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声

作品:《余宴

    录制进入第三天,“时光庭院”的晨光似乎比昨日更澄澈几分。露水挂在蛛网上,折射出细碎的七色光。


    早餐是简单的清粥小菜,众人围坐,话题轻松地围绕着这几日的感受。


    上午的任务发布时,陈叙导演的笑容里明显多了几分深意。


    “今天我们来玩一个需要点智慧和协作的游戏——‘回声迷宫’。”他展开手绘的地图,上面是庭院后方一片更复杂的区域,被划分成几个区块,“你们六人将分成两队,每队三人。任务是在迷宫内寻找散落的‘记忆碎片’——是一些老物件的小零件。最终,需要两队将自己找到的碎片组合互换,才能拼合成完整的物件,开启最后的‘记忆宝箱’。”


    规则微妙:分队竞争,却必须合作才能完成。


    “分队方式,”陈叙拿出一个签筒,“抽颜色。红队与蓝队。”


    方自蝶抽到了红色木签。几乎同时,他听到旁边林溪的轻呼:“耶!红队!方老师我们一队!” 林溪晃着手中的红签,笑容灿烂。


    第三个红签在周叙手里,他推了推眼镜,露出温和的笑容。


    盛乱缓缓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一根蓝色木签。他对上林溪有些失望的眼神,耸耸肩,露出一个无奈又俏皮的笑:“可惜了林老师,看来我要去祸害蓝队了。”


    蓝队的另外两人是郑老和吴导。郑老笑眯眯地看着手里的蓝签:“挺好,小盛有活力,带着我们这两个老家伙,说不定能跑快点。”


    分队就此落定:红队——方自蝶、林溪、周叙;蓝队——盛乱、郑老、吴导。


    游戏开始前,每队获得一个锦囊,里面是迷宫部分区域的简略提示和一枚作为“信物”的镂空木牌。陈叙强调:“碎片可能藏在任何角落,有些可能需要两队掌握的线索拼凑才能找到具体位置。记住,你们既是对手,也是彼此缺一不可的‘钥匙’。”


    迷宫入口是庭院西侧一片经年未大整理的后园,假山、回廊、废弃的花房错落其间,形成天然的屏障与路径。


    红队选择从东侧入口进入。


    周叙作为摄影师,观察力敏锐,很快在一处假山石缝里发现了第一个碎片——一枚生锈的黄铜齿轮。


    “这像是老座钟的零件。”周叙仔细端详。


    林溪凑过来看:“那我们得找齐一套钟表零件?蓝队那边会是什么?”


    方自蝶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掠过曲折的小径。游戏的设计核心是“互换”,这意味着他们不仅要在自己的区域寻找,还必须推断蓝队可能找到的碎片类型,并思考如何与己方的碎片组合。


    与此同时,蓝队从西侧入口进入了迷宫。盛乱步履轻快,却并不急躁,他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着周围环境,时不时和身边的郑老、吴导低声交流。


    “郑老,您看那边回廊的柱础,花纹是不是有点特别?”


    “嗯……像是民国时期的样式,可能藏着东西。”


    吴导则更关注光影:“小盛,注意墙面的阴影变化,有些暗格可能就在光线交界处。”


    他们很快在回廊的一个暗格里找到了第一个碎片:一截细小的、雕花的象牙琴键。


    “乐器零件?”吴导猜测。


    盛乱接过那截象牙琴键,指尖摩挲着上面细腻的纹路,若有所思。“可能是,但也可能是某种精密仪器的按键……”他抬眼,目光似乎无意地投向迷宫另一侧,红队可能所在的方位。


    游戏时间过去半小时,两队各自找到两到三个碎片,但对彼此拥有的碎片类型和所需的组合方式仍雾里看花。迷宫中设置了几个“交流点”——高高的观景台,可以遥遥望见对方队伍的部分行动。


    方自蝶登上红队附近的观景台时,恰好看见蓝队三人的身影在对面的廊下闪过。盛乱走在最前,正侧头对郑老说着什么,手指在空中比划,神态专注。秋日的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影。


    似乎心有所感,盛乱忽然抬头,望向了观景台的方向。


    距离不近,中间隔着嶙峋的假山和疏朗的树木。但方自蝶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准确地捕捉到了自己。


    盛乱停下了脚步。他没有挥手,也没有喊话,只是站在那里,隔着一整个迷宫的距离,静静地望过来。然后,他举起手,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先是竖起三根手指,然后指向自己队伍的方向,最后双手比了一个方框的形状。


    很简单的示意:三个碎片,我们,方形物件?


    林溪也看到了,疑惑道:“他在比划什么?暗号?”


    方自蝶的目光落在盛乱的手势上,沉默了两秒,随即他也抬起手。但并没有模仿盛乱的手势,而是先竖起两根手指,再指向地面附近做了一个转动的动作,最后同样比了一个方框。


    他在回应:我们两个,齿轮类,也是方形组合?


    对面,盛乱看清了他的手势,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异常明亮的笑容,甚至用力点了下头。他没有再停留,转身招呼郑老和吴导,迅速拐进了另一条小径。


    “方老师,你们……这就沟通完了?”林溪看看对面又看看方自蝶,一脸不可思议,“靠比划?”


    “他猜我们需要钟表类零件,他们可能找到的是琴键或类似东西,最终可能要拼合成一个带音乐报时功能的方形盒子。”方自蝶的声音依旧平静,转身走下观景台,“去西北角,那种老式八音盒或音乐钟的可能性更大。”


    “啊?这就推断出来了?”林溪和周叙对视一眼,赶紧跟上。周叙忍不住感叹:“方老师,你和盛乱这默契……有点吓人啊。”


    方自蝶脚步未停,没有回应。


    接下来的搜寻变得更有针对性。红队果然在西北角一个废弃的藤架下,发现了一个暗埋的小木盒,里面不仅有另外两个钟表齿轮,还有一张泛黄的、画着简单组合示意图的纸片。


    示意图显示,需要将钟表机芯与另一组“音簧片”结合。


    “音簧片!蓝队找到的果然是乐器部件!”林溪兴奋道。


    与此同时,蓝队似乎也通过类似的“隔空交流”和自身找到的线索,明确了方向。双方在迷宫中穿梭,寻找最后的关键碎片,并朝着预设的“交换点”——迷宫中央的小石亭——靠近。


    当红队三人抵达石亭时,蓝队已经等在那里了。盛乱背对着入口,正低头看着石桌上摊开的几块碎片:象牙琴键、小巧的音簧、还有一枚雕花的木质旋钮。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方自蝶,笑容自然而然地扬起:“方老师,看来我们都找齐了。”


    两队将各自的碎片放在石桌上。红队是黄铜齿轮组、发条、指针;蓝队是琴键、音簧、旋钮。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双方共有的、从不同线索里拼凑出来的木质底座——正是方形。


    无需多言,拼合的过程异常流畅。方自蝶将齿轮组在底座上固定,盛乱则小心地将音簧排列在特定位置,连接上琴键。吴导帮忙校准发条,周叙对照着那张泛黄的示意图,郑老和林溪则在旁边提供“场外指导”。


    最后,当盛乱将那枚雕花旋钮轻轻嵌入预留的孔洞时,整个装置发出一声细微的“咔哒”轻响。


    几秒钟的寂静后,是一阵清脆、悠扬、带着岁月锈迹却依然悦耳的八音盒旋律,从小小的方形木盒中流淌出来。是那首耳熟能详的《友谊地久天长》。


    所有人都屏息听着。秋日的阳光透过石亭的檐角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缓慢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桌上那个重新获得生命的、精巧的老物件。


    “成了!”林溪第一个欢呼出声。


    郑老捋着胡须,欣慰点头:“妙啊,这设计妙。分开是废件,合起来便是时光的回响。”


    吴导看着完整的老式八音盒,感慨:“这就像咱们今天这游戏,分则两难,合则共生。”


    盛乱的手指还停留在八音盒边缘,他抬头看向方自蝶,眼中映着光亮:“方老师对机械结构很了解?”


    “以前接触过一点。”方自蝶淡淡回应,目光落在缓缓转动的齿轮上。


    他确实了解,因为很多年前,有人曾拆过一个类似的旧八音盒,在他面前试图修复,零件摆了一桌子,阳光下,那双专注捣鼓的手,和此刻眼前的景象微妙重叠。


    盛乱看着他,笑了笑,没再追问。他轻轻合上八音盒的盖子,音乐停止。“任务完成,该去开宝箱了。”


    最后的“记忆宝箱”藏在迷宫深处一棵巨大的古槐树下。宝箱里没有金银,只有六张手写的卡片,上面是陈叙导演给每位嘉宾的寄语,以及一份特别的礼物:用这两天录制素材快速剪辑制作的、每人短短几十秒的“时光碎片”视频。


    播放视频时,大家围坐树下。轮到盛乱的片段,画面是他昨天在池边安静看着拼图的侧影,晨光柔和,眼神沉静,与平日活泼形象截然不同。接着镜头一转,是他和林溪说笑时毫无阴霾的大笑。旁白是陈叙温和的声音:“动静皆宜,赤子之心。”


    轮到方自蝶,则是他在庭院独坐看书的定格,风拂过书页,他抬眼望向远方的瞬间,目光深邃辽远。旁白:“静水深流,内有惊雷。”


    视频结束,众人鼓掌。林溪开玩笑:“陈导,您这文案功底,不出诗集可惜了!”


    陈叙哈哈大笑:“老了老了,就爱瞎琢磨这些。”


    任务全部结束,返回主屋的路上,大家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刚才的游戏。


    “说真的,”林溪走在方自蝶身边,忍不住又提起,“方老师,你和盛乱今天那通隔空比划,太神了。隔着那么远,几个手势就明白对方意思,这默契没个几年培养不出来吧?”


    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转向另一侧的盛乱,“对了盛乱,我记得你资料上写的戏剧学院毕业?方老师好像也是?”


    所有人的脚步都未停,盛乱走在郑老和吴导稍前一点,闻言侧过脸,笑容明朗:“对,我是戏剧学院零九级的。”他看向方自蝶,语气坦然带着尊重,“方老师是我前辈,零七级表演系。在学校时,方老师可是传奇人物,我们这些新生都听说过。”


    方自蝶脚步平稳,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确认。


    “哇,真是校友!”林溪眼睛一亮,“那你们以前在学校见过吗?或者合作过?”


    周叙也露出感兴趣的神情。郑老和吴导放缓了步子,微笑着听年轻人聊往事。


    盛乱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几不可察地飘忽了一瞬,像掠过一片极快的云影。“学校那么大,不同级也不同系,碰面的机会不多。”


    他语气轻快,带着点恰到好处的遗憾,“我入学晚,没赶上能和方老师同台的机会,一直觉得挺可惜的。不过能在节目里合作,也算弥补了一点。”


    方自蝶一直沉默地走着,此刻才开口,声音平淡如常:“学校人很多。” 一句简短的附和,将盛乱给出的理由轻轻夯实,也终结了这个话题进一步深入的可能。


    林溪“哦”了一声,点点头,没再追问。周叙也只是笑了笑。校友关系在娱乐圈不算稀奇,两人又差着年级,不熟也正常。这完全合理。


    只有走在最后的吴导,目光在方自蝶挺直的背影和盛乱看似轻松的步伐之间,若有所思地停留了片刻。


    他是导演,观察人是职业本能。方才拼合八音盒时,那两人之间流畅到近乎本能的配合,以及盛乱看向方自蝶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绝非单纯后辈看前辈的复杂神色……似乎不是一句“不熟”能完全涵盖的。


    午餐时,气氛比前两日更加熟稔放松。饭后是最后的自由活动与单人采访时间。方自蝶结束采访,从临时搭建的采访间出来,穿过安静的回廊,准备回房稍作整理。


    回廊转角,盛乱靠在一根廊柱上,似乎已等了片刻。他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枚作为游戏信物的镂空木牌,阳光透过木牌的孔隙,在他指间投下细碎的光斑。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四下无人,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镜头早已关闭,工作人员也在远处忙碌收尾。


    方自蝶停下脚步,看着他,没有说话。


    盛乱站直身体,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带着点懒散的笑意,仿佛只是偶遇闲聊。但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看着方自蝶,目光比平时沉静几分,少了些惯有的跳跃光彩。


    “方老师,”他先开了口,声音不高,带着点午后闲谈般的随意,“刚才那游戏,挺有意思的。”


    方自蝶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盛乱向前走了半步,距离拉近到恰好能看清对方睫毛的弧度,却又保持在社交安全的范围内。他低头,用指尖轻轻拨弄着木牌上的镂空花纹,语气依旧轻松:“隔空比划那会儿,我其实心里没底。离得那么远,谁知道你能不能看懂。”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方自蝶,眼底有细碎的光,像阳光穿过木牌的孔隙,“但你就看懂了,一点没差。”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单纯的感慨游戏体验,但那份专注的凝视,却让话语底下潜藏的暗流若隐若现。


    方自蝶避开他的视线,望向廊外开始西斜的太阳,声音平淡:“游戏设计本身就有逻辑可循。”


    “是吗?”盛乱笑了笑,手指停住,木牌静止在他掌心,“可有些逻辑,不是谁都抓得住。就像拼那八音盒的时候,你放齿轮的顺序,和我预想的一模一样。”


    他语气依旧随意,甚至带了点玩笑的意味,“方老师,你该不会……偷偷补过机械原理的课吧?我记得以前你在学校好像没这选修。”


    最后这句,他问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个无关紧要的校园记忆。但“以前你在学校”六个字,被他用这样一种自然到近乎寻常的语气说出来,反而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破了两人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对过往避而不谈的薄膜。


    方自蝶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他转回目光,看向盛乱。对方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略带好奇的轻松表情,仿佛真的只是在疑惑他为何懂得齿轮顺序。


    他知道盛乱在试探,用最无害的方式,撬开一条缝隙。他也知道,自己不该接话,不该给任何反应。


    但沉默有时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盛乱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指尖又开始无意识地摩挲木牌的边缘。阳光在他侧脸上移动,照亮他微微垂下的眼睫,和唇角那抹看似随意、实则绷紧的弧度。


    半晌,方自蝶才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工作需要,了解过一些。”


    一个完美的、将一切推给“工作”的答案。


    盛乱眼中的光几不可察地暗了暗,但脸上的笑容却加深了些,像是早就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也是,方老师做什么都认真。”他点点头,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别的什么。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方自蝶脸上,这次,那目光里的轻松淡去,多了几分认真,虽然依旧克制,却足够清晰。


    “自蝶,”他忽然换了称呼,不再是“方老师”,声音也低了些,带着一种私密的、只有两人能懂的重量,“有些事,就像今天这个游戏。碎片散得到处都是,得一点点找,有时候还得靠别人手里的那部分,才能拼出个全貌。”


    他停了停,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选择了更含蓄的表达,“我手里有些碎片,放了很多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用上的那天。”


    他没有明说是什么事,没有提及任何具体的过往。但他的眼神,他换了的称呼,他语气里那丝极力掩饰却依然流露出的、近乎恳切的探寻,都将未竟的话语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方自蝶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攥住了,缓慢而沉重地收缩了一下。他能感觉到盛乱平静表面下的急迫,也能听懂那些隐喻之下的千言万语。可他不能回应。那道伤太深,那道墙筑了太久,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墙的另一边原本是什么模样。


    他迎上盛乱的目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的深潭,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平静。


    “游戏已经结束了,盛先生。”他听见自己用近乎冰冷的声音说,“碎片该收起来了。”


    盛乱看着他,看了很久。阳光在他眼中明明灭灭。最终,他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深重的、无可奈何的疲惫。


    “是啊,结束了。”他点点头,重新挂上那副明亮的、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笑容,将手中的木牌随手塞进外套口袋,动作随意得像丢掉一张废纸。“那我先走了,方老师。下午再见。”


    他说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开。步伐依旧轻快,背影依旧挺拔,仿佛刚才那番带着重量的话语从未发生过。


    方自蝶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回廊尽头的拐角。秋日的风穿堂而过,带来远山微凉的气息,也吹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触到冰冷的廊柱。


    碎片该收起来了。可有些东西,一旦被重新翻检出来,就再也无法假装它们不存在。


    就像那个被修好的八音盒,就像那些散落在时光迷宫各处、原本以为早已遗失的“碎片”。


    游戏或许结束了,但拼图的过程,似乎才刚刚被迫开始。