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红绳走到第二街道胡同口，那道鬼祟的身影蹲在角落，缩成小小一团，身体还在瑟瑟发抖。


    “苍南”举着枪，对准角落的身影，声调懒洋洋的：“不许动啊，不然我开枪了啊！”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见到他，开口抱怨道：“怎么才来啊，慢死了。”


    苍南和“苍南”面对面，诡异感扑面而来。


    “别用我的脸和我说话。”


    祂眨眨眼，应了一声，变回原样，不忘小声解释：“我来的时候他们看不见我，而且这种时候，就你的脸最好用嘛……”


    苍南没理祂。


    他算是看明白了，和鬼讲话，对方是听不懂的。


    见苍南没回，祂凑到他脸侧看了又看：“你生气了？”


    苍南看他一眼。


    祂怂怂闭上嘴。


    苍南走到那人身前，蹲下来：“你叫什么？”


    那人缓缓抬起头，目露惊恐，一个字也不说。


    苍南看向飘着的鬼。


    察觉到他的目光，祂被质疑了，眼睛睁大万分无辜：“你看我干什么？他自己不说，又不是我叫他别说话。”


    苍南注意到他脏污枯裂的小手，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他又问：“多大了？”


    角落身影动了动，依旧不答。


    苍南顿了下，继续问：“你认识斯蒂安？”


    提到斯蒂安，他有了反应，缓缓张口，声音还很稚嫩，紧张地说：“我看到广场的播放，是你抓了斯蒂安。”


    “是我。”


    他忽然怒了，像是幼兽的绝处反击，小小的身子猛然撞向他，挥动着瘦弱的双臂，带着要和他同归于尽的架势，嘶哑地哭喊：“你为什么要抓斯蒂安？！为什么要抓斯蒂安！”


    他很弱小，拳头挥在苍南身上不痛不痒，砸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声响，其中一下打到苍南的脸侧，致使他微微偏过头。


    苍南缓缓抬起手，轻而易举按住他的手，起身，垂眸看着眼前还不够他腰间的小孩。


    小鬼剧烈动作间，长袍的兜帽已经落下，一张布满泪痕的和冻伤的稚嫩脸庞露出来，那双明亮的蓝色眼睛满是愤怒。


    这种眼神，苍南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他松开手禁锢他的手，慢慢抬起，靠近他的脸。


    小孩见状，不知是出于对他的害怕，还是愤怒，“啪”地一声，挥开他要碰自己的手。


    他的动作顿了下，但依旧继续靠近，指尖贴在小孩寒冷的脸庞，动作很轻地擦干小孩脸上的泪痕，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他违抗法令，不仅在圣塔前阻碍医疗队正常工作，甚至加入反组织。”


    小孩见他没有生气，反倒是和自己解释起来，脸上露出迷茫。


    他听不懂。


    苍南总结道：“他违抗了圣权。”


    这句话他听懂了，学区教过，无论他们考核怎么样，但不能违抗圣权，不然要被丢进圣河接受洗礼，他们就再也见不到家人了。


    他浅蓝色的眼睛流出难过的泪水：“斯蒂安会被丢进圣河里吗？我再也见不到斯蒂安了吗？”


    “斯蒂安是你什么人？”


    他伸出脏烂的手，小心地捏着他的衣角，哽咽祈求道：“斯蒂安是好人，他每次从机械厂回来，都会给我带吃的，他真的是好人，你别抓他好不好？”


    苍南看着他，神情没什么变化，安静两秒后问：“你住在哪？”


    “第二街道的摇篮。”


    摇篮是F城的儿童收容所，这里的孩子出生就被丢在圣塔，原因各异，后来圣主提出将所有被遗弃的孩子经过圣塔医疗队的救助，治疗后的孩子被送往各个城区的摇篮，剩下的则留在圣塔继续安抚救治。


    “你怎么认识斯蒂安？”


    “他……他下工经过摇篮，我没有吃饭，他给我营养液，他会来看我。”


    “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久好久之前，十个……不，一年多。”


    “他经常来看你么？”


    “有时候会，有时候不会。”


    小孩说话语无伦次，苍南只好具体问：“那这两个月内，他看你的次数多么？或者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奇怪的话？”


    小孩的手缓缓落下去，那双眼睛近乎乞求地望着他：“你真的会救斯蒂安吗？”


    苍南看着他：“如果他如实说出事情缘由，我会尽我所能。”


    小孩望着他，“指挥官不会说谎的，是吗？”


    他说：“是。”


    小孩犹豫了下，说：“一个星期前，斯蒂安来看我，他说，他很失望。”


    “失望什么？”


    “他说，他的孩子活不下来，他说有人不想要他的孩子活下来。”


    苍南蹙眉，声音沉了几分：“什么意思？”


    小孩被他突然的凌厉吓了一跳：“我不知道。”


    他一个劲儿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哭着说：“你能让斯蒂安回来吗？他说下次回来，会给我带营养液，他会回来吗？”


    苍南蹲下去，和他平视，声音平静地告诉他：“我不知道斯蒂安是否会回来，但我建议你不要将一切希望寄托在斯蒂安身上，如果你想要不挨饿，得靠自己的能力去获得能源。”


    “可是我每天抢不到营养液，我真的好饿啊……”


    苍南垂眸，目光落在那双干裂臃肿的手上。


    他沉默地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动作轻缓有力地将其包裹，声音清晰：“那么就用拳头，像你刚才打我那样打他们，把营养液夺过来。”


    小孩半懂不懂，但眼泪却停了，他觉得，握着他的那双手好温暖啊。


    小孩戴上兜帽，小小一团跑出胡同口。


    苍南转身才发现，那只鬼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影子。


    抬步走出去，在一家卖糖的店前看见流着口水的祂。


    对方一见到他，下一秒抓着他衣角，一脸希冀地问：“你能给我买点糖吗？我好久没有吃糖了……”


    苍南没说话。


    祂以为他不同意，退一步问：“十颗就行。”


    “……”


    祂咬牙道：“五颗！”


    “……”


    “两颗！不能再少了！”祂皱着脸说：“再少吃不着味儿了。”


    苍南看他：“两颗？”


    祂见有戏，试图再加一加：“三颗吧，三颗……”


    苍南没说话，走到小贩面前：“一能源值的糖，谢谢。”


    对方收取能源值后，递给他一袋糖果，苍南很诚信地从中拿出三颗递给祂：“三颗，不用谢。”


    祂看着自己手里的三颗糖，又盯着苍南手里的一大袋：“你自己吃那么多吗？”


    “不行？”


    祂缓缓摇头，一脸悲痛，“想当年，我出门吃糖从来不给钱，拿多少吃多少……”


    苍南瞥他。


    祂连忙改口：“你看，我现如今多老实本分，想要什么都会跟你说，我今天还帮你追了那小孩儿，你就说我帮没帮上你，你供我这么一个有用的人在身边，只图你一点东西吃，你赚大发了好不好。”


    苍南却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他本以为那只鬼要生气，但半晌没听见身后有动静，他转过头，就见祂站在原地，静静望着一个方向，神情很淡，明净无暇的月光披在他身上，衬得他整个人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良久，他笑起来，笑意却不达眼底，轻声道：“她身上的东西，好重呢……”


    什么好重？


    苍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定格在第一二街道交叉口的行人路边，下一刻，他瞳孔猛然一颤。


    一个身形佝偻的人，步伐迈得缓慢，从身形看来似乎是个老人，而她的背上，生出黑漆漆一团的东西，似人非人，尾部连接着老人的脊背，仿佛是从对方的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样。


    它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那团黑漆漆的东西聚成人形，如同一根无限拉长的扭曲弹簧一样，下一秒，一张被硬生生扯出来的脸，骤然出现在他面前！


    那张脸满是痛苦，嘴巴的部位一开一合，如同一个黑洞。


    说完话之后，那团东西如同弹簧触底般飞速拉回原处，乖乖浮在老人的肩背上方。


    苍南站在原地，紧紧盯着那团东西，耳边似乎还回荡它嘶哑的声音：“我想活下去……”


    “我想活下去……”


    这次不是幻听，清朗含笑的声音贴在耳边，苍南缓缓侧首，看着身旁说话的鬼。


    祂还在笑，一双眼睛弯起来，话里莫名带着一丝得意：“她是这么说的吧……我听见了。”


    苍南移开视线，皱起眉，刚刚那是什么东西？


    污染因子过多引起的变异体？


    他看了看老人周围的其他人，他们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看起来并不害怕？


    不，是看不见。


    只有他能看见？


    就像他身后的这只鬼一样？


    苍南看着那张笑盈盈的脸，问祂：“那是什么东西？”


    祂不答，看着那道身影，微微偏头，神情透着一丝天真：“她好像走得很艰难呢，你要不要去帮帮她啊？”


    苍南死死盯着他，声音低了几分：“是你干的？”


    祂面露无辜：“这怎么能是我做的？这些东西本来就存在，只不过从前看不见而已。”


    “为什么现在能看见？”


    “我想或许你想要看见。”他很跳脱地说：“所以我出现了。”


    他沉声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祂笑着说：“我要保护你呀。”


    苍南看着祂，意识到自己从祂嘴里撬不出来任何东西，转过身重新看着那道佝偻的身影，耳畔是他悠悠的声音：“你会不会去帮帮她呢？”


    “会……”


    “不会……”


    “呢……”


    苍南偏头，带有警告意味看了他一眼。


    祂看出他压抑的混乱，笑着退开，含着糖，耳边的话成了吐槽：“啧，这个糖好难吃……怎么还有点苦啊，简直失败，手艺差成这样怎么好意思出来卖东西的，呸呸呸……”


    老人的身影随着他的嘀咕渐渐消失在转角。


    没过多久，老人面前多了一道颀长的身影：“你好，需要帮忙吗？”


    老人缓缓抬起头，看清他肩头的勋章，很快低下头，攥紧了手中的布袋，苍老的声音似乎透着一丝慌张：“不……不用了！”


    说罢，老人加快了步伐，绕着他远去，但她背后那团东西还在频频回望，像是不舍他离开。


    苍南看着老人远去的身影。


    她怕他。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