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余味
作品:《余宴》 综艺第四天的上午没有安排任何任务,陈叙导演大手一挥让大家自由活动:“难得来这儿,都放松放松,补补觉也行,院里转转也行。下午咱们再继续。”
庭院里于是弥漫开一种慵懒的假日气息。阳光比前几日更暖些,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来,晒得人脊背发烫。
郑老和吴导在池塘边的石凳上对弈,黑白子落下声音清脆。林溪裹着毯子窝在客厅沙发里看剧本,周叙则拿着相机在院子里各处取景,偶尔传来快门的轻响。
方自蝶选择留在房间。
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消化昨夜那条未读信息带来的、持续低鸣的躁动。手机还躺在床头柜上,屏幕朝下。他没有点开那条信息,但也无法真正忽视它的存在。
那行未完的省略号像悬在头顶的细丝,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也不知道落下的是什么。
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拿着一本从民宿书架取来的旧书,却许久没有翻页。视线落在窗外那棵老柿子树上,果实已经稀疏,有几颗熟透的跌落在树下草丛里,溅开一小片橙红的狼藉。
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盛乱的身影偶尔在庭院里闪过。他似乎在帮工作人员整理东西,动作利落,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偶尔和林溪说笑两句,声音爽朗,听不出任何异样。
仿佛昨夜那句低哑的“很愉快”和那条未读信息,都只是方自蝶一个人的幻觉。
这种认知让人更烦躁。
午饭是简单的自助餐,大家随意取用。方自蝶吃得很少,味同嚼蜡。他能感觉到盛乱的目光偶尔掠过自己,但当他抬眼望去时,对方已经移开了视线,正专注地和旁边的周叙讨论摄影构图。
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
午休过后,下午两点,陈叙导演召集大家到客厅,宣布了第四天的任务。
“今天咱们玩点实在的——‘风味人间’。”陈叙笑呵呵地展开任务卡,“规则很简单:晚餐靠大家自己解决。每个人需要独立完成一道菜,从取材到烹饪。食材可以在院子里的菜地、节目组准备的物资里找,也可以向老乡家少量换取。最后这六道菜,就是咱们今晚的团圆饭。”
任务一出,林溪先哀嚎了一声:“陈导!我厨艺停留在煮泡面阶段啊!”
周叙推了推眼镜,温和道:“我可以试试做点简单的。”
郑老捋须笑道:“老夫倒是会几个家常菜,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年轻人的口味。”
吴导则比较务实:“食材有限,得好好规划下做什么。”
盛乱站在稍靠后的位置,闻言眼睛亮了亮,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方自蝶,又很快收回。
方自蝶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微微一沉。这意味着每个人做的菜,都会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包括那些可能藏着过往印记的特定口味偏好。
选择食材时,方自蝶的目光在水盆中游弋的草鱼上停留了片刻。酸菜鱼的做法他烂熟于心,那是很多年前特意学过的,为的是能在简陋的出租屋里,偶尔给生活增添一点像样的滋味。
可此刻选择这道菜,无异于主动揭开记忆的封条。
他本欲转身去菜地摘些时蔬,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盛乱蹲在物资区前,正专注地检查着鸭血和毛肚的新鲜度。
那人修长的手指拨弄着食材,神色认真得近乎虔诚,然后毫不犹豫地取走了所有制作毛血旺需要的配料——鸭血、毛肚、午餐肉、豆芽、黄喉,每一样都精准无误。
方自蝶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几乎是立刻转回身,伸手从水盆中捞起一条草鱼。鱼尾甩动溅起的水花沾湿了他的袖口,微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
既然你选毛血旺,那我就做酸菜鱼。
这念头来得突兀又固执,像一场无声的宣战,又像一种被逼到墙角后本能的回击。
厨房里很快热闹起来。郑老选了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准备做他最拿手的红烧肉;吴导在切土豆丝,刀工利落;林溪对着一条鲈鱼犯难,周叙在一旁温和地提供建议;而盛乱已经在他的灶台前开始了准备工作。
方自蝶的位置在最左侧,与盛乱的灶台隔着林溪和郑老的操作区。这个距离恰到好处——足够远以避免尴尬的近距离接触,却又足够近到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存在。
他能听见盛乱处理鸭血时刀刃与案板接触的规律轻响,能闻到他那边热油爆香豆瓣酱和多种香料时升腾起的、厚重而熟悉的辛香。
那味道霸道地弥漫开来,与厨房里其他食材的气息交织碰撞,却异常清晰地钻进方自蝶的鼻腔,勾起一些他宁愿深埋的画面。
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中的鱼。刮鳞、去内脏、片鱼片。刀刃贴着鱼骨滑过的触感太熟悉了,熟悉到肌肉几乎带着自主记忆。鱼片在他手下变得薄而均匀,在灯光下泛着嫩白的光泽,整齐地码在盘中。
烧水,烫酸菜,炒香泡椒。当那股酸冽辛辣的香气在热油中迸发时,方自蝶有几秒钟的恍惚。
这味道太具体了。
具体到瞬间链接起北京某个冬夜,狭窄出租屋里暖气不足,窗户玻璃上凝结着白雾。
锅里翻滚着同样酸香的热汤,两个人挤在小小的折叠桌旁,碗沿碰着碗沿,热气熏红了鼻尖,吃出一身薄汗却觉得整间屋子都暖了。
那是他们跑龙套赚了点小钱后,偶尔奢侈的“改善”。那时盛乱总是抢着多吃里面的配菜,把鱼片大部分拨到他碗里,笑着说:“你瘦,多吃点。”
“方老师做的是酸菜鱼?”林溪探过头来,好奇地吸了吸鼻子,“好香啊!感觉好专业。”
方自蝶迅速敛起心神,脸上恢复一贯的平淡:“随便做做。”他将炒好的酸菜和泡椒倒入煮沸的高汤中,金红的汤底翻滚起来,酸辣鲜香的气味愈加浓郁。
另一边,盛乱的毛血旺似乎进入了关键步骤。更强烈的麻辣香气爆发出来,花椒和干辣椒在滚油中激发出令人舌尖发麻的刺激感。
他翻炒底料的动作熟练而流畅,完全不像他口中“只学过一点”的生手。
方自蝶用余光观察着。盛乱侧对着他,微微低头看着锅中,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额前的碎发被蒸汽微微濡湿,有几缕贴在皮肤上。
这个角度,这个侧影,与记忆中那个在出租屋小厨房里笨拙尝试的少年微妙地重叠,却又被岁月打磨出更加游刃有余的轮廓。
“需要帮忙吗,方老师?”盛乱忽然转过头,目光径直落在他身上。
那目光太直接,方自蝶甚至来不及完全收起观察的视线。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方自蝶看见盛乱眼中清晰的笑意,和那笑意底下更深沉的、他读不懂的东西。
“不用。”方自蝶移开视线,声音平淡。
他将腌制好的鱼片一片片滑入滚烫的酸汤中,嫩白的鱼肉在红汤中迅速蜷曲变熟,像一朵朵瞬间绽放的花。
几乎就在他关火的同时,盛乱那边也将最后的热油淋在了铺满花椒和干辣椒的毛血旺上。
“滋啦——”
滚油浇下的声响几乎同步响起,两种浓郁的香气在厨房里达到顶峰,相互纠缠又泾渭分明。
“好了好了!”陈叙导演拍了拍手,“大家把菜端到餐厅吧!”
六道菜在长条木桌上摆开。郑老的红烧肉油润酱红,吴导的酸辣土豆丝清爽利落,林溪的清蒸鲈鱼点缀着葱丝,周叙的蒜蓉西兰花翠绿诱人。
而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方自蝶面前那盆红油汪汪的酸菜鱼,和盛乱面前那盆同样红亮丰盛的毛血旺。
两盆红彤彤的菜隔着几道家常菜静静相对,像一场无声的对峙,又像一种隐秘的呼应。
“今天可真是硬菜满桌啊!”林溪眼睛发亮,迫不及待地先夹了一筷子红烧肉。
大家陆续落座。方自蝶在盛乱的斜对面坐下,中间隔着吴导。这个距离让他既能观察到盛乱,又不必直接面对。他先盛了小半碗米饭,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盆毛血旺。
红亮的汤底油光潋滟,嫩滑的鸭血、脆爽的毛肚、丰盛的午餐肉和豆芽浸润其中,表面浮着一层花椒和剪碎的干辣椒,麻辣鲜香的气味直往鼻子里钻。
但没有香菜碎,也没有葱花。
一点绿色的点缀都没有。
“盛乱你这毛血旺看着太地道了!”吴导夹起一片鸭血,仔细品味后称赞,“味道正,麻辣鲜香都到位了。”他顿了顿,筷子在空中点了点,“不过我记得正宗的毛血旺最后都会撒一把香菜和葱花提味,你这盆怎么没有?”
问题问得自然,桌上几道目光都随之落在了那盆毛血旺上。确实,除了红油和香料,不见半点绿意。
盛乱神色不变,唇边依旧挂着那抹温和的笑意:“我个人做的时候习惯不放,觉得这样更能突出底料和食材本身的味道。”
他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方自蝶的方向,声音平稳地补充,“而且,有些人可能不爱吃香菜。”
“哦,这样。”吴导点点头,并未多想。
但林溪却眨了眨眼,像突然想起什么,视线转向斜对面的方自蝶:“哎?方老师好像就不吃香菜和葱花吧?我记得之前有次聚餐,看你挑香菜挑得可仔细了。”
桌上安静了一瞬。
方自蝶夹菜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他能感觉到几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包括来自斜对面那道沉静而专注的视线。
盛乱正在看他,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等待的意味,仿佛在期待他的反应,又仿佛只是寻常注视。
他抬起眼,脸上是经年累月修炼出的、无懈可击的平静:“嗯,不太喜欢那个味道。”
“难怪!”林溪恍然大悟,又看向盛乱,语气里带着天真的赞叹,“所以你是因为知道方老师不吃,才特意没放的吗?好细心啊!”
这话问得直接,桌上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
盛乱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眼神深处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他的目光在方自蝶脸上多停留了半秒,才转向林溪,语气轻松自然,却又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斟酌:“大家一起吃饭,总得照顾每个人的口味。”
一个无可挑剔的回答。
吴导这时也像是被提醒了,回忆道:“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以前跟自蝶吃过几次工作餐,他确实一点香菜葱花都不沾,挑得特别干净。”
他笑着摇摇头,语气宽和,“做演员的,有些口味上的小偏好也正常。”
话题被轻轻带过,林溪的注意力很快被郑老的红烧肉吸引过去。只有方自蝶,握着筷子的手指在桌下微微收紧。
总得照顾每个人的口味。
桌上六个人,除了他,没有人明确表示不吃香菜和葱花。这“每个人”,指的究竟是谁?
“方老师,尝尝我的毛血旺?”盛乱的声音再次响起,自然得仿佛只是主人寻常的客气。
他已经拿起桌上的公勺,舀了一勺浸满红油的鸭血和毛肚,手腕转向方自蝶的方向。勺子悬在半空,他抬眼看着方自蝶,目光清澈坦然,却又在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试探。
这个动作,这个角度,让方自蝶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几乎要看见多年前,同样的一只手,笨拙地夹起一片煮得过老的鸭血,略带紧张地递到他碗边,眼睛亮亮地问:“尝尝?这次……应该行了吧?”
记忆的碎片扎得他心口微痛。
他垂下眼睫,将手中的碗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半寸,声音平淡无波:“我自己来。”
盛乱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停顿极其短暂,短暂到除了方自蝶可能根本无人察觉。
随即,他神色如常地将那勺毛血旺转而放入自己碗中,唇角的笑意深了些,像是早有预料,又像是接受了这份疏离:“好。”
方自蝶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伸出了筷子。他没有去动那勺公勺盛过的、位于盆中央的食材,而是从靠近自己这边的盆边,夹起了一片鸭血。
鸭血嫩滑,裹着厚重的红油,入口是熟悉的麻辣鲜香在舌尖炸开,牛油的醇厚、花椒的麻、辣椒的烈、各种香料的复合滋味层层递进,底味浓郁,火候恰到好处。
确实,是他偏爱的、记忆里最合心意的版本。没有一丝不喜的味道破坏这复杂而和谐的冲击。
他细嚼慢咽,没有抬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盛乱的目光仍停留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沉静的观察。
“方老师这酸菜鱼做得才叫绝!”林溪尝了一口酸菜鱼,忍不住赞叹,“鱼片好嫩!酸味和辣味平衡得正好,汤也好鲜!”
方自蝶淡淡应了声:“谢谢。”他没有说,为了找到这个“正好”的平衡,他曾经在那些拮据的日子里,用最便宜的草鱼反复试验过多少次。也没有说,每一个步骤,每一种调料的比例,都曾是他们之间反复讨论、甚至争辩的话题。
他知道,盛乱也夹了鱼。即使没有抬头,他也能感觉到对方咀嚼时短暂的停顿,以及随后落在他身上的、更加深沉的注视。
“很好吃。”盛乱的声音响起,比平时低沉些,带着品尝后的真诚,“鱼片很嫩,酸辣比例恰到好处。”
他的夸奖听起来寻常,可方自蝶听懂了底下暗涌的确认与感慨。这片鱼,这个味道,是他们之间一段沉默的、只有彼此能解码的密码,是对过往某个共同标准的无声回应。
“盛乱也喜欢酸菜鱼?”林溪好奇地问。
盛乱笑了笑,目光仍落在方自蝶低垂的侧脸上,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嗯,挺喜欢的。以前常吃。”
以前。
方自蝶夹菜的手几不可察地滞了半秒。这个词被盛乱用如此轻松的口吻说出来,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破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
他强迫自己继续用餐,动作依旧优雅从容,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正因这两个字漾开一圈圈细密而疼痛的涟漪。
整顿晚餐,方自蝶吃得不多。他后来又夹了一次酸菜鱼,也再尝了一口毛血旺。
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浓郁的味道在舌尖交织缠绕,酸辣的鲜香,麻辣的厚重,像两股来自过去时空的暖流与寒潮,持续不断地冲刷着他那早已摇摇欲坠的心防。
他尽量不去看盛乱,却能异常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存在——他说话时声音的抑扬顿挫,他轻笑时气息的细微变化,他偶尔投来的、克制却无法忽视的目光。
盛乱与旁人谈笑风生,回应着林溪关于烹饪技巧的追问,神态自若,依旧是那个阳光开朗、容易亲近的盛乱。
可方自蝶知道,那盆没有香菜和葱花的毛血旺,那声对酸菜鱼精准的夸奖,甚至只是席间一个自然的眼神交汇,都是他精心铺陈的、沉默而固执的讯号。
我在用你知道的方式告诉你,我记得。我记得你的一切。
而他面前这盆酸菜鱼,是他同样无声却清晰的回应:
你看,我也记得。
一场无人知晓、无需言语的对话,在蒸腾的饭菜热气与偶尔响起的碗筷轻碰声中,悄然完成,沉重地落在彼此心间。
晚餐在逐渐轻松的氛围中步入尾声。收拾碗筷时,大家各自分工。方自蝶负责擦拭餐桌,盛乱则在厨房的水槽边冲洗碗盘。哗哗的水流声持续不断地响着,盖过了远处客厅依稀的谈笑。
方自蝶仔细擦完最后一张桌子,直起身时,目光无意间掠过水槽的方向。盛乱背对着他,微微躬身,水流顺着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流下,冲走碗盘上的泡沫。
厨房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和专注的侧影,这个画面,与记忆中那个在出租屋狭窄厨房里,一边小声抱怨水太冷一边坚持洗完所有碗筷的少年背影,微妙地重叠,又在岁月的打磨下变得更加坚实沉稳。
方自蝶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轻轻攥了一下,传来一阵闷痛。他立刻移开视线,将抹布在手中叠好,仿佛那简单的动作需要全神贯注。
“方老师收拾好了?”盛乱关了水龙头,用一旁的毛巾擦着手,转过身来。他的额发被蒸汽濡湿了些,眼神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亮,看着方自蝶,唇边噙着那抹熟悉的、自然的笑意,“一起上去?”
他的语气寻常,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回应的微光。
“嗯。”方自蝶应得简短,没有多余的字眼。他将抹布挂回原处,转身率先走出了厨房,步伐平稳,背影挺直。
他能听到身后盛乱跟上来的脚步声,不疾不徐,保持着两步左右的距离。那脚步声很轻,却每一步都清晰可闻,像是刻意踩在某种节奏上,又像是无声的陪伴。
木质的楼梯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向上走。昏暗的楼道里只有脚步声在回响,交叠,分开,再交叠。
方自蝶走在前面,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安静地、持续地落在自己的背脊上。那目光没有侵略性,却带着一种存在感鲜明的温度,穿透衣料,熨贴在皮肤上,带来细微的灼热感。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加快或放慢脚步,只是将背脊挺得更直了些,仿佛这样就能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抵御那目光所带来的、令他心慌意乱的暖意。
二楼到了。
走廊两侧的房间门紧闭着,只有几盏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方自蝶走向自己东侧的房间,盛乱的房间在西侧。
在即将分道扬镳的岔口,盛乱的脚步似乎缓了缓。
方自蝶的手已经搭上了自己房门的门把。
“自蝶。”
那声音很低,轻得几乎像一声叹息,在寂静的走廊里却格外清晰。不是“方老师”,是“自蝶”。
这个被时光尘封了太久的称呼,此刻被盛乱用这样一种低沉而私密的语气唤出,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突然插进了心锁,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涩。
方自蝶搭在门把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只是背对着走廊,僵在原地。
他能听到盛乱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那气息声在安静的走廊里被放大,带着一种沉重的犹豫。
“晚安。”
最终,盛乱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却比平时更低沉,更柔软,像羽毛轻轻拂过耳膜。
脚步声再次响起,朝着西侧房间的方向,逐渐远去,直到传来一声轻微的关门声。
方自蝶又在门口站了许久,才缓缓拧开门把,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将走廊里最后一点光线和声响彻底隔绝。
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窗边。
黑暗中,庭院里的景观灯早已熄灭,只有天边一弯残月洒下清冷的光辉。对面西侧的房间,窗户里透出暖黄色的光亮,窗帘没有拉严,留着一道缝隙。
方自蝶就站在自己房间的黑暗里,静静地看着对面那方光亮。他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在窗后走动,然后停在了窗边,面朝着他这个方向。
看不清表情,只有一个静止的、沉默的黑色剪影,镶嵌在暖黄色的光框中。
许久,那个剪影动了动,抬手,似乎是将那道窗帘缝隙拉严了。
暖黄的光被彻底隔绝,对面变成了一扇漆黑的窗。
方自蝶依旧站在原地。舌尖似乎还残留着晚餐的余味——酸菜鱼的鲜,毛血旺的麻。
胃里是暖的,带着食物带来的饱足感,可心里却像破了一个洞,灌进了夜晚的凉风,空茫而刺痛。
盛乱在用最细致、最耐心也最令人无法回避的方式靠近。
他记得他所有的禁忌和偏好,将这份记得融入一餐一饭的细节里;他小心地试探,又克制地尊重他的边界;他唤他“自蝶”,又只用一句“晚安”终结可能深入的话题。
他步步为营,却又始终停在安全线外,仿佛在无声地说:你看,我在这里,我从未真正离开过你的生活,我尊重你所有的防线,但我也有我的坚持。
而他筑起的墙,正在被这些温柔而固执的细节,一寸寸侵蚀出裂缝。那盆没有香菜的毛血旺,那声低唤,那个递过来的勺子,甚至只是水流声中一个熟悉的侧影,楼梯上保持恰当距离的脚步声。
这种种行为都成了撬动厚重往事的杠杆,让方自蝶精心冰封的记忆逐渐松动、龟裂。
他记得。他全都记得。
记得那些挤在出租屋里相依取暖的寒夜,记得对方吃到喜欢食物时发亮的眼睛,记得每一个笨拙却真诚的尝试,记得那些分享同一碗酸菜鱼、争论毛血旺该放多少花椒的琐碎时光。
可记得越深,被丢弃在国内时那种冰冷的茫然和撕裂般的疼痛就越是鲜明,像是深深烙进灵魂的冻伤,每逢触及,便传来刺骨的寒意。
记得就能让时光倒流吗?
记得就能解释当年那场不告而别吗?
记得就能让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自动愈合吗?
记得就能忘却最痛苦的那几年孤身一人的悲哀吗?
方自蝶缓缓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传来清晰的刺痛。
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沉重,缓慢,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清晰,在空寂的房间里反复回响。
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失控。
而他那道看似坚固的情感防线,在这个充满熟悉滋味与无声交锋的夜晚之后,其上的裂纹已不可逆转地加深、蔓延,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裂,露出底下他拼命隐藏的、一片狼藉的旧河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