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南雁北飞
作品:《雾凇之下》 第一章 南雁北飞
2018年11月07日,星期三,立冬。
江城高铁站台的风,像一把无形的扫帚,将地面积雪扫成流动的、冰冷的沙尘,毫无阻碍地掠过每一个角落。
列车门滑开,宋海云首先遭遇的,是一种凛冽的、带有金属质感的空气。它像一把精细的锉刀,沿着鼻腔,轻轻锉进肺里,带来一种岭南人从未体验过的清冽与刺痛。他拖着行李箱,轮子在清扫过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滚动声,在这片陌生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
“师傅,去江城宾馆。”
出租车司机从翻毛的衣领里抬起半张脸,沉默地点点头,伸手“啪”地一声按灭了“空车”红灯,动作带着东北特有的利落。
车子驶离站区,宋海云望向窗外。松花江的十里长堤上,洁白晶莹的霜花缀满枝头,在午后冷淡的阳光下,银光闪烁,宛如仙境。这份由冰雪雕琢的壮美,瞬间击中了他。从潮湿温润的广州一路北上,他没想到,等待自己的竟是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
他脑海里浮现出李白的《立冬》,“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醉看墨花月白,恍疑雪满前村。”此情此景,正应了此诗。
然而,这片土地的美丽与宁静之下,似乎还藏着别的东西。
司机打开了收音机,短暂的音乐后,是本地新闻的播报声:
“……警方提醒市民,近期警惕一种名为‘逍遥散’的非法保健品,该产品包装简陋,成分不明,服用后可能出现心悸、幻觉等严重反应,目前已联合市场监管部门展开调查……”
“净瞎搞。”司机嘟囔了一句,随手换了个音乐台。
“逍遥散?”宋海云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在广州时,他似乎从某个做药材生意的朋友那里,听到过类似的东西,当时只当是江湖传闻。没想到,在千里之外的江城,会以这种方式再次耳闻。
广播里的杂音与车窗外仙境般的雾凇,构成一种奇特的割裂感。这片冰清玉洁的世界,似乎并不像它表面看起来那么纯粹。
江城宾馆地处繁华地段,值班经理李梅正守在前台整理账单。
宋海云推开厚重的旋转门,一股暖流混合着香薰气息扑面而来。他走到前台,递上身份证:“预定过了,宋海云。”
“宋先生,这是您的房卡,1016。”
就在他接过房卡的那一刻,不远处大堂吧的沙发里,北山派出所所长李刚的目光,越过手中的《江城日报》,在他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
房间里暖气过足,宋海云感到一丝闷热,决定下楼喝点东西。他回到大堂吧,在靠柱子的单人沙发坐下,点了一杯热美式。
微烫的咖啡驱散寒气,他放松下来。也正是在这片静谧中,他无意间听到了邻座那对“男女”压低声音的对话——
“李所,目标进房间后就没出来。”是那个穿着朴素、学生气未脱的女子在说话。
“嗯,沉住气。”翻着报纸的中年男人回应。
宋海云并未在意,直到……
李刚耳廓里的耳机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失真的声音:“李所!目标出事了!1014房间……人倒在卫生间门口,瞳孔散大,好像……中毒!”
一瞬间,李刚脸上闲适的表情荡然无存。
他猛地站起身,报纸滑落在地,对身边的女子低喝道:“赵静,叫救护车,快!”
与此同时,宋海云看见几名原本散坐在各处的“客人”,此刻都像听到发令枪响般,同时起身,冲向电梯。
整个大堂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紧。宋海云握着温热的咖啡杯,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平静的生活,在抵达江城的第一个下午,已被彻底打破。
第二章 迷雾初现
江城宾馆三楼,长白山厅。
这间作为临时询问室的小会议室,与门外紧张的空气隔绝开来。仿水晶吊灯,长条会议桌上摆放着一盆绿萝。刻意的温馨氛围,反而透出一种不自然的紧绷。
门被轻轻推开,宋海云穿着一件深蓝色夹克,手里拿着一个信封,神色平静的走了进来。
会议桌旁做着三个人,居中一位是穿着黑色鸭绒衣的中年男子,左侧一位是身穿警服的中年民警,肩章上的警徽在灯下泛着冷光,表情严肃,面前摊开着笔记本。右侧是一位年轻、充满朝气的警花,乌黑亮丽的眉,眼睛炯炯有神,鼻子挺直,虽然不言不语,却于淡然之中透着自信与坚强。她主动起身给宋海云拉了把椅子。
“宋海云先生是吧?请坐。我是北山派出所所长李刚,这位是市局张云龙警官,那位女警官是我的同事赵静。”身穿警服中年男子指了指一次性纸杯,“刚给你倒了杯大麦茶,压压惊,1014房出事了。”
“谢谢李警官。”宋海云坐下,接过纸杯,轻轻将杯子和信封放在面前的桌面上。
“找您主要是想了解一下,您是否见过1014房的这位陈阳先生?在十楼是否注意到任何不寻常的情况?”张云龙警官开门见山,将一张打印出来的照片推到他面前。
宋海云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了几秒,然后轻轻放下,语气略带遗憾:“没什么印象,我下午刚刚入住。”
“那您几点到的宾馆?”张云龙不经意地接话,笑容依旧。
“下午两点半左右。”
“一直在房间了?”
“把行李放客房后,在大堂吧喝咖啡了。”
张云龙警官点了点头,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宋先生,有需要补充的吗?”
“这个信封是在门缝与地面的交界处发现的。”他用指尖轻轻把信封推到三位警官面前,抬起眼,迎上张云龙警官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张云龙警官和李刚警官交换了一个眼神。张云龙警官伸出手,没有立刻去拿,而是先仔细观察了一下信封,然后才用带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其拿起。
信封很轻,他捏了捏,里面是一个长条状的硬物。
在宋海云平静的注视下,张云龙警官拆开了信封封口,将开口朝下,轻轻一倒。
“咔哒。”
一把钥匙掉在了桌面的笔记本上,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
那是一把黄铜色的钥匙,它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沉甸甸的质感仿佛锁着某个不容触碰的秘密。
张云龙警官没有立刻去碰它,目光如炬地射向宋海云:“这是什么?”
宋海云迎着他的目光:“我不知道谁送的,通过宾馆监控应该可以查询到答案。”
空气仿佛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沉重而费力。
这寂静并非空无,而是在无声地膨胀,充满了未说出口的追问、急速的思考、以及骤然改变的局势所带来的巨大压力。几秒钟的时间,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张云龙警官缓慢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你在江城待多久?”
“明天下午14:00,去环宇集团报道,担任环宇经济贸易公司经理。”他的语速不急不缓,每个字都仿佛在出口前经过了权衡。
这个回答,让桌对面的三个人眼神都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环宇集团,正是全省的著名的龙头企业。
张云龙警官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再次落回那把黄铜钥匙上,仿佛要将它看穿。“环宇集团……宋经理,初来乍到,就收到这么一份‘大礼’。”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记录的女警赵静抬起眼,她的目光锐利而清澈,再次仔细打量了一下宋海云,然后轻声补充了一句,像是提醒,又像是某种职业性的告诫:
“宋先生,这把钥匙……根据我们的初步判断,很可能是某种特定型号的存物柜或档案柜的钥匙。在江城,一些老牌的企事业单位还在沿用这种款式。”
她的话音落下,会议室里刚刚稍有缓和的气氛,瞬间再度冻结。
一把不知来源的钥匙,一个中毒倒下的嫌疑人,一家宋海云即将赴任的国企。
这三条原本独立的线,在此刻被强行拧在了一起。
宋海云没有回避赵静的目光,他平静地回应:“谢谢提醒。我会留意。”但他心里清楚,从这把钥匙掉在桌上的那一刻起,他北上江城的路,就已经偏离了预定的轨道。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新上任的经理,而是这个迷局中,一个被未知力量选中的棋子。
第三章 雪场偶遇
2018年11月8日,上午九点过后,北山滑雪场彻底苏醒了。
它位于松花湖畔,属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山多林茂,空气清新,风沙少、污染少、雪量较大,雪期较长。年平均冰雪期可达150多天,加之不结冰的松花江蒸发水汽,随风吹到山里,遇冷凝霜,覆盖滑雪场,使滑雪线路天天铺上一层新雪,半山腰以上雪厚时可达1米多。
缆车开始周而复始地运转,吊着一个又一个彩色的身影升向山巅。
宋海云就是在这片逐渐沸腾的喧嚣中,坐着缆车来到了山顶。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黑色雪服,护目镜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没有立刻滑下,而是像一尊雕像,俯瞰着下方。
远处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映衬着蔚蓝的天空,有人娴熟地拄着雪仗从坡道上飞速滑下,有的人刚刚起步就摔得四脚朝天,身上沾满了雪……这时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雪仗轻点,身体前倾,黑色的身影瞬间切入中高级道那片被阳光照的发亮的雪坡。
他在人流中灵活地穿梭,超越一个又一个身影。高速带来的风压撕扯着他的衣服。有时,他会从一个陡坡跃起,滞空时间短暂,落地溅起一圈白色的浪花,然后继续向下俯冲。
偶尔,他会因为躲避横向穿越的滑雪者而猛的刹停,扳刀在雪面上犁出一道深深的弧形沟壑,溅起的雪沫下闪闪发光。
宋海云刚刚从一个流畅的S型回转正身体,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下方坡道。
这时,在前方一道失控的红色身影猛地攫住了他的视线。
李兰显然完全失去了对雪板的控制,身体后仰,双腿僵硬,正沿着陡峭的坡道笔直的、加速地向下冲。她的前方是一片因初学者众多而显得格外拥挤的缓坡区域,人群像散落的棋子。
宋海云的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了反应的。他猛地将雪仗向后全力一撑,身体低伏,原本优雅的滑行轨迹瞬间变成了一条精准拦截的射线。
周围的人似乎也发现了险情,发出阵阵惊呼,场面混乱起来。
失控的李兰像一颗出膛的红色子弹,眼看就要撞入人群。
宋海云猛地一个侧身横刹,雪板铲起漫天雪浪,如同在两人之间筑起一道白色的屏障。同时,他的左手精准地、有力地拦腰环抱,将李兰失控的动能向自己怀里一带。
“砰!”一声闷响。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在原地旋转了一圈,他用自己的身体和雪板作为锚点,硬生生吃住了所有力量。
雪尘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突然降临的雾。
李兰惊魂未定,脸埋在他厚重的雪服里,身体还在剧烈地颤抖,急促的喘息着。
宋海云微微松开手臂,低声问:“没事吧?能站稳吗?”
李兰抬起头,护目镜已经歪斜,露出一双惊魂未定却依然明亮的眼睛。她刚想开口,目光却骤然定格在宋海云的嘴角——那里被她的护目镜边框撞出一道细小的口子,正渗出血珠。
她愣了几秒,才点了点头,试图站稳,脚下却一个踉跄。
“别急,先缓一缓。”宋海云的声音透过风雪传来,异常沉稳。
就在这时,李兰的教练和滑雪巡逻队员气喘吁吁地赶到。
“李总监!您没事吧?”教练脱口而出的称呼,让宋海云护目镜后的眉毛轻轻一挑。
李兰的脸上迅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随即被惯有的从容所取代,尽管这从容因方才的惊险而打了折扣。她没有回应教练,而是再次看向宋海云,语气真诚而带着歉意:“非常感谢你。还有,你的嘴角……没事吧?”
第四章 赴任履职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登科后》孟郊(唐)
午后十三时三十分,宋海云穿着一身符合商务习惯的深色牛仔裤与鸭绒外套,走向江城冬日天幕下显得格外巍峨的环宇集团大厦。风掠过楼宇间隙,带着凛冽的哨音。
大厦内部是另一个世界。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清晰地映出他稍作调整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精心调配的香氛与现磨咖啡混合的味道——一种属于都市精英阶层的、高效而疏离的气息。
在前台办好登记,他被指引着乘坐电梯直达顶层。秘书的笑容标准得像用刻度尺量过,将他引至一扇厚重的实木门前。
“董事长,宋先生到了。”
门被无声地推开。
唐宇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冰雪覆盖的城市。听到声音,他缓缓转过身。
“董事长好!”宋海云上前一步,微微欠身,声音在温暖静谧的空气里保持平稳。
唐宇没有立即回应,那双阅历丰富的眼睛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才走上前,给了他一个短暂而有力的拥抱。
“坐。”他声音低沉,带着久居高位的从容,指了指会客区的沙发,“从南边过来,还适应这边的天气吗?”
宋海云在沙发边缘坐下,脊背自然挺直:“谢谢董事长关心,虽然寒冷,但是空气很清爽。”
“随便一点,我们单独的时候,叫唐叔叔吧。”唐宇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目光掠过窗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风雨已吹灯烛灭,姓名长在齿牙寒。……你母亲的事,我很遗憾。”
这句引诗像一枚冰冷的针,轻轻刺破了室内温暖的表象。宋海云感到胸口微微一紧,但他迅速收敛了情绪。
“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唐叔叔,您和我母亲大学相识,友情有三十余年了。”
“是啊,一南一北。她回去到大学任教,我在东北国企,兜兜转转。”唐宇轻轻摩挲着沙发的木质扶手,仿佛在触摸流逝的时光,随即,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好了,叙旧到此。谈正事——根据你的履历,集团决定,由你出任江城环宇经济贸易公司经理。”
他的话语直接,没有任何缓冲,如同江城室外的空气,瞬间驱散了方才那点怀旧的温情。
“东北的情况更复杂,”唐宇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像在陈述一个秘密,“市场如这冬天,表面冷,内里可能更寒。你需要有耐性,更要有在冰雪下找到生机的眼光。”
他的话语在温暖的办公室里回荡,每个字都像窗外凝结的冰花,清晰而寒冷。
“这个位置,对你屈才了!”唐宇的目光如炬,牢牢锁住他,“所以,我希望你带来的,不只是南方的温暖,更是能破开冻土的力量。”
这话既是期望,也更像一句沉重的预言。
宋海云郑重地点头:“我明白,唐叔叔。我会尽全力。”
会谈结束,宋海云谢绝了集团人力资源部派车接送的建议。他需要用一种温和而坚定的方式,为自己在新岗位的亮相,定下独立、务实、融入的基调。
这独自前往的路,是他给自己上的、关于江城的第一课,也是一次无声的宣告。
他走出这座象征着权力中心的大厦,寒风立刻包裹了他。他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那个即将成为他战场的地名——
“师傅,去江城环宇经济贸易公司。”
第五章:风波骤起
江城环宇经济贸易公司位于松花江畔一栋旧写字楼里。宋海云推开通往公司的磨砂玻璃门,预期的安静荡然无存,声浪混着沉闷的暖气猛地扑来。
办公区一片混乱。七八个员工围在门口,中心是一位身穿绿色军大衣、皮肤黝黑的老汉。他挥舞着布满老茧的手,口音浓重却字字砸地有声:“今天必须给答复!九月份的桑黄五味子款五百万,拖到现在!你们想赖掉农民的血汗钱吗?”
对面年轻的财务女孩脸涨得通红,声音发颤:“大叔,经理…经理出去筹款了,在想办法……”
“想办法?这话我听一百遍了!”老汉一掌拍在工位隔板上,“砰”的一声震得所有人一静。
空气凝固。宋海云没说话,径直走向饮水机,接了杯温水。他穿过人群,将水杯递到老汉面前,声音平和却清晰地穿透喧嚣:“大叔,天冷,先喝口水顺顺气。”
老汉愣住,茫然看着这个气质与众不同的年轻人。所有目光瞬间聚焦。
“我是宋海云,今天刚来的公司经理。”他环视员工,目光最终落回老汉身上,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您的事,我接手。您坐会儿,我马上研究,今天一定给您明确说法。”
嘈杂戛然而止。
经理室里,气氛压抑。副经理王力腰板笔直如白杨,面露难色:“外面是市郊永富村的。原计划十月初拨款,但现在公司没有可支配资金。他每周都来。”
宋海云沉默坐着,目光凝在窗外。片刻寂静后,他果断下令:“马上请辖区片警来。”
王力略显迟疑。
“调解矛盾、防止激化是片警的工作重心。”宋海云语速加快,“冬天是江城旅游旺季,底数清、情况明更是她的职责。而且——”他顿了顿,“片警会把调解当重要工作,不解决问题,决不罢休。”
王力执行力果然强。不久,门被轻轻推开,身着警服的赵静走了进来,窈窕中带着坚韧。
“你好,我是公司经理宋海云。”宋海云略显尴尬,想起宾馆那次问询,“怎么是您?”
“北山派出所民警赵静。”
他迅速说明情况,语气快而清晰,带着尊重与紧迫:“农民大叔滞留,公司运营受实质影响。但关键是我已承诺——”他掷地有声,“我会调动一切资源,在十二月中旬前,一定把五百万结清!我以名誉担保。”
他声音压低,诚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请求:“赵警官,现在大叔很难相信我们。能否请您…跟大叔说两句?不用担保钱,只担保我宋海云这个人,担保我们公司元旦前还款的承诺。让他先离开,恢复秩序。”
这是在请求警方权威为他做非正式的“信用背书”。
赵静沉默权衡。这超出职责,但防止矛盾激化是本职。更重要的是,她上次就觉出这年轻人不同。
“宋经理,我是辖区片警。如果把大叔带回派出所,是不是反而激化矛盾?”她语气含蓄矜持。
“您把他领走,才是激化矛盾。”宋海云内心焦急,不擅与女性周旋,“赵警官,寒冬里,温暖可以传递。只要这次您……”
“在江城,警察的温暖像太阳,不求回报。”赵静不卑不亢,“何况我小片警怕犯错,不敢接受感恩。”
“赵警官,”王力适时插话,缓解僵局,“宋经理在南方上市公司做过营销主管,责任心、决策力、职业操守都优秀。他说尽快解决,是对您的承诺,可以信任。”
赵静目光在两人间扫过。“时间,对你们和大叔都宝贵,”她轻声说,下了决心,“我试试。”
宋海云坐在办公桌后,目光不时瞥向墙上的钟。
赵静和王力已经出去三十分钟了。
窗外,冬日的阳光斜照在赵静的肩章上,泛着淡光。她目送老汉背影消失在街角,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没有回办公楼与宋海云道别。该说的已说,该做的已做。
此时的离开,恰如其分。
第六章:旧雨重逢
宋海云指节分明的手划过账簿纸页,翻动的哗啦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被无限放大。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不再是无声的符号,它们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根根冰冷的针,密集地扎进他的眼底。应付账款——每一笔都像一道催命符,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呼吸上。
他猛地合上,又掀开应收账款簿。这本预想中的“救命册”,带来的却是更深的窒息。大部分条目泛着陈旧的黄色,超期三个月是常态,最长一笔已沉睡半年。他快速心算,应收总额确实能覆盖应付,但这虚幻的优势如同镜花水月,看得见,抓不着,救不了近火。
午后茶室,静谧得能听见阳光在木地板上移动的声音,隐约的古琴声似有若无。
宋海云提前一刻钟抵达,选定了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他又一次点开手机,确认李兰的信息——29岁,港大硕士,雷厉风行,严谨细致。为这次会面,他前后致电两次才敲定。
“宋经理?”
一个清亮却带着一丝冷澈质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即刻起身。李兰站在光影交界处,一身简约的深灰色职业装,眼眸如雪山上未经尘染的一泓清泉,周身散发着不容亲近的空灵与冷傲。
“李总监,感谢您拨冗前来。”他为她拉开座椅。
“叫我李兰就好。”她颔首落座,动作优雅。
茶艺师熟练地冲泡,茶叶在水中旋转、舒展、沉底,汤色逐渐润成淡黄嫩绿,茶香无声弥漫。
李兰轻执杯托,垂眸细嗅,随即浅呷一口。暖流含香,自唇齿浸润至四肢百骸,驱散了室外带回的寒意。“好茶。”她心下赞道,想起古人所言“无味之味,乃至味也”。
“听闻李总监对茶道颇有研究。”宋海云切入正题。
“略知一二。”她指尖轻转白瓷茶杯,“就像做财务。看似简单的一杯茶,从叶源、火候到水温时辰,任一环节的偏差,都会坏了味道。”
宋海云顺势接住:“正如我们公司眼下困境。表面是流水枯竭,根源却在应收账款这根栓塞住的血管。”
“环宇集团近期银根收紧,所有子公司的资金申请都需排队。”李兰放下茶杯,目光平静,“你们的情况特殊,但非孤例。”
“环宇药业的那笔三千万应收,若能在近期收回,是否能为我们在集团争取一些支持?”宋海云望向她。
李兰微微挑眉,眸中锐光一闪。
“李总监别误会。”宋海云为她续上茶水,“我无意动用任何私人关系,只希望找到撬动困局的支点。”
李兰沉默片刻,侧首望向窗外。阳光描摹着她的侧脸轮廓,映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审慎。
“想要集团支持,需完成两件事。”她终于开口,语速放缓,字字清晰,“第一,提交详尽的应收账款催收方案,我要看到时间表和责任人。第二,准备好所有正在洽谈的新贸易合同文本。”
“明白。非常感谢。”
“听说宋经理滑雪技艺很好?”李兰话锋一转,眼神如被月光柔化,漾开一丝难得的笑意,“是在哪里学的?”
她的话语带着清雅的余韵。宋海云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份聪敏与洞察。
“在北京读书时学过。”他应答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在东北人面前,算是班门弄斧。”
“在北京读过书?为何没留下发展?”
“在人民大学待了六年。毕业时,选择了回广州。”
李兰看了眼腕表,优雅起身:“茶很好。另外,北山滑雪场那次,表现很完美。”
她离去后,他独坐原处,心头一震——滑雪场那个惊魂未定、被他救下的红衣女子,难道就是她?李兰的优雅,此刻回想,如一缕精准的春风,舒缓了紧绷的神经;如冬日暖阳,悄然融化寒意;更如一束暗香浮动的腊梅,在无声处预告着某种转变。
他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窗外,起初只是些微小白点,飘得迟疑而轻柔。渐渐地,那些白点密了,大了,终于显露出清晰的六角形态——是雪,今冬江城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了。
他端起已微凉的茶,一饮而尽。茶香虽淡,喉间却余韵悠长,如同这次短暂的会面,留下了足够品咂的回味与未解的谜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