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明契
作品:《余宴》 晨光在“时光庭院”的纸窗上缓慢移动,将木格栅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录制进入最后一天。空气中漂浮着一种混合了慵懒与淡淡离愁的粒子,像秋日阳光下可见的微尘。早餐是清粥小菜,众人围坐,话语比前几日稀疏了些,却多了种熟稔的松弛。
陈叙导演在大家用完餐后,将六份印制素雅、质地精良的表格分到每个人手中。
“今天上午,咱们来点安静的。”陈叙笑容温和,镜片后的眼睛闪着洞察的光,“这是一份简化版的互动倾向评估表,问题都很寻常,不涉及**,主要是帮助我们,也帮助各位自己。从另一个角度看看在合作或相处时,我们本能的偏好和模式。填好后交给我,下午的游戏分组会参考这个结果。”
表格上的问题确实平常,却设计得巧妙。
从“面对一项新任务,你更倾向于立刻动手尝试,还是先观察厘清规则”,到“当团队出现意见分歧,你更可能扮演调和者,还是明确表达己见”;从“在压力情境下,独处还是与人交谈更能帮你恢复平静”,到“你更看重目标的精准达成,还是过程中关系的和谐维护”。
一个个看似中性的选择题,像一个个轻柔的触角,探向人格地图上那些习惯性路径的起点。
方自蝶接过表格,指尖触到纸张微凉的表面。
他的答案几乎无需思考——多年的职业生涯与严密的自我保护机制,早已将他的倾向打磨成一套高效而疏离的应对程式:先观察而非贸然行动,必要时沉默而非卷入争论,压力下绝对需要独处,目标优先于无谓的客套。
流畅地勾选,字迹是一贯的清隽工整,如同他对外展示的完美形象,稳定、可靠、无懈可击
填写时,他能感觉到侧前方盛乱的动静。
那人坐姿随意,一手撑着脸颊,另一只手握着笔,在纸上移动得很快,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声。偶尔他会停顿,笔尖悬在某个选项上方,眉头几不可察地聚拢一瞬,然后落下坚定的一笔。
盛乱没有抬头,额前垂落的碎发遮住了小半神情,只能看见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和偶尔因为思考而轻抿的唇线。
他在如何作答?会诚实地勾画出那个阳光表象下可能存在的、不为人知的剖面吗?还是早已娴熟于在类似的评估中,呈现一份“正确”且讨喜的答卷?
这念头像水面的浮光,一闪即逝。
方自蝶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拉回自己的表格。盛乱如何,早已不在他需要关心的范畴。
表格收齐后,陈叙导演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微笑将它们收进一个文件夹:“好了,各位,上午自由安排,最后享受一下庭院的宁静。下午两点,我们揭晓分组,进行最后两场游戏,保证出乎意料。”
上午的时光在一种刻意的舒缓中流淌。
方自蝶没有留在房间,而是带了一本未读完的散文集,坐到池塘边那棵老柿子树下的石凳上。书页在指尖偶尔翻动,目光却常常失焦,落在池塘被微风拂起的、细碎而变幻的粼光上。
不远处,林溪正拉着周叙请教手机摄影的构图技巧,郑老和吴导的棋局似乎进入了胶着阶段,而盛乱…听林溪说,他一早就借了辆自行车,去附近的村落转悠了。
这份被众人默契留出的独处空间,却并未带给方自蝶预期的平静。
昨夜那顿晚餐的余味,连同那盆没有香菜的毛血旺所带来的隐秘震动,仍在神经末梢低鸣。而手中这份刚刚填写的表格,更像一个无声的提示符,不断提醒着他与盛乱之间,那些根植于性格底色的、巨大而隐晦的差异。
那些差异,曾经是相互吸引的新奇光芒,后来却或许成了误解与隔阂的冰冷沟壑。
他们是如此不同。
一个惯于将一切情绪与压力内化,用冷静甚至淡漠的外壳妥帖包裹那颗敏感的心;一个似乎天生擅长将能量与情感外放,用笑容与活力点燃周遭,却未必让人轻易触及内核的深邃。
一个在风浪前本能地修筑沉默的高墙,一个或许会渴望携手并肩、甚至主动叩击门扉?一个遇事倾向于规避正面冲突、以时间换取空间,一个在当年最后那段日子,盛乱是否曾尝试沟通,却被他习惯性的回避与日益加厚的冰层无声地推开了?
不。
方自蝶用力闭了闭眼,近乎冷酷地截断这开始松动的思绪。无论如何,当年不告而别、斩断一切联系的是盛乱。将沟通的可能性彻底碾碎的,也是盛乱。
将近中午时分,盛乱才骑着那辆略显老旧的自行车回到庭院。车筐里放着几枝形态奇崛的枯莲蓬和一把色彩斑斓的秋叶。
他的头发被田野间的风吹得有些蓬乱,脸颊因运动透着健康的红晕,额角还有细密的汗珠。
他看到柿子树下的方自蝶,眼睛一亮,刹住车,单脚点地,扬起一个被阳光镀了金边的、毫无阴霾的笑容,举起手中的莲蓬:“方老师,看,村子池塘里摘的,残荷也很有味道。”
方自蝶抬起眼,目光掠过他手中那些带着自然衰败之美的物件,落在他被汗水浸得愈发明亮的眼眸上,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嗯。”
盛乱似乎也并不期待更多回应,笑了笑,便推着车,带着他的“战利品”去找林溪和周叙展示了。
方自蝶看着他轻快走向另一处热闹的背影,那背影挺拔,充满生动的活力,与庭院宁静的秋意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又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冲击力。
他总是这样,似乎能轻而易举地融入任何环境,成为其中的一抹亮色。
而自己却仿佛永远停留在观察者的席位,隔着一层透明却坚硬的玻璃,静默地观看。
下午两点,众人齐聚主屋客厅。陈叙导演面前的矮几上摊开着那六份表格,旁边还放着一台轻薄的笔记本电脑。
“经过我们特邀的合作行为分析老师快速处理,”陈叙开门见山,语气带着节目特有的、引人入胜的悬念感,“各位在团队互动中的倾向偏好已经有了初步的画像。下午的两场游戏,分组将完全基于这个分析结果。”
“第一场游戏,‘盲径共生’。”他展开一张手绘的庭院局部地图,“两人一组。一人蒙上眼睛,另一人作为唯一的‘眼睛’和‘声音’,只能用语言指引,帮助蒙眼的同伴安全穿过这片设置了简单障碍的区域,取得终点处的信物。考验的是指引者的清晰度、共情力,以及蒙眼同伴的绝对信任与理解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而这场游戏的分组原则是——由分析结果显示互动相容性最高、最可能顺畅协作、减少内耗的两人组成一队。”
林溪好奇地眨眨眼:“陈导,相容性高具体指什么呀?”
“简单说,就是你们的思维节奏、决策偏好、压力应对模式等在大概率上能够互补或同频,容易理解对方的意图,协作起来阻力小。”陈叙解释道。
随后他拿起一张分析摘要,“第一组,郑老和吴导。”
郑云老先生和吴坤导演相视,露出了然于心的微笑。两人皆是阅历深厚、性情稳练之人,沟通直接务实,注重效率与结果,这样的组合的确最可能高效达成目标。
“第二组,”陈叙看向剩下的四人,“林溪,周叙。”
林溪“啊”了一声,随即笑着看向周叙:“周老师,那待会儿您指引的时候,千万说得形象点,别用你们摄影师那些‘景深’、‘构图’之类的术语啊,我脑子转不过来!”
周叙推了推眼镜,温和颔首:“我尽量用生活化的语言描述。”
那么,剩下的……
方自蝶的心跳几不可察地漏了一拍。预感如同水底的暗影,缓缓上浮。
陈叙的目光果然落在最后两人身上,笑容加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第三组,方自蝶,盛乱。”
客厅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这个结果,似乎既在部分人的预料之中。
毕竟这几日两人间那种难以言喻的“默契”时有闪现;又带着某种令人玩味的意外。他们表面的疏离与这种“最契合”的判定形成了微妙张力。
盛乱闻声转过头,看向方自蝶。他眼中先是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那讶异被更复杂的情绪覆盖。了然、某种深沉的期待,还有一丝极力掩饰却依然泄露的紧张。
他唇角弯起,露出那副惯常的、仿佛能驱散任何阴霾的明朗笑容:“方老师,看来又要搭档了。”
方自蝶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是经年累月修炼出的平静无波,只是极轻微地颔首:“嗯。”
心底却像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的深潭,荡开一圈连自己都未完全明了的细微涟漪。最可能顺畅协作、减少内耗?
专业分析的结果,竟也指向了这个方向。
游戏区域设在庭院西侧一片相对开阔的草地,用矮绳、彩色标记桶、需跨过的低矮平衡木、需绕行的仿古石灯等设置了弯弯曲曲的路径。
三组依次进行,其他人在起点线外观摩。
郑老和吴导组最先上场。吴导蒙眼,郑老指引。
老先生声音平稳如山涧溪流,指令简洁如军事口令:“正前五步,停。左转直角,慢行三步,有绳障,高约二十公分,提膝跨过。继续直行四步,右前方有石墩,向左微调十五度绕行……”
吴导依言而行,步伐稳而准,虽略显谨慎,但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毫无滞涩,很快取回了终点处一枚系着蓝绸的竹牌。
两人击掌,默契尽在不言中。
第二组林溪和周叙则充满了戏剧性。
周叙的指引带着强烈的个人风格:“向十点钟方向移动……注意脚下光影交界线,可能有高度变化……前方障碍物轮廓呈不规则多边形,建议从四十五度角方位切入……”
林溪蒙着眼,完全迷失在“点钟方向”、“光影交界”、“多边形”、“切入角”的迷宫里,走得踉踉跄跄,差点被绳索绊个趔趄,好不容易在周叙越来越具体乃至有些慌乱的详细解说下摸到目标物。
林溪摘下眼罩时一脸心有余悸:“周老师!下次咱能说‘左转、走、前面有个坎得迈过去’吗?求您了!”
众人忍俊不禁,气氛轻松活跃。
轮到方自蝶和盛乱。
谁蒙眼,谁指引?
“方老师来指引吧。”盛乱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主动拿起了那条深蓝色的蒙眼布。他的笑容明朗而坦荡,带着一种全然的、近乎赤诚的信任,“我跟着你的声音走。”
方自蝶看着他。盛乱的眼神清澈见底,将那柔软的布料仔细覆上自己的眼睛,在脑后系紧。
黑暗降临的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并未褪去,只是稍稍沉淀,转化为一种更沉静的、全神贯注的等待姿态。他微微侧首,耳朵朝向方自蝶站立的方向,仿佛整个世界骤然坍缩,只剩下那个即将成为他唯一坐标的声音。
这个毫无保留的交付姿态,像一根极细的羽毛,猝不及防地撩过方自蝶心口最敏感的那根弦,引起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战栗。
他迅速移开视线,望向那条蜿蜒的“盲径”,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清冽的声音在午□□院中响起:“向前,直行八步。”
盛乱即刻抬脚,步伐稳定均匀,没有丝毫迟疑。八步结束,精准地停在方自蝶预想的位置。
“右转九十度,慢行两步,地面设有绳障,高度约莫脚踝,抬脚跨过。”
盛乱依言右转,步伐放缓,抬脚,跨越。动作干净利落。
“继续直行五步,左前方有固定石灯,需绕行。向左偏转约二十度,前行三步,再向右回转至原方向前进。”
指令清晰、冷静、精确,没有冗余的形容词,却用最简练的语言为盛乱在黑暗中构建出清晰的空间路径。
盛乱的执行同样精准得令人惊叹,转向的角度,步幅的大小,回转的时机,如同经过精密计算。他甚至能敏锐地捕捉到方自蝶语调中极其细微的、提示性的停顿或略重的音节,随之调整自己的节奏。
庭院里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方自蝶平稳如水的指令声,和盛乱规律而坚定的脚步声。
阳光穿过高处的树梢,在盛乱那蒙着眼却步履坚定、全然依赖听觉前行的身影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方自蝶站在起点线侧前方,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将自己全然托付给他的身影,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观察环境、测算距离、组织最有效指令上。
这是一种奇异而陌生的体验。
他掌控着方向与节奏,盛乱则毫无保留地交出了身体的行动权。他们之间没有肢体接触,唯一的联结是声音与由此建立的信任。
方自蝶发现,他无需过多解释,盛乱似乎就能理解他指令中未言明的意图;而盛乱步伐的细微变化和那份沉稳的信任感,也仿佛在无声地反馈着,让他可以更顺畅、更有把握地发出下一个指引:“直行六步,停。目标物在你正前方半步,抬手可触。”
盛乱稳稳停下,向前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握住了悬挂在矮枝上的一枚古铜铃铛。他取下铃铛,另一只手拉下蒙眼布。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下意识眯了眯眼,随即低头看向掌中的铃铛,而后目光转向方自蝶。
那双重新盛满天光的眼睛里,此刻盈满了毫不掩饰的、灿烂至极的笑意,那笑意底下,还翻涌着更深沉的、近乎撼动的激荡情绪。
他迈步走向方自蝶,步伐比刚才蒙眼时更快些,在方自蝶面前一步处停住,举起手中的铃铛,声音因激动而略显低哑,却字字清晰:“拿到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似有千钧重量,承载着未尽的话语:
我们做到了。你的指引完美无缺。
我信任你,一如既往。我们依旧可以如此。
方自蝶看着他眼中过于灼亮的光,和他因运动而泛着健康红晕的脸颊,感到心脏在某一个瞬间脱离了惯常的平稳节奏,失控地加快了搏动。
他强迫自己维持住面部肌肉的平静,点了点头,声音依旧维持在一条平直的线上:“嗯,顺利就好。”
旁观的其他人都自发地鼓起掌来。林溪惊叹连连:“太快了!而且超级稳!方老师每个指令都像尺子量过一样准,盛乱执行得也一点不打折扣!你们这默契简直了!”
陈叙导演也抚掌微笑:“非常精彩的配合。指引简练精准,充满空间感;执行充满信任,果断坚决。这的确是高相容性协作的典范。”
第一场游戏在掌声与赞叹中落下帷幕。
三组回到主屋稍作休整,茶水氤氲着热气,大家都在回味或调侃刚才的表现。方自蝶借口透气,独自走到连接主屋与后院的回廊下。
庭院里的喧闹被薄薄的木门隔开,变得朦胧。
他倚着冰凉的木柱,望着手中一次性纸杯里微微晃动的水面,心神却仿佛还滞留在刚才那短短数分钟的光景里。
那种纯粹的、基于理性指令与全然信任而建立起的协同感,剥离了复杂难言的情感纠葛与过往伤痕,竟让他体验到一种久违的、近乎纯粹的流畅与……一种隐秘的满足。
盛乱那份毫无保留的托付,像一股温泉水,短暂却真实地浸润了他早已习惯冰封与孤立的感知区域。
但这不应有的暖意很快被更强大的理智与警醒覆盖。
这只是游戏,是在“最契合”这一特定预设和规则框架下进行的游戏。是设计好的情境,是镜头前的演出,不是错综复杂、布满历史裂痕的现实。
“方老师。”盛乱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轻不重,刚好够他听清。
方自蝶没有回头,只是握着纸杯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
盛乱走到他身旁,同样倚着另一根廊柱,保持着一段恰当的距离。他手里也端着水,目光投向庭院里正在为下一场游戏重新布置场地的工作人员。
“刚才……”盛乱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事后的、平静的回味,“很顺畅。”
方自蝶眼睫微颤,沉默着。
“那种感觉,”盛乱继续,语气像是在客观描述一个现象,“不用费心揣测,无需多余担忧,只需要清晰地接收,然后果断地行动。很……高效。”
他顿了顿,侧过脸,目光落在方自蝶被廊檐阴影勾勒得越发清晰的侧颜上,“你的指令,总是能构建出非常准确的空间感。”
方自蝶终于转过脸,对上他的视线。盛乱的眼神很认真,没有戏谑,也没有更深层的试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观察到的客观事实。
“规则使然而已。”方自蝶的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更干涩一些。
“嗯。”盛乱点点头,仰头喝了一口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
他没有反驳,只是唇角牵起一个微笑,那笑容里有些许复杂的意味,像是赞同,又像包裹着别的什么。
“只是规则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