺好的？”


    “段清狂也没你想得那么差。”


    他自己说的真诚，结果抬头一看，发现齐巍已经累的睡着了。


    ...这小孩。司寇南无奈的把他抱了起来，御剑而行，心里却想着：不止段清狂，传闻那瑶烨剑尊冷傲绝世，今日一见，他倒是觉得比他想的...要再平易近人一些。


    果然，人还是要多见才知性情，下次让齐巍多和他们出去历练历练就好了。


    ......


    另一边，顾遥夜望着其他人远去的背影，心里松了口气，嘀咕一声：


    虽说有人说这猎魔点有问题，但他这赶过来，也没发现什么奇怪啊？


    他捡起段清狂掉在地上的弓，像段清狂走去。


    无人察觉，就在那一刻，那箭上的痕迹突然亮了亮，一丈魔气从箭中呼啸而过，转瞬消失。


    “刷刷——”


    树梢微动，段清狂看着眼前人的视线从目送那两人离去而转回。站在他面前的人衣袍齐整，鞋却穿的歪歪扭扭，发梢一根发丝翘起，若不是借着夜色，怕是要引人发笑。那人表情倒不以为意，低下头便是一脸笑颜，弯眼看他，轻声道：


    “能动吗师弟？师兄背你？”


    “......不必。”


    没问为何会出现在此，段清狂垂了垂眼，似不领情般扭头，自己弓着背缓缓起身，剐了他一眼：


    "师兄是迷路了吗？来得甚早啊。”


    顾遥夜：“......”


    刚站直，段清狂一颤，又倒了下去。


    顾遥夜：“......”


    懂了，魔尊不能说不行是吧。


    于是，在天色微亮的猎魔点内，一位白衣少年正背着另一名少年缓缓而行，沿着崎岖山路漫漫向前。段清狂既累又困，轻轻靠在顾遥夜的肩膀上，几步欲睡，可偏偏顾遥夜精神百倍，一直闲聊碎语，扰的他不甚其烦。


    “诶，师弟，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找到你的？”


    “......”


    ——追踪符。不过......其实我不相信有人会来找我。


    “我前面听到了...你和烟罗宗比试，是为了焱峰山的名额？”


    “嗯。”


    ——单纯看那人不爽罢了，有人陪着了不起？


    “为什么要多一个名额？”


    “...他们自己跟我赌的。”


    ——也没要多。都还给他们了。


    “那你那么拼命？”


    “我想去.....嗜骨渊。”


    ——不想输掉那个名额。你不是......要接我去嗜骨渊吗？


    听着背后人嘟囔的耳语，顾遥夜感觉这心又被挠了几下似的，莫名有些心痒。


    肩膀的头逐渐向下歪，身后的脸颊轻轻贴上后颈，不知怎的，似是这阵暖意向上袭来，让人感觉背后的人有了温度，让顾遥夜有些心满意足。他大步往前走，微风吹拂，凉爽阵阵，就听到了最后一句：


    “也为了...师尊。”


    噢，师尊啊。


    什么师尊？？


    顾遥夜整个人立了起来：


    不是，这凭空哪来的师尊？和师尊有啥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